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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茶米酒     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     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07章 碧海千波无明处(4300)

    申时。

    太阳落在西天边际,炽白的光华渐渐沾上了一抹黄昏的暖色。

    凌晨离开的那些贼军,再也没有回来,城中的百姓终于有人出来活动,劫后余生的悲伤与庆幸交杂着。

    承平数代的城池,留下了不能磨灭的伤痕,有人伏地痛哭,有人像是这时候突然脱力了一样,呆滞的坐在街道上。

    他们不知道那些贼军也已经遭受重创,付出了血的代价,就算是知道了,也绝不可能立刻就因此而欣慰,仇恨与悲伤,本来就不是这种简单的交换。

    但是除了这一些过度悲伤的人,也有一部分家中并无亲友亡故,只是惊恐难眠了数日的百姓,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渐渐的,细碎的声音从城中各处传来,主干道上,聚拢了不少人,围观府衙前的数十名火枪兵行动。

    城中的阳光被人们的身体遮挡,重重叠叠的影子,投在前面的百姓身上,投在地面上,府衙前好像因此显得更加昏暗。

    他们当然不清楚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已经知道这些曾经守卫城池的火枪营士兵,是在做一件约等于为他们报仇的事情。

    一尊大炮被推了过来,炮口正对着这座府衙的正门。

    有人在调整高度,有人在填充火药,安放引信,也有士卒在众人的围观之下,有些不安的询问。

    “这东西看起来都不太圆的样子,跟以前我们用的炮弹差别也太大了,真的能够发射出去吗?”

    “没问题的。”有老成些的士兵说道,“其实也就是近几年才换了这种内置火药的炮弹,以前开炮的时候,都是随便往里面填几个打磨有些圆的石头就行了。”

    “只要比炮管小的东西,本质上都能射出去。”

    残余的火枪兵之中官阶最高的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符,眼中有些忍不住的焦急,催促道:“快点,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有一个老兵拿着火把靠近过来,喊道,“全都准备好了,只要时辰一到,立刻就能开炮。”

    他这句话喊出来之后,所有听到的人都静了下来,周围一切的杂音都消失了,好像下一刻就是开炮的时候。

    不过众人屏声敛气的等待了好一会儿,那纸符还是没有燃起,申时三刻的约定时间还没有到。

    大多数紧绷着精神等待的人,逐渐就有些支撑不住,又开始分心。

    拿着纸符的那个士兵,鼻梁上滚过了一滴汗珠。

    他注视着黄纸红符,时不时地将纸符在两只手之间换来换去,只用指尖捏着,害怕这张符纸被自己手心里沁出的汗液浸湿了之后,就发挥不了作用。

    “着了!”

    一声惊叫。

    众目睽睽之下,那张纸符无风自燃。

    拿着纸符的士兵看见那团火光的时候,不自觉愣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这个时候,他好像从自己不可能听到的、极远的地方,接连听见了四声巨响。

    然后,从他身前不远处的地方,又传来了引信被点燃的声音。

    火把从引信上移开,一缕青烟升起。

    短暂而又好像显得时间被拉长了的等待之后,轰然一声。

    嘭!

    一个肉眼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高速飞射出去。

    硕大的深红色护罩,原本隐藏在虚空之中,这个时候受到剧烈的冲击,轰然浮现。

    在众人眼中,就像是有最上等的深红色绸缎凭空闪出,围绕,漂浮在空气之中,周密一体,浑然无缝,将整个府衙内外隔绝。

    不过,现在这个护罩上已经多了一个非常显眼的凹陷处。

    刚才从炮管之中轰出去的东西——颜色深沉、沧桑的一块不规则石头,此刻就压在这个凹陷位置的最深处。

    炮口逸出浓烟。

    一群火枪兵的脸色急变。

    从炮管里面喷射出去的那块石头,虽然把护罩打到凹陷下去,但毕竟没有破。

    火炮的冲击力往往就只是在那么一瞬间,既然这一下子没能击破,便几乎可以说明,他们这一次行动已经……失败了。

    从皇都来的那些人交托给他们的任务,失败了。

    这个据说会关系到五座城池,数十万百姓生计的行动,失败了!

    护罩上的深红色光芒,映在所有人的脸上,火枪兵们脸上的表情,在这样的光芒映射之下,开始向迷惘,颓废,失望的状态滑落。

    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股更加明亮、煌煌、朗然。

    同为红色,却红得光明正大的毫芒,照亮了整条街道,把所有人脸上的表情,从暗淡的血红,变作一片火红的热烈。

    那个陷入了深红护罩中的石头,忽然绽放了一圈别样明艳的红光气浪。

    顷刻间,整条长街上的人们都觉得浑身一片灼热。

    就好像是从萧瑟秋风、悲凉街景里,忽然一步跨入了热风滚滚、天日灼灼的沙漠之上。

    热的他们每一个毛孔都觉得发燥,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后退。

    那正是荧惑之石!

    曾经被东皇太一设法调节五行,使得其中热力流转平衡,不往外泄露的荧惑之石,被方云汉加了一道剑意在上面,缓慢破坏平衡。

    然后,塞到炮管里面,再被火药一激,其中的热能顿时被诱发出来,就像是当初刚从九天之外坠落的状态。

    这热力一出,深红色护罩凹陷的地方,顿时被烧出了一片缺口,那块石头越过了护罩,落入府衙之内。

    有了这一个缺口之后,深红色护罩的整体性已不复存在,很快就从那个破损的地方开始,飞快的溃散消失。

    至此,五座城池之中的法坛全部被破坏,整个汲取地气的仪式都被破解掉。

    同一时刻。

    西海之上,十几艘大型楼船组成的船队,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中心处,是一座正在缓缓下沉的古老战舰。

    这艘战舰的甲板上,断了右臂的高择言,正注视着那尊控制整座战舰的中枢——独脚石人。

    石人身上一直窜动汇聚着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五座法坛应该都被破掉了。”

    高择言向身边的田怀梦叹息一声,道,“待会儿石人伐龙舰彻底潜下去之后,你就通知整个船队,继续向西进发,远离海岸。”

    他肩膀处的创口,以及背后翅膀破损的位置,都已经经过处理,不再流血。

    而有着神赐之心提供的充沛生机,断臂之后才一个时辰,这个金原公国大都督的气色已经恢复了不少。

    不过,六大强将,数万大军,被对面孤身一人杀的凄风苦雨,险些逃亡无路。

    经此一场大败之后,再要高择言展露出那种强烈无比的自信,就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他望着东边的海岸,精神有些恍惚似的,继续叮嘱道,“法坛被破之后,那个人,有很大的可能还会追来。”

    “海上本来是我们的主场,却也是无所凭依的地方,如果再次被他追上的话,只要花一段时间击破船舱,让这些船全部沉没,恐怕这远离故土的茫茫大海,就将成为金原水师葬身之处。”

    田怀梦郑重的点头:“我明白的。”

    其实在这一个时辰里面,损失惨重的金原水师,已经带着船队一路向西,远离了海岸数十里之遥。

    可是,整个船队的目标太大,只要还处在那个人可追索的视野内,都算不上是安全了。

    “好,你去吧。”

    等田怀梦飞出这战舰之后,高择言就将仅余的一只手臂按在独脚石人的肩上。

    一层保护罩,将战舰甲板笼罩进去,石人伐龙舰,在汹涌起伏的水浪声中,彻底沉入了海面以下。

    完全沉入水下之后,海浪的声音反而变得低微了。

    整个石人伐龙舰之上,只有用于维持基本操作的几百个士兵,他们也只是沉默的执行高择言的指令。

    数百米长的战舰,陷入一片静谧之中,只有持续的下沉……下沉……下沉……

    高择言只需要负责调节这艘战舰的动力,随着战舰沉到百米以下,海面以上的光明已经被稀释的差不多了,周遭的环境一片幽暗,只有战舰上保护罩的光芒照亮了一片区域。

    他仰着头,透过这半透明的保护罩,看着海中的景色。

    无论是东大陆还是西大陆,一般,都会把山与海并称。

    但随着近些年航运技术的发展,真正对海洋有所了解的人都会隐约的有这样一种明悟。

    就算是把东大陆、西大陆的所有崇山峻岭加起来,其实,也远远不足以与天地之间,所有的海洋体量相媲美。

    人的发展,可以横行于陆地,攀援于山峦,少数的强者,可以前往极南、极北的冰天雪地之中,皇朝、帝国的船队,可以漂流于海面之上。

    但是,古往今来,东西史册追溯几千载,从没有谁可以探索到深海。

    百尺、百丈以下的海洋,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甚至要比久远以来,人类所占据的那个世界,更加广阔,充满瑰奇、梦幻的色彩。

    随着这艘战舰潜得越来越深,他们见到了无数难以想象的美景。

    如同银色风暴一样的鱼群,存在于瀚海万波之下的高峰、盆地,数之不尽的珊瑚,以及在这些珊瑚、古岩之间生存的奇特生物。

    头生独角、浑身缠绕电光的怪蛇,脑袋前面悬挂着一盏灯笼的胖头鱼,能够团成球形的软体虫子,大口吞食着泥沙的老龟,吸附在鲸鱼体表,密密麻麻,遍布背脊,使大鱼无法再上浮的螺壳……

    体形有一人大小的怪虾,前螯如同螳螂刀臂,瞬间爆发的力量,能使水流从刀臂之上激射出去,击碎十尺之外的岩石……

    值得庆幸的是,即使是这些千奇百怪、叫人大开眼界的海底生物,也没有哪一个敢来招惹石人伐龙舰。

    他们唯一需要担忧的,只有深海潜流的冲击。

    不过每一次有潜流冲击到战舰的保护罩上,都会掀起大量的气泡战舰内部的废气会被替换出去,而部分水流,又会被保护罩的力量转换成可供呼吸的新鲜空气。

    高择言胸口的神赐之心,在潜入深海之后,就一直闪烁着光华,给出方向上的指引。

    于是,这整艘战舰就沿着海底的地势,从高到低,潜向更深、更暗无天日的地方。

    船上的人已经不知道他们到底潜入了多深的地方,但是却明白,战舰内部储存的地气,已经消耗了一半,如果继续下潜的话,就不能保证他们能安全回到海面上了。

    船上的士兵渐渐有些焦躁,高择言却是无动于衷,因为胸口的神赐之心给他传来了一种预感,他们所要寻找的东西,就在前方不远处。

    半刻之后,高择言胸口的神赐之心,忽然亮了数倍也不止,深红色的光芒,甚至透过了他的衣料,是旁边众人都能清晰看见。

    他精神一振,操控着独眼石人,将保护罩的光芒聚集起来,如同一个灯柱,投向前方。

    这一股光,照亮了一片黑色的沙地。

    存在于深海之下的这一片沙地,广阔难言,光柱扫过,仿佛根本找不到边缘。

    石人伐龙舰上,又激出了一股水流,轰向沙地之中。

    这一股水流去的巧妙,并不是单纯靠蛮力冲刷过去,而是依循着石人伐龙舰中的某种禁法,感受周遭海水的整体状态,以这一股水流为引,撬动起了大范围的海水波动。

    就像是千把块巨石垒起来的一座高塔,只需要用绳子扯走其重要位置上非常微小的一块,就有可能引起整座高塔的崩溃。

    这一股水流就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几乎是刚刚冲出,就使得四周一道道潜流相撞,掀起湍流狂涛。

    极度昏暗的环境下,波及周遭数千米的狂流起伏,甚至使整个石人伐龙舰也为之颤动,有些许不稳的迹象。

    万万斤的海底沙尘被扰动,混入海水之中,形成浊流。

    当这一片环境终于有些安稳下来的时候,石人舰上,一片光芒再照去。

    只见混乱不堪的海底,千百方玉白色如棺的物体,杂乱无章的分布在这片泥沙平原之上。

    那,不知道到底是玉还是冰块,但每一个半透明的物体之中,都有朦朦胧胧的人形存在着。

    高择言呼吸发紧,抢上前几步站在了甲板的边缘,脸都贴在了透明的保护罩上,视线扫射,念着当初得到的神谕。

    “不是说只有六个……不,是要从这中间找出六个来吗?”

    他揪着自己的胸口衣料,但是神赐之心到了这里之后,好像也不能给出有效、明确的指引了。

    倏地,一具特别的玉白棺材闯入他眼中。

    所有的“棺材”之中,只有那具“棺材”上,有几道裂痕。

    ………………

    哗!

    海底,深流浑浑。

    海上,碧波万顷。

    船队全速向西,落在最后的一艘船上,有人站在瞭望台的位置,猛然向下面的将官发出急讯。

    船队的东南侧,有人踏一艘小船,极速的靠近过来。

第308章 群龙无首,天下大疾(上)5400

    来自金原公国的数万水师,在渡海而来的时候,是分布于石人伐龙舰及十几艘木质大舰上。

    他们在攻城的过程中几番激烈战斗,在撤退过程中被方云汉追上,损失惨重,折损了近一半的兵力。

    这样一来,各艘大舰之上守卫人员的数量,也减少了许多。

    饶是如此,当他们看清那个追上来的人,仍然掀起了一波浩大而嘈杂的声音。

    自从祭拜红莲神像之后,金原公国的士兵,半年多的时间以来,大多都变得更加好战,可是好战不代表没有恐惧感。

    之前方云汉的那一战,万军之中来去自如,连青草碎叶都能斩断铁甲,夺取性命的恐怖场景,至今还不足半天的时间,仍有让他们胆寒的深刻记忆。

    “快!快开炮!”

    位于整支船队东南侧的三艘三艘大船,纷纷开火。

    炮轰如雷,砸在海上,掀起层层波浪,却没有一个能阻碍那小船破浪而行,飞速靠近的轨迹。

    在跟最后一艘船相隔仅有数十米的时候,方云汉右掌抬起,青色布料的宽袖,翻卷如旗,一掌挥出。

    一股灰暗狂风,忽然从小船周遭汇聚,奔涌而去。

    大风吹至,最后一艘船上站在边缘的众多士兵,纷纷被吹的站立不稳,化作滚地葫芦,更有几十个人被挤的落水。

    粗如人腰,高达十几米的硬蓬风帆,本来是侧对着自然的风向,但是这个时候,方云汉一手掀起的狂风,却不在自然的风向变化之中,直直的轰在风帆之上。

    嘎!!!

    风帆张满,桅杆蹦出一条条裂缝,整艘船体都剧烈的晃动起来。

    船上众多士兵,呼喊的声音如同暴雨惊雷之下的鸦群。

    总长七十米有余,高下分为五层的楼船,竟然被这一掌撼动,在剧烈摇晃的同时,加速移位,撞向前方的一艘楼船。

    “入海,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一叶扁舟破浪,船底在一个又一个浪头之间飞纵过去的时候,甚至好像跟水面,都不一定有任何的接触。

    一片片浪花在方云汉身边飞舞着,又被甩在身后。

    他注视着那支船队,眼中透着铁一样的冷光。

    武侠人物模板在身,他不可能一直留在主世界,只有给觊觎大齐的人留下足够惨痛的伤势,才能更有力的保证一段时间内的安稳。

    这一支水师,必是彼方精锐,最好能够彻底覆灭在此,叫对面大伤元气,时时戒惧。

    当然,若叫他亲手杀下去,毕竟是数万条性命,再怎么罪大恶极,也是同类,或许杀着杀着,就会有些不忍。

    此时倒是刚好借着无边瀚海作杀场,让无情之水来下审判,一举颠覆,省得拖久了心烦。

    嘭!!

    最后一艘船撞上了倒数第二艘船,发生剧烈碰撞的部位,破损严重,大量海水灌入船舱,两艘船都出现下沉、翻倒的迹象。

    此时,一袭青袍如同羽翼展开,扁舟飞天,舟上的人,又是一掌推出。

    “就让西海,成为你们最后的归宿吧。”

    遍布于海天虚空之间的天地之气律动,无形的波澜汇聚而至,部分同化为玄天掌力,落在那些人眼中,就是又一阵灰暗狂风,铺天盖地吹去。

    桅杆折断,风帆倾倒,两艘破船又撞上更多的船只。

    顷刻之间,已经有五艘大船破损进水,挨在一处。

    船上的士兵奔走如兔,爬向更高的地方,有的直接跳下水,朝着其他还算完好的船只泅渡过去。

    而在此时,位于整个船队的西南侧,与其他战船相隔距离足有三百多米,显得有些脱节的一艘战舰之上。

    范夫引颈眺望,视线从那些破船乱象之间越过,锁定了方云汉的位置。

    他脸色苍白,眼下发青,此时握着火把的五指,也捏得泛青,青筋凸起,从手背连到五指之间,火把往下一划,火焰撩过了一撮细线。

    那一撮细线的尽头,是满满一仓足以瞬间把这艘战舰炸的粉碎的火药。

    之前虽然有一座城池中的火枪营库存被残余部众运走,但是,那是因为当时永汲城外,刚好有一个燕子冲,又帮他们多拖延了一段时间。

    五座城池被攻陷,其他四座城池的人,都没有来得及处理这方面的事情。

    那一部分火药器械,就被西大陆的这些士兵运走,在范夫的指挥之下,特地全部藏在了这艘船上。

    “彼岸调转”的天赋神通,可以说是保命的神技,但是本身其实没有太大的攻击性,唯有动用智慧,借助外物,才能布下杀局。

    这一艘火药战船,就是范夫为方云汉准备的惊喜。

    但是当初隐约看见过方云汉全速的时候,范夫心知,要保证对方不能在火药爆炸之前逃出这艘船的范围,务必要把这个调换方位的时间,与火药爆炸的时间,控制到极微小的阶段内。

    他默数着,等待着,一直等到那些引线,只剩下最后半寸不到的长度,看着火光好像已经开始向内没入的时候。

    “海浪吹花归无期,愿此寄身向彼岸。”

    两句词以最快的速度一气吐出,位于火药包围之中的身影,一晃,已经换作了另一个人的容颜。

    随即,火光迸发。

    另一艘船上,田怀梦眼看着那艘船上的火光窜起,瞬间膨胀千百倍,几乎将整艘船都囊括在其中,便振声一喝。

    “成了!”

    他振奋的声音,被火药爆炸的声音彻底掩盖过去。

    热浪汹涌四散,在碧蓝的海面上掀起火色的波纹。

    烟硝的气味随之弥漫开来,膨胀的火焰光团,转变成乌黑的浓烟,冉冉上升,覆盖周遭百余米的范围。

    自海面向上窜起,仿佛须臾之间,就在天空中多添了一团黑色的云。

    另一边,范夫的身影出现在飞速前进的小船上,因为惯性,身子往后一仰,连忙趁势坐倒,抓住船边。

    他只看了那团火光一眼,随即就将眼神转向整个团队的北侧,搜寻着什么。

    之前的战况,范夫已经听高择言讲过,敌人是一个高择言在完整状态下,都无法斩破防御的怪物。

    这一船火药的威力虽然令人震骇,但是要以为靠这个,就能把对方炸死的话,还是不太现实。

    设下爆炸的局面,最好的预期是能让对方重伤,再不然,也要让对方在紧急状态下消耗大半力量,使其不敢孤身在追。

    除此之外,还有第二步的准备。

    范夫早就在正西、正南、正北,都安排了几艘小船,船上的众士兵,距离船队主体,皆有八里以上的间隔。

    这几个方向上的士兵,都会成为他的坐标,帮助范夫本人进行高速的挪移,然后他自己,就可以再跟敌人进行多次调换,一次次把敌人换到远处,进一步的加重那个怪物的损耗。

    远处那场爆炸的声音达到高峰之后,渐渐弱了下来。

    范夫坐着的小船,砸在海面上,他还没从远方茫茫海水间,找到自己安排的那些人的确切方位。

    就骤然觉得双腿一麻。

    接着这种麻痹的感觉,迅速向范夫全身蔓延,只在经过胸口的时候略受阻碍,随即就绕了过去。

    远处爆炸掀起的大浪,较近的地方五艘大船沉没的动静,交叠成层层波涛涌动。

    小船高低起伏。

    范夫僵硬的低头看去。

    田怀梦这个时候,也终于把兴奋的视线从爆炸中移开,转向范夫那边。

    他刚寻着了小船所在,就看见坐在船上的范夫像是仰天大吼了一声,身周忽然迸开了数道血色。

    血水成雾,如剑破体,将人的躯壳斩得千疮百孔,甚至也穿透颅脑,从天灵盖上斩破发髻,断发飞散间,喷出一蓬血雾。

    自然,也在这艘小船上留下多处孔洞裂痕。

    血水从额头蜿蜒流下,范夫的眼睛死死盯着爆炸的方向。

    ‘原来我有布局,他也有……杀着!’

    小船分崩离析,范夫的身影跌入波涛之间。

    望了这一幕的田怀梦,始料未及,连忙双臂一振,身上孔洞喷气,就要飞身去查看范夫的情况。

    只是他双脚刚一离开甲板,他所在的这艘战船底部,就传出一声破裂的巨响。

    金衣身影伴随着这个声音,穿过船舱,刺透甲板。

    下方木屑爆开,方云汉人如幻影,似鹤冲天,还要比拥有飞行技能的田怀梦更快一步,一手擒住了田怀梦的脖子,抖散了他全身劲力。

    两人同时落回甲板上。

    方云汉的衣角,手肘,肩头,发丝之间,还有浓浓硝烟的味道传出,但却并无伤痕。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艘小船原来所在的方位,哼道:“同样的方式,岂能第二次作为翻盘的手段?”

    可以随意踏浪而行的方云汉,之所以特地找了一艘小船,就是为了方便他在那艘小船之中藏入神意,灌注剑气。

    他自己站在上面,自然是一切安然无恙,但只要有另一个人闯入其中,便会立刻被剑气噬体。

    当日六名展露出神通的西大陆将领,已有五人折损。

    只剩一个。

    方云汉顾盼四方,却无法在这船队之中寻到那人的踪迹。

    ………………

    海边。

    公孙仪人、刘青山等,正立在一个渔村之外,眺望海上。

    他们身后是渔民们支起的竹竿,晾晒渔网的地方。

    身边也有当地的村民陪同。

    当初金原公国这些人登陆的时候,离这个渔村,还有一段距离,加上他们也没有在意这一个小小的村庄,所以这村子虽然离海更近,倒是比其他五座城池幸运得多,得以保全。

    方云汉用的那艘小船,就是这里的。

    众人前方,有刘青山用符法,汇聚成的一面水镜。

    只要方云汉收在身上的那张符纸不毁,通过符法遥感,他们就能把那里发生的事情看得分明。

    “还真是,这支船队,他一个人就能解决啊。”

    吴广真看着水镜之中的一幕幕场景变换,赞叹的口吻中,也免不了少许遗憾,“方会长的实力真是一日千里,他前路之上,全然没有阻碍么!”

    “年轻人就是有闯劲啊,跑得快也正常。”岳天恩哈哈笑道,“咱们虽然年纪大了些,却也不是跑不动了,何必长吁短叹。”

    旁边几个村民,却在观望着水镜中的场景,多次惊诧之后,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说道:“怎么好像少了一艘最大的船?”

    “嗯?”公孙仪人立刻转头,看向刚才开口的人,道,“这位大叔,你刚才说,他们少了一艘船?”

    “呃……”

    那个村民见众人都看着自己,有些紧张,不过,他反复打量了一下水镜那边,却有些肯定的说道,“好像确实是少了一个,当时大伙都看见过,那船可大了。”

    其他几个村民,这时也点头附和。

    “确实。”“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船。”“就跟个小山一样,要是还在这里的话,肯定一眼就能看见。”

    刘青山也惊醒:“对了,据说石人伐龙舰所有配件都完整的状态下,长达百丈。禁法消磨,这种宝物不可能还有飞行之力,那应该会为了增强威力,把各种配件补齐到最大的规模。确实要比这些船大得多。”

    公孙仪人回望海上。

    不能上岸,又不在海面之上,那只有在……碧海以下。

    ………………

    深至无光的海底。

    高择言的视线,镇定了那一句开裂的棺材之后,就操控着独眼石人,从保护罩上分出了一缕光华。

    这一缕光晶莹剔透,却好像有着坚韧的形体,如同触须一样,眨眼之间就拉长了数倍,朝着那开裂的“棺材”探过去。

    只是在这触须长度超出了两百米之后,高择言就有些吃力的感觉,额头上渗出了大片的汗珠。

    他今天上午才遭遇大败、重创,气血可以由神赐之心补足,精神却没那么容易恢复,想要控制这么长的触须,已是力有未逮。

    独眼石人,此时完全依靠高择言的操控,他一精神恍惚,那触须顿时随之一晃,歪斜开来,在尖端触及裂缝“棺材”的同时,触须的中段,也抽在了其他十几具棺材上。

    那些冰玉古棺,受此一击,又往海底泥沙之中沉下,但其中却有一具,突然开始抖动,融化。

    随着这具棺材最外面的一层融掉,方方正正的形态,就变得有些圆润,内部朦胧的人影,好像又振动了一下,冰棺融化的速度就加剧了数倍。

    这具棺材,不知道在海底尘封了多少年,受过多少暗流冲击,都不为所动,此刻却像是扔进海水里的一团白雪。

    只在弹指之间,封住了人形的冰玉,已然化尽,露出了一具健硕的躯体。

    这是一个老人,像是只披了一件袍子,一条宽松长裤,肌肉发达的部分胸膛露出。

    他的腰带像是缠了很多匝,头发却没有任何约束,仅系着一条银丝编织,中间镶有红色鸡卵状宝石的额带。

    不过,这个老者全身上下最鲜明的特征,并不是这些东西,而是……裂痕。

    他浑身上下,古铜色的肌肤表面,遍布着蚯蚓状的黑色裂痕,连额头、眼角也不例外。

    这样的外貌,不像是血肉之躯,甚至不像是个人,而像是一个泥土捏出来、上了色的人偶,在烈日之下暴晒过后的景象。

    晒到水分全失,本质稀松,体表支离破碎的样子。

    但这却是在海底。

    这个人形物体,更睁开了眼睛。

    深潜战舰之上的人,都在这诡异的氛围下,不知所措。

    在甲板前端的几人,能够看到那个人形物体的,更是在对方睁眼的一刻,情不自禁的连退好几步。

    那双眼皮上,有好几处开裂的缺口,就连眼球,也同样是一种晶体被摔碎后的感觉。

    漫长如号角的声音,从那个老人的咽喉间发出。

    这种在深海里都能传到千丈之外的音色,对他来说,却好像只是长眠之后,一声无意识的懒吟。

    破裂的眼珠转了转,这样的眼球,竟还能视物,不过他好像也有些不适应这种破碎的视野,便面带疑惑眨了眨眼,才将视线的焦点放在潜入深海的战舰之上。

    “石人伐龙舰?!”

    海底的那片区域忽然沸腾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搅的那个老者周遭百米以内的水流,混乱冲撞。

    古老的语言,从他口中吐出,大量的海水,被他口鼻之间喷出的气息逼退。

    他眼球仍是破裂,人好像还没什么清醒的感觉,但整个胸腔已经传出愤怒的起搏声。

    “左哭江,你又要拿这艘破船,来撞本教的山门?!”

    千万斤的海水、泥沙,隐隐约约在深海之中勾勒出一尊巨人的形态。

    他一步跨出,硕大的拳头,已经砸在了百丈战舰的尖端。

    轰!!

    沉闷的声音在海底响起,整艘战舰上所有人全都被抛的飞上半空,向前冲撞,砸在了战舰尖端的保护层内侧。

    只有一个高择言,一手搭着独脚石人,稳稳的站着,伴随着整艘战舰,往后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但他的脸色,倏忽间变得比那些被保护罩撞的五官变形的士兵还要难看。

    独脚石人身上的光辉,彻底淡了下去。

    刚才这个满口陌生语言的“人”,一击之下,就把整艘战舰剩下将近一半的地气,打得几乎消耗干净了。

    保护罩后继无力,出现裂纹。

    高择言钢牙紧咬,遥望着那个老头,满腔不解都化作怒火。

    一旦保护罩消失,深海的水压,必将他们葬身于此。

    而那个老人挥出一拳之后,嘴角的裂缝就溢出了一点如同晚霞的血液。

    他也是满脸震惊,摸了一下自己嘴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本王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

    “当然是,很久很久以前。”

    一个清澈平淡的声音,在此时沉闷混乱的海底穿透、铺散开来。

    这个人说出来的话,那曾经沉埋在海底的老人能都听得懂,战舰上的高择言等人,也能够听得懂。

    接着,一具冰棺,如同钢针穿过泡沫,从即将破碎的保护罩上空降落,却未曾伤及那护罩分毫。

    冰棺立在高择言前方,棺盖的裂缝间,透出灰蓝色的气体,渗入石人眼中。

    战舰护罩霎时一盛,完好无缺。

    那老人手掌握紧,凛然道:“七杀教主!”

第308章 群龙无首,天下大疾(下)6000

    深海之下,浊流旋转未休。

    破裂的老人望着石人伐龙舰上的冰棺,微一凛然之后,目光扫过整个战舰,却又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

    “哈,本王本以为我伤的已经够重,不过现在看来,风教主,你好像已经沦落到都没办法脱离这冰封了啊?”

    他话中的意思昭然若揭,而战舰甲板之上的那座冰棺里面,只是传出一声淡淡的叹息声。

    “北堂兄,如今一切情况未明,你连自己到底是怎么受伤,又怎么出现在这里,都没有搞清楚,就要因为眼前所见、未必为实的一点优劣偏差,坚持继续向我们动手吗?”

    一个人如果被封冻在冰块里面的话,也不知道是怎么才能做到开口吐气的,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透露出如此平静的意味。

    高择言就站在这座冰棺后方不足三步的位置,但他听冰棺中的人说话时,竟然下意识的忽略了眼前所见的真实景象。

    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一个静坐在蒲团之上,温文尔雅,闲适自在的背影。

    而那个破裂老人,显然没有像他一样受到影响,对七杀教主循循善诱的话语更不为所动,想也不想,理所当然的说出一番话来。

    “这有什么好多虑的,咱们本来就有仇,你落到这个样子,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本王如果在这里杀了你的话,功劳名望自然是独得。”

    “如果杀不了你,当真引发了什么事端,那以魔宗作风,以后的代价,当然会有人跟本王一起来承担。”

    “哈哈哈哈,怎么算,本王也不亏!”

    那个老头子说这番话的时候,用的依然是上古语言。

    其实,上古语言文字也只是普通人之间逐渐发展出来的语种,跟当前时代,东西大陆的种种语言相比,并没有多么独特的地方。

    但是这些音节在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就带上了古老玄奥、悠长辽阔的意味,每一个字眼里面都像是饱含着一种唤醒的力量。

    这些声音,不似是从他的身体里面发出来,而像是在这深海之下,在远远近近的这些海底岩石沟壑之间、孔窍之中,吹响出来的节奏。

    高择言等人望着保护罩之外的景色,那本来只能被保护罩光芒照亮的微弱区域,现在好像每一点水滴都在微微颤抖,然后,从这深海之下,幽暗无光的环境里,就泛起了点点浮荧。

    好比万万千千的萤火虫,从这些浮升的水流之间诞生,绽放出自己一生的光彩。

    昏暗奇异的海底,霎时多出了萤光如雨,漫天漂浮的梦幻美景。

    这一切变化,都是在破裂老人说话的同时产生的,当他说到最后一句,发出笑声,笃定“本王也不亏”的时候,手掌随之,向前一抓。

    这伸手一抓只是一个虚抓的动作,他手掌五指之间,除了从指缝间流泻开来的海水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是,这么一个动作,却仿佛抓住了一种生杀予夺、号令山河的权力。

    更仿佛是要把那长达百丈的巨大战舰,攥在自己这小小的掌心之间,不得逃脱。

    破裂老人一抓之后,在海底浊流之间,诞生、漂浮的所有荧光,倏然汇聚,万万千千,数不胜数,无穷无尽似的,朝着那百丈战舰,激射过去。

    这些萤火虫一样渺小的光点,在海水之间移动的时候,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响声,看起来就算数量再多,也根本就柔弱无害。

    然而,下一刻,简直就像是要把心肝全部震裂开来的音量,就从保护罩上传到了战舰内部。

    战舰上,那些来自西大陆的士兵,只觉得有恐怖的音量锤击了自己的耳朵,在一瞬间之后,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

    他们能够看到,每一点比芝麻还要渺小的光点,碰触到保护罩之后,都会炸开有一个水桶那么大的光球,万万千千的爆炸光团,像是无数的葡萄一样拥挤在一起,攀附在保护罩上,生生灭灭,几乎包围了整个战舰。

    可是他们听不到声音,只是看着看着,在安静之中觉得眩晕,便一个个跌倒下来。

    有污血从他们双耳之中溢出。

    这些人已经全部都被震聋了。

    这个时候,海面之上也有一团隐隐的火光爆开,那是装着火药的一艘木制大舰炸开了。

    但是令海面上那些军队悚然或欢呼的庞大爆炸场面,跟海底之下正在发生的这一幕相比,规模至少要小了五六倍。

    不过,在冰棺之中溢出的灰蓝气流加持之下,这非金非石的百丈战舰竟岿然不动,虽然整个保护罩颤抖不休,甚至不断向内凹陷变形,却始终没有真的被破开。

    高择言惊骇而激动,担忧又欢喜的看着眼前的场景,满以为这样的场面还要坚持一段时间。

    一眨眼后,他惊觉前方那具立着的冰棺已微微一震,从甲板上浮起了少许。

    冰棺之内朦胧的人形,根本不能动弹,却有一只由灰蓝之气构成的,虚幻的手掌抬起,从中一下拍出。

    半虚半实,如烟如气的掌力,向左右、上下拉伸,化作两道璀璨光芒,迎风便涨,水乳交溶似的透过了保护罩,形成一个高度接近三十米的夺目标记,竖立在整个战舰的前方。

    这个印记,是一横,一竖。

    横较短,竖较长,如果按照大齐的文字来说的话,这刚好是一个“十”字。

    巧合的是,在这个世界的上古时代,这个印记所代表的含义,也是“十”。

    十全十美,十方世界的“十”。

    当代七杀教主独创的——

    “周天十法令。”

    在战舰前方,这个竖立起来的十字标记,刚好封住了一个跳跃闪进而至的苍老身影。

    原本,破裂老人势在必得要击破防护,把这一件沉沙门的镇派重宝,和明显状态不佳的七杀教主分割开来,分而除之。

    所以,这一拳头已经运起了他在莫名其妙身受重伤之后,当前状态下,所能提聚的全部气力。

    然而这一拳,打在十字标记上,就像是打在了两个空荡的河道上。

    破裂老人刚才汇聚起来的滚滚如江流的力量,骤然被纵横切割开来,一下子就身不由己的被导引进去。

    这两条“河道”一横一竖,把他的拳力,也分为四个方向,向左右上下,肆意宣泄。

    海底泥沙石地,受到这几股力道全无保留的轰击,污浊翻卷弥漫,与海水狂流一同膨胀开来,周围两千多米的范围,在刹那间变得浑浊不堪,且还持续蔓延。

    那些原本分布各方的冰棺,如同被龙卷风暴,卷走落叶,全被吸入了这一场乱流之中。

    数千年来随波逐流的冰棺,将开启漫长岁月以来,最激烈的一次移动。

    战舰趁机一退,混入浊流。

    百丈大小的一个庞然大物,在七杀教主的操控之下,仿佛从一头大象变成了一条小蛇,又从一条小蛇变成了一只飞蚁。

    也许物质上的大小并没有确实的变化,偏偏就春风化雨似的消去了踪迹。

    相比之下,之前高择言操控这件法宝的时候,种种动向,真可谓是笨拙到令人不忍入目。

    破裂老人这一拳不曾建功,便凝立于浊流之中,脑子里快速闪过几个念头。

    ‘这人,目前保有的力量并不比本王弱,那为什么他还不能破棺而出?’

    他心中一定,放声大笑:“风教主好手段,只可惜这冰棺,似乎是对魔宗有克制之效!”

    “看来,我们不管是怎么沦落到这一步,整体来说,你们魔宗六脉,才是处于下方的一方。”

    “北堂兄,魔宗六脉如何,还不劳费心。”

    温和有礼的声音,从每一道浊流之间同步传来,“你如此欢喜,笃定你方占优,何不感应一下,看这辽阔天地之间,可还有你们星斗教的正式门徒?”

    北堂老人笑声一滞,眼角的裂缝随着表情的变化,像皱纹一样靠拢,他体内将星斗教种种神奥功法流转一遍,身上每一条裂缝间,都有霞光闪烁。

    “不!不对!”

    “岂有此理?!”

    片刻之后,他身子忽然纵起,刚才野心勃勃的厮杀念头,此刻全数转为另一股洪流横溢的情绪,舍弃此处战场。

    充满裂缝的躯体,不顾损耗,冲出浊流,在海水间划出一道雪白沸腾的痕迹,从幽幽海底,贯射而上。

    浊流之中,悄无声息的百丈战舰,在千百具飞旋的冰白棺材之间,缓缓移动。

    这些冰棺,本来或许还要封存很长的时间,但是,在刚才两大高手的深层力量触动之下,其中已经有一部分,也开始出现融化的征兆。

    甲板上的冰棺突然转了个身。

    高择言感觉冰棺中的人好像是正面朝着自己了,脸上复杂、激烈的神情,在须臾之间全部收敛起来,换成了一副敬畏而不失自重的模样,一丝不苟的施以金原公国的礼节。

    “金原公国大都督,高择言,奉万寿之神神谕,前来迎接诸位。”

    “诸位,六个是吗?”

    冰棺之中传出的回应,语调依然柔和优雅。

    高择言却眨了眨眼,脑海里忽然涌现出这半年多时间的所有回忆,莫名出现一种自己正在被“翻阅”的感觉。

    ‘祖师,原来还远隔瀚海之遥,看来无法在他们破封之前处置好,那……’

    风吹休思绪一转,心中浅笑,‘就送他们一起去热闹热闹吧。’

    百丈战舰操控着滚滚浊流,如同云团,携带着所有的冰棺,从深绝的海底,向上运行。

    ………………

    嘭!

    海面之上,方云汉从田怀梦体内掏出了一颗深红色的魔珠。

    楼船边上的海水里,忽然透出一片灰蓝色的光华。

    就像是清晨雾气湿重的天气里,照向天空的灯火光柱。

    不过这个时候还只是黄昏,而且刚才海上还炸了一艘火药船,火光炽盛,除了方云汉之外,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这一片光晕的浮现。

    “这是……原来是去了深海吗?”

    方云汉反应过来了。

    水面以下,如果深度还在百米以内,绝逃不过他的视线,这个高择言必定是潜入深海地带。

    金原公国这一帮人远渡而来的任务目标,应该也就在海底。

    此时海底显然已经有不小的异动,方云汉无暇多想,就要纵身入水。

    然而他在闪至这艘楼船边缘,大半个身体都探出去的时候,忽然又硬生生凭着脚尖的一点联系,把整个身体拉回,站直。

    一线水珠擦着他的鼻尖,飞向天空。

    在这艘楼船的侧面,一圈澎湃的波浪,破水张开。

    哗啦啦!!

    汹涌的海浪,拍击着之前就已经被方云汉击破的船底,这艘船在下沉的过程中,缓慢向一侧倾斜。

    浑身布满裂缝的老者,飞出水面,头颅一转,视线扫射八方,发现这是在茫茫海上,不辩方向,一回头,就盯住了方云汉。

    这片海域上,有六七艘楼船残骸,其余几艘完整的楼船上,合计还有万余士兵。

    但是在这个老者破裂的视野之中,只有这个一身青袍的小辈,有些殊异之处,是在他的灵觉感应之中首选的问路之人。

    方云汉正打量着这个外表已经有些猎奇的老头,就听他吐出一句话来,是不曾听过的语言。

    想起刘青山曾经提过的通语术,方云汉念转之间,就给自己加了一道。

    虽然武功术法兼修起来极其困难,用事倍功半都不足以形容,但是,像是通语术这一类小法术,只要内力精深、纯度足够,也是可以直接用内力施展出来的。

    那个老头好像也发现对面没有听懂,也给自己施了一道术法,又问了一遍。

    “小子,天市山太微宫在哪个方向?”

    “不曾听说过。”

    对方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方云汉回了一句,却还是有礼貌的样子,问道,“这位老先生,不知海下状况如何,你又是什么来历?”

    破裂老人对他的问题,全不理睬:“没听说过,怎么会没听说过?”

    他语气中大有不快,又急又怒,“你难道连名世六教之中,星斗教的山门所在,都不知道吗?!”

    说话间,这个老人的视线又在周遭扫了一遍。

    他悬空而立,比所有楼船的甲板都要高出不少,而那些多处破损,正在沉没的楼船,更是连风帆的高度,也及不上他的脚踝。

    因为方云汉出现在这艘楼船上,那些尚算完好的楼船,都在拼命转向远离。

    从破损楼船上逃出的那一部分士兵,也在海面上大声呼救。

    远处火药炸毁的楼船残骸,还在噼里啪啦燃烧。

    破裂老人稍加注意,已经发现这些楼船的风格,跟他所知道的任何一个国度都有所不同。

    但是有国力造这样的船队,也不该是犄角旮旯里的小国,连他这样的身份都不曾听说过的那种。

    乱发老者心中不祥预感越来越深,更加急躁。

    那个泰然自若,站在一艘即将沉没的楼船上跟他对话的青袍少年,偏偏又在这个时候回了一句。

    “星斗教,应该是一个早已消亡的教派,不过……”

    “胡言乱语!”

    乱发老者打断了方云汉的话,体内传出了震荡如雷,汹涌如潮的声音,当然是心脏的跳动,血液的流转,就在空气中震出一圈圈的波纹。

    “小东西,你安敢在本王面前出言不逊,侮辱本王的教门?!”

    他怒目而视,眼睛周围的那些裂缝随之扩大,一掌拍出。

    一只布满裂纹的手掌,裂纹旁边的皮肤也尽显苍老、沧桑的感觉,如果是静止不动的话,甚至会让人感觉这只手,下一秒就会被雨水敲碎。

    但是破裂老人用这只手掌发招的时候,一掌击出,就像是每一寸骨节都在撑张,每一分肌理,都在舒展。

    天上的、海上的,无形的元气,被扭成一股股几近于肉眼可见的急流,朝着这一掌的方向汇聚过来。

    这虽是一只手,又像是一尊吞天的巨口。

    只是看着这一幕,方云汉心中就突然跳出来四个字。

    ‘天地之桥!’

    在那些红莲梦境中流传出来的功法典籍中,看过再多关于天地之桥的描述、猜测,那几千几万个文字,几十上百名创功者的想象、注解加起来。

    也远远比不上这一掌留下的印象,来的具体而真实。

    只要一眼,就会明白、深信、了人、惊悟。

    这个就是天地之桥,这种人就是天地之桥的境界。

    方云汉见了这一掌,心中还来不及有任何其他的反应,就已经狂喜出声。

    “好!”

    没有任何人物模板的影响,出于人物塑造的考虑。

    他完全以本能的为这一掌喝彩,为这个境界大喜,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去体验。

    他一掌迎了上去。

    天地之风,于此律动。

    周围这几艘楼船,楼船上的人,那正在燃烧的残骸,残骸之上的火焰,都在这种律动之中,微微浮晃了一下。

    碧海、白云,也随之有一点细微的律动。

    方云汉用练虚的境界,同调海天之间的律动,发出这一式玄天四象、风神掌力。

    对上了太岁真王、星斗教尊,北堂祭圣,如同要吞纳天海的一掌。

    两掌对拼。

    一刹那的无声之后,一层灰暗中夹杂荧光的球形区域,从他们两个所在的地方扩张。

    方云汉脚下的那艘楼船最先遭劫。

    所有的木料、甲冑、铁器,都被震成碎屑,随着这个球形区域的边缘处,推散开来。

    灰暗之风,带着星光细舞,席卷海面。

    那艘火药船的残骸,被这么一吹,当场熄灭。

    那几艘还算完好的楼船,在这灰暗的边界,一擦之后,就像是被什么巨兽直接啃掉了一小半的体量。

    一道身影,横着砸在海上,一瞬之间,就已起身。

    七窍流血,浑身濡湿的方云汉,眼睛里的光芒,已经浓郁跃动到分不清眼白与瞳孔。

    他大笑道,“老东西,你太无礼了!”

    笑声中,海面上的青袍身影,已经再度袭向半空中的北堂祭圣。

    无礼大概只是个借口,方云汉现在毫不避讳的说,就是极度想要见识一下天地之桥这个境界更多的表现。

    练虚固然通天彻地,有搜罗万象之玄妙,但是对面这种每一寸肌体、每一分血肉、每一度气息,都在诠释着极致暴力的体系,更令他着迷。

    最近这段时间,他还以为自己已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淡然,这时候才发现,所谓的冷静淡然,不过是之前的人,根本不足以给他足够的、符合相性的、最狂暴的压力。

    他为这压力振奋。

    北堂祭圣却为这种压力讶异莫名。

    星斗教的太岁真王,万万没有想到,对面这个骨龄不过二十左右,魂龄还不足半百,活过的时间只有他一个零头的小辈。

    一副内力气血不协调,破不了生死玄关,夭寿早死的模样。

    居然能硬接他一掌。

    虽然这个小辈已七孔流血,但功力方面全无衰竭之象,而北堂祭圣自己,则在刚才的对拼中,使身上不知何来的伤势,又加重一分,浑身裂缝都吐出一点血样的霞光。

    他惊而后恼,恼而后恨,寸步不让,再度杀上。

    他们两人几招过手,下方忽然有大量的海水窜动。

    一道道三米多粗的水流,如同长达数百米的长桥架起,从海中窜升,又落入海中,东西南北,错乱交织。

    空中二人,同觉有异。

    北堂祭圣破裂的脸上悚露惊容,叱道:“风吹休,你居然会沉沙门的功法。”

    “哎,魔宗六脉,同气连枝嘛。”

    海下传来含笑的回应。

    “只是两个人斗,有什么意思呢?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家伙,我送你们一份大礼。”

    方云汉瞬息回身,一剑斩向海下。

    然而,随着传入高择言耳中的一句笑言,无法遏制的暴乱呈现。

    “小高,石人伐龙舰,是这么用的。”

    “伐龙有号,瀚海之心,人心一动,血达百窍,此舰一发,沧海倒悬!”

    高择言意识到什么,仰头透过海面,望见无数挣扎同袍,吐血惊喝:“不!!”

    嗡!

    棺中探手,接下一道斩水而至的煌煌剑光。

    甲板之上,石人独眼发出慑人神光。

    海面暴动,残破楼船尽毁,金原水师,除高择言以外,全军覆没。

    轰哗啦啦……

    海啸之声渐远,百里遥隔。浪头越来越矮。

    但即使是到了公孙仪人、刘青山他们视野内的时候,仍可见一道海浪如墙,不知长有几许,拍向大齐西方边境的海岸。

    千百冰棺斑白,混在滔天巨浪之中,碰撞分流,顺水而去。

第309章 风起,萍散东州(5000)

    沧海一怒,波及百里,天威赫赫,一至于斯。

    站在沙滩上的一群人,神色皆变。

    公孙仪人腰间刀鞘,立即入手,尖端点地,一挥而去。

    水这种东西,哪怕就是这种像墙体一样推过来的大浪,对于公孙仪人、岳天恩他们这一群人来说,也算不上是太大的威胁。

    别说是一群顶尖武术家,人均拥有百年功力的现在了,就算是当初还没有内功,只依靠肉身体魄的时期,可以称王的武人,也不至于因为海浪的袭击而产生多么惊骇的情绪。

    而像是汇玉城这些城市,名义上是沿海地带,实际上离海岸也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再加上又有城墙的防护,纵然受灾,损害也不会太过严重。

    但是,像他们身后这样的小渔村,却绝对无法幸免,大浪过处,莫说是人了,所有的房屋,都会被一卷而去,林倒屋塌,夷为平地。

    就在那些渔民惊呼逃散的时候,一股清寒之气,冲天而起,驾驭着海边充沛的水气,形成一道如同新月的水雾刀气,对着海浪划斩过去。

    这水雾撞上了海浪的一刻,就在刹那之间从肉眼中消失,看起来没有能够斩出缺口,但是,雾气融入了浪花之后,公孙仪人的刀气也顺势渗入其中。

    随着长不知几许的整座巨浪继续前进,这一刀的功效就显露出来。

    在这个渔村所对应的方位,近百米长的一段海浪开始减速,与周围的巨浪脱节。

    但是,这一段海水的速度减缓之后,两侧的水浪也就向此缺口处涌动,虽然声势已经要比其他地方前弱了不少,还是没能够彻底化解这灭顶之灾。

    “外公,各位前辈,请助我一臂之力。”

    岳天恩等人的功力固然深厚,但他们要想抵抗海浪的话,只能使用出拳轰击之类的方式。

    而公孙仪人的刀气刀意,却具备着操控水流的特性,显然效率要比他们高上数倍。

    她求助的话刚一出口,岳天恩已经一掌按在她背脊,吴广真等人,则是同时出掌,按在岳天恩背上。

    几人联手,浑绝功力随着公孙仪人的刀意流转,再度化作一道硕大无朋的飞雾刀气,向着海上巨浪斩去。

    轰!!!

    大浪登岸。

    一段长达数十里的西海海岸线,全被巨浪滚滚拍下,海水漫过。

    渔村里的人们听着巨浪奔流如雷,惊骇欲绝,却发现那大浪好像从村子两边分开,滑过去了。

    如果从高空中看下去的话,就会发现这一段海岸线上,唯独这个村子所在的地方,从巨浪之下幸免。

    那几个相比于巨浪而言,渺小如蚁的身影,正在源源不绝的爆发出强韧的气劲。

    站在最前方的公孙仪人,脸色有些发白。

    海浪起伏,一波登岸,又有一波。

    好在这浪头会越来越矮,因为异常原因而掀起的海啸,后面的压力也没有第一次那么大。

    而且这个时候,刘青山也已经出手了,他先飞出几道符咒,帮助公孙仪人他们保持最好的状态,加速回气,自己则将一道道水行法咒,颂唱出来。

    他的法力在空中凝结成发光的古老文字,飘入海浪之中,顺势而为的引导着那些水流,偏向渔村以外的荒地。

    ‘掀起海啸?!石人伐龙舰经过几千年的岁月消磨之后,居然还有这么可怕的力量!’

    刘青山一边念咒,一边心里急切思考着。

    ‘不对,即使是第三大境、专攻水行法咒的术士,也不可能操控破损严重的至宝,做出这种事情,对方不该有超过这个境界的高手,除非……’

    他们用来观察远方战况的那面水镜,早在海啸迫近之前,就已经碎灭了。

    水镜中的最后一幅画面是,一个从水底下窜出来,满身裂纹的老头子,转头看过来的样子。

    那应该是两种凌驾于刘青山修为之上的气场,发生碰撞,使他的法术失效了。

    所以他们现在对于这一场海啸的起因,只能做一些没有实证的猜测。

    公孙仪人眼中盛满了担忧,在不断迫出刀气的同时,向大浪后方的海面上眺望。

    就在这时,远方的浪头上掠过一道青意,从高空中落下,刚好站在了公孙仪人旁边。

    “你……”

    她目光一偏,已经看到方云汉身上衣物,有多处破裂的伤痕,那是一种爆破性的损伤,应该是衣服的主人承受了无法化消的攻击之后,余劲从他血肉之间传递出来,从内部撑破衣衫的结果。

    只是还不等公孙仪人关切的问候说完,浑身湿透的方云汉,就也探出一掌,按在了公孙仪人肩头。

    “快,帮我找一找,这一片海啸之中,那些冰棺的去向。”

    那湿润的手掌,在真正触及伊人肩头的时候,已经变得干燥,而温度也是一种最适宜的状态,指缝间淡淡的烟气上升,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入公孙仪人的思维之中。

    那不是单纯的内力,也不像是所谓的天地之气,而像是一种清晰的视野,敏锐的感官,一种能在虚空之中见真心所在,捧出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万朵的感应。

    她的思维随之拔高,五感甚至六感都已经混合归一,不再只是用眼睛去看,而像是彻底的融入这一片水流。

    原本的各种感官带来的反馈,跟她在这种状态下所“见”到的一切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又浮于表面。

    方云汉提醒道:“你还没到那层界限,在这练虚状态下,时间长了会损及根本,快、咦……”

    他话说到一半,眉宇间微微一怔,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原本方云汉以为,把练虚感应暂且转嫁过去的时候,公孙仪人陷入这种状态之中,会有一种不可自拔的放空感。

    然而,他提醒的话还没说完,公孙仪人就已经借着她本身对于水的亲和,把这种感应力量,完全投入沧海之中,去搜寻方云汉所要的踪迹了。

    众人已经从方云汉脸上的表情,看出他们两人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极为重要,所以纵然对海啸之前发生的情况,有满腹不解,也还是保持了安静。

    岳天恩他们先撤掌,退开了一些。

    刘青山也停止颂唱法咒。

    少顷,公孙仪人开口。

    “海啸的范围很广,我能感应到的,只有沿此向南五里的一处。”

    “那里应该是汉澜江入海的地方,大约有五十具冰棺,往那里去了。”

    她话音未落,方云汉的身影便已经再度远去。

    极速移动的时候带起的气流,吹起公孙仪人的发丝,她缓缓张开眼睛,长睫之下,多了一些鸦青色的疲惫痕迹。

    刚才的那种奇妙感觉,此时如同一尊风化、剥蚀的完美作品,正在从她的脑海之中,泄露、消失。

    但她若有所思的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手中空刀鞘里,便隐隐约约的,有水声吟唱。

    留在刀鞘中的那半截断刀,应和着水声,发出铁器的歌吟。

    刘青山从她身上感觉出一种,像是术士神魂力量外显的气质,但是又跟术士的细腻不同,有着大气深邃的几许韵律。

    他惊讶道:“你这是?”

    老道士的问话刚一说出来,刀歌水吟的声音,就立即消失。

    他的脸色一整,心中不觉得有些懊恼,觉得自己可能打断了对方的领悟。

    公孙仪人倒没有为此生气、失望,她重拾起来的感觉,或许就是理所当然的到此为止、水到渠成。

    水渠已成,也不用立刻就想着拓宽成河,奔涌成江。

    缓缓的呼出了一口气,公孙仪人侧首看着刚才方云汉站的位置,才皱起眉来,说道:“有血腥味,他恐怕内伤不轻。”

    方云汉的内伤确实不轻,不过在破裂老人和那艘上古战舰,都在海啸之中失去了踪迹之后,那些被卷向大齐境内的冰棺,就成了他现在的首要目标。

    对于一个在前世看过无数与冰封相关题材的人来说,再联系到当初刘青山等八人,好像也是在西海浮起冰块之中解封,这些冰棺的来历,几乎没有什么好疑问的了。

    至少有九成以上的可能,冰棺里面封的都是刘青山他们那个时代的修行者。

    虽然从刘青山曾经的一些介绍来说,这千百具冰棺之中,不可能有太多第四大境界的高手,但就算是第三大境,实际上也足以在大齐境内横行了,除了寥寥几人之外,根本没有办法对其进行真正有力的约束。

    可惜的是那些冰棺被海啸卷走的时候,实在是分散的太广,去向也太乱,就算方云汉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借助公孙仪人的近水感应,也只能找到区区五十具。

    这个数量,跟总量相比,大概只有二十分之一吧。

    只希望那些棺材里的人不要醒的太快,不要漂的太远。

    ………………

    西海的一战落幕,当天晚上,从各地调集过来的援军,也陆续抵达了那五座曾经被攻陷过的城池。

    他们原本以为会面临一场苦战,谁知道真正抵达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假想中的贼军已经全部退去,甚至听说已经在海上全军覆没了。

    几座城中虽有水患,但不算太严重。

    很快,他们又接到了新的命令。

    留下部分人马驻守,其余人等分散开来,沿海岸线,搜寻内中封有人体的冰棺。

    数日之后的夜里。

    空山鸟语,明月挂枝头。

    群山之间,小河潺潺。

    一具冰棺顺流而至,浮出水面,飞快的融化开来,露出了一具布满裂缝的躯体。

    虽然在伤势方面,这个人跟北堂祭圣有很高的相似度,但是,两个人的气质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北堂祭圣张狂霸道,衣着也极尽狂放,而这个人的打扮,更像是一名文士,即使是存在着多道裂缝的脸上,也还能看出一种郁郁不得志的感觉。

    他躺在水面上,睁开了眼睛,眼中映着月光,张口一吸。

    山林之间的满空银辉,就像是凝结成了一颗颗如露如珠的圆光,相继朝着他口中飘过去,如同珠串一样,吞入咽喉中。

    这个人在河面上漂了三四里地,也不知道吞了多少月光之后,才离水飘起,踏上河岸。

    他在一棵松树的阴影底下站了一会儿,眼神逐渐从迷茫变得清醒起来,眼珠中的裂纹也在月光的浸润之下,彻底弥合。

    “奇哉怪也,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势?以明空遗珠诀,流转四十八遭之后,居然只恢复了这么一点。”

    文士仰头,注视着从松树的枝条之间落下来的一片片月光,陷入长久的沉思之中。

    “而且,我甚至不记得到底是怎么受伤的……”

    风月中,他耳朵动了动。

    十里之外的另一条河道边上。

    一群士兵正在把一具冰棺拉上岸来。

    他们接到命令之后,四处巡查以来的第一个收获。

    只是虽然有了收获,他们脸上却没有什么兴奋的表情。

    盖因眼前所见的这一幕,实在有些违背他们从前的认知。

    “居然还真有人被冻在一整块冰里面?”

    那个被众多士兵议论过的命令,这个时候得到了证实。

    这凄清山风里,冰凉河水上,冰棺之中,果真躺着一个娇若仙子的少女。

    有人在弯腰给这具冰棺系绳子,准备稍后抬上马车的时候,凑近看了两眼,只觉那一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上,琼鼻酥胸,似乎都微有起伏,眼皮更像是要有掀开的迹象。

    那个士兵吓了一跳:“她该不会突然醒过来吧,我记得好像将军传下命令的时候有提到过,这里面的人是活的呀。”

    他这话把其他同伴也吓得心头一颤,众人都停下动作,盯着冰棺中的人看了一会儿,始终不见她真的张开眼睛,才略微松了口气。

    可是经此一遭,他们接下来有所行动的时候,四周那些树影、水声,远山传来的兽嚎,都叫他们疑神疑鬼、一惊一乍。

    领头的一个小将看不下去了,抽刀出鞘,将刀身和刀鞘拍了拍,说道:“兄弟们!都是七尺男儿,沙场上走过,军营里厮混出来的好汉子,有什么好怕的?”

    “从去年开始,这些村野怪谈难道还少了吗?也不是没亲手宰过三个脑袋的黄鼠狼,鬼狐异兽,也还是怕刀子和枪子儿的,这人就算真活了,安安分分也还罢了,要想杀人作乱,难道咱们的刀枪都是摆设?”

    他在这群军士中颇有威信,这一番话又刻意提高了音量,在山林之间传开,总算激起了这些人的胆气来,纷纷应道。

    “说的是。”

    “今天倒让刘哥小看了。”

    “咱们快马加鞭把这东西送回营,说不定就是这回各部援军之中的头一个,又能领赏又长面子呀。”

    “走。”

    一群人将这冰棺送上车,正要拖走。

    两个还把手扶在冰棺棺盖上的人,忽然觉得手下一空,捆在冰棺上的绳子软了下来。

    偌大一个冰棺,凭空消失。

    一群士兵目瞪口呆。

    四周不曾多出任何一个人,也不曾有任何一点异样的响动。

    只是月光更明亮了一些,风更轻了少许。

    众人在这满眼风月之中,呆立了许久。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便全吓得汗出如浆,奔逃回营禀报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那车轮碾过的草地之间,又多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压痕。

    冰棺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形,那中年文士凝望着棺中的少女,眼神莫名。

    突然,冰棺有融化的迹象。

    中年文士手掌下意识抬了一抬,掌心已经聚了一片银辉,却不曾拍下去。

    在他的记忆中,这个冰棺里面的少女虽然年纪还小的很,但修为却不一定比他弱多少。

    如果她醒过来,此地必定多出一个有可能威胁到他的人物,所以他下意识的就想让对方继续沉睡。

    然而,这个念头只是一瞬间的错谬,他立刻就意识到了自己这个想法有多不应该。

    莫名身负重伤,出现在陌生地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强者,又怎么会只是威胁?

    文士定了主意,反手在脸上一抹。

    他的伤没这么容易好,但造一层伪装,覆盖现在这副可怖的容貌,也不是什么难事。

    银灰填满了裂缝,又化作冷白的肤色,有些老旧的衣物也焕然一新,繁复的装饰,一件件,一处处,一丝不苟。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声称,并不看重外表而看重内在,但是第一眼留下的印象,会占据更大的比重,这才是人之常情。

    人的外貌不能是全部,但也是非常重要的工具。

    故而,当冰棺化尽,棺中的少女坐起,睁眼所见的,便是一个疏风朗月似的长者。

    文士并没有用一副假的、更俊美的脸孔来蒙骗对方,但他现在这幅,只在光照、肤质、眉发颜色等方面经过细微调节的样子。

    至少要比未受伤之前的容貌,还要和蔼十分,清霁十倍。

    少女愣着:“你是?”

    他微笑,以尊敬中带着少许慈爱的语调,施了一个平辈之间的礼节,说道。

    “旁门,遗珠堂主,谢非吾,见过符离圣女。”

第310章 无题不问楼中戏(上)4800

    “安桥县,偏东南三十二里之外,昨天晚上本来又寻得一具冰棺,结果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消失?”

    公孙仪人接到了这个情报的时候,身边正有一些天恩武馆的精锐弟子在候着。

    就有人主动请缨,说道:“那少馆主,我带上几个师弟去一趟看看。”

    “不用了,能有这样凭空消失的手段,而又没有跟那些士兵主动发生冲突,出手的人必定不会还选择留在原地,你们去了也找不到。”

    公孙仪人放下情报,目光瞥向身后的营地,说道,“你们的任务,还是跟这里的守军一起设防,看好这一批没有融化的冰棺。不久之后,燕、吴、汤、高几位前辈的门人弟子,也会过来帮忙。”

    这个营地,本来是几年前给火枪兵们更新装备的时候,让他们外出操练,于深山之间开辟出来的一个训练场。

    考虑到这些上古遗民的危险性,不方便直接存放在人口密集的城市内部,所以,才选中了这么一个场地。

    最近几天,此营地抓紧改造了一下,目前已经有七十一具冰棺,被收入其中。

    营地的中心区域是一座大棚,罗列着那些冰棺,而周围则是一片范围不小的空地。

    有八座木楼,将此空地环绕起来,架设火枪。

    木楼之外,又有一层层更严密的防卫。

    公孙仪人把这帮弟子交接给了此处守将,让他们去做好配合之后,就离开这座营地,走了大约有十里地,去到汇玉城外,另一个新修的营寨。

    虽然这个寨子里面驻守的士兵不比上一个寨子里的少,但是,从表面的氛围上来看,这里要写得更加松弛一些,也没有那么多设在明外的新型火枪。

    这其中的区别就在于,前一个寨子里面存放的是棺材,而在这个寨子里面,住的却是活人。

    所以不但守卫士兵的气氛、态度有所不同,外松内紧,而且还有许多工匠在忙碌,他们要把这里的各处房间,都修整的更加舒适、自在一些。

    提给这些匠人的要求之中,还有刘青山的一些意见,请他们杂揉上古时代的一些摆件风格。

    看见公孙仪人到来,刘青山又叮嘱了那个匠人几句,就转向这边,手上还带了一本册子。

    “这边的二十九个人,我已经把他们的姓名、出身门派,全部都记录下来了,虽然未必是十成真实的消息,但是个人的修行境界是很难瞒过去的,至少在这个上面,贫道可以佐证。”

    公孙仪人接过来,粗略的翻了一下。

    一共才二十九个人,有八个术法第一境的,一个术法第二境,十七个位于武学上的第二境,剩下三个,便是第三大境的。

    “关于他们的来历,道长都已经跟他们说清楚了?”

    刘青山点头:“沧海桑田,算是跟他们提过了。”

    公孙仪人又问道:“他们也都能接受?”

    刘青山摇头:“绝大多数都是半信半疑,不过贫道已经承诺了,再过几天会带他们去看看这里的风土人情,一整个时代的烙印,是与上古时代差距最大的地方,也是最有力的证据。”

    “呵!其实他们这么好说话,还是因为都跟方会长见过一面了。一个疑似第四大境的强者,足以叫他们暂且按下所有的小心思,听从安排。”

    老道士说着,手上的拂尘轻轻扫动,又有些迟疑的说道,“对了。不知,你们准备怎么处理那些还没有破封的人?”

    公孙仪人卷着手里的那本册子,朝老道士背后那座暂且安置着上古遗民的大厅,看了一眼,不急不缓的说道:“冰棺运回来之后,我们只是将他们统一护住,我以为,这已经是一种很明显的态度了。”

    “现在这里的事情,很大程度上还是取决于你们的倾向,公孙姑娘你们的为人,老道是很放心的。”

    刘青山微叹道,“贫道是担心,朝廷里面,会不会有人想要趁他们还没解封的时候,不分青红皂白,不论正邪的对这些冰棺中的人不利。”

    “这样的话,难免会叫像老道我们这样的人,感同身受,只怕就是本来没有太多想法的上古正道,知道这种消息之后,也会生出一些想法来。”

    公孙仪人笑了笑,声音清脆悦耳,却很有穿透力,道:“道长,你要明白,无论之后我们还在不在这里,方云汉的态度,都是朝廷必须要着重考虑的一件事情。”

    “况且,龙相国是个明智的人,他也绝不会平白无故的,把原本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推向敌对。”

    上古遗民的总体力量,绝对不可小觑,甚至很有可能,在高层战力方面,是碾压如今的大齐的,只不过他们还没有全部解封,或者说没有全部恢复。

    要是为了消灭一小撮已经在自身掌控之中的人物,就引起了那些还在掌控之外的、潜藏中立者的敌视,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实际上,以刘青山对大齐的了解,他不至于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之所以会有这样的一番问答,还是要给大厅里那些开着通语术的上古遗民,再安抚一遍。

    两人又聊了几句之后,公孙仪人便环顾这座营寨,道:“方云汉不在?”

    “他只是今早过来,跟那些人都见了一面,就又离开了。”

    刘青山回答道,“依老道看,他恐怕是要,把当日在那海啸波及范围内的一段海岸线,再搜上好几遍才会甘心。”

    公孙仪人微微点头,喃喃自语:“以他的那种感应力量,如果真有强者泄露出自身气机,恐怕就是相隔数十里,也会捉到一点踪迹,未必就是徒劳无功。”

    只是不知,如若真有那样的强者,到底会是当日星斗教老者那样的态度,还是会干脆像七杀教主那样,一脱困就惹出莫大的麻烦来。

    当然了,还有那么一点比较小的可能性。

    在这些脱困的强者之中,会有那么一个特别好说话的正道人物……

    “啊嚏!”

    西海郡腹心地带,霖城里,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忽然打了个喷嚏。

    西海郡占地颇广,霖城虽然也在西海郡的范围内,但是,要从这座城池去海边,足有八十里的路程。

    几天前的那一场海啸,完全没有影响到霖城的状态,甚至就连永汲、汇玉等五座城池被攻陷的时候,传到这里来,也只成了一些风言风语,茶余饭后的谈资。

    或有人因此有些忧心,却也不至于真影响了自己一天的生活状态。

    比如说那些茶楼、食肆、酒馆都开的好好的,连青楼的生意,也是一如既往的红火,白天同样有人客,往往今儿晴天白日的时候进去,不到第二天上午,日上三竿了,是出不来的。

    不过,就算同是青楼,彼此之间也有格调上的差距,对应的客人群体也大有不同。

    这个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的小娃娃,现在就坐在霖城之中,在某方面名声最响的红鸾馆里。

    红鸾馆内,环境清幽,珠帘垂落,屏风隔间。

    一进了正门,坐在大堂,就能看见院里开的正好的一株株花卉。

    没有绝大多数青楼里面那些喧嚷的氛围,也没有烟视媚行,热情的让人招架不住的风尘女子。

    二楼的那些房间里面,隐约有丝竹之声传出,却也并非淫词艳曲,时而婉转低长,时而铿锵有力,无一不是当世名家的曲座。

    在楼上楼下负责招待的,确实都是女子,往往都是窄袖的装束,衣领拢的紧实,虽然曲线玲珑,凹凸有致,却没有太多暴露的地方,露的最多的,或许只是雪白的脖颈与淡妆的精致五官。

    她们淡妆迎客,送上美酒果品,无论客人做什么样的要求,都以温和客气的简短语句来回应。

    到了晚间的时候,这里是所有青楼之中收入最多的,可是在白天,从表面上看,怎么也没办法把这红鸾楼跟青楼联系到一起。

    “这饭馆的环境还挺不错呀,做的菜也好吃。”

    那个跟小娃娃同坐在一张桌上,正大口吃饭的光头青年,就完全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认为,以一个饭馆而言,这里的各项品质,都要超过他从前去过的九成饭馆。

    环境好,招待客人的全是貌美声软的小姐姐,连胃口都更好了。

    “不过话说回来了,这里果然跟我之前在书上见过的,任何地方的风俗都不一样啊。”

    光头青年吃完一碗饭,又取了一盘据说是从东海郡流传过来的奶油蛋糕,“这些菜的做法也很有独到之处,在天佛城的时候,我听都没听说过。”

    “是啊,是啊。”

    玉雪可爱的小娃娃,双手曲放在桌面上,支着下巴,点头赞同他的话。

    这个小孩子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说话的时候,两排小小的牙齿在红润的薄唇间若隐若现,小脸粉白,眼睛乌溜溜的,极其灵动,虽然是这样懒懒的伏在桌上,也很能吸引旁人的目光。

    能到这红鸾馆中来的客人,都是自诩风雅、身家丰厚、见多识广之辈,但堂中大多客人饮酒品味的同时,也忍不住要往这边打量几眼。

    光头青年啊呜一口啃掉小半个蛋糕,嘴唇周边沾了一圈奶白,一边嚼,一边含糊疑惑的对小孩子说道:“你怎么不吃啊?”

    说着,他还把桌上一盘糖醋鱼,往小孩那边推了推。

    他做出这个举动之后,隔壁桌上一个书生打扮的男人,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位兄台。”

    那个书生站起身来,朝这一桌拱了个拱手,说道,“你家孩子生的这样小巧,你带他来这种地方也就算了,居然还只顾着自己,此刻更叫他自己吃鱼,未免太没有一点做长辈的自知之明了吧?”

    “啊?”光头青年呆呆的看过去,“来这种地方,这什么地方?小孩子不能来吗?”

    “你……”那书生一噎,有些恼怒道,“何必装傻!这样的小孩子落在我家中,少说也要有三个丫鬟细心服侍,你叫他自己吃鱼,万一梗在喉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光头青年一边听他说着,一边嗯嗯啊的点头,但嘴上的动作可没慢下来,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整盘蛋糕已经全部下肚了。

    那书生见他听了半天,居然又要伸手去拿东西吃,一点悔改的意思也没有,不由得怒从心头起,就要走过去找他理论。

    “谢谢这位伯伯。”

    却听那桌边的小孩转过身来,满是天真的笑着说道。

    “不过,伯伯,没事的,我不是个小孩子了,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的。多谢伯伯关心!”

    小孩子一脸懵懂说自己不是小孩的模样,更惹人怜爱了。

    周围那些之前没有开口的人,这时候看着那个光头青年的表情,也变得更加鄙夷。

    那书生一听这话,心头的怒气顿时冰消雪融,嘴里长长的“哦”了一声,对上那个孩童双眼时,却有些神思不属。

    他心里头忽然涌起了一股惶恐、悔恨。

    其实这个书生家中已有发妻,妻子怀孕数月,他有些憋不住了,就到青楼中来寻欢作乐。

    本来这种事情,在书生看来固然算是有错,却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错。

    男人嘛,寻欢作乐是风流。

    虽然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贤相,推行一夫一妻,更开了女子科举,叫女儿身也能入朝为官,力图,男儿女儿,各有权重,并无不同。

    但在民间,男子主外,女子主内,夫唱妇随,出嫁从夫,这些仍然是主流。

    唯独今日见到这个孩子之后,书生心中忽而醒悟。

    ‘我连自己的家人都不曾好好爱惜,明知夫人会伤心,还出来寻花问柳,怎么好意思在这里指责别人家的?’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

    书生站在桌边,默立了一会儿,脸上不知不觉的就淌下两行泪来,不顾友人惊诧,掩面而去。

    这书生在城里也是个体面人,有些名气,突兀落泪的举动,登时引走了堂中那些人的注意力,低声议论起来。

    光头青年啧啧有声,大摇其头:“又骂又哭,做了又要后悔,后悔又要去做,有毛病哦。”

    那小孩子拍拍手,笑道:“尊泥大哥,你这句话又显出几分佛性来了。”

    光头青年脸色忽然变得一言难尽,他肤色本就略黑,这神情变化之后,脸上好像又更黑了一些。

    “你叫我大哥?”尊泥按下心中那种立刻掀桌、夺路而逃的忤逆念头,“你每次把我看得越惨,对我就越客气。”

    “请我吃这么多好吃的,又叫我大哥,我害怕起来了。”

    他想想自己闭眼之前明明还在天佛城里做功课,一觉醒来,突然跑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国度来了,心里顿时更加害怕。

    大齐!广有万里的皇朝,这种地方他怎么会从来没听说过?

    这装嫩的老家伙,怕不是把他带到魔宗的地盘了吧,只有魔宗那边的记录,在天佛城藏经阁里比较少。

    光头青年脸上发了一层白毛汗,恭恭敬敬的把手里的盘子放下,先把通语术的效果解除掉,然后又把声音压的非常非常低,万分谨慎、郑重的问了个问题。

    “那个啥,你身上带了在这儿能用的钱吗?”

    小孩子神秘一笑,双手一摊,嫩白的手掌里空空如也:“没有哦。”

    “我就知道。”

    尊泥顿时满脸悲愤,悲怆欲绝,“终究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吃的越多干的越多是吧?”

    “不止这一餐吧,你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接下来是不是一路上,衣食住行,都要靠我刷过去了?”

    他越说越怒,拍桌而起,开了通语术,怒指着对面那小孩。

    “老板,我有话要说……”

    等众人的视线都聚集过来的时候,对面小孩子歪了歪头,微笑着看他。

    尊泥的声音弱了下去,多竖起了一根指头。

    “再来二十盘招牌菜。”

    红鸾馆当然不会拒绝客人的要求。

    尊泥满怀怨念地坐了回去,低头碎碎念。

    “刷碗挨打之前,我一定要吃个肚圆……”

    “哈哈,二位远道而来,这顿饭就算是我请的吧。”

    一声入耳,尊泥惊喜的抬头。

    就见一个年约弱冠的青袍道人走进门来。

    这个快乐混吃小光头并不知道,初见面的两个年轻人,心中现在正闪过一个出奇相似的念头。

    ‘似乎、居然遇到好人了?’

第310章 无题不问楼中戏(下)4800

    青袍道人进了这座红鸾馆之后,半点也不见外,直接来到尊泥他们的桌子旁边,拉开椅子坐下。

    这红鸾馆,大堂之中的每一张桌子都有四张椅子伴着,不同桌椅之间相隔颇有一段距离,若非故意的话,无论怎么放荡形骸,都不至于会影响到其他桌上的人。

    青袍道人随手一拉,已经把椅子拉开两尺有余,身子微往后仰,一手搭在自己大腿接近膝盖处,一手按在扶手上,坐得随意闲散。

    尊泥则欢喜地直起了身子,说道:“你真要请我们吃饭吗?可是我们,都不认识。”

    青袍道人笑了笑:“那就现在认识一下吧,我叫方云汉。”

    “我叫……”尊泥看向对面的那个小孩子。

    “他叫尊泥,我叫无题。尊重的尊,泥巴的泥,虚无的无,题目的题。”

    那个六七岁的小孩撑着下巴,偏过脸来,仔细的打量着方云汉,说道,“我还以为会有一些老爷爷老奶奶过来,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小哥哥过来了。”

    “哥哥?”

    方云汉忍俊不禁,与他对视,眸光流转之间,却若有深意,说道,“既然你先这样开口了,那看来我也不能叫你老前辈,只能称你小和尚了。”

    这个小娃娃在其他人眼里,自然是可爱的如同一头小白熊幼崽。

    但是在方云汉眼里,撇除了身上那一层用来遮掩的光影之后,六七岁的孩子,浑身都是裂缝。

    越是白皙的皮肤在裂缝的映衬之下,越是显得诡异,好像一个会走会动的瓷娃娃,或者在墓葬之中的纸童儿。

    要是以这副尊容半夜走出门的话,再笑那么两声,童稚的尖细声调,怕不是要把人直接吓死。

    不过,如果细看一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个无题小和尚,那些完好部位的皮肤,实则也与常人的肤质有极大的不同。

    他的面部没有毛孔,皮肤最细微的构成部分,是极小的,泛着淡淡光晕的曼陀罗图案。

    那些看似天然的肌肤纹理,形成了如同佛菩萨一样的祥和图章。

    常人看他只觉得可爱,方云汉看他,第一眼是破裂,第二眼就是庄严。

    一种远胜于百年沧桑,历经风雨日照,而不折不磨的庄严气质。

    他们两个这几句对话的时间里面,红鸾馆中的侍女,已经过来把桌面上收拾了一遍。

    刚才尊泥吃饭的时候,看起来狼吞虎咽,凌乱不堪,实际上,居然没有一点汤汁,米粒,掉落到桌面上。

    那些侍女把盘子叠起来之后才发现,桌面竟然还是整洁如新。

    即使如此,她们还是有些诧异的看了尊泥一眼之后,将桌面再擦了一遍。

    尊泥对着她们腼腆的笑了一下。

    这些侍女们,早就对这里的客人风雅之下,暗藏急色贪婪的眼神习惯了。

    到此时此刻,与这个略有些黑的小光头对视之下,才发现,这个没什么仪态的小光头,其实出奇的有礼貌。

    他看着这些漂亮的侍女,虽然有喜悦,但也就只是喜悦,见花而喜,赏心悦目,别的,便什么都没有了。

    然后,就是二十道招牌菜,一道道的端上来。

    方云汉面前,亦多添了一副碗筷瓷杯,他随手掏出一枚东海明珠,要当做饭钱,无题小和尚却开口阻止了。

    “等等。”

    小和尚看着方云汉,说道,“明明是我请你来的,怎么能让你反过来为我们付饭钱呢?”

    尊泥奇怪的说道:“你是什么时候请他的?不是刚刚才见了第一面,互通姓名吗?”

    “确实可以算是小和尚请我来的。”

    方云汉在海边搜寻的时候,察觉到了那一点主动留下的气机,才能一路追寻至此。

    他的笑容收敛了一些,“不过我想,就算你没有刻意邀请,这么一点距离,我也有可能碰巧走进这座城,步入这间大堂。”

    “那就是缘分啦。”

    无题小和尚拍拍手,双手按着桌面,在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但是,小孩子都知道,饭是吃一点少一点,缘分也是用一点少一点。一见面就要你请客的话,难免要伤了缘分,损了人情,可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方云汉想了一下,一点头,便收回了那颗明珠,道:“说的有理。”

    尊泥的脸苦的已经能滴水了。

    万万没想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大好人,老头子还要拒绝对方的邀请,硬是要慷他小徒儿之慨,不看我挨打之后被拎去刷盘子,你就不好受是吧?

    方云汉暼了尊泥一眼,也饶有兴趣地问了一句:“只是我刚才听说,你们两位出门的时候忘带钱了,那么大师要怎么请我呢?”

    无题小和尚看着那边的侍女,眨了眨眼睛,问道:“这位姐姐,我给大家表演一个戏法,用来抵饭钱,可以吗?”

    候在一旁的侍女,还想着刚才见到的那颗珠子的成色,听到这话,不觉一愣,道:“抱歉,我们……”

    “那就要看小娃娃你能表演什么样的戏法喽。”

    略微有些沙哑的嗓音从二楼上传下来。

    堂中众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过去,似乎瞧出了开口的人是谁,一个个神态间都有些振奋。

    鬓边别着一朵牡丹的美妇人卷帘而出,伏在栏杆上,手中捏着一杆纤长细致的烟枪,言笑晏晏的说道,“要是能让奴家开怀一笑的话,往后一个月里,你们都可以住在这里,食宿全免。”

    方云汉他们还没有什么反应,旁边众人,已经引起了一阵呼喝。

    这名妇人便是红鸾馆的东家,据说本身出身不凡,却不是是何等的离经叛道,才开了这样一家营生,但多年以来,她一直是这霖城风流男儿心目中最神秘与渴求的人物。

    只可惜,千金难得一见。

    无题小和尚仰头看了看,干劲十足的应了一声:“那好嘞。”

    小孩子站在椅子上,环顾四周,又喊了一声,叫众人仔细。

    随即众目睽睽之下,他那两只短小藕白的手掌一搓,便有一个小小的物件被抛了出去。

    众人的视线都追随着那个抛出去的莹白物件,却一时没有看清那到底是什么。

    方云汉笑容微愕,眼皮子跳了一下。

    他清楚的看到,那是一根手指。

    刚从手掌上扳下来,扔出去的一根手指。

    就好像是从最细嫩的莲藕身上掰下一小块那样,清脆,轻巧,水润,干净。

    但是这根手指落地的时候,已经不再是一根手指,而是一条数寸长短,布满了细密鳞片的小蛇。

    旁观的人们以为是这小孩子从身上抛出一条蛇来,纷纷低声惊呼。

    这些声音里面有些意外之情,并不浓烈。

    此等戏法,他们往日里在街上也见不少人摆弄过,虽然在一个六七岁小孩手上呈现,看起来有些别样趣味,但也就只停留在趣味的层面罢了。

    有人看向二楼,果然,那妇人面色不改,笑容依旧,却绝算不上是因此而开怀。

    忽然,堂中那压抑着的低声惊呼,化作无法遏制的惊叫声。

    美妇人定睛看去,拈着烟枪的手,不自觉的一紧。

    只见那条数寸长短的小蛇昂起蛇头,向前一扑,整个身子,陡然千百倍的膨胀开来。

    团团白毛扑腾,翻卷如旗如袍如云。

    团白之中,发出一声低吼,两只黄金色的眸子张开,四爪落地,昂首四顾,口内露出玉白利齿。

    这赫然是一头白毛如雪的雄狮。

    威猛无匹的兽王盘踞在地,都比一张桌面更大。

    堂中众人纷纷骇叫躲避,几座一团,撞的桌上酒水摇晃不休。

    无题小和尚见着堂中,此时变得一片混乱,众人都向边角处退去,连忙拍掌大叫,奶声奶气的对着那只狮子喊叫。

    “狮儿,狮儿,你怎可吓人?”

    “快给我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有几个侍女站在正对着那只狮子的方向,竟仿佛从那头威猛的狮王脸上见到几分委屈。

    它低下头去,嗷呜一声,硕大的身子便又缩小了。

    须臾之间,这只大狮子就变成了一只仅有普通酒坛子那么大的白狮崽子。

    那样威猛的兽,变小了之后,顾盼之间,委屈的呜呜几声,抬起爪子挠了挠自己的鬃毛,便可爱的令人心都要化了。

    众人都被这番变化惊得呆了,那无题小和尚却还不满意,在椅子上跳着,继续叫道。

    “再变,再变,再变。”

    小狮子往前一滚,变成一只小蜥蜴,小蜥蜴向上一窜,肋生双翼,鳞片变作了羽毛,竟变成了一只雄鹰。

    雄鹰冲向房梁,一个盘旋。

    喙拉长了些,羽毛更展开了一些,仙鹤振翅,顶上多出一点嫣红。

    红鸾馆中,其他几座楼里的客人也全都被惊动,从院中赶来,有的则凭栏眺望,啧啧称奇,惊叹不已。

    仙鹤化作百灵鸟,落在了美妇人掌上,一探身,就啄走了美妇人鬓角的那一朵鲜花。

    美妇人呀了一声,又见鸟儿衔花,绕着她高下飞舞,如同在与她嬉戏,不觉间,已开怀笑出声来。

    众多客人看着美人与灵雀共舞,也看得如痴如醉。

    “好手段啊。”

    方云汉也觉得大开眼界,轻轻叹了一声。

    在他的精神感应之中,这个小和尚扔出去的那根指头,之后的所有变化,没有一样是幻术。

    那是实打实的,骨骼与血肉的扩张与变形,几乎是化作真实的生命。

    虽然这些生命变化之后,在力量与稳定上,都已经远不如之前那根断指的形态,但光是这血肉之变的神异,物种之间的无缝转换,已几乎可称菩萨手段。

    他微叹之后,顺口问道。

    “大师,你们大梦方醒,身在此间,见过去现在是两样人世,却好像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也不觉得孤独,惶恐,恨怒吗?”

    尊泥根本没听懂他在问些什么。

    无题则笑答。

    “云起时雾散,风来时,水深蓝,中天月在湖,雨下见银鳞,只要一切随缘,即心安处,意念光明,处处可见好风景。”

    小和尚如同唱着一首歌谣一样说道,“反正我还是我,人间还是人间,过去和现在,纵然是两种天地,也没有什么可计较的。”

    “好个洒脱的和尚。”

    方云汉身上的叹息惊讶,一扫而空,忽然意气凌云似的,拍掌笑道,“不过,孤雀飞舞,终究寂寞,等我来为你寻个玩伴吧。”

    刚才大狮子现身的时候,有一个捧花的侍女,踉踉跄跄,退到了这边,之后就一直忘了移位。

    青袍道人笑完之后,侧身从花瓶里抽了一束花。

    他捧了几枝花在手,手掌抬高了一些,仰头顺着那花枝,向花朵的方向吹了口气。

    这一气悠长,吹得如烟如絮,吹到将尽的时候。

    方云汉一松手。

    那几枝花就纠缠着飞腾而去。

    那些花枝虬结,生长,叶片繁多,凝聚成了一条三米多长的小龙。

    花的刺和旁枝,形成了四只龙爪,最细嫩的藤须,汇聚成了龙尾,叶片覆盖,疏疏落落的,但也如同龙鳞。

    花瓣纠缠散落,如同龙的鬃毛,又有细枝从这些花瓣之间,穿梭过去,在前方构建成了龙头的形状。

    一条颈上斑白,全身披绿的花木之龙,无翅而能飞,在二楼周边盘旋。

    那只小小的白雀,受这龙吟一激,又化作了仙鹤。

    龙与鹤舞,青碧、纯白的两道影子,从堂中飞到院中,在那些花卉上方,追逐嬉戏。

    众人又是一轮惊叹。

    尊泥看着看着,却低头揉了揉眼,双眼酸痛,泪流不止。

    在他眼睛里面,那条花木之龙,更像是一道蜿蜒飞舞的剑痕,犀利无比,肆意翱翔,清静自在的韵律根底中,是一股傲啸风云的狂放。

    不时发出悦耳鸣叫的仙鹤,却是庄严沉肃,祥和而内敛,仿佛在空中布下一道道柔软的法规,又总被那条龙斩破。

    “原来这就是天地之桥,把与天地之气的沟通,完全固化下来,就像是形成呼吸一样的本能。”

    “这样异化之后的血肉,就算只是一根指头,脱离了主体,也能吞纳天地之气,自成一体,达到凡俗生物无法形容的成长。”

    这是方云汉的声音。

    接着是无题小和尚的声音,稚嫩的童声也庄重起来,但仔细听的话,还是会觉得漫不经心,懒懒散散。

    “然,这种固化于每一分血肉肌理之间的纳气本能,本出于我,纵然脱离了身体,其意志仍然是我的一部分,所以才能活跃良久。”

    “你却能够把一件跟自己没关系的东西,赋予短暂的灵性,殊异之道,看来漫长岁月后,已别有天地在人间。”

    同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其他两个人的声音,在尊泥的耳中变得模糊而遥远。

    除了他之外,其他客人则更是根本听不到这场对谈。

    “小和尚的修为,令人赞叹!”

    “小道长的心志,叫人惊艳。”

    天地之桥,求诸于内,与大世界的沟通,终究是为了补足自身小天地,最后仍是在开发、补全向内的种种玄奥。

    练虚境界,心神向外,以自己的意志触及自然的律动,加以参悟引导。

    这两条道路,如果到了足够高的程度,或许是殊途同归,但现在,显然是具有截然不同的特性,也各有千秋,难分高下。

    但,方云汉自己和他见过的那几个人,入练虚一共才几个年头,而天地之桥……这些人到底在其中已经浸淫多久?

    虽有多重思虑如轻纱拂动,方云汉再去看那龙飞鹤舞之时,脸上却是在笑,他也是发自真心的在笑。

    “哈哈哈,看来这一场戏法,足够抵上两倍的饭钱了。”

    “不过,大师,你们真的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月吗?”

    无题小和尚在椅子上跌坐下来,伏在桌上说道:“不是说,方老哥你跟我们很有缘吗,我还没想好要住在哪里,不如,你给我们推荐一下吧?”

    方云汉点点头,正色温和的说道:“那好,我一定会让两位宾至如归,不辜负了这一场相识。”

    龙吟鹤鸣传回。

    两只奇异的生物又飞回堂中,在大堂上空盘旋着一碰,顿时零落花雨万千,披在众人肩头,落在他们身前身后。

    莹白的微光一闪,无题小和尚那只没人注意到的手掌,恢复了完整。

    方云汉接了一片花瓣,送入酒中,举杯道:“大师,希望以后每次相见的时候,你我仍能举杯畅谈,只有花香酒醇,不见龌龊。”

    “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啦。”

    无题小和尚倒了半杯茶,晃了晃茶杯,笑着说道,“但是茶虽清淡,香味却会更加长远,我用茶敬你。”

    叮!

    两只瓷杯轻轻一碰。

第311章 轩辕九黎,信者之邀(5000)

    “上古之时的三大圣地,分别是夜空剑阁,天佛城,飞圣山。

    这当中,夜空剑阁,虽然是剑道圣地,却亦正亦邪。一派之内,作风正派的和无恶不作的都有,甚至,他们的门规,都不禁止门中弟子厮杀。

    严格来说,他们门中除了掌教和执剑长老这两脉,会特意找几个弟子培养,其他人都只是带艺投师,通过考验,加入了这个剑客联盟而已。

    飞圣山倒是以仁德为本,更号称是正道魁首,威名极盛,上古九百余旁门之中,有五百多支,都跟飞圣山有些牵扯。

    但是门人弟子太多,江湖关系太复杂,也就难免良莠不齐了。

    天佛城则清规自守,相对来说弟子最少,名声却是最好的一个。”

    营寨之外,一座矮丘之上,刘青山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又向方云汉细说了一遍。

    “这个无题大师,老道也听说过,好像是天佛城护法,地位挺高的,不过老道当初对和尚的故事不太感兴趣,没有细看过他的记录。”

    老道士轻微用力,揪着自己的胡须,想着之前看见那个可爱小孩的样子,脸色古怪,“但是,在老道当年刚拜师的时候,他好像就已经三百岁了吧。”

    方云汉点点头,说道:“看来无题到了这里之后,必定会有利于让这些上古移民稳定下来。”

    “应该会吧。”刘青山目光放远,盯着远处过了一会儿,声音也沉缓了一些,问道,“方会长,你有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聊过一点。”

    方云汉也很关心上古时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路上就曾问过这件事,“可惜就算是无题,也只说,他当时像是感受到一种莫大的瑰丽,在面前铺开,如同见到一个太过美妙无垠的新天地,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刘青山失神少顷,喃喃说道:“这样么……”

    方云汉在一边继续说着。

    “不过从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如果当初被冰封的时候,只是三境以下的修士,那么经过漫长岁月的休养,就感觉不到自己曾经受过什么伤害。”

    “如果当初已经是第三境的高手,则在冰封这许久之后,仍有些许旧伤未愈的恍惚。”

    “至于达成天地之桥境界的众强者,反而是受伤最重的。”

    “以无题为例,他恐怕要将近半年才能完全恢复。”

    方云汉说话的时候,一直眺望着安置那些上古遗民的营寨,彼处距离他们现在所处的地点,不过只有三百多米的距离。

    其他的上古遗民,都可以被方云汉的练虚感应所囊括,而无题的气息,他就无法锁定。

    这证实了一件事。

    就像当时无题所说,是因为他主动做出了邀请,方云汉才能那么快找到他。

    其他第四大境的高手,假如也有已经破封,却没有消息传来,一定是打着“隐藏自己,待伤势有起色了再现身”的想法。

    对于这些人,方云汉怕是再怎么搜寻,也找不到他们。

    “过几天,我又要找一个地方去闭关了。”

    话题突然转到这里,刘青山有些错愕:“你不是才出关没两天吗?”

    而且如今这里的局势,潜流暗涌的,方云汉作为唯一一个可以跟第四大境略作抗衡的人,居然要抽身而去?

    “海上一战,我感悟良多,一定要闭关好好消化才行。”

    方云汉主意已定,负手说道,“况且正是因为风雨欲来,我才越要抓紧时间,专心凝神,不然的话,他们伤势恢复,战力大增,我却被抛下一大节,我们的时代,岂不是只能任他们宰割了。”

    刘青山眼神偏开,低低的应了一声。

    他本来想说,你修行再快也比不上人家伤势恢复的速度,但转念一想,这人半年多以来的提升,本来就不可以用常理来衡量。

    再有,他刘青山也是上古遗民,虽然已经建立了一定的交情,但说到“我们的时代”这种名词,就不免有些尴尬了。

    方云汉也意识到这一点,回头笑了笑,道:“道长,你是我的朋友,不必烦恼这些事情。”

    “我也并不认为,两个时代的生灵,就一定要站在对立面,但是双方的力量还是要有一定均衡的,不然的话,就算对方保持善意,也会无意识的形成高位对低位的倾轧。”

    他话音未落,刘青山又听到岳天恩的声音,从林子里面传过来:“若身无飞天之能,直面万丈危崖,空无所依,大众多半都是不敢安心、不得安宁的。”

    刘青山也表示赞同,并说道:“其实老道也觉得,有魔宗的威胁在,魔宗以外的这些高手只要看清了形势之后,应该会更容易与我们共处的。”

    他甩了一下拂尘,说道,“是了,老道这就去把红莲梦境相关的事情,说给无题大师他们听一听,方会长你意下如何?”

    方云汉允了,刘青山便告辞,离开的时候,又跟正往这边走来的岳天恩打了个招呼。

    岳天恩走到近处,双手抱胸,也没有说什么客气的套话,开口就直入主题,说道:“火枪营那群人找到老夫,说是你让我们一起护送那块石头回皇都?”

    “是。”方云汉承认,说道,“荧惑之石有大用,不过,我之所以请岳老爷子你们几位,一起前往皇都,还有另一个原因。”

    “哦?”岳天恩表示在听。

    他也是觉得奇怪,西海郡这边虽然还没有真正爆发出什么大乱子来,但显然也该是人手越多、越强力的才好,方云汉却要把岳、吴、燕、汤、高几人,全部调走,必有蹊跷。

    方云汉说到之前岳天恩提起的那件事,道:“岳老爷子不想走生死玄关、四大境界的这个体系,已经在琢磨一条新路了,是吗?”

    岳天恩沉吟了一会儿,俯瞰前方缓坡青草,小树摇曳的景色,说出一番话来。

    “不是我不想走这个体系,而是我们几个,都不适合、不习惯这个路子。”

    “假使是在换血之前,或者说,仅仅达到换血这个境界,那之后兼修内力,二者平衡,一条堂皇大道走下去,前途光明万丈,估计也不会让人觉得别扭。”

    “但是……”

    岳天恩停顿了一下,口鼻之间气流加速,牙齿微微磕碰,吐出一个个玉琢金击似的有力字音来。

    “我们已经不是换血了。”

    他叹息着,慷慨激昂着说道,“每一个越过百日大擂台的人,都是抱着到死也不回头的决心,打破了自己生命的极限。”

    “这个时候没有内力,没有这么多奇药,有的只是技术和折磨,折磨自己的血肉,折磨自己的意志,走向几乎必死的极端,突破自己的极限之后,再告诉我们,原来我们还有另一条路,已经被前人开拓出来的,平坦的、中庸的、全面的道路?”

    沉默了一个呼吸之后,岳天恩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啊,要我们这么走下去的话,谁能甘心?”

    在这种时代巨变的浪潮中,有这个能力,却非不肯走向一条更平坦的道路,这听起来,真的是有些不知所谓,甚至是有些矫情的。

    但是,方云汉听完之后,只觉得这理所当然。

    人生在世,“不甘心”,这三个字,就是最大的、最正当的理由。

    岳天恩转头看着方云汉:“老夫知道,这种想法很多人不能理解,但,你这小子,必定能够全盘接受吧。”

    “当然。”

    方云汉笑着说,“所以我在陈副会长那里留了一块石板,暂且称为轩辕九黎图吧,你们抵达皇都之后,可以去找他,用那个东西,帮你们开拓新的道路。”

    岳天恩奇道:“虽然就算老夫搞的这条路子走通了,与原本的四大境界体系相比,也只能算是同一棵大树上多长出来一条旁支。”

    “但是你还不知道我准备走什么路,就放言那东西能帮到我们?”

    方云汉成竹在胸,解释了轩辕九黎图的功效。

    虽然不知道天书到底有多么神妙,但是这块从仙山上得来的石板,确实已经是他跑了这么多个世界以来,除了自己的武侠人物模板以外,见过的最奇妙的一件宝物。

    轩辕九黎图之中,有一个虚幻空间,只要一个人用手掌在上面划出特定的轨迹,意识就可以进入那个虚幻空间,并且在其中得到一具,与自己外界真身情况完全一致的躯体。

    在虚幻空间里,可以用这具躯体进行任何危险的试验,一旦这具躯体死亡的话,意识就会脱离,回到外界空间。

    意识会承载着所有的经验回归,而外界的真身,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稍微养养精神,又可以再度进入。

    这种效果,对于拥有多种功法想要融合,或者想要开辟一条新道路的部分人来说,简直是最适合不过了。

    如果多人进入的话,还可以在虚拟空间中,进行交流、战斗。

    另外,就像是人做梦的时候会感觉梦中度过了很长的时间,而现实中只度过了一夜那样,人的意识时间有时候会与现实时间出现差异。

    而在虚拟空间里,度过十个昼夜,外界也不过是一天。

    “竟然!”

    岳天恩听完之后也是又惊又喜,他倒是没有怀疑方云汉会在这方面夸大其词,毕竟,方云汉每次闭关到底去了哪,这种事情,其实关系亲近的人都多少有些猜测,只是不明说罢了。

    会得到这种宝物,也不算是难以接受。

    “好。”岳天恩精神振奋,又想起自己的外孙女儿,说道,“那仪人,要不要也跟我们一起回去?”

    方云汉神色微动,说道:“那倒不必,她已经是生死玄关了,而且是她的话,总感觉天赋跟你们也不在一个方面。”

    比如说,只是见过他出手一招的天刀,就能结合残缺的白鹿戏水篇,悟出属于自己的刀意。

    还有,之前体验练虚感应的时候,她也比方云汉所预想的,要清醒得多。

    “我找地方闭关之前,会去给她一些东西的。”

    日月如梭,光阴如流。

    数日之后,方云汉到西海中挑了几个变异海兽杀了,攒齐了最后一点穿越的进度条,寻了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进行了又一次穿越。

    岳天恩他们也在这一天抵达了皇都。

    荒漠之中,满身裂痕的老人正在向北前进。

    营寨里住了几天之后,刘青山依照他的承诺,带着一些人去见一见这个时代的风土人情。

    而无题小和尚,则独身一人跑的没影了。

    他又去了红鸾馆,其实这段时间,他经常会跑到红鸾馆来,给这里的东家讲故事。

    这个小和尚或在黄昏或在月落的时候,随意的进出,刘青山他们根本发觉不了,其实就算发觉他不在,也不可能对他进行什么管束的。

    红鸾馆内。

    二楼的一处雅间,美妇人被小和尚讲的故事逗得呵呵直笑。

    “小家伙,为什么你说的这些故事里面,只要有和尚出场的,都这么好笑,而那些没有和尚的,总是这么悲伤呢?”

    她眼中波光粼粼,却是笑出的泪水,道,“莫非,你这小孩是要劝我学佛,是要告诉我,只要学了佛就能过得很快活吗?”

    无题小和尚一本正经的说道:“当然不是了,我讲的这些故事里面,之所以和尚都过得那么欢快,是因为他们惯于把苦作乐,已经练成了一张厚脸皮。”

    稚嫩的小孩子,煞有介事的摇头,“姐姐你这么美,万万不能学他们。”

    美妇人闭了闭眼,眼角睫毛洇着一点泪光,两颊微红,柔媚娇美的抚着自己的面庞,说道:“原来奴家还不算是厚脸皮吗,那么,我又要怎么才能那么快乐呢?”

    “那当然也是有方法的……咦?”

    无题小和尚话说到一半,忽然目光微转,捧住了自己的肚子,他的小肚皮里,发出一声饥肠辘辘的咕叫。

    美妇人睁开眼睛,掩唇笑道:“饿了吗?那奴家唤人上菜吧。”

    无题小和尚伸手道:“我想吃昨天那种绿色的糕点。”

    “呵,开始挑食了呀,那你要多等一会儿了。”

    美妇人起身走了出去,那种糕点是她自己亲手制作的,不能假手于人。

    她刚一走,门还没有完全关上,又有一个人推门进来。

    也是奇怪,门外分明有两名侍女,却像是对这突然被打开的门,对这个闯入门中的人,都视而不见。

    而这个人的相貌其实极具特色,他的发色,是像覆盖了冰霜的松树的那种感觉,颔下有短须,如同银毫,但是面相并不老,看着只像三十多岁,两颊薄削。

    “不愧是倚香僧无题大师,莫名沉封了这许久,一来找你,就发现你又在与美人相会。”

    这人的语气本该是一种亲切老友间的语调,可是在他说起时,只有一种冰冷僵硬,好像是从冰封的山涧中悠悠传来的声音。

    “呵,天佛护法,还是只度貌美之人?”

    “误会啊,只是你我几次相见,我找到的新朋友,刚好都长得比较好看罢了。”

    无题小和尚拿了个空杯子,倒了杯茶,说道,“而且度化是佛陀菩萨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在找心中难言的人,与他们交换一下故事,交换一下痛苦和安然罢了。”

    那人又道:“世上这么多的苦难,怎么你偏偏在此呢?这里软玉温香,依红偎翠,莫非还能算得上是最苦之地?”

    “但是我走过了全城,她,确实是这里最苦的人。”

    无题小和尚那杯茶是倒给自己的,他抿了一口,说道,“不过我想空桑教主所见,与我所见到的,一定大有不同。”

    “不错。以我看来,这一路走过,所有人都在最痛苦的炼狱之中沉沦。”

    空桑教主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面镜子,镜中映照出了一片片繁华的街景。

    这样的景象落在他眼中,却滋生出无尽的慈悲怜悯,就连冰冷的语气,在这慈悲的目光下,也变得神圣起来。

    “在我的眼中,他们都已经达到了最痛苦的程度,没有高下之分,没有最苦与次等的区别。”

    无题小和尚懒懒问道:“你是用什么作为他们痛苦与否的评判标准呢?”

    “自然是信仰!”

    那面镜子被空桑教主合在双掌之间,霜松之发微扬,“这里,没有信仰。”

    无题小和尚放下茶杯,双掌合十,首喧佛号,说道:“空桑教主,小僧犹记得,空桑教并非强行或控人心的邪魔之流。”

    “即使时过境迁,山海不见当年,空桑终究不变,大师不必在此多虑。”

    空桑教主虔心道,“这世间没有圣贤,只有凡俗,任何一个凡人,想要建立一个教派,都需要时间,需要协助者与见证者。”

    “我将前往这个时代的皇都,放缓我的步调,去寻找足够的协助者,重现我的教与国。”

    “而见证者,当今天下除了你之外,又有谁有这个资格呢?”

    他向小白熊一样可爱的无题小和尚,捧镜施礼。

    “天佛城中总讲师,倚香无题杜停杯。”

    武道天地人,术道山河星。圣贤弃空桑,舍道奉神明!

    名世六教之一,空桑教,上古之时,以教国一体而闻名。

    举国之民,无分老幼,无分资质,无分男女,无分健残,皆我门徒。

第312章 南山夜,声凌乱(5400)

    大雨倾盆,珠帘一样的雨幕中,远处的群山,如同环伺沉默着的巨人。

    山间荒草野地之中,有一个老道士扛着黄纸伞,站在暴雨下。

    他正饶有兴致的观赏着一场背叛。

    四周的荒草本来生长颇为茂盛,长到有成年男子腰间那么高,不过,前方却有大约三十米方圆的一片区域内,草木尽摧,有的是利刃斩过的痕迹,有的则是劲风呼啸,连根拔起,一片泥泞。

    手持一把银色护手钩的岭南神钩卢总镖头,跌落在泥浆之间,双腿血迹斑斑。

    在他身边站着的,是二十多年生死与共的老搭档,“飞萍铁拐”白老猿。

    这白老猿内功造诣颇深,年过六十,貌若壮年,手持铁拐,右足天生残疾,不良于行,却练就了一身高明轻功,铁拐点水,飞萍而渡。

    刚才若不是白老猿及时回护的话,卢总镖头就不只是双腿经脉被震断这么简单了。

    然而他铁拐护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左肩被一剑刺穿,剑刃从肩关节之间擦过,长剑拔出的时候,剑尖的一截,还被扭断在骨头里面。

    “龙常音,你身为青城派掌门弟子,不思重振山门,为师报仇,居然也跟这些邪道同流合污,就不怕九泉之下,死也不得安宁吗?”

    “哈哈哈哈,居然说出这种话来,你们两个老东西,还真是天真啊。”

    龙常音面如冠玉,青衣披纱,手里提着一把没了剑尖的残剑,浑身淋透了雨水,仍然有一种青年侠士独有的英气俊朗。

    只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饱含着卑劣的嘲讽,“当今天下,敢跟星宿派作对的,除了那些初出茅庐,不识时务,最后被挂在了旗杆上,关进了地下室的少侠少女,就只有你们这帮老眼昏花的老糊涂了。”

    “也不想想我龙常音堂堂七尺男儿,一腔热血,壮志满怀,怎有可能听了你们几句酒话,就为了那穆家的小娘皮,跟星宿老仙作对。”

    “你!”卢总镖头气急,“你恩师青城掌门松亭道长,铁骨铮铮,怎么教出你这么个东西,青城派都被星宿派灭了,你还屈膝于敌人门下,也好意思叫做壮志?”

    “当然是壮志。”

    龙常音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区区青城派,能有几个弟子,几斤几两,如今青城派成了星宿青城分舵,大江南北,三山五岳,数万弟兄都是同门,一呼百应。”

    “龙某人师门声势变得如此壮阔,师父泉下有知,也要后悔不迭,捶胸顿足,后悔当时没有更早答应星宿老仙的邀请!”

    他说着,目光朝一侧微偏,向那个撑伞的老道士讨好道,“多亏了松余师叔,英明锐眼,拨乱反正……”

    松余道人何平,本来很有兴致欣赏这一场战斗,但是这个龙常音,实在太多话,几句不离星宿老仙,就仿佛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现在执掌青城,一偿夙愿之后,头顶上还是有人压着。

    何平心中不悦,纸伞微微往下一压,周遭的雨声也像霎时静了一静。

    风卷烟雨,压的龙常音口中一颤,不敢再说。

    这一阵风卷雾动,雨声微变之时,百丈之外的丛林阴影间,有微弱毫光一闪。

    跌坐在地上的卢总镖头,双腿疼痛难当,额头汗珠混着雨水滚在眼眶里,闭眼甩掉水迹的时候,眼角余光,恰好捕捉到那一点光芒闪烁。

    一闪即逝的微光,不能照亮阴影,但是光华闪烁之后,那片阴影里,好像已经有很大的不同。

    何平沉声道:“好了,这次入山,搜捕那几个小的,才是重中之重,要是被他们逃出去,跟全真甚至与开封府接触到了,咱们都难辞其咎。两个无用老朽,不必多说,速速杀了。”

    “是、是。”

    龙常音本来也有些忌惮白老猿的铁拐,准备多拖一段时间,等这两个人多流些血。

    但是何平这么一说,他就不敢耽搁了,残剑一振,最后却还要多喊一句,扰乱对方心神,“卢老头的外孙女儿林晚笑,大家闺秀,很是貌美。”

    “白老头的女儿虽然已是人妇,脾气泼辣,但长得也不错,放心,你们死了之后,我一定会帮你们好好照顾他们的。”

    “你这狗贼!”

    白老猿怒吼一声,右手铁拐舞的如同风车一般,杀了出去。

    他们不久之前收留龙常音,是念在此人江湖名声不错,又是青城遗子,所以镖局中的家眷也跟这小子有所接触,颇多亲善。

    若是这龙常音今日不死,只怕镖局横遭惨祸之前,还要被阴谋算计,失身贼人。

    白老猿自然大怒,可惜,他这一怒,正是龙常音所要的成效。

    怒气勃发,伤口崩裂,失血加速,铁拐的招式也因为过怒,而失了灵巧变化。

    十招一过,龙常音就觑到了破绽,身子一矮,残缺的长剑,就从铁拐旁边擦过,如同一条窜起的毒舌,咬向致命的咽喉。

    白老猿知道招式用老,再变也来不及,索性不变,铁拐直砸下去,拼的一死,也要打折这道貌岸然的狗贼一条手臂。

    此时雨伞下的何平,眼神一冷,右手探去,食指中指连环弹出,击飞了两滴雨水。

    之前他不动手,一来是自矜身份,觉得自己已经执掌青城,跟这些下九流的镖局武林人士,不是一个层面。

    二来,也是乐于看这在江湖上名气极佳的少侠师侄,展露真面目,让这两个老的死不瞑目。

    但是青城之前被星宿派乱杀一通后,现在本就没什么可用之人,这个师侄若是在此落下终身残疾,也不值当。

    崩崩两声。

    那是何平的手筋弹抖发出来的声音。

    这两滴雨水,被他指头上的劲力拉伸如箭,连成一线。

    之所以是两滴,是考虑到卢总镖头有可能会掷出兵器来阻拦,前一滴雨水,用来对耗卢镖头的反击,第二滴雨水的目标,才是白老猿的铁拐。

    令何平有些没想到的是,卢总镖头一直微侧着头,呆坐不动,多年的老兄弟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地方拼斗,已经陷入了生死关头,他好像也没有能够回过神来。

    于是,两滴雨水毫无阻碍的射去。

    噗!

    鲜血四溅。

    龙常音被一把铁拐打在肩头,整个肩膀都塌了下去。

    他本来就低伏着身子,这一下子直接被打的趴倒在地,整张脸都埋在了泥水之中,握着剑的手掌,也重重的摔在泥浆里。

    白老猿愣了一下,低头看去,只见那把本来应该会刺入他咽喉的残剑,这时候已经断成了十几节。

    而且,随着雨水滴落在剑身之上,每一滴雨水,都会把断裂之后的剑体,打得更破碎一些。

    好像那百炼精钢的剑身,在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已经历了无法言述的变化,变得比芭蕉叶子还要薄脆,连寻常雨水的力道都承受不住。

    一眨眼之后,那把断剑已经变成了一滩红豆大小的碎铁。

    何平也看到了这一幕,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总表现出可以轻松定夺生死、从容不迫的老道人,这个时候浑身都绷紧起来。

    他的发丝和袖子,鼓荡飞扬,领口和袖口之间,都像有金色的气流在出入,灵活的盘扭,流动于周身。

    那只撑着伞的左手拧了一把,雨伞伞面转动了一个弧度,虽然还是遮挡着雨水,但握伞的手势,已经变得像是握剑。

    “青城何平在此,不知道是哪位前辈路过,跟我们开这个玩笑,还请献身一见。”

    何平万分警惕,甚至不敢乱动,眼珠却动个不停,试图探出那人的踪迹,不过他这话刚刚说出来,耳朵里就传来啪的一声,像是西瓜碎裂的声音。

    却是白老猿顺手补了一铁拐,正中龙常音的后脑,让他死了个干脆。

    这个变故让何平的脸色更阴沉了许多,他脸皮抽了抽,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道:“前辈既然不想现身,想必只是怪这个不知礼的年轻人妄动刀剑,打扰了您的清静,就拿他这条性命给您做个补偿吧。”

    “贫道还有要事,不敢多留,后会有期。”

    他的四肢仍然保持着原本那个动作,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金色气流一翻,整个人就离地半尺,想要倒退着飘走。

    然而,何平刚一飘起来,就觉得身后立着一尊还没有触碰到,却绝对没有办法被他撼动的东西。

    就像是那些,离这里很远的山头,无声无息的来到了他背后,起一片千丈峭壁,断绝了他的退路。

    雨水还没有侵入纸伞之下的范围,但是何平的额头上,瞬息之间,就布满了跟雨水一样冰凉的液滴。

    江湖中,能给他这种压力的人,或许不止那么一两个,但是,何平想不通,那些人物之中,有哪一个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南山,更要和星宿派做对。

    他在这一迟疑之间,手上一空,那把被他当作剑一样握着的雨伞,已经从他手里不翼而飞。

    被油纸伞遮挡的雨水,将落在何平身上,但他的动作,远要比头顶三尺左右的那些雨水快的多。

    这个老道士脚不沾地,头不沾雨,凌空一转,轻灵到如同飞仙,却带动起一股好比秋天夹杂着金沙的狂风。

    白老猿看见这一幕,心头一震:‘两极心法!!’

    两极心法,是青城派的镇派神功,就先修炼青城其他内功,练到了有力发千钧,十步断树的功底,才有资格参悟这套神功。

    心法分为人关蓝沧海、地关金穹苍、天关紫宇宙,三重境界。

    而何平这时候发出的金色功力如此浓郁,一经施展,就把这雨夜之中的所有光芒都夺去。

    更在相隔数十步的情况下,使得白老猿感觉呼吸不畅,如同肩头上多了千斤重担。

    这个原青城派的叛徒,如今的星宿青城分舵舵主,想必是已经达到了第二重的巅峰。

    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刚伸手夺了他的雨伞,必定空门大开,果然胸口被他这双金掌结结实实的打中,发出一声……

    呼!

    一声比雨还轻的声音。

    道士打扮的年轻人,手持雨伞,不沾尘埃的落下,鞋底轻轻地印在泥泞的土地上,安之若素,稳如青松。

    他低头看了一眼拍在自己锁骨上的手掌,道:“你这种掌力,在这江湖中,算是几流?”

    说话间,方云汉背后的气和水雾,流转成一个模糊转动的太极图案。

    道还太虚,将足以击毁一座酒楼的金风掌力,化归虚无。

    何平感受到自己的掌力,尽归一空,手掌还拔不回来,丹田里几十年日夜苦练,涓滴积累的内力根基,正像是一座干沙堆成的塔,零落垮塌。

    他惊骇欲绝,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问题,对于方云汉背后的太极图案也视若无睹,只狂喊道:“化功大法,你竟然会化功大法?!”

    这个有些遥远的名字,勾起了方云汉的一点回忆。

    不过,如果真是当初大明江湖中的那套化功大法,只怕被这种金风掌力擦着点边,就要死无全尸了吧。

    而反观对面老道口中的化功大法,却像是他毕生难以逾越,更难以触及的一道阴影。

    狂喊了几声之后,这个也算有些高手风范的老家伙,一下子垮了下去,浑身骨头都像软了一样,竟然就这么彻底放弃了抵抗。

    方云汉也实在不乐意让这种人继续碰到他,身上气劲一震,就把这个散尽了功力的老家伙掀翻出去。

    片刻之后,他从已经做了一些治疗的卢总镖头、白老猿了解到了一些情况。

    这两个人,本来在岭南武林之中,也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早年押镖行走江湖,人脉很广,更有一些至交好友。

    一个月前,他们的老朋友穆柯寨寨主,忽然发信求援,点明了有生死危机,却不得不争,让他们自作权衡。

    这两个人考虑了一段时间,又结识了青城派龙常音,被他慷慨陈词,晓以大义,鼓动起来,就下定决心,去看个究竟。

    结果刚到半路,已听说穆柯寨全寨上下,都被星宿老仙率众残杀,穆老寨主请去助拳的江湖朋友,早到一些的,也全死了个干净,只有一介孤女,带着穆柯寨的宝物逃出。

    她逃到了少林,少林不日便被星宿派灭门。

    千年禅宗古刹,武学宗源,高手尽殁。

    经此一役,江湖正道大半都被吓得偃旗息鼓,却有小部分人,反而被激起热血,同去寻找穆氏孤女,更要结成同盟,对抗星宿派。

    白老猿和卢总镖头就属于那小部分人,他们本来也是少林俗家弟子,听说穆氏孤女离了少林之后,逃往终南山,快马加鞭赶来。

    这一遭,早就抱有粉身碎骨的觉悟。

    谁知道,刚到这山里,一路上比他们更义正言辞,义愤填膺的龙常音,就与他师叔汇合,翻脸暗算。

    于是,就有了雨夜之下的这场血战。

    “星宿派,穆柯寨?”

    方云汉眼神怪异,“少林还被灭门了?”

    “那你们知不知道,穆柯寨的宝物到底是什么?”

    卢总镖头两人对视一眼,连连摇头。

    他们还真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星宿派这种邪门外道,本来已经吞并了不少武林帮派,灭人满门也是常事。

    要灭了穆柯寨,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说不定是哪天星宿老仙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这个寨名难听,就下了要灭门的帖子呢?

    不过江湖流言之中,有专门提到穆氏孤女带走了穆柯寨的宝物,这倒确实有些奇怪。

    方云汉的目光,投向了那何平。

    这个老道士大约是被化功大法吓破了胆,问他什么他都直说,一副只求速死,又不敢自己动手的样子,仿佛觉得这个年轻道人,掌握着千百种让他比死还痛苦的手段。

    从他那里,方云汉了解到了更多的消息。

    比如,这确实是宋朝。

    但这个世界的宋朝,除了太祖太宗之外,之后的每一代皇帝,都和方云汉前世所知的不同。

    而如今,宋军正两面开战。

    宋辽战场上,杨家将为主,西夏战场上,种氏将门撑持,本来都是不胜不败的局面。

    甚至近几年,因为辽国垂帘听政的萧太后身体有恙,朝政掀波,杨家将还多有胜绩。

    没想到不久前,辽国摆出天门阵,大破宋军,连夺六城。

    大宋朝廷,江湖中人都为之震动。

    而星宿老仙与辽国早有勾结,接到辽国请托,要他在大宋境内寻一件宝物,只要寻得这件宝物,天门阵就再无破绽。

    之后的发展,也就不必多说了,那件宝物,正是穆柯寨主传家之宝。

    “竟然是这样!”

    卢总镖头思忖着,“牵扯到宋辽战场,这个消息传出去之后,终南山中所汇聚的江湖人士,恐怕会远远超过我们的预想,朝廷也必定不会坐视。”

    他正想的入神,不觉间动了一下腿脚,只觉双腿刺痛,黯然道,“可恨老夫误信奸人,这一回终南之乱,恐怕没办法为正道出力了。”

    “不。两位身躯虽然老迈,心头热血仍在,你们已经为这一件事出过力了,也不必非要赔上性命。”

    他们此时是寻了一处山洞避雨,洞外雨声早已寥落。

    方云汉安慰了他们两个几句,在洞口起身,道,“你们不妨先离开着终南山,寻个安全的地方修养,好好保重身体,才能听到好消息。”

    话落,他走出洞去。

    雨后,夜清寒,天光微亮。

    群山巍峨,看似近在眼前,终于不再是那副沉默巨人的模样,而是在雨水清洗之下,夜色将尽,只是展露出青黛绵亘之色。

    《左传》称终南山“九州之险”。

    《长安县志》载:“终南横亘关中南面,西起秦陇,东至蓝田,相距八百里,昔人言山之大者,太行而外,莫如终南。”

    方云汉这一次的人物模板,也与终南山大有渊源。

    【人物模板:王重阳。

    九阳惊世十阳灾,誉得三教在终南,道佛儒理视等闲,赤血肝胆擎中原。

    主要能力:《九阳神功》、九阳五绝。

    当前能力进度:0

    能力进度达到百分之百后,可于三天内自主选择时间返回主世界,或三天期满,强制遣返】

第313章 白衣红巾,寸义不弃(6000)

    这一夜雨停的时候,已经快到日出之时,天光微微泛白。

    穆桂英遇到了她离开穆柯寨之后,第七十一批阻拦的人手,也是少林被灭之后,遇到的第三波人。

    这个数目,她记得很清楚,越是清楚,也越是感受到了,她的仇人到底有多么庞大的势力。

    不过这一次遇到的两个人,居然不是属于星宿派的,甚至,他们还跟星宿派某一名弟子有仇。

    “不错。穆姑娘,只要你把你身边那个星宿派的小丫头交出来,我们川下五杰,一定不跟你过多为难,也绝不会泄露你的行踪。”

    说话的人,是川下五杰的老大,万东雷。

    他手拿金算盘,打扮如富商,唯一不协调的地方,就是从左边额头划下,穿过眼皮,延伸到嘴角的一道刀疤。

    站在他身边的秃顶汉子,就是老二万西风,手提鬼头大刀,总压着眼皮看人,目光扫视之间,好像在挑选圈栏里的活物,令人十分不适。

    跟他们两个相比,站在对面的四个年轻人,就显得普遍身材单薄了。

    穆桂英衣裳暗白,箭袖之上沾着几点血斑,双手的皮质护腕都显得老旧,束着延伸出青筋的修长手腕,眉发黯然沾尘。

    她浑身上下唯一鲜艳点的颜色,就是一条长长的红色围巾,松散的绕着脖子,搭在肩膀上。

    位于穆桂英左边的紫衣姑娘,薄唇凤目,明眸善徕,灵动之中却透着一点狠厉,此时正微咬着唇边,将视线在穆桂英和万东雷之间转来转去。

    穆桂英右手边则是一个丑和尚,其实五官尚算端方,气质更是质朴,可惜脸上一块红色胎记,叫人不敢多瞧。

    他愁眉苦脸,双掌合十,低头不知在默念什么。

    四人中最后一个,又是一个女子,衣裙用料,皆属上品,眉目婉约,头发却梳成扇云冠,手持一把折扇,有一种美而清俊的气度。

    然而这个少女却是四人之中最狼狈的。

    从在半路上被万东雷兄弟拦下,到现在,四人已经停步数十息,她竟还没能把呼吸调节均匀,似乎全无武功在身,而且体质也不怎么样。

    穆桂英瞥了一眼那紫衣姑娘,道:“你跟他们有仇?”

    不等阿紫回答,那万西风已经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道:“咱们五兄弟,有三个被她使毒计害了。这个死丫头就算把脸划成树皮,我们也不会认错。”

    “是又怎么样?”

    阿紫眯眼笑着,双手微动。

    万东雷暴喝一声:“她要下毒。”

    他吐气发声,用嗓子里的声音掩盖暗器发出的声响,一颗算盘珠子飞射出去。

    可空中忽来刀光一闪,算盘珠子被斩成两半,刀柄则已撞在阿紫肩头。

    执刀的人撞的是右肩,然而刀上的力道却通达双肩,使阿紫左肩的衣裳也破开一个小口子,双手一抖,两个纸包落下。

    穆桂英不知何时已经拔刀在手,往地上瞧了下,两个纸包,左边一个红色,右边一个白色。

    万东雷看着落地的算盘珠,神色一凛,心中暗想:果然,这个穆桂英能在星宿派的围追堵截之下,逃到现在,本身的功夫也硬得很。

    他也看见了那两个纸包,展颜笑道:“两种毒药,让我猜猜。一种,是急性的毒,用来对我们出手,但你知道,经过当年的事,我们已经对你的毒粉有了提防,未必能得手,所以就有了另一包慢性毒。”

    万东雷看着穆桂英,“这包慢性毒,一定是要对穆姑娘动手,然后用解药威胁她帮你逃脱。”

    阿紫脸上发红,也不知是肩上受了一击,痛的难受,还是被揭穿了算计,羞恼所致。

    她冷哼一声:“没错,那个川下五丑的三兄弟,是我用毒弄死的。但那是因为他们看本姑娘生的漂亮,就上来调戏,还在本姑娘面前玩弄迷药,自己找死。”

    万西风鬼头大刀一指,斥骂道:“那老三他们身上三万两银票又是去了哪里,必定是你主动勾引,眼红这笔银子。”

    “好笑,本姑娘难得做回好人,除掉了几个淫贼,收点钱,难道不是我应得的报酬?”

    阿紫反呛了两句之后,凝眸望着穆桂英,刚才满是不服的脸上,一转眼间,便若有泪光,道,“穆姊姊,念在你我都是女儿身。”

    “我要是落在他们两个手里,死前一定受尽羞辱,你要是想把我交出去的话,不如,就先一刀把我杀了。”

    穆桂英平静的看着她,平静到连阿紫恳切的表情都有些维持不下去的时候,才应了一声。

    “好。”

    阿紫微愕,失望的闭上了眼睛,耳边只听到那万西风大吼一声。

    “反正要杀,还是让我来。”

    鬼头大刀带起了破风声,却被一把轻薄修然如同雁翅的刀刃格住。

    穆桂英一刀格挡攻击,左手抓着阿紫的后颈衣服,把她向后一抛,不料左手掌心忽然刺痛。

    被抛出去的阿紫睁眼,惊呼道:“我衣服边沿处都安了毒针。”

    穆桂英脸上一黑,但万家兄弟攻势急切,一见谈判破裂,鬼头刀和金算盘分两面攻来,她只来得及自封左臂穴位,便挥刀迎上,头也不回地喊道。

    “虚竹,你带她们先走。”

    那个愁眉苦脸的小和尚本来不知所措,这时一听喊到他的名字,立刻就像是得了令的战马,一手一个,拉着两名女子狂奔而去。

    万东雷抖手打出几枚淬了毒的算盘珠子。

    没想到那个小和尚不声不响的,看不出有什么功底,这一跑起来,却像是立刻有醇厚内力滋生护体,比万东雷预计的速度快得多。

    几枚暗器全打空了,嵌在树身上,冒出一股青烟。

    这里本是一片树林,虚竹跑起来之后,片刻之间就失去了踪迹。

    那个持折扇的少女在奔跑过程中,几次想要开口却喘不上气,又被迎面而来的急风灌了一嘴,呛咳之间,只好用折扇敲了敲虚竹的头。

    虚竹放缓速度,回头问道:“怎么了?”

    折扇少女踉跄了一下,扶着树喘了好一会儿,边喘边说:“已经……跑出两里多了……再、再跑的话,穆姑娘不一定找得到……”

    阿紫的呼吸也有些急,说道:“可是就跑了这么远,那两个丑鬼也能追过来吧?”

    “他们不是穆姑娘的对手,只要我们跑出暗器的范围,不让穆姑娘分心就行。”

    少女无力的回头,“虚竹师傅,你看好阿紫。”

    “什么意思?”阿紫气道,“你以为我会自己偷跑吗?”

    折扇少女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穆姑娘中了你的毒,万一你迷路了……”

    “你还说不是这个意思?”

    阿紫气怒的一句之后,却又忽然转了话锋,轻笑起来,“这个蠢和尚看得住我吗,李嫣然大小姐,你倒是聪明,可你的护卫死光了,你也追不上我吧。”

    他们四人会结伴而行,纯属巧合。

    当初星宿派攻打少林,小和尚虚竹受方丈之令,随穆桂英逃走,结果却在藏经阁撞见星宿派大师兄对阿紫意图不轨,被阿紫施计毒杀。

    于是,本来作为星宿派弟子的阿紫,也被其他弟子视为叛徒,三人逃走时刚好同路。

    到了山下,便撞见出门游玩的李嫣然及一众护卫。

    那些护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好像只会方言,听不懂星宿派说的话。

    而李嫣然见穆桂英、阿紫容貌上佳,远胜于后面那些凶神恶煞的追杀者,又因追杀者污言秽语,调笑欲犯,便让护卫相助。

    众护卫的武功,原要比这群追杀而来的星宿门人更胜一筹,可叹他们防不住星宿派的毒术,斗得异常惨烈。

    得了喘息之机的穆桂英,便把发善心的李大小姐带着一起逃了。

    阿紫提及护卫死光这件事,李嫣然闷闷不乐,垂头下去,不跟她搭话。

    虚竹紧张的看着阿紫,她却没有真的逃走,只是四下看看,找了块石头坐下,目光闪烁,有些走神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她烦躁的拍了一下旁边的树根,道:“李大小姐,你凭什么说穆桂英会赢啊?”

    李嫣然回应道:“万西风练的是山西泼风刀,这门刀法练到小成会两颊泛青,头顶发落,练到大成,发根重生。他显然不到大成。”

    “万东雷以算盘为武器,大腹便便,但走路的时候肚皮并不晃动,练的应该是山西大罴吐珠功,这门功法大成后,浑身皮肤厚如牛皮,饱满如玉石,那样的话,他脸上不该还留有刀疤。”

    阿紫反问道:“但是穆桂英中了我的毒。”

    林间有人走来,打断了她们的交谈:“我没事。”

    穆桂英走到阿紫面前,垂眸看她,刀已归鞘,左掌发青,道:“解药。”

    阿紫脸上表情一僵,道:“我没有解药。”

    虚竹惊道:“什么?”

    阿紫辩解道:“这种毒的解药,烧起来之后,可以用来驱散追踪蛛,之前我们逃跑的路上已经用光了。”

    她抬头看了一下穆桂英,匆忙补充道,“而且这种毒只会让左臂麻痹,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穆桂英静了静,没有多谈这件事情,继续说道:“万氏兄弟被我杀了,这一路上,你为我们驱散星宿派其他弟子使用的种种追踪手段,是一份恩情。”

    “我杀了你的仇人,已报了这份恩。”

    “当日穆柯寨的时候,你不在,与我无仇,恩怨两清,你可以走了。”

    穆桂英的话说完,虚竹又露出那副惊讶的表情:“啊这!”

    不过他大惊小怪惯了,其他三人也不曾看他。

    阿紫挣扎道:“但是接下来的路上,你们还需要我。而且当初我们在少林寺刚见面的时候,也是恩仇两清,那时候我们还能够……”

    她的视线撞进穆桂英的眼神里,争取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是因为在今天之前,她还没有做出准备向身边的人下毒这件事。

    “那两个纸包里面,白色的一包,只是面粉。”

    阿紫愤愤道,“我身上除了那种用来养小虫子的面粉,其他毒都会影响你的战斗力,我只是准备用面粉骗你说中毒,让你帮我而已。”

    穆桂英说道:“原来是这样,你是星宿派弟子,有这样的想法,已经算是难得的善良。”

    这几句评价绝对是以最平淡的语气说出来的,但阿紫听在耳中,只觉得饱含嘲讽。

    她听着穆桂英继续说,“而且之前我们结伴,是因为我可以帮你挡住追杀,你可以帮我防住追踪,但是进入终南山之后,星宿派的人会越来越多。”

    “我们前方这一段通往全真教的路途,已无比危险,你这时候孤身离开的话,生机反而会比我们更充足。”

    穆桂英叹息道,“虚竹身负少林使命,李小姐不懂武功,也不如你有毒术傍身,不然的话,你们都应该离开。”

    “哼。”阿紫霍然起身。

    李嫣然忽然开口说道:“也不用急在一时,你跟万家兄弟的交手,有可能会引起其他人的关注,那些人可能已经赶过来了,我们还是再赶一段路,找个隐蔽所在,再谈这件事吧。”

    她这话确实有理,几人都暂且按下心思,绕路寻幽,藏入了一片深谷。

    谷地之下,有巨木参天,硕大的叶片交织在半空,阳光很难照射下来。

    就算是已到了日出之时,这里的光线也非常暗淡。

    他们几个走走停停,寻到了一处山崖的缝隙。

    这应该是山体之中,两块巨岩的夹缝,外窄内空,入口只容一人穿行,内部,却可以容纳十余人,而且上方有一线天光照落,又能通风,是个很好的藏身处。

    穆桂英找了一些枝叶藤蔓,掩住洞口,便准备休息一会儿。

    离开少林之后,为了躲避追杀,四人大多是昼伏夜出,趁夜赶路,到白天才休息。

    穆桂英走了一夜,又厮杀一场,已经非常劳累,走入这个夹缝山洞之后,就闭目养神,也没有立刻提起之前要阿紫离开的事情。

    虚竹在那里取出硬的发堵的干粮,一小块一小块的掰下来,准备过会儿用水泡软了,再喊其他人来吃。

    李嫣然却不知为何,主动凑到阿紫身边窃窃私语,两人摆弄着一些瓶瓶罐罐。

    阿紫迟疑道:“我都不知道这几种药配合起来能这么用,你怎么会知道?”

    李嫣然微笑:“我读书比较多。”

    阿紫:“断肠草、鹤顶红那几样也就算了,青螺伞是星宿派秘传的配方。”

    李嫣然:“我碰巧看到过一点相关记载。”

    阿紫:“你是不是还要说你碰巧见过星宿老……怪?”

    李嫣然:“……说不定也有过一面之缘。”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默契的放过了这个问题。

    阿紫抓了几个小瓶子,走到穆桂英身边:“李嫣然说,用这几种药配起来,虽然不能直接当破棱针的解药,但可以把毒素全聚到伤口的位置,不影响你手臂的活动。”

    穆桂英一动不动。

    阿紫又哼了一声:“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个主意可不是我出的,旁边她还在看,我……”

    穆桂英还是闭着眼,疲倦道:“我没办法自己抬起左手。”

    阿紫当即住口,蹲下来,试探着抓起穆桂英发青的左手,给她上药。

    穆桂英没有任何抗拒的举动,呼吸也依旧平缓,甚至好像还在睡眠中。

    阿紫气鼓鼓的暗想:又突然这么松懈了,这个时候我给你下毒,毒死你你都不知道吧?

    她蹲在穆桂英侧面,可以看到穆桂英背后背着的一个包裹。

    那东西长约三尺,极为粗壮,被灰色的皮革裹着。

    这就是星宿老怪丁春秋所要寻找的东西。

    如果毒死了穆桂英,其他两人根本拦不住自己,再把这件宝物献上去,只看重利益的星宿派,哪里还会再追杀她这个叛徒,说不定还会大力的提拔她。

    星宿派里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阿紫心里转动着无数恶毒的可能性,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非常阴狠了,简直达到了有生以来最狠毒的时期,值得嘉奖。

    但是她上药的动作却小心翼翼,再也没有看过那包裹一眼。

    这几种药粉都是有毒的,万一错了一些分量的话,说不定又会对穆桂英的左手造成不好的影响。

    李嫣然旁观了一会儿,看着阿紫聚精会神的样子,低笑着起身,走到虚竹身边,道:“虚竹师傅,你练的是少林易筋经吧?”

    虚竹愣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

    他这一句实在是太没有心机了,李嫣然和声细语的为他解释。

    “少林派的易筋经神功名闻天下,当年达摩祖师一苇渡江,禅宗传法之时,与中土其他佛门高手争胜,倚仗这门神功,曾有五百日不眠不食,刀枪不入,水火不犯,万毒不侵。”

    “盖因这易筋经神功,修炼的是与中土经脉学说大异其趣的三脉七轮。呼吸吐纳时,与中原武学之理也大有不同,我这阵子听你呼吸有异,内力好像又时有时无,才做此猜测。”

    虚竹恍然道:“原来是这样,我说怎么易筋经上那些箭头,跟入门内功教的完全不一样呢。”

    他这话,与小儿持金、招摇过市,也没什么区别了,如果让别人听去,只怕立刻就要引起一场厮杀。

    李嫣然知道他淳朴,却不料他淳朴至此。看来当初少林方丈也实在是没有更多选择,才会让这样一个小和尚,成为易筋经传承的最后一份希望。

    她摇摇头,又道:“正修易筋经,三脉和畅,七轮盈满,可以百病不生。而如果逆转这门功法的话,就可以吸取他人功力气血,以七轮之力,经过七次淬炼提取,化作最精纯的一点元气,融入四肢百骸。”

    “就算是断肠剧毒,用这种方法吸取入体之后,七次淬炼,也会变成大补之物,反而对你内功修行有益。”

    “你是要我待会儿去帮穆姑娘吸毒吗?”虚竹明白过来,苦恼的翻着手掌,说道,“可是,要怎么才能形成吸力呢?”

    李嫣然思索道:“你功夫练得还不纯熟,用手的话怕是很难成功,不过你可以用嘴,人用口吸物,算是一种本能,你逆转易筋经之后,用嘴一吸,内力自然会随之流动,吸走伤处的毒物……”

    而且这样一来,你内力增进,我们也多一份安全保障。

    李嫣然这最后一段话还没说出来,虚竹已经连忙拒绝。

    “不行不行,绝对不行。”他摇头的同时还举起双手,一起摇来摇去,“我是出家人,怎么能、怎么能用嘴,跟女施主有所接触呢?”

    他这个嘴字说的极其艰难,拒绝之意甚坚。

    李嫣然又劝了他几下,还是不行,只好自己走向穆桂英。

    阿紫这时刚上好药,刚才太过专心,根本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便疑惑地看着李嫣然:“你又要干什么?”

    虚竹已经缩在那阴影里念起佛经来了。

    李嫣然抚了一下耳畔的发丝,说道:“没办法,只好我来帮穆姑娘吸毒了。”

    阿紫诧异:“你说什么呢,我刚涂了好几样毒药上去。”

    “这几样毒物,毒性相克,等内部的毒血也聚集在此的话,用嘴去吸,就算我这样不通武功的人,沾染到口腔中,也只是会虚弱一段时间,头晕恶心罢了,没有生死之险。”

    李嫣然解释了几句,正要俯身下去,却见阿紫伸手抵住了她的肩膀。

    “你?”

    阿紫已经一手捧起穆桂英的左手,低头伏在她的伤口上。

    穆桂英也睁开眼来,看着她把毒力吸尽。

    “呸!”

    看伤口处的血液已经恢复正常,阿紫丢开穆桂英的左手,冷笑着起身,“这样才叫恩仇两清。”

    她这一站起,刻意摆出飒然姿态,习惯性的要在朋友、不!是在也许未来还可以利用的人心中,留下一个更深刻的印象。

    不过她刚才沾了毒性,此时又站得太急,刚一站起,便一阵头晕。

    恰巧,洞外有一道慈和嗓音传入。

    “哈哈哈哈,穆家侄女,贫道疾行十三日夜,终于寻得踪迹,请出来一见吧。”

    入口处的枝叶,砰的一声散开,夹缝山洞里,震声温然。

    阿紫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第314章 古来巾帼犹少时(6600)

    “穆家侄女……”

    这个慈和的声音回荡在整个山洞之中,听起来十分洪亮,但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约束包裹着,局限于这个夹缝山洞的范围。

    穆桂英踏出山洞的时候,只是一步之间,就察觉这个声音骤然衰落了数十倍,山洞内外一线之隔,却从声若洪钟,变得像是普通老人家的絮语。

    站在洞外的这个人,五绺长须,头发结成道髻,桃木簪横穿其中,一身云纹松鹤八卦图道袍,背后负着一把红漆木柄的宝剑,杏黄剑穗垂下,端的是仙风道骨,慈眉善目。

    他看穆桂英应声而出,笑容更加慈祥,上下打量了几眼之后,道:“好,好,好,穆家侄女还安然无恙,看来我来的还不算是太晚。”

    这洞口本来狭窄,穆桂英站在入口前,便几乎堵住了整个入口,只有身体两边的缝隙,隐约可以窥见里面三个人的动作。

    李嫣然扶着晕倒的阿紫,虚竹紧张地注视着这边。

    “你是?”穆桂英问道。

    “闲云野鹤,俗名不足挂齿,不过你还小的时候,我曾与你父亲有一番交情,这回听说穆柯寨的惨事,也甚是痛心。”

    长须道人笑容敛去,沉痛说道,“但我既然来了,必定护住你们穆家传家的那一根降龙木,也好告慰老友在天之灵。”

    听到他直接叫出包裹里那件宝物的名字,似乎真是对穆柯寨有一番了解,穆桂英却不为所动。

    她抱拳说道:“前辈,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凶险,前辈既然是闲云野鹤,俗名都已经忘却,更不该再涉入俗事。”

    “远道而来的恩情我会铭记,日后祭拜父亲时,也必会提及,但还是请回吧。”

    长须道人虽被拒绝,不以为忤,抚须说道:“看来穆家侄女,还是不信任我,也罢,你我若要叙旧的话,也得先把这些窥伺之辈驱散了再说。”

    他话音一落,背后宝剑无风自动,骤然出鞘,化作一道昏红乌光,快逾奔雷,耀若电闪,如同长虹破雾,直贯山崖之上。

    剑光已经没入山崖上方的青翠之间,一声撕裂长空的鸣啸,才从长须道人背后传开。

    一道淡淡的轨迹浮现,如同空气的伤痕,初时只有一线,渐渐扩张,翻卷如烟。

    从长须道人的剑鞘,延伸到山崖上方。

    噗!

    崖壁上方落下一道人影,摔在狭窄的洞口右前方,离穆桂英只有几步之遥。

    那人是仰面摔下,可以看得出,是一个穿着粉红衣衫的年轻人,手里扣着几只形如药瓶,又有尖锥锋芒的奇门暗器。

    他应该是躲在山崖上试图偷袭,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出手,已经被一剑贯穿心口。

    那一道撕裂胸膛的伤痕,粗达半尺,伤口边缘外,都被一股力量封住,甚至没有血液流出,十分可怖,完全看不出来是一柄薄薄的利剑所致。

    而那把剑,现在已经回到长须道人身边,悬停不动,剑尖朝下,没有沾上一滴血。

    原来此剑不是只有木柄红漆,剑身也是一种同调的暗红,透发出类似于涂了红漆之后,又被盘玩过许多年月的温润光泽。

    乍一看起来,仿佛整柄剑都是木制的,只是剑身开刃的地方,那薄而通透的冷光,还具备一份独属于金属的冷冽。

    穆桂英看着那具尸体。

    “这人却并非是星宿派的。”长须道人又道,“其实如今涌来终南山的人马,可以分作三类,一类自然是追杀而至的星宿派门人,第二类是如我这般古道热肠,特来相助。”

    “还有一类则是胆大包天,要从星宿派面前,虎口夺食,抢走降龙木,投往他方,用作晋身之阶。”

    长须道人的视线往山洞内瞟了一下,“你身边似乎有一位小姑娘对星宿派的追踪手段,极为了解,一时可以甩开他们,然而对这第三类人来说,却不怎么管用。”

    “入了终南山之后,你们已经露了踪迹,光靠逃亡,是几乎不可能甩脱这类人了。”

    说话间,他猛然一甩袖。

    那把悬停的宝剑,又化作一道乌红光华,电射而去。

    这把飞剑,所向披靡,没入丛林之间,转折如意,一眨眼之间,已经数次闪烁,横贯南北,从普通人接近地面的高度,突然拔升,射穿树冠,又异常灵动的折射向地。

    一棵棵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也不能对剑光造成任何阻碍,反而是隐藏在那些树荫、树梢的人,兵器挥舞间,有那么几个能捕捉到剑光去向的。

    但他们的兵器有的被飞剑削断,有的挡出了火花,却还是立足不稳,不得不惊险闪避。

    嗡嗡!

    片刻之间,长须道人背后,两百米有余的半径以内。

    一个占据了深谷大半面积的扇形区域,已经被这把飞剑来回穿梭数次,彻底扫荡了一遍。

    丛林之间传出一片片“咔拉拉”的断裂声响,几多古树主干上多了脸盆大小的洞口,断折倾倒,树枝刺入湿润的泥土之间。

    十几道身影从隐蔽的地方跃出,分布于四面八方,凝望着那把飞回长须道人身边的宝剑,个个心惊胆战。

    他们身上都有伤损,但却还算是幸运的,另有二十余人的尸体,已经在古树倾倒之前,砸落在林中落叶之上。

    “嘘呼——”

    长须道人徐徐吐气,头顶蒸发出几缕白烟。

    他凭一气驭剑而去,变化百转,更是斩杀二十余人,与人兵器碰撞十多次,这么长时间都不曾落地,也不曾回他身边重新补充真气,着实已经不像凡俗剑法。

    林中幸存的十几人,不乏有剑术名家,手中配剑也是削铁如泥的名气。

    只是跟长须道人展露出来的手段一比,回想往日那些斩首剖心、近身厮拼的剑招,就觉得从前研究的招式变化再精妙,也属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一个黄发老者颤声道:“这样的手段,莫非已是古剑侠、剑仙一流?!”

    “呵呵呵呵!”

    丛林更深处,一道如豺如枭的声音,尖利嘶哑,难听之极,遥遥传来,音波冲裂硕大的叶片。

    “天外逍遥,驭剑神通,原来是明教四方尊使之一的混元道师包道乙。”

    “难怪一现身就肆无忌惮,大杀四方,明教的威风煞气,本来就还在星宿派之上,又有什么好顾及的?”

    “其实不敢劳您动剑,混元道师一报上名号,咱们这些敢跟星宿派争宝的亡命徒,也只好屁滚尿流,落荒而逃了。”

    在几个月之前,大宋境内的人们,还有一个共识。

    ——星宿派这样的邪魔外道,纵然行事嚣张,凶名在外,也只是因为恶毒的人更容易扬名,残酷的手段更令人心惊。

    若是论到真正的实力,则,星宿派最多只能在大宋江湖,排到第五。

    神秘莫测、驭下有术的灵鹫宫,雄踞东南、势若吞天的明教,千年传承的少林,创立三十载却已达到鼎盛的全真。

    此四者,真实底蕴还在星宿派之上。

    当然,随着数月前的少林覆灭一战,众多江湖人都知道他们看走了眼。

    星宿派的威名,已经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明教明尊方腊以下,有四方尊使,二十八将,都曾是显赫一时的顶尖高手。

    而丁春秋破门灭派,吞并所得的各方分舵舵主,大多都不是原本的掌门,威名、实力自然都要逊色几分。

    二者相比,星宿派就显得根底有些不够扎实。

    隐藏林中的这个人说的几句话,本来是有道理的,可是,他挑在这个时候,出言挑明了包道乙的身份,口称不敢,却又不急着离开。

    恭维之中,其实就暗藏了一股挑衅的意味。

    长须道人慈祥面目上,又自勾勒笑意,温声和气的说道:“是神手大圣邓车吧,我听说你投奔了襄阳王,早该去享清福了,怎么也到这终南山苦寒之地来行走?”

    “王爷门客,当然也要为王爷分忧。”

    神手大圣邓车的声音,好像是从一种非常潮湿蛮荒的地方传出来,把蛮野的潮气也带给所有听到他声音的人。

    “襄阳王殿下,听说降龙木与宋辽战场有关,结果保有降龙木的大宋百姓,居然被江湖邪道追迫,不由得忧从中来,食不下咽,即刻要我们启程,来确保降龙木的安全。”

    这个神手大圣,自己也是在开封府留了不知多少案底的人物,若说是江湖邪道的话,他必有一份,现在竟然也能说出这番冠冕堂皇的话来,看来是在王府呆久了,学到了几分虚伪。

    长须道人心中暗自讥笑,不无嘲讽的说道:“襄阳王居然有这样赤诚忠心,真是感动上苍啊。”

    “何止于此。王爷听说杨六郎连失六城,忧疾如焚,数个月前就已经向朝廷上书,自请为监军,不惜以千金之躯犯险,天潢贵胄之身,亲临前线,鼓舞士气,为大宋尽忠。”

    邓车声声震乱枝叶,内力如波,层层从丛林深处催生雾气,涌动而来,话锋一转,“降龙木若不能送到王爷手上,在场的都是大宋的罪人。”

    “包道乙你身为明教尊使,在江湖上作威作福也就罢了,来坏朝廷大事,莫不是明教真有大逆不道、造反的念头?”

    他们两个几句对谈之间,俨然已经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仿佛降龙木的归属,只取决于他二人的意思了。

    林中那十几个人虽然脸色难看,却也已经认清事实,有这两个人在,他们今天不可能成功。

    众人相隔甚远,眼神互换之间,已不约而同,展开身法,动身逃逸。

    包道乙清喝一声,剑指与悬空剑柄,差之毫厘的一擦而过。

    那把宝剑被他这一擦一引,剑身颤抖之间,分化出一重重游离的影像,零零碎碎的散射出去。

    他的驭剑神通,可不仅仅是飞剑刺击那么简单,刚才连续转折的剑光穿刺,只是最直白的一种运用。

    这时候,十成功力的驭剑神通展开,念动剑出,夺命断魂,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噬东投西,厉战八方。

    瞬息之间,满空都是剑影纷飞,更可怕的是,这些分光化影的剑芒,每一道残影,都具备真实的杀伤力。

    成百上千的剑影罗织,组成十几条朦胧不清的飞龙,绕树断树,遇石断石,飞空破雾。

    搅得如云茂盛的枝叶破裂,天光乍泄。

    剑影一放即收。

    阳光照射下,十几个人在不同的方位,保持着不同的奔逃姿势。

    “我明教中人做事,什么时候理会过江湖风评,不过,降龙木这样的至宝,来历成谜,去向,也不妨做一个谜团。”

    包道乙人还在原地,直视着穆桂英,背对那众多逃窜者。

    “诸位果然有幸,你们的性命,可以为这个注定牵动天下的谜,献上一份助力了。”

    嗤嗤嗤嗤嗤……

    那些人忽然七窍溢出血气,浑身浮现出了无数剑痕,死的像是一阵冰雹,落在湿叶之间。

    人死无声,血色寂然。

    慈眉善目的包道乙,这个时候正是一身威严杀气,达到顶点的时刻。

    丛林深处,就是在这个时刻,崩出一颗金弹丸来。

    这一颗小巧精致的弹丸,表面镂空雕刻了复杂到极点的花纹,在飞射出来的时候,这些图案上的每一点孔窍,都像是牵扯着一大片的空气。

    弹丸发出的那一刻,正对着那个方向的穆桂英,好像看到那个地方周围数十米的空气,都被磅礴大力拉扯出了一道道惨白的褶皱。

    蛛网状的褶皱一震,空气,随之暴动。

    江湖上的暗器,无论是哪一种形制,追求的都是隐秘,刁钻和速度。

    速度是暗器杀伐的重中之重,头等大事,应该说所有暗器九成九的威力都是靠着速度来实现的。

    但是偏偏邓车的暗器,并不看重速度,而是专长于力量。

    他不是暗打,是明打、暴击、轰打!

    拇指大小的一颗弹丸,居然打出来一股横扫山林的罡风。

    狂飙气浪,凝聚成一片滚滚荡荡的白柱,旋转碾压冲撞过来。

    神手大圣身上的二十二颗神弹子,从十几年前,就已经名动天下,那据说是东汉年间流传下来的神兵,融入了汉光武帝麾下云台神将的兵器碎片精魄,不是凡物。

    不过也就在狂飙成型,隔断穆桂英视线的时候,那神手大圣所在的方位,好像突然爆起一股黑色光晕。

    远处的情况很难判断,但近处的六七棵大树,本来就被包道乙的飞剑斩的倒塌,这时候更是直接被卷成碎片。

    一片茫茫的狂风杀雨,叫人避无可避!

    此情此景,包道乙居然还不转身,只是发一声喊,双掌张开,《天外逍遥篇》的功力,凝聚成白雾似的种种卦象,一卦一卦相连,如同飘带,向他背后交织成八卦罗盘。

    他那把宝剑的分光化影,也一分为八八六十四之数,每一个卦象的边缘,都向外延伸出一条剑影,有若一座剑轮。

    剑轮旋转,将那一股狂飙完全拒之于外。

    一颗金色的弹丸撞在剑轮正中,八卦罗盘顿时布满裂纹。

    穆桂英的手指勾了一下刀柄,目光之中蕴出了一股刀意,落在包道乙的咽喉。

    但只是一眨眼,这股意志已然深藏,刀刃还在刀鞘之中。

    包道乙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他背后八卦罗盘已经濒临极限,在金色弹丸旋转消磨数十圈之后,终于抵受不住。

    那颗弹珠穿过罗盘,打向他后脑所在的位置,被他一偏头,探手捉住。

    这弹丸本来已经是强弩之末,在包道乙的手指之间,发出滚烫的一缕青烟,就不再动了。

    “好个神弹子!”

    包道乙赞叹一声,背后卦象崩解,左手捏着弹丸,右手一抄,接住了自己的宝剑。

    他剑柄上有一点细小的白痕,正是那一颗金色弹丸留下的磨损。

    “二十二颗神弹子用尽之前,只怕就算是丁春秋面对邓车,也要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啊。”

    包道乙吹散弹丸上的青烟,笑着说道,“还好,还好,好在我只需要挡住一颗。”

    刚才若有第二颗的话,这个长须道人就算不受伤,也定要狼狈一些。

    然而邓车确实只发出了一颗神弹子,就没了动静。

    白茫茫的气浪已经散尽,木屑碎叶纷纷落下,少顷,一个倒提禅杖的和尚,拖着个人从林子里走来。

    走到近前,和尚把那人往前一扔。

    那是个壮年汉子,衣着干练,但脸上沾着一大片血迹,肋骨深深的凹陷下去,落地之后痛哼了几声,音色有些熟悉。

    正是之前,自丛林深处传出来的那种音调。

    他就是邓车。

    刚才还用一颗弹丸,打的包道乙也惊心赞叹的邓车,居然已经重伤不能再起。

    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目光偏向那个和尚,又看向包道乙,惨然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猎户瞄黄雀,想不到我一个玩弹子的,居然成了黄雀。”

    “咳咳……”

    邓车咳出两口血来,血水之中有絮状物,像是内脏都被击碎了,“但这非战之过,你们明教不久之前与灵鹫宫发生冲突,方腊都亲临彼处,想不到居然敢在这种时候派出两位尊使上终南。”

    一个是混元道师包道乙,另一个,号称宝光如来,邓元觉。

    那和尚穿一领猩红直裰,腰间系紧一条佩玉圆绦,胸前挂着一串七宝璎珞数珠,既有江湖气,又有富贵气,但实是没什么禅意佛韵。

    他声如闷雷一张口,道:“若不是小僧使得这条铮光浑铁禅杖,用得了《菩提证法神功》,怎么能瞒得过你的耳目,换了二十八将等人,怕还不是你的对手。”

    邓车面色狰狞:“少了两大尊使,你们就不怕灵鹫宫趁虚而入?”

    “灵鹫宫主人巫行云,号称天山童姥,只知道奢靡享受,揽镜自照,沉醉宫中,麾下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人马,死气沉沉,冢中枯骨罢了。尚有明尊坐镇那处,漫说是少了我们两个,就算四大尊使皆出,也大可以高枕无忧。”

    包道乙一派自得神色,笑道,“况且,前段时间的所谓冲突,根本是你们襄阳王门下兴风作浪,栽赃嫁祸,以为能逃得过明尊法眼吗?”

    邓元觉嘿声道:“我们两个一同出行,本是打算实在事有不谐,也要跟丁春秋碰上一碰,想不到先叫你这厮尝到个中滋味。”

    这宝光如来扭头去看穆桂英,“也是没想到这穆家小娘如此争气,到现在还没让丁春秋那个老东西得手。”

    “穆家侄女儿确实是个人才。”

    包道乙做长辈姿态,审视着穆桂英,说道,“刚才这一番混斗之中,我卖给你十七次破绽,你都能忍住冲动,既没有向我动手,也没有想着逃跑,是个真正的人才。”

    “事已至此,明人不说暗话。降龙木你是保不住了,但,你们的性命还可以保住。”

    穆桂英接口说道:“加入明教?”

    “哈哈,果然聪明。不过你聪明的还是晚了些,少林被灭之后。你就不该再想着往全真来,想要为你父亲报仇,唯一的选择就是明教。”

    包道乙貌似欣然,循循善诱的说道,“即使你九死一生,把降龙木交给开封府,换得朝廷一时的庇护,但朝廷现在两面开战,也分不出多少人手来针对星宿派。”

    “而江湖之中,星宿派如此张狂,势力扩张犹如暴风过境,我明教中人已必然要与之一战。”

    不同于一开始的虚言伪饰,包道乙这个时候,已经可以说是全盘尽在掌握之中,说起话来没有半分虚假。

    他是真正爱惜穆桂英这个人才,心知只有实话才能打动得了她。

    “以你这一路上展露出来的智谋,资质,入我明教,必受看重,你的朋友也各有长处,都可以保全性命,得到栽培,日后明尊动手灭星宿派时,少林、穆柯寨、亲友护卫、多年压迫的前仇,都能乘势雪恨。”

    长须道人言谈之间,透露出对这四人底细的了解,看来明教虽然只现身两位尊使,来的人,却绝不止这两个。

    即使能够侥幸从他们手上脱身,也必定会被暗伏的明教门徒牵住脚步。

    穆桂英垂眸,看着已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但她没有叹气,依旧很有定气的说道:“看来我们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不止没有其他选择,你们也没有太多时间。”

    包道乙神色微冷,松开五指,宝剑再度悬浮起来,手搭长须,沉如铁线,道,“我的耐心虽然不错,但谷中一战必然引来注意,若是再有人来,我的剑只怕就不那么分得清谁是该死的,谁是可用的了。”

    威逼利诱,手段尽出,暗红的剑身冷光映照面目。

    穆桂英展颜一笑。

    她从穆柯寨奔逃至少林,又一路辗转流落到终南山,这一路上风尘仆仆,身经百战,披星戴月也是尝试,即使身体可以休息,精神上也早已经疲惫不堪。

    可是她这一笑,身上沾染的尘埃血迹,就都成了映衬。

    清艳绝伦的焕然锐气,威不能屈,利不能诱,就算“道”“义”,也束缚不住。

    “你若不答应,身边的人都会死,降龙木也终究保不住,真是最最愚蠢的选择。”

    她笑说,“当初丁春秋上山的时候,也是这么跟我父亲说的。”

    包道乙已有预感,眼放杀气,眼神如同尖锥一样,迫在穆桂英脸上,好像要用这种压力让她不敢再说下去,使她改变主意。

    可笑他这般作态,对方还说得更畅快。

    “然后我父亲说,老子占山是土匪,一条绝情汉,刀砍不皱眉,难道是个软心肠吗?”

    大家都会死?

    当然会,很可能会,但人还没死,就绝没有妥协。

    这世上有一种人,可以为朋友付出性命,可不能是自屈了尊严。

    包道乙冷叹:“可惜了。”

    乌红光华一闪。

    雁翅刀出鞘,披一泓秋水寒彻骨。

    扬刀齐秀眉。

    刀斩飞剑!

第315章 路见不平谁肯听(5300)

    在神手大圣的弹丸掀起狂飙,使一部分劲风急流撞在山崖上,沉闷的响声传到夹缝山洞内的时候。

    李嫣然便起身,带着阿紫走向山洞深处。

    虚竹不明所以,紧紧跟上,小声问道:“怎么了,外面那个老道长看起来人不错,又很有本事的样子,我们有了帮手,还不出去吗?”

    李嫣然喉咙里啊了一声,敷衍着说道:“那个老道长看起来是很有本事的样子,不过他们待会儿就要打起来了,我们还是往里面避一避吧。”

    虚竹以为她说的是包道乙与那神手大圣,心想这些人一打起来飞沙走石,山洞都被撞得隆隆响,确实是躲远一点比较好,可是往山洞里面躲,万一这地方塌了……

    他还没有想出个究竟,忽然脸色涨红,道:“李施主,你这、这是在干什么呀?”

    李嫣然已经走到山洞最深处,把阿紫放下,此时正把手从阿紫高耸的胸怀里抽出,指间还夹着两个小药瓶。

    她没有理会虚竹的话,小心地把阿紫上下摸索了一遍,摸出来二十几个小小的药瓶和纸包,略作辨认之后,就将其中几个药瓶打开。

    各色的药粉被她凑近了,一层层的撒在山洞尽头的石壁上。

    “好了,虚竹师傅,来推一推这面石壁吧。”

    虚竹依言上前,看着那些药粉,心中有一些发怵,但是想想这一路上李施主也没害过他,还是照她的话做了。

    结果,手掌刚一贴上,一股刺痛就从虚竹掌心里传来,他下意识的要缩手,李嫣然却在背后拍了他一把,说道:“用力!”

    痛苦刺激,易筋经真气滋生,虚竹往前一推,哗啦一下,面前的石壁竟然如同沙土堆积一样,被他推得分崩离析,垮落下来。

    前方顿时又多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大概有将近五尺的距离。

    虚竹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手,发出了疑问:“我有这么厉害?”

    “不是你厉害,是星宿派的药物厉害啊。”

    李嫣然也有些意外,看着那些瓶子里剩下的药量,道,“没想到,用星宿派的秘药搭出来的化石丹,居然这么有效,看来我们可以多走一段了。”

    在他们向着山腹深处行走的时候,外面穆桂英拒绝的话语,已经说出。

    开出了一条九曲小路,隔了好几道弯曲阻碍的李嫣然他们,听到了一个激越着传入山洞里来的声音。

    剑飞如虹,刀光如水。

    那是刀剑碰撞的声响。

    贯射无踪的飞剑,被一刀劈得偏斜退开。

    包道乙瞳孔一缩,长须怒扬。

    之前混斗的时候,穆桂英没有出手,是因为那个时候,包道乙所有露出的破绽都是刻意营造,一旦穆桂英出手,就是落入局中。

    而现在这个时候,在包道乙自以为掌控全局时,穆桂英打破他的预期,引得他先动手。

    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这位混元道师,落入了穆桂英的预算以内。

    蓄势已久的一刀,劈得飞剑之上真气溃散,露出一个刹那间的破绽。

    穆桂英身随刀走,整个人形成一道飞速展开的羽翼状刀光,羽翼的尖端,直指包道乙的面门要害。

    包道乙右臂弯曲沉肘,剑指则顺势,向上一挑,指尖之上迫发出四尺长,白灿灿的剑芒。

    《天外逍遥篇》的功力汇聚于四尺之中,在剑芒成型的那一刻,传出一道如同鹤鸣、鲸歌混杂着的悦耳鸣啸。

    喷薄的剑芒,险之又险的在包道乙鼻尖前方不到一寸的地方,截住了羽翼刀光。

    刀光的冷寒使他脸上的皮肤绷紧,在刀剑光芒映照之下,脸上的皱纹都像一下子消失了。

    刀剑交拼一眼,穆桂英鹅白脖颈之间的红巾荡于风中,脚下左右荡步,双手合握那一把雁翅宝刀,或挑或刺,进击猛劈。

    “好!你的刀法武功更胜预期,可惜你选了一条死路。”

    包道乙运转逍遥身法,乘风御气,飞身如乘云而退,右手剑芒截击对方刀光,左手剑指一探,凌空灌注元气。

    那把之前被劈开,如今位于穆桂英后方的飞剑,顿时嗡然一震,光芒大放。

    剑身如同灵蛇一转,咻的破空飞去。

    穆桂英在进步追击的同时,一抬肘,左边手肘底下一抹寒光闪耀,激射向后,又跟飞剑拼了一记。

    不过这一次飞剑神通的力道,终究要压过她的暗器一筹。

    那一把飞刀在剑尖前方碰上,停顿了一下,就爆成满天铁屑。

    可是飞剑被这么挡了一下,穆桂英跟包道乙之间的距离,却又趁机压近了一分。

    包道乙心中急怒,气血上涌,把面庞涨成一种红色。

    他自从修炼成了驭剑神通之后,已经有十来年没有跟人近身作战,最多是在大局已定的时候才挥手发招,蹂躏一下已经失败的敌人。

    此时遇上了穆桂英这种,如同北雁南归,寒江千山,不归不休的刀招。

    就像是一只能投千钧巨石的老熊,遇上了一群毒蜂。

    即使他内力磅礴,比对方高出不止一筹,也在换招应变之间,被打出了一种束手束脚,手忙脚乱的感觉。

    旁边的邓元觉也是虎目圆睁,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真动起手来,对面这个内功、精神状态、体力,都该远远不如包道乙的小姑娘,居然能够在短时间内占得上风。

    大和尚向来自诩好汉,偷袭一个年纪跟他差不多的暗器好手还则罢了,要一起围攻这个小姑娘,却是丢不起这个脸。

    但是他们已经接到消息,丁春秋早就到了终南山,再拖下去,搞不好这星宿老怪就要闻声赶来。

    他一把禅杖拎在手里,提了又放,不满怒喝道:“老包,你索性专心逃脱,让我来接手。”

    “不必,十招之内,我必杀之!”

    包道乙鼻间闷声喷气,双手剑指齐挥,暂且舍弃了驭剑神通,两边剑指之上,都喷薄出威煞剑光。

    两条耀眼欲望的剑光一碰,真气震荡,崩散开来,霎时,鹤鸣鲸歌悠扬,二分为四,四分为八,一眨眼,就有八八六十四道剑光,从他双手双袖之间,群涌而去。

    天外逍遥,指剑神通。

    穆桂英终究亏在力弱,这等规模的剑气喷发,不能硬挡,被逼退一段距离。

    她运刀上撩一斩,刚与十几道剑光碰撞,随即就觉得眼前蜂拥的剑气,忽然向上昂扬如流。

    这八八六十四道剑光不但犀利异常,而且飞舞回旋之间,还近似于鱼群,鸟群,有一种自然而然的秩序,暗合八卦阵法,结成阵势之后,才从半空中再度降落。

    包道乙凭借着一人之力形成的这座剑阵,会将穆桂英困死当中,一旦坠落地面,刹那间就会有封锁了所有方位的剑光穿身。

    这剑光降落迅若流星,穆桂英根本没有机会闪避了,她雁翅刀脱手而出,纵然在剑阵闭合的最后一刹那,也要挥出发力到极致的一刀。

    呛!

    八八六十四剑,剑阵交错闭合,雁翅刀从缝隙之间探出半个刀身,就被两条剑光卡住。

    包道乙双臂振气,剑指尖端,合在一处,不遗余力地挥散真力,传入剑阵之中。

    脱手的雁翅宝刀在剑光挤压之下,刀锋上陷出一个微小缺口。

    倏地!

    剑光一静。

    六十四道悬浮封锁的剑影,停滞在半空,一道道已经切破穆桂英的衣裳,触及她肌肤的剑锋,也随之停住。

    流转旋转的黑白二色,从地面扩张开来。

    一个无声无息的太极图,眨眼之间就已经将剑阵、包道乙、邓元觉、邓车等人全部囊括其中。

    残破的林木摇动。

    那些从高空破裂的枝叶之间,穿透下来的阳光,也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

    光影变幻,旋转的气流,使得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多多少少的出现了急速的变化。

    一个呼吸之后,太极气场向上一收。

    轰!

    那一刻,一股就像是可以拔宅飞升、说不尽其绝妙的力量,降临在这些人身上,要把他们全部扯向高空之中。

    邓元觉扬眉,浓黑而粗糙,刚硬的眉毛,几似直连太阳穴,环晴豹头,张口切齿,一把禅杖斜插入地,陷入大半,膝盖弯曲勾着禅杖露出地面的半截,抗衡这股吸力。

    “菩提证法神功!!”

    有庄严如佛,愤恨如焰的黑色光晕在他背后成型,随着邓元觉双掌合十的动作,显化通体黑色的明王神像。

    菩提证法神功,黑菩提,忿怒明王。

    有着一股劲力镇压,宝光如来邓元觉稳定不摇,也镇住了就在他脚边的邓车。

    而包道乙却是顺势被拔上半空。

    那些原本封锁着穆桂英的剑光,在这太极气场向上拔升的过程中,最先溃散。

    包道乙看着脱困的穆桂英被直接拔上山崖,来不及过多思索,一道道卦象真气飘带,从宽大的道袍之间,四向散出。

    宛若在华丽的风筝上点缀着的尾翎,这些飘带一抖一舞,包道乙的身子便像灰鹤倒冲,脱离了这个气场的控制,翻飞出去,落在一颗参天大树的顶端。

    飘然落在树梢顶端,镇劲立于土地表面的两个人,同时看向山崖上方。

    这一面崖壁高达二十丈有余,将近七十米的高度。

    但是那个出手的人,就站在悬崖边缘,一身青布道袍飞扬之间,让站在地面的邓元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一个长身玉立、大约弱冠之年的男子。

    穆桂英这个时候就被太极气场包裹,落在他身边。

    山谷中的丛林枝叶,还因为刚才太极气场带动的气流,哗哗作响。

    几片叶子被吹向邓元觉的方向,在他一身忿怒明王真气之中,猛然化作了焦灰,碎裂飘散。

    相隔七十米的一招,击散了包道乙的“指剑神通、分光化影剑阵”。

    更几乎不分敌友的,要将整个战场搬到山崖顶端去。

    这样的行事作风,从轻描淡写之间,透露出凌驾于整个战场之上的霸道。

    来者还没有开口,就已经给包道乙和邓元觉心头,压上了一层郁郁然不敢尽吐的沉浊之气。

    “明教四方尊使,包道乙、邓元觉在此。”

    树梢上的包道乙暗自召回了自己的飞剑,口中传出警示之语。

    “我看着尊驾的穿着,虽是道袍,却不是全真派的服饰,这样的手段,更绝不是星宿派降服的那群软骨头,却不知为何干涉此间战事,与我明教作对?”

    山崖之上传来散漫的语调。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啊。”

    那个年轻道人似乎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身边的穆桂英身上,对于包道乙的询问,只以寥寥数个字回答。

    包道乙自然不信,道:“尊驾功力惊人,但用这种理由来开我的玩笑,就有失身份了。”

    他喊道,“想必尊驾也是为降龙木而来,但这件宝物,如今是宋辽双方的目标,一旦得手,所牵连的祸事,只怕要远远大于它本身的价值。”

    山崖上的人带着奇怪的语气疑问:“你不信我说的,那你觉得我是想要什么?”

    包道乙心思一动,刚才他搜肠刮肚也想不到,江湖中有哪一个能与这个人对应的人物,也许又是一个如全真派掌门淳阳老道当年那样,在深山得了奇遇苦修、刚刚出山的高人。

    他起了这个心思,又觉得对方虽然出手霸道,但却出乎意料的好说话,当即改了主意,畅声笑道:“哈哈哈哈,其实无论尊驾想要什么,我明教之中,都有满足你的方法。”

    “我教明尊求贤若渴,不如这样,我为尊驾引荐,入我明教,只要得了明尊青眼,要权要势,何种愿求,都唾手可得。”

    包道乙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开口招揽了。

    他们明教之中人才济济,要说缺人,那绝不至于,但是穆桂英那几个人的资质、价值,在明教之中,也是少有。

    而眼前的这个人,只凭刚才露的那一手,如果入了明教,立时就是明尊的一大臂助,但凡有一点机会,混元道师岂能放过?

    山崖上的人似乎也没有想到,刚一见面,甚至还算是在他手上吃了个亏,包道乙居然就又敢打起这样的主意来。

    这也算是胆色过人了,可惜,没有一个字符合他的心意。

    明教两大尊使,只听高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原来现在这个世道,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种简单明了的事情,说出来都没人信了吗?”

    “那就换一个理由吧。”

    “我既然身在终南山,你们这些人轮番登门,居然不先向我投上拜帖,又坏我草木,毁我风景,好生无礼。”

    这人话语之中,竟俨然以终南山主人自居。

    虽然当今天下,江湖门派势力庞大,雄踞一方的门派,视自己为当地山主,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终南山全真派之中,除了淳阳老道之外,何时出了这样一个高手?

    包道乙脑子转得快,想得多,心中一时间为自己延伸的种种猜测而惊疑不定。

    邓元觉就没有这许多烦恼了,他经过刚才太极气场的干扰,就巳把对方视作敌人,听包道乙说了这么多,更是不耐。

    “无名小卒,纵然有几分实力,身边没有附庸,又无教派创立,如何敢称终南主人?”

    “你便是随口胡言,消遣我等,便看你舌上莲花,挡不挡得住明王一怒!”

    邓元觉一挺腰,身子周围顿时发出一阵气爆,一步跨出,就从原地登临山壁之上。

    他将这陡峭崖壁当做平地,一路狂奔而上,黑色的气焰缭绕在他周身,使得他踏足之处,崖壁之上,片片皲裂,留下一条长长的焦黑痕迹,直接延伸到崖顶。

    包道乙看他动手,也出手呼应。

    混元道师自忖这个时候跟山崖顶端之间,隔着足够的距离,正是施展驭剑神通的大好时机。

    出手之际,内力催发到几乎像要冲破经脉,好像要把刚才被穆桂英逼得手忙脚乱的憋屈,也发泄在这一剑之中。

    乌红经天,直取青袍道者。

    剑光飞上悬崖的同一时间。

    七十米山崖顶端,邓元觉一跃而起,浑身气焰在手掌心里,凝聚成一颗黑菩提子,五指一握,对准那个年轻道人当头砸下。

    年轻道人抬头看来。

    “!!!”

    沉浸在忿怒冥王心境之中的邓元觉,突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他知道自己的速度,这个时候应该可以说是风雷鼎沸一般。

    把正常人吐出一个字的时间,划分成十份的话,取其中的一份,也不足以形容他这一拳之迅猛。

    而位于他前方不远处的那把飞剑,曾经在一眨眼之间,把二百颗毫无规律撒在地上的红豆,切成四百份。

    全速飞射出去,只会远比他更快。

    然而,在这个年轻人看着他说话的时候,好像什么东西都慢下来了。

    那把剑像蜗牛一样,在空中向前移动。

    邓元觉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的嘴唇翕张,听到对方口齿之间吐出一个又一个字来。

    一整句话,不疾不徐,每个字的尾音都透出一种完满来。

    “那就先将你们拿下,等你家的大人来认领吧。”

    那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一切又突然加速。

    邓元觉全身的黑色气焰,他眼中可见的乌红剑光,在一恍神之间,就完全被膨胀开来的“鲜艳赤红”吞没掉了。

    他的眼睛、思维,在见到那种红色的时候,都已经被一股热意塞满了,再容不下任何一分其他的颜色。

    然后,他整个人都被吞了进去。

    山崖之上,好似突然释放出了一轮太阳。

    太阳里面,射出一道如剑的光。

    站在树梢顶端的长须道人身子一抖,左肩上,已多了一个空洞。

    这个空洞,震散掉了他体内流转的所有功力。

    哗嚓一声。

    溃散的真气,把他的衣服撕的四分五裂,宽大的道袍变成片片碎布,劲射出去。

    包道乙手上还捏着剑诀,满眼不曾反应过来的茫然,从树梢上摔了下去。

第316章 终南掌门,星宿老仙(4300)

    山腹之中,一个刚刚被药物和肉掌合力开凿出来的狭小洞窟里。

    虚竹紧贴着石头站直,尽量保持着不要碰到那两个女施主的姿势,说道:“我们躲在这里就不会被那些坏人发现了吗?”

    李嫣然轻轻摇着折扇,无可无不可的说道:“如果这场战斗拖的时间长,有高手来搅局的话,或许他们就没有精力来管我们这三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喽。”

    “但不管怎么说,直接躲在那个山洞里的话,跟外界已经没有阻碍,搞不好余波都会涌进来,把我们弄伤,这里的话,怎么都要安全一些的。”

    虚竹正要再说什么,李嫣然忽然竖起手指凑到唇边,示意他噤声。

    虚竹安静下来,这才发现,外面隐约传来的打斗声,已经消失了。

    这小和尚紧张起来,嘴巴闭紧了,在心里默念佛经。

    李嫣然也不再摇动折扇,尽量把呼吸放得很低,倾听外面的声音。

    好像有一个不加掩饰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残留下来的毒药包,紧扣在李嫣然的掌心里,紧盯着那个崎岖阴暗的入口。

    那个脚步声停在入口之外,先传来一个声音。

    “是我。”

    李嫣然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

    就看到穆桂英侧身从入口处,往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探视了一眼,眉宇之间也略微放松了一些。

    她打量了一下李嫣然身边的一些空了的毒药瓶,大致猜到他们是用什么办法挖出这条曲折小路,躲到深处来的。

    “你猜到我会拒绝?”

    “早作准备啊,不管你是什么选择,我暂时躲远一点都没错吧。”

    李嫣然想要起身,但阿紫被她扶在怀里,虚竹就在她对面,没有太多活动的空间。

    她挣扎了一下,没能成功站起来,便继续坐着,仰头说道。

    “就算是一起逃命的朋友,也没有道理要你为我们的性命负责。降龙木是你的东西,你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是理所应当的。”

    穆桂英脸上仿佛多出了一点笑容,低头搀起阿紫。

    李嫣然又问道:“外面的事情解决了?”

    “有贵人相助。”

    他们出了这条崎岖小路,又离开山洞。

    “四个人啊。”

    在洞外站着的方云汉,看了一下仍昏迷着的阿紫,又看了一眼明显体质不怎么样的李嫣然,最后目光还是落在了虚竹身上。

    “小和尚,你能背起三个汉子来吗?”

    他笑着问话的时候,群山之间,有一道清悦的钟声传来。

    钟声入耳,醒神而定心。

    这座山谷里面残破的丛林,植物汁液的气息混杂着那些流溢的血腥气,在这钟声回荡之下,好像都被洗的稀薄了一些。

    那是远在百里之外的,全真教的钟声。

    众所周知,终南山全真派中,有两件不属于寻常江湖兵器范围的至宝,一是天涯海角浑天仪,二,便是盘龙清课钟。

    盘龙清课钟的钟声一起,站在近处去听,是洗涤心神的空灵,并不会显得格外响亮,震耳欲聋。

    但三声钟响过后,即使是在百里之外的人,也能够清楚听到这悠扬回荡的金鸣之声。

    钟声奏响之际,山顶平台,全真教广场上,数百名弟子开始演练阵法、剑术。

    他们动如脱兔,静如处子,时而有如双肋插翅,一纵便是十几米高,起落有定,异常迅捷。

    剑光交织闪动,形成立体而变幻不休的一座阵势。

    全真教的主殿之中,一个身穿纯白道袍,外罩一层灰纱辟尘的老者,踩着钟声的余韵,走出了大殿,来到殿前的台阶之上。

    两侧侍立的道童,一起向他行礼,口称掌门。

    他就是全真教掌门,也是三十年前于这终南山上大兴土木,创立全真派的淳阳道长。

    这位淳阳道长,前二十年生涯,在江湖中籍籍无名,却据说在年近三十岁的时候,深山采药之际,偶然间闯入了前朝先哲高人留下的火龙洞秘府。

    他有宝药洗经伐髓,学成高明武艺,甫一出山,就挫败了当时盘踞长江水道的十七家水寨、二十六家江边名门高手,以及他们共同的主上,明暗两道之主——笋冠道人。

    由此名动江湖。

    淳阳道长自称全真派的武学道训,是从道家高人钟离权、吕洞宾、刘海蟾一脉相传,到他这里应该算是第四代。

    所以新近创立的全真教,实则可以上溯到汉唐年间,历史悠久,不逊于禅宗少林。

    像是这种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于江湖中各大帮派并不少见。

    不过随着全真教发展壮大,渐渐真可以与少林相提并论,假话也被人当真话来看了。

    即使终南山这段时间绷紧了大战将至的气氛,众多弟子演练阵法、剑法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差错,更没有一个畏于星宿派凶名,提前逃走的。

    如果叫外行人知道了,一定又要赞叹,全真教不愧是历史悠久,底蕴深厚。

    但其实,他们会有这样的表现,反而正是因为实际创派的历史短。

    因为实际创派才三十年,这些人,就算是最年轻的一辈弟子,都可以算是经历了全真教逐步壮大的过程,在这个共同拼搏的经历中,培养出了极强的门派荣誉感。

    就算是掌门突然站出来叫他们先逃,他们都未必肯逃。

    “都是我门中佳徒啊……”

    淳阳道长看着这些弟子,又是欣慰,又暗自叹息。

    因为他知道,无论这些弟子多么努力,一旦战事来临,真正能够决定大局成败的,还是只在于他和丁春秋之间的胜负。

    如果他能够打死丁春秋的话,哪怕是能够得到同归于尽这样的结局。

    星宿派内部这样一个勾心斗角,强行整合起来的组织,也绝对不会想着为星宿老怪报仇,只会立刻作鸟兽散,赶着回到自己的地盘去争夺利益,争先恐后的去星宿派的总坛,窃夺他们门派中的种种秘宝、武功经籍。

    全真教也就能够得以保全。

    但是……

    很少有人知道,大宋武林之中的两大正道支柱,全真掌门和少林方丈,曾经有过一次切磋。

    那老和尚虽然说话风趣,动不动就是一副愁眉苦脸,自承不如的样子,但手底下却是有真功夫,易筋经神功,距离昔年达摩祖师的最高境界,只差了一重。

    每天嚷着有风湿关节痛的那把老骨头,真动起手来,还胜了淳阳道长一招。

    而几个月前少林派与星宿派一战,据说他也胜了丁春秋一招,叫丁春秋不得不停留数日,仔细养伤。

    只不过,当初的僧道切磋,双方都未受伤,几个月前的惨胜,少林方丈却付出了全身骨头都被化掉的代价,少林也没有逃过被灭的终局。

    ‘以后倒是再也不用担心风湿病了,阿弥陀佛,功德无量。’

    淳阳道长苦中作乐的在心里调侃了一句老友,移步走向西侧。

    全真派的主殿,东侧是钟楼,西侧,则是一座偌大的亭子。

    亭子四面有竹帘垂落。

    淳阳老道掀开一面竹帘,踏入其中,整个亭子都显得空荡荡的,只有最中心的地面上安放着一座浑天仪。

    这座浑天仪比民间图册之中臆想的汉朝那座浑天仪,要显得复杂的多,除了中心处是一个球体之外,外面还有九层仪轨,都是五金之英铸造形成的轨道。

    每两层轨道之间的间隔各有不同。

    而无需以手拨动,只要把它放在地面,这天涯海角浑天仪,就会感受到地气天时,维持着一个均匀的速度自动运行。

    传说,天涯海角浑天仪,能够预测天象天机,风雨阴晴,霜雪冰雹,日食月食,偏食全食环食等等,都能在这座仪轨之上体现。

    只不过整个全真教上下,也只有通读了、悟明了火龙洞秘策的淳阳道长,才能够解读的出来,这浑天仪之上预示出来的现象。

    旁人就算看见这座浑天仪上,偶有锈迹生灭,或是转动错漏一拍,又或是仪轨重叠微滞等等场景,也只是不明所以。

    “浑天仪呀,浑天仪,你往日里揭露天机,预示老朽将要遇到的劫难,总是能留有一线生机,叫老朽有一个尽力的方向。”

    淳阳道长正对着天涯海角浑天仪,在清凉干净的石砖之上盘坐下来。

    旁边就有蒲团,但他却无心去管。

    “秘策所载,天机预示,一年一用,距离上次,已经过了三百六十六日,三清垂怜,祖师在上,希望你还能为老朽指点前路。”

    片刻之后,淳阳道长从测算之间回过神来。

    “天无绝人之路,果然有一线生机,这生机是指向……盘龙清课钟?”

    “继续鸣钟。”

    花白胡须的老道虽然得出了一个结果,却对天涯海角浑天仪给出的指引,百思不得其解。

    “继续鸣钟能有什么用,这钟声除了传得远些,什么效果也没有,也不可能压制丁春秋的邪派气焰。”

    “若说是召集弟子、传讯同道,指明自家方位的话,此时终南山中,除了那个穆家小姑娘,难道还有人不知道全真教的具体方位吗?”

    淳阳老道苦苦思索,眼前一亮,“莫非降龙木,遇到我这火龙洞宝物,会有什么特异变化,成为救星……”

    他思绪未定,忽闻脚步匆匆。

    有一个弟子的声音靠近,从亭子外面穿过竹帘传来。

    “掌门,我们往四方派出去预备接应穆桂英的弟子,到现在又进行了一轮消息传递,还是没有发现她的踪迹。”

    那个弟子急切说道,“但鱼龙混杂的武林人士越聚越多,星宿派的主力,更是已经逼近咱们的山门所在了。”

    “那个星宿老怪好像根本就没有去搜寻穆桂英的踪迹,一入了终南山,就直奔咱们这里来了。”

    竹帘再度掀起。

    “意料之中的事情。”

    淳阳老道平稳走出,道,“即使没有老朽与穆柯寨主的交情,没有穆桂英逃入终南山这件事,丁春秋也会上门的。”

    星宿派这些年吞并各派,加上数月前,夷灭少林的一战,丁春秋野心所在,早就是路人皆知。

    “对他来说,降龙木这个现在已经吸引了各方关注的宝物,或许只是附带。”

    淳阳道长想了想,对那个弟子吩咐道,“你去钟楼继续敲钟,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都不要停。”

    那弟子领命去了之后,淳阳道长便带领众多演练剑阵的门徒,赶往登山石阶的方向。

    当他们来到登山石阶顶端的时候,全真派中十二殿堂,屋舍两百余间,已俱在身后。

    往下看去。

    这条阔达二十步,每一阶高达七寸,累计共有九百九十九阶的登山石阶,一路从山顶,延伸到山脚下的全真山门所在。

    迢迢长路,上可触云,半山腰上,都隐约有云雾遮掩。

    众多全真弟子还在整条石阶上半段的时候,山门之下,已经有一队鲜衣散发、如癫如痴的邪派走来。

    他们人数也有七八百,打扮是僧道俗儒各有不同。

    整支队伍的前列,还有锣鼓开道,唢呐鸣响。

    队列中间是一顶粉纱软轿。

    轿子帘布薄透,谁都能看到里面是一个白发黑衣,红袍披肩的老者,左拥右抱,两边娇俏女子服侍着他,饮酒尝果。

    这队人马到了登山石阶上的时候,轿子也未曾倾斜,前面抬轿的人放矮身段,后面的人高举双臂,依旧稳稳前行,健步如飞的踏在这一层层阶梯上。

    突然,山顶钟楼之内,盘龙清课钟,钟声再起。

    可以传到百里之外的醒神道音,虽然只是一声声看似单调的敲击,却把那些吹吹打打的星宿派弟子的曲子,全部都压了下去。

    盘龙清课钟,往日里,不过是每日三次,一日共九响。

    就算是出现了需要召集全派弟子商议的大事件,也仅是一连响上七声罢了。

    今天这一次重新敲响之后,却是一直响个不停。

    众多全真教弟子,既觉得诧异,又觉得莫名振奋。

    乐曲的声音都被压了下去,但是软轿里面却传出了一阵狂笑,与盘龙清课钟的钟声,交相辉映。

    “少林和尚,还有那么几个知道望风而逃,你们全真这帮牛鼻子,还真是一个个都死脑筋啊!”

    “好!!!”

    丁春秋的笑声,好像把这长长的石阶、开阔的全真之路,变成了一个不断鼓荡着回音的空狭山谷。

    明明二者之间上下相隔还有两三百层石阶的距离,全真教门人们,内功稍弱一些的就已经感觉到,好像五官都在被不定型的面泥锤子敲打,昏昏胀胀。

    最后一个好字落下,几道无形无色的真气,汹涌着向两边冲刷过去,越过星宿派门人的头顶,轰击在石阶两边的那些树丛之间。

    树丛之间,立刻掀起一阵阵白烟爆炸,泥土飞溅。

    十几棵各有一尺直径的大树,全部被炸得连根拔起,横向悬浮空中。

    “今日全真,鸡犬不留!”

    伴随丁春秋的狂语,这些树,如同被云雾巨兽掷出的攻城巨木,排山倒海一样穿风破空,砸向上方的那些全真门人。

    一群巨木飞影,沿山路逆地势向上,却是顺流而去,大风滔滔。

    盘龙清课钟,声声激浊扬清,也被云嚎雾哮所扰,使之蒙浊。

第317章 天上地下,九九重阳(6000)

    树木横空而至,树冠枝叶已经在飞行的过程中,被捋成一束,冲撞的力量,凶猛而凝聚。

    但是全真派弟子见多识广,又是居高临下,精神振奋的时候,哪里有第一个回合就退让的道理。

    站在最前方的十四个人,心意相通,几乎是同时飞扑下去,他们如同猿猴、飞鹰,手里的剑光,挥出弯月一样的光芒。

    十四道身影起落之间,已经把那些巨木全部斩断。

    然而那些木头刚被剑刃劈开,淳阳道长就察觉其中有蹊跷,大喝一声:“回来。”

    十四名弟子虽然不明所以,但连忙折身返回,却已经晚了一步,那些被他们劈开的树木内部,爆出大片的惨绿色汁液,好像一片瓢泼大雨,一下子把他们的身影凌乱于惨绿之间。

    淳阳道长已经飞跃下来,双手连环,瞬间打出十几掌来。

    他的掌力刚柔并济,轻巧的刮走了那些弟子身边的惨绿色液体和那些木头的碎片。

    这些东西都被汇聚成一个浓郁到令人头晕眼花的绿色球体,几乎有两人多高的直径,对着石阶下方的星宿派众人滚过去。

    星宿派之中,软轿之上的粉红纱布朝四面卷起,彻底暴露出其中的场景。

    丁春秋把两名侍女往两边震开,双臂齐出。

    那个巨大的绿色球体,还没有触碰到星宿派众人,就被他摄取过去,化作两股浓绿潮湿的气,全部被吸入体内。

    比他整个人体型还要大得多的绿色球体,从双掌入体之后,他的身形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有些满足似的,轻“呵”了一声。

    “老牛鼻子眼力倒还不错,动作也不慢,可惜你的手下太蠢了点。”

    淳阳道长目光一扫,只见那十四名弟子,都已经浑身发绿,连眉毛和手里的剑,也已经变成了绿色,僵硬如木一样倒了下去。

    那些树木,本来都是生长在终南山中的,当然不会是天生带有剧毒的植物。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场景,只有唯一的一个解释,就是刚才丁春秋迅猛利落的隔空卷气发招,短短一眨眼的接触,真气之中的剧毒,就浸润到树木内部。

    大树外表无异,但是树心里的木质纤维,已经在飞行的过程中被腐蚀成了剧毒的液体。

    星宿派的毒功之精强,淳阳道长早有预料,但是真正见识到了的时候,仍不免为此防不胜防的凶险,而心生波澜。

    他转眼去观视那些弟子的情况,不免就有那么一刹那的分神,于是就在这一分神之间,一股激得他浑身毛孔闭合,汗毛耸立的杀气,从下方紧逼而来。

    淳阳老道以平生最快的一次回眸,回转视线,只见一团红袍猎猎的影子,突然从两百层石阶之外的那顶软轿上消失。

    再度出现的时候,红袍之间已经推出一只手掌,带着一股子腐化溶解的力量,直朝着他胸口压迫过来。

    “丁老怪你!!”

    这完完全全可以算是一次偷袭了。

    大宋的江湖门派,就算是邪道,一旦做大做强了,也都会讲究一些面子,很少会在没有居于劣势的情况下,就直接动手偷袭的。

    但是,一想到这是丁春秋的话,好像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不算奇怪,不该为此惊讶。

    淳阳道长横臂一挡,立足不稳,被打的从石阶往上滑行而去。

    丁春秋如影随形,推动着淳阳道长的躯体,撞向那些全真教弟子布下来的剑阵。

    全真派的门人怎么敢把自己的利剑对准了淳阳老道,忙不迭地都向两侧避让。

    他们阵势一散,下方的星宿派门人,就像是已经闻到了血腥气一样,各自施展轻功,如同恶虎狼群,扑过了这最后的一段距离,趁机杀上。

    种种毒功的色彩,与全真教弟子统一的服饰、明晃晃的利剑,就在这九百九十九层石阶的上半段范围内,交汇到一处,难分难解。

    而这个时候,淳阳道长已经被丁春秋推着,闯过了最高的一层石阶,来到了山顶平台广场的边缘处。

    淳阳道长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衣料被腐蚀,血肉也有一种要被融化缩水的感觉,心知这是因为他的内功不足以抵抗丁春秋的化功大法,不敢再拼内力,急中求变。

    哗的一声!

    淳阳道长背后,突然有六面令旗,如孔雀开屏一样铺展开来。

    旗子往前一卷,绕过淳阳道长的身体,打向丁春秋的手臂。

    丁春秋没见过这种手段,不敢托大,手掌一缩,变招再上。

    淳阳道长为自己争取到了这个机会,立刻运用六面令旗,把他们两个之间的战斗,从功力的比拼,拖入了招法的拼斗之中。

    这两个人,都是胡须、头发一片雪白的老人家了。

    但淳阳道长道袍宽松,长眉微垂,脸上已经有不少的皱纹,纵然是这样发狠大战的时候,也仍然不能完全冲淡身上长久以来颐养天年、教诲门徒的亲和气质。

    而丁春秋两条眉毛浓白,横在眉骨之上,短而张扬、浓密的胡须,无一处不显出一种迥异于老者外貌的勇悍。

    他出招的时候,脸上也笑容不改,可就算是笑,依旧让人心惊胆寒,浸透着雪白刀锋一样的残酷。

    淳阳道长难以抵抗丁春秋这样的风格、压力,就算六面令旗在衣袖带动、双手操控,甚至道袍下摆的卷动之下,如同长了六条手臂一样运用自如,依旧节节败退。

    不管他的旗面怎样闪烁,旗子尖端的寒芒,如何慑人心魂,丁春秋的一双手掌,总是能刚猛又高效的闯入六面令旗的薄弱处。

    “好个凶悍老怪,你再来试试老朽的六合奇门,七星剑法!”

    连退了七步之后,淳阳道长浑身一抖,六张令旗飞射出去,占据六个方位,手掌心里现出一道笔直而流利的纤细剑光。

    丁春秋一掌打过去,忽的打了个空。

    淳阳道长所处的位置,忽然比他预计所在的方位,偏了一尺。

    这根本不是淳阳道长的身法所知,丁春秋可以肯定,他没有机会施展出任何轻功步伐,就是这么凭空偏了一尺开来。

    而淳阳道长似乎对这一尺的偏差,早有预料,手里的剑光一晃,直指丁春秋的咽喉。

    丁春秋虽然及时的闪过了要害,还以一招,胡须却被削掉了一部分。

    而淳阳道长的身体,又突然朝着左前方偏移了两尺。

    这个老道士就像是一个没有了质量、体积,不需要移动过程的鬼影,上一个瞬间在这里,下一个瞬间就移开几尺的距离,围绕着丁春秋,时有时无,忽闪忽逝。

    丁春秋面对这样的手段,身上多次险险被剑光划过,当场发起恶性来,化功大法的真气,好像开闸泄水一样,向着周围疯狂弥漫而去。

    他这一手是无差别的范围攻击,对待这种鬼魅一样的杀伐手段,本来该是有些效果的。

    可,虽说正面硬拼,淳阳道长拼不过丁春秋的功力,当丁春秋功力分散,而淳阳道长只护着自己周身,功力凝聚在一剑之间的时候。

    反而是丁春秋奈何不得淳阳道长了。

    淳阳老道一剑傍身,好像分开水浪一样,劈开了四散的幽蓝真气、绿色毒雾,继续闪烁不定,朝着丁春秋挥斩。

    但是丁春秋这一波内力释放,也让之前有一个突然被蒙蔽、忽视掉的东西,重新现形。

    是那六面令旗。

    那六面钉在地上的旗子,按照常理来说,应该是固定住了的,这个时候仔细一看,六面旗子,居然都在自行移动。

    正是这些令旗,形成的一个小范围奇门阵法,造就了淳阳道长这先神鬼灵一样的移动方式。

    “不过是在剑法之中加入一些障眼法,什么六合奇门,雕虫小技,给我破!!”

    丁春秋连发六掌,六个蓝色掌印飞速击出。

    他的掌力何等迅猛,那六面令旗,虽然也在移动,但绝对没有办法闪避过去。

    然而,六股掌力分别击中了令旗所在的方位,却像是打中了水面上的倒影一样,在一阵波纹之后,掌印穿透过去,消失不见。

    而那些旗子在空气中的波纹平息之后,完整如初,分毫无损。

    “什么?”

    丁春秋脸上神情一变,他刚才出掌的时候,心、手、气合一,是以各方面的感知锁定了那六面令旗才出招,没想到这东西居然瞒过了他的感知。

    “六合奇门岂是这样简单的东西?”

    淳阳老道的身影忽闪着,声音从各个方位层叠着传出,“老朽没有让门人弟子也布此阵,就是为了防止布阵者平均修为不够,力量分散,反而被你集中所破。”

    “这六面令旗虽小,却是采集长白山寒铁精英,又经过丹火九炼,连旗面都是金属丝缕编制而成,是老朽到今年才成功练就的护法之宝,如果你只知蛮破,就算耗尽十成功力,也破不得!”

    “十成?”丁春秋头一偏,手指弹开刺向他双眼的剑光,口中若有深意的一个停顿,嘲讽着说道,“你要是能逼出五成以上,就死得比少林秃驴更值得吹嘘了!”

    剑光闪行无定,又至后脑,丁春秋往前一伏身,双臂虚引,登时从后颈衣领之中,射出一道蓝汪汪、而略有弯曲,如同树上斜枝的剑光。

    “破日,出鞘!”

    他的破日剑,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一把修狭的长刀,出鞘之后的运用,也更像是一把刀。

    随着丁春秋原地一个旋身,红袍飞舞成圆,破日剑也盘旋着在他身边飞速的扫过数圈。

    淳阳道长一剑抽发,剑身弹抖,晃出七个变化,细如眉刀的剑尖在那把飞转的破日剑上,连点七次,将其击落。

    他再定眼看的时候,只见丁春秋越转越快,忽然一个纵身,头下脚上,呜的一声钻入了地下。

    “遭了。”

    淳阳道长一步追到刚才丁春秋所占的方位,原地却已经只剩下一个深邃的地洞。

    一切奇门阵法,说到底都是对于环境的借势运用,六合奇门也不外乎借助天时地势,风向光暗,欺瞒人心,操控自然。

    丁春秋一时间破不得阵,居然想要直接破了此地的环境大势。

    他的化功大法,连少林方丈的骨头都能化掉,化一化这全真教宫殿下的地基,简直易如反掌。

    地下石块腐化,如雾如尘,携带剧毒,从那个地洞中冲上来,又似烽火狼烟,袅袅上天。

    而以这个地洞为中心,地底下像是有一条环游向外的恶龙,里面一圈圈的隆起又从中心处开始往下凹陷。

    拼到严丝合缝的坚固地板,足足半个广场的范围内,就像是变成了水面一样,起伏晃动。

    地势一破,六合奇门成了无根之木,浮水飘萍。

    广场石砖断裂,成群结队向下陷落的时候,六面令旗也真正现形,东倒西歪,失落其中。

    淳阳道长不敢停留在这片凶险起伏的地形之内,连令旗都来不及去收,就纵身一跃,跳到了广场另外半边还算完好的地方。

    他退的快,丁春秋追的也快。

    波涛汹涌的千百块地板间,丁春秋手上滚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石块,轰然跃出,推动着巨石压向淳阳道长。

    这面石头实在是太大了,淳阳道长背后就是钟楼,钟楼高达十丈有余,三十多米,而这一块巨石,乍一看去,竟然不比这钟楼矮上多少。

    而且横向大小,实际重量,更是远远超过了中空的楼阁。

    丁春秋是把这座广场的小半个地基拔了出来,犹如推着一座小山撞了过去。

    淳阳道长手上宝剑一闪,就没入其中,巨石来势太急,他来不及收剑,又以双掌顶上。

    轰!!!

    两边的掌力隔着巨石一碰,巨石表层化作粉末喷发,漫天飞扬。

    丁春秋在巨石另一边嗔声笑道:“老牛鼻子,你竟然也挺能顶的?”

    “老朽之躯,也有正气长存,就不是这么容易倒的。”

    淳阳道长两只手逐渐陷入巨石之中,脸色胀红,额头上的血管突起,一跳一跳,口中仍然不肯弱了声势,“要知道,这世上终究是邪不胜正。”

    “哦,你夸我邪?”

    丁春秋呼吸吐字就要比对面的淳阳道长游刃有余的多,他甚至还有余气大笑。

    “邪的好啊,我何止是邪,我更是恶,不过你说邪不胜正,那真是太老一套了。”

    “这天下分分合合,武林起起落落,邪恶混乱才是永恒的主题。”

    丁春秋说着,力量也随之更增数分,奋身上前一步,小山一样的巨石移动,在地上摩擦出传遍整座山峰的闷响。

    骤增的压力,让淳阳道长想要反驳的话,一下被迫吞了回去,喉头涌起了浓重的血腥味。

    “就拿全真教来说吧,终南山本来应该是你们全真教的主场,可是现在这茫茫群山之间,蜂拥而来的江湖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混乱的一份子?”

    “跟这样的时局相比,你们说的正,才是势单力薄,老旧腐朽。早就该被淘汰的东西了!”

    他说一段话,力量就再增一次,功力之中携带的剧毒,如同青苔一样,在这座巨石上,蔓延向另一边。

    巨石的阴影已经完全把钟楼能够得到的阳光遮挡起来。

    阴暗的钟楼内部,一个全真教弟子还在不断敲钟。

    他回头看一看外面的巨大阴影,心慌意乱,敲钟敲得越来越急。

    淳阳道长听着背后钟声,死命挺住,嘴唇一咧,牙缝之间都渗出了鲜血,染红了胡须,艰难反驳道:“终南山上,只是江山一隅。”

    “当今大宋,圣上仁孝,文有包龙图,王丞相等,武有杨家将、种氏兄弟,军中后起之秀,如孟珙等。魔之一丈,不过等同道之一尺,星宿派又能嚣张多久?”

    “喔?”丁春秋喉咙里面发出不屑的吟哦,双掌在巨石之上缓缓转动,毒力渗透到巨石内外。

    整块石头居然变得盈盈发绿,好像一块碧玉。

    只剩下淳阳道长手掌所按的一小片地方,还保留着石块原本的质感。

    “你说朝廷?佘赛花在边疆,鞭长莫及,开封府倒是确实派了人来,为首的还是展昭。”

    “这只御猫当初刚入开封府的时候,不过勉强跻身一流高手,江湖上能胜他的,比比皆是,跟着包龙图走南闯北,倒是屡受磨难,数历奇缘,功力大进,剑术通灵,可斗千年的精怪,如今连我也忌惮三分。”

    丁春秋大夸特夸,显然是欲抑先扬,果然几句之后又笑道,“可惜了,我早就遣派十七处分舵,沿途上设下五十三处伏击陷阱。”

    “他们还带了我星宿派中大半的奇毒秘藏,你指望开封府来援,痴人说梦。”

    淳阳道长心中一凉。

    那位南侠展昭,流传在江湖上的事迹之中,不知道为什么,十次受伤有九次都是因为中毒,真可谓是中毒的行家。

    虽然他每次都不会死,但被星宿派这些布置连番阻碍,恐怕真是没机会赶过来了。

    身后盘龙清课钟的钟声,已经敲得凌乱密集到了极点。

    那一线生机究竟何在?

    嗤!

    青碧的苔藓淹没了最后一块干净的范围,接触到了淳阳道长的手掌,他双手霎时间就变得绿油油的,眼珠子、胡须、头发也泛出绿意。

    丁春秋察觉到此点,畅快一笑,当下就要发功,把这块巨石打成粉末,一口气的把这些毒粉全部轰入淳阳道长体内。

    ‘吾命休矣!’

    淳阳道长心中苦叹。

    钟楼里面撞钟的那个弟子却眨了一下眼睛。

    全真派的建筑坐北朝南,那九百九十九层石阶是在南面,钟楼的大门也是正对着南面,但是敲钟的人,却是可以看到北边的。

    在这名弟子眼中,好像有一线绵长的青影,从山峰的北边,须臾之间,登山而上。

    青色的痕迹穿过层层屋舍,比风更快,比云更轻的来到了钟楼之中,又在一刹那的停顿之后,于青色身影之外,覆盖了一层鲜艳无比的赤红,踏出钟楼。

    钟楼之外,丁春秋大喝一声,双掌推的笔直,碧绿晶莹的石头,尽化荧光粉末。

    但也在这一刻,在这块石头的对面,淳阳道长身边。

    一只远比淳阳道长年轻的多的手掌,带着与眼前浓郁碧绿截然相反的鲜红颜色,拍在了石头上,拍入了粉末中。

    两股劲力相撞,晴天霹雳,恍如雷鸣的声音,轰传山上山下。

    丁春秋脸色惊遽一变,他面前那小山一样的荧光粉末,哗然倒卷而回。

    每一点荧绿,都在倒卷的过程中燃烧起来。

    烈火如云,烈火如霞。

    随即,红霞如柱,把丁春秋轰退百步。

    他双脚钉入地面,还是不能制止分毫,一路滑到了整个广场的中心处。

    红霞纷散如流,从山顶平台上,向南面喷发出去。

    引得众多在石阶上交起手来的全真、星宿门人,还没有来得及上山的邪派高手、侠义之士,一同注目。

    “动手打老道士,那你就是丁春秋吧。”

    话声速传,出现在淳阳道长身边的那个年轻道人,倏然掠行百步,好似身子一晃,就又已经出现在丁春秋眼前,依旧是一掌推去。

    丁春秋全力接掌:“化功大法!化!!!”

    砰的一声,他上半身那件红色的袍子当场炸碎,红袍之下的黑衣也破裂燃烧,整个身体倒退飞过了刚才被他肆意破坏过的那半边场地,一路落到了九百九十九层石阶的最顶端。

    钟楼前,淳阳道长浑身发绿,即将软倒。

    位于广场中心处的年轻道人反手一记剑指挥去。

    淳阳道长脚下黑白太极图扩张开来,紫霞心法的光芒从太极图边缘向上散发,如同一个中空光柱。

    镇山河灵光过体,淳阳老道忽然觉得精神一振,内力一缓,气血一清,整个人的状态都在回升,体内的毒素一下子被冲出大半。

    一蓬绿烟,从他发丝之间散开。

    丁春秋趁着这个间隔,一把撕掉了上半身燃烧着的黑衣,把头上歪了的发绳也扯落下来。

    白发披散,遮不住一双凶残之中带着震惊的视线,他瞪视着那个年轻道人,握拳问道:“你是什么人?”

    “方云汉。不过既然身在终南,你们或可称呼……”

    那个青袍道人左手一指向天。

    “重阳子。”

    山上山下,乃至于数里之外,身在阳光照射之下的人们,都察觉天光有异,疑惑抬头,继而瞠目结舌。

    天上的那轮太阳,忽然一分为九。

    九轮明光,普照群山。

    这一日,星宿伐全真,高空九阳齐照,共同见证,有称重阳子者,登临终南。

第318章 龙筋九股丁春秋(5400)

    九日齐现,青空尽作朗白!

    其实在自然天象之中,某些时候因为云层巧合的变化,也会使一片范围内的人们,看到两个太阳、甚至三个太阳的奇特景象。

    但是,这九个太阳的光景显化出来之后,更使得周围七八十平方里以内的人们,明确感受到了体外温度上升的趋势。

    而那些处于全真派山门内部的,无论是已经在登山石阶上动起手来的那一部分人,或是隐藏在四野丛林之间窥伺的,甚至于,是在这全真教宫殿群北边、后山的那些,更是纷纷察觉,在这九轮日光的照耀之下,一种独特的温热感从骨子里被引发出来。

    奇妙轻微的律动,伴随着日光,以这些人无法察觉的方式,透过他们的血肉,潜入到经脉骨髓之间。

    全真派石阶的左侧,郁郁葱葱的几颗矮树之间,藏着一个头带乌巾、配着一双鹿皮手套的中年汉子。

    这个人,正是灵鹫宫旗下,七十二洞之一,冰食洞洞主,他本来精修寒冰毒功,在七十二个洞主之中,武功也属得上前十的行列,不然也不敢到这终南山来,要浑水摸鱼,火中取粟。

    然而他此时被九轮日光一照,只觉得经脉之间运转自如的寒冰内力,忽然变得像是淤泥通道之间,堆积的脏雪,一股全然不同于往日清凉、令人作呕的寒冷感觉袭上心头。

    更令他惊悚的是,他自身内力被压下去了,缠绵在各处穴位之间的一股异种真气,却反而被这日光激发出来。

    “生死符!”

    冰食洞主一觉此物发作,骇得亡魂大冒,几乎想要立刻从这里跳出去,根本顾不得隐藏踪迹这种事情了。

    灵鹫宫崛起于江湖之中,其实也只有几十年的时间,比全真派长不了多久,它之所以能够迅速的降服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人马,使得整体人数比全真派高出二三十倍,当然不会只是因为灵鹫宫主人的人格魅力。

    而是因为这百余势力的高层,全被灵鹫宫主人种下了生死符,一旦没有按时得到解药的话,便会沦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但是这一次还没到需要服用解药的时期,冰食洞主被九轮日光提前引发出来的生死符,与往日发作的感觉大有不同。

    他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胸腹之间窜起一股寒气,忽而分化为八种异样色彩。

    白烟、红霞、黄土、碧雪、紫光、暗浑、靛水、金曦。

    出自灵鹫宫主人《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的一点元气,散化八彩如针,窜入八脉之间。

    “啊!!”

    石阶之上苦斗的全真派和星宿派门人,突然看到旁边丛林之间窜出一个浑身散发彩色光芒的怪人。

    他刚一跳到石阶上,就浑身僵直,生息全无,如同一尊怪诞的邪鬼雕像,歪倒在地,顺着长长的时间,咕噜噜的滚了下去。

    这里的小变故,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这个时候,群山之间唯一的中心,仅有的焦点,便是山顶平台之上。

    这个平台广场有一半的面积,刚才被丁春秋摧毁,形成了一个硕大的凹坑。

    一部分被他的化功大法融化掉的土石,变成了浓稠如沼泽的碧绿毒液,从坑底和四周的石板裂缝之间渗透出来。

    须臾之间,这个凹坑就变成了一方毒池,咕嘟嘟的冒着气泡。

    丁春秋赤着上半身,站在这个毒池的南边,不太自然的嘿声强笑道:“九个太阳,又是这种障眼法,果然是你们道士的看家把戏。”

    “难道以为多晒一晒,就能把人晒跑不成?”

    “只是好叫他们看得更清楚,横行无道,邪魔奸诡,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方云汉淡然回应。

    他左手指了一记太阳之后,早已自然的向前垂落,指尖对着毒池之中虚点,霎时间,整片毒池之中都闪烁起细密的电光。

    雷电之气灭却剧毒,从毒池之间燃起烈火,随着方云汉剑指上挑的动作,千百道剑形,窜升而去。

    明明是液体凝聚成形,可这些剑气,却都拖拽着流火的光辉,璀璨艳丽,纵然是在九轮日光之下,也叫人难以忽视。

    丁春秋虽然嘴上嚣张依旧,但刚才两掌对拼,就算是把化功大法施展到极限,也打的他浑身骨头酸麻,面对这一招的时候,怎么敢有半点怠慢?

    他本来就站在这个山顶平台的边缘处,背对着长长石阶,这个时候,骤然向后一跃。

    人在半空,四肢伸展,四团阴云黑气便浮现出来。

    这四股阴云黑气,从他的指尖、脚掌,四肢末梢的地方,向着躯干的位置汇聚。

    黑气所过之处,丁春秋的两条健硕手臂,便肉眼可见的萎缩下来,一下子变成了皮包骨头,好像是里面的血肉突然消失了。

    但是皮跟骨头之间,又有青色的经络,粗大如同麻绳一样,依附在骨头上,在皮下凸显出来。

    左臂右臂,各有两条大筋纠缠。

    他下半身还有裤子遮挡,但同样可以看到,原本紧绷的裤子,一下子变得宽松拂动,显然两条腿上的情况,也跟双臂相仿。

    一部分站在他背后的人就发现,从丁春秋的尾椎之间也有一根粗大无比,伸出无数分支的大筋突起,蜿蜒扭曲着前进,串联了四肢上延伸过来的八股大筋,直通到后脑。

    黑气汇聚到躯干,又冲上头脑之后,丁春秋浑身最饱满的地方,就变成了他的头部。

    四肢加上后背,九根筋络汇聚,拱卫着这颗六阳魁首。

    恍惚之间,这个白须如刀、乱发如草的老者,就像是变成了一条躯干腐坏如烟云尾,但头部却桀骜依旧的传说生物。

    一条唯有头部还保有无比威严,尊贵沉重的干枯尸龙。

    “散!!!”

    丁春秋张口一吼。

    层层音波如环,从他嘴巴里面扩张冲击出去,成百上千、集结成群的流火剑气,被这样的音波一冲,纷纷在半空中颤抖起来,从头到尾的一片片溃散掉。

    崩散的火星飘扬之际。

    阴云黑气,又从丁春秋头部、印堂之间猛然一散,遍及全身。

    枯萎的四肢膨胀,深青色的大筋浮现在体表,纠缠着蔓延到双手食指的尖端,噌噌噌噌,十根指甲,弹出数寸。

    他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变的背阔如熊,体沉如象,白发散乱增长,眼眶也扩大如悬灯。

    咚的一声,落在离最高处尚有八层的石阶上之后,他竟然还有一半的躯体,超过石阶的高度,让还在钟楼之下的淳阳老道,都能够清晰的看到他上半身的变化。

    淳阳道长神情微茫,随即眼神一颤,好似是想起什么,脱口叫道:“这莫非,是《九阴易脉法》?!”

    《九阴易脉法》,据说可以上溯到商周时代的白狄魔族,乃是魔君所修绝学。

    漫长岁月以来,这套神功几经辗转,或有缺失,又为历代异人补全,依旧划分为十层功法,最后流落到辽国萧氏一族手中。

    丁春秋跟辽国曾经有过多次合作,所得到的报酬累积下来之后,就是前八层《九阴易脉法》。

    其实,辽国大将萧天佐、萧天佑,身为萧太后的左膀右臂,在《九阴易脉法》上的造诣,也不过就是第八层罢了。

    他们也绝不会想到,丁春秋得了这套功法,仅是数年的时间,就将之与自身《化功大法》相结合。

    剧毒真气,从经脉之中溢出,毒练周身九大筋络。

    九筋八脉,虚实相和,虬结一体,拧成了九股龙筋之躯。

    这九根大筋一收一放之间,就能使得整个躯体发生骇异人世的变化,犹如从人躯变成蛮荒妖魔一流。

    “正是九阴易脉法演变而来,唯我独有的龙筋大法!”

    形如妖魔的丁春秋昂首张臂,一步重踏。

    从他所处之地,往下数百层石阶,都为之一震。

    下方本就身受重伤的部分门徒,站立不稳,直接失足滚了下去。

    星宿老仙,彻彻底底成了星宿老怪!

    他外貌化作了妖魔一般,体内好像也孕育成了蛮荒巨力,这个时候展现出来的威势,真有震动山峰的雄伟。

    比起之前跟淳阳老道交手的时候,更蛮横凶野了不知几许。

    “天山派那些老不死的,处处都藏着掖着,不肯教我镇派神功,怕我超过。”

    “辽国狗贼,也是无脑之辈,不懂敬我拜我,只知道讨价还价。”

    丁春秋双手的十根指甲皆如短刀,往身前一碰,蹦出一大串火星,厉声笑道,“可惜,我这九股龙筋大法,本来是要一直隐藏下去,将来好让他们死不瞑目。”

    “今朝神功首现,却是要用在终南山了!”

    他这么一大段话说完,对面那个人居然没有开口打断,反而一副凝神平视,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种反应,顿时令丁春秋眉梢一扬,又说道,“怎么,黄毛小儿,你不会这就怕了吧?”

    “怕什么?”

    方云汉好像没有听出来对面只是说一句为自己营造声势的垃圾话,竟认真反问一声,拍掌说道,“好筋骨啊。”

    “从知道武功的那一天开始,我就一直在期待,什么时候能看到那种由人而成,却完全不像人的妖魔之躯。想不到今天在你身上看到了。”

    他话语之中带着几分没人能听懂的意思,仿佛原本觉得丁春秋不该是这样一个强劲而凶暴的形象,由衷的赞叹道。

    “这样一个丁春秋,不跟你拼一拼力道,那也真是可惜了。”

    说完这句话,就说明方云汉已经落了一个决定,也就没有再听其他人开口的意思了。

    他已迈出了一步,在这一步之中跃起。

    江湖上的轻功身法,无论是哪门哪派,是正是邪,往往都会带有模仿的意味。

    因为,人本身并不是善于跳跃的动物,更不足以飞翔。

    所以他们会模仿鸟类,或模仿风筝柳絮,这些轻的,可以乘风而去的东西,于是,轻功大成之后,他们的动作姿态间,便不自觉的会带出这些韵味。

    使旁观者在看到他们的身姿时,会心有灵犀的用某一种比喻来形容。

    但是方云汉的这一次跳跃,却没有任何适当的比喻,他们看过去的时候,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时候的感觉,那就只有“快”。

    快而且简单,没有任何一点赘余的动作、准备的程序。

    他已经越过了那凹陷下去、已经干涸的半个广场,穿过了满天飘扬的火星,来到了广场与石阶的连接处上空。

    然后,又以一种跟起跳的时候同样“简单”,却好像在坠落的过程中飞速上涨、成倍翻增的沉重姿态,砸了下去。

    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抬掌,一起一落的过程中,一掌挥过的轨迹里,那矫健修长的身体,仿佛陡然间沉重了千倍万倍。

    丁春秋其实本来无意硬接,或者说,他没有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斗力”这一项上。

    在那如同妖魔的手爪伸出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带起一种旋扭的弧度,既是便于自身化解力量的姿态,又是便于让那五根短刀一样的指甲合拢,去切断对方的手臂。

    可是真看见了方云汉这个返璞归真的动作,被这一掌拍到了眼前的时候,丁春秋才知道他那个旋扭的弧度完全是多余,合拢五指的预想,已成为奢望。

    面对这样的一掌,除了硬拼和死这两条路之外,就算是现在这种状态下的丁春秋,也没有办法去开辟出第三条路来。

    “咿呀啊!!!!!!”

    丁春秋乱发逆冲,狂啸朝天。

    大如簸箕的手爪,拼上了方云汉倾身坠落的一掌。

    九股龙筋,同时震荡,一道道纷乱的冲击力量,从丁春秋身上震荡开来,击打空气,他这犹如妖魔的躯壳,猛然间被打得滑落了五十层台阶。

    无形无色的空气,都被轰击成了一波波白色的浪头,从丁春秋背后、脚下,顺着石阶向下蔓延过去,刹那之间,上百层各有七寸高的石阶,崩裂的不成样子。

    硕大的裂缝和狂风,还在向下倾泻。

    见机得快的两派门人,早就在远离战场,这个时候还是不免有人被波及,被气流一冲,倒栽跌进了两边的树丛里。

    其余人等见状,根本不敢再停留于这石阶上,主动跳到那些树木荒草之间去,加速避让。

    余波未休,众人又听得丁春秋嘶吼一声。

    山顶上,有纯澈冰冷的黑气,像是夏日雷雨前翻滚的乌云,在一眨眼之中,汇聚起来。

    升腾遮盖的黑气,又如同水质积蓄到了极点,开闸泄水,顺着那些已经崩溃的石阶,用一种万马齐喑的威势,冲刷下来。

    丁春秋首当其冲。

    但是这一次,他与对方抗斗的动静,也被汹涌粘稠的黑气吞没了一部分,变的沉闷了很多。

    这些黑气肆意的奔流冲刷,顺势而下,像是要从这终南山的山顶一路刷到山脚下去。

    已经没有哪一个旁观者,能够看得清两人拼斗的具体情况。

    他们只能听到从黑气中,传出一次又一次震撼而巍巍然,连这座山也为之悚栗的声响。

    但是还有一些不死心的人,紧盯着石阶的方向,很快就发现了一些变化。

    这纯澈如水的黑气,在冲过了三百多层台阶的时候,开始混杂细碎的电光,黑色不再那样深沉,逐渐变灰,直至有一种半透明的感觉。

    再下三百多层,黑色已经彻底不复存在,只剩下昏暗无色的狂飙气流,以及在这些气流之间,闪烁劈击的一道道电痕。

    最后的两百多层,气劲的光色顺理成章一样,化作氤氲的红光。

    这样的变化说起来漫长,其实从山顶到山脚下,连续九次拼斗的声音,丁春秋连接了九下重掌,完全是一气呵成的事情。

    色泽的淡化与炽热,只是这一气呵成之中,再自然不过的一小部分改变。

    他们终于到了山脚下。

    最先撕裂红光,挺立起来的人影,是那个身体高度已经大大超过正常人类的丁春秋。

    他的样子跟在山顶上的时候,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貌若妖魔,不可一世。

    那两只手爪,再度对着上空探出来的时候,仿佛是要把这九百九十九层,崩毁至不成样子的石阶,全部纳入一抱之中。

    “我的九股龙筋大法,果然远远的超过了化功大法,也超过了九阴易脉法。”

    丁春秋大笑道,“要不是今天这一仗,我还不知道,这神功大法,比我预料的还要强。”

    他维持着一个双手高举的动作,身上忽然渐渐冒出了浓郁的蒸汽,声音也渐渐的低了下来。

    “以我这样的功力,就算是正面对敌,打死鼎盛时期的无崖子也不在话下了,可是……”

    丁春秋注视着前方逐渐淡下的红光。

    鲜艳如火的红光里,面露畅快之色的方云汉,放慢了脚步走过来。

    他双手平托,两边手心里,各有一个酝酿着可怕热能,内部好像在不断分裂,又聚合的火球。

    丁春秋利齿翻唇,眼珠猩红:“可是就算是这样,也接不到第十招吗?”

    方云汉停下脚步,额上有几许汗珠凝成,忽然双手一握,灭掉了掌心里的那两个火球。

    这个年轻道人笑了起来,望着高举手爪,空门大开却不可动弹的丁春秋,道:“谁说不能?你能接到第九招,我何妨送你一招。”

    丁春秋闻言,脸色乍一变。

    那种嚣张狂妄的笑容,突然收敛,硬挤出了好像和蔼,却在这张妖魔似的脸孔上很不协调的笑来。

    “嘿,能商量啊?那太好了,重阳老兄,不如收了神通,饶……”

    嗤!

    一道弹指剑气贯穿了丁春秋的头颅。

    这一道剑气,比起之前的攻击来说,简直微弱到连千分之一都不如。

    可是丁春秋的九股龙筋,已经被之前的九次重掌,全部震毁,全身功体都废了,那妖魔躯体现在就只剩了一张空壳。

    剑气穿过,那硕大的躯体,扑通一跪,软了下去。

    方云汉不满的看着这一具尸体,啧了一声,良久之后却也笑了。

    “这样的高手,真是……难得一见。”

    群山皆寂。

    这一战,没有人敢靠近,也没有人知道死者的遗言,胜者的评价。

    但是他们日后或许会将这样一个故事流传下去。

    星宿老仙丁春秋,大鱼吞舟肚量,心计深沉,隐忍多年,终南山上,首现九阴易脉、九股龙筋大法。

    威风盖世,死于当日!

第319章 明夕全真教主(6000)

    鹰飞九天,极具洞穿力的啼鸣,在云雾之间交错着,落传于广袤大地之上。

    高山接天而立,山巅若有雪,山间有小溪。

    纯净的溪流从最高处蜿蜒而下,冰寒的溪水,一如过往千百年的岁月,冲刷着这里的碎石。

    溪畔的一阵脚步声,扰乱了这里的清静,也使溪水之上多了一点细微的波纹。

    明教的探子循着溪流而上,找到在这里享受自然风光的明教教主,三言两语之间,就简略的向他们的教主汇报了终南山的事情。

    江湖中人都知道,明教崇拜圣火,崇敬光明,教中的骨干分子大多都是一袭白衣,只不过这个规矩到了四方尊使的层次之后,又是一变。

    混元道师包道乙一身道袍,邓元觉是僧人打扮。另外两位,则是偏向于军旅之人的装束。

    而他们的教主方腊,平素里穿的最多的一件衣服,却是一套已经浆洗到有些发白的黄色粗布衣裳。

    这位教主头发用一块白布裹住,额头饱满,两眼睁开的时候显得很有精神,但眼角已有细纹,长髯之中,也已夹杂着一些白色的胡须了。

    他双手衣袖,挽起到接近手肘的位置,暴露在这山间寒冷空气之中的小臂,皮肤粗糙,肤色腊黄,手掌上还有像是常年做粗活留下的老茧和一些伤疤。

    这样一个貌不惊人且不再年轻的男人,却让明教的手下发自内心的敬畏,那个过来报信的探子,连呼吸的声音都小心翼翼的收敛着,不敢有一点打扰到教主思考的可能。

    少顷,几名同样接到消息的明教高层赶来,为首的一人,银裳玉冠,英姿勃发,正是四方尊使之一的方杰,也是方腊的亲侄儿。

    他大步流星的走来,行动之间风风火火,离着方腊,还有十步之遥的时候,就已经开口:“我听说,包道长和邓老哥,都在终南山遭了难?怎么,丁春秋居然有这样的本事,能叫他们连逃也逃不得?”

    那个明教探子连忙回身禀报:“两位尊使,不是为丁春秋所害,而是被一个自称重阳子的道士打伤擒拿。就连丁春秋,也被那道士打杀了。”

    “嗯?”方杰步子一缓,疑道,“全真派,还有这样的高手?”

    探子说道:“这人来历不明,据悉,他一开始出现的时候,是在终南山外围,与青城松余子交手,不久之后才驰援全真派。”

    “不能肯定他原本到底是哪方人士。”

    发现实际情况跟自己猜想的大相径庭,方杰这个时候倒是冷静下来。

    他驻足不前,隔了七八步的距离,沉思数息之后,望着方腊说道:“教主,这个道士有这样的能耐,不可轻忽了。”

    “但既然只是擒拿,而不是如丁春秋一般分了生死,或许还有斡旋的余地。不如,我先带人过去看看?”

    方腊轻轻摇头,说道:“包、邓两人,各自实力都与你不相伯仲,连他二人都一网成擒,你此去,怎知不是送羊入虎口?”

    手下两大心腹爱将被擒,这个明教教主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若不是双眉靠得更紧了些,几乎没人能看出他也有所忧烦。

    然而方腊这再一开口,便是一个叫众人皆动容的决定。

    “还是我亲自带人去一趟。”

    方杰急促说道:“若是教主离开的话,针对灵鹫宫那边的谋算要怎么办?”

    明教之前虽然已经查出,他们与灵鹫宫门人之间的摩擦,是襄阳王门客刻意所为,栽赃嫁祸。

    但是方腊却觉得,这也是一个好机会。

    明教发展到如今的规模,在江湖上要想继续扩张,无外乎那么几个选择。

    少林、全真、星宿派和灵鹫宫。

    少林、全真,可以说是正道的门面。明教虽然行事霸道狂悖,但到底还不是纯粹的邪道一流,招惹了这两派的话,很不利于以后的发展。

    星宿派倒是一个不错的目标,不过丁春秋这人,做事嚣张无度,让他多活跃一段时间,搅乱了大宋境内的种种局势,对明教来说,也不全是坏事。

    于是就只剩下灵鹫宫这最后一个选择。

    方腊本来的意思,是借着这次子虚乌有的两派摩擦,直接调集教徒,把假的做成真的,师出有名,跟灵鹫宫好好做上一场。

    为此,明教大半的精锐,都已经集结过来,如果这个时候方腊要走,这一场战事的准备就会不断延长,对于教内的财力后勤,是莫大的压力。

    而且,灵鹫宫一旦察觉方腊远走,极有可能趁虚而入。

    只凭剩下的那些明教高层,谁能有把握挡得住天山童姥的攻势?

    “这件事情不必多虑。”

    方腊在溪水边上起身,回望远处灵鹫宫所在的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头,道,“我会给巫行云送上一封信,想必她得到消息之后,也要去会一会那个杀了丁春秋的人。”

    “至于往此处集结的教众。”

    他稍一沉吟,道,“还是让他们原路返回,照旧经营,最近这段时间都安分一些,莫说是灵鹫宫了,就算是针对一些小帮派的时候,也不妨多做宽仁姿态。”

    依方腊本意,凭丁春秋的实力,这一次出动,应该可以成功侵吞少林、全真。

    但这个星宿老怪,跟辽国、西夏都有所勾结,做完这些事情之后,等于是打破朝廷容忍的底线,必被朝廷不遗余力的针对。

    在此期间,已经足够明教与灵鹫宫,彻底分个胜负,并消化失败者的残余。

    但是这个重阳子的出现,彻底打乱了盘算。

    星宿派灭的太过突然,大宋境内,头号心腹大患的名头,怕是就要落在明教头上了。

    这个时候,明教还敢跟灵鹫宫开战的话,何异于取死之道。

    方腊的右手放到腰后,似握非握,从大拇指到小指之间,一根根手指依次弹动。

    这是他在做出一些过于谨慎令自己不悦的决定时,才有的习惯。

    每一次他做出这样的动作时,其实也就意味着一次小小的受挫,要靠手指的灵动来放松心神。

    “一切,等我去终南山这一趟有了结果之后,再做定夺。”

    方腊侧身吩咐的时候,忽然微微一顿。

    他意识到自己又做出了那个习惯性的动作。

    长此以往,这样的动作,就几乎要成为一种可以揭露自己真实心情的标志了。

    一念及此,方腊负在腰后的右手五指,猛然一握。

    那条蜿蜒的小溪,似乎随着他这个动作,绽放了一下光芒。

    方杰等人的阴影投在地上,则乍然有一刹那的扭曲,仿佛无知无觉的影子,正抽长游动于这些碎石之间。

    这种异样的变化,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去吧。”

    十里寒溪一侧,明教众人奉令行事。

    几个时辰之后,一封信送入灵鹫宫。

    送信的明教弟子进去没多久,就被化作冰雕,震出宫殿之外,在悬崖的云雾之间,碎裂成满天冰晶。

    那位灵鹫宫主人,喜怒无常,心中毫无“不斩来使”的意识。

    但也就在片刻之后,天山童姥巫行云,已率众下山。

    她们不曾理会一路上偶然间遇到的少许明教部众,一路直往终南山去。

    方腊的队伍,则与之遥遥相对,二者之间总保持着一个恰当的距离。

    在方腊他们出发之后的第三天,又收到了一则消息。

    “全真派,要换掌教了?”

    ………………

    “换掌教?”

    从开封府赶往终南山的道路上,展昭也接到了这个消息。

    他身边那个皎皎贵气的少年郎听了,满目诧异之色,从展昭手中接过了那张情报,展开一看。

    “不但是要换掌教,而且为这个新掌教准备的接任大典,就在六天之后,怎么这么急?”

    两人各自骑在马上,并肩而行。

    展昭微笑道:“也不算是太急,毕竟因为之前星宿派的事情,大半个江湖中的人物,都已经聚集在终南山中,余者也都在赶去的路上。”

    “六天的时间,足够把该请的人物都请到,也足够我们赶到了。”

    江湖上名垂已久的南侠展昭,也已经是年近不惑,但外表看起来只像是二十出头。

    唯独身上那份沉着的气质,与身边的少年郎对比之下,更透露出夜雨风云的十几载沧桑所得。

    那少年郎与展昭,其实从前只有过几面之缘,但这一次一同赶往终南山的十几天里,一同经历星宿派的种种伏杀。

    男儿意气,肝胆相照,他早已把这南侠视为家人一般,也不做虚饰,直言道:“展大哥,你怎会不知我的意思,我是说这换掌教的事情,本身太着急了些。”

    “这位重阳前辈现身以来,还不足十日吧,他有救全真于水火的功绩,若有心掌教之位,又何必急在一时。这样一来,只怕反而引人诟病。”

    展昭摇了摇头,说道:“江湖不同于朝堂。这山野草莽中的毁誉,只是一时的事情,风云起落,瞬息万变,些许他人的猜忌,在武林道上,有很多人是根本不放在心里的。”

    说着,展昭若有所思,道,“而且你既然知道这位重阳道长是不必着急的,那么着急的,或许是另有其人。”

    “是啊,这里面最着急的人难道不该是我吗?”

    那少年三分真七分假的长叹一声,手拉缰绳,说道,“降龙木暂且得以保全,但边关上还是十万火急,我们要是再怎么慢悠悠的走下去,只恐我肺腑之间,都要被这股火给灼痛了。”

    “丁春秋既然身亡,他的那些手下总不至于还有那么尽忠职守,咱们这回总可以快一些了吧?”

    说吧,三关兵马大元帅杨六郎之子——杨宗保,扬鞭抽下,座下骏马痛嘶一声,四蹄翻飞,绝尘而去。

    “确实,总不能连这一回接任大典都赶不上。”

    展昭也策马追去。

    ………………

    展昭说的不错,方云汉是不急的,他原本也没想过非要坐这个全真派掌教的位置,只要在终南山上挂个名,稍微贴近一下重阳祖师的形象就行。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天拖着丁春秋的尸体,跟淳阳老道闲聊的时候,给的暗示,被对方会错了意。

    总之,这老道当即表示自己“年老体衰,神思迟钝,夜不能寐,早就想要退隐后山,结庐而居,闲读道经。”

    并从之前的闲聊中提取一些关键字,认为方云汉,“也是纯阳仙人一脉,吕祖直传,与老道本属同门,当仁不让”等等。

    三天一过,刚处理完了星宿派弟子,关于新任掌教的各种消息就放出去了。

    方云汉倒是……嗯,他也没想推辞。

    对方可能是误会了?

    那就误会下去吧,掌教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于外人会怎么看,他就更不在意了。

    最近这几天,他都用来跟淳阳老道交流武学了,可惜那丁春秋没有把秘籍带在身上的习惯,星宿派的总坛又太远,方云汉也懒得为《九阴易脉法》专门走一遭。

    既然是辽国神功,难道之后还怕没有接触的机会吗?

    只是,他这几天有事忙着,跟随他的脚步,来到全真派的穆桂英等四人,便忽然没什么人关注了。

    “没那么多人围着追着,倒还突然有点不习惯了。”

    四人闲来无事,在宫殿之间闲逛。

    阿紫站在广场边缘,双手十指交叉,掌心向外,举过头顶,娇俏地做了个舒展的动作,道,“想想还是不真实。”

    “唰的一声,天上就掉下来一个大高手,把一切麻烦都解决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好运过。”

    她放下双手,扭头在身边的三人身上巡弋过去,嫌弃的把虚竹和李嫣然排除在外,最后目光落在穆桂英身上,压着嗓子说道,“一定是穆姐姐给我带来的好运。”

    一旁李嫣然笑道:“看来丁春秋在你这里,真的是完全没有一点师徒情分。”

    李嫣然也换了一身纯然的女装,虽不如她自己的衣服华贵,但这粗布荆钗在她身上,依旧是一片素雅之情。

    阿紫看了她一眼,冷哼道:“难道星宿派以外的地方,就一定很有师徒情吗?丁老怪干掉的那些门派,最后变成了分舵,作为分舵舵主的,往往都还是他们内部的人。”

    紫衣少女的脸上露出一个略微有点复杂的表情,勾着唇讽刺,“那些刚死了师父师叔、师兄师姐的人,跪在丁老怪面前,妙语连珠,声声称颂的时候,连我这聪明的脑袋都比不过他们呢。”

    “看来丁春秋比我以为的还要坏啊。”李嫣然沉默了一下。

    似乎因为丁春秋联想到了其他人。

    如果当初宫中寿宴上豪迈风趣的丁春秋,实际都是这个样子,那她那位……

    她晃了一下脑袋,打消那个念头,望着那些忙碌的道士,说道,“但至少全真派不是你说的那样。”

    阿紫反驳:“只是没到那一步。”

    虚竹弱弱的说道:“少林也不是。”

    阿紫微恼,瞪了他一眼:“也只有你们这少数几个蠢和尚不是。”

    身边的三个人聊着聊着,几乎有些争论的氛围。

    穆桂英却一直没有在意,她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这座不完整的平台广场上,又逐渐移向那条长长的石阶。

    全真派的道士们,都在忙着修补那凹陷了一半的平台广场。

    大家都是练过武的,从群山之间,每人扛两块比自己人还大的石头过来,把这地方填平了,然后铺上一层石板,做起来还是比较方便的。

    可是,那九百九十九层崩的一塌糊涂的石阶,就没这么容易糊弄过去了。

    虽然淳阳道长没有强求,但身为全真门人,六天之后的接任大典,总不能还留着这样一片破破烂烂的山路待客。

    二十步阔,七寸高,众多全真派门人,连伤势不太重的那一部分人都过来帮帮忙,也只是在这几天里修复了不到两百层。

    穆桂英那一天,没有来得及赶上方云汉与丁春秋的一战。

    但此时只是看着这战斗的遗迹,遥想当时,这等浩大的工程,在顷刻之间,就被区区两个人,轻易的摧毁殆尽,也不由得呼吸微沉。

    “原来丁春秋当初还远没有使出全力。”

    穆桂英轻声呢喃。

    她一开口,其他三个人也随着安静下来,顺着她的视线,大约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各自流露出不同的神情。

    手掌压上刀柄,穆桂英垂下了眼帘:“这样的武功……”

    “这样的武功,想学吗?”

    一个清清爽爽的声音传过来。

    众多全真门人暂停工作,回身行礼。

    只见那座大殿之中,方云汉与淳阳道长先后走来。

    方云汉走到穆桂英他们身前不远的地方,笑着又说了一句。

    在穆桂英等人眼中,这个救了他们的大恩人,仔细看看,也很年轻。

    他双眉秀长,乌发披落,脖颈与手背等几处的肤色,透着一些不太健康的苍白,像是曾经很长很长时间都不受阳光直射。

    但是,现在的他,并不虚弱。

    青袍修身,碧绦束腰,眸若星灿。

    甫一看来,便是一位幽居诵黄庭,一出山时,即如旭日的少年道子。

    这个少年般的恩公、前辈,用一种邀请的语气对他们说。

    “想学的话,我教你啊。”

    穆桂英还没做出反应,阿紫已经嗖的一下,拉着她一起单膝跪落。

    “穆桂英与阿紫,拜见师父。”

    方云汉目光落在阿紫身上,眉毛一挑,转向淳阳老道:“大典那天,我准备顺便收几个徒弟。”

    淳阳老道伤势早已经痊愈,抓着雪白的胡须,满面笑容。

    其实要请方云汉作为全真教新任掌教这件事请,淳阳老道确实是积极,甚至是有些焦急的。

    听起来很奇怪,怎么会有人想把自己的权位交出去。

    但是在淳阳老道心目中,他把方云汉拉入全真这个举动,实在是太明智了。

    要知道如今大宋武林之中,少林已经被灭,全真可以说是成了正道这方面唯一的顶梁柱。

    但是以全真的实力,连一个故意藏着大半力量的丁春秋都顶不住,淳阳老道要是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哪还会有半点得意,怕是过不了几年,满头白发都得愁得掉光了。

    但是这时候,那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道门高手,表示有意在全真教挂个名。

    这岂不是天公作美?

    挂个名怎么够,只有彻底推上掌教这个位置,才算是把他跟全真教绑在一块了。

    至于退下来的淳阳老道自己,以方云汉的实力,绝不会对他这个老道士有什么忌惮,那他就可以悠闲地看着自家门派壮大,要比自己当掌教,事事操心的时候,还乐上百倍啊。

    此时听到方云汉的话,淳阳道长却没有连声答应,反而自矜的看向那几个小辈,问道:“收几个?”

    “三个!”李嫣然默默退后一点,推了虚竹一把。

    虚竹不明所以的回头看了一圈,又看过来,脸上呆呆的说道:“我是和尚啊。”

    “和尚又有何不可?”

    方云汉不以为然,反问了一句,他清声朗朗,悠然回荡于这广阔平台宫殿之间,道,“三教圆融,独全其真,是为全真。”

    “无论僧道儒生,俗流屠户。只要一颗真心,皆可入我门来。”

    阿紫直接拉着虚竹,按着他的头拜下去。

    “拜见师父。”

    淳阳道长本在一旁笑呵呵的看着,此刻也神情一震。

    “三教圆融,独全其真,是为全真。”

    他念叨几遍,赞叹道,“道友,你该称重阳真人。”

    方云汉倒是对这几句真正出于王重阳的话没什么感想,毕竟他自认俗人,非僧非道。

    他更在意的是,其他全真门人看着穆桂英等三人时,透露出来的羡慕眼神。

    略一思忖,方云汉放声道:“长阶成毁,一切自然,何必辛劳。你们要学,就一起来听吧。”

    声传终南上下,所有全真门徒,都能够听到这个声音。

    他们心驰神摇,错愕之后,本来还有些迟疑,却看到身边已经有人动身,这下怎敢落后?

    一时间,山上山下,八百余名全真门徒,收剑落刀,推石弃帚,共赴道宫。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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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界武侠扮演者介绍:
一双铁手对日月,武道禅宗验绝学。东京浮华冠天下,凌霜盛名篡龙颜,秦时明月照沧海,千秋风云试万劫……
怪异潜藏此方世界,乘风闯过他方武林。一次次带着不属于那片江湖的武功,名扬天下。
且待诸多英雄扮相走一遭,洗净面谱,才知晓——本来我即是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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