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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茶米酒     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     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5章 绝善绝恶,非圣非魔(6000)

    皓白蓝边的穹天太极图,每旋转一圈,就坠落下来成百上千个大火球。

    天火熊熊,在距离地面尚有数百米的时候,就被天门阵的力量阻拦下来。

    萧太后可以自由的掌控天门阵,打开连通内外的通道,似乎没有必要硬扛。

    但其实,这种大规模的天地之气轰击下来,还不知道究竟会持续多长时间,如果她敢直接打开通道的话,阵法出现缺口,在这种情况下就等于是引狼入室,内部的十八万辽国精锐,必然全部都会受到波及,生死难料。

    即使要动用引进落空、偏转消解之类的手段,也必须要先硬挡一会儿,逐步的降低这股力量的烈度。

    “天来助你?!”

    萧绰双掌一分,左掌向上高举右手并作剑指,向后一勾,吟啸如鹤,“又能如何?”

    用来将空气都压成了固体的那股力量,凭空上举,席卷八方,如同地面.虚空之间,卷起千百道瑞气、凶气,都只散发出极浅淡的光芒,但却迅捷无伦,汹涌无匹,汇聚到天门阵的上层屏障。

    隐匿在阵法边界处的高台之上,任道安手中的那柄法剑,嗡然一响,越空而去。

    接着,任道安和萧天佑两人,也被阵法力量调动,在天地之气的潮涌之中,隐匿了身形,汇聚到无形巨力里去了。

    这一刻。

    方云汉的四周,那固化的空气水晶,失去了力量的支撑,飞速崩解。

    但是空气之中的裂纹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又被一股庞大的力量牵动。

    鲜艳纯粹的赤红色掌力,一刹那间,就有从光华暗哑的金色手掌上闪烁出来,提升到接近太阳的亮度。

    一掌牵动着整片大气,叫那些裂缝,伴随着一掌向前的动态,而拉扯、集聚。

    存在于空气之间的一根根线条,拉直之后,如同一个立体图画的轮廓,构成了一个以方云汉的手掌为顶点的尖锥。

    他这纵身一掌,在挥掌的一瞬间,整个身体就移动了上百步的距离,拉扯着这个大气尖锥,撞向萧太后所在。

    “接我一招九阳掌力吧。”

    萧太后双掌手势变换,平托向上的左手,往身前一挥,五根手指在此过程之中,自然弯曲,凝结成爪,等到整个左臂平举向前之后,小臂旋扭,掌心向前的手爪,随之转动了半个圆弧。

    周围的环境,立刻发生一种怪异的错动。

    地面上有大量的碎石,忽然腾空而起,漂浮半空。

    但那些存在于空气之中的灰尘,却像是在眨眼间,分化成几百股不同的支流,或上或下,或左或左,或直或曲,以不同的态势对撞,或错分开来。

    天妖屠神法,妖乱天地!

    数百个不同方向的错乱力场,遍布在周围这上百米的空间里。

    方云汉这样气贯长虹,惊动玄空大气的一掌。

    骤然轰入了这样一片混乱区域,虽长驱直入,但是等到抵达萧太后身前两尺,竟也已经不知不觉的发生了少许偏向,速度稍缓。

    萧太后左爪一引,右掌刚直拍出,跟方云汉的掌力,拼了个正着。

    轰——昂!!!!!

    如同上千吨的重物,一下子撞破空气,横空掠行的巨大呼啸声,在这个平原之上,远远的传递开来。

    数不胜数的碎石,以炮弹一样的速度,向着四面八方轰射出去,烟尘雾气全被荡开。

    方云汉拉扯而来的那些空气裂缝,也在一瞬间极其剧烈的扭曲之后,膨胀开来,化作一道道风柱气旋,向着他身后更远的地方,逃逸而去。

    而萧太后的身体,则在这一掌对拼之中,宛若灵凤魅影,抽身倒翻而去。

    她一身凤袍招展如羽翼,虽然是向后倒飞出去,但也一下子攀升到近百米的高空,并在半空之中探手一抓,擒住了破空而来的一道金色剑光。

    那是一把古色古香、形制尊贵雍容,剑身质地平滑如镜,宛若金晶,而剑柄纹路又细腻如石,自然若木纹的道门法剑。

    这正是天门一脉,从朝阳天师手上代代相传的纯阳宝剑。

    剑柄上,还系着后人重制的杏黄流苏剑穗,随风一甩,搭在萧太后的手腕上,从手腕的另一侧垂落下来。

    她这一剑在手,身上的气度,又大有不同,凤袍一扬,卓立半空,左眼妖绿,右眼金黄,诡谲而瑰丽的容姿,似乎要使人模糊妖邪与正道的界限。

    “也好,阵法用在别处,刚好叫我淋漓尽致的试一试这正邪合一的力量。”

    高空中的气流,从此时的萧太后身边吹散过去的时候,好像都沾染了锋锐之气,在半空中划出咻咻的声响。

    她俯瞰着数百米外大地上的方云汉,揉身提剑,俯冲下去,口中吐出昂扬叱咤的声音。

    “就在这一场天火落尽之前,决定阵中的胜负。”

    “哈哈哈,这才像话,你也用剑,那就先来论一论剑上高低!”

    方云汉口中朗笑,左手负在身后,微微仰着脑袋,静等着萧太后俯冲到身前,纯阳法剑的剑尖,与他面门,相隔已不足三尺之际。

    萧太后前方的光线,陡然一暗。

    方云汉右手的一只袖子,破风而起,袖中金铁轻吟,从这极短暂的昏暗之中,绽放出来一道凛然不能直视的剑光。

    这一剑,原有凌霜傲雪的气质,却又绽放出白虹贯日,彗星飞天,宛若烈日的光辉。

    这绝对是一把堪称神兵的长剑,但奇特的是,之前方云汉赶到这里的时候,种种言语动作之间,根本看不出身上有哪里携带剑器。

    所以,当这样的一剑,贯彻了他的真力,洞射出来的时候,那种大地惊雷、奇峰突出的感觉,就异常的真实。

    大齐的武术之中,有一句话叫做“年刀月棍一辈子枪,宝剑随身藏”。

    那个世界从前的武术家们,没有内功的门路,筋骨上的锻炼达到某种程度之后,很容易就停滞不前,往后几十年,甚至还会退步,他们无所事事,有的就会把自己的天赋用在其他地方。

    便有人从这个谚语之中,琢磨出来一种特殊的藏剑技巧。

    学成了这种技巧的人,哪怕惯用的宝剑并非软剑,也可以收在袖中,贴衣而藏,平时行走坐卧,四肢举动如常,根本看不出半点异样,颇有些袖里乾坤的神妙韵味。

    不过像凌霜剑这种神兵宝剑,本身就具备凡兵不能企及的特性,要想对这种神剑,施以藏剑之术,难度自然也是相差不可以道里计。

    方云汉也是练虚之后,特意研究过一段时间,才能做到这种事情。

    不过,萧太后凤引长空,俯击三千水浪的纯阳法剑,看似简单的一个俯冲刺剑之中,也留着千万种变化的余裕,只是剑身一振,便恰到好处的转化出了半分弧形,跟凌霜剑的剑尖相触。

    “剑名,凌霜。”

    方云汉右手五指往下一压,虚虚握住了凌霜剑的剑柄,脚下的步伐,就从静立的姿态之中,宛如龙蛇幻变,一下暴起,腾空蜿蜒而出。

    嗤拉!

    空中横着闪过一条耀眼欲盲的光痕,说不清是火光,还是电光,但那却是纯粹的剑速、剑体对拼,制造出来的高温异象。

    像是什么厚重的东西被斩开、点燃的声音,很快转变成了无法分辨次数的一长叠金鸣声。

    两道剑光在这样的高速之中,还能够灵活自如,游刃有余的变向换招,交缠盘旋,而持剑的人影,都几乎裹在了剑光里,化在了风中。

    他们腾空对斩,剑法之中阐释出来的种种招意,复杂的就好像一定要用语言、用图画来讲述,才能够说的明白。

    对剑论法,旁征博引,举一反三,使人难以想象,原来看似简单的技击动作之中,居然可以包含如此繁多、极端的信息。

    随着方云汉和萧太后的步伐挪移,瞬息百变,剑光扫动,平地之中,又被卷起了一阵风暴。

    烟尘喧嚣,轰轰然剧烈卷动扩张,昏暗的风柱扩张到足足有数十米的直径,冲向云霄。

    这个时候,天门阵上空的护层,已经完全被那些从天空中坠落下来的火球所覆盖。

    一团团明亮炽热的火光,挤满了抬头可见的范围,似乎将整个天空都化作了一片炽白。

    这一道昏暗的风柱冲击上去,天门阵的力量,等于是被内外夹攻。

    风柱之中的萧太后,不敢怠慢,立刻变招。

    昏暗的狂风之中,隐约能看到,先是金光一闪,继而爆裂的绿色光芒,如同巨斧劈斩出去。

    这一股天妖邪气的轰击,直接把这风柱,拉扯出一个巨大的妖魔脸形,使得旋转的气流失常。

    向上冲击过去的风柱,便随之瓦解。

    两道身影坠落在地,各据一方。

    不过方云汉手中的长剑,已经换成了那把古朴的纯阳法剑。

    他抬起剑来,左手指甲一弹剑身,当啷作响,赞道:“三尺长剑本该无情,这把剑却内蕴一股无根无凭,又绵绵不绝的纯阳正气,好剑!”

    “正合我的九阳剑道。”

    “正气魔血,正魔双分。”

    萧太后右手持剑,左手点着凌霜剑的护手处,双手一扭,这把剑就一分为二,落在左右手中,“世上居然还有这种剑,你的这把剑,也更适合我来用。”

    然而,她刚把双剑持定,斜指向两侧地面的时候,胸前的衣物,忽然破开一道口子,现出白皙如玉的一片肌肤,还有刻在这样的肌肤上,显得愈发触目惊心的焦黑伤痕。

    这一剑,入剑寸许,差一点就破开了萧绰的心坎要穴。

    她伤口迸裂开来,不觉有一个皱眉的动作,方云汉就在这个时候,轻叱一声以作提醒,一剑递出,身随剑动,剑光已经逼到她眉眼之间。

    萧绰后仰避招,双剑齐舞。

    天妖邪气和纯阳正气,在天门心法的调节之下,从她体内同时爆发出来,掩盖住了凌霜剑原本的光泽。

    只见一金一绿,两道光华,如同两尾长蛇贴地而走,蛇能化龙,龙又化蛇,去而复返,贴身守护,或飞或扫。

    须臾之间,萧太后就已经连退百步,接下那把纯阳法剑超过三百次刺击旋斩。

    当!

    心剑、魔剑,几乎不分先后的被挑上半空,萧太后的左手,更是从手掌根部到手肘的位置,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她左手五指,突然用力一握,竟然从这一道深刻的伤口之中,呼的迫发出一大片鲜血来。

    这些血液在她体内的时候,看着还像是正常人血的鲜红色,但是一射出伤口,立刻化作妖绿色的光芒,更像是水晶丹丸一样,颗颗分明。

    每一颗鲜血,都滚圆着,爆射出去,膨胀开来,化作千百个人头大小,破空无声,迅捷无影的“幻魅妖球”。

    方云汉先把纯阳法剑往身后一甩,再甩动大臂,向前挥斩,剑做刀式。

    长虹惊天的一刀,切和天空的弧度,划出近乎完美的半圆。

    一刀之下,好像有重重叠叠的竖立刀影劈了过去,破尽了所有的幻魅妖球。

    就在此时,萧太后的秀玉双手,一手发绿,一手泛金,妙造于毫厘之间,好像刺穿了连一滴水雾都无法容纳的间隙,插入了密密的刀影中。

    她双手一收,便钳制住了方云汉立劈而下的纯阳法剑。

    当!!!!

    方云汉的应变,快得让人难以反应,左手呼的一下拍在剑柄上,震荡剑身,用这把纯阳法剑,当做一根琴弦,当做自己的躯体一部分,迸发出玄天统御龙虎雷音。

    并在这剧烈的震荡之中,扭转剑柄,翻转剑刃。

    可是萧绰的身体和她那十根手指,在这一刻简直柔韧的,比任何存在不存在的脊椎动物,还要优美的多。

    她步子往后一划,身体向前一伏,仿佛是在拜谢的动作,又像落花凋零飘落于地,凤凰飞到萎靡之际,把那一对修长极美的羽翼,垂落下来。

    纯阳法剑的剑尖,被她这一下压的触及地面。

    玄天统御龙虎雷音,竟然一下子倾泻入地,使得他们两个脚下的地面,大片大片的崩裂开来。

    “天门绝诣,妖乱天地!”

    正邪合一,金绿二色的光芒,螺旋于萧太后的双臂之上,猛然扩散淡化。

    这一片被方云汉的剑气雷音斩裂的大地,发出轰隆隆的巨响,裂缝急速的扩张,一块块硕大的土石,拔地而出,浮空而起。

    这是一幅惊人至极的场面,萧太后再度施展出来的妖乱天地,覆盖面积大的惊人。

    那些崩裂的土地,几乎像是一座座小岛,浮上了半空。

    而在这一刻,方云汉的眼前更是出现了极度诡异的一幕,他跟萧太后之间的距离,本来只有一把剑那么长,也就是数尺而已。

    可是当地面崩裂,一块块浮空起来的时候,他跟萧太后之间的距离,骤然拉长。

    那个女人变得远了,在视野中的占比,也变得小了。

    有浮空的巨石,一片片的闯入视野的边缘。

    但他可以确定,两个人的身体都没有明显的移动,那这就是——空间的变化。

    是空间被拉伸。

    不。

    当方云汉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他右边的一块巨石,升上半空的时候,直径大约有五米左右,却又骤然缩小成半人高下。

    他就明白过来。

    这一片空间不是拉伸,而是错乱了。

    空间的力量,说起来神奇,那是一种应该存在,但是又很难感受到、捕捉到、观测到的东西。

    所以即使有些绝代神功,修炼水火风雷之类的力量,已经做到可以摧山断岳,截断江河,也还是未能涉足空间上的变化。

    但是在道家的理念之中,整个世界,最初都是由阴阳二气化合而来,万事万物,都可以用两极的概念来解释。

    就算是空间,也不例外。

    只要有至正之气,至邪之气,对冲搅拌,自然就能够直接影响到比空气更空,比光线更细,比心虚更虚的“宇空之力”。

    直接用大天妖的元神碎片压榨出来的天妖邪气,或许不是至强,但当然可以称得上是至邪。

    那么,萧太后自己修炼出来的纯阳正气,能够称得上是至正吗?

    当年他们天门一脉的祖师——朝阳天师,同样是把正一纯阳功修炼到大成境界,却也远远没有修炼到至正的程度,否则的话,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天妖蛊惑,堕入邪道。

    而萧绰,其实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就已经评论过他们天门一脉的这位祖师爷了。

    “正又不能至正,邪又不能至邪,既不能流芳百世,也不能遗臭万年,庸庸一生,一事无成,我这一生若止步于他的境界,那才叫一辈子都喂了狗了。

    而当年她困杀杨业的时候,还有过这么一段对话。

    她对杨老令公说。

    “你们宋国的武人,在提到我大辽的时候,似乎总喜欢冠以邪道、蛮夷、外敌之类的名义。”

    “可实际上,契丹人的首领,在唐太宗的时候,就出任松漠都督府的都督,并得以赐为李姓。”

    “等到唐朝衰落,五代时,契丹迭剌部的首领耶律阿保机,乘乱统一各部,取代痕德堇可汗,镇压其他契丹贵族的叛乱,又征服奚、室韦、阻卜等,才建立了契丹国,作为我大辽的太祖皇帝。”

    “他还收容河北战乱制造出来的流民,在草原上仿建城郭,安置百姓,壮大国体,整理文字史籍,延续至今。”

    “无论是说承继盛唐之风,尚武风气,主动去开疆拓土,帝王雄心,我大辽所做的,又有哪一件不比宋国宋主更为出色,如何不能称正?”

    固然在大宋百姓的心目中,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掀动战乱,侵夺国土,使边境地带,常年血色尽染,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绝代难寻的妖邪。

    但是在她自己甚至在辽国朝廷上下,大多数人心中,她都无愧于英雌明主之称。

    她这一股至正之气,不但是身心合一,言行合一,也是内外合一,俯仰无愧于天地鬼神,历代先祖,其心其行,澄如明镜。

    简而言之,“就算我杀丈夫,凌迫长辈,操弄百官,修炼邪功,培养残毒死士,勾结他国邪道,祸乱四方,没事找事,不战也战,但我是个好人!”

    “你说我是绝世的大恶人,我也是个绝世的大好人!”

    这绝世的恶人善人,终于得到了完全符合自己心性需求的力量,在这一刻,尽情的释放出自己的强欲。

    空间在这片区域之中,如同玄妙的透镜,一块块的地面破裂升空,有的被空间放大,如同岛屿,有的被空间缩小,如同砂砾。

    难以言喻的庞大势能,在这些扭曲的空间之中,错位流淌着。

    一座座岛屿,飞速的向着方云汉轰击过来。

    甚至这些庞然大物,在飞行的过程中,在体积和轨迹上,还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封锁所有的生路。

    “至正至邪,至善至恶,真是极端的力量,极端的心态啊。”

    纯阳法剑一抛,在微微扭曲的空间中,以错乱的轨迹,斜落在身前。

    方云汉左手剑指点在心口,右手掌心向上,平摊出去。

    他心口有一朵百合花似的白色火焰,那本来是九阳神功的极致、十阳境界的力量,当年被重阳祖师封印的一个境界。

    十阳,其实分为多个层次,也有多种表现,有时候能展现属于这个境界的部分力量,不代表真的已经领略了这种层面的心意神志。

    所以,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将大部分精力放在其他方面的方云汉,虽然可以展现白炎,可以借此触动虚空大劫,却没有办法让这股力量自如的释放出来。

    这又是一个不能靠进度条推升,只有靠修炼者自行去参悟、攫取的关窍。

    直到此刻。

    “而我这个人,就非常简单呐!”

    一座座“岛屿”,在空间的势位落差之下,自行的运动起来,飞速地对准了方云汉轰击下去。

    震天的巨响中,整个阵法都像在颤抖。

    一团团凝缩、撞击的巨量土石里,极致纯粹的光芒透出。

    纯粹到仿佛容不下一点杂色的白光,照在萧绰眉心。

    萧绰情不自禁的扬起眉角,异色瞳光华,闪烁盛放。

    “有这种事——”

第336章 若见灭却一切热情的毁灭,迎上!(4700)

    隔着那一座座轰击下去的浮空岛屿,在这片平原之上,仍然有一股沸腾着的热力,正在急速的膨胀扩张。

    而比这一股实实在在的热能,更早到来,印刻入他人心海中的,是一种广博的热情。

    当那股外来的热情席卷身心的时候,一般人恐怕根本无法分清楚情绪和外在的差别,即使是萧太后现在的状态下,也有一种心驰神往,整个魂灵落入了温暖海洋的感觉。

    而这一股热情的洋流,起起伏伏之间,终究是在不断的向上,不断的向前。

    甚至于,这整片“海潮”都在向上。

    这一片海潮之中,蕴含着无数的幻想。

    织女纺丝成纱,裁缝裁剪布料,设计出种种冬暖夏凉的衣物,然后又追求外观上的美丽与新奇;

    热爱厨艺的人可以去学厨,可以做出美味的菜肴,并且创新自己的菜品;

    沉浸于建筑的,解构着土石的亲和,用一块块限时了材料,为自己脑海中的构想来添砖加瓦,塑造出高楼广厦;

    策马狂奔的,造车的,丹青妙手,医药学者,还有更多更多。

    百工百业,都在这些幻想之中有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

    虽然所有的影像都并不清晰,全都只是模糊的象征,但却真的可以,让人依稀间感受到一个熙熙攘攘的世界。

    而更奇妙的是,这所有人的爱好,所有人的进步,所有人的发展都是并行不悖的,或许有着竞争与刺激,但却不会背道而驰,恶性的去制造出倒退的现象。

    萧绰明白,这,就是包含在那股热能里面的意念,是从照在她脸上的那一点白光之中,传递出来的心光。

    “让所有人都有自己选择的余地,然后又都遵循着优良的品德前进,难道你以为天下所有人都是圣人吗?所有的道理,只要是正确的,就一定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吗?”

    “哈哈哈哈,居然会有这么天真的习武之人,真是痴心妄想。”

    萧太后忍不住为这种想法大笑起来,而伴随着这道笑声,她的身影骤然前移。

    她是真的觉得对方展现出来的这种意念,既愚蠢又好笑,但是这种嘲笑的念头,并不妨碍她对对方展现出来的力量,表现出慎重的态度。

    这一点白光既然能够盛开,那么就说明,这些浮空的岛屿,是没有办法真正奈何那个人的。

    此时不再加强攻势,难道还要呆愣愣的留在原地,静等他彻底突破之后,造成更大的麻烦?

    妖乱天地的影响还在持续。

    在这个略微错乱扭曲的空间之中,萧太后本该是一条直线的移动轨迹,也变得诡异起来。

    她这一步踏出去之后,身体好像忽然缩小,变成了一条细线,偏斜着划过一个弧度,在即将触及右前方地面的时候,又倏的一下拉升起来,出现在那些高速轰击过去的浮空巨石之间。

    那一刻,萧绰的身形,好像比周围任何一个石头,都要小的太多太多,但在一刹那间,她又恢复正常的大小,顺应着这种放大的趋势,攻出了一掌。

    一只干净、光洁的妇人手掌,从红豆一样的小处,回复正常尺寸的时候,就像是放大了几百倍。

    萧太后的掌力,仿佛也在这个过程中,出现了对应幅度的提升。

    她这一掌的力量先追上了前方的一块巨石,轰然洞穿,逆着那一点巨石无法蒙蔽的白色光芒,拍向方云汉的头颅。

    此时的方云汉,周边已经坠落了许多布满裂纹且正在融化的巨石,平生出去的右手掌心,金白交杂的火焰,如同一颗龙眼大小的珠子悬浮着。

    随着他翻掌的动作,这一颗火焰宝珠被手臂推动,迎向萧太后的一掌。

    嗡!

    似乎是因为这扭曲的空间,对声音的传递,也造成了极大的影响,两股巨大的力量碰撞之后,并没有产生太大的响动。

    只是隔在二人之间的那一块浮空岛屿,嗡的一下,震碎如尘。

    接着烈焰窜动,点燃了所有的尘土,引发一场膨胀式的连环爆炸。

    一团团火光连锁爆开,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就从方云汉身前,蔓延到萧太后身边,接着被一股妖绿色的回旋刀光破开。

    天妖屠神法,吸天蚀日,天妖刀芒!

    火焰之中的赤金杂色,正在飞快的消退。

    方云汉一掌捏住了延长挥斩过来的妖绿色刀光,只听咔嚓一声。

    他竟然将之当做实体一般,肉掌直面锋芒,单手抓碎。

    “人嘛,就是要选很难很难,甚至不可能实现的东西,才能够称得上是毕生的理想。”

    完全转化成白色的火焰,让方云还没有办法像往常那样自如的控制。

    一朵朵白色的火焰如同花朵一样,在他身边盛放,漂浮着,偶尔的一下晃动,就会将他身上的衣物撩出被灼烧的痕迹。

    还好,他现在的真气已经可以模仿成近似于丝绸的材质,遮蔽在体表,不至于直接被烧成赤膊的样子。

    但是这个状态下的方云汉,心神意志的活跃程度,比他平时还要放肆的多,开口就是一句反呛。

    “老奶奶,你的嘲笑声,只会显得你自己更加一叶障目、妄自尊大啊。”

    说话之间,两道身影闪电般地错身挪动,在一眨眼之间就接连换了数个方位。

    那些仍在飞行的浮空岛屿,在他们的速度对比之下,慢的就像是静止了一样,任由他们二人,踏在一个个岛屿之上,追逐破招。

    数招之后,萧太后心中便惊诧的难以自抑。

    对方举手投足之间透发出来的热力,跟之前施展出来的阳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至正至邪之气,理论上来说,不该弱于对方的力量层次。

    但是这股热力经过多层削弱之后,透过了正邪二气,作用到萧太后的躯体之时,还是叫她的身躯有些承受不住,乃至于在招式拆解之间连连退避。

    她眼神一动,忽然想通了什么。

    ‘原来是这样,极致的阳气,已经彻底的破坏了平衡,继续下去,必定会把你自己也燃烧成灰,而且……’

    萧太后的这个念头,只不过是在脑海之中闪烁了一下。

    但是这个时候,他们两个的力量不断的碰撞、逸散,纠缠在这片玄空大气之间。

    这似乎就成为了一种更深层的交流渠道。

    以至于,当萧太后的心中有了比较强烈的情绪波动的时候,方云汉竟顺着这股波动,读到了她现在的念头。

    甚至于,还误把她这个念头当成了一句话。

    方云汉就回了一句。

    “你想的不错,但你也要先撑过这一招。”

    “十日悬天驭道印!”

    一语未落,方云汉身子忽然凝定虚空之中,舞动的袍袖和长发也随之放缓,动静之机,静而又动,快慢之间,乍如雷行,连出三掌。

    这连环三掌的轰击回收之间,仿佛是在这一片平原之上,突然有一轮烈日的三次明灭。

    天空中还堆满了虚空大劫的光芒,这一片平原,本就被照的比盛夏酷暑之际的正午时分,还要明亮。

    但是在现在的方云汉面前,他每次出掌的时候,手掌中爆发出来的明光,就能够把天上的大劫力量都给比下去。

    把原本的明亮给对比成了昏暗。

    乃至于让天门阵外的穆桂英等人,都感觉整个天门阵,在他们面前,忽闪忽闪的,明灭了几次。

    第一掌出,那些向方云汉继续飞射过来的浮空岛屿,全被镇住,停顿在半空之中,欲进不能,欲退不能。

    第二掌打出来的时候,萧太后手上连发如暴雨的那些幻魅妖球,天妖刀光,就被一鼓作气的全部震碎。

    到了第三掌,萧绰就支撑不住,被击退到众多浮空岛屿存在的区域之外。

    她用至正至邪之气施展出来的妖乱天地,导致了这一片范围里的空间轻微扭曲,形成一个个独特的大小透镜。

    但在这第三掌打出去之后,整个扭曲范围里,所有不同于十阳之力的真气,全都被方云汉的意志排斥出去。

    圣火白光,遍布于虚空,将至正、至邪都驱逐,扭曲的空间就全都恢复正常。

    所有的浮空岛屿,一下子变回原本的大小,重新受到重力的吸引,相继坠落在地。

    萧太后的身子踉跄数步,半跪下来,凤袍的下摆,突然窜起了一股股火苗。

    这三掌反复之间,不但是虚空明灭,震荡空间,那股十日横空似的掌力,也沿着虚空,使人逃无可逃的,渗入了萧太后体内的每一个细微处。

    难以置信的灼痛感,一瞬间刺激了萧太后的神魂,她发出痛苦的呻吟,却在同时,并指向侧面一划。

    这一划,又调动了天门大阵的力量。

    高空之中阻挡着虚空大劫的那层天幕,无声之间向两边分开,把更高处的穹天太极图,展露在阵中人的视野之内。

    数之不尽的火球坠落下来。

    这些本来散乱轰击的火球,下落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却好像都感应到了某一个目标,全都折向对着方云汉击落。

    ‘果然,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操控天地之气的秘法,而是你极端破坏平衡之后的天地反噬,天降劫数!’

    “你明白的晚了一点,现在,这些火焰,只不过是你我这一战的点缀罢了。”

    “来吧!!!”

    方云汉的气势,在刚才的三掌之中,已经攀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现在正面对上了早有忌惮的虚空大劫,也只是仰天长啸。

    周遭的白色火焰,忽的凝结成十个日轮,须臾之间,全归于他双掌之中。

    接着,一道光束喷发。

    笔墨文字难以描绘那一道光束的辉煌。

    但是当杨六郎他们,仰望着那道超越了天门阵,从大地纵破天空的光束时,心里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种想法。

    ——如果九天之上,真的有冥冥之中的神神鬼鬼,正在俯瞰人间的话,当它们见到这一束人世之光,怕也要被惊落下来。

    穹天太极图被光束撕裂开来,翻搅着,向云层的更高处涌动过去。

    光束的顶端消失在天空的极深处,没有人能够看到这一道光的尽头。

    长啸之声,伴随着这道光柱的爆发,横扫平原荒土。

    方云汉四周的地面,也在这道光束喷发出去的反作用力之下,一片片的溃散,无数的沙尘被震荡到半空之中,星星点点的悬浮着。

    萧绰的目光隔着无数的光尘,凝望方云汉,重新调集过来的阵法之力,将自己体内的血肉洗练了一遍,如同抽骨吸髓一样的痛苦之中,大半的热力,被冲散出去。

    她痛得满身大汗,红润的嘴唇也被咬成苍白的颜色,又被唇边溢出来的鲜血染红。

    而阵法之力,以她的身体为媒介,在天妖邪气、纯阳正气形成的螺旋通道引导之下,越走越窄,越走越凝聚,集中到她的指尖。

    当天空中那道正面轰破了虚空大劫的光束,也变得稀薄。

    方云汉双掌一揉,掌心中的光芒,将刚才那一道极致攻击的残余力量,揉成一个硕大的光团,推射出去。

    萧太后,恰好在这一刻,挑起指尖。

    那一根手指,在这个光球面前显得纤细而脆弱,甚至皮肤表面,还有之前被热力折磨,残留下来的红色光斑。

    别说是用来抵挡这一个光球了,好像就是风再大一些,都能把她这根手指吹成灰烬。

    但事实却是,那神威宣赫,刚才还破天灭劫的圣火之力,在触及萧绰这根手指前端时……

    啵的一下,像一个肥皂泡泡一样。

    当场消失。

    失去了光球的掩盖,萧太后手指前端的异变展现出来。

    空间在她的手指尖端发生了褶皱,旋涡状的纹路集中于一点,正邪二气,在那一处,不断的折叠碰撞,催垮空间的结构。

    一种恐怖的变化诞生了。

    那是一个黑点。

    一个比世界上任何人类所能够制造,所曾经见过,所曾描画过的颜色,还要黑暗的“小点”。

    浮在了空气之中。

    高空中破碎的太极图翻卷的云雾间,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火花。

    云火如雨的唯美场景,却比不上那一个小点,给人世带来的震撼。

    萧太后的残躯,持这一点破杀而去。

    但即使是她,在这个时候也没有太多欣喜的情绪,甚至反而显得有少许的惊悚,似乎她也没有料到,空间崩裂到极限之后,会出现这样可怕的东西。

    这个时候的萧绰,凝望这一点的时间越长,前进的速度越快,心态就越复杂。

    她甚至骤然生出了一丝不恰当的念头。

    她竟然!

    希望方云汉能赢过她这一招。

    而在她对面的方云汉,在看到那个点的时候,就是下意识的想要退却。

    身经百战,破杀万敌,就算是这个时候失去了武侠人物模板,甚至就算是那个模板,突然与他为敌。

    方云汉都未必会有什么恐惧的情绪,他已经养出了自己的不破心性。

    但是看到那个黑点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退。

    好在这个退字,又在瞬间,被他清醒的意识压抑住了。

    如果真是那种东西的话,那他越是退让,那个黑点就会越发强大,要是持续发展下去。

    即使吞灭这个世界,也未必没有可能。

    于是,他反而迎了上去。

    带着这个世上任何生物都无法彻底抹消的那份恐惧,直迎,出掌。

    玄天灵台十日横空,拼,天门绝诣……一刹黑洞!

    这最后的一招,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阵外观战的那些人,只能看到整个天门阵,无声的波动起来,无数的迷障扭散。

    那一刻,没有万军败逃,没有尸横遍野。

    十八万辽国大军,好像从这个世界上凭空消失了。

    荒野之上,只有一个浴血浴火,手臂化作白骨的道人。

    呼——

    长长的吐息吹动尘埃。

    本该振奋的声音,也已经疲累到极致,振奋不起来。

    “还好,还好。”

    “如我所想,如你所愿……”

    “还好,我赢了。”

    他静立良久,很慢很慢的提起一口气来,“我赢了!”

    就算是那样的东西,依旧是我赢了。

    依旧是可以战胜的。

    人的热情与勇气,可以抵消最无望的毁灭。

    这是方云汉第一次与毁灭的会晤。

第337章 力胜天下无余声,回首犹怜寸草青(6000)

    天高云淡,黛色山川。

    淳阳老道一大清早的,就坐在半山腰的凉亭里面,从袖子里掏出几本书来,一本本的摊开在桌上。

    《正一纯阳功》,《九阴易脉法》,《金科五杀律》,《无相神功》……

    全是新抄写下来的秘籍,蓝色的封皮,棉线装订成册,树叶翻动之间,还有一股东京汴梁上品新墨独有的香气。

    “嗯,咳。”

    淳阳老道先端起凉茶,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他是觉得自己要是不清一下嗓子的话,在看着这些秘籍的时候,就要有点失态的偷笑出声了。

    放在几个月之前的时候,谁能想得到,一直仅凭着火龙洞府一脉真传,一本七星剑法名扬江湖的全真教,居然能够集齐这么多当世顶尖的神功传承。

    淳阳老道最近都觉得自己有点不知道应该先看哪本好了,也算是一种烦恼。

    不过这样的烦恼,呵,越多越好。

    老人家的手指在封皮上摩挲了两下,揭开书页,就要顺着昨日留下的标签继续看下去,却隐隐听得山脚下有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

    淳阳道长挥袖收了秘笈,亲自往山下走了一段去看。

    只见那山门前,有一个五大三粗的关西腔汉子,正在与守门的道人攀谈。

    “……洒家本是西军种相公帐下听用的,当初没烟峡一战,见识过重阳真人的本领,班师回朝之后,本来也有不小的功劳奖赏,就是因为心慕重阳真人的风采,去向上官请辞,特来终南山投奔全真教。”

    这个汉子,嗓音朗朗而平和,中气悠长,虽然有些粗犷,但并不刺耳。

    听在别人耳朵里倒还罢了,只听在淳阳道长耳中,莫名勾起他一点心思,运起火龙洞府的望气术,眼中含着淡淡金光看过去。

    “咦,这个小子,年纪轻轻的,居然就有一身横练的筋骨,一线灵光,直从天灵盖上喷出来。”

    淳阳道长暗暗点头,看着那个军汉的一脸大胡子,眼神愈发慈祥,“果然是肺腑如金玉,天生的好根器。若是能够遇到名师指点的话,打通了性命交修的关窍,还不飞龙上天?”

    这几句话暗自思忖之间,淳阳道长已经走到了接近山门的位置,守山的道人望见了他,连忙施礼,口称师祖。

    淳阳老道摆摆手,让他们放行,只见那个大胡子军汉,上前两步,本来似乎是要抱拳,却又眼珠一转,学着旁边两个道人,做了个不太标准的礼节。

    “鲁达谢过这位老祖师。”

    淳阳道长看他粗中有细,不禁又露出几分笑意,招招手引他往山上走,说道:“唤我淳阳老道便是,刚才听说,你是为重阳真人上山来,莫非是想要拜他为师?”

    “正是。”鲁达一脸振奋的说道,“洒家这来的路上,又听说半个月前,重阳真人还去了一趟宋辽战场,大破辽军天门阵,几乎覆灭了辽国所有的精锐,如今杨家将已经长驱直入,收复那丢了百多年的燕云十六州,指日可待。”

    “哦。”淳阳老道抚着胡须,点点头,笑道,“其实最近这段时间,到我终南山来拜师的不少,但想要直接拜入掌教真人门下的,却也不多,老道看你机会不大呀。”

    鲁达脸上也没什么意外的神情,说道:“越好的本事越难学,也是应有的。洒家路上就想过这回事儿,不过,总要来试一试,万一就给选上了呢。”

    他又转头道,“嘿,还望老前辈别笑话这点侥幸之心。”

    淳阳道长摆摆手,说道:“其实我说你机会不大,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你这个年纪,你可知道,我那位方道友,外表看着还只是个少年人,你嘛……”

    鲁达听着,渐渐张大了嘴。

    他仔细一想,当初看见的那个青袍道人,确实瞧着特别年轻。

    想着想着,他手掌就不自觉的摸上了自己的大胡子,“其实洒家要是把这胡子刮了,看着也还行……吧?”

    淳阳老道轻咳两声:“你要只是想学本事的话,倒也不一定非要拜在掌教真人门下。”

    这老道人别过头去,直望着山顶一座座宫殿,抚着长须,衣袂临风,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鲁达当即回过味儿来,脚下的步子紧跟着淳阳老道,不过却没有立刻回话。

    老道人走了几步,眉头微皱,目光暼过去,只见旁边那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却就是不说话。

    “咳!”

    他属实是难得见了这么一个好苗子,更关键的是,这个鲁达原本练的功夫,实在粗笨的很,大约只是些偏门末流的玩意儿。

    若是再练下去的话,凭鲁达自身的天赋,自然还能越练越高,就是不免要折寿,难以成就真正非凡的功果。

    淳阳道长又开口提点,“譬如说老道自己吧,虽然没什么大本事,唯独这老来运气极佳,迎来一位超迈俗流的道友。他原本修行的武功,后来取得的秘传,我都可以任意翻阅。”

    鲁达笑道:“洒家眼拙。但看老道长这般年纪,一身轻松,容养精神,衣袍上还带着一股茶香,想必是到了逸隐山中,逍遥自得的年纪,莫非还愿意再收个徒弟,多做操烦吗?”

    “嗯?”

    淳阳道长转头,仔细看他两眼,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不由微恼,冷哼道,“所谓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夫闲来无事,又不好意思折腾那些徒子徒孙,只好再收个粗劣些的徒弟,折腾折腾,排解晚年无聊。”

    “那老师看洒家如何?”

    说到这里,鲁达突然诚恳起来,收了笑容,撸了撸衣袖,一脸认真的展示自己的肌肉,说道,“弟子旁的不敢说,唯独能吃苦耐劳,只要吃喝不缺,什么都能干。”

    淳阳道长怔了怔,恍然大悟:“好个鲁达,你也在考我?”

    “不敢不敢,老师嬉笑怒骂不加掩饰,正是弟子向往的仙家风度。”

    鲁达正色说道,“能有这一番攀谈,多认识一个这样的老道长,纵然因为这几句作态,现在就被赶下山去,洒家这一番长途跋涉,也不算是枉费了。”

    淳阳老道能感觉得出来,这个汉子现在说的话也是句句出自肺腑,刚才那点恼意顿时烟消云散,但要就这么顺着话头,收下这个徒弟,又总觉得好像没有个师父的样子。

    “你这厮,外表一副粗豪没心机的样子,倒真是能唬人。”

    淳阳道长故意一甩袖,转身就往山上去了,只留下一句话来。

    “哼,那你就去替了那山脚下的小道士,先把守山门两个月吧。”

    “好嘞!”

    鲁达轻快的应了一声,笑呵呵的转身往山脚下去了。

    淳阳道长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想着。

    “收下这么个徒弟……哈哈,以后果然是不会无聊了。老夫真是越老越英明了,哈哈哈哈。”

    等他走到凉亭旁边的时候,却见亭中已经多了一个人,正在用热水清洗两只茶杯。

    “掌教,你出关了。”

    淳阳老道快走了两步,来到亭中,盯着方云汉那只拿着茶壶的右手,看了又看。

    那只手骨肉匀衬,肤色微白,五个指甲盖红润干净,指节屈伸之间,在手上紫砂壶的映衬之下,更加显得肌肤纹理细腻。

    左看右看,怎么也看不出当初刚回山来的时候,整条手臂都只剩一副白骨的凄惨模样。

    等到方云汉把两只杯子都清洗完毕,各自倒上了半杯热茶,一杯放在自己身前,一杯推到石桌另一边的时候。

    淳阳道长才在另一边落座,收回了视线,口中赞叹道:“八荒六合粉碎真身,涵泳北冥滴血重生。”

    “你为北冥神功添加的这几句注解,我今日算是真正见识到一个实例了。”

    他轻啜了一口热茶,再道,“你这回闭关半点异象也无,但出关来,却似乎更加高深莫测。总不会已经把九阴易脉法这些神功,又全给参透了吧?”

    “我只是借鉴这些功法中,少许最为突出的精义,并不是要全盘接受,自然要相对简单一些。”

    方云汉神色平淡,眼角眉梢,好像长蕴着一丝笑意,不过唇色有些深,说道,“当然,这样的练法,也注定不可能将这些功法,练到它们各自的极限。”

    淳阳老道摇摇头:“你太自谦了,不去独沽一味,虽然走不到它们原本的极致,却也绕过它们各自的局限。”

    “只是……”老道人犹豫着看了看方云汉的脸,“你的气机更加难测,气色却不怎么好的样子。难道九阳神功,九阳之上的那重境界,真有这么大的妨碍?”

    方云汉给出肯定的回应,平静的说道:“十阳圣火的特性,几乎超出我从前见过的所有功法,实在是太走极端了,连我本身的灵台方寸,也险些没有办法,把已经转化为圣火之力的真气,重新换回来。”

    淳阳老道眼皮一跳,有些担心的说道:“我看你在九阳神功之中留下的注解,达到那个境界之后,如果难以承受的话,可以自己斩落一个境界,回到九阳的层次?”

    九阳神功的最高层次,十阳圣火的境界,放在方云汉身上,会引动更深层次的虚空大劫,而如果放在没有练虚的人身上,也会有内劫之说。

    十日横空,太古大灾。

    如此极端的至阳之气,会使修炼者自身五脏之中,份属火行的心脏,濒临崩溃,走向自我毁灭。

    这一股内劫之火,起于内心深处,旁的任何方法都无法压抑,一旦焚毁了心脉,便连神魂也要被它化为灰烬,只有靠及时自斩境界来逃避。

    “呵呵,道兄,你不必担心。”

    方云汉说道,“十阳圣火虽然可怖,但我毕竟已经修成九层道家浑天,北冥重生的境界。就算是半个身子被炸没了,或许都能长回来。”

    “而且我已经过了虚空之劫,纵然圣火长存,于我而言,不过就是有些心痛的毛病罢了。”

    他说的漫不经心,淳阳老道听在耳中,却不知不觉的有些牙疼。

    以他这个说法,显然是不准备自己斩落一重境界,而所谓的有些心痛,只怕就是在圣火不断灼烧心脉时,焚毁部分心脏,然后又以北冥重生法不断重生心脏,这种拉锯。

    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觉得自己也疼起来了。

    “难怪你唇色发紫,眼有血丝,头发比往日显得干枯蓬乱了些。”

    淳阳道长连忙压下那种疼痛的联想,道,“那你就这样也不是办法,有什么彻底解决的思路吗?”

    方云汉把那半杯茶倒入口中,只是茶水刚入口,便已经化作一股蒸气,根本停留不住。

    他似乎觉得这样喝茶也别有一番趣味,又倒了半杯,捏在手里,说道:“实际上,我放任圣火焚心,正是要好好的感受,研究一下。半个月时间还是太短,好在我老家有一样东西,能帮我加快进程。”

    淳阳老道:“你又要离开一段时间?”

    “实话说,这一次离开的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方云汉不顾淳阳老道脸上流露出来的错愕之色,不紧不慢的又说道,“走之前有些事情是要好好处理一下的,说来,明教的老巢是在哪里来着?”

    淳阳老道脸上的错愕之色还未收敛,又添了一种情绪,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明教的老巢,如果是以他们教主和核心机密所在的地方来说的话……”

    老道士指了指山上。

    方云汉不明所以:“什么?”

    淳阳道长:“老夫是说,现在明教的老巢,应该可以算作是在咱们终南山,是在咱们全真教大殿里边。”

    “方腊又来了?”方云汉明白过来。

    “十天前就来了。不只是他一个人,他还叫人运来了不少金银财宝,要为我全真教再大修宫观。”

    淳阳道长说道,“暗地里,他还交托给我几本册子,明教香主、玩主以上的人员名册,各地官府之中,跟明教有勾结的官员名册,往来账目。”

    方云汉喝了一口“气态茶”,微微颔首,说道:“他倒也知机,至少这一番投降的诚意是做足了。”

    “投降?”

    淳阳老道连连摇头,放下茶杯,抚须说道,“他可不是来投降的呀,他是来拜师的,这所有的东西全部都是拜师礼。”

    老道士有些为难,也有些感佩的说道,“他启程的那个时候,你在宋辽战场那边的消息,应该还没有传回来。”

    “这个成名半甲子,雄踞东南的在世明尊,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山门前一步一步叩拜上山,入了三清殿,请求拜入你门中,研读三教一家的经典。”

    “这般无耻,这般诚恳,这般不要面皮,光明正大!”

    淳阳道长叹息道,“以至于老朽几次想暗中下手弄死他,都没能真正实施啊。”

    山上盘龙清课钟的钟声远扬。

    方云汉听罢,也沉吟了一会儿,才作出决定。

    “好!”

    他笑道,“好啊,他要拜师,那我就收了,莫非他方腊敢来一步一拜,我方云汉,就不敢收他这个徒儿吗?”

    淳阳老道提醒着说道:“虽然他各种姿态都做足了,但老朽还是觉得他用心不良。”

    “用心不良是当然的,这样也正好。”

    方云汉笑道,“不过他既然能拼出这个机会来,那我就给他身份,正好也要为我那几个好徒儿找一块上好的磨刀石。”

    “何况现在的终南山,还有两个活死人,一个守墓女,一位保管我所有武功的淳阳子。”

    少年道人环顾山中,往老道人指了一下,放下茶杯,杯底与石桌的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动。

    “我倒是期待,他朝异日,我的这位末徒,能闹出什么事端来。”

    淳阳道长被他这么一指,想了想,也笑出声来,说道:“那可好,你要收徒的时候,老朽也要收个徒儿。”

    方云汉:“哦?”

    “是叫鲁达,一个关西军汉。”淳阳道长说道,“本来是在西夏战场那边的,算是被你吸引过来的,可惜被老朽给截喽。”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和出身,方云汉带着微妙的表情,向淳阳道长建议,道:“既然本是为我而来,那我也不抢你这个徒儿,只有一条,他的道号,让我来取如何?”

    “这有什么,当然随你。”

    淳阳老道思索着,“说起来我全真教好像还没有排过什么辈分字号,等过几天,老朽去翻几本诗集,捏一首诗出来,用来给后辈子弟排位吧。”

    老道人期待着说道,“不知老朽有生之年,能看到第几代弟子入门。”

    “你要是把我那本长生录看完了,练成之后,活个三五百年也不在话下,纵然十代之后,你也能自己给他们赐号。”

    方云汉起身说道,“好了,剩下的时间不多,你去安排一下收徒的事情,我再去看看桂英他们。我走之后,全真教还是由你管着,以后你觉得合适,再挑个人出来接掌教的位置吧。”

    说罢,方云汉就离开凉亭,淳阳老道却唤了一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老朽这段时间一直想问。”

    “说。”

    “听说当时宋辽战场上的十八万大军,在你破阵的那一战当中,不是失败溃逃,而是彻底的消失,那……”

    淳阳老道解释了一下,“老朽不是想说你心狠,自古以来,破军亡国的王侯将相,也不在少数。只不过,你毕竟是以个体的武功做到这种事情。”

    老道人又停顿了片刻,整理思绪,语气沉缓的说道,“武功,真的练到了那样的程度之后,会怎么样呢?”

    他这样的语气,当然不会是在问那个境界的武学心得。

    方云汉知道淳阳道长在问什么,因为这个问题,刚打完萧太后的时候,他自己也思考过。

    “会失去很多乐趣,且惶恐吧。”

    方云汉平和的回答道,“很多被视为危险的东西,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危险。自然也就没有了探险的乐趣,失去了刺激的点缀。”

    “美丽的东西,或许也不会那么美丽了。绝大多数悦耳的曲子,以我这个时候的耳力,都能够听出其中的杂音,美味佳肴,尝在我口中,能够感受到数不清的缺陷。”

    “世人以为的光滑圆润,在我眼中是坑坑洼洼,毛糙不平。”

    “还有如冰裂纹的瓷器,因其脆弱的美感而引人痴迷,可是对我而言,或许一不小心吹口气,什么精铁纯钢,同样是脆弱不堪一击。脆弱的美与丑,何处不在?”

    “即使力量能够完美的控制,也会有这样的假设,比如失去意识的时候,随意的一点泄***及多少无辜?”

    “所以惶恐。”

    淳阳道长听着,脸上多少有些向往,却也有越来越深的惆怅、迷茫,道:“原来是这样吗?”

    “但是!”

    方云汉的嗓音之清越,足以比拟道宫的钟响。

    “我能够看得更多、更深,也意味着,我能够看到以前注意不到的更多有趣之处。比如说,只有现在的我,才可以享受温度比拟烙铁的茶香,在口腔之中圆融的滚落下去。”

    “至于危险嘛,我还有强敌在,又怎么会缺少刺激?”

    这些话本该可以点醒淳阳道长,这个老道士本来也只是稍微有些迷思罢了,并不是真的要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否则的话,他也不会乐于去看那些神功宝典,渴望再进一步了。

    但是,当看着方云汉那仿佛永远不会衰颓的笑容,纯阳老道又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

    “那如果继续走下去,一直走下去,真有那么一天,你找不到更多乐趣,也找不到更多敌人。会怎么样呢?”

    “那就再求变,大不了自己创造啊。”

    方云汉理所当然的回答道,“况且,即使是看到那些缺陷,看到不是那么美的美丽事物,也不代表我就一定要去排斥它,而不能继续去享受与欣赏。”

    “那是最庸俗的做法。”

    黛色的山峰,横亘在天地的交界。

    方云汉的目光,仿若可以穿透一切迷雾,能看云层之上无穷辽阔的深邃神秘,也能笑着看凉亭之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这,才是我辈该有的,不老的心怀。”

    ………………

    日升月落几昼夜。

    当东京汴梁送来的圣旨法袍、国师封赏,抵达终南山的时候。

    被天下多少人推崇,又被多少人戒惧的那个人,已经不在山中。

第338章 武林的新章(5300)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

    一炷香被点燃,一缕青烟袅袅升空。

    曾经依山而建的山寨,如今只剩下了一片片残垣断壁,还有浸在泥土砖石之中,经历了这山间的风吹日晒,露水洗润,已经消退了的血色。

    当初丁春秋败亡了之后,穆桂英就曾经请托全真教的人,去穆柯寨的原址,为当初那山寨之中的故人收尸。

    不过直到今日诸事落定了之后,她才有机会亲身回来祭拜。

    一个个坟头之间,每一块墓碑的前方,都点起了一炷香。

    穆桂英在她父亲的坟前多站了一会儿,该说的也都说尽了,眼睫之间有些湿润的意思,便再度拜别,走入了那残破的寨子里。

    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条小路,一个墙角,曾经都是熟悉的场景。

    寄托在这些东西上面的回忆,不会因为如今的残破不堪,而随之损毁消散,反而会显得更加厚重。

    她踏过被火苗抚舔过的门槛,拂去了罗列在门框边上的蛛网,不知不觉之间,就来到了当初老寨主最爱待的那片院落。

    院子里的石桌仍然在,几个石凳,却已经翻倒。

    穆桂英来到桌前走了一圈,停在了她父亲常坐的位置,抬头看去。

    从这个方向,刚好能够把院落东南角生长着的那棵古树尽收于眼底,盛夏时节,万物的生机绽发,阳光蒸腾之下,一切草木都变得欣欣向荣。

    这颗老树也足够幸运,躲过了当初的那一劫。

    如今依旧枝繁叶茂,一片片交叠着的宽大树叶之间,夹杂着叫不上名字的细碎白花。

    穆桂英盯着这棵树,出神了片刻,又来到树下,解开背上的包裹,将降龙木取出来。

    老树虬结有力的根部,有一部分暴露在土壤表面,经历风吹日晒,显出一种近似于岩石的灰白色。

    而在这些隆起的树根之间,刚好交错出了一个近似于圆形的空档,穆桂英把降龙木往其中一按,几乎可以说是严丝合缝。

    一根木桩,就这么笔直的立在了硕大树冠的清凉阴影之下。

    这里,就是当初降龙木待的地方。

    那些年里面,老寨主抱着自己的女儿,坐在院子里,趁着月光,看木桩之上泛起龙纹,隐隐约约的龙吟,混着糕点、浓茶的香气,漫漫长夜,遐思万千。

    坊间流传的故事,就那么一篇一篇的,从老寨主口里传给了穆桂英。

    每一篇故事的尾声,总有那个老男人自己的一番点评。

    那些细枝末节的教诲,就这样潜移默化的,造就了今日的穆桂英。

    放下了降龙木之后,穆桂英又把院子里打扫了一下,扶正了石凳,翻出了屋子里面的茶具,然后去山间取了一壶泉水,搭起小炉子来,直接拆了半扇门板,生火烧水。

    她准备在这里待到晚上,再看一看穆柯寨月色下的降龙木,然后才回全真教去。

    不过伴随着她的忙碌,太阳升到了正当空的时候,配在她腰间的那把宝剑,就生出几分异象来。

    这是几天前,方云汉要离开的时候,特意送给穆桂英的纯阳法剑。

    倒也不是非要让穆桂英刀剑双修,只不过身为他的首徒,将这把原属于天门阵主人的法剑拿着,也可以算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离开终南山回老家祭拜的路上,穆桂英一直把这法剑随身携带,从没有出现什么异兆。

    然而今日,这把剑不但散出淡淡的金色云霞,剑身还从鞘中自动弹出三寸,鸣啸不止。

    穆桂英凝神细看,察觉剑身金光悠游之间,竟然是往那树下阴影汇聚过去,确切的说,是汇聚到降龙木下方。

    似乎是这正午的天时,纯阳法剑和降龙木下的某件东西,一同被激发了阳气,产生共鸣,才有这样的景象。

    还不等穆桂英做出什么应对,降龙木忽然咚的一声,从地面弹起。

    只见那地下土壤,被一束金光破开,金光投照在半空之中,居然形成一篇漂浮于空中的清晰文字。

    甚至隐隐约约的,还有一个像是睡意浓重的声音,在诵读这些文字。

    “贫道自幼修行,先得象数学问,通读黄老方术,隐于武当山九室岩,后移于华山云台观,悠然自得,不计寒暑。”

    “百岁之后,久眠山中,梦中寄托,神游四方。偶然间触及一重莫名界域,其中山川大地,城池乡镇之轮廓,隐约与外界对应,却又迷迷茫茫,亦真亦幻。”

    “这一片界域之中荒无人烟,却有种种应万众情绪而生、或顺绝代高手意念而显化的蒙昧异兽,好勇斗狠,恃强厮杀。”

    “若说此处便是传说中的仙界鬼城,未免言过其实,却终究也与人世间有极大的区别。”

    “人生于天地之间,肉眼凡胎所见,山河尘埃,水草百兽,视为乾坤之表相,那么此处,或许可以称为,乾坤之里侧。”

    “又因其中多处武道意念纷争不断,姑且以‘里武林’称之。”

    “………游玩于里武林,不知四季晨昏,以外界测算,当有两年光景,亲见此处变化日新,追根溯源,此方界域应是从炎黄年间初成,到今时今日,边界处仍在缓缓扩张,虚实相和,趣味无穷。”

    “奈何贫道飞升在即,天外感召愈烈,不能久留,恰逢降龙神木,木中阳气爽彻可亲,栖息一晚,寄托秘法一篇,阐明原委,留待后辈。”

    这一段话后面,便是一大篇讲解如何调动真气,舒缓精神,诵念咒语,沟通“里武林”的方法。

    穆桂英把这一篇秘法仔细记下,目光随之落到了整篇文章的最末端。

    “太平兴国三年,陈图南,留书于此。”

    翌日,穆桂英携秘法回转终南山,将这番奇遇一字不漏地向淳阳道长说明。

    不久,淳阳老道又找上了无崖子,几人共同参研这篇秘法,渐有所成。

    ………………

    方云汉离开终南山的三个月后。

    东京汴梁,一座多生杏树的山冈之上。

    当今皇帝换了一身便服,由展昭陪同,又带了一些乔装打扮的护卫、宫人,在一座八角亭中谈笑。

    “展护卫,你回去之后,包拯要是向你问及今天的事,你只说,是随朕赏玩一番城中的景色就好,可万万不要说,朕是特地出来,要见这个林道士的。”

    展昭坐在一侧,只拱手称是,并不多话。

    皇帝捉了自己肩头披散下来的一缕头发,看着其中夹杂着几根白发,叹息道:“包拯什么都好,就是太板正了些,朕御极天下十二年,日日夜夜的操劳,年纪轻轻的都有白发了。”

    “难得如今边疆尽是捷报,朕这样略微放松一下,寻几个道人调理身体,也是为了日后更好的处理正事嘛。”

    展昭听着他的话,心中暗想。

    如果只是要调理身体的话,宫里那么多名医,只为他一个皇帝候着,难道还想不出几个好的养神理气的方子?

    之所以非要见林灵素,估计也是听说了,两个月前,那道人采一片荷叶作舟,凌波百里入汴梁城,夜里炼丹引来虎怪精魅,又呵气斥退等事迹。

    其实还有一重原因,却是展昭未曾细想的。

    几个月前,那位重阳真人的事迹接连传到东京汴梁,不知道引起多少人的好奇,自然也在这个皇帝心里留下印记。

    假如说,击退邪派、斩杀丁春秋等等,最多只是江湖中每隔几十年都会出现的绝顶高手事迹,虽然稀少,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那么当后来,大破天门阵,白日里,天上千百流星齐落,十八万大军,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就有些超出武林逸事的范畴了。

    “没烟峡长虹经天,天门阵白日星落”,在坊间流言之中,早就成了神仙的代指。

    也让皇帝对这个重阳真人产生极大的好奇。

    可惜,当他封对方为国师的圣旨、赏赐、邀请,一同抵达终南山的时候,那道人,居然已经离山远游,不知归期。

    当年的陈团老祖,当世的重阳真人,似乎这些道家高士,都跟东京汴梁,缘悭一面。

    皇帝遗憾之余,不免更加挂怀,这才有了日前他听说林灵素的事迹之后,念头一起,便无法遏制的一趟出行。

    那天,他身边甚至只带了一个换了装的小太监,骑了一匹青鬃马,就找上了林灵素借住的道观,亲眼见到了市井流言中,那尊被虎魔窥视的丹炉。

    皇帝扮作寻常富家子,从一座丹炉盖子上蹲着的狻猊像聊起,与林灵素攀谈间,发现对方谈吐气质远超常人,而且尤其擅长讲那些神仙趣闻。

    就算是当初陈抟老祖与太祖皇帝对赌华山,这么一桩早就听烂了的事情,在他嘴里讲起来,也能别开生面。

    两人一直聊到日落西山之时,宾主尽欢。

    道别之时,皇帝送了林灵素一块宫中的玉佩,林灵素也坦然受之,又神神秘秘,说过几日要还皇帝一桩大礼,这才有今日的一场约见。

    这皇帝往日里并不是个轻佻的人,回宫之后仔细一想,兴头过去了,心里就有了一些权衡轻重的意思,才特地唤了展昭同行。

    万一那林灵素,有些不良的居心,有展昭在侧,应该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亭子里的两个主要人物,各有所思,却见远方杏林之间走来一个小道童,与拦路的护卫说了几句。

    那护卫转头来向皇帝禀报。

    “林道长说,请您往北面坡上去,他好呈上那份大礼。”

    “哦,这道士今日却有些不爽利,故弄玄虚。”

    皇帝笑骂一声,但显然也没有真的生气,已然起身往北面去了,展昭跟在他身边,亭子里里外外的侍从们一同追上。

    这山岗北面,是一座缓坡,坡下临水。

    不知何时,水面上居然已起了一座法台。

    展昭跟着皇帝到那坡上一瞧,就看见一个金冠红袍的道人,立身在法台之上,向这边拱手。

    一个柔和的嗓音,隔着上百米,徐徐传到坡上来。

    “赵兄,古来多少帝王人家,欲求神仙而不得,贫道今日还你的这份礼,便是打开仙境之门,请赵兄往仙乡里去游玩一遭。”

    皇帝听到这番话,脸色便有些沉了下来,轻声向身边的展昭说道:“展护卫,若是幻境之流的手段,你应当能够看破吧。”

    展昭点头:“幻术,不过是偏门诡道的小伎俩。即使是那天门道长任道安复生,没有十八万大军配合,凭他一己之力,想要施展任何幻术,都休想逃过我的眼睛。”

    “好。”

    皇帝对展昭很是信任,古井无波的吩咐道,“稍后这道人若是敢弄些幻术欺瞒于朕,一剑斩了。”

    他不是不知道,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即使是隔着这么一段距离,也能够清楚的听到他不加掩饰的声音。

    但皇帝这段话,本来的用意就是一种警告,也是在昭示自己的不喜。

    那个当日出现八面玲珑的道人,却对此毫不放在心上,恣意的还以一声轻笑,就转过身去,挥一把木剑引燃烛火。

    桌子上的三清铃无风而动,悬浮半空。

    旋即,青铜色的铃铛,赤红的烛火,木色的高台,深色的水流,全部被一股深沉的意念笼罩,篡改原本的色调。

    落得山坡上众人的眼睛里,就看见那所有的东西,都在不断的交换色彩。

    仿佛整个水面,甚至包括这一面缓坡,都成了无色的琉璃,瑰丽的色彩在其中流动着。

    山坡上青草的颜色,和深沉的水色对调。

    下一刻,两根红烛的色彩,又使整个水面,都变成一片枫红。

    山坡则借来了三清铃的青铜表色。

    皇帝看了一眼展昭。

    展昭的眉头深深皱起。

    在他的感应之中,这个道人身上流散出来的这股力量,竟然有些像是杀气。

    但是,任何高手身上的杀气,从来都是临时向外散发的,而且是一种饱含着破坏的意念,只能游离在自己的身心之外,用来对敌人施压。

    而这个林灵素,他却好像是把“杀气”练到了自己的骨子里,用“杀气”取代了真气,变成了一种可以不断积蓄的力量。

    用“杀念”来滋养自己的精神,强健自己的筋骨。

    这跟正常的杀气差别实在是太过巨大,而且好像根本不是针对某个特定的目标来发动,所以展昭才没有立刻出手。

    他有定睛观察片刻,隐约察觉,这个道人体内似乎有许多不属于正常血肉范畴的“机关”。

    这些“杀气”,似乎正是经由机关的转化,才会如此怪异。

    林灵素挥剑作法,一边散发出强烈的杀气,一边又悠然如同平湖一样,思考着一些事情。

    ‘我接触到那片天地之后,参悟出来的道理,果然不假。’

    ‘人心,才是世间最莫测的力量。人心之极,杀气极意,这条道路的潜力,绝于不逊于那些神魔传下的武功。’

    ‘而且,以我这数十年建起神霄道的经验来说,只要这种力量的获得途径,能够广泛的传播出去,传的越广,越具权威,它的总量就会越强,我能够掌控的,也就越多。’

    金冠红袍的道人,身上的色彩一直不变,唯独眼中逐渐盛满了野心的火光,目视虚空。

    ‘陈图南、方云汉,你们这些人的飞升又有什么好追求的?’

    ‘本座,将会打造人间的仙界。’

    ‘今日就是第一步。’

    虚空之中发出长啸,浓郁广大的色彩,汇聚在那一柄轻飘飘的木剑上,斩向虚空之间。

    如同符咒的奇异花纹,在空中迅速蔓延开来。

    而后,所有的符文从中断开,仿佛两扇紧闭的大门被推开。

    另一个世界,展现在坡上众人面前。

    他们透过这一座高大的门户,居高临下,仿佛可以俯瞰到整座霞光缭绕的宫城。

    如果引颈眺望的话,还能看到宫城之外更远的地方。

    直到目力的尽头,一切的事物都是如此的真实。

    那个城池的天上,似乎还有另一个太阳,极远的地方,有重重的山影。

    那真的是另一重天地,另一个世界。

    林灵素抛剑入水,笑道:“官家,敢不敢随贫道入仙乡一遭?”

    他果然早就知道皇帝的身份,更没有半分恭敬。

    但皇帝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体内那点微薄的先天乾坤功功力,完全灌注到眼部的穴位,也看不出半点虚假的地方。

    “展护卫!”他一把抓住展昭的衣袖,“这到底是真是假?”

    “这……”展昭也不能判断,但他看着那座宫城,忽然好像瞥见了一抹有点熟悉的影子。

    其余人等也都发出惊呼。

    那座宫城的高楼之上,站着一个白衣红巾的女子,原本似乎也在俯瞰城中,此时若有所感,凭栏回首望来。

    她的目光跨越了许多楼阁,穿过了那扇虚空中的门户,来到这片山水之间。

    林灵素的神色骤然一滞。

    展昭恍然说道:“是穆姑娘。”

    皇帝:“什么穆姑娘?”

    展昭答道:“是重阳真人的首徒,穆桂英。”

    “重阳真人的徒弟?!”

    皇帝看看林灵素,又看看那座宫城,脸上抑制不住的流露出了笑容。

    “竟是真的……”

    ………………

    又过月余,林灵素受封,天下间涌现千名神霄道门徒,行走各地,挑选门人,这些新被选中的弟子,各行各业的都有,甚至有些人,前一天还只是寻常屠夫,第二天,就已经有了不弱于三流高手的实力。

    一时间,各大门派,各方高手,都欣羡于“仙气”入体之法,不少人有投靠神霄道的意向。

    终南山上,无崖子、淳阳老道等人,以阵法之力稳固“里武林”入口,称之为“天都门”,成为天下正道英杰试炼的秘境。

    天下道门,两大圣地,威望日隆。

    里武林与现世交流愈发密切,时常有短暂的通道,随机洞开,各家各派,也开始积累经验,谋求独属于自家的秘境入口。

    “仙气”——杀气改造技术,广传世间。

第339章 炽然东海,北天之星(5000)

    星月皎洁,夏夜风暖。

    蛙声蝉鸣,连成一片。

    大齐安远十三年的五月份,再有两天,就到了夏至的日子。

    东海郡的气候变得潮湿闷热起来,就算是没有下雨,一到了夜里,也觉得空气中都有一股潮意。

    然而,今夜的长罗侯府却有些不同。

    府中的气候,虽然也有些热,却是一股干燥的热意。

    那些厨子、侍女之类的,躺在自己屋里,摇着蒲扇,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要比往日潮湿的环境舒服得多。

    更奇妙的是,往日里扰人清梦的蚊虫、扑火的飞蛾,全不见了,就连知了的叫声,都像是远离了这座府邸。

    荷塘之中的那些青蛙也很安静。

    荷塘边上的一座屋子里,方云汉打开房门,袖子一招,把屋子里弥漫着烟气吹散出去。

    白烟漂浮在荷塘上空,混迹于青绿色的宽大荷叶之间,在月光下,整座水塘和那走廊,都显得有一份近似于国手名画之中的秀丽。

    方平波伸了个懒腰,从屋子里的太师椅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臂,拳头破风,打出丝丝的响声,脸上带着些兴奋的笑容。

    “云儿,你给我传了这么多功力,为父现在是不是又比紫云那丫头厉害了?”

    “暂且是吧。”

    方云汉回到屋中坐下,拿了一杯酸梅汤,说道,“不过这份功力,具备我的灵性意志,父亲你现在是没有办法直接调动的,你觉得自己出拳的力量大增,实则也只是一种错觉。”

    “你最好还是要把我给你的灵台方寸心法,仔细研读,早日把这股真气对照着拆解掉,生成属于自己的菁纯元气。”

    方平波抬起手掌来,用指腹揉了一把下巴上的短须,有点得意的笑着说道:“其实,有这几个月的时间,为父也算是弄明白了,在练武这方面,我果然还是没什么天赋。无论是以前的拳术,还是现在的内功,都是一样的难搞。”

    “至于这份功力,你不是说了么,因为有你的灵性意志在其中,虽然我不能主动调用,但如果真的遇到危险的话,它会自发反击护主。”

    “比起相信我自己,我还是更相信你送我的这股力量,干脆就让它这么留着吧。”

    方云汉听到这样的话,轻笑一声,没说什么。

    他都不知道给他这个老爹洗经伐髓多少次了,要论资质的话,方平波现在练武的效率,至少可以算得上是万里挑一。

    之所以成效不大,练得不顺利,其实不是天资的问题,而是兴趣和努力的问题。

    对于方平波来说,他当初刚刚接触到内功的时候,也觉得这股力量格外的神奇,非常有兴趣,曾经有一段时间,也是陷在日夜苦练的状态之中的。

    只不过,刚过了一两个月,他这股热情就消退了。

    就算明知道以他现在的根骨,只要练了就会有回报,也还是坚持不下去。

    比起吐纳练功,方平波更乐于每天琢磨一些新奇的物件拿来贩卖,或者是陈五斤不在的时候,让他去帮着处理玄武天道经济、药物资源分配之类的问题。

    在这些行动之中,方平波可以感受到乐趣,能够持之以恒,无论多累,到第二天又会重燃热情,完全不觉得枯燥。

    如果是从前的方云汉,可能会对于方平波的这种心态,有些怒其不争的心思,觉得难以理解。

    因为走过了前世那样根本没有超自然力量的一生之后,方云汉几乎在当初刚接触到内功的时候,就确定了自己这一生的爱好。

    那个时候的他肯定无法理解,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能感受到“练武!”“变强!”的魅力吗?

    还会有人在有条件去学习的情况下,放弃武功这门学问,而去做其他事?

    但是现在经历了更多,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武功练得更高深了,方云汉反而看开了。

    武功终究也只是一门学问,只是这个人世间,无数事物之中的一个类别。

    他不会是人生的全部,更不会是所有人必须要走的道路。

    就好像有人痴迷于做菜,有人却完全不想走入厨房。有人为各种机器火药的改良而神魂颠倒,有人却觉得这些东西,又危险又枯燥……

    武学跟其他种类的学问,也没有本质上的差别,没有理所当然的高下之分。

    自己能够感受到其中的奇妙壮丽之处,并为之不断坚定自身的决心,却不必非要将自身的爱好,强加于别人。

    父子二人又聊了两句,等方平波被打发回去睡觉了,方云汉孤身回到了自己的院落。

    他是今天日落之后才回来的,紫云最近已经搬到玄武山那边去,跟尹小草作伴,还没有接到消息。

    几个月前翻修过的院落,现在,除了几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之外,别的空地上,已经生出了茂盛的花草。

    屋子里没有点灯,砖瓦深青,草色青青,有一种别样的幽静。

    方云汉抬起手来,手掌一翻,掌心里就多出了四颗晶莹剔透的深红色珠子。

    当初西大陆那支军队之中的六个将领,被他打死了五个,其中那个拥有空间异术的将领,死的仓促,残尸落入海波之中,未能寻得。

    所以只收集到这四颗魔珠。

    嗤!

    他掌心里忽然冒出一丝白色火光,瞬间膨胀,化作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把四颗魔珠都包裹在其中。

    方云汉很用心的约束了这一点圣火的力量,热能没有散溢开来,院中的花草都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但是当初他倾尽全力都无法损毁分毫的深红魔珠,在这股白色火焰的灼烧之下,很快就出现了融化的迹象。

    四颗珠子粘连到一起,渐渐又变得如同液体一般,在纯白的火光之中窜动,时而变成一只深红色的知了,时而变成怪鱼,时而变成鸟,时而变成水母……

    真正持续了一刻钟,方云汉才用十阳圣火,把这深红色的液体全部抵消,化为虚无。

    “果然可以。”

    这一夜,有浅浅的太极图飞上天空,缓缓旋转着,不断扩大,最后几乎扩大到了可以将整个青屿县笼罩进去的程度。

    度过了一次虚空大劫的方云汉,练虚境界已经深入到虚空的更深层面,心神律动散发开来,顷刻之间就扫过了整个县的范围,将十阳圣火的意韵,弥布于东海边上这一块璀璨的明珠之地。

    只是意韵,而不是真实的热力。

    一年多的时间以来,百兽异变越来越出乎意料,有时候老百姓家里偷灯油的老鼠,都能突然变成一口咬死猫的怪物。

    种种危险潜藏的情况下,纵然,大家还是没办法都把武功当成爱好、主业,但在有空的时候,把功法捡起来练一练,增加一点自保的能力,有备无患,却是人人都会去做的事情。

    比如说,在每天夜幕降临,街上没了行人,而大家的睡意,又还都没那么浓重的时间段。

    整个县的范围里面,至少有七成的人,都在趁这个时间修炼《万民理气法》。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今这样凶险的大环境,反而千百倍的加快了速度,促使武道在大齐蔚然成风。

    之前,方云汉也曾经将《万民理气法》留在终南山,不过大宋那边的情况,跟这个世界大有不同,就是缺少了外部的压力,同时因为经年作战,国库远不像大齐这样丰盈,不是推广功法的好时机。

    而且那个世界,原本的武林派门就够多了,武学的繁荣昌盛也很不一般,各国军中都有广泛流传的吐纳法门,万民理气法放在那个世界,未必能产生多大的效果。

    青屿县东西七条大路、南北四条长街,把山海环绕之间的这片平坦地带上,所有的屋舍,划分成井然有序的一片片区域。

    参差不齐、大小不同的这些屋子,因为共同的朝向、相似的风格,在夜间看上去,就像是同一个匠人铺子里,打造出来的一个个方块。

    而在这些相似的屋子里,成千上万相似的人们,几乎不分先后的,感受到了一种,有温热的白光照在脸孔上的错觉。

    他们睁眼之后,什么都没有看到,但是体内那一点微薄的内气,好像都变得炽热了几分。

    而在这些人看不到的层面,他们每一个人的眉心处,都有极淡极淡的一线红烟,扭曲着浮现出来,逐渐散去。

    玄武山中。

    紫云和尹小草正睡在一张床上。

    陈五斤去了皇都之后,马青花又去了西海沿岸,方平波最近这段时间里面,经常要到玄武山这边来帮着处理一些事物。

    紫云就是某次跟他过来的时候,遇到了尹小草。

    虽然当初那个,拿尹小草来当典型、吸引更多梦中得法者的方案,方云汉在后续没有特意去关注过。

    但在玄武天道各级人员的安排之下,以尹小草为首的一批梦中得法者,相关事迹确实已经宣扬出去了。

    这一类人里面,主动去往玄武天道各地分坛登记过的人,已经超过了四百个,而各地官府接收到的这类人,已经超过了七百个。

    为这个时代累计贡献了近千门上古时代的神功秘籍,绝大多数都是能修炼到生死玄关境界的,不过出现残缺的概率也很高。

    尹小草所得的那门武功,叫做《朝露剑法》,一剑起时,去如朝露,从外表上来看,跟“神剑诀”有许多共通之处。

    两个丫头一见如故,很快就结伴进出,每日练剑洗漱之后,都睡在一张床上。

    所以紫云猛然从床上坐起的时候,尹小草也立即清醒过来。

    她手一探,就搭在了床边的剑柄上,转头看去,却见紫云只穿了一件里衣,脸上还有些迷糊,不像是察觉到什么危险,便松了口气,问道:“怎么了?”

    紫云摇摇头:“好奇怪,我怎么突然感觉世子回来了。”

    “啊?”

    尹小草有些无奈,但定了定神之后,好像也感觉哪里有些不对。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

    “反正这么一醒,也很难睡着了。”

    “不如趁夜回去看看。”

    “我到这里也几个月了,还没有好好欣赏过晚上的青屿县。”

    “那你陪我。(我跟你一起)”

    两人的最后一句话,同时响起,利落的翻身穿衣,跑下山去。

    她们来到长罗侯府的时候,方云汉还在院子里,手上平托着一团火光,火光与手掌之间,又隔着一层流转不息的黑白太极图。

    他另一只手轻轻按着胸口,脸色有些不好看,但对两个小姑娘的到来毫不意外。

    在这一股心神律动笼罩整个青屿县的情况下,这两个丫头下山的时候,就已经被方云汉感应到了。

    她们路上时快时慢,偶尔的一些言语交流,还有那些搞怪却默契的翻越一座座屋舍的配合,都落在他的眼中。

    “你们两个居然这么合拍,倒也是巧了。”

    方云汉对紫云笑着说道,“那就今夜,将你的天怒重炼一遍。”

    说着,他略一思忖,左手一甩,袖子里飞出凌霜剑来。

    “这一对剑,现在的我用起来,也有些不顺手了,一并炼了吧。”

    ………………

    贺连大草原上。

    距离地面大概有一万两千米的高空之中。

    夜色极深,月色极高。

    一个苍老、嘹亮的声音,正在高空中回荡。

    “怎么样,感受到本王要你们见识的东西了吧?”

    北漠王廷,三个如今在军中全是最大的人,此刻也全部都悬浮在这万米以上的高空。

    他们身边包裹着一层浅蓝色的光华,得以不向下坠落,但却没有办法开口说话。

    站在他们上方的北堂祭圣,也根本没有指望让他们三个回答。

    这个老家伙并没有给自己披上看似正常的伪装,而是大方坦露自己身上的裂缝。

    只是过了两个多月之后,他上半身几乎已经看不到什么裂缝的存在,只有脚踝的部位,还有几条黑色的裂纹,但也已经快要完全愈合。

    长风浩荡,在这个高度感受到的星光、月光明亮到几乎不像是处于夜晚的环境之中。

    他说话的同时,这高空之中的光芒,都像一片潮水一样,卷荡起浮着,不断朝他身上涌过来。

    都白土他们三个人,面对这种环境,就像是飘在海浪中的三个萤火虫,却偏偏只在原地晃荡,并没有真的被冲走。

    “天下万物,任何看似最平凡的东西,其实都有最摄人心魂的一面,大地上的众生,能见到的,只是最浅薄的一层。”

    “他们觉得天上云有阴晴,云中有雨。却不知道,无论是阴是晴,只要能够冲到离地二十几里的高空之中,任何时候都能看到晴空万里。”

    北堂祭圣伸出右掌往下一扫都白土,他们三人身上的光芒,就变得比钢铁还要坚固,并硬生生扭动他们的躯体,摆出诡异的姿势。

    三人全都四肢反扳向背后,手尖脚尖几乎触在一处。

    “你们各自得到了一部分的昼去定陀罗真经,却根本不明白,这门星斗教的宝典,原本就是为了历代教尊的亲传弟子准备的。”

    “入门的第一步,就要到这万丈高空之上,才能感受到星光之中爆裂、浩瀚的一面,定下星斗杀伐的根基。”

    本来这种程度的肢体动作,对随便一个大拳师来说,都算不上是什么折磨,但是都白土他们三人,四肢反扳过去的时候,身上多处穴位,都被那浅蓝色的光芒汇聚成针,深深扎入。

    一种直达魂灵的刺激,让他们浑身的肌肉都在弹抖,根本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北堂祭圣还自顾自的说着,“陀罗星,其实是一个虚指,就像是位于你们脑子后面,比四肢反过来的末端还要远,永远看不到的那个方位。”

    “星光是真的,但陀罗是假的,一开始就要把真的和假的混合起来练,到最后才能不假外物,视自身为星辰,你们就在这个姿势和痛苦之中,重新来定星位吧。”

    这一段话说完之后,北堂祭圣就在万米高空之上,如履平地一般,大步走向西南,一步,就跨出数百米的距离。

    平流层的空气对他来说,简直好比江南烟雨迷蒙之时,湖面上吹来的一缕清风。

    “前……辈!”

    一个细若蚊呐的声响传出来,北堂祭圣的身影,却随之一顿。

    他回头看去,目光落在都白土身上,眼中浮现出一点赞赏。

    “不错,你现在居然还能开口说话,值得嘉奖,那我就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吧。”

    北堂祭圣探手点了点,道,“裹在你们身上的这层星光,三个时辰之后,就会带着你们下降,降落到离地三百丈的时候,就会撤去保护。”

    “等我回来的时候,要是看你们还活着,那你们三个,就是本王的新徒儿了。”

    话音落下,他再没有给别人开口的机会,身子一动,如同一道流星,轰然飞去,直向西南。

    ‘这片草原,正可以做我星斗教复起之地,怎么能臣服于什么大齐?’

    ‘不过,天佛城那个絮絮叨叨、自诩超然物外的死光头,空桑教那个脑子有病的老东西,还有飞圣山的小丫头,好像都展露过自己的气息,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大概也会汇聚在那大齐都城之中。’

    “好!这趟上门之前,就先去给这些老朋友准备一份大礼吧。”

    彗星带着狂笑,在平流层中飞行绝迹,一夜之间,就跨越了大草原,超出天阴山脉。

第340章 雷发庭前草(6200)

    朱门碧瓦,雕梁画栋,一处富贵人家。

    通往花园的窗户半开着,能见屋中香帐凌乱,绣着白鸟吉祥图案的绸缎被单,被揉成一团,扔了出来,一个赤身男子从床上起身。

    此人长发秀美,身段修长,五官俊俏,双眉尾端各生出几根红毫,仰头伸臂,右手的手腕上,挂着一个松晃晃的银色镯子。

    满足叹息之间,这个男人的神态,仿若一只生长着红毛的狐狸化了人。

    他随意的到衣架上拿了一件袍子披上,丝滑的衣袍盖住了雪白的皮肤,腰间松松垮垮的系好,便坐在桌上,倒了半杯茶,回头看向床上的女人。

    那是这户人家原本的女主人,年约三十上下,身段丰腴,面若桃花,人自然已经算不上是年轻,但却韵味十足,有一种说不尽的风情。

    也难怪那名富商到五十岁的时候,还色心不死,休了自己家的发妻,迎娶这个女人入门,捧上正妻的位置。

    她坐在床上把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好,动作慢条斯理,原本那艳若春桃的表情,也渐渐变得冷傲、严肃起来。

    红眉男子看着她的仪态变化,清澈的眸子里面,又酝酿起了浓重的兴味,忽然把手里的半杯茶水泼在已经穿在整齐的女人身上。

    “你!”

    那妇人惊呼一声,手掌连忙按住了胸前湿透的衣襟,却在男子肆意游走的目光之下,又红透了脸颊,细着嗓子说道,“还没够吗?”

    “当然。”红眉男子腰间一动,就从桌子扑到床边来,倾身向前,轻薄的笑着,“夫人这样的容貌,在下就算是日日夜夜的心动,也嫌不够啊。”

    “油嘴滑舌的。”

    妇人粉面含羞,浑然忘了数日之前初见面时的惊怕。

    当时落了一阵小雨,夜间雾浓,她正俯在窗边,面朝窗外,尽心的伺候着她那个老丈夫。

    那上了年纪的富家翁虽然卖力,却终究让她难以尽兴。

    正有些神思不属的时候,雾气之中隐约有一个俊雅带笑的面容闪过,接着,她身后的老男人就发出一声闷哼,软倒了下去。

    有另一双火热的手掌,抚上了她的身子……

    床上,妇人推了推红眉男子的肩膀,以示抗拒,不过,那手上用的力气,大概比风中摇颤的牡丹花枝,也大不了多少。

    “对了。”妇人忽然有些担心的说道,“这几日只顾着跟你胡混,也没有细细的问过,你到底把我夫君怎么了?”

    红眉男子捉住她的手腕:“你还叫他夫君?”

    妇人横他一眼:“这么叫,你不是更兴奋。”

    红梅男子亲了亲她的手掌,笑出声来,道:“放心吧,我只是封了他几处穴位,他不能言语不能动弹,但是也不会死,你不是还派了人服侍他吗?”

    妇人点点头:“下午有人报过,说是他女儿回来了。那个丫头跟我一向不和,肯定不会来见我,不过她跟老鬼还有点亲切,应该已经去看过了。”

    “既然没闹出什么动静,看来她也只以为那老鬼是发了急症。”

    红眉男子眉间动了一下,语气有些不经意的变化,道:“我一路走过来,早就发觉了,你们这里的人……呵,就凭那些武馆里的杂耍把戏,想看出我那套封穴手法的破绽,给他们研究一百年都不可能。”

    他这几句话说到后面的时候,言语中的倨傲之气,简直有一种像是皇帝在看待乞丐的感觉。

    妇人虽然顺从了红眉男子,更爱他这幅皮相,但听他这么说话,仿佛自己也成了乞丐中的一员,更可能连乞丐也不如,只是随手的玩物,不久就会被玩腻了,随手丢开。

    她心中有些不愉,便软中带硬的反驳道:“这里的武馆或许没有太多的本事,但那丫头还有个义父,据说是螳螂拳上的大宗师,数遍大齐,都能排进前二十位的人物……”

    “他也算不了什么。”

    红眉男子不耐烦的压了下去,妇人的话语便被打断,喉咙里只能逸出断断续续的几声娇呼。

    她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压在她身上的男人,此刻已经在想别的女人了。

    ‘这整片大陆,似乎都是从前没听说过的地方,堂堂万里大国,能被奉为顶尖行列的习武之人,居然只是一些铸身换血的粗笨莽夫。’

    ‘哼哼,这倒也不错,老子还没有玩过这种大国的嫔妃公主,过两天就往他们都城去走一趟……’

    这个红眉男子,把名字翻译成大齐的语言,应该叫做王松。

    他本来长得凶神恶煞,十分好色,却又故作风雅,不想单纯靠强迫,让那些女子就范,而希望她们是一种半推半就的姿态。

    到了五十多岁的时候,他功夫练到了第二境大成,偶然得到一枚幻术面具,大喜过望,就在一个偏僻的小国扰乱宫廷。

    结果,快活日子没过多久,他就遇到了空桑教派出来传教的教士。

    名世六教之中,也只有空桑教的人特别喜欢往那些偏僻的地方钻,说是要向苦难的人们宣讲信仰,带来幸福。

    其实以王松看来,不过就是争地盘的另一种说法。

    然而,不管那些教士是不是表里不一的伪诈之徒,人家手底下确实有真本事,几招就把王松击败。

    那人本来可以将他生擒的,却因为不小心击破了王松的幻术面具,见到了他的真容,当场就呆住了。

    “竟有这么丑的人?!!”

    王松虽然因此逃得性命,却气得呕血三升,一怒之下,就把几十年打家劫舍,搜刮积累的财宝全带上,拜入了九百旁门中的玉颜门,潜心苦修。

    可惜他刚把玉颜门的功法修成,脱胎换骨,变得“美若天仙”,就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域。

    床帐微微摇晃,屋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未免太不知羞耻了些。”

    这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而且中气十足,好像是一个壮年人,以最洪亮的声音在宣讲什么东西。

    床上的妇人听到这个声音,浑身一个激灵,额头不知为何,渗出了大片细腻的汗珠,心里的欲火,一下子就消散无踪。

    她眼睛睁大了一些,隔着窗户和香帐照在床上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起来。

    犹如一个正在阴暗处,逍遥快活,洋洋自得的小动物,猛然被一束强光照住了,思维都好像断了一下。

    然后她就这样茫然无所知的,被王松一只手抱在怀里站了起来。

    他一只手揽着妇人,一手甩动,手腕上的那个银色镯子,咻的一下拉得笔直,飞射出去。

    这个镯子拉直了之后,居然长达三尺,但是无论宽度和厚度,都跟常人小指的指甲盖差不多。

    一抹银光,悄然无声,如同钢刀切水一样,洞穿了厚达一寸的名贵木材制作的房门。

    而王松几乎紧跟着这一抹银光,携带一股强风跨出了房门,左手还揽着妇人的腰肢,身上衣袍松散,露出胸膛。

    门外的院子里面,站着一个老头,微胖,光头,但眼睛很大、很亮,神气充足。

    银光激射到他胸口,他手指一啄,就勾住了这根奇门兵器侧面无锋的地方,要将整个兵刃拨向侧面,折射入地。

    “还真有人过来送死。好,快活了几天,再来点鲜血的味道,更提神呐!”

    王松目光一扫,已经看出这个老头身上的气血,比寻常汉子要强出不少,应该是年轻的时候达到过换血的境界。

    不过现在,已经有些衰落、空虚的感觉了,他身子微胖,其实是年纪大了,逐渐控不住气血,而产生的虚胖。

    有了这个判定,王松更是自信万分,抱着妇人的手腕更紧了一些,仰头挺胸,右手一招。

    属于第三大境生死玄关的精纯真气汹涌而出,在空中形成一股强劲的吸力。

    整个院子里的花草,一下子就被连根拔起,较远的地方,那些院墙上的灰尘,也随之铺满空中。

    这样的场面,其实还只是十分之一的余劲散溢造成的。

    王松这一招手,其中九成的力道,都落在了那把银色细剑之上。

    他要先找回自己的兵器,然后再用凌空剑气,用这个胖子的鲜血,画出一副血色的牡丹图来,唤回之前的兴致。

    银白细剑噌的一声倒射回来,王松右手一抄,持剑在手,脸色当即一变。

    这把剑的手感不对!

    他还来不及细想,眼前就有一个影子,一伏一起,劈开尘埃花草,一记指刀劈向他的脸孔。

    铁指螳螂,伏地拨草起身势!

    铁指螳螂的真传掌门,江海余。

    王松挥剑欲挡,手里那把奇门兵刃,却在他想要将真气灌注进去的时候,咔嚓一声,断成七截。

    轻薄的剑刃,各自散飞出去。

    原来这把剑刚才在跟那个老者手指接触的时候,就已经被震断了。

    因为这一瞬间的误判,王松眨眼之间,就连中了八记螳螂刀指,身上留下了八条至少都在一尺以上的伤口。

    “啊!给我滚开!”

    俊美绝伦的男子半身染血,痛嚎一声,浑身真气爆发,将对方略微阻挡了一下,左手就把那妇人当做兵器一样,对着江海余砸了出去。

    江海余手臂一揽,就把那妇人身上的力量化解了大半,顺手抛在身后的土地上。

    他用右手救下了这个妇人的性命,甩向身后,居然半点也没有影响左手屈指为拳,一拳轰击出去的威势。

    甚至因为这两只手一前一后的动作,产生一种如同磨盘转动一样的凶残力道。

    易筋经内功,相当于一千八百斤变异生物血肉的功力。

    使出,少林推磨架,大金刚轮拳!

    王松接了这一拳,整个上半身轰的一声,向后一扭,下半身却没有来得及跟上这种转动的速度。

    他腰部的血肉骨骼、衣物,几乎是在瞬间,给扭出了几道麻花一样的纹路。

    之前的八道伤口,对于生死玄关的高手来说,算不了什么。

    但是这一下,王松的上半身直接转动了好几圈,腰椎断裂,脾脏破碎,任督二脉都被这股劲力给打断了,就不是一时片刻间能够复原的伤势了。

    他当然还远远没到,会当场死亡的程度,但身子腾空旋转几圈之后,扑倒在地的时候,已经是一点反击的力道都聚不起来。

    只会惨叫、怒骂。

    “你这狗东西,你暗算、你……”

    这其实不是暗算,只不过是一种习惯。

    大齐的武术家,功夫练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后,都会琢磨着收敛气血,减损消耗,多活几年,以期望能够达到更高的境界。

    就算是之后得到了内功的修炼方法,他们也不自觉的把这种习惯保持下来,而且收敛的更好。

    江海余,作为铁指螳螂拳一脉的大宗师,基本可以说是仅次于几个海王的存在。

    他还不是生死玄关,但就算是正面去拼斗,打死一个初入门的生死玄关,也有六成以上的胜算。

    更何况,王松还轻视了他。

    江海余背后传来一声尖叫。

    那个妇人头昏脑胀的,从地上爬起来,皮肤上沾满了土壤和花草的汁液,一抬眼,就看见好像已从腰部断掉的王松,浑身是血,还在破口大骂,顿时吓得两眼翻白,又昏死过去。

    院门外,一个武师打扮的年轻女子,带着家丁们围拢过来。

    “义父。”

    青年女子,正是这家的嫡女,林娴。

    当初她父亲一把年纪,还非要休妻再取,气的她和母亲一同搬走,住到自家师父的武馆附近。

    江海余看她可怜又刻苦,后来就认她当了义女。

    林娴看见王松的惨状,脚步也停顿了一下,但随即就浮现恨意,一手抽出腰间宝剑,说道:“就是这个人害了那老不羞?”

    她亲生父亲虽然色迷心窍,但对她不薄,可惜被封住穴位的时候下手太狠,即使江海余设法解了穴,也有部分经络已经坏死,全身瘫痪了。

    江海余一点头,林娴就挥剑斩向王松的头颅。

    但空中却有一抹火色闪烁,崩开了她的剑刃。

    “住手!”

    一个头戴方巾的山羊须中年男子,落在院中。

    他右肩上探出长达两尺的剑柄,剑柄末端镶嵌着一块菱形的玉石,此时正闪烁火光。

    江海余把林娴拉回来,凝声问道:“这位朋友,不知为何要阻拦我徒儿的家事?”

    “吾名胡九泉,来自招贤馆。”

    身材瘦的像竹竿,剑柄又远超过头颅的高度,显得很不协调的胡九泉,开口语调古板,脸上不近人情。

    他伸手一指王松。

    “你们大齐皇帝,应该在各郡都贴过告示了,但凡是像他这样的冰中之人,相关事宜,都要由招贤馆来处置。”

    江海余皱起了眉。

    他最近三个多月,都孤身在深山之中狩猎变异生物、打磨拳术,这次回来,眼见这个淫贼有如此高强的身手,就已经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却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招贤馆。

    还有这个胡九泉,具体实力如何很难说,但绝对要比那个淫贼谨慎的多。

    林娴则悄声道:“义父,我好像是在城门那边看见过一些告示。”

    胡九泉略一点头,道:“既然知道,那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罪证确凿,前因后果都很清楚的淫贼,要处理起来,何必这么麻烦?”

    江海余听到这个声音,转头看去:“公孙姑娘?”

    “江师傅,久违了。”

    公孙仪人是从院门进来的,身后还跟着一名老道,十几名士兵。

    胡九泉看见了她,隐约之间,腰背就挺得更直了一些,长剑上镶嵌的宝石,翻涌着更加深层的火色。

    倏地,两面院墙上多出了十几道身影,打扮千奇百怪,有老有少。

    江海余一个都不认识,但却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都透着不可小觑的气势。

    他们现身的方式,跟胡九泉十分相似,就连看待其他人的眼神,也跟胡九泉如出一辙。

    都是一种看起来古板严正,实则高傲、轻蔑、排斥的姿态。

    江海余的眼光何等老练,他视线扫过周围,甚至隐约从一些人眼中看到了一点嫉妒的神态。

    实在是莫名其妙,启人疑窦。

    “你也是玄武天道的人?”

    那个带着一队士兵的老道士凑到江海余身边,口齿并无动作,却有声音传入耳来,给他解释道,“我们是按照朝廷的要求,把所有冰棺运到皇都外去,移交给招贤馆。路过这里的时候,察觉到此处有人争斗,于是……就这样了。”

    林府的家丁,早就已经看不懂这里的局势,都在暗暗后悔,不该跟来,站的远一些的,更是直接悄声逃离。

    王松叫骂的声音,不知不觉间,也已经消失了。

    他的侧脸贴在地上,看着那个身上没有半点多余饰品的清丽女子走来,心里却没办法升起半点贪婪不正的念头。

    公孙仪人走得越近,他就越觉得,对方那如同枝头轻雪的柔美之中,实则透着让他无法喘息的冷锐。

    眼看着公孙仪人离王松已经只有三步左右,胡九泉终于忍耐不住,拔高了些声调:“你要做什么?”

    公孙仪人看向王松的视线,也被胡九泉侧移的身影挡住。

    站在院墙上的那些人,似乎也各有细微的动作。

    天日朗朗,夏日明媚的阳光之下,这片院子里的气氛,却凝肃起来。

    公孙仪人不以为意,绿衣束腕的右手抬起,轻轻翻转手腕,有着薄茧的指腹,在阳光照耀之下,显示出与别处的肌肤略有不同的晶莹质感。

    胡九泉看着她那只手,不自觉的已经把自己的手捏做了剑指,胸膛微微鼓起。

    “公孙姑娘,莫非要违背你们这个朝廷的旨意,还是说,你是要在这里试一试胡某的实力?”

    “胡先生何必明知故问呢,我已经说了,只是顺手清除一下这种一目了然的麻烦,以免耽误了行程。”

    公孙仪人漫不经心的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掌,指尖在阳光之中微晃,似要向外划出。

    院中忽然一声霹雳震荡。

    落在其他人眼中,仿佛有一团烈火平地炸开。

    那只是胡九泉吐气开声,手指划出的一道雷火弧线。

    他这一指如剑,剑气如雷,雷音如火,火意如枭。

    枭雄酷烈之意,伴着他这一剑,斩向公孙仪人的手腕。

    雷发庭前草,炎火向天飞,一心来名禄,争奈掩朱扉。

    这是他精修九十年的《封名剑法》,在生死玄关的境界之中,已经趋于大成。

    这一剑,如若是向地面斩落的话,顷刻之间,就能让这整座府邸化为焦土。

    府院之中的百十名仆从,都休想逃脱烈火焚身的死厄。

    他用出这样暴烈的一剑,当然不会真的只是为了救下王松的性命,更是为了立威。

    与王松不同,隶属于招贤馆的这些人,都已经知道自己上古遗民的身份。

    大梦方觉,自己的整个时代,就已经失落在上古。

    这样的感受,实在难以言喻,他们虽然不至于发疯,却必定要为自己找一些事情来做,压一压心里头的复杂情绪。

    胡九泉选的事情,就是要把所有的上古遗民都聚拢起来,要让上古遗民的力量大放光彩!

    让这个时代的人知道,他们的人数虽然少,但他们并不是遗落的子民,他们是来自于一个繁荣远超于今世的时代。

    他们这些人的存在,绝不可被小视,不必被可怜!

    不是要依附求存,而应当被仰望。

    公孙仪人,年轻、出色、冷静、礼貌、强大、自信。

    这样的一个人,落在胡九泉的心中,就越来越像是这个时代的一面象征。

    这一段时间的同行,他早就想挫败这个少女,打碎她的自信。

    就好像,只要击倒了这个人,就已经能够算是在这个时代身上,狠狠的踩了一脚。

    火光一放即收。

    胡九泉的剑气全被公孙仪人接下,没有能够泄露出去,破坏其余半分花草。

    这青绿武服,金环束发,腰间悬着一把空刀鞘的女子,仅滑退几步,平平淡淡的掸了掸自己左肩上的一点焦痕。

    胡九泉则立在原地,脸上还是一副傲然无人的神态,指尖冒起一缕青烟,看起来威如天神。

    可他内心却有些失望,这一剑,确实是胜了,但这只是小胜,远没有达到他的心理预期。

    就在这个时候,两边院墙上的招贤馆之人,都把目光向他投注过来。

    胡九泉察觉异样,回头一看。

    王松已经身首分离,脖腔断口的地方,还封着一层冰霜。

    公孙仪人那边,已经在向江海余道别。

    “江师傅,搅扰了。”

    她又转头看来,语气跟初现之时毫无差别。

    “胡先生,可以走了吗?”

    ………………

    东海郡中,方云汉合上一份文书,向方平波问道。

    “招贤馆?”

第341章 万人自有万般路,明镜在手说一神(上)5400

    “招贤馆是两个月前立起来的一个组织,总部就在皇都之外。”

    方平波回答道,“按照陈副会长传回来的内部消息,是有一个自称谢非吾的上古遗民,主动找上了龙相国,洽谈过一番。”

    他把毛笔放在笔架之上,将刚批改过的文书吹干合拢,放在一边,慢悠悠的起身到旁边拿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才接着讲。

    “虽然没有明说,但我估计,肯定是善意之中掺杂着隐形的威胁吧。”

    “反正他们见过面之后,朝廷就下旨,由谢非吾主导建立招贤馆,之后,上古遗民的一切相关事宜,都由招贤馆来处理。”

    方云汉若有所思,问道:“那,其他上古之人也都愿意服从这个谢先生吗?”

    方平波想了想,道:“你不是跟那个无题……大师有过交集吗?

    “朝廷那边,按照你当时留下来的说法,把他估成比你略高的一个档次。谢非吾跟他照过面,应该算是一个层级的。”

    “他的实力很强,又很会做人,好像身边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的人,所以有号召力也不奇怪吧。”

    方平波摇头说道,“总之你不要往西海那边去了,那边还醒着的人,基本都已经投到招贤馆。至于还在冰块里的那一部分,也即将移送到招贤馆去。”

    “啊!”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什么,露出那种独属于老父亲的笑容,慈和着看向方云汉,“公孙家的那个小姑娘会负责押送冰棺,应该也已经离开西海了。”

    上次穿越之前,方云汉是特地离开了搜山检野的西海郡,在大齐腹心的天悦山脉之中,找了个偏僻地方。这次回来之后,就先直奔东海郡,倒还真不知道西海那边又出现了这么大变化。

    “嗯。”

    听完这些讲解,方云汉面色如常的应了一声,迅速抓住另一个话题,道,“这么说,无题大师现在也在皇都?”

    “何止是他呀。除了他和招贤馆的人之外,还有一个大高手跟他同行,自称空桑教主唐介灵。”

    说到这个名字,方平波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一种凝重的表情,也没了打趣的心思,道,“这个教主闹出来的动静,可比招贤馆还大得多。”

    他将最近从皇都那边传来的消息,一一说明,花了将近两刻钟的时间,最后总结道。

    “陈副会长传回这些消息的时候,附上了一句很重的话。他说,以你最后一次展现出的那种实力来看,这些与你同一水准,甚至可能还在飞快变得比你强出许多的人,聚集在皇都。”

    方平波口中加重力道,吐字缓慢,“则,我大齐皇都十万禁军,百万居民,万千楼宇,文武百官,三百年国运,皆危如累卵。”

    这个好像一直醉心商道的长罗侯,此时居然也很少见的露出了一种忧国忧民的神色。

    他看着方云汉,眼中又有期待,又有担忧,还有那么一丝无力,道,“令我难眠的是,我很明白,陈副会长的这一番话,不算夸大。”

    “所以虽然不必去西海了,但是皇都那边,却是去的越早越好。”方云汉站起身来,坦然受着方平波的目光,说道,“万全的把握是不存在的,但我会尽量避免那些不好的结果。”

    他的语气平静中透着自信,没有刻意的抚慰,却让方平波安心不少。

    这一年多以来,这对父子聚少离多,已经成了习惯,也不需要再做一些难分难别的说辞。

    方平波只是点点头,回身从那些文书堆里面翻出一封信来,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你把这封信和公孙有志一起带到皇都去吧。”

    方云汉轻咦一声:“岳老爷子的外孙?”

    “是啊,他也跟我一样,在练武这方面实在没有多大的潜能,但是人长大了,总要给自己找个目标的。”

    方平波带着对那个年轻人的些许赞赏,微笑道,“他对机器火药,也有一些理论根底,就主动找上我,想从我这里托关系,到神机百炼营去,先做个学徒。”

    “因为你前一阵子给那边送了好多机关卷轴,他们最近也确实是很缺懂点门道的人手,我这封举荐信应该足够他省略一些不必要的核查,直接接受大匠的考较。”

    方云汉自无不可,很快就带信离开。

    方平波又在屋中呆了一个时辰,等到日上三竿的时候,就叫人运送这些文书一同上玄武山去。

    这些本来就是玄武天道那边,需要审批的一些东西。

    各地武术家跟官府的合作已经越来越成熟,但是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们的实力飞快的增长,最近这一年,几乎比得上从前几十年的苦练,也就越来越不满足于仅仅在城镇里面清除变异生物了。

    从大拳师往下,越来越多的武术家,试图深入山林荒野,去主动狩猎。

    玄武天道、大商会、官府共同组建起来的清剿、运输、制药、分配的链条,也不得不再度延伸。

    各地的消息,每天都像雪片一样朝着玄武山上汇集,然后再形成对应的回复,分发下去。

    如果方云汉这个名义上的会长,有空仔细去看看玄武山最近一年消耗了多少纸张,再看一看登记名册上已经扩张到多少人数,肯定会大吃一惊,生出几许恍如隔世的感觉。

    来到玄武山之后,方平波让运送文书的侍从先去副会长的院子,自己则来到了另一处院落。

    院内铺满石板,一根杂草都没有。

    数十套桌椅整齐排列在其中,几十名由大商会调过来的账房,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把算盘打的噼啪作响。

    而在这些人之中,最边角的地方,有一个古里古怪的身影。

    一颗牛头,一身臃肿的儒袍,一对探出短袖的牛蹄。

    它“坐”在特制的椅子上,旁边有人按照特定的节奏,帮它翻阅账本,让它可以不费力地将上面的记录浏览一遍。

    牛蹄上绑了一根细枝,每隔一段时间,就有可能点中账本上的某一处,然后旁边帮它翻账本的人,就会立刻将这一处圈出,让其他人重新运算,修改结果。

    每到这个时候,圆滚滚的牛眼睛就有几分雀跃,长着鳞片的硕大牛头,也会微微摇晃。

    明明是头牛,却让人琢磨出几分洋洋得意的神情来。

    这头牛,是楚三思。

    方云汉当初把他带回来,也只是心中不忍,准备让他在玄武山当个“闲牛”,就这么养着。

    这个不归山的会长,又怎么会想到,楚三思在算账上居然会有这样的天赋。

    他虽然不方便握笔运算,但却可以指出其他账房算错了的地方。

    当初这颗牛头第一次出现在账房院子里的时候,迎来的目光是惊惧,排斥。

    但等到方平波看出他的才能,给他在院子里,单独安了位置之后,这么一段时间下来,其他帐房先生,已经能把他当成寻常同僚一样对待。

    每天日薄西山的时候,还经常会有人骗这头牛喝酒,务必要把他灌醉,才好解一解白日里被指出多处错误的闷气。

    方平波驻足片刻,又离开帐房,顺着小径,走到演武场边缘。

    这个演武场,已经经过数次扩建。

    现在还会留在这演武场中练功的,都是一些梦中得法,或者被长辈支付了代价,得以早早学习内功的少年人。

    尹小草和紫云,在其中最为显眼。

    重炼之后的天怒剑和魔剑凌霜,其实外形没有多大的改变,只是被洗炼了灵性,光芒内敛不少。

    这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练的都很刻苦。

    对于一些裹在时代的大潮之中,甚至站在潮头上的人来说,他们已经逐渐适应了一年多以来的变化,什么样的事情都不会让他们大惊小怪。

    但对于包括方平波、包括这些年轻人在内的“旁观者”来说,这个世道,可以说是一天一变,每天传过来的消息,都可以让人惊异不已。

    他们不是“消息”的制造者,只能被动接受,也无力改变时局。

    但是,他们也代表着未来,代表着整体的发展氛围。

    代表着一种选择。

    ——是在不断的惊诧之后奋发,还是在惊异之中衰颓、堕落。

    “哈,就算是无关紧要的我们,也都有自己想做的事情。”

    方平波就站在这边缘的地方,扳扳手指转转腰,活动了一圈之后,转身向副会长的院落走去。

    “这日子越来越吓人,却还是有盼头啊。”

    “哪天要是能又有盼头又安稳,大家不用忙太多,也能悠哉悠哉听奇闻,那就最好啦……”

    ………………

    大齐皇都。

    相国府外的那条大街上,站了上千名形形色色的大齐子民。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都能够看出洗了多遍的痕迹,虽然每天白日的时候,都在这条大街的两边,或站或坐,但却不会去干扰到别人,阻碍到旁人正常的通行。

    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们也会自己去买来最方便的一类食物,比如烧饼、馒头之流,吃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碎屑。

    但是除了这些必要的生理活动之外,其他所有的时间,这些人全都把双手十指交叉在胸前,目视着相国府的方向,露出一种虔诚,安宁,喜乐的姿态。

    “这些人真的是魔怔了吧?”

    对面的高楼之上,尊泥左手一根绿油油的黄瓜,右手一根红彤彤的胡萝卜,时不时的咬上一口,满脸疑惑之色。

    “就算是最早的那一批听到空桑教主讲道的人,也不过只是过去两个多月。”

    “区区六十几天的时间,真的能够让这些人不顾困苦,每天都跑到大街上来站着吗?”

    “那个唐老前辈真的没用什么蛊惑人心的术法?”

    不错,这一千多个人,都是空桑教主唐介灵,最近两个月以来收拢的信徒。

    他从西海郡走到大齐皇都的过程之中,路过了几十座城池,每经过一个城池,都会直接在大街之上宣讲教义。

    数十座城,迢迢千里,几百万居民,最后只得到了这一千多个信徒。

    几千分之一的比例,看起来好像不值一提,但是,要考虑到这一千多个人,并不仅仅是听讲之后,有了信仰这种程度。

    他们是愿意为了这种信仰,抛家舍业,或者是拖家带口的,离开了前半生一直生长的地方,一路追随到皇都来。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就算车马交通已经颇为方便,但是对于七成以上的普通百姓来说,他们一辈子,也未必就会离开自己出生的那座城市。

    所以,背井离乡这四个字,自古以来都是一种最大的,最值得反复描摹的愁绪。

    反过来讲,能愿意为了一份信念背井离乡,就说明,他们可能只是在听了唐介灵几句话的宣讲之后,就达到了“狂信”的程度。

    而除了这千人之外,其他没有达到狂信,但也已经在心中深深的植入了这种信仰的百姓,恐怕还要翻上十倍不止。

    对于了解一些内情的人来说。

    一个来自其他时代的人,根本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事物,孤身行走,用六十天的时间,得到万人尊崇。

    实在是太不合常理。

    也难怪尊泥会怀疑空桑教主用了法术。

    坐在尊泥背后的无题小和尚,却百无聊赖似的摇了摇手,道:“他呀,是真的没有用法术。空桑教之中,历代能够当上教主的人,都是不会利用法术来折服信徒的。”

    “否则的话,就他们那种教国一体的机制,一个不好就会出现颠覆千万民众的大祸,飞圣山又岂会容忍他们延续下去?”

    咔嚓!

    尊泥咬了一口胡萝卜,用黄瓜轻轻拍着脸,道:“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讲的经,真的比咱们那些佛陀菩萨的经文,好听那么多?”

    “我也听过几句,也没觉得有哪里特别啊。”

    桌子另一边,还坐着轮椅的陈五斤,笑着说道:“大师,这件事,陈某也非常困惑,能否为我解惑?”

    “那是因为真诚。”

    无题小和尚指一指街道上的那些人,说道,“陈老爷,你觉得像下面那些人,一生之中见过多少真诚的人,听过几句真诚的话?”

    陈五斤略作沉吟,道:“三分真七分假?”

    尊泥却忽然举起右手,抢着说道:“这个问题我知道,肯定是一个都没有。”

    陈五斤一愣,道:“虽然世情如此,无论恶意善意,人一生中,总会说些谎话,但今世之诚挚者,却还是不少的。”

    “他说的真诚肯定不是指说不说谎这种的,而是指那种,思维上的尊重、理解,不掺杂一点私念的交流。”

    尊泥嗤之以鼻,“其实要我说,符合这种标准的真诚,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干到的事情,还不是要靠武功、法术上的修行,让自己的心灵达到绝对澄澈的状态。”

    他又咬了口黄瓜,恍然大悟似的,“这么说起来,唐老前辈虽然没用法术,但却跟用了法术也没什么区别了。只不过他这个法术是用在自己身上。”

    陈五斤皱眉道:“两位大师,我还是不懂,单单是真诚,为什么就能够吸引到众多的信徒?”

    无题小和尚没有理会旁边忽然腼腆起来,傻兮兮笑着说自己不是大师的尊泥,只是把孩童一样白嫩嫩的手,又往街上那些信众指了指。

    “因为唐介灵展现出来的,是一种至真。”

    “一般人在自己的一生之中,无论是自己还是他人,都必定有过说谎的时候,在平时,当然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但是当他们突然看到唐介灵的时候,感受到这种绝对的真诚,从前的一切,就会被衬托的虚假起来。”

    “平时越不真诚的人,在那个时候,越会感觉自己有多么虚伪,感觉自己和身边的所有人,从前的生命,都像是不自知的在做戏一样。”

    “是梦幻泡影,是迷天欲海。”

    无题小和尚的手,又指向相国府,“然后,空桑教主就会成为戏剧之中,唯一一个不是戏子的人,迷雾之下,仅有的一盏明灯,虚幻里面,唯握的一点真实。”

    “他会成为人们心目中,让自己从虚假通向真实的一个钥匙。”

    小和尚叹了口气,收回手掌撑着自己的下巴,没精打采的说道,“所以这些人,以当前阶段来说,根本没有一个是被教义吸引过来的,他们只是想要跟着空桑教主而已。”

    故而,这上千人,原先基本都是商人。

    他们平生做过的虚伪之事太多,哪怕只是跟唐介灵说上一句话,也会受到极其强烈的影响,不惜徒步追随千里,披星戴月而来。

    尊泥补充了一句:“这根本不是在给他们信仰,而是在让他们多一重迷信。”

    陈五斤肃然说道:“那这样说起来,他的作为,确实跟使用了邪术没有区别。”

    “还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很大。”

    无题小和尚懒洋洋地说道,“如果他用了法术,一个第二境的术士,绝不可能在他面前撑过一个呼吸。但现在,那位相国大人,已经听他讲了三天三夜了。”

    陈五斤听到这话,暗自松了口气,道:“这么说,稼轩果然还没有被他动摇。”

    陈副会长又有些疑惑,“可是,假如说谎越多的人,就越容易被空桑教主吸引,那……咳!”

    他说着说着,轻咳了一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倒不是陈五斤想说自己那位好友的坏话。

    只不过,一个不是名门望族出身,却能够通过科举,一步一步做到相国这个位置的人,你要说他没说过谎,鬼都不信。

    甚至可以说,龙稼轩的前半生之中,说谎的次数、说谎的分量,要比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更多、更沉重。

    “你放心,不真诚的人一定说谎很多,但说谎很多的,未必就是不真诚的人。”

    “哈哈,虽然后者的概率着实太小,但幸运的是,这个相国大叔,真的就是一个这样的人。”

    无题小和尚微仰了仰头,道,“他何止是没有动摇,我看他听了三天三夜之后,甚至快要试着去发动反制了。”

    似乎是在响应小和尚的这句话。

    就在这一刻。

    相国府正厅中,龙稼轩开口了。

第341章 明镜在手说一神,上古六宗何为魔(下)6500

    “唐教主,三日以来,我自忖已经将贵教的教义脉络,大体了解了一遍。”

    龙稼轩听空桑教主讲了三天的教义,也有些无法掩盖的疲惫,眼睛下面出现了眼袋,但是开口反问的时候,目光平和如旧。

    平和,也就是坚定,没有波澜,就是不曾质疑自己。

    他只问,“空桑教的教义之中,其实绝大多数,都跟大齐的律令重合。劝人向善,作恶则或受罚等等,不必赘言,而其余部分,则是如同道家佛家,使人在受到苦难时,求神拜佛,给予一种虚幻的心理安慰。”

    “我大齐如今政通人和,律令如铁,既有道家,也有佛家,那么,空桑教,因何而存在?”

    龙稼轩的这段话,不是跟对方细细的探讨,教义之中是否存在漏洞,推行这种教义,是否存在弊端,那样的话,就无疑是落入了对方的规则之中。

    而他是跳出规则,直接从根本、从必要性上,否定空桑教。

    这个问题乍一听有点荒诞,毕竟这个世上,与他物重合,没必要存在,但却确实存在的东西,多了去了。

    但如果唐介灵承认了这一点,便给了龙稼轩一个理由。

    一个名正言顺,拒绝空桑教在大齐扩张的理由。

    空桑教主一身麻衣,手中托着一面宝镜,冷冷清清的坐在椅子上,听到这个问题也不意外,依旧声音和缓的给龙稼轩解答。

    “因为信仰比律法更有用。”

    “世人都知道,无论律法有多么完善,多么严密,执行这些律法的终究是人。人和人之间或许会有地位的高低,财产的多寡,智慧的差别,但终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那些在心里有了阴暗念头的人,很容易就会意识到一件事情,官府的人也是人,不可能体察到所有的罪行,纠察到所有的真凶,于是就有了侥幸。”

    “有了侥幸,阴暗的念头就会化作现实。”

    唐介灵眸光微盛,“而神,不一样。”

    “我空桑教所信奉的神,先成为心灵的寄托,而后成为心灵的权威。在所有信众的心目中,神,将是无所不察,赏善罚恶,切实存在,而又高不可攀的一种象征。”

    “他们会畏惧神威,而更胜于法律,尊崇神灵,而更胜于朝廷。”

    他直视龙稼轩,道,“在那个时候,一切的罪恶都不会发生。神的指引,足以让他们自发地走在善行的道路上,走在奋发的光明大道。”

    “这个国度,会更和善,更有理,会成为一片净土,也会发展的更快。”

    三天三夜以来,空桑教主首次提到了空桑教之外的东西,说,“也会更有助于加快发展,让你们日后,能有更大的把握,应对那与魔宗有莫大关系的红莲梦境。”

    他之前只是枯燥地讲解一些教义,这一段话,却可以算得上,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诱之以利,迫之以威了。

    龙稼轩仍没有被他这句话说动,又道:“如何让你的神,从虚幻的心灵寄托,成为真实的权威?”

    空桑教主如实答道:“在我空桑教的法典之中,自有引神之法。”

    “只要得到的信仰越多,降下的神力就会越发明亮,越发全面,足可以监察万民,让他们的一切如同书页一样,在神明眼下翻开。”

    “有罪无罪,悉数呈上,无可辩驳,无所逃遁。”

    有了红莲神像的前例在,空桑教的这种法门,并不会让人质疑其真实性,只不过听起来,后者要比前者更和善、正派一些。

    龙稼轩微微点头:“我懂了,按照你的想法,大齐的朝廷不但不应该排斥你,反而还应该积极的配合你,让你更快的将这个信仰传播出去,树立起权威来?”

    “正是。”

    空桑教主终于露出微笑,“空桑教士,无上正道,从不会强迫别人,也根本不需要强迫别人。帮助我传教,是你们当下最好的选择。”

    “就算你们个人心中,必定还存有争权夺利的私欲,那我也可以告诉你们,空桑之神,不会剥夺你们思考的自由,只要你们的行为不违反神训,其他一切权利,仍可以让你们保留。”

    龙稼轩继续点头,道:“那从人的角度来考虑呢?”

    空桑教主表情不动,语调中透出些许不解:“嗯?”

    “已经犯罪的人应该受到监察、审判、惩罚,那么,对那些没有犯罪的人来说呢。”

    龙稼轩掷地有声的问道,“那些没有犯罪的人,又凭什么要接受这样无孔不入的监察,接受这种已经犯罪的人一样的待遇?!”

    空桑教主非常自然的说道:“这世上,何来没有犯罪的人?”

    龙稼轩诧异万分:“你说什么?”

    “我说这世上根本没有无罪的人。”

    空桑教主面若冰岩,发如霜松,眉宇之间一片光明,问心无愧,真心诚意的说道,“你莫非不记得,三天前你请我到相国府来的时候,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龙稼轩脑中念头一转,就想起那句话来:“你说这个世上没有圣贤。”

    “对。这世上是没有圣贤的,任何一个人的生命中,总是会犯错。”

    空桑教主满意的说道,“也就是说,他们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会犯下罪业,不过是罪之大小的问题。”

    “从他们出生开始,就背负着罪孽。”

    “这,就是原罪。”

    他将宝镜合在双掌之间,“故而,没有信仰的人,总是身处于原罪的苦难之中,我给你们带来信仰,正是要带你们一起赎罪。”

    龙稼轩听罢,沉默了一会儿。

    “原来你的教义之中,所说的原罪,不是如佛教一般,指六道轮回之前,前世带来的罪孽,而是这样的解释。”

    “这种解释……”

    “真是……”

    龙稼轩沉着脸,斥道,“歪理邪说。”

    “以未有之罪,加罪于未犯之人,我中土两千多年前,文明萌芽之时的律法之中,就已经有先贤驳斥了这一点。”

    “你这种说法,是对所有生命的践踏,把拥有智慧、道德、交流的人,视作如同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一颗无知无觉的石子,一切的轨迹都已经注定。”

    “那么,你把你自己视作什么?”

    龙稼轩冷笑一声,质问道,“你们空桑教,要为所有人来定性,你们自己宣扬这种教义时,传播这种思想时,就把自己带入了冷眼旁观的视角。”

    “空桑教徒,已然非人吗?”

    面对他这样剧烈的态度变化,空桑教主还是那样一副清淡而宁静的样子。

    “其实万物皆有原罪,人和非人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轻声说道,“我给你们带来信仰,你们走上信仰的道路,这个过程之中,我们做的事情虽然不同,却都是在清除自己的罪业。”

    “你所在意的,其实都是不必在意的东西。”

    龙稼轩正要接话,空桑教主却一抬手,制止他的话语,继续说道。

    “三天三夜的时间,能够让你知道我空桑教义的本来面目,已经足够了,这三天光阴没有枉费。不过,这个辩论再延长下去,就开始进入浪费时间的范畴了。”

    唐介灵站起身来,右手托着宝镜,左手在镜面上轻轻摩梭了一下。

    镜子里面浮现出一个花园,花园里站着一个光风霁月,如兰如芝的中年文士。

    那人若有所觉,抬起头来,隔着镜面,对唐介灵微微一笑。

    正厅里的声音,还在继续。

    “你比世俗略高,却又仍然在世俗之中。我对于那些商贾平民,可以用不世俗的方法跟他们交流,他们自然会在懵懂之中,追随正确的脚步。”

    “而像你这样的人,却反而要用世俗的方法,才能够让你见到正途。”

    他看着镜子里的人,面上神色分毫不动,指尖再一摩弄,就将镜面上的光影抹掉,映照出相国府外大街上那些人的身影。

    空桑教主抬起头来,彬彬有礼,告别道,“此番宣讲,就到此为止,我会在合适的地方,等待你们真正的反击,化解这一份不该有的敌意,使你们认清唯一的大道。”

    龙稼轩不曾说话,只是起身用手做了一个送客的姿势。

    等空桑教主走出正厅之后,厅堂后面的侧门,就转出一名中年文士来。

    这人轻轻拍了拍手,说道:“经历了莫名的灾异,相隔这样漫长的岁月,沧海桑田的变化,唐教主的意念,一如当年,没有半点迷茫,真可谓是海枯石烂,不可移转的志向了。”

    他说话间,已经在厅中寻了一张椅子坐下,也没有向龙稼轩打招呼。

    这有些失礼的动作,在他做起来,就显得很是亲切流畅,有几分君子之交、不必在意俗礼的味道,无形之中让主人家也感觉受到了尊重。

    任何人见到他这个时候的仪态,都不会想到,这只是他谢非吾与龙稼轩的第二次见面。

    龙稼轩刚才开口质问之时,脸上隐隐带着的怒色,已经淡了下去,屈指轻轻敲了敲身边的桌面,唤来后面的侍女,为谢非吾奉上香茶。

    他以茶为敬,向谢非吾举杯致意之后,两边都抿了一口之后,便问道:“上古时代的大人物,想必每一个,都会有不凡的抱负,空桑教主的话,已经说的足够直白,却不知道谢先生的抱负,又是什么?”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唐教主这样宏伟的理想。”

    谢非吾摇摇头说道,“其实空桑教,在上古时代也属于比较极端的一个教派,在他们的治理范围之内,任何阶层都必须去供奉空桑之神,每隔九天至少要有一天前往当地的神庙,一起朗诵教典。”

    “而别的教派,就算是正道魁首的飞圣山,也没有想过要让天下人都信奉他们的救苦天尊。”

    “确实。”龙稼轩赞同道,“绝大多数人的理想,一般都是比较笼统的,要为侠为富为官,求权,求名,求财。像他这样用一整个教典来规划自己的未来,还要强加给别人的,着实罕见。”

    他放下茶盏,说道,“如我这样的俗人,其实也只是求一个清清白白的名声,力所能及的,叫治下百姓能过得安宁一些罢了。”

    谢非吾喟然说道:“谢某与龙相国所想,颇为相似。上古之人与当今时代的人,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差别。我也只想叫上古遗民能有一个安定的生活,能够不出意外的融入当前的时代。”

    龙稼轩说道:“这更是我们朝中上下一致的愿景,只不过时代的隔阂,终究还不是这样容易消磨,还得请谢先生与符离圣女多加费心。”

    “这一点,各位可以放心的交托给我。”

    谢非吾流露出自信的意味,说道,“而且现在的外部环境,其实是有益于两个时代的人文融合的。”

    “当年魔宗六脉,势压半壁天地,不知道曾经谋划过多少种祸及万民的狂妄之举,而如今,他们魔宗的徽记,成为早于我们现世的红莲梦境,人人都怀疑他们与当年那场灾异有关。”

    “正魔的对立,其实正在走向空前激烈的程度,以之前的消息来说,魔宗显然已经把西海对岸的陆地化作他们的巢穴,那魔宗以外的上古之人,与大齐天然就站在同一个立场。”

    这个说法龙稼轩也是同意的,他之前,之所以会主动邀请唐介灵入府,一来是真的想要亲身体验一回,所谓的空桑教义。

    二来,就是因为,他经过一些观察和消息的汇总,判断出可能是因为魔宗的压力,唐介灵做事还是非常克制的。

    而且他还可以借此,继续试探谢非吾,搜集一些蛛丝马迹,摸清这些人的真实意向。

    “我大齐如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

    一声感叹,一语双关。

    龙稼轩端茶送客,“运送那些冰封之人的队伍,应该今天就会抵达招贤馆,谢先生也有要事要去处理,龙某就不多挽留了。”

    “谢某告辞。”

    不久之后,谢非吾离开了相国府。

    他踏出府门的时候,原本在门前大街两边,静立的那些空桑教徒,已经排成一道长长的队伍,追随着唐介灵的足迹离开。

    这个队伍的尾巴,在右边的街尾游去。

    谢非吾跟着走了几步,看到唐介灵寻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方,似乎是觉得,那处地方的树影、阳光正好,便直接盘膝坐了下来。

    这位空桑教主虽然是一身麻衣,但却干净雪白,不染尘埃。

    任何人如果能够穿着一件干净到这种程度的衣服,就算本来不爱洁,也会变得有点洁癖。

    可他在这大街边上,不知被多少人踩踏过的青石板上坐下来的时候,全不在意。

    等所有的教徒也都面朝着他的方向,学着他的动作,盘膝坐下。

    大街上,上千人的身影几乎不分先后矮下去的时候。

    谢非吾的目光,与空桑教主的眼神对上了一刹那。

    “武道天地人,术道山河星。圣贤弃空桑,舍道奉神明……”

    宣讲的声音在这一条空荡的大街之上响起。

    两人的视线错分,谢非吾继续走向城外。

    空桑教主是在讲道,也是在等待。

    他是在等待一个大齐朝廷真正信任的人。

    当那个人失败的时候,大齐的朝廷就算不彻底沦为附庸,也会开始,主动配合唐介灵的传道。

    谢非吾也在等。

    等那个人失败的时候,他就会成为大齐这边唯一的选择,仅有的臂助。

    到了那时,彼此之间的不信任,也就不再重要了。

    招贤馆也就会得到大齐更大力度的配合,暗地里,必定还要比空桑教得到的配合更多一些。

    唐介灵捧镜而坐,谢非吾孤身出城。

    酒楼上的陈五斤莫名轻叹了一声。

    无题小和尚用手撑着侧脸,偏过头来看他,说道:“今日平安无事,你不开心吗?”

    “本来是该松一口气的。”

    陈五斤说道,“只不过,现在的这种平安无事,就像是火药的引信已经被点燃,但还没有爆炸的时候,拖的时间越长,反而越让人煎熬啊。”

    还是因为,力量的落差,实在太大了。

    西海之上的那一战,不管是因为借助了法器还是什么,都足以证明,第四大境的上古之人,是有能力当场引起海啸之类自然天灾的。

    一城的百姓,在此等强者面前,似乎连充当工具的价值,都不一定有多么充足。

    他们曾经接受的文化,养成的性格,也是当今时代的人完全不能了解、无从揣测的。

    如此充满未知的生物,似乎根本就不能算入人的行列之中。

    非人的存在,就算是下一刻忽然动了摧毁全城的念头,又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所以他们的态度再怎么平淡、友好,也还是会让人患得患失。

    “这就是我们与魔宗的差别。”

    无题小和尚好像看透了陈五斤的心思,主动开口说了一段话。

    “所谓的第四大境,也是从弱小的时候一步一步修炼起来的,我们也是人。”

    “以我们的力量来论,或许可以无视一切世人的意见,但我们的心,并没有选择这条道路。”

    奶白色的小和尚,乌溜溜的眼睛里面,带着赤诚而智慧的光芒,“无论是唐介灵还是谢非吾,不管他们是把世人,当作应该受自己教育的羔羊,还是当做用来博取名声,塑造伟业的工具。”

    “他们都还在乎大众的存在,在意大众的交流,并能够从中获得满足感,甚至对自己的修行也有所进益。”

    “修炼的道路是从红尘之中开拓出来的,如果真的彻底把自己摒弃在万众之外,又岂能继续走这条路呢?”

    陈五斤听完了这段话之后,似乎安心些许,但却又生出更多的不解:“那魔宗又是怎么回事呢?”

    “魔宗。”

    小和尚的脸色郑重了许多,“魔宗的恶名并不是因为他们凶残暴虐,喜欢欺凌,折磨别人。事实上,魔宗之中,有一部分人平时对自己的道德要求,甚至要比名世六教的人还高不少。”

    “但他们有一个最恶的共性。”

    “当他们真正有了一个盛大的计划时,在这个过程中,万万数黎民的生死苦难,就不会被他们纳入考量了。”

    无题小和尚给陈五斤讲了上古之时发生的一件事情。

    魔宗六脉,前一代的七杀教主,曾经自创一门涉及山川大地的修行功法,他在此过程之中,忽发奇想,认为在亿万年前,天地之间,所有的陆地、岛屿,可能都是连成一体的。

    那是一个元初的时代,莽荒的纪元,人这种生物,或许还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奇异的生命。

    他把这个猜想,跟魔宗六脉其他高手探讨之后,大家一致认为那个时代一定非常有趣。

    于是,他们就制定了移动所有岛屿,操控天地之气,布下无穷大震,牵引山河地脉,将陆地重新连接起来的计划。

    他们觉得只要完成这一步,再将大海加热,就有可能重现那个莽荒纪元。

    然后,他们就开始实践了。

    “合并大地,煮热大海?!”陈五斤脸上一副荒诞至极的表情,“这种事情真的有可能吗?”

    “他们给这个计划预留了一百年的时间。”

    无题和尚解释了一句之后,脸上也略有些古怪,“你该惊讶的,难道不是魔宗这帮人一致同意了这个计划吗?正常人会想要改造整个天地,呈现莽荒纪元吗?”

    陈五斤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移开了视线,点头说道:“是!这,确实也不正常。那他们肯定失败了吧?”

    无题小和尚一脸狐疑,继续说道:“当然失败了,他们这个计划做了半年的时候,移动了二十九座岛屿,已经形成了波及数千里,祸延三千万百姓的暴雨、飓风、海啸征兆。”

    “夜空剑阁的主人率先出手,平定海啸,正道在飞圣山的主持下,又发动了一轮对魔宗的大战。”

    “魔宗法术方面的高手几乎死绝,倒是那个提出计划的前代教主,还没来得及被正道的人找上,就被风吹休打死,这个计划才算是终止了。”

    无题小和尚说到最后,浩叹一声,“其实大家都是绝代难寻的英才,制定一些正常的计划,试图开辟前路,也不会有人主动阻止他们。”

    “可惜他们弄出来的,全都是这种疯狂的事情。”

    楼中寂静了片刻。

    “这种人……”

    陈五斤似乎已经看到,未来他们大齐,将会面对怎样一种遮天蔽日的阴影了。

    有这种人存在的世界,你就算想偏安一隅,也要担心隔天会不会有颗陨石正好砸到头上。

    那就只有对抗了。

    就算再怎么自不量力,也唯有这条路能走。

    陈五斤沉吟间,有个陈府的护卫快步上楼,来到他耳边说了几句。

    “喔?”

    陈五斤喜上眉梢,直接站起身来,向无题师徒拱手道,“两位大师,我有故人归来,不便久留,这座酒楼及楼中五位名厨,都送给你们,可以尽情品鉴当今菜品,改日再聚。”

    “失礼了。”

    他话一说完,便急匆匆转身离开。

    两名侍从连忙带着他的轮椅追了上去。

    无题小和尚当然能听到那个护卫说了什么,红扑扑的小脸上,露出一个期待的笑容。

    旁边的尊泥则攥住了黄瓜最后的一截,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才看着站在角落里的小二。

    “他好像说把这个酒楼送给我们了?”

    小二点头。

    尊泥大喜,竖起来一根手指头。

    “那你们这里都有什么菜,我全都要一份。”

第342章 空鞘得琼枝(4300)

    今日先到访陈府的客人,是公孙仪人。

    他们之前把冰棺押送到了皇城之外的招贤馆之后,做了交接,就各自入城,刘青山自有他的去处,而公孙仪人,则在玄武天道成员的指引之下,来到陈府。

    当初岳天恩他们找到皇都来的时候,陈五斤就想到,之后公孙仪人,肯定也是要过来住一段时间的,所以已经给她划出一片院落,作为居所,内中安排了几名侍女。

    进了院子之后,公孙仪人就让那几名侍女先去准备热水。

    虽然以公孙仪人如今的功力,已经可以做到点尘不染,但这一路上星夜兼程、露宿而来,总还是要沐浴一次,才会觉得心头惬意一些。

    况且,她这一身绿色武服的左肩处,还有一点焦灼的痕迹,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内衬衣料。

    既然到了皇都,也该要换身衣服了。

    也许是这一间院落平时太过安静,这一下几名侍女都忙碌起来了,脚步匆匆的进出,伴随着各类器皿搬动的声响。

    院角那一棵老树的树冠之间,便惊起了一只飞鸟。

    白鸟展翅,越过院墙,须臾间不知所踪。

    本来已经快要进门的公孙仪人,秀嫩的耳尖一动,却忽然回身,身姿之柔和轻灵,如同清风卷云一般,飘过了院子,来到那棵树下。

    她一伸手,刚好托住了一个从树上滑落的鸟巢。

    大概是刚才那只鸟被惊走的时候,动作太大了些,扰动树枝,才让这鸟巢翻落下来。

    鸟巢里面,有三颗完整的鸟蛋,另有一只眼睛还没能睁开的小鸟。

    这只小鸟似乎也察觉到鸟巢坠落的这一下落差,正叽叽喳喳的叫着,努力扑动翅膀。

    可惜它应该是刚破壳没多久,无论怎么努力,都完全没有能够飞起来的迹象。

    公孙仪人一手托着鸟巢,另一只手极其轻柔的探去。

    她手上有常年练功留下的薄茧,反而是指背显得更柔和一些,所以便用指背轻轻碰了碰那只小鸟的头部。

    一点清灵的元气渗透过去。

    受了惊吓的小鸟很快安静下来,还主动在公孙仪人的手指上蹭了蹭。

    公孙仪人脸上带着微笑,注视着这只小鸟的目光,柔软的不可思议。

    侧面突然传来一声“哎”。

    她似乎没有多少意外,回头看去。

    方云汉正坐在这处院落的墙头上,一副没个正形的模样,左手撑在身侧,右手藏在背后。

    公孙仪人先纵身探到树冠上,寻了一处较为稳固的枝杈,将鸟巢固定住,然后才飘身下来,走向院墙那边。

    “你先来的?”

    “没有,是你先来一步。”

    方云汉披了一身白底红纹的长袍,目光垂落下去,刚好落在公孙仪人面上,说道,“不过,我前两天就已经出关了,已经先回过一趟东海郡了。”

    “那长罗侯府的世子,怎么上了皇都人家的墙头?”

    公孙仪人笑着伸出手,促狭的说道,“小公子该不会是爬上去之后又害怕了吧,要不要姐姐接你下来?”

    “哈!”

    方云汉向前一俯身,竟然真的向着公孙仪人的手掌探过去,不过,却是将右手的一件东西,放在公孙仪人掌中,然后又扳直了身体。

    那是一把晶莹微蓝的长刀,刀身修长如同竹叶,大约只有两指的宽度。

    长刀入手,公孙仪人只觉触手温润,纹理细腻,仿佛这刀柄是一块与自己的手掌完美契合的宝玉。

    她微讶着,仔细端详了两眼,说道:“这是凌霜?”

    方云汉点点头,道:“我把凌霜心剑重炼了一回,经过数次子午天时,涤荡了它原本的灵性,重塑它的形态,修复从前一些不曾注意的暗伤。然后又将我的心法意志完全渗透进去。”

    对天怒剑和凌霜魔剑,本来就已经挺适合紫云、尹小草现阶段的使用,洗练灵性之后交还到她们手里就足够了。

    而对于这把改剑为刀的神兵,方云汉所费的心思与前二者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他上次察觉到公孙仪人在练虚武道这条路子上,似乎更有天赋一些,所以在改剑为刀的过程中,是动用自己的练虚意志,反复的淬炼、烙印。

    其中隐去了十阳圣火这种过于极端的部分,主要是将吕洞宾的武学理念,还有先天乾坤功、无相神功的一些精义练入,因为这几种功法,好像更贴合公孙仪人的心性。

    公孙仪人听了他这番话,略做停顿,不知想到什么,抬头说道:“那这把刀,应该很适合你用。”

    “如果刀跟人是完全一样的,那有什么意思呢?”

    方云汉笑道,“刀和人不一样,才更便于创新。”

    公孙仪人并不赞同这种观念,道:“刀其实不重要,是否相同,都不影响刀客的修行。”

    当初,她悟通了出神刀意之后,就没有为自己重新寻找一把刀,只带了一片断刃,一把空刀鞘,正是她这种理念的体现。

    武器只是附庸,意志才是根本。

    只要刀意不改,就算是她手里拿了一把大铁锤,施展出来的,仍然可以称得上是刀法。

    不过,她这段话说完之后,目光一转,又道,“但是作为礼物来说,这把刀很不错。”

    方云汉暗自松了口气。

    他确实要比公孙仪人晚来一步,是感受到了公孙仪人的气息之后,没多想什么,便移身过来,准备把刀送出去。

    可是他来的时候,刚好看到公孙仪人救下了那个鸟巢,耐心的安抚着那只小雀。

    对一个刚救下了小动物的女孩子,送出去一把长达数尺、冷刃锋寒的宝刀。

    小雀、温情、长刀……好像就突然有点不合适了。

    于是,方云汉就顺势坐在了墙头上,缓了一缓。

    好在结果还算不错。

    他在回想这些东西的时候,眼神有些飘忽,没有注意到,公孙仪人收刀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眼中带着很纯粹的笑意。

    察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公孙仪人的目光,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了那把刀上,并恰到好处的开口。

    “这把刀,和凌霜剑相比,已经可以说是脱胎换骨,也该有一个新的名字了。你有准备吗?”

    方云汉答道:“本来是考虑过几个名字,不过后来想想,毕竟是送给你的礼物,让它在你手上得到新的名字,似乎更符合这种新生的意味。”

    公孙仪人用左手食指的指甲抵着刀背滑过去。

    圆润的指甲边缘,与平滑的刀背,摩擦出来的声音一点也不刺耳,反而轻盈灵动,像是明珠落入银瓶之中的一个声响。

    刀身随着指甲的动作而微微偏转,阳光在上面折射,呈现出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碎纹理,像是一片片紧贴着刀身的雪花。

    公孙仪人眼中一亮,思索着说道:“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这把刀,以后就叫琼枝。”

    她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大力称赞的声音传过来。

    同时,陈五斤的身影,走近了这片院落。

    “琼枝,好名字!”

    这个陈副会长,全然摆脱了轮椅,走到院门的位置一站定,身形修长如松柏,目光在院内、院墙的两人身上一扫,拍着手说道。

    “南方有鸟,其名为凤;天为生树,名曰琼枝,以琳琅为实。”

    “这样一把刀,这样一个名字,与公孙姑娘,实是绝配。”

    “我们方会长造出这样一把刀了,也可谓是绝妙的心思。”

    公孙仪人所说的琼枝,本来是指落雪之后的竹枝,覆盖雪意的美景。

    不过被陈五斤引用古书这样一解释,倒也别有一番意趣,不能说是解的错了。

    实际上,这也是陈五斤故意为之。

    他刚听说方云汉来了的时候,正好从无题和尚那边,听到了一些上古奇闻,对魔宗有了更深切的一点了解,也有了更大的压力。

    那个时候的陈五斤,确实是有些沉不住气,十万火急的,想要跟方云汉谈一谈如今的局势。

    可等他进府之后,远远的就看见坐在墙头上的那个背影。

    严格意义上来说,方云汉这副样子,实在是有些失礼的,但是转念一想,那些沉重的、崇高的,以“威仪”为名的枷锁,本来也不可能套住这样的一个人。

    就算偶尔会被他拿起来用一用,也终究不适合长久的套在他身上。

    有点难以言述的会意一笑之后,陈五斤心里的焦躁、紧张、急切,就不知不觉的淡了下去。

    只是这样一副远远看着的场景,就似乎,给陈五斤累日以来的心情,添加了一股清新的生机,让他宁静下来,可以更加从容的思考、交谈。

    方云汉当然早就察觉到陈五斤的靠近,但等到陈副会长真的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就不怎么愿意在墙上继续坐着了。

    轻巧的落入院中,方云汉跟陈五斤打了个招呼。

    这三个人聚在一起,便很难一直说些轻松的话题了,三两句话之后,就谈到了关于招贤馆和空桑教的事情。

    公孙仪人也示意那些侍女,暂停了准备热水的事情,离开那片院落,三人一同到了待客的正厅。

    陈五斤的心情轻松之后,说起最近皇都的局势,反而更加简略而有条理。

    他先说起朝廷的态度,从皇帝和相国往下,对于接连出现第四境高手的上古遗民,都是采取避让、拖延的姿态。

    因为目前来说,除了一个想要朝廷配合他传教的唐介灵以外,其他上古遗民,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危害。

    然后说起谢非吾,这个人虽然也是天地之桥境界的高手,但是他能够这么顺利的召集上古遗民,形成一个团体,主要还是借取了符离圣女的名义。

    飞圣山在上古时代,作为正道魁首,威望最高,多次主持正道出征,破坏魔宗六脉的那些所谓大计划。

    而符离圣女,是当年飞圣山山主桃李道长的最后一位弟子,也是最得意的一位弟子,桃李道长不在的情况下,如果她有什么意向的话,几乎可以全权代表飞圣山的名义来做事。

    这才是能取得其他上古遗民信任的关键人物。

    最后,陈五斤说到了空桑教的教义。

    他没有像龙稼轩那样,请空桑教主给自己讲三天三夜的教典,但是,从手下人向那些教众打听到的消息,再加上无题小和尚透露的一些话,已经能够得出空桑教的主旨。

    “……说到最后,就是说现在大家都在等着你跟空桑教主的这一战,你们两个之间的胜败,会直接决定以后大齐朝廷的态度。”

    “也会决定之后招贤馆,将是什么样的走向。”

    陈五斤说到这里,也有些口干舌燥,喝了杯茶,思考了一会儿,又说道,“以我个人的意见,还是希望这件事越早解决越好,毕竟我们都可以等,但是西海对岸的那些人,却不知道会不会等。”

    方云汉安静平淡,在椅子上坐的很放松、很悠闲的听完了所有的讲述,道:“你是说那个空桑教主,现在就在大街上坐着?”

    陈五斤道:“是。”

    方云汉看向门外:“天色有些晚了。”

    陈五斤看了看日头,算了一下时节:“再有三刻,大概就要日落了。”

    方云汉又看向公孙仪人,道:“刚才都忘了问了,你左肩的伤,是不是跟那些招贤馆的人有关系?”

    公孙仪人按了一下左肩,道:“没有受伤,只是破了一件衣服。”

    方云汉道:“那看来你也肯定没有杀他,他叫什么名字?”

    “你问这个干什么?”

    公孙仪人轻笑了一声,“比起回想他的名字,我现在更想回去好好洗漱一下,然后吃顿晚饭。”

    方云汉也就没有追问,站起身来,掸了一下长袍下摆,说道:“确实,夏天的这个时候,该吃晚饭了。”

    “那,陈副会长,麻烦准备一些饭菜,除了我们吃的,还要给那上千名空桑教徒都备齐,付钱给沿街的酒楼茶肆便是了,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方云汉看陈五斤点头了之后,继续安排道,“然后,你们在家吃,他们在楼中进食。”

    “另外准备一个两人份的食盒,我要请唐教主到皇都西面的最高峰上用餐。”

    两刻钟之后,大街上的那些信众得到了唐介灵的允准,各自进了一座座酒楼茶馆。

    方云汉亲自拎着食盒,走过那条大街,请唐介灵起身。

    两人照面之后,一句对话也没有,身位也没有前后之分,无人引路,但唐介灵好像就知道要往哪里走,一路出城往西。

    皇都之中,上到皇帝,下到捕头,很快都收到了相关的消息,他们知道接下来的战斗,很有可能会是惊天动地的规模。

    所以还是按耐住了逐渐激动起来的心绪,没有派人跟上去探看。

    无题小和尚也只是留在城中。

    等他们两个出城的时候,也已是日落时分,天色暗了下来。

    繁华无比的大齐皇都变得寂静了,但全城的命运,不知多少人的注视,就像是层云之间逐渐闪烁出来的星点一样。

    漫天繁星,都牵系在这两个出城的人身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府之内的一间静室,轰然洞开。

第343章 伪人无思,枉费良言

    皇都西侧的群山之中,最高峰名为云守峰,拔地而起两百丈有余。

    云守峰与皇都之间的直线距离,有十七里左右,中间还有许多丛林溪水,山涧断崖的阻碍。

    这样的一段路程,在方云汉和空桑教主的脚下,只需要不紧不慢的行走几刻钟左右。

    当他们登顶之时,太阳的余晖已经彻底消失,云破而月升。

    山顶上没什么规律的分布着十几处石碑,六处凉亭,高矮不一,建筑风格也大有不同。

    石碑的表面,还有那些凉亭的柱子上,都有一些斑驳模糊的字迹。

    这些都是历代有官身的文豪,登顶之时留下的诗篇,或者是后背为了缅怀这些前辈,而特地建造起来的。

    方云汉没有继续往那些凉亭里走,随便找了一块高矮合适的青石,拂去尘土之后便坐在上面,打开了食盒。

    这个食盒分做五层,里面是两份饭菜,量虽然不多,但样样菜品全都做得很精致,可以说是色香味俱全,光是看着就很有食欲。

    而且这个盒子里面也有一些简易的机关,把各个隔层往外拉开,拼接之后,便是一个小桌子,各层放着的菜品,刚好都罗列在这个桌子上,形成一个大致的圆圈。

    只是,默默跟到这里的空桑教主,这个时候却用手背一抵,拒绝了方云汉递过来的一双筷子。

    “你我在这个地方交手,即使是全力施为,也不至于对你们的皇都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了,我看我们还是直入主题吧。”

    方云汉自己夹了一块糯米团子,咀嚼了两下之后,说道:“你好像很急于跟我打一场?”

    空桑教主说道:“你对我空桑教会抱持着何种态度,从你那些朋友,你的那些支持者身上,就已经可以窥见一二,必定是一个坚定的反对者,如此,你我除了一战之外,还有什么好多说的。”

    他低头擦了擦自己的镜子,皇帝、相国、陈五斤,甚至是城外的招贤馆等各处人物,此时此刻凝神等待战果的姿态,全部都在镜子里面一一浮现。

    最后一幅画面,则是整个镜面分割成了千百份,将所有的信徒都呈现出来。

    “其实力量的高低,并不是评断正与错的标准。但是这世上总有太多的人,想要以胜败,来确定自己以后的道路。”

    “你们的皇帝、相国是如此,谢非吾这样的人,乃至于我新收下的这些信众,其实也都是这种心态。”

    “既然如此,我也只有用世俗的方法,来回应你们。”

    方云汉微微点头,又夹了一块鱼,他吃的不慢,刚才这一会儿,一碟糯米团子已经吃完了,红烧鱼肚子上面的肉,也全被拆了下来。

    他在天门阵那个世界的时候,后期大多数时间都在闭关,回来之后,又是传功,又是炼剑,又是赶路。

    仔细算算的话,这可能是方云汉三个多月来,唯一一次好好的进食。

    既然还没有真的动手,那自然是不能辜负了这些美味。

    他边吃边说:“你能够接受世俗的行为方式,那么当然也该能够接受俗人的质疑吧。”

    “有这几句话的问答,待会你打我的时候,或许可以更加坚定决心,我打你的时候,也方便摒除杂念。”

    空桑教主平静的应道:“你说。”

    方云汉:“第一个问题,在你被封入冰块之前,你们空桑教有多长的历史?”

    唐介灵:“四千一百二十年。”

    “好漫长的历史。”方云汉感慨了一声,又问,“历代以来,你们的教派之中,一共有过几个第四大境的高手?”

    唐介灵:“四千余年中,曾经拥有过的,全部算上,有十一位。”

    “那这十一个,都是你们的教门之中,自己培养出来的?”

    “自然。”

    “好。”

    方云汉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放下筷子,拉动机关,恢复食盒原本的形状,然后问道。

    “我听说你们那个上古时代,除了魔宗以外,有三大圣地,名世六教,与九百六十旁门,这所有的势力之中,有哪些教派,与你们空桑教,可以算得上是亲密的盟友?”

    空桑教主语气古板,偏偏流露出几分傲然的意味,道:“我空桑教,乃是教国一体,教众六千九百万有余,上古各派,在三境以下的教徒数量,没有任何一个教派能与我教相比。”

    “那些走上正道,愿意奉献信仰的,自然早就是教国的一员,至于不愿接受信仰洗礼的,此类盟友,我们也并不需要。”

    方云汉又是一问:“这份自信很不错,那么,这份自信是源于正确吗?你坚信你们的教义是正确的。”

    空桑教主肯定的回答道:“是最好。”

    “如果是最好的,那为什么没有吸引力呢?”

    方云汉把食盒拎开,放到一边,使得他与唐介灵之间,除了空气与月光,再无其他阻碍,然后站起身来。

    他的身高跟唐介灵差不多,站直之后,刚好与对方眼神相对,眼中含着一份真切的质问,道,“最好的东西,是应该有吸引力的。”

    “可那些在你们的教派之外,成长到第四大境,甚至就算是成长到第三境的人,有多少,会被你们的理念所吸引,在没有压迫的情况下,主动投入你们的教派之中?”

    空桑教主面对他的眼神,无动于衷,反而哂笑一声:“你的实力和年龄,有几分令我惊艳的资本,但你这一番话,实在太天真。”

    那一面宝镜,被唐介灵双掌合在中间,发出清脆的拍击声,预示着接下来的话,终于从那些无关痛痒的问答,到了展现自我认知的程度。

    发如霜松的空桑教主,用一种年长者、渊博者的语境,向对面的年轻人作出教诲,“在这个世界上,正确和美好,从来都不是代表着权力与享受。而真正能够无端去吸引人们的,恰恰是权力与享受。”

    “也正因为那些人不会主动选择正确的路。所以,才有我们的存在。”

    “要让那些执着于迷障之中的人,抛弃争权夺利的苦海,享受信仰的纯粹静美,这才是我们传播信仰的意义。”

    唐介灵说这段话的时候,充满着慈悲、神圣的气质,以至于连他那张如岩石一般冷峻的瘦削脸庞,也能看出许多友善与亲和。

    他看着方云汉的眼神仿佛在说,

    ——你!拥有更胜于大众的力量,要来与我对抗的你!也只是一个挣扎在迷障之中,等待着拯救的人。

    “正确的理念,在短时间内或许会被人的贪欲所蒙蔽、压倒。在十年、百年、甚至三五百年的光阴里面,你刚才的这段话都不算是错。”

    方云汉对空桑教主的眼神完全无视,虽没有否认他的这段话,却又摇了摇头,道,“但是,你们的理念,已经存在了四千多年啊!”

    “在个人来说。有野心的年轻人,或许会在太平的时代向往乱世的存在,这种存在更多的机会与利益,但是当他们真正经历了乱世,终究还是会向往原本的安宁。”

    “以王朝来说。在在数代昏庸暴虐的君主、官制弊端的积累之后,或许还会有大量的人才、兵马,被腐朽的皇帝与高官所控制。最先起义的人,往往很难成为最后的赢家,但是,终究会有更多的人走上起义的道路,使得推翻旧朝,成为一个时代的主流。”

    语出如连珠的方云汉,故意停顿了一下,但唐介灵似乎没有第一时间找到反驳的说法。

    于是,年轻人继续向“长者”阐述。

    他一手遥指东侧,道,“就在十七里之外,那是大齐如今的都城,而在我们这三千年的史册之中。中土的皇朝,有十三朝都在那座城市定都。中土的文明,可以说是以那里为象征,那也是中土第一部法典编纂的地方。”

    “这三千年的时光里,中土的皇朝,不乏有被异族欺凌的记录。”

    “拥有文字、法律,拥有更好的丝织技术,商贸体系,有更成熟的百官制度,有时却被一些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存在种种野蛮习性的异族吊起来打。这似乎又是一种人的欲望,胜过了正确理念的例子。”

    “然而,从我们的历史之中,把这些异族分解开来看,就会发现。他们那每一个强盛的部族,在依靠野蛮强大起来之后,终究会学习中土的法律、模仿中土的文字、保留中土皇朝的制度基础,任何英明的君主,都会做出这样的抉择。”

    “一旦他们从前的习性越过了这种英明的决定,这些强盛起来的异族,就会被中土挫败、同化。”

    “这些,就是更正确的事、更正确的理念,在时间拉到足够长之后,自然而然展现出来的吸引力。”

    方云汉哈哈笑道,“至于像你们这样,无法自行吸引已经成长起来的人物,只能从上而下的去蛊惑那些普通民众。这种人代表的,往往不是正确,而是那些腐朽却强大,又注定会被取缔的“错误’。”

    唐介灵终于找到一个反驳的机会:“我们传教之时,从未用法术蛊惑民众。”

    “谁说只有法术才能算蛊惑?”方云汉哼了一声,“用更广泛的知识,有选择性的去举例、说明,利用看似正义、振奋、悲悯的言语,来给民众营造出错误的认知,这难道就不叫蛊惑了吗?”

    空桑教主沉默了一会儿,垂下眼眸,眼底深处生出一丝不耐,沉声道:“你说的这些都是从历史中得出的结论,但如果,人真的能够从历史中,学到正确的知识,天下又岂会仍然陷在分合更迭,杀与被杀的循环。”

    他双掌分开,向前一步,咄咄逼人的说道,“上古万年史册,汝等三千年光阴,在旁人眼中是两个时代,甚至是两种文明,但在我所看到的,是根本没有区别的愚昧万众。”

    “无论上古还是如今,没有得到信仰的人,都是一样的恶劣,一样的满身罪业,一样的巧舌如簧。”

    方云汉寸步不让,淡然道:“把你的神以外,一切的理念,都大加贬斥。以为只有你的信仰才是信仰吗?”

    “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可以教化的人,想用今天这番话给你埋下一点启发。”

    方云汉叹息一声,“现在看来,你这样的人,不配给予思辨,只配被暴力来拘束。”

    “你看,最后还是要打,与我最初的提议一样,这又证明了我的一次正确。”

    空桑教主拿着镜子的那只手一掌劈出。

    “你说的这些,都是废话!”

    “是无题大师拉高了我对你们这类人的期待啊。”

    方云汉一掌封向镜面。

    这面镜子,镜面银白一片,而镜框边缘呈现淡淡的青铜色泽,镜子背面,则是一种深沉的暗青色,背面还铸着一个铜环,套在他右手的中指上。

    小小的镜子里面,一直包含着一种极其危险、广大的气息。

    上回跟那个星斗教老者、无题和尚的较量,已经让方云汉对天地之桥这个境界,抱有万分审慎的态度。

    何况当初他们两个都是重伤破封未久,而现在的唐介灵看起来,伤势可是一点都没有残留了。

    所以方云汉这一掌,直接动用了十阳圣火的力量。

    纯白色的光焰从他掌心中炸裂出来的时候,空气中的每一点微尘,都像在发出剧烈的嚎叫,然后粉碎性的燃烧起来。

    谁能料到,他这一掌刚打出去,手掌前方那纯白色的光焰球体,就像是突然被千万根钢针刺穿了。

    又像是骤然连接上了无法计数的隐形吸管。

    庞大而爆裂的能量,在刹那间向无数个方向,被抽了个一干二净。

    那面镜子与方云汉力量骤减的手掌碰上,顿时传出一道细微的骨裂声。

    唐介灵身体前倾,镜子往前一送,方云汉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向后飘飞,又凝固在离地三米左右的半空之中。

    千千万万根若有若无的线条,从视野的尽头,从天云的深处,从这座云守峰之下蔓延出来。

    虚线分割天空,网隔地面,遍布于乾坤之间,一同束缚在方云汉身上。

    这是一种本来只存在于概念中,并非实质存在的线条。

    东西曰经,南北称纬。

    空桑教镇派神功——《白帝经纬图》。

第344章 天道虚空凭一念(6300)

    经纬线并不是实际存在的东西,但是落在方云汉身上的力量,却是实实在在的。

    那些线条所携带的,并非是简单的切割伤害,或者是捆绑的压力,而是一种弥广弥深,仿佛要把方云汉从这个天地之中分割出来,飘离在外的异力。

    方云汉右臂之上血红色的光珠一转,轻微的骨裂立刻愈合,紧接着,血光便膨胀,从他右臂周遭化作圣火,随着他挥掌的动作,奋力一振。

    下方的唐介灵手掌在镜面之上一抹,银白光滑的镜面,顿时变得一片昏昧,空空荡荡,仿佛从一面明镜,变成了一个井口。

    聚集在方云汉身体周围的密集线条,立即随之变化,微微扭曲,形成了一个球体。

    约束的力量乍然消失,圣火横扫一周,什么都没有碰到,只有方云汉周身毛孔,突然传来紧仄的感觉。

    那是气压的剧烈变化,形成的影响。

    在这个球体之内,空气不复存在,尘埃也消散无踪,方云汉所存在的这一片空间,变得格外干净、明亮。

    “去往云霄之外,堕入一场没有尽头的苦思吧。”

    空桑教主手中昏昧的镜子往上一举。

    一股浑浑漠漠的力量,从镜面之中涌现出来,扯动天上地下的虚幻线条。

    笼罩着方云汉的那个空无球体,在无数线条或拉扯或排斥的共同作用之下,轰的一声,向上飞去。

    世上的任何物体往上抛出,都应该会在重力的影响之中,滑落下来。

    但是方云汉此刻所在的这个球体,却一反常态,像是完全无视了重力的影响,越飞越高,越飞越快。

    在他上方的空气,就像是一片巨大的水流,被这个球体破分开来,留下一道洁白的浪花轨迹,竖直向天。

    这道痕迹,在茫茫夜色之中,极为醒目。

    等到他已经比云守峰的山顶高出一千米左右的时候,这条轨迹最下端的气浪,才膨胀扩散开来。

    随着速度的增加,在方云汉的视野之中,大地上的一切都在飞速的缩小,视野在变得宽广。

    “哈?这什么怪招,把我当卫星放了??!”

    方云汉脑子里面,情不自禁的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

    他感觉,自己现在不像是被一个人给攻击了,而像是被星球自转的运动给甩飞出去了。

    人能够依附在星球的表面生存,大自然施加的各种力,都是处于一种相对平衡的状态,而这些经纬线,就是屏蔽了其中一部分的力。

    此是《白帝经纬图》所述,

    ——流亡之境!

    空桑教在上古之时,名动天下的一大绝招。

    上古年间,能够达到第四大境界的强者,是非常难以被杀死的。

    练武功的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呼吸与天地协同,一念起时,逆夺乾坤灵气,也不在话下,生命力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

    练法术的到了这个境界之后,神魂离体,能把精神的力量凝练到如同真实物质,上天入地,穿山遁海,无处不可去。

    除了规模浩大的正魔之战,平时,就算是两三个天地之桥的高手,联合起来,埋伏另一个同境界的敌人,也未必能将对方重创,更别提将之永远埋葬。

    而流亡之境这一招,之所以有莫大的威名,正是因为当年的空桑教主,曾经利用此招,先后三次,凭借一己之力,将三名天地之桥境界的敌人,抛向九天之外,再也没能回归。

    那个年代,部分绝顶高手,已经对云霄之外的环境,有了一定的探索,他们知道第四大境的人,就算是扔到天外太空,也绝对不会死。

    但是,如果是并非自愿飞天,而是被抛入了虚无的方向,那么想要在有生之年,精准地返回这片大地,也是希望渺茫。

    这样漫长无边际的放逐,跟杀了他们,就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云守峰上,空桑教主仰望着没入夜空云层之中的那个球体,手里的镜子,仍涌动着昏暗不清的光晕,心中暗想:这一招果真精妙,不愧是当年空桑教……

    哗!!!

    高空之上一轮弯月,明月一侧,忽然传来如同瀑布倒悬的声音。

    那一块区域,一片厚重的云层被搅动起来,刹那间形成一个空洞,并且在飞快的扩散。

    那是因为云中的水汽被彻底蒸发成了气态,变成了透明的状态。

    伴随着这个空洞飞快扩张的,是一张纯白的太极图。

    被抛射向天的球体,位于太极图的中心处。

    整片月夜之下的云海,都像是与这个空洞、这道太极图,形成了联系,一同牵扯着那个球体,将其向上冲刺的速度,层层减缓。

    空桑教主面上的神色一紧,纵身而起。

    山顶上分布的一道道经纬线,仿佛一个极具弹性的大网,将他从这山巅之间,弹射向上,速度竟然也不比刚才的球体慢上多少。

    那一条由球体造成,从山顶延伸向天的苍白轨迹,正在节节膨胀,旁边又有一道紧紧与之相贴的轨迹,向上飞快延长。

    在飞速攀升的过程中,空桑教主手里的镜子,以背面的铜环为中心,旋转起来,镜子的边缘,模糊成一圈青铜光环。

    夜空下广袤澎湃的天地之气,在这宝镜高速旋转时,聚集过来,经过青铜光环的过滤,汇聚在镜面之中,形成如同水波一样的纯净能源。

    不过,在空桑教主飞到一半的高度时,他的目力,就已经透过高空中的那道太极图,发现太极图中心的球体,已然崩解。

    平生数百年,历经万千战斗的意识,让他不假思索的做出最正确的选择,翻身一掌,推出宝镜。

    恰好在这一刻。

    有一道璀璨的光痕,从那个球体之中迸射出来,在高空中划过一个饱满的弧度,从上而下的绕过了半个圆圈,击向空桑教主。

    一柄全由白色火焰形成的剑形,撞在了宝镜前端。

    经过刚才那个弧形运动的缓冲,方云汉已经彻底的摆脱了刚才被经纬线排斥、蒙蔽的那种负面状态。

    这一剑是在弧形虹光的末尾,带着浑然天成,瓜熟蒂落的绝妙姿态,利落的切开了从宝镜之中喷射出来的炽亮水波,如真如幻的剑尖,抵在了镜面之上。

    唐介灵左手在身侧一抓,故伎重施。

    一瞬间,那种像有万千根无形钢针管道,同时扎在白色焰光之上的情况,再度出现。

    纯白的烈焰之剑,随之凝滞,耀眼的剑身之上,出现数不清的阴暗斑点。

    每一个斑点,都代表着一小股能量缺失的方向。

    但是下一刻,这烈焰巨剑的“外壳”,竟自行解体。

    无数萤火虫一样的微小剑气,顺着那些经纬线引导的方向,旋斩过去。

    被动的抽取和主动的斩击,完全是两种发展。

    无形的经纬线引导渠道,被这些微小剑气,一股作气的冲击至紊乱。

    而“外壳”崩解之后,这把烈焰之剑内中,一股更淬亮的剑气显化出来。

    “跟我战斗的时候,同一个招式,不要重复使用!”

    方云汉的话语伴着他的剑气,从那些错乱的经纬线之间,穿刺过去。

    犹如上百道闪电的力量轰击于一点。

    空桑教主整个人,连同这面镜子,被打得横向飞去百米有余。

    方云汉身随剑走,整个人化作一道如剑如龙的光焰,蜿蜒而出数十米的长度,皎皎灵动,对空桑教主紧追不舍。

    龙行焰光之中,还传出一道长啸,真如龙吟震荡,响彻四野。

    层层音波扩散,又被抛在身后。

    这一声长啸,不仅是为了增添这一剑的威势,更加是为了宣泄方云汉此刻席卷身心的剧痛。

    他之前那么多废话,一部分的原因,是真的想要论一论道理,看看能不能说服这个上古之时的教主,产生别样的思考。

    先让这个唐介灵更安稳一些,然后,给自己争取到去用轩辕九黎图推演功法的时间。

    毕竟,现在的他,像出手第一招的时候那样,单纯的拿体内的圣火,当火药一样直来直往的喷射出去,是没问题的。

    但想要操控这种力量,形成一些复杂的结构,完成高明的招式,就需要投入更多的心神。

    圣火不断的灼烤心脏,本来就已经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心神意志投入其中的话,灵魂上的痛感也会愈发剧烈。

    空桑教主面对这道扑噬而来的飞龙剑光,手中的宝镜旋转加速,往前一抬,镜子的边缘,似乎呜的扩张起来,变成一个可以遮住他大半个身体的漩涡。

    飞龙剑光撞在漩涡之上,爆发开来的气浪,如同一头真龙在咆哮不休,二者之间迸发出一道道剧烈闪烁的光芒。

    唐介灵左手纠缠着虚幻的线网,在这个漩涡边缘的青铜色光环上一抹。

    速度快到已经脱了原形的镜子,极其突兀且无声的停顿了一下,仿若无视了惯性。

    然后,便以无与伦比的速度,反向旋转。

    骤然反转的力量,使得镜面前方的一道道光波逆乱,冲击碰撞,把这道龙形剑光的前半段,硬生生搅碎。

    明明只是火焰这种无形无质的东西,但在光波碰撞的一道道轰然巨响之中,居然还夹杂着如同琉璃破碎般的清锐响声。

    破碎的剑气,近似于实质,脱离了能量浓度、压力过高的中心区域之后,失去了约束,立刻成百上千倍的膨胀。

    爆射的剑气,又将错乱的光波也一并引燃。

    方云汉叱咤一声,并掌如刀,劈开团团膨胀的火云,整个人闯入了中心区域。

    “过一招,退一回,然后再重振旗鼓,你以为是回合制的游戏吗?!”

    “给我留下!!!”

    呛!

    本来准备顺势退后的空桑教主,被从中心区域劈砍过来,那无所畏惧的一记手刀,凌空破气,削掉了鬓角的一片发丝。

    那手刀的五指张开,双手并出,擒拿手的劲力变幻莫测,牢牢抓取住了宝镜所在,又一手压下宝镜,擒腕捉肘,攀援而上,一把将空桑教主拉了回去。

    周围的火光在连串的惊爆之后,本已近乎衰竭,开始暗淡下来,但方云汉身上,又涌出一波波的纯白烈焰。

    亮度再次暴涨。

    云层之间的那道太极图,已经缓缓淡去,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月光从空洞之中照下,本来极其清丽。

    偏偏从群山之间冲起一片白光,照的周围十几个山头恍如白昼。

    天上明月也失色。

    高空中的那团火光,明明暗暗,摇摇晃晃,膨胀的越来越大。

    四周大范围的空气,都被灼烤的扭曲起来。

    置身在中心处的两道身影,在这些扭曲的空气、光线之下,变得怪诞起来。

    从外界足够远的地方去观察的话,就会发现,他们两个的影像,时而被拉长如蛇,时而被压缩扁平。

    有时,是大如山丘的两个巨人影像在搏斗,有时,又是一个小小的人影,在对抗一团看不清原形的巨硕怪影。

    夜间的凉风不复存在,山中的雾气早就被清扫一空,极为干燥的热风,跨越山林,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

    皇都之中,双眼似睁非睁,看起来昏昏欲睡的无题小和尚,忽然皱了皱鼻头。

    旁人难以理解他这个神色是什么样的意义,坐在旁边摸肚子消食的尊泥,却会意的说道。

    “很神奇吧?”

    尊泥有些羡慕的说道,“虽然看不到多清楚,但是,方道长的实力,显然跟上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又截然不同的表现。”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明明年纪跟我差不多来着,我要是也能像他这么厉害,估计就能把头发长出来了。”

    无题小和尚毫不留情地说道:“死心吧,你天生脱……与佛有缘,城主都不可能帮你把头发长回来。”

    尊泥气愤道:“胡说,我十五岁的时候,明明头上还是有好几根头发的,是你偷了城主的沛圣念珠,用那至宝的佛光照了我脑袋,给我弄了个半成品的圆光相,头发才不长了!”

    “这样你就不用像其他同门一样,定时剃头了,多方便啊。”

    无题小和尚干脆闭上了眼睛,非常纯熟的转回了正题,“好了,继续看吧。这一场比我预计的还要有意思的多。”

    “不过唐介灵的表现,有些失准,难道,是他伤势恢复的速度比我预计的要慢?”

    “当初那场莫名的灾异,应是境界越高深的人,受创越严重。”

    唇红齿白的小和尚,最后嘴唇几乎不动了,嗓子里的声音,渐渐低到连尊泥也听不清。

    “我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他既有宝镜在手,还好的这么慢,类比一下的话,风吹休的伤,只会比他更难……”

    云守峰侧面的高空战场之中。

    唐介灵的表现,确实是越来越逼仄了。

    倒不是说他已经处于明显的下风,只不过,从一开始,一招之间能把方云汉震伤骨骼,送上云层,到现在,无论怎么都脱离不了方云汉的招法笼罩。

    这二者之间的对比,已经足够强烈。

    然而,这不是因为唐介灵的状态下滑,而是因为方云汉的状态在攀升。

    方云汉到目前为止施展出来的招法,虽然有许多变招,但还是以火焰为主体,他的气势也像是在原野之上燃烧的火焰一样,越烧越猛烈。

    从原本的一团流星火光,到无边无际的燎天大火。

    似乎只要战斗未止,这种火焰的力量会永无绝期的扩张下去。

    其实这也正是十圣阳火的一种特性。

    曾经在某一个世界,一个机缘巧合踏入十阳境界的高手,失控之后,他的十阳圣火,从一般的可燃物烧起,逐步连岩石、钢铁也不放过。

    经历漫长的时间之后,那火焰甚至跨越海洋,把海水当做燃料,将整个地表文明都焚烧殆尽。

    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这简直可以说是真正的灭世之力。

    唐介灵都有点怀疑,眼前这个默然不语,发动漫天攻势的踏火之人,跟之前那个慢条斯理、言语温吞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如此沉醉于战斗,刚才何必诸多赘言?”

    在经纬线条的撑张,宝镜飞旋的恢宏光彩之中,唐介灵发出自己的疑问。

    “哈哈哈哈,说出来你也许不信,你不肯听我的道理,不肯回去好好多想一段时间,这种反应,是真的让我很心痛啊!”

    这种从肉身和灵魂之中,同时反馈过来的痛苦,当日跟萧绰一战的尾声,方云汉已经品尝过一回。

    那种滋味实在是让人不想回忆。

    所以,在开打之前,他下意识的有些畏避,想把战斗的时间往后推移。

    但是真正打起来之后,剧痛的刺激,反而让他情绪高涨,他也有意放纵这种情绪,来压抑痛苦的影响,打法就越来越狂放。

    “你这样的变化,我倒是也有一个解释!”

    唐介灵瘦削如同冷玉冰铁的脸上,一双眼睛忽然睁圆,吐露出炽然的语句。

    “是你的力量在影响你的情绪,你的肉身生机甚是玄异,这股烈焰的力量也足够可怖,但你不是真正的天地之桥。”

    空桑教主右手携带着宝镜,向侧面一让,单以左手,连接了方云汉十道掌指攻势,左肩之上不免中了一指,剑气洞射,直接撕裂他的臂膀,斩下一条手臂来。

    他两个眼眶之中的瞳孔,在此过程中陡然缩小,凝成一点,向后退去,只剩下苍茫湛然的眼白,如同两个突出来的镜面,浮现出一道道经纬线。

    方云汉一记剑指断他手臂,乘胜追击。

    倏然,那面镜子脱离了唐介灵的右掌,闪现在方云汉面前。

    嗡!!

    方云汉一掌拍出,眼前忽然变黑又变白。

    接着,他看到了自己的背影。

    手掌依照之前的思维惯性,完成了挥击的动作,五根手指竖在前方,但却呈现半透明的感觉。

    一种像是坦露了一切,被整个世界、被万千草木所注视的恐慌感,夹杂着巨大的落差,涌入方云汉的心海之中。

    方云汉心中一震、一省,这才察觉,自己在十分之一的刹那间,猛然虚弱到了何种程度。

    他恍悟似的,将目光投注在远方。

    果然,除了他自己飘在半空的那个背影之外,在那真实不透明的躯体前方,还有一个完全由光焰构成的人形。

    这一刻,他的意识失去了所有功力,也失去了自己的躯体。

    周遭战斗余波形成的庞大光团,飞快的散失、暗淡。

    明月朗照而下。

    下方的云守峰,已经失去所有云雾环绕,但从山顶上随便吹来的一阵暖风。

    都像是可以把现在的“方云汉”吹飞。

    “方云汉”这个人,被分成了三个。

    继而,那代表着“功力”的光焰人形,体表猛然呈现出数不胜数的暗斑。

    遍布天地的虚幻线条,从不知多少个方向贯穿了这个光焰人形,将其中的能量,规划到天地的经纬之中。

    光焰四散陨灭,露出一面明镜。

    镜子落在唐介灵的手中。

    “居然有这样庞大的破绽,如果对付的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你现在,是站在我空桑教的白帝诲光宝镜前方。”

    远处,方云汉半透明的躯体,随着一阵暖风,飘来荡去,却只是做出捂额的动作。

    其实他的手现在完全可以穿透自己的头颅,这个动作是靠着他的思维,保持着标准的距离,才没有戳破自己的脑袋。

    唐介灵抓住自己的左臂按在肩头,天地之桥的生命力使他血肉迅速重连,冷颜道:“你已经败了,不必再挣扎。你飘荡在外的,只是纯粹的意识,三魂的精神力,其实还停留在你的肉身之中,现在的你,发动不了任何力量。”

    宝镜微微旋转,边缘的锋芒隐隐照在方云汉的肉身上,他却好像想到什么,略有些顾忌的降低了转速,继续说道。

    “不同的体系?你倒是很有想法,但是我们的四大境界,是经过近万年的摸索,无数先辈高人的参与,才彻底完善。”

    “不走天地之桥的路数,你的缺陷太明显了。”

    “还不认输吗?”

    空桑教主叱喝一声。

    从他口中扩散出去的音波,就足以把方云汉现在的意识,吹到不知何处去。

    他的镜面一抬,更是闪身将宝镜压在了方云汉躯体的额头上。

    “原来如此。”

    抚额的方云汉凝定风中,虚无缥缈的意识体向前看去。

    明明是不存在任何力量的形态,这一道目光却让唐介灵莫名心中一沉。

    “你刚才好像想毁了我的躯体,那,为什么不动手呢?”

    那渺小的意识传递出令人意外的意念波动,随后竟然展露了无比期待且张狂的笑意。

    “不如我来帮你吧。”

    轰!!!

    宝镜之下的躯体轰然崩解,茫茫血光,窜动四方,将唐介灵的身影阻了一阻。

    血光汹汹,似乎是其中的生命力,在为终于脱离了躯体的束缚而欢呼。

    鸣颤的血色光华中,意念的波动铿锵而来。

    “失去功力、躯体、精神,这些又有什么妨碍呢?”

    “我的心意还在,从虚空之中看见的风景,就不会离我而去。”

    声声入心,空桑教主虽然还不明所以,但本能的再度发招。

    就像这个意识体有古怪,纯粹的意识,也不可能拥有阻挡他的力量。

    然而这一次,他刚一动作,层层叠叠的虚空中,就涌现不知多少道淡白色的火焰波纹,吞没了他的力量,吞没上下八方,围拢过来。

    火光渐浓。

    渺小无力的意识彻底散去了人形,无形无质的微渺里面,勾连出呼啸山河的庞然律动,扫荡于群山之间,掠过唐介灵的躯体。

    虚空的风景,降临现世。

    空桑教主脚下一道太极图,头顶十日横空,只听一声。

    “我又何须是天地之桥?!”

第345章 今夜与明日(5400)

    群山之间的景物,无论是岩石还是水流、丛林。

    此刻都被笼罩在一种像是无边无涯的影响之中。

    呼啸虚空的律动,扬起时,所有的景物都会变得有些模糊失真,低伏时,万千景色又回归清晰的状态,就连一片嫩叶之上的纹络,都会变得格外的醒目。

    而这一股练虚境界的律动,正在起伏明暗之间,完全向着唐介灵周边汇聚。

    十轮纯白的日光在上空盘旋,配合下方的黑白阴阳鱼图,形成一个巨大的波动源头,就连空间,似乎也在这种情况之下微微膨胀、扭动着。

    虽然看起来四面都是出路,但是以空桑教主的眼力,可以肯定,他周边那些看似空无一物的地方,已经被扭曲的空间力量包围起来。

    身处于这个环境之中,就像是处于一个能把世上任何一种材料都化为飞灰的烘炉之内,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唐介灵捧镜聚气,眼眶之中,一双盈盈发光的眼白,以极高的频率闪烁起来。

    经纬线的角度,在他的眼中变化不休,每一次闪烁,眼中呈现出来的,都是被那些线条分割过后的、截然不同的图景。

    单只是这样的烘炉围困,或许给唐介灵有一点时间的缓冲,还能够再找出破法。

    毕竟,不算那些被冰封的岁月,他修行的时间也已经有几百年了,其中踏入天地之桥之后的光阴,都已经不止一百八十年。

    在这样的人生阅历之中,哪怕是最平庸的一种招法,也会记录下来,于意想不到的时机里面,发挥出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所以……

    方云汉根本就没有给他这个时机。

    太极图骤然收缩,十轮日光一起坠落。

    充斥着壮丽、神妙意蕴的一幅风景,轰然坍塌,构建成这幅景象的所有力量,牵动着群山之间的天地元气,对准同一个位置冲击过去。

    闪烁不休,变换不定的眼白,在这一刻停顿。

    空桑教主的身影,被彻底的淹没在这个冲突最剧烈、元气流向最混乱的范围之中。

    嗡!嗡!嗡!嗡!

    那一片无限璀璨、无法直视的区域里面,传出了如同金铜器物震颤的声响。

    白帝诲光宝镜的影像从中浮现出来,两只手掌紧随其后探出,把这面镜子合在双掌的中间。

    其中,一只左手按在镜面之上,五指指尖的纹理紧紧扣住镜面,一下旋钮,就把这个光滑银白的镜面,从青铜色的镜框之中给扭了出来。

    不过,这青铜镜框的底部,也极其光滑、明亮,同样可以当做镜子来使用。

    这一下,这面宝镜就一分为二,左手银镜,右手青镜。

    空桑教主把这两面镜子相对而立。

    他做完这几个动作的过程,迅捷无比。

    即使是在如此混乱的太极阴阳、圣火之气,联合冲撞爆炸之中,他的双臂血肉,已直接被蒸发成一层层发光的粒子,牵连着属于天地之桥的精粹元气散逸开来。

    这个做事的过程,仍显得万分的稳定,甚至清晰。

    于是,银镜之中,照出了青影,青色的镜面上,则照出了白色的镜影,两面小一号的镜影里面,又有更小一号的镜子影像。

    双镜相对,无限嵌套。

    《白帝经纬图》,帝鉴无疆!

    这两个镜面,就像是化作了两个无底洞。

    当这两面镜子往两边一拉,顷刻之间,就有足够把整座云守峰炸成碎片的磅礴力量,被吞入其中,消失不见。

    咕、咕、咕……

    仿若无底漩涡,吞江饮海的声音,在一眨眼之间,连奏七次。

    这一片被圣火照耀着的区域,顿时变得不知道暗淡了多少。

    虚空之中的心神律动,如篱如梳,再度横扫而过,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便要将天地自然之气,再度化作圣火,点亮群峰之间的辉光。

    “寄意天地,巧夺造化为己用。”

    唐介灵麻衣生烟,从光焰最为黯淡的一个地方漂浮现身,手中双镜趁机一合,再度照出经纬线。

    “好个旁门之道,当真是我小瞧了你,不过你要想凭这种力量来杀我,也是痴心妄想,万无可能!”

    他叹息一声,“可惜现在看来,今日这一战,我也确实奈何不得你了。”

    东南西北,横竖交织的经纬线,忽然隐去了一部分,只留下一束平行的线条,从大地的此方,延伸向极远的地方。

    空桑教主在这些线条构成的通道之中浮现,一步之间,仿佛就去到了视野的尽头,身影急剧的缩小,从这一片危险的区域,跳脱出去。

    他顺线而起,乘线而动,弹指一刹那,就越过山头,驰掠丛林,从山野落向城池。

    空桑教主刚走,在这片山林间,就有一点淡淡的血光浮盈起来。

    刚才的战斗,因为有着太极图约束的作用,而且战场又在高处,所以,大多的力量冲突,都是汇聚在一定的范围里,地面上其他地方的温度上升,并不明显。

    唯独这滴血。

    血中的热能充沛到简直不像是一滴液体。

    血从水中浮起的时候,周围的水就被煮沸,大量的水雾蒸腾而起。

    血升上半空的时候,小溪旁边的大量青草,都被灼烤的卷曲起来。

    草和花被加热之后的味道,类似于食物的香气,混杂在水雾之中向外蔓延,为雾气增加了一抹别样的色彩。

    当这一滴血,上升到比云守峰还高的时候,徜徉于山川之间的心神律动,蜂拥而至,汇聚其中。

    浑天九层,北冥重生。

    这么一滴血迅速的扩张,拉伸,现出四肢人形。

    而在云守峰的树林之间,一片片树皮枝叶,被凌空摄取过去。

    所有的草木纤维,在无形之力的作用下,飞快揉成了如蚕丝一般的材料,辗转交织,形成一身暗白,而边缘处透着青绿花纹的衣物。

    衣袍飞去,披上身来的时候,方云汉就连头发和眉毛,都已经重生出来,散开的长发拂下肩头,比之前因为火气而显得略微枯燥的发丝,还柔顺、浓黑了不许。

    “天地之桥的境界,真是有意思,这几个招式,都很趣味啊!”

    方云汉一直都知道,他现在走的路数,跟主世界的上古体系,是有一定差别的。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以他度过了虚空劫之后的程度,居然还会在天地之桥的高手面前,暴露出这么明显的破绽。

    空桑教主在力量强度并没有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仅一招对症而出,就把人的意识、精神、三魂、七魄、身体、功力,全都分割开来,这是何等奇妙的招数、惊险的遭遇。

    不过对于方云汉来说,这样的危机,却也是一个不得不抓住的机遇。

    让他能够首次脱离肉体、功力乃至于精神修为的影响,单纯以自己的意志、记忆、学问,来审视自己这一身武功。

    对于不懂进取或者没有底力的人来说,一旦破绽被撕开,等待着的,就是伤口和死亡。

    但是方云汉早就习惯了模糊原本的框架,融合、创新这种事情。

    破绽被撕开,被血淋淋的指出来,对他而言,反而是直接指出了一条开拓的道路。

    而上个世界得来的那些神功秘籍,有许多甚至传说是由神魔仙人所创造,有这些东西供他翻阅,让他自由的汲取营养,又怎愁底蕴不够?

    本来以为,要借轩辕九黎图好好推演一段时间,才能解决的弊端,倒是阴差阳错的就这么解决掉了。

    十阳圣火之力,已经与方云汉现在的躯体深切交融,转换自如,再无焚心之痛。

    可是他在短暂的欣喜过后,目视着空桑教主离开的方向,脑海里面已经在构建一个轮廓。

    刚才他的心神律动,梳理自然,呼啸来去,多次从空桑教主身上扫过。

    在唐介灵刚被太极、十阳,联合轰击了一刻,他周身的气机,也露出了一点间隙。

    终究被方云汉的心神律动,于有意无意之间,窥见到了他内部功法运转的一点秘密……

    心思电转之间,方云汉的身体拖拽着一道光焰,飞空而去。

    ………………

    大齐皇都。

    唐介灵的身影在越过城墙的那一刻,主动往下一顿,降落下来。

    几乎就在同一个瞬间,无题小和尚,从一片楼宇的阴影之下走出,来到城墙下,站在空桑教主对面。

    唐介灵一手托镜,一手抚镜,身上的麻衣每一点缝隙之间,都在向外卷起烟气,汇成一缕又一缕如同鸢尾花盛开的浓烟。

    不过这件衣服,始终没有彻底被焚毁。

    他面色自若,看着无题小和尚,淡然道:“无题大师来的这么急,莫非是担心我身挟余劲,波及城中无辜吗?”

    “主要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所以赶来看看。”

    无题小和尚蹦蹦跳跳的绕着唐介灵走了一圈,倒吸一口凉气,“嘶!你伤的不轻啊。”

    “这种伤,对我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话音未落,唐介灵的衣服里面忽然窜出一大股浓烟。

    衣襟、脖子的位置,就像是变成了一个烟囱的出口,喷出一大团烟雾。

    这一股白烟之中,夹杂着浓烈的血气味道,带有如同大自然的香气,又有浅浅的腥味。

    天地之桥的强者,体内的生命元气纯粹至极,任何动物嗅见,都只会感觉美好、强大,会传出这种让人觉得“腥”的味道,就说明这部分生机已然被摧折。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大量的白色烟雾,蓬的一下窜升之后,那麻衣笼罩之下,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具白森森的骨头架子。

    月色依旧,万里无云,高耸的城墙,投下阴影半斜。

    浑身裹着烟气的麻衣骨架,身高八尺,“形销骨立”,手骨里还捧着一面镜子。

    几步之外,看起来尚在童年的稚嫩小和尚镇定自若,眼露好奇。

    这一幅场景,说不尽的诡谲,却带着如同鬼狐夜话一般,奇异的魅力。

    麻布衣襟之上,唐介灵雪白如玉的下颔骨开合了两下,一点血色从眉心浮现。

    成百上千的血肉经络,就从这一个血色的小点之中生长出来,飞速扩张,眨眼之间覆盖全身,接着就是皮肤的生成。

    眉、发、胡须,双眼,也一一重现。

    麻布长袍又被重生的血肉皮肤撑了起来,空桑教主霜发垂落,面如冰岩之色,完好如初。

    “我……”

    他正要继续把刚才那句话说下去,突然脸色一动,流露出几分始料未及的神色。

    无题小和尚,也几乎和他在同时,显出诧异的眼神。

    因为,那刚才被撑得饱满起来的麻布长袍,此刻又瘪了下去。

    这一次,空桑教主的皮囊完好无损,但是,从他七窍之间,纯白的热能烟雾,像是喷泉一样涌出。

    几个呼吸之后,这副皮囊几乎就瘪成了一张纸。

    皮肤之下的血肉、骨骼,都被埋在他体内的十阳圣火之力化去。

    但每每在即将把这皮囊也烧掉的时候,极尽沧桑的生机,便骤然涌现,盖过杀伤,又令扁平的皮囊,逐渐向正常的人体转化。

    待他五官突出,七窍之中的烟气,也偃旗息鼓。

    就在这几句话里面,空桑教主几乎可以说是已经死了两回,又活了两回。

    天地之桥这个境界的生命活力,就是如此骇人。

    不需要像北冥重生法一样,大量借取天地之气,他们的生命层次早已超凡入圣,心里一个想法传达出来,即可直接复原。

    可是再度复原的空桑教主,刚才要说的话,却转了个话头,语调沉了一些。

    “看来这一战,我确实是输了。”

    他本来以为烧尽血肉的一死一生,已经足够将体内的伤势化解掉,没想到,居然还有余劲藏在他暂未察觉的层次,出现了第二次的爆发。

    这一战要是打下去,空桑教主将要受到的伤害,比他预计的,应当会严重很多。

    唐介灵说出这句认输的话时,方云汉已追到城中。

    此时,另一面城墙上也飘来一个人影,谢非吾不期而至。

    “哈哈哈哈,这位就是方会长吧,年少有为,擎世之才,果然名不虚传……”

    以谢非吾的实力,就算是隔着十几里的山水,没有亲自去见证,也能够感觉到,在那场战斗之中,是谁更吃亏。

    他心里自然是因这个结果而震惊、疑虑的,但却立刻动身,赶来城中,而且他一见了方云汉,立刻就是一番赞扬的好话奉上。

    表现的根本不像是一个清高自傲的上古高手。

    几句话之后,谢非吾既赞扬了方云汉,又称颂了空桑教主的实力表现,绝口不提他们两个之间的胜负,然后,就很自然流畅的把话题转到了魔宗身上。

    “……上古那场莫名的劫难,罪魁祸首,多半便是魔宗的人,谢某人本来还担心,以我们残存下来的实力,无力抵抗魔宗的阴谋,没想到,当今之世也有方会长这样的人物。”

    “好啊,我等携手同心,再寻找、培养一些骨干,到时候就算魔宗来袭,也总算是有一些底气了。”

    他话里话外,已经把方云汉、空桑教主、无题和尚和他自己,连成一体,完全忽略了彼此的立场各有差别,甚至刚刚还打过一场。

    但是这一段的话,不得不说,确实是放眼大局。

    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这个时候都不该再继续在追求生死之决,搅扰大局。

    方云汉听罢,也轻笑起来:“唐教主的功法,让我大开眼界,很有抛开那些琐碎杂事,单纯就武学上来促膝长谈的欲望。”

    “不过今日天色已晚,传教的事情,既然已经论定了,也不便再打扰唐教主休息。”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我听说这段时间,唐教主要么是在相国府中讲经,要么就是直接在大街上为众人宣讲,如今既然不必传教,也不要苦了自己。”

    “便与无题大师,一同住在之前我的副会长为大师安排的府邸,如何?”

    唐介灵目不斜视,宠辱不惊的说道:“如今这个局面,我还要坚持传教的话,那就是更错误的走法了。”

    言下之意,却是默认了跟无题同住的要求。

    这也是变相的让无题牵制住这个空桑教主。

    “刚好,我先问一问无题大师对那座府邸,有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方云汉邀请无题小和尚到旁边,谈了两句。

    他们两个各施功力、隔绝内外,就算是唐介灵和谢非吾,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也不外乎是让无题和尚多上心,顺便再刺探一下无题本身的想法罢了。

    谢非吾看着他们对谈,心中暗想:到底是年轻,也太急切了一些,这种事情,何必急着当面说呢?看起来是一点小小的礼仪失当,其实真正比传教更不可调节的矛盾,也就是从这种程度日积月累而成。

    这人在心中盘算着日后的事,那边方云汉已经跟无题和尚聊完了。

    众人不再多谈,各自告别。

    ………………

    另一边,陈五斤的府邸中,刚刚出关的岳天恩,正在听众人讲述最近的事情。

    岳、吴等数人,在陈府之中借用轩辕九黎图一同闭关。

    按照九黎图中的时感来计算的话,已经过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他们的精神,在那个图中虚构出对应自己现实状况的肉体,无所顾忌的实验,践行自己所能想到的种种法门。

    这将近两年的时感之中,他们简直可以说是尝试了一百万种死法。

    还都是自己作的死。

    但,也总算是把他们以后要走的道路,构建起了一个雏形。

    完成了这个雏形之后,当下阶段,继续留在那个图里面,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

    因而,岳天恩第一个完功出关。

    他们正从最近大齐局势的变化,说到方云汉跟空桑教主的战约。

    方云汉就已经踏进了大门。

    他看见了岳天恩,脸上微露喜色,打了个招呼之后,先宣告了今日之战的结果。

    “我赢了。”

    等厅堂中其他几人反应了一会儿,各自道喜的时候,方云汉面带着微笑,语调却十分郑重的,又说了一句话。

    正沉浸在喜悦中的陈五斤、公孙仪人等,都微微愣了一下。

    他说:“不过,这个事情还没有彻底的完结,明天我还要去杀个人。”

第346章 句句大局,一言破之(6700)

    招贤馆选址在皇都之外。

    这个地方,本来是一百五十年前那代皇帝,穷奢极欲,为了贪图享受,而兴建的一片皇家园林。

    当年这一片工程历时三年,耗费百万金,修成之日,满朝文武不知道上了多少阿谀奉承的奏章,其中也不乏词藻华丽,文采出众之人,至今还有数十篇相关文章流传。

    还有好事之人,在这片园林之中,选出三十六处奇景,大为颂扬,有九重楼上明月白,湖心小筑挂虹彩,白龙蜿蜒过五峰,卧虎岩上筑金宫等等。

    不过,自从经历那位贤相整顿朝政,改制之后,最近一百年来的历代皇帝,反而以不涉足这片园林为荣。

    直到谢非吾入皇都,皇帝下旨,把这片地方改了名字,稍加整修,便又成就了一片绝佳的风景。

    此处的亭台楼阁,大多都依山而建,有人工开凿,连接各处山涧的大水渠蜿蜒而下,绕过峰头。

    水渠起始的位置,有一座高达十丈有余,通体没有一处缝隙的巨大岩石。

    岩石的上半部分,被开凿成一处宫院的模样,其中又加了许多名贵的材料装饰,初修成之时富丽堂皇,金碧灿然,经过这一百五十年的光阴,华丽之中就又多出了历史的沉淀,物料经过时间的冲刷,颜色也大多变得更加深沉。

    在巨石南北两侧筑有台阶,各分二十四阶。

    谢非吾离开皇都,回到招贤馆之后,路过此处,就看到南面的石阶上,有一个提着琉璃宫灯的少女。

    这个少女从外貌来看,大约是十六七岁,眉眼动人,身上一件浅红色的袍子,玉带束腰,白裤白靴,气质娴静,如同子夜时分含苞待放的一株昙花。

    她蹲坐在石阶上,右手里的灯特意举得高了一点,正照着石阶旁的一丛野花,左手托腮细看。

    谢非吾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便转向她那边去,主动开口打了个招呼,道:“圣女,夜色已深,风潮露重,你怎么还未休息?”

    “我准备睡觉的时候看到窗外有萤火虫,就出门来走一走,走到这里,又发现这株花,好像跟白日里看起来的时候,大有不同,就多看一会儿。”

    符离圣女解释了几句。

    她这一开口,五官表情又忽然变得灵动了许多,本来十分超然出尘的容颜,多了一份凡俗烟火的气息。

    这才使人注意到,原来这个小姑娘生的桃腮粉面,杏眼琼鼻,煞是可爱。

    “谢堂主怎么也没有去休息?”

    符离把灯光收回,抬起来照了照谢非吾所在的位置,轻笑着说道,“你刚才好像又到城里去了。”

    “是。”

    谢非吾表现的温和敦厚,说道,“圣女应该也有所察觉,就在今天晚上,大齐的方会长跟空桑教主打了一场,已经分出了胜负,我怕他们打出了火气,结下深仇,就特地赶过去劝抚一番。”

    符离不甚在意的说道:“这些事情他们自己也有分寸吧,唐教主的名声,我曾经听说过,这位大齐的方会长,看起来人缘也不错,应该都不是睚眦必报,不顾大局的人。”

    “我自然知道他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物。”

    谢非吾应声说道,“但如果不去亲眼看一看的话,到底还是不能彻底安心。”

    符离若有所思,鼓了鼓嘴,口中呼气,嗯了一声,说道:“谢堂主,招贤馆,虽然一开始是由我代表飞圣山的名义,来召集散落于各地的上古同道们。”

    “但我看得出来,他们来到这里不久之后,就都对你服气。你让他们出去做事,拿的主意,提醒的要点,对他们进行的规诫,他们大多都会赞同……”

    谢非吾连忙说道:“那也不是我想僭越,只是他们似乎不敢打扰圣女清修,我看你对这些事情同样不怎么上心,所以才为他们从旁做些劝导,绝无命令的意思。”

    符离听到他这段话,立即皱起眉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小心翼翼呢?”

    少女不解的说着,话语之中并没有什么质问的意思,倒像是有几分在为对方抱不平,“跟当地人的交涉,让我们有这样的一片住所,本来就是你完成的。”

    “诸多同道过来的时候,听说如今距离上古时代,已经度过漫长岁月,迷惑不解,心情不好,产生摩擦,也都是你调解的。”

    “烙印法咒,营造出一处足够牢固的地宫,来安放那些尚未破封的冰棺,这些也都是你亲自去完成。”

    “你有什么必要这样匆忙的向我解释呢?”

    谢非吾神色之间的触动,一闪即逝,微不可察,自然的说道:“若非是借了飞圣山的名声,招贤馆不可能这么顺利的立起来,我们读书人饮水思源,是份所当为的事情。”

    符离似乎是想要再劝些什么,却又不好开口,最后也只是说:“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这么操烦。”

    她外表虽然年轻可爱,也确实有些年轻人的爱好,想到什么便立即去做,好奇心非常旺盛。

    不过,毕竟是在飞圣山这样的正道魁首圣地之中,成长起来的圣女,不会缺乏一双洞察世情的眼睛。

    可因为这段时间谢非吾对她的态度确实是很好,有些话,符离才不好这么直接说出口。

    一个修炼到天地之桥境界的人,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这样的人只要宣告了自己的存在,本来就足够主导一些事情的动向,让别人时时刻刻顾及到他的意思。

    但是谢非吾在这方面,好像就太不自信,即使是一些很微小的事情,他也要亲自到场,特地现身。

    偏偏现身之后,他又不会简单利落的表明立场,而是要用很多优柔的词汇,来装点自己的意图。

    对符离圣女、对无题和尚是这种态度也就罢了。

    可他就连对招贤馆里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也都是这样的态度,交情还不深,关切就已经很深,未免使人觉得有些虚伪造作,多此一举。

    那些上古之人刚知道自己已经成了时代的遗民,心绪不稳,面对这种情况,只会觉得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对谢非吾更加敬畏。

    但时间长了,等他们的心态稳定下来,也自然会察觉出其中不妥当的地方。

    “谈不上操劳,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谢某的修为用在这个上面,至少可以让自己精神充沛。”

    谢非吾也不知是有没有听懂对方弦外之音,脸上温和的神色不改,又用平静醇厚的嗓音说道,“不过修行之道在于自然,遵循日月起落,昼夜作息也有好处。”

    他对着符离行了一礼,道,“谢某这就去休息了。”

    “请。”符离还礼。

    谢非吾转身离开。

    那座依靠巨石开凿而成的宫院,整个招贤馆中最显眼的一处建筑,却并不是他住的地方。

    他选的那处院落,是在这一条长渠的中段,水波的南侧,背靠着一座小山丘,夜间能听到水声潺潺,花香鸟语,也很不错。

    但是,放到整个招贤馆来看,这处院落就显得有些平平无奇,甚至可以说是“简陋”了一些。

    回到院中之后,谢非吾的视线在周遭随意的扫视了一圈,脚下就向右前方,走了几步。

    在他身边,有一丛长势旺盛的杂草,绿油油的草叶子里面,夹杂着几朵很小的白色野花。

    整个院子里面,就这一丛花,跟刚才符离提灯看着的那丛花,有几分相似。

    谢非吾伸手掐断了其中一朵小花,凑到鼻尖嗅了嗅,嘴角无声的勾起一抹笑来,笑得有些冷意。

    他自己当然知道,身为一个天地之桥境界的强者,只要存在于这里,就不会有人忽略他的意见,似乎没有必要奔波这么多,在意这么多的小事。

    但是,他谢非吾要的,可不是那种“不被忽略”的程度。

    遗珠堂,是上古时代九百六十支旁门之一,也是当年,从名世六教的青崖书院之中,分出来的一脉。

    所以,就像是青崖书院一样,这遗珠堂,也讲究文武兼修。

    其他门派之中,虽然也会有许多藏书,却都是对武学道理,对天地之理的种种探索,而遗珠堂中的典籍,却有更多的治世理论,教人如何修养道德,培养名誉。

    谢非吾天资出众,年纪轻轻,就已经读尽了遗珠堂中的典籍,他极有主见,对前人的理论不敢全盘接受,做下了许多批注,自己心中也有一套一套的想法,想要推而广之,大展拳脚。

    那个时候,他也已经是生死玄关境界的高手,去寻一个小国的话,治理一国,也不在话下。

    在师长的鼓励之下,他确实去了,也做得不错。

    当目睹这个小国兴盛起来的时候,他就想把自己的这套方针,向外扩张。

    他向南,但只隔了一条山脉就是玉颜门所在。

    向北,有空桑教新派来的传教者。向西的城池,是扶龙教某位护法的家乡。

    这几座城池里的高手都拒绝他的宣传,其实,他们不一定能够打得过谢非吾,但是他们背后的势力,让谢非吾不敢招惹。

    更可笑的是,等他向东回到自己的门派里,才发现因为派系斗争,自己的那一系师长已经大权旁落。

    新上任的堂主根本不管他的作为如何,只因为他是曾经的对手派系,就暗中排挤、冷落。

    于是,谢非吾发愤图强,开始练功。

    他只用了八十年,还不到百岁的时候,就已经修成天地之桥的境界。

    这样的年纪、实力,放在整个上古,也该是一方豪雄了。

    然而等他如愿以偿,夺取堂主之位,他才发现,成了堂主之后,受到的关注更多,约束、压制也就更多。

    名世六教,对他这样的人格外在意,以防又出现一个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的教派。

    在这样处处掣肘的生活中,度过了六十年之后,谢非吾放弃了。

    他甚至都不再练功,因为练功是没有尽头的。

    那时,三大圣地甚至魔宗的开创者都还活着,那些都是曾经参与了完善武道体系的大人物。

    他再怎么练,也不觉得自己能追上那些人。

    做不了第一,得不到一言决断天下的权力,心中的抱负,就终究只能局限于一隅之地。

    那干脆不做了。

    又过三十年,他陷入沉睡,等到再醒来的时候,他迎来了自己一生中最大的转机。

    这个天下,已经没有三大圣地,没有名世六教。

    无论正道,还是魔宗、旁门,数量都已经少得可怜,就算还有高手存在,也没有了上古之时那样浑厚的底蕴和附庸,也只是与谢非吾这样的人,站在了同一个台阶。

    如此良机,他岂能错过?!

    谢非吾又闻了闻手上那朵野花,心中想着。

    像符离这样幸运到仿佛苍天宠儿,一入门就被飞圣山主收为关门弟子的人,又怎么能够理解,他现在的表现欲望,有多么的深刻,多么的强烈。

    他享受着每一点能够干涉别人决断的时机,哪怕是再小的事情,只要有机会、跟他有牵连,他都愿意去亲自干涉。

    他要在这个时代,每一个大大小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身影,无论是被人敬,还是为人厌。

    这些小的,终究可以积攒成最大的。

    就像是这小小的招贤馆,小小的一群上古遗民,就是他树立自己形象的第一步。

    谢非吾的想法,已经悄然发生了改变。

    就算做不了那个最高最绝的,他也要成为根基最深最广的一个。

    就算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又怎么比得上,某一日,万众之中的出色人才,恍然惊觉,原来他们全都直接间接的与“那位谢先生”有过交集。

    野花在指尖捻动,谢非吾又深深的吸了一股香气。

    “圣女钟爱的这种花香,果然不是我喜欢的。”

    他摇了摇头,丢掉了那朵野花,准备进屋去休息。

    不过,刚推开了那间屋子的大门,谢非吾又转过身来,有些惊讶的说道。

    “我知道你会来,但没有想到,你居然来的这么急。”

    院外,方云汉从沿着水渠铺成的那条石板路上,缓步走来。

    此时,天还没亮。

    距离他们几个在城中散场的时候,还不走一个时辰。

    “如果你知道我会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非吾无可奈何似的摇了摇头,叹气说道:“我当然知道你要干什么,不外乎就是来敲打我一下,让我知道你的实力,摒除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但其实,我对这个大齐,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月光之下的谢非吾,是一个绝对清隽优雅的中年人。

    他长发斜簪,胡须打理的非常整洁,一身长袍修然,站着不动的时候,经常是一手负在腰后,一手抚在小腹的动作,身上有浓浓的书卷气。

    这张脸上虽然没有太过夸张的表情,但或笑或怒,或是肃然,都是正常人会有的仪态。

    光是这样的表现,就比要么极端冰冷,要么极端神圣的唐介灵,更使人安心,容易亲近。

    当他这样一个人,流露出无奈的神色,做出辩解的时候。

    旁人甚至不会觉得他是在辩解,而是认定,他说的一定是实话,对面一定是有所误会。

    谢非吾欲言又止,脸上保持着无奈的神色,想了想,道:“就算我真的有一些不该起的心思,感应过你与唐教主的一战,也该知难而……”

    他话未说完,忽然上半身微微后仰,双手自然的抬起,宽大的衣袖,在半空中轻柔的摆动之际,藏在衣袖之下的十指,已经接连弹出。

    这不是谢非吾要抢先动手,而是因为,他话没有说完,外面的方云汉已经做了一个抬掌的动作。

    方云汉这一抬手,掌心向上,仿佛是手掌中正托着什么重物,背后那条波光粼粼的长渠,便随之抬起了一段。

    左右长度近八十米的一段水流,彻底脱离水下的污泥,拱起了一个非常显眼的弧度,仿佛在方云汉背后架了一座水晶长桥,流水之中,甚至能看到水草和游鱼。

    谢非吾却能够从这一幅看似美轮美奂的场景之中,感受到那里的每一颗水珠,都已经被赋予了一种奇异的灵性。

    任何一滴水,在下一个瞬间,都能够爆发出洞穿金石,斩裂梁柱的锐气。

    之前方云汉和空桑教主大战的时候,谢非吾曾经放空心神,仔细感应十几里外的情况。

    那个时候在他心目中,方云汉是一团好像永远不会熄灭的火焰。

    但也就只有火焰,根本容不下其他力量的存在,任何异种元气,都会被那样的火焰压制、焚烧。

    而现在的方云汉,却这样轻松的展现出了为流水赋予灵性,道法自然,驾驭自然的剑意。

    这两种情况,很难说哪一种更加危险,所以谢非吾已经不得不出手应对。

    他十指连弹,弹出了十股元气,却不是为了半渡而击,射向那一段已经拱起来的水渠,而是射向月亮。

    万年不变的月升月落,没有人能够说清,月亮距离地面到底有多高。

    任何人试图对明月发动攻击,留下来的都只是一片空妄,得不到任何回应。

    可是今日不同。

    谢非吾不同。

    他这个人像是跟月亮有缘、有亲、有往来。

    他与明月为友,送去十指元气,明月之上,便悄然生波。

    从波澜的中心,一连震还十颗明珠。

    十颗月光明珠,射落水晶长桥,遇水而化,瞬间蔓延。

    月光充斥整座长桥的一刻,这一段隆起的水流,便分崩离析。

    大片发光的水花坠落下去,落回水渠之中。

    方云汉这一招赋水为剑,还没使出来就被化解,但他这个抬手的动作,还在继续,一抬掌过了头顶,便翻掌向下压。

    这整个过程自然流畅,好像根本没有被对手的作为,打断半点的气势。

    在翻掌的那一刻,积蓄到顶点的威势,便如同从天上倾压而下。

    谢非吾眼皮一跳。

    一般人这个时候就算在旁边。也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在谢非吾的眼睛里面,空中已经构建出了五座山峰的形态,天地之气,潮涌而去,依循着一种极其稳固的构架,发挥威力。

    这一掌落下,必定带着不逊于真正五座山峰齐落的庞大力量。

    面对这一招,谢非吾可以挡。

    但没必要。

    他的眼睛刚接受到那五座山峰的图像,信息还没有传递到大脑里面,身体就已经开始避让了。

    这个中年文士的身体,如同一抹月光向后流逝而去,瞬间穿过了这片院落,登上了后方的小山丘。

    到了这个距离,就已经在那五山之力覆盖的边缘。

    他在这小山丘的顶端,一片嫩草野花之间停身,双手向前一探,就等着对方一招使到末尾的时候发动反击。

    可谢非吾的眼神,刚由下而上的一瞥,就看到高空中由天地之气汇聚成的五座山峰虚影,根本不成体系,已经自行瓦解。

    “这一招他根本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使出来,只是在虚张声势!!”

    电光一样的念头,闪过谢非吾的脑海。

    在那些崩塌的虚影之间,已有一个从下方纵跃而来的身影,化掌为剑,一剑点落。

    天上的月光,从云层的缝隙之间泄露下来,如同一根根琴弦,照在谢非吾双掌之间。

    他的指尖,可以触动那些月光,奏出明月的华章。

    只等琴声一动,就要狂月满天。

    可是,在那山崩地裂的虚幻中,一指点过来的方云汉,已经占据了整片天空,哪还有月光的余地。

    谢非吾仰空一啸,翻袖上迎。

    远处,琉璃宫灯的光芒一闪。

    符离提灯而至。

    整个招贤馆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却只有一个符离,能够感受到这里发生了一场战斗。

    那仿佛是五岳齐推的惊天威势,却又归于吾身。

    她踏上这座小山丘的时候,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站在谢非吾背后。

    那个年轻人的一只手,还搭在谢非吾肩膀上,离脖子很近,但他脸上并没有什么恶意,反而有笑容。

    “你猜错了。”

    方云汉收手,“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是邀请。”

    “请你跟我一起去杀人。”

    谢非吾没什么反应,他还沉浸在刚才的失败之中不能自拔,脸上满是恍惚的神色。

    方云汉和唐介的一战,已经能够证明,这个玄武天道的会长,实力很强。

    而谢非武在这几招交锋之后,虽然败了,却可以肯定,如果对方真要杀自己的话,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这种层次的生死之决,至少要拖到千百个回合之后,才有那么一点底定的可能。

    但!

    有把握不死又怎么样?他毕竟是败了呀!

    而且是败在三招,不,是败在一招三式之间。

    事情的结果跟他的预测没有太大的偏差,但是过程的差别实在太大,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了。

    符离看他没有反应,便主动上前几步,像方云汉说道:“你要杀谁?”

    方云汉从容自若的说道:“杀那个唐介灵啊。”

    “为什么?!”

    谢非吾终于压下思绪,转身过来,他先质问了一句为什么,然后才像是回想到刚才的对答,补充道,“你为什么要杀他?”

    “唐教主就算跟你有些摩擦,毕竟也是正道,而且他一路以来其实非常克制,根本没有杀伤你们大齐的任何一个人。”

    “在对付魔宗的事情上,他也绝对会是最坚实的盟友,你要现在杀他,有百弊而无一利,况且还未必能够杀得了!!”

    他借着这段话平定心绪,最后一句说出来的时候,语气又和缓了很多,“你们两位的本事,谢某现在是真心服口服了。不过,你此时想杀唐教主,未免太过不顾大局。”

    “谢某虽然不才,也绝不肯同流合污,我想,圣女与无题大师,也不会坐视此等事端。”

    这段话在刚刚失败的谢非吾口中说出来,不免有些激动。

    但是条理还算清晰,理由也是非常坚定。

    孰料,这些理由,被方云汉接下来的一句话,寥寥几个字就粉碎了个干净。

    “可他不是真正的唐介灵啊。”

    方云汉的回答异常简单。

    这个主动找上无题和尚,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跟上古时代的空桑教主没有半分偏差的唐介灵。

    不是真正的唐介灵!!

第347章 不成之局,参商不老(4700)

    在方云汉抵达大齐皇都的第二天。

    谢非吾于招贤馆设宴,同时宴请空桑教主、方云汉,及无题大师。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在这些高手之中,相对来说,谢非吾是对于种种俗事往来最热络,最上心的一个。

    他会设宴,并不出奇,而他在请帖之上用的,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名义,还有飞圣山圣女的落款。

    凭这个圣女的身份,也确实有足够的面子,让唐介灵去走上一趟。

    空桑教主与无题和尚按照请帖上所说,到了招贤馆的西大门。

    谢非吾亲自出迎,带他们两个前往设宴的地点。

    那是人工开凿的一处湖泊,位于招贤馆内部,整条长渠的末端。

    在湖中心的地方,又堆土成山,夯实地基,建起三楼五亭。

    三座高楼,各分四层,成犄角之势,左西右东,坐北朝南的那一栋,相对来说最为气派,飞檐如月,瓦如琉璃,每一层的檐角,都挂着青玉为骨的灯笼。

    也唯有这一栋楼的匾额,是金漆勾勒出来的“清都”二字。

    这三栋高楼之间的场地,便是一座汉白玉石平台。

    平台中心有铜铸镀金的仕女像,左手持灯,右手高举银盘。

    这是百余年前的皇帝,心慕仙人赐露入银盘,可得长生的传说,而特地铸造出来的玉女承露台。

    当空桑教主踏上玉女承露台之际,微微抬头,就已经能够看到清都楼的第四层上,方云汉和圣女符离的身影。

    谢非吾选择这个地点,自然是用了一些心思的,惠风和畅,天日朗朗,湖面的气候,清凉适宜,登楼之后,更是能够俯瞰周遭水上景色,居高临下,会览群山园林。

    似乎酒菜也都已经上齐,站在这里,已经隐约能够嗅到从楼中传来的香味。

    唐介灵却反而停住了脚步,眼神之中,流露出几许微妙、惊奇的神色。

    谢非吾道:“唐教主,圣女就在楼上,方会长也已经应邀而来,就等着你跟无题大师入席了。请吧。”

    唐介灵还是不动,只是侧首看向东边。

    他的视线擦过东边的那栋楼,往这座土山之下,往这一片湖泊的边缘投注过去,那里,是一条长长的水渠。

    在这里侧耳倾听,会觉得水声极远,却绵绵无绝。

    每时每刻,都有千万斤的活水,从那条水渠之中汇聚到湖泊内,再从湖泊四周一些树荫下不起眼的地方,流散开来,完成这一片自然园林间的循环。

    奔流不息的长渠,在白天的炽盛阳光照射之下,更加夺目,层层叠叠推涌而来的波浪,与银白的龙鳞无异,显得这一条水龙温顺而又活力四射。

    在这种明亮景色的衬托之下,长渠两侧的那些亭台楼阁,小山、荒野,就被大而化之的,成为了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背景。

    唐介灵的眼神,却正是落在那一片背景中,一小块深绿色的区域。

    “我有些好奇,你们几位之中,是哪一个先有了这样的意向,然后,又是以什么样的理由,说服其他几人,一同设下这个局来?”

    质问入耳,谢非吾脸上笑意不改,说道:“这自然是谢某的想法,实不相瞒,昨天回来,我反省再三,觉得是因为我没有在方会长刚入城的时候,就设宴邀请各位,调解立场,才导致那一战爆发,各有损伤,心中甚为不安。”

    “所以今早我就与圣女商议,请各位一聚。一来是,弥补谢某之前的过失,二来也是明确的定下盟约。”

    唐介灵微微点头,说道:“这大约就是你原本的想法,所以说起来滴水不漏,但是,昨天晚上你的这套想法已经被谁扭转了吧?”

    说话间,唐介灵似笑非笑的歪了下头,目光从谢非吾脸上扫过,又转向另一侧的无题和尚,然后再抬头。

    这一系列的动作,与之前空桑教主保持的神态意韵,大有不同,以至于他的面貌分明还没有出现变化,却已经让人觉得换了一副面孔,变了一个身形。

    “那么,看出破绽的是你!”

    “唐介灵”望着清都楼。

    清都楼第四层上,方云汉已经走到栏杆边缘,俯瞰下来,缓缓说道:“你不装了?”

    “你们几个对我杀意甚坚,都已经把我引入了包围,再装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

    “唐介灵”抛了一下手中的宝镜,轻佻的用三根手指捏住了边缘。

    这个动作,把他身上最后一丝属于空桑教主的庄重气质,破坏殆尽。

    “你能说服他们站在你那边,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看破了我的伪装。”

    “不过,你是因为什么事情对我起了疑心,又是用什么证据来说服他们的?总不可能只凭昨晚论道,我转移话题,对你的论述全盘否定这一点,就认定我是假的吧?”

    他回忆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自认为外在的表现、传教的执着,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与真正的唐介灵全无二致。

    唯一拿捏不准的,就是与方云汉的那次论道。

    真正的唐介灵,其实也是一个很多变的人。

    上古之时,这位空桑教主,曾经因为一个寻常老妇人的质疑,而大动干戈,召集所有元老议事,最后竟然还真的花了半年时间,针对那老妇人提出来的一点情况,修改了教典。

    但是他也曾经与飞圣山的桃李道长会晤,拒不接受对方的几条合理意见,以至于桃李道长放弃讲理,直接动用武力,以半日赌斗,逼他自封十年。

    对于这种人,假的唐介灵自然也很难确定,在论道之时,该选怎样的表现。

    可是,连他都不能确定这样的表现是对是错,别人又怎么能确定这样的表现就是错的呢?

    “你想知道?”

    方云汉很友好的笑了一下,“但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战斗已经开始。

    在面对有可能和平争取的目标时,方云汉不介意长篇大论,但是对于一个已经确认的敌人,他就更喜欢让对方死不瞑目。

    然后,还有一个人出手比他更早、更快。

    是无题。

    这个外貌犹如孩童的和尚,站在那里,头顶还不到“唐介灵”腰间那么高。

    在这种身高体型的对比下,他无论是出拳还是踢腿,都会显得有些许滑稽,不过他的功法,本来也不需要挥拳踢腿。

    那两只幼小白嫩的手掌,只是当胸一合。

    “唐介灵”脑后就浮现出一圈佛光。

    这一圈光芒,明璨璨,圆坨坨,有着号令一生所行所知所识之事,皆无比圆满的威严。

    小小一圈光明之内,仿佛就蕴含着大圆满净土、无上极乐世界。

    “唐介灵”身子一晃,头顶上窜出一缕青烟,现出模糊人影,竟然是神魂不稳,从天灵盖上失控离体,大半个身子已经被扯入这圈佛光之中。

    这个时候,“唐介灵”身体的另一侧骤然一暗,谢非吾的一只袖子豁然一翻,仿佛乌云遮月,又像半云托月一样,兜头盖脸的打了过来。

    无论是遮月的,还是托月的云层,都代表着,有能够撼动月亮的宏伟力量,蕴藏在看似柔软的云雾变化之中。

    如果是被这一只袖子打实了,别说是血肉筋骨造就的一个七尺男儿,就算是上百座铜铁浇筑的雕像,也得被一下打得七零八落,粉身碎骨。

    这两个人从前没有合作过,但动起手来,时机把握,衔接的天衣无缝。

    更要命的是,这个时候,本来还在四楼上的方云汉,也只是一个闪烁,就出现在“唐介灵”的前方,脚尖还没有沾地,一掌就对着“唐介灵”的正脸拍了过去。

    佛光镇压,神魂半出窍,“唐介灵”的躯体,此刻反应迟缓,动作僵硬死板的如同泥塑木雕。

    但是,就在他的背部,一只微微泛青的手,万分迅捷的破开了背上的衣袍,探了出去。

    这一只手,连带出一个人影。

    一个肤色泛青,面目高雅,上半身袒露着的盛年男人,从“唐介灵”体内,飞纵破背,游身而出。

    轰!

    方云汉和谢非吾的两股力量一碰,“唐介灵”的躯壳立即烟消云散。

    但他们两个都能够感觉得出来,这个“唐介灵”已经像是一个幻影,一块枯朽的树皮,内部根本没有半点天地之桥境界的生命力,甚至,被他们打碎的这个形象,都不是由血肉构成的。

    而在这个时候,半空中代表着神魂的模糊人影,主动往佛光中一钻。

    那一轮小而广博的佛光,如被长鲸吸水,汲取殆尽。

    佛光中的模糊人影,反而壮大起来,更加化虚为实,成了一具壮硕的木偶,双拳齐挥,同时攻击方、谢二人。

    而那个游身闪避的淡青色男子,趁机虚摄着白帝诲光宝镜,遥遥的对着清都楼一照。

    嗡!

    一道白光闪过。

    上下分四层,每层各有三米多高,硫璃瓦片八千枚,所用木料石材,逾十万斤,偌大的一栋清都楼。

    超过十分之九的体积,当场化作飞灰,只留下第一层的些许残骸。

    整个小山顶端的空气剧烈攀升,东西两侧,没有被直接攻击的那两栋高楼,也直接燃起火光。

    这镜子里面喷洒出来的白光,居然是方云汉昨夜用来攻击他的十阳圣火。

    楼中的符离圣女本来正要出手,被这圣火之光一冲,也不得不先寻求自保,身不由己地被冲飞出去。

    她的身体,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纯白弧线,从这座湖心小山的顶端,斜着射入湖泊之中。

    白色弧线入水之后还冲出极长的距离,大量的湖水,被直接蒸发,两侧的水流,甚至都没来得及向这边涌动。

    湖面就像是一块巨大、光滑的湿面团,被人抽了一鞭子,形成一道深深的凹痕。

    “蒙昧浑沌一胎生,先天婴儿眼中真。”

    “世态宛如云变改,千变万化悟此身!”

    一首歌谣传出,青色皮肤的男人高声吟唱,翻空无痕,从这座平台上纵身飞向云端。

    无题小和尚两只小手向上一抓,口中发一声喊:“果然是你,魔宗木婴门主,婴变神君!”

    昨天晚上,方云汉拉着无题和尚单独聊的那几句话,又在这个和尚耳畔回响起来。

    “无题大师应该对空桑教主有一定的了解吧……但是我与他那一战打到关键时刻,隐约发现,在他表层运行的心法之下,还运转着一套截然不同的功法……”

    “控制他手里那面镜子的,只是表层,而他真正的功法,有这几个特点……”

    对方的伪装着实可以说是鬼神莫测,就算是当着无题和尚的面,也完全没有露出破绽。

    之所以会被方云汉察觉端倪,主要还是因为修炼体系不同,没有预料到,方云汉的心神律动,是完全向外散发的一种力量,对于敌人的感应,已经到了见微知著的程度。

    饶是如此,方云汉指出的几个特点,其实也只是一套功法的细枝末节。

    凭这一点边角料,根本不可能揣测出整套功法的全貌。

    但是,以无题和尚的见识,已经足够从中揣摩出几分魔宗功法的脉络。

    他把自己的猜测再反馈给方云汉,才有了今天的这个局。

    “……婴变神君!!!”

    小和尚嘴里发出来的喊声,一开始还是童稚的声音,后面却完全脱离了人声的范畴。

    几乎是在一眨眼之间,这整片湖面,就被无题和尚身上散发出来的洪钟之声,所震荡生波,岸边上更是窜起一道道白浪水柱。

    而在天空中,随着他双手一抓的动作,一座座金光闪闪的大钟凭空成型,仿佛结成了一面壁垒森严的大阵,拦住了婴变神君的去路。

    “唉,连在下一点小小的疑惑都不肯解答,这时候又何必如此热情留客呢?”

    婴变神君语中带笑,对这个四大高手一同围杀他的局面,像是完全不以为意。

    他手里的镜面一转,十阳圣火形成的白色光柱轰然喷出,如同一道斩裂云层的巨剑,随意一扫,就把所有的金光大钟清除干净。

    光柱一收,婴变神君反手将镜面往下砸出,汹涌的白色火海再度喷发,迎上了同等色泽的烈焰一掌。

    打碎了法器木偶的方云汉,追了上来。

    十阳圣火之中蕴含练虚境界的心神灵性,本来最多被人打的消散,也不可能被敌人借用。

    但是,两股圣火对拼的时候,方云汉惊讶地察觉到,对方镜子里的那股火焰,已经完全不受他的控制。

    那不是将灵性打散,相反,那是诱使圣火之中的灵性更加壮大,以至于,产生了某种不认他这个原主的畸变。

    两股火焰的色泽虽然极度相似,细看之下,却能察觉到从镜子里面喷出来的那些火光,其实夹杂着无数“盛开”的细节。

    那不是花朵的盛放,而是每一缕火苗都在模拟一种,像是过度成熟的果子炸开的场景。

    两股真力碰撞,方云汉落回山顶。

    婴变神君拿着镜子的手臂一麻,有热能渗入骨髓,却笑得开怀,“不愧是能将伪装时的我击败的人!”

    说话间,他另一只手摘花折枝似的一甩,荡开了扫向他面部的衣袖,又跟刚赶上来的谢非吾对了一掌。

    空中两条人影分开,谢非吾落向湖边,而婴变神君划空而走。

    他这一次的动作,带着奇妙绝伦的悠游轨迹,轻易的避开了无题和尚和方云汉再度破空斩击的密集攻势。

    淡青色的身影,把那些佛光、剑气远远的甩在后面。

    其实,无论是佛光还是剑气,速度都已经远远的超越了声音,破空而去的时候,带着连串的音爆。

    婴变神君的身法,看起来远远不如他们两位的攻击那么迅猛,甚至,这个人走的还不是直线。

    可他偏偏就像是一片生在最高峰上的落叶,一万次的风吹雨打,也追不上他归还大地的旅程。

    这种优美的身法,有一个听起来与轻功无关的名字。

    ——参商不老诀!

    此身动如参与商,我与暮年不相见。

    假如连人生中必然会遇见的衰老,都追不上他的身姿了,又有什么能够追得上?

    答案是。

    不追!

    而……

    截!!!

    此时此刻,婴变神君,已经远远的离开了那片湖泊,过十七处院落,十二处山涧,七座观台,三座小山丘,万千株树木。

    忽然,

    烈光冲霄而起。

    撞在他身上。

第348章 梦幻武道,落皇都(5800)

    湖畔,一道身影坠落,地面震动,不远处的湖水之中,又炸起一捧浪花。

    谢非吾落在湖边之后,身子仍在一股大力的推动之下,向后平移。

    他双袖飞舞,有一根根细若蚕丝的青色光芒,从他双手之间被逼发出来。

    像一条条细长的小蛇,脱离谢非吾的躯体之后,就自发的钻入地面。

    在这片区域里的小草,本来仅仅达到人脚踝的高度,却骤然疯长,须臾之间,原本坠落的那个地方,荒草已经生长到有七八米高。

    要知道,一般来说,一座三层高的酒楼,也就是七八米的高度。

    如果把那样的一栋酒楼,放在如今的这片草地上,立刻就会被吞没掉,只怕从外面看起来,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无法留存。

    本来最常见的柔嫩草叶,生长到这种高度之后,立刻变得充满了野性的气息,形成了一种惊心动魄的“怪异”与“壮阔”。

    落在谢非吾的视野之中,便是他刚把那些,缠绕在自己皮肤上、汲取自己血肉的魔宗元气,排斥出去,大片大片的青绿色,已拔地而起,形成一片连绵如城墙的野草巨浪。

    茎叶摇动,绿浪滔天,忽然呼啸拍落。

    咚!!!

    谢非吾一甩袖,硬拼这道大浪。

    霎时间,千千万万根粗若人类腿骨的草茎崩断,如同一片细碎的雷鸣,在土壤之中酝酿、迸发。

    不可计数的破碎荒草,飞上半空,又被一股汹涌的气流卷动,如同长长的青绿色凤尾,在大地之上起伏着,追向东边。

    引领着这股气流的,是谢非吾的身影。

    他已经看到高空之中,施展参商不老诀的婴变神君动向,即刻动身追去。

    不过他的速度,跟婴变神君比起来,还是慢了一截,而又因为起点不同,方云汉和无题小和尚,还要比他慢了一截。

    谢非吾此身所在,就像是成了一个移动的界标。

    在这个标志的东侧,是飞空蹑步、悠游无尽的婴变神君。

    在这个标志的西侧,则是纵横切割,几乎遍布长空,撕裂鸣响的剑气、金钟。

    一座座金光大钟的分布,环环相扣,紧密相连,宛如一道九曲八折,蜿蜒飞窜的金色长廊,是追着婴变神君的轨迹,轰击过去。

    而方云汉的剑气,就显得更加广袤、分散,有疏有密的分布在那一道金钟长廊四周。

    谢非吾刚开始追击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还不觉得有什么,等他追了一段距离之后,再抬头看一眼,心里便浮现出一丝异样。

    以他跟方云汉交手的经历来说,对方的修行境界,并不像天地之桥的强者那样,专走霸道的路子,对于外界大自然中天地之气的操控,应该是可以做到更加细致入微。

    没理由要这样,漫无目的的释放出满天剑气来,全做无用功。

    “除非……”

    谢非吾再看了一眼,心中就有了点判断。

    那些看起来是疯狂释放、源源不绝、扫射长空的剑气,实际上,在不同区域的密度、强度,都有很微妙的差异。

    百战不殆的强者,面对这样的大范围攻击,如果心存去意的话,下意识的,就会选择出其中最薄弱的环节。

    假如说,这些薄弱点,全是被人刻意设计的,那么,婴变神君逃离的这个轨迹,实际上就是落在了释放剑气之人的掌控中。

    当然,这种掌控,不可能做到太准确,只是一个大致的方向。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明悟了这一点之后,身在局外的谢非吾仰头再看,心中的感想,就跟刚才截然不同了。

    他之前看的时候,觉得是他们这一方疲于奔命,追着逍遥自在的婴变神君,把这个木婴门主留下的希望,已越来越小。

    现在则是觉得。

    夏日晴空里,婴变神君的身姿,固然还是矫矫如龙,迅猛难言,却被人,以剑气做了一股缚龙的长索,似有若无的牵动,落向一个既定的位置。

    谢非吾刚想到这里,前方的那片荒野之中,就有一道锐利的光芒,斜射而起,刚好与婴变神君的身影撞到一块。

    “!!!”

    天上飞的、地上走的。

    在这一道光芒迸射出来的时候,同时涌现一股讶异的情绪。

    谢非吾是震惊、疑惑。

    “那就是方云汉留下的一个布置?!怎么是个人?!”

    “大齐皇都之中,除了我们几个之外,还有谁,有资格插手这一战?”

    婴变神君则是诧异、惊奇。

    他是诧异于,这个人居然能够瞒过他的感知。

    魔宗六脉之中的木婴门,在与草木、生命有关的学问上,可以说是攀登到了上古时代的一座绝巅。

    之前谢非吾想要引他入局的时候,那湖心小山之上等待的几个人,其实,全都很好的收敛了自己的杀意,最多流露出一些不善的意念。

    这种不友善的感觉,当然是在正常的范围之内,本来不至于引起警觉。

    但是婴变神君,却在往东边看了一眼之后,感受到了相隔约七里外的那座山头上,残留的一点杀念。

    那是昨夜,谢非吾跟方云汉最后一招交手的地方,也是方云汉对另外两个人发出邀请,共同设局的地方。

    所以那里,浸润了方云汉字里行间透露的一点杀意,缠绕在那山头上的嫩草之间。

    微弱到连方云汉自己都不曾在意的东西。

    却让婴变神君得到了预警。

    而现在这个突然跳出来的人,在出手之前,跟他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一里,周边更是草木繁盛,有树有花有草。

    婴变神君,居然未曾事先捉到半点不妥。

    至于惊奇……

    是惊奇于这个人太快了!!!

    一般人形容一样东西足够快的时候,都会用自己的思维念头来作为一个衡量的单位。

    说自己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念头还没有转完,这个东西,就已经到了自己身边。

    到了天地之桥的境界之后,武者的生命层次,又发生彻底的蜕变,思维的强度,精神的宽广程度,神经的反应能力,比之寻常人,更要高出千倍也不止。

    他们光凭自己的思想,就可以对外界自然现象接下来的发展,做出一种似有若无的“预知”。

    有了这种预知的存在,除了可以互相干扰的同境高手外,就算是真正的闪电,在他们眼中,也是有迹可循、有很多操作余地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今天的婴变神君,居然像是重回童年时,又体验了一回,跟普通人差不多的经历。

    他没有受到同等境界的干扰,也没有感到自己的预知之力被触动,但那个人形的东西,已经在他的余光之中,从下方一闪而至。

    轰隆!!!!

    婴变神君的身体一歪,在高空之中侧翻出去一段距离。

    天地之气,在他身体周围织成一片青绿色的雾涌,被他一脚踏下,稳住了身形,回头看去。

    那个与他相撞的人,也在撞击之后,被改变了轨迹,从原本斜射向上,变成了横射出去,落在一个山头上。

    小小的山头,被这个人落下去的时候弄出来的动静,撕开一条横贯山顶的焦痕。

    长须长发,目射红光,比几百岁的婴变神君更像个老怪物的岳天恩,立定。

    “哈——”

    岳天恩口中吐出灼热无比的气流,双手的衣袖霍然裂解成灰烬,两只手上,一根根青筋鼓动起来。

    手臂的毛孔之中,有青绿色的霉菌飞快地生长出来,覆盖了两条手臂。

    但他抬起来的那只手,仍然坚如磐石,掌心之中,握着一面镜子。

    白帝诲光宝镜!

    空桑教主是假的,这面宝镜,却是货真价实的,上古空桑教镇教重宝,而且破损的程度,还要比石人伐龙舰轻一些。

    正是因为在驾驭伐龙舰,潜行于深海的时候,好巧不巧的撞到了冰棺消解,却重伤至只剩下小半个身子的唐介灵。

    风吹休才起了心思,出手将唐介灵磨灭,提前助婴变神君破封,把这面镜子转交给他,请他到这些正道身边玩一段时间,等待一个有趣的时机。

    如果不是以这面镜子来混淆气机,就算是最擅长变化的木婴门主,也没有道理能轻易瞒过无题和尚他们。

    就像现在已经不需要伪装的功能,对于自家门派重宝失落无踪的婴变神君来说,这面镜子也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可是被夺镜之后,他第一反应竟不是恼怒,而是惊叹。

    “怪哉!”

    婴变神君摇头晃脑,“上古万年的史册,也只开辟出一种武道体系。这个平庸的时代,却已经走出了两种异数。哈哈哈哈哈,莫非是冥冥上苍,怕我们在这个凋敝的世间,太过无聊吗?”

    他说话归说话,手上的动作也半点不慢,身影流动,虚手一抓。

    隔着一段尚且算是遥远的距离,岳天恩手里的镜子就剧烈颤动起来。

    针对这种真气共鸣,隔空感召的手段,本来应该也将真气注入这面镜子里面,尝试与之对抗。

    岳天恩却目光一斜,眼珠转了一下,张开了嘴巴。

    咔啪!!

    这一张嘴,他下巴的骨头自行脱臼、撑开,肌肉操控,就成了硕大的蟒蛇一样。

    依靠肌肉扩开了一个比他原本整张脸还大的血盆大口,蒲扇大小的镜子,一口便吞了下去。

    说来也怪,不过是隔了这么一层薄薄的血肉,本来就算被埋在地下十丈,也会受到真气感召的宝镜,就这么失去了感应,不再震颤。

    待那面镜子把脖子撑大,滑落入腹,岳天恩上下两排牙齿咔砰一碰,脸型就恢复正常,长须飞扬,双脚一分,踩了个桩法,哼声挥拳。

    “上苍要吾不寂寥?!”

    “老夫正有同感。”

    拳!

    与掌相触。

    婴变神君的手掌,如同掬水捧花一般,轻探推出,可是那淡青色的皮肤上,每一点细腻几乎不可见的毛孔,都在狂烈的扯动方圆千丈内,各类天地之气。

    潮涌的气浪,把整个小山头都冲的微微摇晃起来,在这一掌之中,犹如结成了无数巨木,争先恐后的对着同一个方向轰击过去。

    这样兼具霸道、精妙,广阔大气的一掌,被直来直去的一拳头,正中掌心。

    犹如万千巨木涌动而来的天地之气,当场被一点贯彻,打了个七零八落。

    但这些天地之气,一刹那间的失去,对于婴变神君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让手掌侧开三寸。

    他游身而动,每一个动作都兼具着蝴蝶的轻灵,和大片丛林的沉重坚韧。

    任何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可以发誓。

    就算是招贤馆所在的这片自然园林,整个的活了过来,那些小山头,山涧,长渠,丛林,一起对着某个人发动攻击。

    它们的总和,也比不上婴变神君的力道与从容。

    参商不老的武学意境,却使得这个上古高手,在极致的速度与无边的暴烈之中,还在时时刻刻呈现出悠游自在、闲庭信步的韵味。

    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施展这种功法的时候,必须具备的素质。

    如果没有这样的优雅闲情,也不可能悟出“参商虽在、永不相见”的真意。

    岳天恩的动作,本来是大齐四海之内一切象形拳法的大成,千百年来,不知道有几百万人练过这种拳法,又不知道有多少人,对这种拳法做过修改和完善。

    这样的拳招,不可谓不精妙,可惜在婴变神君的对比之下,就显得粗陋、朴实,像是沦落成了最大路货的庄稼把式。

    然而这样的庄稼把式,却切切实实地,抵挡住了婴变神君所有的进攻。

    “好好好好,再来,再来,再来!”

    这个小山头在不断的震荡之中,居然开始下陷。

    山顶崩裂,山脚下沉。

    就在这里两个呼吸的时间里面,已经明显的变矮了不少。

    岳天恩是以攻对攻,越打越快。

    他身上没有半点真气流转的痕迹,也没有操控天地之气为己有,纯粹的肢体力量,不断的挥拳,却使得整个人渐渐变得“光滑”起来。

    澎湃的气流几乎被他的拳头压成液态,一个个液态的拳印朝外轰击。

    身体的四面八方,每一个角度,都逐渐变得闪闪生辉,他那粗糙的衣物,棱角的老茧,散飞的虚发,这些东西,都逐渐的凝成一体,浑不相分。

    “是空气!”

    已经追到近处的谢非吾,也在一眼惊奇之后,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用了空气!”

    正常的情况下,一个物体快速移动的时候,物体周边接触到的空气,是在不断变换的。

    而岳天恩不是。

    他靠着肉体力量的完美流向,影响空气,使得身体表面,与一部分空气粒子完美相嵌。

    这一部分空气粒子极致的纯净、微小,不断累积,把岳天恩本来绝不能算是光滑的身体表面,填补成一种,无限接近于绝对光滑的状态。

    在这个状态维持的时间段里面,岳天恩只要发出一个方向的力量,身体的速度,就几乎可以不受摩擦力的影响,无止境的加速。

    之前他那突如其来的冲撞,一举夺取了白帝诲光宝镜,也是使用了这种招数。

    这种!

    简直是梦呓一样的技巧。

    如果是让方云汉来试的话,他绝不会认为,这种白日做梦、突破认知似的技法,可以成功。

    但是,当这些在昔日的现实之中,都能半步踏入超现实的武术家,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完全摒弃了与天地之气的共鸣交流之后。

    他们的意志、肉体,已足够支撑,就根本不会顾虑什么成功失败、真实虚幻的逻辑。

    当这个时候的他们,在自我认知的世界之中,塞满了击碎常识的武道狂想,已经足够去将……

    梦幻的武术,降临现实!

    “人也有趣,招也有趣啊!!”

    婴变神君再一次被岳天恩的拳头打偏了身形,说着这样的话,眉头却皱了一下。

    他本来预计要在两个呼吸之内,夺回白帝诲光宝镜,可现在已经过了预计的时限。

    谢非吾振袖袭来。

    “算了,这镜子也是你应得的奖品,我们下次再会吧。”

    婴变神君身子一扭,在虚空中留下一抹青痕,来到这座小山头的中心处。

    这是山顶上,崩裂的痕迹,最严重的一处地方。

    在他身后,左侧空中,谢非吾的袖子招摇而来。

    岳天恩的液化拳印,轰然震荡,他双手之上的霉菌,在之前的战斗中不但没有能够腐蚀深入,那些畸变的生命力,反而被他直接当做燃料一样,完全消耗在肢体的动作之中,此刻正是彻底磨灭的一刹那。

    “还没打完!”

    前方上百米高的空气,都被他打成了一个巨大拳头的形状,砸向婴变神君。

    青色皮肤的婴变神君,双手平举,一脚踏在山头崩裂痕迹中。

    淡青的色彩,从他头顶一下褪去。

    然后,还余下大约一百一十米高的整座山峰,砰的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被从山体内部撑裂了。

    浓郁无比的青色光芒,从遍布整个山体的巨大裂缝之间,透射出来。

    长不知几许的树根树叶,扭成了以棕褐色为主体,青绿色为点缀的五条硕大木龙,破山而出。

    如同盛开的一花五瓣,妖异植物。

    一条龙撞上岳天恩,一条龙撞开谢非吾。

    两条木龙冲上天空,又垂落下来,带着满身的树须枝桠,一同对准无题和尚,纠缠过去。

    最后余下的一条,攻向方云汉。

    魔宗木婴,根本修法,《万载龙函真经》。

    草木如龙,计数万载春秋。

    世上没有万年的人,却有万年的树。

    看似俯仰可得,无知无觉,卑微生灭的草木,才是这世间最伟大的生命。

    攻向方云汉的木龙,虽然只有一条,但婴变神君,却回身对着那条木龙连出两掌。

    木质巨龙的头部,在呼啸轰行而至的过程中,剧烈的变形,龙牙向上翻开,龙额向中间隆起,龙的下颔两条长须,则向两边粗壮延伸。

    这条巨龙的顶端,化生成一只可以把大齐皇都的城墙当做玩具的巨型手掌。

    如同万年树木的生命一样,无穷无尽的澎湃掌力,封锁方云汉的去路。

    婴变神君脚尖辗转着,一旋身,便要再度以参商不老诀,拉开距离。

    方云汉对上了这样的一掌,低声吟哦,眉宇柔白,嗓音娇弱,一翻手,摇响了一只青色的道门法铃。

    “方云汉”的形象乍然退去。

    手持铃铛的少女,振出一股绝世清气,抵挡这木龙一掌。

    飞圣山,圣女符离。

    之前缠绕在她身上的残余圣火气息,也成了她这次伪装的媒介。

    婴变神君欲动之际,身边的景色,一刹那间,数度变换。

    昏黄如岳,黑气如水,血色引领长风,赤金蜕变纯白。

    地、水、风、火,玄天四象喻道印!

    “你……”

    婴变神君旋身甩手,在浑身万载龙函真力,激荡如长歌的瞬间,接下这一掌。

    “你没有下次了。”

    “未必!!!!!”

    婴变神君的身影撞穿了一座山头,擦着另外一座山头边缘飞过,砸入湖心。

    湖心土山崩塌。

    湖水刹那间宛如沸腾,白雾滔天而起。

    招贤馆与皇都之间,万米高空上的一道身影向下急降。

    一个蓝汪汪的水晶镯子,从这个人的手上飞了出去。

    苍老的声音大笑道:“啊呀!”

    “没想到这里居然这么热闹,那就一起来接下本王的这份厚礼吧——”

    水晶镯子飞旋放大。

    瀚海之隔、万里之遥的西大陆,金原公国,全境之内,每一座城池的红莲神像,全部都被搜集过来。

    此刻正从这蓝汪汪的水晶环中,由小而大。

    万千神像,从天而降。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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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界武侠扮演者介绍:
一双铁手对日月,武道禅宗验绝学。东京浮华冠天下,凌霜盛名篡龙颜,秦时明月照沧海,千秋风云试万劫……
怪异潜藏此方世界,乘风闯过他方武林。一次次带着不属于那片江湖的武功,名扬天下。
且待诸多英雄扮相走一遭,洗净面谱,才知晓——本来我即是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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