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入山(4500)
像是读书一样念出这一段话,之后,楼船上就再没有声音传出来,但是本该前进的龙子,却被方云汉摸着头,盘旋了一圈,继续逗留在蜃楼的上空。
方云汉念头一转,已经知道东皇太一没有骗他的必要,毕竟,这条大怪物可以拦住蜃楼,但要说能拦得住灵活至极的练虚武者,那还是差得远了。
如果前方没有更多明确的阻碍,那东皇太一在发现有人即将先行一步的时候,完全可以脱离蜃楼,自己先走。
“太公啊,你该不会是个游戏策划之神转世吧?”
方云汉无奈的低声念叨了一句,拔剑出鞘。
从姜太公留下的这些布置来看,很难说,他的思路跟方云汉前世某些热衷于折磨玩家的游戏策划,没有相似的地方。
找线索,拿钥匙碎片,都拼齐了,还得再找到一个关键人物,然后去特定地点,进入任务的关键。
结果还得再留一道关卡。
如果说这灰色的迷障是一种关卡的话,那不打怪就过不了关,这种作为,实在是合情合理。
长剑出鞘之后,方云汉并没有直接从龙子背上一跃而下,而是先挥出一道剑气。
剑光居高临下的击中了露出水面的大鱼背脊,以练虚境界的心神意志,融入这一剑的剑气之中,即使是隔着百余米的距离,力量也没有衰减多少,足够把一根碗口粗细的精铁柱切成两段。
然而这样的一剑,落在了大鱼的背上,就像是明珠落玉盘一般,传出一道清脆的响声,随即,剑光消散,鱼身上半点变化也无。
那墨蓝色的鳞片上,甚至都没有多出一点刮蹭的痕迹。
大鱼仿若未觉,身子上下浮沉了一下,头部摆动,继续撞向蜃楼。
“嗯?”
一剑无功,方云汉若有所思,暂且按捺下来,先看东皇太一他们是否有针对性的手段。
海面上,蜃楼再度被撞击之后,摇摆之间,整个船体忽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并不是被撞的凹陷破损,而是船身的两侧,忽然向外膨胀开来。
原本长条形的船体,正在发生整体形态上的改变,船身上分割出来的每一个房间,就好像是一块块积木。
随着船舱动力供应,机关开动,这些“积木”配合,协调的变化,蜃楼的长度略微削减,而宽度持续增长,饱满的弧度从瘦削的两侧伸张开来,像是变成了近似于圆形。
这样的变形完成了之后,蜃楼果然稳定了很多,因为它现在,整体就像是一个漂浮在海面上的大盘子,已经没有了前后与两侧的差别,自然也就没那么容易被撞的摇晃了。
即使几声巨响之后,大鱼再度发力,最多就是使得蜃楼整体的漂移一小段距离。
几度撞击无果,那条大鱼好像也知道要改变措施。
哗啦啦的大浪翻动,鱼身完全沉浸下去,硕大的阴影在水面之下向蜃楼底部倾斜,看起来是要从底部破坏蜃楼的平衡。
楼船之上,东皇太一早已准备好的法术发动起来,五色气流从他脚下弥漫开来,依循着蜃楼内部原本早就刻画出来的痕迹,导引到三千名童男童女的居所之中。
蜃楼的建造花费了整整数年的光阴,其中阴阳家的人也出谋划策,早早的留下了种种布置,在此刻这座楼船完成变形之后,三千童男童女的居所,恰好构成一个以圆形为基调的复杂对称图案。
每一个居室之中,都镶嵌着一盏用阴阳家秘法合成的香灯,五行之气流入,三千盏灯同明。
价值甚至超过同等重量黄金的秘制香油,全数点燃,大量香气挥发,助长阴阳术的威力,源自于东皇太一身上的天地感应,被成十倍的放大。
一股冥冥之中的波动,将蜃楼,与还在桑海城的秦国兵甲、秦皇车驾,联系在一起。
夜色已深,嬴政入睡未久。
梦中,一袭黑袍展开,东皇太一的身影浮现出来。
“陛下,依照约定,今夜此时,借帝王气数,三千兵戈之气一用。”
“你们当真已经找到仙山门径了?”
嬴政心生波澜,一甩袖,说道,“拿去。”
是夜,此处随行护卫的三千名大秦精锐,都觉得身上好像少了一点什么,略有些虚弱的感觉,不过强鼓了鼓精神,又好像恢复过来一些,他们也只以为是连日奔波劳累,未曾多想。
等到他们后来分批获得休息机会的时候,才在梦中回忆起了一幕奇景。
在梦里他们追随着皇帝陛下投矛上弦,在惊涛骇浪之中,共同讨伐东海一尊怪鱼恶神。
而在当下,只有已身处梦境之中的赢政,看着数千盔甲虚影,带着满腔杀气,追随着一尾黑龙,向东而去。
蜃楼之上,忽然有一条黑气如龙,盘旋穿梭,还有隐隐约约的呐喊声,从那些童男童女的房间里面传递出来。
借助身心纯净的三千童男童女,加上百万金的特质香料为引,东皇太一竟然隔着数百里,从海边借来了一股曾经破城灭国的恐怖威势。
那是属于秦帝国的威煞。
海底倏然传来了一股摄人心魄,嘹亮穿透云霄的长吟。
如龙如鲸,如歌如诉。
硕大的阴影,又从那圆盘似的蜃楼底下移开,但仍然在周围,徘徊不去。
经历过灭国之战的老兵,他们身上的杀气怨念转嫁而至,再有帝王之气的统御,足以从上而下的镇住整个蜃楼所在的区域,使龙鲸不敢谋求从底部进行破坏。
可是只凭这样的力量,要想迫退这天生异种,不知活了多长时间的龙鲸,仍显不足。
高空中,方云汉摸了摸龙子的鬃毛,神骏的异兽晃了晃脑袋,传递出不善的意念。
看来虽然都与龙相关,这楼兰龙子,与东海龙鲸之间,却没有太多的瓜葛,方云汉心中底定,剑身一振。
剑有双刃,此时在他手中,一边剑刃上,银白电光,闪烁不定,另一边剑刃上,燃起一线烽烟赤火。
原本需要施展出天意四象、翡翠娃娃神功独特法门,才能驾驭的两股天地之气,对此时的方云汉来说,已有些许信手捏来的从容。
“东皇,鲸躯左侧中段,合力一击,如何?”
这个时候的蜃楼,完成了变形,有帝王气数的加持,或许已经不惧怕龙鲸的撞击,甚至有能力与之角力,但要想真正将龙鲸逼走,还必须做出足够的伤害。
破开怪鳞防御这种事情,就不是偏重于精神意念方面的帝王气数,能够做到的了。
蜃楼之上,传来悠悠的回应。
“三息之后,各出一招。”
“好。”
方云汉眼神锁定,默数三息,运剑一斩。
凌霜剑上,雷火交织,一道赤白剑光飞出。
这一道剑气,本身就形如弯月,却在落下的过程之中,又不断盘旋,好像是月轮飞舞,带出更为犀利高速的杀伤。
剑气落在龙鲸身上的一刹那,差点让人疑心海水之中有一串火星迸射出来。
剑气的切割终于突破了鳞片的表层,留下一道越来越深的细痕。
差不多在同时,楼船之上,一个五彩斑斓的球体飞射出去,碰到鳞片的一瞬间就溃散开来,化作五种气流,四散冲刷。
在这些气流的侵蚀之下,暗蓝色的鳞片,光泽暗淡,甚至表层,有些许风化成粉。
剑气随即一震,趁机狠狠的切断鳞片,斩入龙鲸表皮以下,留下一道长达三米左右的伤口。
这样的伤口,如果放在陆地某种动物的躯体上的,着实是可以称得上惊悚的,但是对这头龙鲸来说,却是微不足道,只让它微微刺痛。
这个时候东皇太一一声令下,船舱之中,公输家族的匠人,在主控制室里,奋力扳下了操作杆。
呜哗!!!!
大量的灼热水流在蜃楼的底部被排斥出去,暗流汹涌间,整个船身,横向移动。
变形之后的蜃楼,无头无尾,却也意味着可以朝任何一个方向,发动撞击。
这动力全开的一撞,使得楼船上的所有人都立足不稳。
蜃楼的边缘狠狠的碾压在龙鲸的身上。
一声饱含剧痛的长吟,排开海浪,掀起一道道水柱。
硕大的阴影向侧面翻动,半个身躯都浮上水面。
如果大鱼身上完好的话,这一撞最多也就是让它翻个身,游出一段距离,可是它现在侧面鳞片受损,蜃楼的撞击,使得它身上的伤口被压出了大量的鲜血。
噗的一声,鲜红的色彩冲上半空,龙鲸的血液,几乎像是一个泉眼,被挤的喷发出来。
阴阳家之所以要提意建造这蜃楼,正是为了对付龙鲸,两名练虚高手加帝王气数的辅助,终于让这座海上的小城,对龙鲸造成了足够的伤害。
“昂……昂……”
龙鲸发出了几道不甘的叫声,快速的绕行。
但是它在受伤之后,哪怕用其他部位跟蜃楼相撞,也会导致被重重挤压、撕裂过的伤口,再度加速出血。
当楼船之中的香油几近用竭,三千童男童女,在剧烈的颠簸之中,已经无法保持在酣睡状态的时候,龙鲸终于选择停止撞击,游向远方,就在龙鲸远去的那一刻。
哪怕是楼船中丝毫不懂得法术修行的一部分人手,也清晰的感觉到,这一片灰色的迷障,有了最大的变化。
虽然一眼看过去,仍然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但已经不至于像先钱一样彻底阻碍人的视觉。
仅仅是有点像天色昏暗营造出来的氛围。
眼力好一些的人爬了起来,往楼船高处走了几步,就发出了惊呼。
在效力逐渐撤去的灰色迷障之中,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那三座卓然立在海上的高山。
山上的烟气云霞,好像就算是在夜晚,也带着明媚的光线,跟这边灰蒙蒙的环境,造成了强烈的对比。
越发衬的那山中一草一木都像仙境。
随行而来的月神和云中君,眼看着阴阳家数百年追寻的东西,终究呈现在眼前,也有些掩饰不住心中的激动。
云中君紧紧握着栏杆,道:“仙山!仙山!就算仙山之中没有现成的长生仙药,天书之中,也一定记载着炼制长生药的方法,想不到我徐福,真的有炼成长生不死药的机会!”
月神美目流盼,心中也是念头纷杂:‘焱妃,等我看过了天书之后,你的天赋还能压在我之上吗?你会知道,当年你选择太子丹,背弃我们,是多么错误的决定。’
船上一片欢呼,东皇太一则骤然闪身来到姬如千泷身边。
小姑娘之前彻底激活幻音宝盒,开启苍龙七宿,这个时候元气大损,脸上苍白如纸。
仙山之上也不知还有什么样的关卡,幻音宝盒和姬如千泷的血脉,可能还有大用。
但是,东皇太一探知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情况之后,并未强求,只是挥袖收起幻音宝盒,便又一掌抚在姬如千泷肩头,传过去一股元气。
“千泷,你做的很好,先休息吧。”
姬如千泷眨了眨眼,轻柔的倒下,沉沉睡去。
月神向房内看来,道:“东皇阁下……”
东皇太一抬起手来:“你们主持这蜃楼上的事情,我要先走一步。”
月神会意,转头看向夜空,一道翱翔云中的影子,正以远超过蜃楼的速度,向仙山的方向飞去。
那样的速度,不但是蜃楼追不上,就算是月神也追不上。
但东皇太一可以。
黑袍飘飘然,从楼船的高处一跃而下,直接抵达了整个楼船的边缘,脚下一踏,五种气流交替闪烁,东皇太一仿佛乘着这些气,驾着这股风,飞驰而去。
在高空之中,方云汉转着酒葫芦一低头,就看着东皇太一的黑袍,在灰雾之间闪烁着,在海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那人的速度,很快就反过来,超越了龙子前进的势头。
他拿起酒葫芦灌了几口酒之后,把葫芦塞到龙子口中。
龙子欢乐的吟了一声,将葫芦晃动,大量酒水入口,一双翅膀大幅度的扇动了几下,就要飞得更快。
方云汉却拍拍它的头,说道:“小孩子喝酒还超速,可不好,你慢慢飞,别着急。”
“我在山中等你。”
比某人前世今生岁数加起来都要大上百倍的“小龙子”,衔着酒葫芦扭头,只觉背上微沉,青布道袍舒展开来,年轻的人影就像是一缕青烟,在它背上散去。
纵身直落百米高空,提剑踏浪,方云汉仪态从容,如同闲庭信步,轻功身法,却已经运发到顶层,往往一步跨出,浪头还没有来得及激起来,人影已经在百余米之外。
三座海上仙山距离蜃楼,本来还有一段不远的距离,但在他们两个这样的速度之下,不到半个时辰,也就踏足了最近的一座山脚。
三座仙山,都显山势雄起,不过山脚下周边地带,到底有一些平坦的土石堆积而成,似乎把三座山峰连接到一起,最边缘的地方,接入海水之中。
海滩上,沙砾细腻如银粉,被月光照着,一片静谧柔美。
黑袍先至,靴子印在沙滩上,浅浅的陷下去一点。
空中,青布道袍飞舞,一道人影直接越过沙滩,落在参天古树的尖端硕大叶片之上。
如镜剑身,反照月光,一条清寒光芒,照在东皇太一身前。
三山青透,天高海阔,到了这里之后,一点灰色的迷障,也不存在了。
一仰头,旷冷夜空之中,星光的数量不多不少,在四方点缀着。
中天一轮皓白满月。
剑刃在风中低鸣。
青霄一路少人行,休话兴亡事不成。
云归大海龙千尺,月满长空鹤一声。
第294章 血肉泥沙无异,双锋五方六化人(6000)
“你要在这里跟我动手?”
月朗星稀,海浪起伏。
一层层的浪花从水面上卷过来,几乎要触碰到东皇太一的靴子。
东皇太一看着横在他前方的那一线剑光,平和的说道,“阴阳家几百年来不断收集的记录,也只到这里为止,三座仙山之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阻碍,还全然都是未知,你我在此处交手的话,未免无谋。”
“你说的倒也有些道理,不过,仔细看过了你留在那块铁片上的秘义感悟之后,贫道有一些事情倒是真的很想问一问你,既然面对面了,就没有再拖延下去的道理。”
方云汉俯瞰而来,说道,“之前你曾经说我是客星入世,那么,你真的确定我不是此间土生土长的人?”
东皇太一悠然道:“如果我怀疑这个结论的话,那我也该怀疑关于仙山的一切推断。同样是占星律测算的结果,既然关于仙山的天时计算没有差错,那么关于你的来历,又能有几分偏差呢?”
方云汉点点头,道:“如果我真不属于这片天地,你不惊讶?”
东皇太一笑道:“我早就已经惊讶过了。”
方云汉说话的语气缓了一些,问道:“那你,不好奇吗?”
东皇太一的眸光似乎闪烁了一下,道:“原来你真正要问的是这个。”
“不错。我从你留下的那些感悟之中探知阴阳家的修行秘义,发现你们一直都在追寻未知的神秘,也许是因为你们认为真理就在未知之中,那么,作为阴阳家的首领,你面对一个天外来客,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态度呢?”
方云汉笑了,手指向前点了一下,说道,“你和我,不曾正式会面也就罢了,既然现在相距这么近,那你真的能够按捺下对一个未知之人的好奇吗?”
东皇太一:“有天书的诱惑在前,也许我可以暂时压下这份好奇?”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调。
方云汉笑而不语。
东皇太一恍然似的哼笑了一声,道:“也对,天书的奇妙是最大的未知,与其等到我们一同寻得天书,出现更大的变数,不如在这里解决掉必定会对你不利的人。”
其实,对待一个可以交流的天外来客。以强硬的手段探究对方的秘密,未必会比和平的交流所获得的东西更多。
但是,方云汉之前已经拒绝过东皇太一一次,更何况,从少司命和姬如千泷的经历来看,东皇太一的性格也注定了,他会在这种抉择之中选择强硬的一面。
这些东西,双方都心知肚明,就没有必要再做出一些无谓的假设了。
东皇太一了然,右手张开,做出邀请的姿态,道:“那么,就让我先从战斗的姿态来了解,天外客星到底有什么地方与我们不同吧。”
他这句话话音未落,面前大约两步的地方,那长剑反射月光落在地上的一条光影,一下子移动消失。
方云汉手中长剑的方向变换,动作自然的仿佛是送走了一只蝴蝶,去追逐一种独特的花香。
那一把凌霜剑,本来绝不是轻薄快剑的形制,却在这一个动作之中,轻灵到了几近于不可思议的程度。
他向前刺了一剑。
接着,轻灵无比的剑势,骤然一变,恍惚间像是有土壤的浑厚,山峰的雄奇,大江的浩荡,忽然加诸在那一剑之上,向下一劈。
前一招是剑,但这一招,其实是以剑使刀招。
东皇太一注视着这一剑一刀,身行不动,四肢不移,只是身上的黑袍,猛然间被一阵狂风吹起,仿佛一面黑色的大旗,向着他身后的海水舞动。
他身后的海面上,突然有一道斜着的赤白细线,贯穿入海,斜刺到两百米之外。
这一道细线与海面接触的那一点,蒸腾起大量的水汽,且顺着这一剑的轨迹,有大量的气泡,从海下漫卷起来,混杂在波浪之间。
就在这些气泡从剑气的轨迹向海面上升过去的时候,海水又是一沉。
轰!!
一道雪亮的刀罡纵劈下来,连绵的轰鸣声中,在东皇太一身后的海面上,炸起了十几道水柱。
最远的一道水柱,距离东皇太一,也足有百米之遥。
但是这等威力的剑气刀罡,其实没有一分一毫,作用在东皇太一本人身上。
无论是一开始那贯穿性的剑气,还是后来的霸道刀劲,都恰到好处的避开了东皇太一。
剑意刀意,宛如虚幻的飞鸟游鱼,在东皇太一四周虚空之中,徜徉而去,让他可以清晰的感受刀剑之中的奥秘。
这两招根本不是为了伤敌,而是为了展示。
当初那块铁片之中,展示了阴阳家修行典籍里一脉相承的秘密,方云汉此时的举动,就跟当初制造那块铁片的东皇太一如出一辙。
当然,如果东皇太一没有看出他这两招的用意,而是有了过激的反应,那么这两招,就会变成真正的攻伐,直接开启战斗的序幕。
一剑一刀之后,方云汉手中长剑一甩,左手一掌抬起。
他这一掌是向前虚推,掌心隐约间像是鼓动了一下,风中便发出咚的一声震响。
一圈细碎的电光夹带着火焰,从他掌心前方扩散开来,徐徐消散。
东皇太一看完了这三招,双手轻拍,道:“已经挑明了立场,却还要我先熟悉一下你的手段吗?”
“好气魄!”
“但你不必如此。”
他随即就把大袖一扫,荡开了周边弥漫的刀剑余气,淡然说道,“那一面星穹铁册,从来就不是存着善心。”
“况且那上面记录的只是截止我当年初悟练虚的境界,你如果认为参悟了其中的部分感悟之后,就对我足够了解,存有先入为主的观念,那这场战斗,其实是对你不公平才是。”
方云汉不以为意,说道:“这三招,也只不过是展示一个大致的轮廓,其中所能够看出来的东西,不足我本身的百分之一。”
“我回赠你这三招,不过是去了我自己心里头的一桩挂碍罢了。”
“现在,接招吧。”
嗤!
空中仿佛想起了一道裂帛之声,又像是刚烧红的烙铁浸润到凉水中的声音。
那高高的树梢上已经不见人影,只有一道剑光飞落而去。
人剑合一的攻势,刹那之间,就使得东皇太一的眉心渗出细微的刺痛感。
他的双腿依然没有明显的动作,但是黑袍就像是自行被风吹去,倏忽间的一荡,整个黑色的身影就已经退让了一段距离。
他这个退避的速度本来已经够快,而在这个退让的过程之中,东皇太一身上,还出现了另一种更快、更惊人的变化。
仿若就是黑袍一晃,东皇太一的身体,就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膨胀扩大了十倍也不止。
他骤然化身成一个巨人,脚踏海浪,黑袍也随着扩大,如同帆船之上,全部张开的帆布。
庞大的衣袖,带起一股狂风,荡过半空。
一只黑色的手掌就从衣袖之中探出,朝着那一条夺目的光华捏了过去。
人剑合一的剑光,原本威势惊人,可在这巨大手掌的面前,就变得像是筷子一样细小,一丝一毫的威风也显不出来了。
这身形变大的一招,是阴阳家金行术法之中的巨灵幻象,金行长老云中君徐福,主要修炼的就是这种法术。
只不过在他手上,巨灵幻象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攻击,如果有人能看破真假,就能完全不受影响。
而在东皇太一手中,即使化身巨人,依旧大袖带风,就连出掌之时,口中自然而然发出的呼吸,都沉闷的如同是风箱急吼。
练虚境界的精神足以驾驭大量的天地之气,使得这个幻象,变成半真半假的存在,完全具备真实的杀伤力。
而东皇太一的手掌,之所以是那种古木包浆一样的黑色光泽,则正是因为他将火行术法中的阴阳合手印,练到了焦余之境,远远超出了火行长老大司命。
一招之间,施展出两大长老的得意绝学,还远远超出他们毕生所学,阴阳家首领与长老之间的差距,在此暴露无遗。
方云汉的飞身一剑,刺入这只黑色手掌之中,宛如刺入了一块巨大的铁矿石,顿时感受到沉重的阻力。
“好!”
他的身影从剑光之中显化出来,剑身扭转,剑尖前方一点混沌不清的光芒闪烁出来,猛然扩大。
太虚剑意,生太极!
太极图从剑尖一点扩张,撑裂了整个黑色的巨掌,更带有极强的驱散特性,所过之处,巨灵幻像,天地之气,纷纷溃灭。
在这一道太极图扩大的过程中,黑袍巨人的身体就从右掌开始,飞快的碎裂,消散。
这时,黑袍巨人的胸口穿梭出一道正常大小的身影,指尖带着一抹绿色,生机勃勃,一击正中太极图中心一点。
这一抹绿色是草木生机,并不以正面攻伐为长,但绵绵生机渗透到太极图内的时候,立刻扰乱阴阳平衡,增长失速。
缓缓旋转的太极图,顿时卡住。
黑白双鱼当场破裂,东皇太一穿过正在溃散的图形,杀向方云汉。
方云汉身在半空,脚下本该无处借力,可他此时心神律动,已经能够驾驭虚空天地之气,暂且御风垫脚,身影陡然滑过一个半圆,绕过了东皇太一。
剑光闪烁,从斜后方刺向东皇太一后脑。
这一剑眼看就要得手,方云汉猛然察觉,右侧一股凌厉无比的势头劲斩而来。
森森白光逼近,使得他脸上右侧汗毛被照的分明,毛孔冰寒。
挥刺向左的长剑,毫无征兆地一收,就像是完全没有惯性一样,斩向右侧。
剑刃碰上了一只白色的手掌,发出铿锵爆鸣。
那只锋利到让人感觉削铁如泥,看一眼就像能够联想到开膛破肚的亮白手掌,被一剑斩开。
手掌的主人也被震退。
又是一袭黑袍,除了双手呈现亮白铁色以外,这个人与东皇太一全无区别。
因为斩首一招中途变化,左侧的东皇太一身上绿光大放,回身一掌拍来。
方云汉左手迎上,跟他对了一掌,两股掌力崩散,发出沉闷如雷的响动。
半空中几道人影坠落。
他们落在海边细沙滩上。
这时,失去了半边身体的黑袍巨人,身体正在溃散。
方云汉左手被绿色的纹路缠绕,这些东西就像是大树的根须,花草丝萝一样,正在飞快吸收他血肉之中的养分。
他左手五指合拢,刀气迸发,破碎了所有绿色纹理,同时往那溃散的黑影中瞥了一眼。
刚才两个东皇太一,都是从那里面飞出来的。
绿光、白手,两道身影分成左右攻来。
黑气飞散,空无一物。
方云汉手中长剑将出未出之际,脚下传来沙烁剧鸣。
在这个细腻的沙滩上,一个覆盖周围十几米的巨大漩涡,凭空显现,狂暴的凹陷下去,并从中传出可怕的吸力,像是要把周围百米内的东西都吞噬进去,绞成碎片。
“散!”
一个字如同爆裂飞箭一样,从唇齿之间吐出,方云汉两边眉梢一扬,眼中仿佛射出了两条几寸长的金光。
他双手一拍,手中凌霜剑一分为二,心剑魔剑,分别运用刀法剑法。
也许就在那十分之一个弹指的时间里,沸腾了一样的错乱刀剑光芒,从方云汉双手之间,周身之际,爆发开来。
那样的光芒,密集璀璨到一下子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绿光、白手的两个东皇太一,同时被逼退。
而在他脚下的这个剧烈旋转的漩涡,跟他的刀剑速度相比,慢的就像是静止了一样。
脆弱的更像是一块豆腐,瞬间被闪亮的刀剑光芒贯穿其中,纵横交错,切成了上百块不规则的区域。
细沙漩涡的动力,被这样的刀剑之气彻底断绝,隐藏在其中的那个主使者,即将被继续加摧的刀剑分尸之时,海上轰然掀起一道大浪。
浪头铺天盖地的拍过来,其中一股水流则混杂在大浪之中,被一个黑袍身影操控着,也染上了黑色的光彩。
黑水如枪,从黑袍人手中带着大浪的啸声刺出去。
流水形成的枪头,混杂着一部分沙子,其实正以极高的速度旋转,如同一个狰狞的钻头。
方云汉刀剑齐出,一刀,正面对抗,劈散了枪头,一剑,切断了枪杆,在这个持枪的黑袍人腰腹之间留下一道剑痕。
那个巨大的浪头,被他们两个交手劲力逼开,从他们两个人身边分流。
嗤啦!
操控水流的人影,身上黑袍被剑气劈碎,四分五裂,露出一个丑陋的机关人形。
胸口青铜色的护甲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隐约可见,这个机关人胸腔内有齿轮被这一剑斩断,但是,在机关术以外的术法力量操控下,他仍然活动自如,飞快借力后退。
哗啦啦!
水浪浇在了凹陷的沙滩上,一道人影从侧面的沙滩里钻出来。
方云汉扫视四周,除了这四个刚才跟他动手的人影之外,又有两道身影出现。
六人的站位有远有近,但又大致形成了一个包围。
“你说的不错,我对你这个人的存在就极度的好奇,如果你答应与我同行,我也未必能压抑住在半途中向你出手的念头。”
其中一个黑袍人双手张开,示意周围的那些机关,语气之中,带着兴奋的意味,“因为我带来这些东西,实则说明,从初始之际,就存着清除所有阻碍,收藏所有宝物的想法。”
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调从高昂到平淡,变得很快。
兴奋的情绪,好像只是水上的微波,略微掀起了一些,很快又平了下来,但是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却透露出教人心头一紧,如捕食者一样的目光。
“所以,竭尽所学,不留遗憾,然后,成为我的收藏吧。”
方云汉以新奇的视角打量着这些东西,道:“上次见到那具机关的时候,就隐约摸到一点路子了,阴阳家和公输家族的结合,居然还真能做出这种玩意儿。”
他们两人的视线一交错。
方云汉鲸吞了一口气,双剑并举。
“来!”
他这一声啸,声调的漫长悠扬嘹亮,简直可以比拟之前那头龙鲸巨兽的力量表现。
下一个瞬间,沙滩上骤然被一片白茫茫的刀剑光辉覆盖。
刀气剑气切割空气,每一条光辉都刚猛无匹,所向无前,重重的撕裂沙滩,斩断海浪,劈开沙滩边上的那一颗颗大树。
练虚境界,虽说是遵循心神律动来调动天地之气,但说到底,一个人的肉身和内力,还是要起到一点媒介、引子的作用。
以方云汉的根基,他成就了练虚之后,内外功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几乎可以时时刻刻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江湖大潮之中,随手一翻就是茫茫巨涛。
他之所以这么急着跟东皇太一打一架,除了那些正经的理由之外,也有一点,就是纯粹的想要试一试自己现在全力的样子。
而东皇太一,居然做出了完全不亚于他的回应。
密集交错的刀剑之气覆盖的沙滩上,陡然有一种像是山川在移动的宏伟响声传出来,紧随其后的,就是五道气柱冲天而起。
黑、白、青、红、黄。
五行之力的结合,像是能把这整个海滩都掀翻,一下子冲散了如同穹苍一样,覆盖在此的刀剑光芒。
其实东皇太一成就了练虚境界之后,也早就感觉,作为媒介的身体,还不够强大,没有办法将心神律动借调过来的天地之气,完全的发挥出来。
一般人遇到这种事情,肯定会想着加强自己的身体素质,而他,却冒出了另一种想法。
一个身体不够,多造几个不就好了?
这世上有很多人会把自己的身体看成独一无二的东西,认为没有什么其他的事物可以取代。
但是在东皇太一心里,人的血肉骨骼,心脏,大脑,这一切的一切也不过都是五行之气的产物罢了。
自以为高贵的种种器官,跟路边的一块泥,地上的一滩污水,其实并没有什么差别。
只要把这些外来的物质,用适当的方法组合,自然也可以作为自己的躯干。
这就是机关人形最开始的研究目的。
而他,成功了。
相隔千里的时候,机关人形无法承载东皇太一的力量,但是就在身边的时候,每一个机关人形,都能够发挥出他本体四成的威力。
那些自己的血肉之躯,无法承载的多余的天地之气,就被灌注到这些机关人形上,以多余的心神去操控。
五具机关人形,是最恰当的数字,多了不协调,少了发挥不到极限。
所以方云汉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是一个东皇太一,而是,六个。
翻动海水,搅拌沙滩,破裂树林的战斗,在此展开。
这一路走来,方云汉经历过的战斗,大多都会在过程中怀有激烈的情绪,刺激、亢奋、惊险、愤怒,以他自己的性格来说,也确实是在这些情绪的催化之下,能够做出更好的发挥。
但是今天的这一战。
任何刺激的情绪都没有发生,即使是最惊险的一刻,方云汉心中也仍然保持着冷静。
他们两个人的力量、精神在不断的发生碰撞,而双方的心境,都越来越沉着,简直就像是要比谁更冷静一样。
这样的局面,其实是东皇太一的力量特性导致的。
作为一个术法上的高手,虽然说有术法与武道到了一定高度殊途同归的意味,但是他真正出手的时候,其变幻莫测,细腻柔长的地方,仍然与一般的武道有极大的差别。
习武之人的力量根本一开始就跟肉身有关,而术法上的高手,初期就是着重于精神。
无形无影,无色无相,无质无痕,精神的先天特性,就决定了真正的术法高手,在看似绝境的状态下,都能拥有更多变化的余裕,在看似达到巅峰的时候,同样能够再做出超越印象、出乎意料的一击。
面对这样的对手,方云汉当然不能任由自己的情绪高涨,去追求极致的杀力输出。
他天衣无缝的消化自己的情绪,使心如平湖一般,哪怕是在看到最有可能胜利的破绽时,仍然会给自己留下二度变化的空间。
即使是运用了金刚不坏的法门,也不能赌对方有没有一击突破防御的可能。
假如有一分赌错的话,可能就是天人永隔,生死之差。
终于,在持续了三刻钟的战斗,数百次的过招之后,方云汉看到了一个有更大把握的机会。
第295章 五行人变灭九辰(5200)
云雾蒸腾,百草摇曳。
这仙山之中,大型的活物其实不多,而树木、花草虽然有许多异种,长得跟外面的寻常草木有很大的差别,外表如同翡翠金玉一般,但却并没有拥有过分强韧的材质。
当狂风扫过的时候,这些花草树木同样深深的弯了下来。
震荡的响声,惊走了寥寥几只白鹿、银猿,飞鸟远离了树林,蝴蝶翩翩,松鼠蹦跳着。
方云汉和东皇太一的战场,正在逐渐的向这座山的山巅处转移。
实际上正如东皇太一所说,这仙山矗立于此,不知多少年月,很难说,其中到底有没有其他阻碍陷阱,即使是达到了练虚境界,也不好贸然深入。
不过,在他们全力交手之后,被剧烈牵引的天地之气,就如同一道道淡白色的气流,从战场的中心地带聚散不休,漫向四面八方。
这样的气流扫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正是一种粗略而且粗暴的探查。
探查的结果,算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这整座山上,每一个方向传过来的反馈,都是最正常的状态。
姜太公或者更久远的那些人物,并没有在这里留下更多的布置。
而在战场转移的变化中,他们交手的声势也在时刻变化。
有时候两股气劲的碰撞,能发出雷鸣一样的闷响,而有时候,足足上百招的过程里,两个人的动作都幻魅而无声。
即使是刀剑和那法术机关的碰撞,没有半点嘈杂,仅仅是像清溪触石一样的细微响声。
每当在这种声音变低的时候,他们的移动速度,身法变幻,就会相应的拔高到各自反应能力的极限。
简直像是几片异色云霞飘舞着,若即若离的结伴掠过千百棵高大的树木。
方云汉捕捉到最大破绽的那一刹那,就是他踏足在一棵参天大树的斜枝上,刚闯出了六个东皇太一包围的一刻。
这个时候,东皇太一的真身和五个机关人形,以不同的高度、不同的方向,分布在方云汉的右后方。
真身距离最远,而拥有白手的那一个距离最近。
五行机关之间,在分别与方云汉交锋之后形成的落点,刚好错落出了一个,从方云汉通向东皇太一真身的直线空缺。
方云汉半转的身体,看到了那一处空道,右手长剑上的光芒完全收敛,甚至整个剑身都像是变淡了一些,剑尖上有莲花似的印记,一刹那的开合。
伴随着一声呢喃。
“东皇太一。”
青衣道袍的年轻人豁然一挥手,手中那一把光彩夺目,精致绝伦,曾费六十年光阴打造,沉于枯冢之中百年不黯的神剑。
忽的消失。
像是从有形化成了无形,有质化成了无质,从剑化成了一缕风,又从风化成了一眼月色。
月色入眼的时候,那剑,好像也已经在心尖了。
战机的决断,本质上只是在电光火石之间完成的,从方云汉踏足于斜枝之上,半转身体的时候算起。
再到东皇太一真身的眼中,映了一缕多余瑰美的月色。
这其中的时间间隔,还不足以让远处树梢叶脉之间凝成的一滴露水,往下坠落半寸的距离。
‘东皇太一!’
在真实的声音传递过来之前,东皇太一的心念就已经捕捉到了这样的呢喃。
他双眼中星蓝色的光彩一盛,眼睛睁大了少许,暗叫道:这一步错了,被他抢占了一手。
五行机关人,身上各自缭绕着术法气息,保持着攻杀向前的姿态,没有一个来得及阻拦那一记看不见的飞剑。
而在这个时候,抛出了那一剑的方云汉,左手以剑运刀招,身影倒射而回,一刀带过,数之不尽的一条条刀影,就在那个双手银白的机关人身边闪烁过去。
黑袍被切成了蚕豆大小的碎片。
暴露在空气中的白手机关人,本来拥有东皇太一真身四成的战力,怎样也不至于在一招之间被方云汉拆毁。
但是就在这个白手机关人顶着身上刀芒,厉行反击的那一刻,支撑着机关人动作的心神律动,一下子衰竭到了低谷。
就像是虚空之中,一个伸出了许多血管的无色无质大心脏,忽然被重重的一剑砍破。
五行机关人身上的术法气机,同时向下跌落,周身萦绕的法术光彩在眨眼间暗淡了大半。
于是那个正在反击的白手机关人,刚伸出了手,手肘就被切断,肩头也被削开,接着腰间出现一条横贯过去的裂缝,头颅跟脖子分家。
躯干中的种种齿轮传动破损,青铜色的金属零件炸散飞射。
这个机关人一旦炸碎之后,自从开战以来,一直弥漫于虚空中那种严密自洽的循环体系,就像是出现了一个缺口。
在东皇太一行动的时候,游移于他身边的厚重五色光辉,出现了失衡、倾倒、暴乱的迹象。
而方云汉在这个时候,已经杀到了第二个机关人形面前。
如果这个机关人形,再被“杀掉”的话,五行联合的体系必定会彻底的崩溃,就算还剩下三个机关人,东皇太一发挥出来的力量,也没有办法达到二十二层了。
那么大势就会无可挽回的朝着一边倾倒,在天地之气的牵引操控方面,方云汉将获取极大的优势,甚至有可能摧枯拉朽的,将剩余抵抗力量击破。
他有这个把握,有这个信心,因为刚才那一刹那的破绽,被他捕捉到之后,脱手而去的那一剑,饱含了他一路走来见识过的种种心灵杀伤,生死山字经,逝者如斯夫,天意驱四象,太虚运双神。
层层攻势,重重慑心,至少能将东皇太一的真身拖延七个呼吸的时间。
那么现在,方云汉还有五个呼吸的余裕,用来杀掉这个身冒绿光的机关人形。
但是他这左手运刀刚刚挥出,绿光机关的背后,就有一只人类的手掌,以远超过所有机关人形的速度,一掌抓在了这个绿光机关人的后颈部位,将这个机关人提起。
这一只手掌一抓一提,实如羚羊挂角,云烟飞天,甚至可谓是了无痕迹的,帮助机关人,从方云汉左手刀光罗网之中跳脱出来。
探出这一手的人,正是东皇太一。
他比方云汉所预计的,早了大半的时间,来到了近前,不过,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东皇太一肩上挂下来的金玉环佩,只留下一点残片,宽阔高大的黑袍,也是变得破破烂烂,袖口参差不齐,脸上的遮蔽物破裂,露出了真容。
这一张脸……实在没什么好记忆的。
并不格外俊美,但也不丑,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记忆的地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
唯一比较奇特的是,他嘴角像是时刻勾着一点微笑,但是从整体五官看上去,又像是一副淡泊的表情。
预判出错,方云汉并无惊慌,电光转念之间,手中刀势一散,数十条刀影,分分合合,凝成一道璀璨光辉,如同在树林间一闪而过的电光,对着东皇太一的腰际横斩过去。
他能够明显的感觉出来,东皇太一为了以更短的时间,摆脱那一剑飞去的攻杀,不但是外表变得狼狈了许多,精气神也被斩落了许多。
这个阴阳家的首领,眼中已经不再含有神秘的光芒,棕褐色的瞳孔、眼白,平平淡淡,唇无血色,胡须没有光泽,耳朵也过于苍白。
他必然是伤了心,损了神,折了意气,才夺取了时间,先来了一步。
但是这却也让东皇太一的真身,处于更危险的状态。
方云汉这样顺势而为,大气不工的一刀,哪里是他现在这个心气衰竭的样子可以轻易抵挡的?
为了抵抗这一刀,东皇太一侧身后让的同时,双肩平直,抓着那个机关人形的手掌,一抽一担。
把整个机关人横着压在了自己肩上,这个动作,本来应该会导致他的身体灵活受限,更难躲闪。
然而就在东皇太一这一抽一扛之下,那个机关人形,像是猛的从刚变成了柔,从重变成了轻,从钝变成了锐。
它竟从一个人的模样,变成了一条龙的模样。
一条各处皆有棱角,狰狞险恶的五爪机关长龙。
这条龙的龙尾在东皇太一左臂上缠绕,龙身横过肩头,龙头在右手之中,恰好以龙口挡住了方云汉的一刀。
凌霜魔剑的刃口,从龙口之中硬生生的磨了过去,抽出一连串的火星。
龙口被切开大半,但是有生机勃勃的绿光覆盖,裂缝合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没有被破坏一样。
一招无功,方云汉双足踏地,刀走如行云,眨眼之间又已经向着东皇太一斩出了四八三十二刀,刀路正奇相合,刁钻大气,融洽一体。
东皇太一就操控着那条机关长龙,连接了这三十二刀。
机关人形,虽然从人形变成了龙形,但是似乎内置的动力还在,跟东皇太一的联系更加紧密。
每一个接招动作施展出来的时候,不但是东皇太一在挥舞着机关长龙,也是这条机关长龙在推动东皇太一的肢体动作。
而除了力道上的配合,更让方云汉惊艳称赞的是意志上的互补。
东皇太一本来心神受创,但是舞着这条长龙的时候,龙的威灵,木的生机也被攫取过来,弥补到他心头的空缺之中,是他精神旺盛,意气高涨。
三十二刀一过,东皇太一轻喝一声,直接把身上那条机关长龙掷飞出去。
这条龙一离了他的身体,更加活灵活现,张牙舞爪,神气十足,几乎像是腾云驾雾,困龙出关,真龙一飞冲天。
就算是方云汉,一下子竟也觉得不可力抗,手中刀光不断闪烁,仍被逼得倒退七步不止。
“不过是木头金属制造出来的死物,能成型,能驾驭已经是夺天地之造化,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变动。”
方云汉一刀劈飞长龙,口中沉冷称赞,右手剑指一引,流落林间的心剑自行飞来。
“惊讶吗?但你不该惊讶的。”
“人类的智慧,正是在于工具的运用。而机关的长处,正在于人体不能达成的变化,既然已经造就了机关,又怎么可能只存在人形呢?”
五行人变,为人为兽,这样的机关造物,才能够配得上东皇太一的法术变化,才能够称得上是饱含智慧的工具。
东皇太一双手快如幻觉般结印,印法结成之后,向上一举,其他三具机关人形,顿时也出现了对应各自属性的变化。
除了已经被毁掉的金行机关,其余四大机关人,化作四头木石异兽,在术法操控之下,发出各自独特的吼啸。
三座仙山之上,渺渺瀚海之间,这个时候大概只有他们这两个活人。
但是,就像天上的月亮,山里的风,万千奇花异草,也终于被这样神奇的场面所吸引,关注着他们两个的战局。
明月朗朗,丛林稀疏,四面风来。
当年风胡子大师,排列出天下名剑谱,江湖上不知道多少剑客对名剑谱上的剑器,趋之若鹜。
但是,单调,薄弱,死板,呆笨的名剑,弄到最后也只是一块铁罢了。
纵然在淬炼铸造之中加了再多的工序,又怎么能够于智慧变化一途上,跟眼前的五行法术机关相提并论?!
战斗再度展开。
东皇太一驾驭着四大机关,时候一同冲来,方云汉却在这个时候,用了一口充足的元气灌注到两柄神剑之上,接着,双手一挥,把两柄剑抛飞出去。
两剑盘旋如轮,霎时间一去无踪。
方云汉长啸震臂,浑身的青布道袍都被染成了深沉的金色,皮肤、眉发,也变成了古老金铜一样的光滑色泽。
他以从前数座武林之中绝伦的重手法,换了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跟东皇太一拼斗起来,每一掌每一拳,每一次横臂扫过去的气魄,都像是要把这片山林夷平。
但东皇太一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手掌一挥,飞龙盘旋,脚下一踢,玄龟冲撞。
破损的黑袍月上半空,衣袂飞舞之际,就有代表火行的机关凤鸟射出带着火焰的铁羽,又有水行的蟒蛇潜行在地下,时而有玄冰荆棘破土而出,针对方云汉的下盘,有时又会在地面遍布光滑寒冰,帮助东皇太一顺理成章地滑退卸力。
这些法术机关变成这样的形态之后,似乎属性就变得更加极致而纯粹,异兽的力量,相比于均衡的人体来说,有太多得天独厚之处。
方云汉不过是一双手,两条腿,即使浑身都能打出汹涌劲力,面对这样各见极端的合击,仍然凶险频发。
他的裤腿被玄龟擦掉一块,右侧的发丝被铁羽斩断,金色的肩头也留下了龙口咬合的白痕。
但是无论两个人的战斗场面如何肆意飞扬,他们的眼神都依然稳而清澈。
直到举手投足之间,再度适应了对方人兽合一的攻击之后,在围攻之中逐渐落在下风的方云汉,口鼻呼吸,白气如剑,口齿间传出了一道嘶鸣,接着整个人陡然拔高三寸。
区区三寸的体型增长,跟之前的巨灵幻象比起来,实在是太渺小了一点。
可是方云汉这一变,却是实打实的血肉撑张,骨骼爆鸣,物质充沛,血管之中那鲜红液体流动的声音伴随着心跳,简直有几分瀑布轰鸣而落的气概。
顶天立地,金猿吞气。
在这种状态下,方云汉一掌将玄龟拍的陷入地下,挥拳砸退飞龙,震退东皇太一真身。
东皇太一的眼白、瞳孔,在退后的那一刻,颜色越发分明,发丝像前飘扬,参差不齐的袖口从旁边一带,斩断了一根树枝。
断枝在他手中,看也不看的向后抖了一下。
树枝的尖端如同剑尖,拨开了从他身后盘旋飞回的两道剑轮。
剑轮被荡开之后,又划过了饱满的弧度,飞回方云汉手中。
他一手一剑,左手剑刺入地下,钉穿了那条潜在地底的玄冰蟒蛇。
右手剑向天中一斩。
剑气贯穿凤鸟躯壳。
他刚才之所以以重手法跟这几只机关兽硬拼,就是要以掌力反馈,探测出这些异兽体内的动力核心。
这一下子连环几招都是正中核心,四大异兽,蟒蛇被断,凤鸟炸分,玄龟凹陷,飞龙颓然。
方云汉抽剑,就要纵身向前。
今天这一战,他是前所未有的冷静,也是少有的,已经几乎要使出全身解数了。
只是他抬头的时候,眼中就映入了一点,比枪尖、剑尖、针尖,还要细小,凝练,淬利的光点。
冰冷的危机感在这个瞬间,刺激了方云汉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
他身上金光大放,倾尽全力,横向一步,脚底下忽然震荡发力,坚固的山岩地面,像是一张蒙了黄土的纸,大范围的向下凹陷。
这时,东皇太一手中的树枝,不知何时已经凝成了一条摄人心魄的光辉。
“移乱五方,五行尽废……”
嗤!
一线神光,洞射虚空。
正以万马奔腾一样的动静横移的方云汉,眼中露出一抹痛色。
他左胸“嗞”的,多出一点血红。
凌霜双剑,都被这一线光芒激荡震开,灵台方寸之气,金刚不坏法门,在这一剑之下,形同虚设。
那一线光芒贯穿他的身体,在他身后至少三十九棵有粗有细的树木上留下了洞穿过去的小孔。
最后,击中了这座山体表面斜向上一千两百米之外的一块石头,留下一点灼痕。
在那一点光线触及的地方,石头表面像是融化了一样,流淌下来一点如同血泪般的岩浆。
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蓬……
一千两百米的路程中,三十九棵大树,先后起火。
移乱五方,五行尽废,而得拈星,曜灭九辰!
第296章 生死而已,潮声从不为此休(6300)
三十九处火花扬起,火焰沿着树干慢烧向上,不过树干湿润,水分极大,这一点点火势很快就自行熄灭,只剩下袅袅烟气,还有一路飘散开来的焦糊味道。
那一线神光在贯穿了方云汉的躯体之后,至少消耗了七成的力量,尤有这样长远的破坏力,实在可以称得上是惊世骇俗了。
阴阳家虽然是以五行五德的理论作为根基,但他们的至高绝学却是占星律。
东皇太一在一般状态下施展出来的五行功法,是以星光为枢,转化五气而成,五行平衡,源源不绝,博大精深。
但是他却还有一招,是在占星律之中走到极端的产物,是唯有在五行之法相继被破,躯体内外的五行之气,都处于一种暴乱失衡状态下,才能施展出来的破杀绝式。
这也可以视为一招剑法。
曜灭九辰之剑。
实际上,那一线神光之中运用到的天地之气总量,未必比得上方云汉一剑之力,但是这曜灭九辰的剑式,是在握取了一点物质之后,彻底破坏其中五行平衡,使其向内塌陷浓缩而成。
方云汉的剑气如果控制到最精微的状态,已经可以做到细锐如针,但是这样的集中程度,跟刚才那一线神光比起来,简直松散的如同一盘棉花。
如果强求一个比喻的话,那么东皇太一刚才那一招,根本就像是字面意义上握了一根“光线”刺出来的。
无比纤细也无比刚直,所以也得到了无与伦比的锐利。
“一变之后又是一变,你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
方云汉右手剑柄轻抵在左胸的伤口处,说话的声音,带着嘶痛的声响。
纵然有所预警,提前闪躲,这一剑仍然伤了他的肺脉,好在有心剑的疗愈效果,这一点伤口还不算太大的麻烦。
“这倒也符合一个长久立在巅峰,又不断追求新奇未知之人,该有的底蕴。”
呛鼻的烟雾弥漫到两人身边,又被海上吹来的风吹的卷动起来。
东皇太一手里的那一节光线,已经如同点点飞雪碎屑散尽,不过他的袍袖一卷,又已经从地上吸起一截断枝,捏在手中,道:“奇经八脉,十二正经,血气合一,可以长生。”
“这个法门如果修成,大多肉身伤害都不需要在意吧,看来,你没有走完你自己说的途径。”
方云汉摇了摇头,道:“我在肉身修炼方面可已经非常刻苦了,奈何,我的内力涨得太快了。”
东皇太一手里的树枝一扭,一线神光再度飞穿而出。
“那可真是一桩遗憾。”
噌!!!!
极致锐利的光线被方云汉双剑交错封住,但是那一线光芒根本不具备多少物质的特性,甚至也不像是普通的真气一样,可以被同等属性的力量来抗衡。
那就像是真正的光,有着无可比拟的速度,只需要手掌之间、手指纹理的一点轻微移动,整个光线击落的地点,就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即使是方云汉的剑,也远远不可能追得上光的移动,精神意念的速度倒是可以跟上,但是仅凭心神之力,又显然扛不住这样的神光。
光线击中剑身的响动,还没有完全传入耳中,方云汉只觉得手腕轻微一振,即刻如同魅影般的转身,右肩上,却仍然留下了一道皲裂焦黑的伤痕。
一线神光从他肩头上擦过,穿过了后面一颗参天古树的树冠,射向天际。
那伤痕很细,却再一次真实不虚的破了他的金身,金刚不坏法门的整体性无法维持,金铜色泽开始从伤口处扩散式褪去。
东皇太一手中光线将灭,索性提前松开了掌间如同灰雪的碎屑,袖子一扫就要再折树枝。
骤然一抹闪烁光华,照在他眼角余光之中。
凌霜魔剑脱手飞来。
方云汉魔剑飞出,心剑回鞘,背在身后,疗愈之力傍身,青袍身影像是忽然向前拉长了一些。
天香风露的步伐,在练虚境界、数百年内力根基的配合之下,达到昔年创功者也远远无法企及的程度。
飘动的树叶,滴落的露水,天上行去的云,远处草间飞起的虫,在他这样的速度对比之下,周围的一切变化都像是变得缓慢了起来。
这一切变化中还能跟得上他的,只有东皇太一的动作。
东皇太一翻手击开魔剑,却也失去了攫取树枝的机会。
他没有尝试直接夺取魔剑来施展曜灭九辰剑式,因为魔剑之中充沛的剑气剑意不是那么容易驱散的。
而他的力量运转,只要稍微有一瞬间的迟滞,只怕方云汉就会以最密集的节奏,让他再没有机会施展“曜灭九辰”。
就在东皇太一用手背砸开魔剑的时候,那一条快到好像跟周围的景物割离开来的青袍身影,已经来到他眼前。
足以击毁一整座大殿的凝气一击,已经将巨大的压力降临在东皇太一面门上。
他脸部的每一根汗毛似乎都在叫嚣着要逃离。
一切都放慢的环境里,辽阔的月光下,只有两道身影在靠近。
这个时候,东皇太一的手指一勾一弹,从袖子之中抽出了一线光。
那可能是一根金线,一根铁丝,但不管原来是什么,在被弹出来的时候,它已经彻彻底底的转化成了一线刚直无回的曜灭神光,直取方云汉额头正中,必死要害。
东皇太一既然悟出了这种需要不断损毁“兵器”来施展的剑式,又怎么会不随身配着一些消耗品?
之前,他不断吸摄树枝来施展这一招,为的就是营造出一个假象,用来诱敌深入,使对方出现误判。
然而,他这一线,只须早上半分就绝无人能躲开的神光出手,却落了个空。
方云汉竟然也像是早有准备,在东皇太一右手的弹指动作完成之前,就已经转换了方向。
他本来是正面扑击过来,却骤然变成侧身,朝向东皇太一右边,双手用藤蔓飞舞,日影摇动的动势,一手拈住了东皇太一的衣袖,一手斩向东皇太一脖颈。
东皇太一右手失准,左手又一弹,神光从左手指尖横闪,刺穿他右手的衣袖,从他右臂之下闪过,刺向方云汉的丹田气海。
但这一招又被方云汉早有预料似的,脚踏八卦移身闪过,只在右边腰侧留下了一道伤痕。
直到此时,方云汉刚才飞扑而来掀起的一股狂风,才追上了他的动作,吹过了他们两个身边,从林子里呼啸着吹向远方。
在这风中,一股动摇平衡的力量,从右手衣袖被捏住的那一角传来,东皇太一只觉得自己整个身体,都像是要被那一点小小的牵系扯动起来,抛飞出去。
但他的修为,终究不是星魂可以比拟,只是喉咙里震荡出一道咒音,声音还没有从口腔中传出去,整个右手的衣袖,就都被分裂成了无数丝线,脱离了方云汉的把握。
丝线在风中飞得满天都是,东皇太一的指掌,抹过了自己肩头、腰带、襟怀,就有一根根不知道何种金属制成的长丝先后被抽出,一道道神光迸发。
这些金属丝上,似乎还有雕刻到比蚂蚁细足还微小的咒语文字,非常适合“曜灭九辰之剑”的发挥。
用这种金属丝施展出来的神光,存在的时间可以更长,甚至不一定要飞射出去,而是能把力量维持在一个特定的长度,做出更多灵活的招式变化。
一道道神光线在林子里闪烁来去,留下的切割痕迹细到肉眼难辨,只有随后升起的火光,才能证明那些树木、石头、地面,是已经被切割过了。
方云汉根本不敢触碰到这样的神光线,他在面对以前那些对手的时候雄浑无比,可以随便硬扛攻击的护体真气,在这样的神光线面前,脆弱的像枯叶面糊搭成的一样。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玄天喻道手印,终于酣畅淋漓的尽数施展了出来。
绵绵化力如丝如缕的武当天蚕变手法,捏到一根发丝都能把整个人摔出去的小弃子擒拿手,隔空打穴、只要一指擦到就能让三十六处重要穴位同时封闭的纯阳指……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的武学手法,都有部分特色,被方云汉融入玄天喻道印之中,万法合流,博大无垠。
在这样无往不利,无物不破,说不清到底会从哪个方向迸发扫击的曜灭神光之下,方云汉的身影仿佛化作数十上百,旋起旋灭。
每一个身影都施展出不同风格的拳掌腿脚招式,硬生生控制住了东皇太一的动作范围,使他无论怎样手舞神光,足蹈五气,翩然飞空,迅猛坠落,都无法拉开距离。
总有那么一种手法,能够避开东皇太一的所有神光线,影响他的动作,将他逼退回去。
即使是东皇太一,在看到了第七百四十二种独具特色的招式时,也无法再维持彻底的镇定,有一种被打破了平静的感觉,叱道。
“你这道人,莫非是带来了此方天地之外一整个世界的武学源流吗?!”
他震叱之间,忽然双手结印,和而又分,在周身几个部位极其快速轻盈地挑了过去,拧步旋身。
这一转身之间,他周身上下有十个部位,向不同方向迸射出神光线,身体一旦旋转起来,这些神光线也随之扫射。
因为旋转的速度加上神光线的角度配合,如果方云汉仍敢不退,那无论如何至少都要硬接三道神光线的扫射。
方云汉不得不退。
他急退到接近百米以外,双足立定,两只手掌缓缓按下,有水烧沸似的声音,在他周边这些扭曲的空气里传出去,接着从他周身各处穴位间,都有淡白色的烟气逸散出来。
刚才,方云汉几乎已经将玄天喻道印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能够组合出来的招式,都用了一遍。
这绝非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无论是他体力、心力的损耗,都达到八成以上,虽然真气依旧充沛,但是经脉也不由得产生些许疲惫的感觉。
而这样的战斗过后,东皇太一那边,甚至没有新添任何一道伤痕。
绣着阴阳家符号的黑色长靴一顿,停止旋转。
东皇太一身边的神光线暗淡,消散,脸上也流露出了无法掩盖的疲倦,但他一停下来,一振眉,就立刻又有了精神,充满了气魄。
“精彩实在是精彩。”他赞叹着,叹息着,感慨着说道,“不过现在,你还有机会靠近我吗?”
隔空真气之类的手段,对神光线完全无用,方云汉想对东皇太一的动作造成阻碍,唯有近身肢接。
然而现在,他们相隔百米,东皇已经有所戒备,而方云汉的损耗比他更严重。
无声间,一条细丝从东皇太一指尖垂下,反照着月光,显出淡金色的光泽。
曜灭九辰,即将再出。
“你错了。”
方云汉缓慢的呼吸,调整着疲惫的肌体,一双眼睛却在此时亮的惊人,不是因为内力产生的金色光华,而是纯粹的神采,一种心智上的光明。
“不是我要怎么接近你,而是……”
风吹得急,周边被切割过的那些大树,正在缓缓倾倒,八百米以内已经没有一颗完整的大树,或者有一颗能够高过他们腰际的石头了。
这些持续的,惊人的杂声之中,方云汉的声音却吐得缓慢,掷地有声。
“你现在还能接近我吗?!”
东皇太一的眉头轻皱:“我何须接近你?”
他正准备要灌注天地之气,捋直了那一根细线,再发出曜灭九辰,却觉得身体一阵僵硬,眼中不由得流露出稍许愕然的神色。
方云汉抬起一根手指,指向东皇太一,笑道:“你已经中掌了。”
在东皇太一黑色的衣袍上,甚至也是黑色的双臂皮肤上,有数十个手印,分布在不同的位置,若隐若现,忽明忽暗。
正是这些掌印,限制了东皇太一的动作。
在最基础的武学理论之中,就有这样一句话,叫做拳击至皮,掌击至里。
这句话,虽然有些偏颇,但在武人间,也包含着一定的道理。
虽说在凝练、凌厉方面,一向是刀剑之气更胜一筹,但是论到渗透、依附,入物无声,潜而不发的特性,那必定是同等档次的掌法,更为擅长。
方云汉抛舍刀法剑艺,用掌法与东皇太一继续对战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之后的战斗策略。
在那之后的每一招、每一掌,都是他在试图将自身的力量,沾染到东皇太一身上。
这绝非是一个简单的目标。
他若是凌利双剑在手的话,自然也会被东皇太一选择其他应对之法,想要碰触真身,千难万难。
而且还有一点,若在平时,东皇太一身周五行气合成一体,心神意念如同星光通照周身百骸,无一处遗漏,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都会被他提前察觉、扼杀。
但是,今天晚上的这一战之中,五行法术机关接连被破,移五方神咒暂且变动失衡。
而东皇太一为了施展出曜灭九辰之剑,意念的力量,又竭尽的凝聚在手中的物质之内,换取无物不破的极致锋芒。
他对于身体内部的观察感应,早已削弱了不止一层。
而方云汉的掌力,就在这个过程中,一点点的附加上去。
“我用了七百多种手法,真正与你产生肢体接触的,却只有一百四十一次,有机会寄存劲力,使其残留在你体表的,只有三十三次。”
方云汉慢慢的解释着。
他也对东皇太一的表现感到惊赞激赏,这个对手在整场战斗中的心情波动都少得可怜,甚至是包含着一种愉悦轻松的姿态,就算是再危险的时候,也没有真正的紧张起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没有用尽全力。
实际上,像东皇太一这种性格,如果他在战斗中出现愤怒、羞恼之类的情绪,恐怕反而没办法把力量发挥到十成十来。
就像现在,那一点愕然之后,东皇太一已开始律动心神,使周遭天地之气汇聚,如潮浪冲刷而至,要冲散残留在他体表的那些劲力。
‘之前的战斗中,为了将灵活提升到极致,避开我的神光线,他必然也就没办法将力量优势发挥出太多,这些残留掌力,在他再度向我杀来的过程中,我就能冲散。’
东皇太一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在他这样想的时候,方云汉指过来的那根手指,旁边其他四根手指也已经伸开,化作一个轻松自然舒掌的形状,向前一推。
“但这三十三个掌印中的残余劲力,已经足够我用于完成——道、还、太、虚!”
练虚境界之后的感悟,灵台方寸的第一篇章,道还太虚。
于此,首现尘寰。
这一篇章的特性,并不是击断、打碎、轰灭这样毁坏性的力量。
而是仰天等风雨,润物细无声,光阴过一日,谁知昼夜去,这样的消逝、融化、归还。
东皇太一身边正要汇聚汹涌起来的天地之气,就像是凌晨时分刚要从床上爬起来的懒人,打开了一瞬间的精神,又迅速的衰颓了下去。
这些天地之气已经归于自然平淡的状态,而东皇太一的心神意志却还在持续向外散逸。
他的内力,同样随着精神意念,从那三十三个掌印之中,向外流失。
东皇太一的手指颤了颤,想要锁住自己的心神,但是他之前消耗不少,这一下子动心起念,心不平静,反而,波涛汹涌,加速了神意念力流失的速度。
“这是……”
东皇太一的手垂落下去,跌坐在地,周围一圈碎叶被气流掀起。
他的手掌撑着地,好像单凭腰椎已经没办法把身子支撑起来了,浑身都在发虚汗,脸上没一会儿就已经完全湿透,但表情中还有些从容,虚弱道。
“这种感觉,倒是跟我预想之中的虚空劫,是两种极端。”
那一种是心神意志太过强烈,累积的天地之气反噬而来,最为狂暴的场景。
这一种则是流失衰竭,在最平静中,衰弱到不能挽回的地步。
“虽说根底是道门太虚之意,不过确实有一点,算是受到黄石公当初全无抵抗,半死应劫的启发。”
方云汉的双手都已经举起,在空中拨了一个太极图案,道,“你想要送我们一场虚空之劫,我就还你一道另类的劫数。”
东皇太一手掌下方,一个太极图扩张开来。
他最后的一点气力也被吞没。
“呵!”
东皇太一哂笑了一声,知道是自己发动最后一式曜灭九辰的打算,被看破了,对方并不准备给他这个机会。
他勉力抬头,轻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后会无期了。”
方云汉的手将要彻底按一下,听到这段话,却反而顿了一顿,奇道:“我本来以为,你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该跟天书有关的。跟你这么多年追求的东西最后只有咫尺之遥,却不能触及,你不失望吗?”
“失望和同情一样,也是没有必要的情绪。”
东皇太一随意道,“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最后也就如此而已。”
“那你果然还是……不该活。”
方云汉悬在半空的手掌按下。
东皇太一身体下方的那道太极图瞬间扩张十倍。
整片广阔丛林,好像都因为他最后散去的这心神律动,而被赋予了少许的、短暂的灵性,哀吟着,为他送别。
东皇太一的最后一点活性丧失,在无归体保存的可能。
方云汉感受到了一点微弱意念,顺着莫名联系,越海而去。
一来阻之不及,二来不必在意。
那一点意念维持不了多久就会消散,最多也就是找一个人,托梦似的说几句话罢了。
“咳!”
方云汉放下了手,看着东皇太一的尸体,身子也有些站立不稳。
道还太虚这一招,是需要他自己的心神作为引子的,本来就已经消耗了八成以上的心力,再散去这一部分,他几乎就要昏死过去了。
云气更稀,朗月渐西。
这时,一声龙吟传来,瑞气垂落,混着少许酒味,降落在方云汉身边。
龙子的身体,刚好接住了将要摔倒的青衣道人。
方云汉疲倦万分的倚着龙子的身躯,举动无比懒散的轻轻一指,弹在了背后剑柄之上。
叮!
嗷!
龙子又是一声长吟,龙之瑞气,还有心剑激发出来的疗效,帮方云汉保持住了一点清醒,恢复少许,却还是感觉恨不得要立刻大睡十天十夜才甘心。
龙子一矮身,将他负在了自己背上,两边的翅膀耸起,往中间拢了一下,让他不至于滚落下来。
方云汉更清醒了些,帮自己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躺着,一手曲在脑袋底下,另一只手带着凉意,轻轻拍了拍龙子的翅膀。
天上的明月落在年轻道人的眼睛里,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安静下来,呼吸轻缓。
龙子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从草丛里咬起了凌霜魔剑,迈步上山。
月如银纱照三山,海吟潮歌不肯休。
第297章 天心,帝心(4300)
说起来,楼兰一战之后,方云汉和这头龙子同行,也是略微有点出乎意料的事情。
因为把自己体内抽出来的魔念寄存到了蚩尤剑之中,方云汉当时出手,第一招就是选择镇压魔剑,而那头龙子刚好冲击过来,两边交击之下,直接把蚩尤剑内魔性刷成了一片空白。
还没等方云汉考虑一下对这个龙子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它就已经因为蚩尤剑被清洗的事情,以一种和善的姿态,凑过来蹭方云汉的衣服了。
再等到之后嗅到葫芦里的酒香,把方云汉随身带的还有楼兰古城宫殿中的美酒,喝掉上百坛之后,这头龙子对方云汉的态度已亲善到不可思议。
可惜穿越的时候不能携带其他活物,不然的话,方云汉还真是非常想要把这头瑞兽带回去,看看能不能给自己老家加点好运。
也许就是因为龙子身上的祥瑞之气,又或者是它与九天玄女之间的一些奇妙联系,总之它一路上山全无阻碍,目标明确,很快就来到了一座简陋而又壮观的宫殿群之中。
这里的宫殿说是宫殿,其实大多都没有墙壁,全是由巨大的柱子,和雕刻精美,用料大气的穹顶构建而成,也不知道在这里矗立了多久的岁月,所有雕刻下来的纹路,却都没有半点被侵蚀的痕迹。
更奇妙的是,在这种潮湿的海上丛林之中,这些石殿,居然没有生出半点青苔,更是四下无尘,地上光滑整洁的,像是一整块硕大无比的玉石打磨而成。
龙子周身缭绕着淡金色如云霞的瑞气,同样身不染尘,走入了这一片宫殿之后,爪子在光滑的地面上一步步踏过去,没有留下一点足印。
而在踏入了这片宫殿群之后,龙子脖子上挂着的那个项链,就散发出幽蓝色的光华,随着光芒逐渐浓郁起来,就像是不再仅限于光的特性而更近似于雾气,从龙子的脖子向它身周各处蔓延过去,徘徊不散。
方云汉的精神已恢复了一些,从龙子背上坐起,谨慎的轻探了一下那幽蓝色的光雾,只觉得其中一片澄澈空灵,清凉透人心脾,竟然使他精神一振,有一种原本的疲惫,全被暂时扫去的错觉。
而也就在他碰到这些光雾的刹那,幽蓝色的浓郁光华忽然扩散开来,化成了一圈清澈的波纹,一下子将周遭宫殿全部扫了一遍。
波纹过处,光滑而无尘的地面,闪现出了许多藤蔓丝的纹理,细如发丝的线条,全部散发着浅蓝的光芒,构成了一个庞大而繁杂无比的图案。
图案的中心处,看起来浑然天成的玉石地面,突然出现一个四四方方的裂缝,一座石台缓缓的升起。
石台之上隐约漂浮着一个球形的物体,方云汉正要转头看去,视野之中骤然跳出了武侠人物模板的半透明界面。
达到百分之九十的能力进度,此时也正在散发出浓郁,但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光芒,整个模板震动不休,干扰着他的视线。
方云汉皱起眉头,用意念操作,试图将这个模板再度缩小,却听到了一个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
“它是在为你着想。”
“嗯?”
方云汉眨了下眼,只觉那石台上的球体已经不见了,而在石台前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衣裳形制简单,露出光洁双臂,但头发却编得很细致的少女。
看起来约莫有十四五岁的样子。
“你……”方云汉目光飘了一下,看到龙子脖子上挂着的项链已经不见了,不由得惊讶道,“女神之泪?!”
少女侧了侧头,手指捏着鬓角一缕发丝的发尾,笑着说道:“你不是曾经从故事中看见过相似的发展吗?需要这么惊讶吗?”
听到这句话,方云汉却是真正惊诧起来。
他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从龙子背上跳下来说道:“故事里的,与真实看到的,总有不同,还有,你不惊讶那故事的存在吗?”
“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也是很简单的道理。其实,你这样的有福之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也去找一些被编造出来的故事看一看,那么,或许以后你也会遇到与那个故事相似的天地。”
少女的声音温和而柔美,轻缓的说着,“世界与世界之间的联系,就是这样浅薄,却又切实的存在着。”
“这样么……”方云汉喃喃道了一句。
走过了这么多的世界,真正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情,见过那么多景物与人物,方云汉自然不会庸人自扰的继续去怀疑这些世界的真实性,那未免太轻贱了自己与自己的友人、敌人。
至于,那些世界里的背景发展,与当初看过的作品有相似的地方,这种事情,纯粹当作巧合就行了。
世界,本来就是由无数的巧合组成。就算在他的前世那个世界里面,也有很多很多看起来像是连谎话都算不上的荒诞之言,实际上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
不过,能跟另一个人聊到这样的话题,还是会让方云汉心中有一点别样的感受。
哦不,这个正在跟他对话的,未必是人。
方云汉浅浅地舒了一口气,轻松的向着眼前的少女问道:“那么,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我是玄女娘娘为当初那忘却了善心的九黎流下的泪水,你可以称我小黎,当然,这并不重要。”
少女随意的解释两句,道,“还是说回之前的事情吧,你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个新的未来,应该得到感谢,不过,天书你确实不能触碰。”
“对于一般人来说,触碰天书只有两个结果,一是丧失自我意识,化作无智无识的土石一般,二是获得知识层面的巨大提升,但是对你来说,无论是得到哪一个结果,都还必须伴随着一个副作用。”
她伸出一根手指往前点了点。
虽然点的方位看起来是方云汉胸口的位置,但是方云汉却又觉得,她指的是武侠人物模板的透明界面。
“你会无法回到它那边去,或者说,你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世界。”
少女的话,似乎已经隐约的指出了武侠人物模板的来历,但是当方云汉想要追问的时候,她又立刻说道。
“所以我想了想,就以这份礼物回赠吧。”
少女回身在那石台之上抽出了一件东西。
夜色更深,远处的海浪之间有一座巨型的楼船靠近过来。
月神和云中君,在靠近到仙山五里之遥的时候,就已经脱离蜃楼,先行一步,不过直到蜃楼也已经抵达了此间,他们两个还停留在山脚下,残破的丛林之间,难以置信的看着东皇太一孤坐的躯体。
方云汉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并不短,但是走过诸世界以来,进行对比的话,其实他在这个世界留下的痕迹却是最轻的。
也就是在桑海城中做了几件值得记忆的事情,之后,就因为星穹铁册,陷入练虚思辨的困境之中,无暇做出更多举措,直接前往了楼兰古城。
在这个世界,关心过他相关事迹的人之中,现在还活着的,满打满算,也不知道有没有超过一千个。
月神和云中君等人,虽然知道他的存在,听过他相关的消息,却根本不曾与他见过面,无从真切体会他的实力到底去到了哪一步。
而且他们对东皇太一的信心实在是太深刻了一些,以至于当蜃楼靠近了仙山,见到了东皇太一的尸体时,月神反复施展了十六遍法术扫射探查过去,才肯定了这真的是东皇太一的真身。
而云中君更是到现在都处于一种呆滞的状态里。
“东皇的死法其实无伤气血,而跟他对战的那个人,却留下了血腥味。”
月神纤长的手指有些颤抖,散去了印法之后,双眸湛然,斩钉截铁的开口说道,“他一定也受了伤。”
云中君晃了一下脑袋,终于回过神来,紧切地问道:“那我们……”
“阴阳家数百年来的最高使命,不过就是追求天人极致,追求天书的奥秘,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够放弃了。”
月神注视着山顶的方向,说道,“我们即刻追上去,还有一搏的机会。”
她刚说完了这句话,看向上方的瞳孔便骤然一缩。
一股幽蓝色的雾气映在了眼中,那道光雾,是从山顶上升起的,以让人来不及反应的速度一下子弥漫开来,遮蔽山水,扩散到近前。
月神和云中君只觉得周深的景色一阵浮动,等他们各自想要施咒驱散这种躁动感的时候,却又觉得眼前一花。
一片海浪起伏的景色,横陈于眼前。
身后,那些工匠舵手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们两个,居然已经回到了蜃楼的边缘。
月神看着眼前辽阔的海域,望不见半点山岳的影子,她难以接受的纵身飞上蜃楼的高处,环顾四周,却再也看不到那三座仙山到底去了哪里。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的!”
毕生的追求就在眼前了,一眨眼却连整座山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受到这样重大的刺激,饶是月神这样的心智,也被打击的有些不能平静。
她口中念念有词,一道道咒语向着四面八方挥散出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种状态下,她没有能够发现,在蜃楼的一角,有一道原本不属于这里的身影,也已经登上了楼船。
方云汉一手抚着栏杆站定,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石板,耳中还有小黎的声音传来。
“龙子我会照顾好它,送他去它该去的地方的。”
那个声音忽然间又变得成熟起来,只是一点点音色的变化,却让人完全无法再与那个稚嫩的少女联系在一起了。
“小道士,你的福德可都是伴随着职责的,责任很重哦,如果还想有再会的一天,就多多保重吧。”
随着三座仙山消失,这一片海域上,笼罩的独特氛围散去,朗朗月空,原来已经到了明月在极西之处的时候,东边泛起了一抹曦白。
桑海城,秦皇的住所之中,一场梦境也终于到了尾声。
“……不但天书不曾得手,你也不能回来了。”
梦里的嬴政在听到了东皇太一讲述的情况之后,已经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也许是在消化这一次失败所带来的繁杂情绪,但是他除了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之外,意念、表情都没有显现出半点消沉的迹象。
只剩了一缕意念飘在梦中的东皇,离死亡越来越近,但在梦里,他还能悠闲地捏来一个茶杯,静静看着杯中不曾浸泡任何茶叶的温水。
也许是离死太近了,东皇的心态也有了少许的变化,他问了一个以前从不会问的问题。
“陛下,你后悔吗?”
嬴政知道他在问什么。
这些年来,因为有云中君一直帮嬴政调养身体,炼制出种种珍稀的丹药,虽然不能长生,但是却能让他青春永驻,至少活到九十岁容颜不变,也不是难事。
可惜,东海这一行的过程中,要借他的帝王气数,抵抗龙鲸异种冥冥之中的蛮荒气概,已经使他的寿数折损了许多。
既然天书不能带回,云中君只怕也不能从仙山上获得更多药材,重新炼制对嬴政有用的丹药,这个自号始皇帝的男人,可能只剩下几个月,甚至还不到一个月的寿命。
嬴政淡然道:“你不是一向觉得,后悔都是无用的情绪。”
东皇太一笑道:“那只是我这样认为罢了,杀死我的那个人并不这样认为。今天再看一看,陛下也绝不是我这样的人吧。”
“后悔么?”嬴政当真露出了一点沉思的表情,最后摇了摇头,“或许有吧。朕是不世之人,却也是人,朕更失望于,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天书能给朕什么样的答案。”
东皇太一道:“始皇帝以下,万世功业,这种事情的答案我也非常好奇,不过我曾经考虑过,也许天书给出来的答案,会是陛下能做却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呢?”
他说着,却又自己摇了摇头,“这种事情现在再说,完全没有意义了,想不到临死了,倒是变得多话起来了。”
“人死,也可以不算死。”
嬴政忽然说道,“太一,阴阳家会存在下去,大秦也会存在下去,只要存在过,就永远不可能彻底的死亡。”
东皇太一说道:“存在于历史?”
“不,存在于真实。”
始皇帝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他在咸阳城中的那尊帝座。
他道,“大秦从来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号,即使朕死之后,有那个万一,大秦的名号在某一个年月中,为新的名字所取代,他们终究也要继承大秦更多的东西。”
“大秦,本就是这八百年来最新最盛之物。”
“朕来过这世间,任何人,都是朕的后继者。”
秦始皇睁开眼睛。
梦境的天地在那一刹那间不复存在,夜晚的世界已经离去。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射下来。
他披袍端坐,只不过是在这一夜之间,年轻的面容已衰老许多,乌黑的发丝变得霜白一片,依旧坦然。
“宣扶苏,李斯,蒙毅。”
第298章 纯阳一道,长生不老(5400)
幽暗的夜里,四周的山峰,高到望不到顶,仿佛直接插入了天穹之外。
无边无际的云雾,在这些高耸的山峰之间徘徊着,而高月在下坠。
她一直在下坠。
下坠的速度其实并不是特别快,仿佛这些云雾真的是一片海洋,而她正在缓缓的沉入海底。
那遥远的陆地,遥远的海底啊,距天,有多么漫长的距离呢?
无论坠落了多久,好像永远都不可能抵达那一场界限。
但是今天不一样了,此时此刻,那一直在坠落的少女,忽然睁开了眼睛,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清醒过来,就已经感觉到了自身的处境,在可怕的下坠之中,惊慌的叫喊出声。
“啊!”
小姑娘的惊叫划破了高峰之上鸟语花香,可惜风冷料峭的环境。
一座还算是比较简陋的竹屋之中。
高月从温暖的床铺上惊叫着,坐起身来。
然后,她就看到了坐在床边一直守候着的焱妃。
“你是……”
莫名的悲痛袭上心头,高月伶俐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水雾,霎时间,就洗刷掉了,刚从那个漫长的怪梦之中清醒过来的迷茫。
已经跟亲人分别了好些年的小姑娘,想要喊出那个最亲密的称呼,却颤抖着,泣不成声。
焱妃也终于无法克制,俯身向前,把自己的女儿抱在怀里,一声声的唤着她的名字。
“月儿,月儿,月儿……你回来了。”
这个时候,门外又传来一个听着就有点莽撞的男孩声音。
“我刚才好像听到月儿的声音了,月儿,你醒了!”
天明看到了屋内的场景,惊喜万分。
盖聂垂手而立,无声的站在门外。
差不多足足过了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屋子里面低声倾诉,夹杂着些许啜泣之声的交谈,终于告一段落。
焱妃走出门外。
盖聂问了一句:“怎么样了?”
“就像那个人预测的一样,他用剑意斩开了月儿身上那一道控制记忆的术法之后,月儿虽然恢复了从前的记忆,但对这一段时间在阴阳家的记忆,却又变得模糊起来了。”
焱妃已经不再穿着之前在阴阳家作为“东君”的那套服饰,但即使就是这么一身布衣,却让她焕发出了比从前更夺目的神采。
至少,她不再为阴阳家所限制,她的女儿,也已经回到她身边。
焱妃天天抚着刚才被女儿的泪水沾湿的衣袖,微笑着说道,“忘掉了这一段记忆的话,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她刚才哭累了,现在又睡着了,天明在陪着。”
说到天明的时候,焱妃的神色有些微妙,从刚才在屋内的表现来看,这两个小家伙的关系倒是很好,明明听说也没有相处过太长时间。
不过,毕竟两个孩子还小,女儿有个玩伴总是好事。
何况,天明体内还有她的夫君太子丹传下来的内力,也算是跟他们一家有缘。
考虑到孩子睡着了,两名大人就走远了一些,绕过了这一座竹屋所在的平地,穿过了一大片草地,来到断崖前。
到了断崖前之后,他们两人的视野,顿时开阔到一种堪称是雄奇壮阔的程度。
目视之处,群峰相依,有的如同仙人,飘然欲去,有的如同神女,身姿绰约,有的如兽,有的如钟,各有神秀之处,说之不尽。
这里,是西岳华山。
华山山脉绵延千里,起伏如龙,如果具体一点说的话,盖聂他们现在是位于华山的西峰之上。
西峰为一块完整巨石,浑然天成。西北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其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是华山山形之代表,因此古人常把华山叫莲花山。
登西峰极目远眺,四周群山起伏,云霞四披,周野屏开,黄渭曲流,置身其中若入仙乡神府,万种俗念,一扫而空。
“蓉儿,如何了?”焱妃问起了另一个人。
不久之前,盖聂去往桑海,带回天明的同时,也把曾经为他挡招而重伤沉睡不起的端木蓉带了过来。
当时,雪女已经收到了高渐离在大泽山身负重创、被神农堂救下安置的消息,正愁着无法分身去照顾高渐离,听说盖聂已经有救治端木蓉的方法,也不曾多做纠缠,就把端木蓉交托给他。
听到了焱妃的问题之后,盖聂将手里的木剑轻轻点在断崖边上,按剑而立,道:“大约再有半个月的时间,我就能令她体内沉伤尽去。”
端木蓉的伤势本来非常麻烦,当初她受伤的时候,墨家众人翻遍典籍,也暂时无法找到有效抑制的办法,但是对于现下,已经练虚成就的盖聂来说,只是多花一些时间和精力罢了。
“练虚境界啊,倒是令人羡慕。”
焱妃是有女儿万事足,但毕竟曾经在修行上下过了无数苦功,提到这方面的东西,仍是有些感慨,看向盖聂的木剑,“以你现在的修为,有剑无剑都没有区别了吧,这样区区一把木剑,更不必在意了,怎么还随身带着?”
“既然是不必在意的东西,又何必要故意舍弃它呢?”
盖聂反问了一声,也不管焱妃若有所思的表情,就换了个话题,道,“按照约定,等月儿他们的事情都告一段落之后,我们就该着手,在此地建起纯阳宫,为他把纯阳道统传下去了,但是,建立宫殿这样的事……”
平生还没有在这方面进学过,盖聂对此一窍不通,不免有些为难。
焱妃轻松的说道:“宫殿的事情交给我就行了。不过剑法上我实在是不擅长,他留下的那几本秘籍,到时候要挑选弟子,传承下去的话,就得多让你劳心了。”
盖聂默默的点头,不再多言。
星穹铁册的事情,虽然是阴阳家东皇太一制造出来的东西,但盖聂能够借此踏入练虚境界,终究还是承了方云汉的一份恩情。
方云汉离开楼兰的时候,还又把几本极其高明的道家绝学交托给他,做了一个约定。
‘如果你一定要说有恩情的话,那么,就去华山做十五年的纯阳护法吧。’
‘别以为轻松,这种事情可是非常严苛的,这十五年里,你至少要给我教出二百零一个徒弟来。’
‘……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因为这是某个东西十五年来的正式剧集总数啊,啊,我随口一说,不用在意。反正就这个条件,怎么样,答应吗?’
盖聂从回忆之中醒过神来,眼望西侧,又陷入了一波更长久的沉默。
华山被称为“西岳”与东岳泰山并称,最早见于《尔雅·释山》一书。
西岳这一称呼,据说是因平王东迁,华山在东周王国之西,故称“西岳”。
秦帝国建都咸阳,却是在华山之西。
焱妃似乎也跟他想到了同一个方向,这个时候开口说道:“我听说,嬴政在桑海的时候,突然身患重病,借助了公输家的机关,才能及时赶回咸阳城,却在当天晚上身亡,如今已经传位给扶苏了。”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心情非常平静。
如果太子丹还活着的话,他要跟秦国作对,那么焱妃无论如何都会站在太子丹这一边,哪怕会走向最悲惨的结局,但是这时候,太子丹已经死了。
而她的女儿却还活着。
那么,这大秦帝国以后到底会如何,焱妃也根本不会在意。
“是。”
盖聂应了一声。
他刚才是在想嬴政,是在想扶苏,却也是在想……
纯阳子,应该会去一趟咸阳城吧。
当人们眼中的太阳爬上了天空的最高处,这一天的中午,顶着纯阳子名号的某个人,却还在白梨山下。
原本只是一座荒山的白梨山,最近多了几座屋舍,地势上好像也发生了些许改变,山脚下多出一大片平地,绿草茵茵,景色使人颇为心旷神怡。
方云汉与黄石公,坐在石桌两侧,各自捧着一个竹杯。
一根竹节切成两半之后洗干净了,恰好就是两个杯子,不过黄石公手里的杯子,是一杯温水,而方云汉手里捧着的,是一杯酒。
他们在这里已经聊了三天三夜,时而以酒与水对饮,任凭日升月落,风来雨去,精神焕发,全无半点疲倦的意思。
“本质上来说,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是相互联系的,月亮的明暗圆缺,大海的潮汐,草木的生长,太阳的起落,陆地的变迁。甚至这大地之间一颗尘埃的走向,或许都跟九天之外,一颗星辰的生灭,有着些微联系。”
喝完了杯里这残余的一口之后,方云汉带过来的酒终于是喝光了。
他也为这三天三夜的交流做了一个结尾,“你虽然说是被困在了一座小山的自然循环之中,但是这一个小循环,还是在整个天地的大循环之中,只要把握住从小循环混入大循环的这个节点,你就能够跳出这座山。”
“日后束缚你的,就不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片陆地,不过,如果你能在练虚境界之中走得更远的话,那么,总有一天会连陆地也束缚不了你的。”
黄石公点点头:“这也是我之前寻出来的一条路子,不过要把握住这个节点,推算出完整的脉络,分毫不差的从小循环渗透到大循环之中。”
“原本预计,要完成这一步,非二十年苦功不可得,有你以另一个视角来探讨,却让这个时间大为缩减,大约只要十年到十二年的样子。”
黄石公手里的茶杯跟石桌的表面,其实有半寸的距离,他的手捏得很稳,这一点距离在之前的半个时辰里,没有缩减一分,也没有拉长一分。
他腰背脊椎坐的也太直,太稳定。
以至于这个人虽然还是在开口说话,种种做态,仍有人的七情六欲,却越来越像是一座正在浅眠的山。
那种隐藏在道法自然之下的惨烈逆举气概,好像也随之变得更温和了一些。
那不是消失了,只是有了更明晰的变化。
他像是对着一个多年好友一样,带着玩笑却又不失板正的语气问道:“你是要走了吧,临走之前却来帮我一遭,就不怕十年之后,我离开这座山去继续未成的事业?”
方云汉捻了捻手中空了的竹杯,道:“这个问题啊。我先跟你说一说,我在来到白梨山之前想的东西吧。”
“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人,或者什么不是人的东西,她拥有轻易改变整个世界走向的力量,却已经很久不再干涉世人的选择,你觉得这是什么原因?”
黄石公的眉毛扬起了一些,不说话。
方云汉就接着说道:“我想,也许是因为她并不傲慢。”
黄石公像是没想到这个答案,道:“傲慢?”
“是啊,有些人做事是只要自己爽就好了,但有些人,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支撑他们的动力,维持他们的决心的,应该就是一种‘我做出的选择比其他人更好’的想法吧。”
方云汉平直的说道,“但是这样的心态,就算是为了让世界更好,本质上也是一种傲慢。也许那个存在就是曾经傲慢过,却发现她的选择,并不胜过世间人自然而然的选择,所以不再主动干涉。”
黄石公听完这段,却冷笑了一声:“你说的这种想法,以老夫看来,不过是畏惧责任,所以选择逃避的借口罢了。”
“纯阳子,莫非你也觉得你选扶苏不一定对,所以要帮一帮老夫,若扶苏不成,就由老夫来制衡?”
方云汉坦然地承认道:“我确实是有一点这种想法吧。我也只是普通人,就算是知道的更多一些,又怎么能够肯定未来的发展,一定会比我当初否定掉的那种更好?”
黄石公皱着眉看他,许久之后,叹息了一声说道:“纯阳道人,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那你可算是一个好人,却绝不可以算是一个志士。你的志气未免太短,决心未免太浅。”
方云汉被他这一通贬低,却不以为意,放下竹杯之后,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手掌,笑出声来。
“你是这样认为吗?那或许就是吧。”
他笑着说道,“不过,那只是神的慈悲,仙的顾虑。如果我只是我,我来的不是这样短暂,那么,我也只会做一个人。”
神的做与不做,其实都是傲慢。那是因为自信只要自己一干涉,人世间绝对无法当场脱离她的选择。
仙的顾虑,也只是有着能够置身事外的底气,所以一开始就想要最好,若不能的话,不如少做。
但是人哪有那样的高度,哪有那样的余裕。
天地之间的大潮一起,人,就只有混于潮流之中,不过是被裹挟或站在浪头上的区别罢了。
沧海横流,无拘无束,人的追求,只是要做自己想做的就行了。
“其实,这世间的练虚增增减减,往后,恐怕绝不会再有一枝独秀的时候,你十年之后脱困的话,不妨先到华山去走一走。”
方云汉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贫道还要往咸阳一遭,这便告辞了。”
黄石公也起身还礼,说道:“纯阳道长,慢走。”
方云汉悠然而去,又在临走之前留下一句。
“顾虑我是有的,不过我对扶苏也算有些信心,十年之后你从这里走到咸阳,也许会看到一个仍有瑕疵,却绝不忍心再掀起战火的世道。”
黄石公因为这一段话,多站了片刻,等竹杯之中的水已经凉透了,才举起手来,一饮而尽。
“老夫……希望会是如你所说的这样。”
从白梨山抵达咸阳城,对于现在的方云汉来说,只是悠哉悠哉的走了半日的光景。
天色微暗,太阳已经落下山去,月亮还没有升起来的时候。
咸阳城里,处处都挂着一道道素白长绫,而在宫中,这样的白色更占据了大多数。
已经继位的扶苏,在灯盏旁边放下了奏章,揉了揉发疼的额头。
他这段时间,每日睡眠还不足一个时辰,好在东皇太一虽然死了,月神又独身远走,但云中君思来想去之后,还是选择重回咸阳城。
这位阴阳家的长老,对丹药和权势享受都有一定的追求,远不如其他阴阳家的人那样纯粹,可对扶苏来说,却绝对是可用之人。
云中君新炼制出来的一些丹药,至少还能帮扶苏保持更充沛的精力。
可是嬴政一死,扶苏才明白,坐在这个皇帝的位子上之后,想要不愧对自己的抱负,到底有多难,就算是精力再充沛,也有些应付不过来的感觉,好在还有李斯等人的分担。
繁杂的事物几乎要把他心中的悲伤压到微不可查,今天下午的时候,他无意间,把自己早就想做的一道停止征召阿房宫民夫的命令发出,抬头的时候看到了殿中的素白,才猛然惊醒。
他的父皇还没死多久,这个时候,绝非直接更改旧日政令的大好时机。
那个时候,他才重新品到了自己心中的伤怀。
扶苏推开奏章,在宫殿之中走了,走到窗边拿起了一个小小的玉瓶。
这瓶子里面还是当日在桑海城中收来的酒水。
纯阳子当初让他一天喝一盏,可在嬴政死了之后,扶苏也没闲心计较这些东西,有时候几天不喝,有时候一天又远不止一盏。
这瓶里,大概还能再倒出五杯来吧。
扶苏想着,刚要直接把酒瓶凑到唇边,微微仰头的时候,却就着月光,看到远处宫殿顶端多了一道人影。
那人青衣负剑,意态疏狂,明明隔着这么远,又背着月光,五官都模糊了,扶苏却还是觉得他对自己笑了一笑。
随即,从那人袖里飞出一叠厚厚的绢帛。
那绢帛叠的方方正正,没有半点散乱,飞过了这将近百丈的距离,无声无息,居然也完全无人察觉。
扶苏下意识的放下玉瓶,伸手去接。
东西一落入手中,他就先瞥见了四个字。
《大统典论》。
本该在某个世界的盛唐年间绽放异彩的典论,落到了这个世界,却并不用担心两个时代各种情况不同的问题。
因为这里面提到的问题详尽无比,对于具体各项资源,却又是以较为模糊的代称来概述,可以说只要还是人的世界,拥有一个力量尚未衰竭的国度,那么这本书,就适用于任何一个时代。
扶苏就在这一垂眼之间,再抬头去看的时候,远处宫殿顶端的那人,又已经不见了。
“扶苏公子,长生之道,长生之法,都在其中。”
“贫道,望你能使这泱泱一国,长生不老。”
第299章 离人不曾归,西海恶风起
大齐,西海沿岸。
这一天的上午,天高云淡,浅浅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却没有遮住日光,广袤的丛林都笼罩在明亮的天光之下。
一道道低沉的吼声,连接到一起,毫无间断,从林子里面传出来沉闷冲撞的声响,一些直径不大的树木直接被撞倒,树冠倾斜,整棵树逐渐平躺在林间。
一条肥硕肮脏的身影,在这样的动静里面,一下子从丛林里面冲到了大路上,在路边留下了一串湿润的泥印。
这是一头野猪,不知道从哪里滚了一层泥浆在身上,弄的浑身都暗黄一片。
但是,它全身上下除了那两根獠牙之外,从额头位置生长出来的一根尖角,仍然不是区区的烂泥,就可以掩盖的异常痕迹。
显然,这头野猪是一头变异生物,看它刚才撞断那些树木的威势,寻常的马车吃它这一撞,怕是要当场车翻人亡,轮子和车厢都要被踩的稀碎。
可世上的事情,偏偏就有这么巧,就在这头野猪冲上大路的时候,从道路南方,一道快马加鞭的身影,正收不住势的直冲过来。
马背上的骑手看起来是一个传令兵的打扮,本来就不知经历了些什么,神态有些慌乱,衣裳也是一片凌乱,还沾了一些血迹,一看到这头跑起来隆隆作响的野猪突然窜出,顿时吓得亡魂大冒,力图勒马避让。
唏律律……
传令兵屁股底下的骏马一声长嘶,两只前蹄腾空,整个马身几乎竖立起来,要向一侧翻倒。
说时迟那时快,传令兵心惊胆战,不知所措,伏在马身上,就要随着整匹马的身子,一块倒落下去,摔成重伤的时候,忽然眼前一花。
只觉得一个有些瘦小的黑衣人影,突然出现在他前方的半空中,一手揽在了这匹骏马的头顶。
一匹马加上一个传令兵,无论是重量还是体积,都远比眼前的这个黑衣人影要大上五六倍也不止。
但是这个人只是那么将手一揽,整匹骏马就像是一具提线木偶一样,轻忽顺畅的从急停腾空的姿态,向右前方扑出。
骏马的方向,比原本直线狂奔过来的样子,偏离了一定的角度,四蹄落地,带着马背上的人,哒哒哒哒直奔出去。
骏马的身子和沉闷冲撞过来的野猪,逆向擦肩而过,斜着冲出大路十五六步之后,才在路边上的草地减速停下。
马背上的骑手一阵激烈的喘息,惊魂未定,回头看过去,刚好看到那头野猪的两根獠牙,被黑衣人双手掰断,反过来插入野猪头颅中的样子。
狂奔而去的野猪在这样凶残的阻拦方式之下,咚的一声停顿住了,发出一声震动山林的惨嚎,身上的泥浆四处飞溅。
拦在它前方的黑衣老人,好像有着完全与瘦弱的身影不相衬的沉重感,就像是一座钢铁雕像且在地下打了五六尺深的根基,正面抵抗了这一头大野猪的冲撞,竟然寸步不移。
这一声惨嚎急速的衰落,当黑衣老人松开手的时候,野猪的身体无力的倒下去,已经彻底断绝了性命。
“第二百七十一只。”
黑衣老人漫不经心地吐出一个数字来,随即身上轻轻一抖。
刚才这只野猪狂冲而至,被他双掌断牙入脑骤然按住,在这一冲一停之间变化太快,身上的泥浆因为惯性,有不少都溅射到黑衣老人的袖子、胸口。
他身上这件黑色的衣服也只是普通的粗布料子,本来沾上了泥浆之后很难去除,一定要脱下来锤打清洗才有用。
但是随着这个仿佛用脊椎颤动发力的一抖,胸前的那些泥浆一下子都被抖了个干净,黑色的布料上,一点污渍都没有残留。
衣服整洁如新的黑衣老人直接跨过了这头野猪的尸体,走向那个传令兵。
这个老者其貌不扬,身材不高,但一双眼睛眼尾上挑,目光尖锐的像是一头鹰隼,他眼神往那传令兵身上一扫。
“你是附近的官兵,身上有伤,是出了什么事?”
“我是永汲城的守军。”
传令兵坐在马背上,分明他才是居高临下的那一个,可是被对方的眼神一照,就觉得自己无比的渺小,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就把自己的来历、目的和盘托出。
“西海之上,有贼军进攻永汲城,城外巡防的水军大败,有一支数量恐怕过万的贼军登陆攻城,城中抵抗不住,急派我等上报求援。”
他说完了这段话之后,才脸上一呆,觉得自己把身负的急令就这样说给来历不明的人听,有些不妥,不过,事已至此,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选择。
黑衣老人听完了这一段话,修长细狭的眉毛,往下压了一压,沉思式的低声说道:“数量过万的贼军?”
黑衣老人刚才开口询问的时候,本来还以为对方可能是遇到变异程度高的野兽,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西海群岛之上确实盘踞着不少海盗,但是自从近年来,大齐火枪兵的装备更新换代,分发到各地,这些海盗几乎已经没有谁敢登陆作战,最多也就是在海上拦截一些商船。
这回居然突然涌出了过万人的贼军,还已经击败了水师,即将攻陷永汲城,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就在这个老人沉思的片刻之间,刚才野猪逃出来的那个方向上,丛林之中有几个精壮汉子追了上来,其中两人去处理野猪的尸体,另外几人则来到老人身边。
“师父,这可是个大家伙,是留着自己吃还是移交给当地官府?”
传令兵看到了这些人,才隐约明白过来,刚才这只野猪在林子里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原来却是在逃命。
黑衣老人摆了摆手,说道:“你们留两个人在这里,处理这头野猪,其余人分头行动,去通知岳天恩他们,告诉他们永汲县那边有贼军攻城,数量过万,而且占据很大优势,事情恐怕有些蹊跷,我先去看看。”
黑衣老者——燕子冲又看了一眼那个传令兵,手一挥,“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啊,是。”
传令兵还有些搞不明白对方的身份,刚应了一声,就觉得一阵强风乍起,吹的脸皮有些生疼,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
等他再次睁开眼看过去的时候,那黑衣老人已经不见了。
永汲县,距离这片丛林地带,有十五里之遥,永汲西侧城墙上,当地县令与驻军统领,都是脸上一片惨白。
“这伙贼军,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城墙上下的喊杀声,绵绵不绝,震耳欲聋。
一方自然是当地的守军,然而另一方,这也完全不像是什么海上的盗匪,军容整肃,士气高涨,足足上万人的军队,身上的制式甲胄,质量不亚于大齐这边的精兵。
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从海上袭来的军队绝不可能是什么海盗,但是另一种猜测,也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一些。
“西大陆的军队吗,他们疯了?!”驻军统领换了弹夹之后,举起火枪,又射杀了下方的一名敌军士兵,惨白的脸色既惊且怒。
东西这两座大陆,虽然从千年之前就已经隐隐有所交集,但无论是东大陆还是西大陆,即使是最雄才伟略的帝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另一片大陆征服。
没别的原因,实在是因为——太远了。
即使是到了最近几十年,有最博学的向导,最好的造船工艺,要从西大陆来到东大陆,也要半年左右的时间。
而且在这半年的时间里,海上的种种风暴、迷雾,足足有九成的可能,会使人一去不回。
即使是有一个如大齐这样强盛的王朝,倾全国之力,铸造一支宏伟的船队,又要考虑到后勤等问题,真正能够派出去的士兵,最多也就十万人,能抵达对方海岸的人数,估计还要少一半,这一半的人之中,能身心健康、保持战斗力的,又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半。
最后的结果不过就是赔上整个国度的未来,让两三万人,到另一片言语不通、水土不服的大陆去送死罢了。
但是,不管这些“贼军”以后会死的有多惨,至少眼下,永汲城估计是守不住了。
驻军统领心里破口大骂,又一次举枪瞄准,忽然觉得一道亮光晃了眼睛。
就在他身边,扑哧一声,一大蓬鲜血,溅了他满脸。
刚才还站在这儿的县令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两片尸体,和一把钉在地上的银色双刃战斧。
呼!
银色的披风在墙头上挥舞,一个身着银色盔甲的高大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穿过了整个战场直接跳上了城墙,从城墙外侧最高的地方俯下身子来,一手拔起了战斧。
一根还在冒烟的枪管指向了他的脑袋。
来自金原公国的银袍战将罗在心,转头看过去。
满脸鲜血的驻军统领,睁着一双充血猩红的眼睛,扣下了扳机。
一颗金属弹头旋转着从枪管之中飞出。
城墙之下,此时此刻,一万多人的军队遍布在周围,有的正在死命地攀上城墙,有的正成群结队的在厮杀,将刀子斩入对方的体内,而枪头还没有从敌人的要害拔出来,又会有锋利的铁器,破开盔甲,劈开血肉。
永汲城西侧城墙竖立之地,从城墙的最南端到城墙的最北端,从护城河外到护城河内,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看过去,已经到处都是兵器碰撞、鲜血洒落的图景。
而如果把视野放到更远一些的地方,在海滩上,在海面上,大齐水师的两艘楼船残骸、上百艘小船,正在熊熊燃烧。
天上的云层,好像也被这些滚滚的黑烟熏成了暗淡的颜色,附近的天色随之黯然。
还有一部分敌军操控着他们的楼船,驻扎在海上,每一个人都在眺望着远处的战场。
在这一片天空之下,天是灰的,海水被火光照得暗沉沉,如同黑色,大地,则是深沉的土地上,点缀着一些鲜红,两边的士兵,都只是在这一片大地之间移动的小石子。
嘭!
城头上,那一颗尖锐的弹头,以近似声音的速度,从灼热的枪管之中螺旋着飞出。
银袍战将的头,好像就在这个比声音还快的刹那之间,晃了一下。
驻军统领没有看到有血花迸出,不由得心头一凉。
“他娘的,这什么世道。”
然后,他听到了自己的骨头和钢铁碰撞的声音,身体被扫下了城墙。
原本都守在城墙上的火枪兵,连忙朝着银袍战将的方向集火,枪声响成了一片,在城头的范围之内,几乎都短暂的把下面那些喊杀的声音给压过去了。
然而这些枪声,完全没能阻碍那个银袍战将的行动。
众多火枪兵、守军都只看到一抹银色的影子,如同飞舞旋转的银色巨蟒,从城墙之上这狭长的区域蜿蜒的扫了过去。
银色的光影过处,留下一地的血色,还有接连的惨叫,不断有残破的身体,从城头上摔落下去。
击杀了一大部分城头守军,尤其是重点针对了那些火枪兵之后,这个银袍战将,没有理会继续向上攀登的自家人马,又翻身从城墙上落了下去。
先杀拥有足够威胁力的火枪兵,再斩破城墙,让大军入城,这就是罗在心的设想。
不过就在他举起斧头的时候,上方又有一大批的人体,手舞足蹈,惨叫哀嚎着坠落下来。
这样的场景,与刚才罗在心肆虐于城墙之上的场面极其相似,不过,这一次坠落下来的,却是来自金原公国的士兵。
银袍战将仰头看去,灰暗的天色下,城头上现出一个黑色的身影。
头发和眉毛里面都夹杂着少许银丝的老人,一手掐着一名金原公国士兵的脖子,站在城头上,弯腰向外,松开了手掌。
罗在心一动不动的注视着上方,任由两名士兵从他自己身侧砸落下来,在地上摔的血溅如泥。
燕子冲看到这个人的应对之后,一双飞鹰的眸子里面,多了几分慎重,而杀气更寒。
银袍战将依旧仰头看着,不过手里的斧头,却嘭的一下挥向城门。
那一个瞬间,燕子冲翻身到城墙之外,头下脚上,双手十指成爪,轻而易举的切入了城墙石砖之中,用力的一拉,整个黑色的身影猛然加速,就像是九天之上坠落的一柄弩箭,贴着城墙笔直射杀下去。
他这个人,就像是一只鹰,但这个世间,哪怕是这个异变之后的世道,也绝不可能有哪一只鹰拥有他这样的速度与狠绝。
当那一条快到变得淡起来、虚化了的的影子,来到银袍战将头顶的时候,那一斧子还没有砸到城门上。
银白的双刃战斧骤然一翻,闪电似的反转,从下向上,从前向后的劈向头顶的人影。
第300章 燕穿心
杀声纷乱,血水四溅的战场上,城门前。
一把比普通成年男子整个人还要高的大斧头,咻的一闪,就朝着从高空中坠下的虚淡黑影劈斩过去。
这一把精钢大斧,重达数十斤,而重心又在接近斧子尖端的位置。
银袍战将罗在心手握斧柄,前手虎口距离斧头尖端足有六尺之遥,本来是一个最为费力的握法。
然而他在改变斧头劈斩方向的时候,只是斧面一翻,整个斧头就像是突兀的变成了飘在水面上的一块轻薄木板,入水又出水。
以更快、更猛烈、更轻松的速度,在即将触碰到城门的那个位置,去而复返。
他算准了那个黑衣老人坠落的势头,这一招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劈,却是封死了这个坠落黑影所有的活路。
除非这个黑衣老人,能在这种全速向下坠落的情况下,完全违反常识的突然悬停半空甚至逆而上升,否则的话,怎样都无法避开他这一斧。
这个“除非”的可能性,刚在罗在心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就骤然间觉得身上一沉,眼神一震。
那仰面向上的脸孔,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个激烈变化的表情。
这个表情,跟之前永汲城的驻军统领,看到罗在心于咫尺之间一晃头躲开了枪击时,那个表情,几乎有九成的相似。
因为,那势如神箭落九天,快到了模糊的黑衣身影,在即将来到银色战斧的攻击范围之时,既然真的猛然、猝然、轰然的……一停。
他双臂一张,袍袖骤然鼓开,就像是一把收束如剑的黑色大伞忽然张开。
刚才那疯狂向下坠落的惯性势能,被燕子冲向着地面狂暴涌出的致密真气,强行扼住。
燕子冲这个急促无比的停顿,使得他身体下方的“气”与风,形成了一股可怕的压力,隔空压在了罗在心身上。
以旁观者的视角看过去,可以看到,就在这个黑色身影突然停住的瞬间,他身体下方的一大片范围里,无形的空气都被压的向外膨胀、排开。
而身处在这片区域中心处的银袍战将,向上挥过去的斧子还没有劈到最高的那一点,他整个人就已经像是一根桩子一样,被嘭的一下,压入了地下。
嘭!!!
膨胀的空气排开,地上的血水残尸四散抛飞,周围十几米范围内的所有杂物,无论是沉重的人体还是细小的石子,全都被冲散开,卷起了一大片烟尘。
这是无色真气,澎湃到几乎肉眼可见,可以隔空震杀三只大象、四头犀牛的霸道一击。
几个月之前,燕子冲等人,从玄武天道那边选了与各自风格相近的内功秘籍之后,就在四处狩猎的过程中,不分昼夜的苦练。
他们的体魄之强盛,甚至无法完全以刘青山提到的所谓“铸身换血”境界来衡量。
换血这个特征,在大齐最近数百年来,不过是代表大拳师的修为,而度过了百日大擂台的王者,每一个都是在所谓的凡俗肉身极限“换血”境界之上,又硬生生向前跨出了一小步的存在。
他们的意志更是早早的打磨到了万万人中无一的程度。
就算是《天下第一》世界的八大门派的立派神功,给这样的一群人练起来也是全无瓶颈。
更关键的是,主世界的这些变异生物数量渐多,大型变异生物的变异程度加深,对人体的进补效果也越来越好。
燕子冲他们这群人的消化能力远超过普通人,在练功过程中,从不担心虚不受补这种情况,一路狩猎一路吃,几乎每天都要有三四十斤变异生物的血肉下肚。
如果是换到其他世界的话,燕子冲他们最近这几个月里的饮食,几乎是相当于把少林大还丹一类的东西当饭吃。
就算吃的多了,功力深了,效果会越来越弱,耐不住这些东西实在量大呀!
毫不夸口的说,如若把现在的燕子冲这些人放到当初日月神教、陆小凤、铁胆神侯那样的江湖之中去品评,只怕个个都有百年以上的浑厚深绝之功力。
这就是世界大环境的差异。
但是,有关百兽异变的事情,是波及整个世间的变化,东大陆的这些人突飞猛进,直上青云,敢于渡海而来的这一波人,又岂会没有自己的倚仗?
银袍战将刚被打入地下的那一刻,在大量的烟尘刚被卷起来的时候,那个被他身体压出来的洞穴里,就传出一声蛇皮大鼓似的响声。
一声闷闷的震响之后,地面上的那个洞穴入口,砰的向外延伸出数条方向不同的深刻裂纹。
燕子冲降落在地,神态冷沉,眉毛如同铁笔勾画,看着那个方向,两只眼睛眯着。
刚才那一刻,他隔空真气的一击,传回来的感觉有些奇怪,不过除了手感上的奇怪之外,更令他在意的,是一种游移不定的危险感。
这种危机预警,有时候甚至会让燕子冲产生,近似于被天敌注视的惊悚感觉,但有时候又衰弱到完全无法对自身产生威胁。
危机的源头,好像是眼前的这个人,又好像是弥漫在四周,无处不在的某种东西。
在手背上的寒毛时而耸起,时而平顺下去的变化中,燕子冲甚至会隐隐约约的觉得,那种东西在自己体内也有,只是含量要远比对方身上的少,所以才会有这种压制感。
“压制我,你凭的是什么呢?”
燕子冲注视着地面的眼睛里,耀起了一团银色的光芒。
那个小小的洞穴崩裂扩大,银色的战斧挥舞如轮,银袍破地而出。
罗在心几乎将周围这些板结沉重的地面,视如轻薄无碍的水面一样,一往无前的冲杀出来。
他浑身上下都透发着不太明显的异样光芒,斧头像风车一样,左右上下飞旋轮砍过去的时候,又激起了地面大量的尘土。
燕子冲则只以一双肉掌应对,他双手捏成了爪子,要比真正钢铁打造的爪子还锐利、霸道的多,硬碰硬的去招架对方的斧头。
虽然会避开斧刃,但是砸在斧头其他部位的时候,那股劲力直透过去,令罗在心的双臂,都渐渐感到酸麻微颤,飞舞如轮的斧头,速度也不禁随之降低。
“喝!”
又是以斧子劈出去的时候,罗在心看着燕子冲冷然回手一爪抓扣,眼神对上的一刻,银袍之下热血沸腾的胸膛,也不由得有一点不冷不热、如梗在喉的感觉滋生。
‘这人怎么全然不受神赐之心影响的样子?’
罗在心脑中不免狐疑。
他自从得到神赐之心以来,面对的敌手,如果不是同样也得到神赐之心的金原公国高手,那多多少少都会受到神赐之心的压制,表现为心态不稳,疑神疑鬼。
好像在防备他攻击的同时,还要同时防备许许多多不存在的敌人。
可是眼前的这个老头,就像是完全没有这些顾虑。
罗在心又岂能知道,大齐这帮顶尖武术家在结伴狩猎的过程中,也有过多次的交流。
燕子冲就听吴广真讲过当初周尸的“神摔”之技,那是一种在物质真实上并没有破坏力,却能玩弄对方的精神,叫对方自断根基,自相矛盾的手段。
那是过于敏锐的直觉,妨碍了自己。
而作为真正赤诚的武术家,就是遇到什么难题,就一定会想要破解的人。
所以在听说过神摔之技后,这帮人每个都按照自己的思路,做过一些针对性的训练。
得益于此,燕子冲这一动起手来,就将那种游移的危险感抛之脑后,所有对于危险与否的判断,不再依靠第六感知,纯粹以触觉、视觉、听觉来进行及时、真实的甄别。
神赐之心的压制没有能够起效,罗在心这稍一分心,反而让燕子冲捉到了机会。
他一手扯住斧头前端,另一只手就像是铁钳钢刀一样,顺着长长的粗柄手柄往下一捋,手掌与钢铁碰撞的位置磨出了一溜火星,发出刺耳的像石头与钢铁摩擦的声音。
罗在心当然不肯轻易松手,一手握在斧柄的末端,另一只手并掌如刀,斩向燕子冲捋过来的那只手手腕部位。
熟料,燕子冲这一捋,看起来势在必得,迅若流星,实际却在将要跟罗在心手掌碰撞的时候,骤然变招,手爪一翻,从斧柄上空探去。
这挖心裂肺的一爪,快若鬼影,从罗在心双臂空门之间硬挫进去,一举贯穿盔甲,护心镜崩裂飞溅,燕子冲的爪子已经刺入胸膛。
穿心一爪,本来已经足够凶残,燕子冲更全无收手的意思。
虽然是初次见面,甚至都没有能说上一句话来,但就之前城墙上的表现已足够双方毫不犹豫地置对手于死地。
他一爪穿心之后,顺势一扯,足以把整个人体躯干从心口撕裂到小腹的爪力透出,从前胸到后背,连罗在心背后的战袍披风都被撕成了银白色破条,飘舞向两边。
嗯?
银白色?
没有血?!
燕子冲乍觉有异,那横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长柄战斧已经朝他这边一撞,斧柄撞在他的肋骨上,令他喉头一甜,松手后撤的同时,一爪撕出,把罗在心握斧的右手手臂从肩膀上卸了下来。
可还是没有血!
不但没有血,燕子冲甚至发觉自己抓不住那条断臂。
他五指扣住的地方,正从血肉骨骼突然化作一团奇怪的液体。
这液体看起来就跟普通河水没有区别,人手一抓,就从中间透了过去,但却又聚而不散,不曾向着地面流泻。
罗在心的左手往前一捞,把半液化的右臂往右边肩头上一按,伤口皆为流水,瞬间融合归一,又恢复了正常血肉的外表。
在这个银袍战将的躯干上,胸前的衣物完全被撕烂,也能看见从胸膛到小腹的位置,血肉内脏,全部是无色水流的模样。
这些水流正在恢复正常躯体的形状。
先是内脏恢复原样,看起来就像是各色的污泥在一团流水之中不断的成长,长成心肝脾肺肾,然后向外长出血管筋膜、骨头,最后再有皮肤覆盖其上。
没有亲眼见过的人,绝对无法真切的感受到那种几乎要使人癫狂的感觉,就像是人的生与死一切最隐秘的东西,正在赤裸裸的塞进你的眼眶。
“……!!!”
燕子冲按着断掉两根肋骨肋骨的位置,目睹了这样怪奇的景象,虽然没有惊慌失色,但鼻翼旁边的肌肉还是不自觉的抽动了一下。
背后有破风声传来。
本地的守军已经完全溃败,金原公国的士兵围拢过来,刀斧如林,纷纷向燕子冲砍下。
黑衣老人的身影一旋,那些长柄武器纷纷倒插在他们的主人身上,带着他们的尸体倒跌回去。
飞射过来的箭矢,被燕子冲反手甩出,一支箭能够贯穿好几个人不同的身体要害。
看到熟悉的血色绽放开来的时候,燕子冲心中才不为人知的松了口气。
银色的战斧带着卷风的怒吼,再度劈斩过来。
片刻之后,燕子冲翻过城墙,脱离了战场,在城墙之下多添了两百多具来自金原公国的尸体,死状千奇百怪。
罗在心站在城门前,同样化作了流水状,而且还有些变形的脑袋,正在逐渐恢复原样,眼珠鼻子,耳朵嘴巴一个个移动到正常的位置。
他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衣料,却任由自己全无遮蔽的坦露在众军面前,扳了扳自己的脖子。
轰!
银色的斧光飞过,城门被劈开。
本来只需要一斧头的事情,但在城门还未倒下之前,罗在心又连出了二十多次攻击,将整个城门打成了彻底的碎片。
“不曾得到神恩的老家伙,居然能在本将军面前这样肆意的离开!可恼,可恼啊!”
最后的一斧,连城墙也为之微震。
把心中对那个黑衣老人的怒火发泄在城门上之后,罗在心深深的吸了口气,号令众军入城。
他们进城之后,抓人问了几句,直奔永汲县的县衙。
………………
大齐,安远十三年,三月,西海郡之内,永汲、成波、常渠、安桥、汇玉,五座沿海城池,皆被海上袭来的贼军攻破。
贼军数万,分袭五路,汇玉最早失守,永汲最晚破城,但彼此相隔,也没有超过一个昼夜。
安远十三年,三月中,方云汉重现于北方边境,数日之后,回到大齐皇都。
第301章 春夏之交,有蝉声(5500)
“一下子被人破了五座城?”
大齐皇都,陈府之中,方云汉听完了陈五斤转述的情况之后,接连问道,“那,对方的身份还是完全不清楚?”
“是。”陈五斤回答道,“毕竟这个消息,还是今天早上刚传到这里来的,五座城池被攻破的时间也只在几天之前。以目前得到的情报来说,只能猜测他们应该是来自西大陆。”
方云汉微微点头,看向园中,又是一年春,园子里的树木发了新芽,与他离开的时候相比,气候回暖,种种景物都焕然一新。
在大秦过了百日有余,这边的世界,也已经过了快有两个月了。
这一次他去秦时明月的世界时,已经不存在十比一的时间流速,往后他离开主世界的时间,可能会显得越来越长。
以后像这样一去一回之间,突然听说主世界发生什么巨大变化的事情,只怕也不会少见。
陈五斤继续说着:“原本的十万大军精锐,还在北方边境那边,北漠王庭虽然已经俯首称臣,但毕竟体量不小,还是要谨防变故,而且以龙稼轩他们之前的想法,正好要趁着你那一胜,在北边多做些布置,把北漠至贺连大草原一带的局势彻底定下来。”
“所以他们选择,在大齐西部各郡就近调兵。另外,公孙姑娘和刘道长,也已经赶过去了。”
方云汉看着那枯瘦树枝之上的点点绿色,道:“他们准备调多少人?”
“没说清楚。”陈五斤摇头,“不过,从后勤还有敌方数量来判断,西海那伙贼军的数目,大概在四万左右,龙稼轩一向爱求稳妥,大概会向皇帝建议,往那边调集七万人左右,而且大多是火枪兵。”
方云汉又问道:“如果仅仅是要代替那五座城池原本的守军,发挥安抚民众、重建秩序之类的作用,需要多少人?”
“嗯?”陈五斤听到他这一问,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咦,仔细想了想,说道,“那大概只要八千人,最多不超过一万五。”
“那就请你转告龙稼轩一项建议。”方云汉平和的说道,“把七万人削减到万余,减少国库消耗、后勤损耗,其余人等依然驻守各地,也能防止有更多的变故。”
陈五斤已经明白方云汉的意思,颔首说道:“有之前北方的那个例子在,如果你亲自去西海一趟,这个建议应该能立刻得到皇帝和龙稼轩的重视,但是,在你有一定的战果从西边传回之前,他发给各地的命令未必会更改。”
“这就够了。”
方云汉站起来,道,“我会立刻动身。”
“还有,我带回来的那两箱东西,图纸和记载机关术的卷轴,都转交给神机百炼营,石板你暂且自己保管,至于那块石头……”
方云汉停顿了一下。
他当初离开蜃楼的时候,顺便把荧惑之石给掏出来了。
兵魔神高达百米,如果按照公输仇他们交出来的机关术,恐怕要用两百多个炉子,花一年时间才能构架出一套完整的动力中枢。
这还是公输仇自己的估计,主世界的匠人在机关术方面的造诣远不如他们,所花时间只会更多。
但是荧惑之石,作为能驱动那样一座巨型楼船的动力源,自然也能用来驱动兵魔神,可以节省很长的时间。
这东西本来也该留给神机百炼营,方云汉却在话要出口的时候,忽有一种心血来潮的感觉。
“算了,那块石头我直接带走。反正他们短时间内也造不出兵魔神来,没机会用上。”
几件事情交代完了之后,方云汉径直离开了陈府。
他回到皇都还没有半个时辰,龙稼轩那边的人刚听到了这个消息,正要派人过来请他商谈。
马车出了丞相府,还在路上,却不知要找的人已经走了。
“连顿饭都没来得及吃啊。”
陈五斤坐在桌边,挥退了即将上菜的仆人,心中略有些感叹。
西大陆那边的人攻陷五座城池之后,到底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犹在未定之天,方云汉要去处理这些事情,确实是刻不容缓,越快越好。
只是回想起最近这一年以来的局势,天祸兽变,人起刀兵,多事之秋,愈演愈烈,西大陆军队反常远渡而来,登岸攻城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多少知情者心中那股风雨欲来,倒灌天下的压抑感,便越来越清晰。
反常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这些本该是人间最常见的兵祸争伐,也显得有几分突如其来、天降灾殃的味道。
但忧心忡忡,空叹感怀,于事无补,只是一味悲观的话,也不是真正有志之士该做的事。
陈五斤只是微不可查的叹了一声之后,就放下茶杯,从轮椅上站起身来,双脚踏地,立的笔直。
一股潮涌似的真气,从他丹田中散开,上激天灵,下冲涌泉,昂贵而并无多余纹饰的长袍,在他身上渐渐浮动,微暖的气流冲向四方。
吹得屋中桌案上的书,哗哗翻页,吹的院中发了新芽嫩叶的树,簌簌作响。
陈五斤大步走出了园中,向这边显出惊容的老仆吩咐道。
“带上会长留下的东西,随我去丞相府。”
………………
这一天。
被攻陷了五座城池的一方,得到了消息之后,都将以昂扬的愤怒去回应。
而在西海沿岸,刚得到连场大胜的那一方最高指挥者,却并没有什么胜利的喜悦,反而是忧思重重地坐在汇玉城的官衙之中。
随身的护卫都被遣至门外,高择言独身一人坐在大堂上,面前铺开的,是从城中收集到的大齐风物书册、地方志、名臣录之类的东西。
堂内两边设有红漆木架,大堂主位的正上方,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门外有石狮。
堂内坐着的唯一一个人,注视着那些文字,疲惫的闭了闭眼睛。
高择言虽然是金原公国的水军大都督,一员武将,但却博学多才,通晓多国语言、文字,所以才能看得懂大齐的书籍,更能从其中粗略的推测出大齐现阶段真实的国力水平。
无论是百姓的体量,还是军备方面,这都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强盛的国度。
即使是整个金原公国与之为敌,也只能说一句胜负难料,何况他们这次只来了数万水师。
更有一点,这次出海,甚至根本不是高择言自身的意愿。
这个金原公国的大贵族,高鼻环眼,狮面阔口,胡须卷曲一直连接到头发上,看着是个粗犷野蛮的面相,实际上却一向以思虑周密而自得。
他平生信奉着“宁可慢三步,不肯漏一步”的准则,对于不了解的东西,哪怕先避开,施以软弱的姿态,都不想以冒失的姿态接触。
这样的一个人,也是最讨厌有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变数,存在于己方的阵营之中,甚至对于这一类事情的厌恶,还要超过对敌人的恨恶。
可是,自从那一颗深红色的星辰坠落在国境之内,金原公国的国主,带头塑造了红莲神像,接触了红莲神像代表的那尊“神明”之后,这让高择言最厌恶的事情,就已经成了他无可回避的事实。
然而,那游移在梦境中的红莲之主、万寿之神,好像对他这种心思一无所知,又或全不在意。
他甚至是整个金原公国除了国主之外,第二个得到神赐之心的人。
当无法掌控神秘的时候,可以厌恶,但当自己都被神秘掌控了的时候,再刚硬的人,也不免会有些颓然。
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就预感到,以后会有越来越多完全不是自己所要选择的走向,将要经由自己的双手,被创造出来。
得到红莲神赐之后,金原公国,士气更凶,战无不胜,但果然没过多久就有神谕传下,要他们以这一艘古船为主,渡海远去,执行一项任务。
神的恩赐,他们求得了,神的命令,他们又岂有违抗的余地。
金原国主只得暂停了部分计划,派了自家水师之中的大半精锐出海,才有了这一次突袭西海沿岸的作战。
“大将军。”水军中一员统领朴立跨入府衙,说道,“此处的法坛仪式已经快要完成,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再多攻下几座城池,设立祭坛?”
朴立一边说着一边抬头望去,映入他眼中的,就是一个高坐堂上,气势森严的大将。
在自己的手下踏入大堂的时候,高择言的精神面貌就出现了极大的变化,眉宇之间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自信。
他目光扫视之间,只会让人感觉到上位者对他们的期许、对他们胜利的赞赏和认同,绝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得出来,他其实对这一次贸然招惹了一个强大国度的事情很不情愿。
领兵在外,无论心里有怎样的计较,高择言在手下的面前,一定是始终有着强大的野心、睿智,从无判断错误的大都督。
“不。”他否决了朴立的请示,道,“这五座城池之中的法坛一成,只要一个昼夜的时间,所汲取的地气,已经足够石人伐龙舰进行一次行动了。”
朴立先是习惯性的点头,又问道:“可是这也只够一次行动而已,即使一次行动就能完成任务,之后,我们返回的时候,想让伐龙大舰继续发挥出平风定浪,拨开迷雾等功效,也是需要地气作为能源的。”
自从开始叩拜红莲神像,金原公国的将士,愈发好战,况且这一次分兵五路,突袭大捷,可谓是一次大胜,他们自然更加情绪高涨,这几天,下面的各级将领纷纷请求再战。
“不要被一时的胜利干扰了思考。”
高择言说道,“我们终究是孤军在外,粮食饮水也不充足,而所面对的这个国度,却是疆土辽阔,敢战之士不下百万,一旦我们继续前行,遇到对方大批援军围至,肯定要出现本不该有的损失。”
他在桌上拿了几张纸,从大堂主位之上走下来,取了自己的配刀,挂在腰间,道,“五座城池的法坛,只要一个昼夜,就能汲取许多地气,而实际上他们能在一个昼夜之间破解法坛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传令下去,我们不但不继续进军,待法坛一成,还要立刻撤离府衙,搜刮粮食饮水,每个人得到足够自己五日使用的量之后,迅速整军撤退。”
高择言说着,把几张纸递给朴立。
朴立低头一看,那正是刚才大将军所说的命令,一共四份,而且都已经加盖了印章,显然是要传给其他四路兵马的。
“只是五天的粮食饮水,是不是还有些少?”
高择言摇头,道:“莫忘了,我们是水师,完成神谕之后,我们才会更加自由,到时顺流而下,换一个地点,重新来一回就是了。”
朴立兴奋道:“末将明白了,到时候他们的援军都聚拢到这边,我们避其锋芒,胜利只会更唾手可得。”
“有伐龙舰的优势在,这东大陆的国度再强,面对瀚海阻隔,彼时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们两番大胜,凯旋西归。”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似乎是已开始期待下一次大胜的场景,激动的耳朵都微微抖了抖。
这个瘦小的男子身着皮甲,没戴头盔,五官之中最显眼的就是他那一对耳朵,耳廓饱满而圆,耳垂也要比常人大出不少。
这样的耳朵,就算是放在一个脸如满月的大胖子身上都会有些嫌大,放在瘦小的朴立身上,简直就像是他的脑袋两边,长了一对肉翼。
在双耳一动之下,他脸色微变,一句话就传递出去。
‘府衙东南角墙外有人偷听。’
这句话不是出于口中,传入耳中,而是直接在高择言心中响起来。
他一听了这话,身影立刻消失。
而在此时,整座府衙的东南角墙外,相隔十步宽阔的街道,一座民宅里面,高保家正背着自己的大盾站在阴影之下。
这座宅子原本的主人,在当日这些贼军攻入城门,直入府衙的时候,就已经吓得偷偷逃走,此时屋内空无一人。
宅子不大,但也有个前院,种了些叫不上名字的小树野花,还搭了一个竹棚,上面缠绕着瓜藤,冬去春来,瓜藤已经生长的很是喜人,翠绿的颜色,蜿蜒在发黄的竹竿上,遮挡着日光。
高保家就借着这一点清凉,仔细的分辨周遭的声音,把注意力放在府衙之中。
以他的耳力,只要心里关注了,周遭数百米的对话、连惊叹吸气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来探听情报的时候,根本不必潜入府衙。
而且还有一桩妙处,就是在岳天恩、燕子冲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唯独高保家因为家学渊源,也学过几种西大陆的语言,所以他能听得懂府衙那些人在说什么。
只是,高保家听着听着,在大堂里传来的对话终止的一刻,忽觉其中一个人的脚步声,心跳声,呼吸声,全部消失。
他心中微疑,眉头刚要往中间凑拢少许,就发觉墙头上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身披厚重甲胄,腰悬长刀,但是行动之间却要比蚂蚁更轻,比蝴蝶更灵,高保家全神贯注状态下的耳力,也不曾听到这人到底是何时到来。
但是此人一开口,嗓音一露出来,高保家就确定,这人在一个呼吸之前,还位于府衙深处的大堂之中。
不过那时他说的是西大陆的语种,这时说的却是有些生硬的大齐语言。
“齐皇朝的大拳师?”
高择言按着刀柄,将悬挂在腰间的长刀压的近似横起,俯视着说道,“之前我的部下罗在心,曾经在永汲遇到一个强劲的对手,没想到很快我就在自己这边,又见到了一个如此出众的武人。”
在高择言的视角之中,高保家看到他出现的时候,虽然大体看起来仍是之前静听的那个姿势,但是,虎口方向、手肘向外拱起的角度、双脚间距、膝盖发力的准备,都进行了微调。
被瓜藤叶片切割的斑驳阳光下,照见地面一卷卷微尘扬起,自然而然的在高保家身边,形成了一个如球、如钟的形态。
这几乎是一个无懈可击的,可应对前方高处之攻击的姿势。
稀薄微尘如钟,气场混成不缺。
高择言问道:“去年的四海武道皇者,就是在你们这群人中间决出的吧?”
高保家身子胖壮,眼睛就显得有些小,斑驳的阳光落在他额头上、脸上,衬托出浓浓的,像是在午休的懒散汉子模样。
他就这样使人觉得全无慎重的说道:“我也从燕子冲那里听说了,你们有不死之身。他的爪功再怎么凌厉,落在你们身上,就像是清风过水,只见波纹不见伤。”
高择言露出了笑容,道:“那他必定是误会了,我可没有不死之身,如果你能打中我的话,也许,我会立刻受伤。”
“哦?”
高保家的眼睛怒然一睁,眼珠不避阳光,胖壮的脸上小小的眼睛,似突然大了一些,日光照在眼珠上又被反照。
那一个刹那,他七窍之中,都像有微薄光气在喷发。
“那就试试。”
一语未落,动如霹雳雷鸣。
民宅轰然一震,几乎有地龙翻身之前兆。
摇晃的院墙,突然出现一个硕大的缺口。
那就像是一个圆,圆心位于墙头的位置,下面的半个圆形,就以缺口的形态,呈现在整面墙壁上。
圆球以内,空气暴动,砖石成粉。
大量的墙壁粉末被裹挟着冲飞向外,快到如同一条雪白的光柱,贲然横裂街道,撞入府衙之中。
撞塌围墙,撕裂砖石,刮折立柱。
汇玉城府衙东南角的整个院落,就像是一下子被劈成了两半。
嘭!
一面大盾,一个胖壮身影,停在了府衙大堂前的空地上,身后一片狼藉。
高保家的这一击全力而发,大盾在前,一去不停,十成力道的一击,连贯两座宅邸,深入府衙五十步。
他这一击惊动了整个府衙,甚至可以说是惊动了整个汇玉城。
然而,当他把定步子、站稳的时候,周围那千百名影影绰绰、竞相奔走围拢的西大陆士兵,却全部在他注意的范围之内。
只有背后、上方,一股说不清是寒是热的锐意,罩住了高保家全身,激得他后颈寒毛,根根晶莹竖起。
天空中,那一轮耀眼欲盲的日头之中,有一个人影悬停,背后倏地张开了一对晶莹剔透、修长到几乎可以盖住整个身子的蝉翼。
今年今月今日的西海,犹在春意浓。
知了的叫声,提前一个月,响彻此间。
第302章 走马西来欲到天(上)
蝉!
蝉之声。
蝉声响彻。
声传汇玉城。
古人咏蝉,曰:“蝉声以动容,德人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
“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寄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其真。”
这“知了”“知了”的声音一传出去,所有听到的人,先觉得身上一阵烦恼的燥意,就像是提前一个月感受到了盛夏之时的滋味。
不过,在须臾之间,眨眼之际,空中的微尘尚未坠落,又是一股幽寒冷静,彻底压过了燥热,降落在心头。
这汇玉城的官衙之中,驻扎了八百名精兵,原本都已经被刚才高保家弄出来的动静惊起。
他们口中呐喊着围拢过来,却又都在即将到达这一个场地边缘的时候,被蝉的叫声贯彻身心。
热冷交替之间,众人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毛倒竖,悚然止步。
因为这数百人的动作同步的停顿,一时间,好像这整座府衙都随之静滞了。
天空之上,悬停在日头中的那道身影,展翅之后,忽然消失。
地面上的高保家,突然缩身一滚。
他一个胖大的身子,沉重的躯体,在这一缩之下,好像陡然间就成了一个圆滚滚的软球,挂在了大盾中心的位置。
接着,他这个缩成了球似的身子一拧,整面大盾就在上下四方飞速运转起来。
因为高保家的这面盾牌舞的太圆润了,乍一看去,就像是穿着衣服的肉球外面,又裹上了一层大铁球,然后这个硕大的铁球,就在原地轰轰转动。
一个换血境界的大拳师,如果擅长刀法的话,一把刀舞起来,就能做到泼水不进。
一桶水泼过去,一滴都洒不进去。
这是何等周密的招数。
但是,就算是那样泼水不进的刀法再密上十倍,也绝对比不上此时高保家的防御密度。
“大铁球”轰隆隆的响声里,东边忽然有一道细微的光痕闪过。
两米多高的银白大球似乎整体震了一下,随之向西边一弹,地上碾出一道深深的沟壑,碎裂的砖石带着不下于弓弩的力道,溅射出去。
但是那些碎石,还没有飞出铁球周边六尺的范围,又纷纷在无声之中被切开,多出一道道如同镜面一样平整的切口,直到碎成粉末。
石粉弥漫之际,遍布在空中的一条条细长刀痕,才在这些昏暗粉末之中被衬托出来。
就光是银白大球旋转的这一会儿时间里面,周边六尺,至少已经有五百多道笔直的刀痕,纵横交错,错落有致的密布在每一寸的空间里。
每一条刀痕,看起来都像是绷紧的钓鱼线那样纤细,但其中蕴含的,是随便一条刀痕放出来,都足以切断半尺粗细熟铜柱子的极锐锋芒。
每一条刀痕消失的时候,又立刻会有新的刀痕补上,出现在新的方位,织成一座十死无生,随灭随起的绝命天牢。
那个银白大球轰轰转动,滚来滚去,粗犷的震动声响之中,夹杂着数不清的金铁交鸣,却始终闯不过周边六尺的界限。
忽然,球体之中发出一声暴吼。
“去!!”
银白大球一刹那间碎裂成千百份,如狂风骤雨,不分方向的朝周边打去。
周围的刀痕暂且一清。
高保家的身影再度显现出来,一言不发,夺路急走。
射向那些士兵的碎片,又在半途中被细密刀芒斩落。
高择言的身影像是直接从空气中浮现出来,看着高保家的背影,长刀点地,深深的换了口气。
“金声蝉鸣一起,鬼神勾魂而至。你走不了的!”
盔甲之下,高择言的胸口,一小块深红如玉的圆斑,位于胸膛正中,正轻轻鼓动。
细细的脉络蔓延向全身,驱散旧力将尽的酸疲,换上新的气息。
这一次渡海而来的金原公国水师之中,一共有六名,获得了神赐之心的将领。
神赐之心种入体内之后,自身血肉精神,向神赐之心的转化率超过一成时,就可以选择一只变异生物进行血祭仪式,然后交由神赐之心,将之吞噬,诞生一种天赋神通。
这种神通获取的过程,具备一定的随机性,即使选的是同一种变异生物,譬如说一只鹰隼,也有可能这个人最后得到的是鹰的目力,而另一个人得到的是飞行的能力。
六大将领的天赋神通各有不同。
罗在心拥有水元体,化身如水,全无要害,刀兵不能杀,铁索不能缚,牢笼不能囚,堪称不死之称。
而高择言获得的神通,他自己将之命名为“金声蝉”。
蝉音可以扰神,迷乱感知,震慑精神,但这一切都只是附带的效果。
金声蝉真正的长处只有一点,就是——速度。
绝逸的速度!
在这样的速度之下发刀,哪怕高择言本身在刀法上的造诣,只是平平无奇,也会在绝速加持之下,成为无可回避的奇刀。
高保家那一面灌注了百年功力的百炼精钢大盾,认真算起来也只是维持了三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被切得支离破碎,全靠一股真气勉强的维持形体。
刚才他以盾牌碎片搏取一线生机的时候,大盾碎的那么轻易,也正是这个缘故。
嘭嘭嘭嘭嘭……
春日暖阳,光芒融融,汇玉城中,接连传出一道道重物抛飞的声响。
府衙里的一路烟尘,直冲到最外层的围墙,破墙而出。
就在高择言换气的那一点间隙里,高保家闷头前冲,不管不顾的撞飞了二十几个拿刀枪往他身上捅过来的金原公国士兵,又跨断栏杆,撞破屋门,终于闯出了汇玉府衙。
“胖子,中了大将军这么多刀,你还想走?!”
破墙的一刻,朴立的身体如同一只灵猴,从远处翻身飞跃而来。
他手里拿了一杆长枪,嗖的一枪,直冲着高保家背心刺过去。
高保家双臂不动,也没有转身,只有那肚子忽然往外一鼓,胸腹之间的衣服被撑破,随即那个硕大的肚皮又猛的一缩,化作胭脂一样艳红的平坦肚腹。
腹鼓!
咚!
一股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力量,如同波浪,从他的肚皮向全身扩散,传递到背后。
朴立这一枪刺过去,刚好迎面撞上了这一股从肚皮向背后发出的力量。
长枪啪的一声断成三截,枪头倒射回去。
枪尖寒芒,惊得朴立往旁边急跳闪躲。
高保家已经大步跨出,整个过程里,他都没回头看过朴立一眼。
“腹鼓”发动之后,他一步跨出去,地上就是一个大坑,人已经弹到近乎百米之外。
可是到了此时,刚才已经稍微低落下去,被甩远了的蝉鸣之声,又反常的追了上来,传入了高保家的耳朵里面。
一声蝉鸣,一刀削至。
高择言的速度快到无影无踪,没人能看得到他的身形,只能隐约见到空气中一抹刀锋的光泽。
不过他在出这一刀的时候,眼里忽地映出了一种奇异的景象。
一个比他慢了太多太多的人,一只慢到让他觉得像乌龟的手掌,轻柔舒展开来。
素净而有着薄茧的女子五指,做了一个抽刀的动作。
没有收刀的过程,她那五指一屈,就是连环拔刀三次。
嗡!
斩向高保家后颈的一线刀痕溃散开来。
那刀光,不是被另一把刀斩断的样子,而是被弥漫四周,无处不在的刀意,直接从整体上压的松散、退却。
高择言恍然,那个女人的速度确实没有他快,这也并不是出现在他眼前的动作,而是直接映入他精神之中的幻觉。
蝉鸣之声,在这一个瞬间猛然激烈了倍余。
“这种程度的幻觉,可杀不了人,也救不了人。”
高择言精神集中,背后的蝉翼振动成了两片模糊的光影,再度挥刀。
公孙仪人纵身来到高保家身边,一身月白色束腰武服轻转,空刀出手,一道道如水如雾的刀影,仿若浅白色的龙蛇飞舞,遨游于空气浪潮之中。
盘旋扫尾,去而复返。
戏水刀气,穿空飞翔,数百道细长刀痕,极速穿刺而来,闪现在这些戏水刀气之间。
哗啦!!
一道大浪拍落似的声响传开。
戏水刀气尽散,一大蓬白雾炸开,眨眼之间,就翻卷着吞没了整条街道及两边的房屋。
这些雾气炸的快,淡的也快。
蝉的叫声,一个起落之间,浓郁的白雾已经淡到可以视物。
高择言的身影,浮现在被雾气沾得湿润的街道上,徐徐换气。
刀尖上一点浅浅的红意,在雾气吸附过来之后,汇聚成一颗如血的水珠,啪嗒,滴落。
长街之上,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
半个时辰之后,军中豢养的飞鹰来报。
“平无常,范夫,田怀梦,罗在心四位将军,在他们攻下的城池之中,再度遇敌,皆无损伤,但也都没能留下对手。”
已经回到府衙之中的高择言,望着情报,沉默数息。
‘没有神赐之心,能够进步到这种程度,他们在天星坠落之前,一定都是超越了大拳师的人物。’
‘按照过去千年的记录来看,东大陆这边,前后五十年,能存在三个这种档次的人物,就算是罕见的时代了,这次居然有这么多。’
高择言思忖之间,朴立靠近了过来。
“大将军,这几个人虽然实力不俗,但面对金声蝉的时候,必定都处于绝对被动的局面。”
朴立暗自掐着之前被震断长枪,有些酸痒的虎口,口中劝说道,“如果把平无常他们召回,形成牵制,让您发挥,或许可以诱敌深入,把这一伙人一气杀绝了。”
高择言沉吟道:“这样的人,肯定都不是蠢才,不一定有那么容易上钩,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维持原定计划。”
他转过身去,看向整个汇玉府衙之中最宽阔的一处场地。
此时这块场地,竟完全被一头巨物的尸体所占据。
这是一条长达三十多米的鲸鱼,鲜血的气味还算是新鲜,是他们之前在西海中的时候,借助伐龙舰的震慑效果,捕得。
鲸鱼的尸体下面,边边角角的地方,隐约可见地面用血液绘成的一幅图案。
这正是血祭仪式。
这种血祭,用人用兽都可以,他们还在西大陆的时候,汲取地气之前的血祭仪式,就是用的敌国城邦之中的人命。
高择言本也不在乎多杀一些人,但他们在海中遇到这种巨兽之后,想法就变了,如果祭品的数量更多的话,仪式进行的步骤就更繁琐,而像这种巨兽,只要一个祭品,就可以完成整个血祭,可以节省很多时间。
孤军远渡而来,对于时间的把握,才是最重要的。
此时巨鲸的尸体已经像是融化了一样,升腾起一缕缕深红色的烟华,飘在半空,逐渐垂落扩散。
这是仪式完成的征兆。
高择言说道:“你去下令,现在开始收集粮食饮水,黄昏之时,集结休整,明日早晨,退回伐龙舰所在的地方。”
朴立还有些不甘心,却还是领命去了。
等他离开之后,高择言走出汇玉府衙,站在之前那两个敌人逃脱的街道上。
雾气早就已经彻底散去,经过长时间的日光照射,就连一点湿润的痕迹都不复存在。
高择言挪动了几步,低头看去,在他脚下,右脚脚尖前方一寸左右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红点,仿佛是血液干涸之后的痕迹,很不起眼。
那是从他的刀刃之上滑落下来的水珠。
“异国的高手啊。”高择言弯下腰,厚重的盔甲发出琐碎的声响,“这一次不能好好的打到底,不过,只要十年,不,只要五年……”
以西大陆的局势,五年之后,金原公国就可以完成一统整片西大陆的霸业,金原国主高空青,大都督高择言,会成为远超历代先祖的人物。
那个时候,无论是个体的修为还是造船的技术,金原公国都将再上一个台阶。
高择言的手指触碰到地上的那一点暗红。
“那个时候,会是合适的时机……”
他几乎有些贪婪似的吸了口气,语调的末尾,带着一点兴奋的战栗,“异国的强者,我会再来此处,杀掉你们!”
………………
黄昏日落,夜色初降。
岳天恩、燕子冲、汤彩云、吴广真,都汇聚在汇玉城向东十七里的一座客栈之中。
这座客栈设立在荒山老林之间,看着就不太正经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大商会,专为荒野之中的行脚商人设立的栖身之所。
大商会与玄武天道几乎如同一体,岳天恩他们几个当初从东向西,逐渐走向变异生物密集的地方,四处狩猎的时候,他们随行的弟子之中,就经常有人去找大商会设下的地方休息。
这一次,他们会跑到这里来,则是为了安置伤员。
高保家现在就躺在床上,他双手都缠满了绷带,脖子上也缠了好几圈。
“你双臂一共中了七十九刀,每一刀看着伤口不明显,实际上都触及骨骼,脖子也险些被切断了,不过你一直控制血肉,闭合刀口,不曾使气血流失,还算是保住了元气的,问题不大。”
刘青山坐在床边,拂尘扫过,洒落了一片青色的光点,浸入绷带之中。
“有符法、药物配合,加上你自身修为,十五天之后,大约就可以恢复如初。”
高保家沉闷的嗯了一声,倒不是因为情绪有多低落,纯属是绷带缠着脖子,使他的嗓音有些变化。
而且他那双手从手指到肩膀的位置,几乎都被切成了鱼网眼大小的零碎,这种剧痛,也着实是有些影响的。
“还是得多谢公孙少馆主啊,如果不是她的话,我恐怕就不只是这副样子了。”
公孙仪人站在门口,她左肩的衣服有一团血迹洇着,不过现在已经止血,也上过药了,闻言说道:“这件事情也是凑巧。汇玉城是最早陷落的一座城市,我过来之后就选了此城刺探,没想到高前辈也在其中。”
其实若在从前,大齐内部发生一些战争的话,这些武术家也未必会主动凑过去,热心上门帮忙。
他们又不是什么热心群众,一向我行我素的性子,就算是从正在焦灼的战场旁边路过,都不一定会去插上一手。
但是,一来,这次的敌人是来自大海对面,二来,大齐这边的五座城池全无准备,败的太快,这却激起了他们的傲气。
等跟燕子冲碰头,聊到对面头领具备的特殊能力之后,那些自傲之中,更多了一种好奇探究的心思。
高保家鼻腔里哼声道:“我也想不到,毕生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居然是伤在一个西海之西的蛮夷手上。”
公孙仪人问道:“高前辈懂得西大陆的语言,可曾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汇玉城的情况,也跟刚才岳天恩他们说的其他四座城池差不多,都弄了巨大的海中生物,在府衙之中进行血祭。不过他们说的是什么八爪鱼、多头怪鲨,我所看见的,是一头巨鲸。这些也就不赘言了。”
高保家说道,“我多探到的一些,就是他们设这种血祭,是为了给一艘什么伐龙舰收集能源,而且是肩负某种任务,必须要依靠那艘伐龙舰才能完成。”
“另外,那五座城池,他们都没准备多待,很快就会撤回海上。”
“伐龙舰,莫非是石人伐龙舰?”刘青山思索了一下,说道,“魔宗六脉,一教五门。其中沉沙门的镇教重宝,就是石人伐龙舰。”
公孙仪人道:“镇教重宝?”
“老道故乡……”
刘青山话声停顿了一下,说道,“老道所在的那个时代,魔宗六脉,另外的三大圣地,包括我扶龙教在内的名世六教等,各有一件镇教重宝。”
“如果没有这样的宝物,即使门派的历史悠久,最多也只能算入九百余旁门帮派的行列。”
公孙仪人脸上更为慎重,问道:“这种宝物,想必都有惊天动地的力量?”
刘青山点头说道:“镇教重宝的标准很简单,让一个第三大境的修行者驾驭着,能硬扛十次第四大境的全力攻击,而没有半分损毁就行。这样的宝物,若在第四大境的人手中,确有惊动山河的威力。”
“但是。”老道士叹了一声,抚着自己的拂尘,说道,“当初在北漠那边发现了我扶龙教的宫殿之后,贫道就曾经尝试施法,寻找我教重宝的存在,全无回应。”
“即使是镇教之宝,没有代代维护的话,仍抵不过岁月如刀,恐怕也像那些宫殿一样,已经在漫长岁月之中被磨灭了所有的禁制法咒,沦为凡物了。”
公孙仪人脸色舒缓一些,点头道:“确实。如果这什么伐龙舰,还保有你所说的那种威力,他们的行事作风应该会更肆无忌惮。那,假如这伐龙舰有一定的力量保存下来,刘道长觉得,会是哪个方面的?”
刘青山迟疑道:“这就很难猜了。当年这件宝物在那一代的沉沙门主手中,都是直接用来撞人家护山大阵的。”
他又仔细回忆了一遍,仍无所获,“好像也就是光靠蛮横冲撞,贫道却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特殊之处。”
岳天恩这时抬了抬手,开口说道:“等等,你们都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北漠、当年?”
第302章 走马西来欲到天(下)4600
岳天恩这么一问之后,房中的气氛稍微有些沉滞了一下。
“外公。”
公孙仪人瞥了一眼旁边,顾及到刘青山的感受,语调平缓的说道,“我们说的这些,关系到刘道长的来历。”
刘青山倒是释然一笑,甩了一下拂尘,说道:“这些东西,贫道已无所谓了。以后终究要在大齐生活,说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自己直接开口,说明了在北漠的发现,说了一些他故乡的事情,还提到了那个猜测。
等到这些东西都说完的时候,窗外月光,已移到中天。
岳天恩、汤彩云等人听得入神,奇道:“就是说,你可能是几千年前的人,那个时候,这大地之上,已经存在一个如此繁盛的时代。”
刘青山黯然说道:“贫道这段日子查阅大齐地理,发现这天下间的山川地形,确实有一部分与贫道记忆中的有所对应,不过也有很多的,已发生巨大的改变,沧海成桑田,小丘都变成了雪山,也不知到底过去几千年了。”
岳天恩揪着自己的胡须,苍老的面孔上,一双眼睛竟透出纯澈敏锐的神采。
他没有追问上古时代消失的原因,这种事显然在场谁都不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只道:“既然你们师徒八人能从上古留存到现在,红莲梦境,梦中传法又都跟上古时代有关,那也许像你们这样的人,以后还会出现很多呀。”
刘青山微微点头,语气低了不少,说道:“确实,之前在北方边境铁衣城中,七杀教主就曾经隔空降灵,以一点灵念操控一具朽尸出手过。”
说到这里,这个老道士脸色有些惨淡的笑了笑,“不过贫道与师尊、教内守藏堂主一脉,修炼的是同种功法,异魂而同灵,达到第三大境之后,彼此之间,纵相隔万里,天南海北也能有所感应。”
“而这段时间,我从未感应到他们的存在。”
岳天恩闻言,脸色一整,道:“节哀。”
刘青山说罢之后,却长吐浊气,振奋精神,声音更提高了一些,道:“不说这些了,贫道已经与齐皇谈妥,日后会重立扶龙教。只是当下,还得先设法把西海郡的这些事情解决。”
吴广真腰缠布袋,赞同道:“不错,不管他们这次过来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如果攻破了五座城池之后,还能施施然完成目标,扬长而去,我们这一群人往后数十年都不得畅快。”
汤彩云抱剑而立,道:“不过以双方战力与人数对比,在援军到达之前,只凭我们,要夺回城池,胜算不大。”
公孙仪人开口,道:“咱们人数不够,以少击多,还是得发挥在最紧要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而牵涉到数万大军的真实目的,恐怕只有能统领一路兵马的人物,才有一定的可能知晓详情。”
她几句话说下来,已经把接下来的行动目标,圈定在高择言等寥寥数人身上,见众人都露出赞同的神色,就继续说道。
“汇玉城那个人,依照高前辈所说,应该是他们这次的最高指挥,但是他速度太快,我以目力甚至无法捕捉到他的行动轨迹,以刀意感应,也只能做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即使我们同时出手,要胜他也无十足把握,想生擒,更绝不可能。”
公孙仪人话音未落,吴广真接着开口。
“我去的是成波县,那边的贼军头领,拳脚功夫一般,但是他会飞。”
吴广真眼中流露出一些惊异,回想当时使出杀招,结果对方一飞冲天的场景,道,“而且他飞的方式很独特,虽然没翅膀,但要比有翅膀的还灵活得多,要想生擒,可能性也不大。”
汤彩云道:“我在安桥县遇到的那一个,用的是一根铁棒,他倒是没有展现出太多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是,他运用那根铁棒时,好像要比我的闭月羞光剑更加锋利,甚至数次让我产生一种预感,仿佛只要我的剑刃被他点中某一个位置,就会直接断裂。”
“我跟他交手三十招,每一招都被他直指破绽,不得不变招应对,不过临走之时,我在剑法之中混以擒拿手,险些夺他铁棒,被他以肉掌斩断了一截衣袖。”
众人转眼看去,见汤彩云伸出手掌,袖口果然缺了一块。
不过那一块缺口边缘的痕迹,很奇怪,不像是被利刃切断,也不像是以大力撕扯开来,倒像是那种经过了太长时间,衣料风化之后,被轻轻一捻,就碎掉一部分的样子。
“那一手,就像是腐朽死尽了一样,跟之前他的铁棒携带的异样感觉,完全相同。所以并不是他的铁棒有异,而是他的人有异处。只是他这种特殊手段上限未明,如果选他为目标,尤需谨慎。”
最后一个,是岳天恩开口。
“老夫去的是常渠。”
众人等他细说,出乎意料的是,岳天恩接下来就摇了摇头,“但,负责那座城池的将领并不在府衙之中,老夫转了两圈没找到人,就闹出了些动静,把他们那只八爪鱼切了,毁了已画出图来的场地,砍了一些府中的贼军。”
“但直到逼近了咱们约定汇合的时辰,那个将领仍未现身,老夫杀了一路,砍的手滑,就先回来了。”
高保家双臂虚浮着,光靠腰背用力,从床上坐起来,说道:“这也够了,我听他们说,他们这个法坛形成之后,至少要一个昼夜的时间,才能积蓄到足够一次行动的能源。”
“岳老兄毁了他们其中一座城池的准备,说不定还能把时间再拖长一点,明日午时之前,他们应该都要守在各自法坛周遭,我们行动的时间也更宽裕。”
高保家说罢。
汤彩云又道:“已知的这几个将领要抓起来都很困难,相互比较的话,那还是我的那个对手,看起来更容易对付一点。”
“不。”公孙仪人有不同的看法,“我们今天行动之后,他们必定会有所防备,而且安桥和汇玉城之间离得最近。以汇玉城那个大将的速度,来往二者之间也花不了太长时间。”
汤彩云道:“那你是想选?”
“选那个能够化身为水,仿若有不死之身的。”
公孙仪人说道,“目前,敌军之中,就他一个表现出全无要害的能力,看起来是最不需要担心自身安危的一个,也相对来说,不会过于警戒。”
她转头看向燕子冲,“然而燕前辈拿他没办法,并不是真功夫弱于他,而只是打法上不能形成克制。这次我们一起行动的话,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试着对他造成足够的伤害。”
公孙仪人细细数来,“一者,我在控水或者与水相近的物质方面,还算有些心得。二来,外公的嫁衣神功早已登峰造极,足以煮铁熔金,如果他的化身之物,真是水的话,未必当得起一招两式。”
“第三,则要着落在吴前辈身上。”
吴广真见她转头看来,手掌就轻拍了拍自己腰上的布袋,说道:“不错,我这布袋说是布袋,其实水火不侵,就算是用来装一袋水,也绝不会有一滴能漏出去。”
刘青山仔细打量了一下那布袋,隐约觉得好像跟自己记忆中的一桩上古时代的异宝,很是相似,不过,现在这布袋上面一点法术气息都没有了,漫长岁月之后,看来也只剩下本身材质可堪一用。
他也没有多追问什么,既然定下策略,便抚须笑了一声,道:“早知如此的话,其实今天各位也不必分头行动了,只要岳老先生与这位吴先生同行,就已经有不小的把握。也许那样的话,老道与公孙姑娘过来的时候,已经能够直接审问俘虏了。”
刘青山这番话说出来,本来是想要更增添己方的信心,随便说一个轻松的假设。
不料,话一说完,房中却没有人及时搭话,不免有些冷场。
他捻着胡须的手放慢了动作,心中忽然醒悟:如果不是分走五路,各自出击,已验证过了对方的实力,知道敌方将领个个都有诡异之处,以这几个人的心气,又怎么肯轻易联手围攻?
好在这时,公孙仪人及时解围。
“几位前辈今天已经战过一场,奔波往返,多少也该有些疲惫了。”
公孙仪人转身走向屋外,把半掩着的房门推的大开,道,“既然计策已定,不如各自选一个房间,休息一个时辰,养好了精神再一同出发。”
众人纷纷赞同,便各自散去。
公孙仪人和刘青山也离开了高保家那间房,让他可以好好养伤。
两人一起下楼梯的时候,刘青山想起一事,问道:“公孙姑娘,你的伤已经好了?”
公孙仪人扶了一下左肩伤处,点了点头。
她当时跟高择言只过了两招,已经看出对手刀招的变化,刀意的神髓,其实都比她自己逊色不少。
可是对方的速度,着实超逸群伦,两招之间,公孙仪人已感应出对方刀招衔接之中的三十六个破绽,却反而是自己被一刀贯穿左肩。
好在,当初在北漠的时候,公孙仪人已突破至生死玄关的境界,这一点伤势,片刻之间就能恢复。
“公孙姑娘天赋异禀,年少就已换血大成,得到功法之后,很快完成第二境界的过渡,直入第三大境,即使在上古年间,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呀。”
刘青山刚才的话只是个引子,夸了几句之后,才说出自己真正的疑惑,“可是贫道之前看来,岳、吴他们这几个人,在铸身换血境界上的修行,早就超过了一般定义中的大成界限。内力方面,他们也是突飞猛进,同样达到隔空真气这个境界的巅峰。”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已经运用了传音入密的法术,免得再被岳天恩他们那几个听到,又多了几分尴尬。
“按理来说,以这几位现在的状态,气血与内力之间已接近均衡,只要按部就班,使二者交融,就能达到第三大境界,甚至可能因为根基过于浑厚,一蹴而就,直接逼近生死玄关的大成之境。”
“你们玄武天道,应该也有这方面的功法收藏,怎么偏偏……”
偏偏是公孙仪人这个年轻一辈的破入第三境,而其他几个根基比她还浑厚,甚至会越来越浑厚的老家伙,卡在了这个门槛前。
“这种事啊。”
公孙仪人走到楼梯最下面的一级,停下脚步,手按在栏杆上,回头看了一眼二楼那几个房间,同样传音入密,做出回答。
“应该是认知方面的障碍吧,佛门就有知见障一说。简单一点来讲,像我外公他们,几千个日日夜夜都用来锤炼体魄,打熬筋骨,对他们而言,肉身的力量才是毕生休戚与共,与生命同呼吸,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真实力量。”
“而内力……”
“就算都已经拥有了可以分金裂石、隔空开碑的内力,在他们内心深处,估计还是会觉得这种东西有些难以捉摸,空空落落,太故弄玄虚了些。”
公孙仪人微笑着给刘青山解释,口中说出来的话,已经委婉了很多。
如果真要一针见血的话,那就是岳天恩他们这些人,在内心深处觉得,内力这种东西,不配跟毕生折磨出来的肉身力量相提并论。
这种看法,显然是很顽固,甚至显得有些愚昧,也绝对是错误的。
但是,人的执着,就是这样的,并不是会那么轻易的,被所谓的客观道理,彻底扭转看法。
况且,如若不是拥有这样的执着,他们又怎么能够撑得过百日大擂台赛,在理论上已经是代表常人肉身极限的换血大拳师之上,跨过那道鸿沟,成为四海之内、武斗之王。
虽然因为内力功法的涌现,代表着过去的海王那个阶段的战斗力,已经变得没那么罕见,但是,单纯走肉身走到这一步的人,仍然每一个都是曾创造奇迹的强者。
刘青山应了一声,表示已经了解了。
如果交情更深一点的话,老道士倒是想劝岳天恩他们早点看开。
毕竟四大境界这个体系,是上古万年史册之间,不知多少先贤人杰,一砖一瓦搭建完善起来的,绝对是堂皇正道,最全面的一条道路。
硬压着自己不往前走,绝非明智之举啊。
刘青山忽而问道:“公孙姑娘,你原本走的道路,应该与他们相近,也已经卓有成就,为什么,你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呢?”
公孙仪人走下楼梯,清淡随意的回应道:“因为我本来就不太在意这些东西的。”
用刀、用手、用火枪、用体魄、用内力、用智慧,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罢了。
这些东西本身都只是工具,又哪里需要那么在意其中的区别呢?
其实,如果不是最近一年以来,武功上进步的太快,在天星坠落之前,公孙仪人本来都准备跑到神机百炼营,去看看他们的火枪了。
要是没有天星坠落这档子事情,她现在或许已经开发出多只火枪并用的新派拳法了。
刘青山赞叹似的,又笑了起来:“说到这里,贫道又想起,好像还有一个人,也始终没到生死玄关的境界,不过他的战力是早就跨过那条线了。”
公孙仪人会心一笑:“他呀,他却是内力增长的太快,肉身上又只停留在换血,早就错过了两者平衡的那个时期了。不过我想,下次再见面的话,或许他又要给我们一点惊喜了。”
“你们是在说我吗?”
屋外月色浓,风吹枝影摇动。
客栈的门被推开。
方云汉一身青布道袍,风尘仆仆,跨过了门槛,挥袖扫了一下衣服下摆沾染的尘埃,眸若清潭的看过来,欣悦的发出时隔两个多月的问候。
“仪人,”他注视一息,侧过目光向老道,“刘道长,又见面啦。”
第303章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4500)
天光破晓,晨曦微白,清晨的凉气吹过大地,草木之上,悬挂着将落不落的露珠。
永汲城之中,一座座青砖黑瓦的屋子,沉默在这清晨的光景里,家家户户全部都是紧闭着门窗,但也有许多人家,门板上出现了残缺的新痕。
空荡荡的大街,残破凌乱的酒楼食肆,老旧的酒旗上还染了血迹,整个城池都显出一种被蹂躏过后的颓丧哀伤。
大齐西海沿岸的城市,虽然不像东海郡最近这些年来发展的那么快,但也算得上是商贸方面颇为繁荣的一片区域。
可永汲县这样的地方,毕竟只是一县之地,当地的粮仓之中,还不足以储备足够上万大军数日消耗的粮食。
况且,金原公国的这些人渡海而来,船队之中携带的粮食大多口感很差,这次一场大胜之后,各级将领又纷纷下达了劫掠的命令,他们自然是要寻找更有滋味的吃食,在储备一些耐放的粮食之外,更要好好饱餐几顿。
于是,一队又一队的兵丁,涌入了那些酒楼,从看起来就比较富贵的人家,一直到住宅方面稍微有点体面的普通人家,全都被搜刮了一遍。
而又因为语言不通的问题,这些西大陆的士兵一旦破门而入,往往都会引起最强烈的抵抗,自觉已经绝无生路的百姓,在恐惧之余也不乏能从绝处之中生出勇气的。
可惜这样的勇气,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只能带来一场血腥的争端。
破城数日的时间里面,也不知道多少人家屋子里,已不再有活人的踪迹,透过残破的门板,半开的窗户看过去,死不瞑目的尸体也沐浴在这清晨的冷光之中,仿佛尤在控诉。
方云汉跟着岳天恩他们来到永汲城中的时候,所见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一个多时辰之前,故友重逢带来的那点欢悦,在踏过城墙的时候,就已经从方云汉心中漏尽,涓滴不存。
而在已经站到府衙前,发现这一路上根本都没有遇到西大陆士兵的时候,他心情的变化、沉坠,几乎使得身边的空气,都出现了些微的扭曲。
“居然已经撤了吗?”
刘青山环顾四周,一道法咒的符文光芒从指尖扫过,抹在眼前,在光泽变化的符法视野之中,眼前这整座府衙,都已经笼罩在深红色的光罩之下。
“看来他们对这里的法坛,异常自信,认定我们不可能在他们汲取到足够能源之前,就将法坛破坏。”
一旁方云汉问道:“如何破解?”
刘青山摇头道:“光这样看着也没什么头绪,先试着攻击一次,看看这法坛会有什么样的应……”
他话还没有说完,就惊觉一股大风从身边涌起。
众人周围的光线也出现异样变化,后方变得暗淡了一些,而前方更加明亮,空气、天光,仿佛都在向着前方汇聚过去。
伴随着方云汉一个推掌的动作,一道汇聚天光的汹涌气流,轰然而去。
轰隆隆!
仿若有整个府衙正门那么大的气柱,直接冲撞在深红色的光罩上。
刘青山心中暗惊,他已经彻底达到了术法中的第三大境,对天地之气的感应异常敏锐。
刚才方云汉看着轻描淡写的一推长,实则却是周围整片街区的天地之气,都被掀动波澜,这种程度的力量潮涌,跟刘青山记忆里面,他那位两百多岁时,堪堪踏入第四大境门槛的师尊,都差不多了。
这一次闭关重出的方云汉,果然又跟当初在北漠那一战中的表现,有极大的差距了。
可是,这个方会长,明明还是没破入生死玄关!
刘青山只觉得自己的常识,在这个人身上,越来越不管用了。
不过很快,另一种异样的波动,就分走了这老道士的注意力。
在气罩冲撞之下,覆盖了整个府衙的那深红色光罩,整体都微微颤动起来,随即,众人脚下所站的这块地面,忽然生出少许浮动松软的感觉,就像有大量流体,正从地面以下不太深的地方经过。
一块块方砖之间的缝隙略微扩大又合拢,感知敏锐的岳天恩等人侧头看去。
这长街两边本来种了一些树木,青石街道以外的土地间,不乏杂草、野花,此时都正以极快的速度发黄凋零,春意盎然的景色,刹那间变作深秋一般。
“是地气。”
刘青山法眼观瞧,目不转睛,口中说的话,也多了点急切,“方会长,快停下,这法坛与地气的结合,对地气的操控之巧妙,比我预想的深远的多,你如果继续加压,试图强行打破的话,后果无法预料。”
方云汉闻言,衣袖一甩,那道持续向前冲击的气柱,就噗的一声消散开来,顺口问道:“那你有头绪了吗?”
刘青山说道:“我还需要时间。”
他看了片刻,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符纸,分给岳天恩等人,说道,“请你们带着这些符咒,前往这府衙四个不同的方位,形成四点包围,帮我进行观测。”
岳天恩等四人应声离开。
方云汉垂落衣袖,又耐心的等了一会儿,见刘青山一直沉浸在测算之中,眉头紧锁,看起来短时间内很难得出结果,便问道:“那这里,暂时应该没我什么事了?”
刘青山转头看他一眼,掏出一个纸鹤,道:“方会长想做什么就去吧,以之前的情报来看,他们应该也不至于对你的安全造成什么威胁。我这里若有紧急需要的话,会通过纸鹤传达给你。”
但凡是跟方云汉有过一段相间相处的人,应该都能很轻易地猜到,在见到这座城中的情况之后,他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刘青山早有所料。
方云汉接过那一只纸鹤之后,还能冷静考虑,对公孙仪人说道:“这里的情况还有很多未知,以防万一,你就在这里护着刘道长吧。”
公孙仪人颔首:“他们在海上还有余部,具体安排不详,你追上之后,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抓一个活口。”
“我尽量。”
方云汉收好了纸鹤,转过身去,抬头看向西侧。
深沉的风开始在他身边转动,几片凋黄的落叶绕着他的衣服旋转飞舞,虚空之中的心神律动,向西蔓延。
“都撤往海边了,是么……”
呼!!!
永汲城的府衙前起了一道呼啸,长风浩荡,霎时间已经越过了街道,长街两边,无数落叶纷飞向天。
一些房屋之中,战战兢兢的幸存百姓,窥探着外面的动静,任由天光渐盛,任凭他们早已听见那些兵甲远去的声音,仍然不敢外出。
阳光透过破烂的窗户,洒在屋中,一柱光明里,尽是尘埃与恐慌。
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青衣道袍的身影,已踏上城墙。
他略微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在城墙高处回首,一眼可以看尽大半座城池。
待目光扫过寂然的千百栋房屋,还做道人打扮的方云汉,便裹着满身森寒,纵身向外,闪逝而去。
………………
此时,罗在心所率领的这一支队伍,已经到了十九里之外。
他们行军的方向,是向着西北方,既是靠近海边,也是向着汇玉城靠拢,最后在汇玉城正西方八里之外,与高择言的队伍会合。
罗在心来的还算是比较晚的。
负责安桥县的平无常,攻下成波县的田怀梦,都比他更早抵达这里。
俗语有云,人一过万,没边没沿。
此时,金原公国渡海而来的四路大军会合,数万人集结在一起之后,简直就像是一大片蚁动的江潮。
放眼望去,数里之内、甚至到视野的尽头,都是攒动的人头,身披盔甲的数万士兵,哪怕是默默无言的前进,仅凭着脚步的声音,就足以隔着遥远的距离,让百兽万物,仍然震慑于这份威势。
他们的队列分布,不但覆盖了这一片荒野区域,整支队伍的边缘,甚至还蔓延到了不远处的矮山之下。
在这样庞大的队列之中,罗在心等几个将领,也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聚在大都督的旗帜之下。
众人一照面,颧骨高耸,嘴唇薄削的田怀梦,就疑惑出声:“怎么连离得最远的老罗都到了,范夫还没到?”
高择言神色间有些愠怒之气,道:“昨天齐王朝的那帮人四处袭击的时候,范夫刚好副作用发作,他那边的祭祀图案和祭品都被毁了,还被杀了九百多人。”
“他到黄昏的时候才重新准备好法坛的事情,又运过去一只祭品,完成了仪式,应该要比你们都晚一些出发。”
朴立在旁边补充道:“他的路线也跟你们不同,路上有大河,要朝着东边绕行一段距离,不过再有一两刻钟,应该也就到了。”
“昨天袭击的那些高手都是孤身行动吧,一个就杀了九百多?”
田怀梦先是有些惊诧,接着也想起了昨日遇到的对手,明明自己才是会飞的那一个,却根本没办法阻止对方离开,便拧眉切齿,冷笑道,“等完成了任务,咱们再跟他们好好较量较量。”
手上拿了根铁棒,看起来只是青年样貌的平无常,静听他们交谈一番之后,道:“咱们几个之中,范夫的神通,可谓是最神妙的一个,可惜也是唯一一个有副作用的。倒不知该不该羡慕他了。”
那范夫获得了天赋神通之后,每隔三天,就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不能动弹,必须找一个绝对隐秘的地方,孤身一人隐藏起来。
若非如此的话,以西大陆这些人看来,必不可能有人能在与范夫作对的情况下,还有余地去杀掉其他一兵一卒。
罗在心当日跟燕子冲的一战,受了不小的打击,听他们聊到这些,心情也很是不佳,对着平无常道:“你有什么好羡慕的,你的神通要是尽情发挥出来,杀人破甲,无坚不摧,哪像我这样,就是个用来挨打的神通!”
在他们几个交谈的过程之后,四路大军已经彻底汇成一路,也没有在原地等待,而是直接向西进发。
位于大军东南部的,就是刚才罗在心带来的那一部分士卒。
最外围的几百名士卒正走着,忽然感觉到一股寒意。
一阵冷风从东南方向上吹过来。
清晨时分,风起风落,本是寻常,然而这一股冷风却吹得绵绵不绝,甚至风力越来越强。
有人就转过脸去,往东南方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看,他眼前陡然一片血红,接着黑暗下来,剧痛从双眼的位置传开,刺激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这名士兵丢下了手中的长矛,捂着眼睛跪倒在地,指缝里流出了鲜血。
但还不等他引来全军的关注,周围又接二连三有惨叫声响起,一具具身体跪倒,扑倒下来。
他们有的捂着身上的伤口,有的则是要害受到打击,当场毙命,只有咽喉上插着一片草叶。
顷刻之间,上百人哀嚎着,身形全都矮了下去,被那些在风中飞舞的青草,留下了铭刻入骨的伤口。
“什么?!”
“敌袭?”
附近的数千名士兵,听到声音的,都将注意力投注过来,靠的更近一些的,则已经转身将长矛平端。
他们训练有素,长矛探出去之后,一排排寒光闪闪的尖刺横在空中,面向东南方。
荒野上,那些被大队士兵践踏过的草地间,断裂的草叶升空,如同点点漂浮移动,飞在广阔天地间的碎绿雪花。
青色的身影,在这一场疏疏洒洒的青色飞雪间走来。
“西海郡,永汲、成波、常渠、安桥、汇玉,五座城池之中,守军八千有余。”
方云汉说的话,一字一句,不急不缓的广传开来,可对面那些士兵完全听不懂。
只是见到敌人现身,长矛兵举步向前,移动过来的弓箭手也都搭箭上弦。
但就在下一刻,仿佛有数不胜数的薄皮铁片弹抖的声音传出。
那些举起长矛的、张弓搭箭的士兵,又齐声惨叫着,跪倒了数列。
几百人的脚下,一同流出了鲜血。
那些被他们踩踏过的柔弱的青草,竟然全都被赋予了可怕的锋利,向上刺出,穿透了他们的鞋底,扎穿了他们的脚掌。
笔直、尖锐,如同无数柄小剑的青草,带着血色,竖立在这片土地上。
方云汉眼前,百尺以内,已经没有一个能站着的人。
他看着这些不久前还在永汲城内肆意妄为、劫掠造杀的人,眼中全无情绪的波动。
“尔等破城之日,八千士卒伤亡殆尽,又在几日之间惊扰百姓,大肆搜掠,致使万民惊惶不可终日,昔日繁华安宁,一夕败尽。”
“八千之外,再加上……这个数字要怎么算呢?”
这里的异动已经惊动全军,万千士卒齐声呐喊,声震四野,远方群鸟惊飞。
庞大的金原公国精兵阵列,如同一只蠢蠢欲动的巨兽,改变了方向,整体向东南倾压。
对比之下,孤身于旷野间的青衣之人,显得无比渺小。
“罢了,这些,本来也不是能用数字来衡量的。”
“但有一点是不会错的……”
面对万千刀枪而从容不迫的人,话至此处,看似平静的面孔,终于展露怒容,双眸神采如焰,并指如剑,手指从眉心擦过,指向天空。
“你们,以血来偿吧。”
嗡!!
如有无比虚淡的黑白之气扩散过境,太虚剑意,弥盖八方旷野。
地上柔弱的绿草,空中飞舞的青雪,都被赋予了一点锐光。
暴虐放纵的劲卒,临战之时,悍不畏死,任凭浮草如刀,擦身留伤,千甲奋勇前推。
方云汉剑指挥落,在清晨的太阳照射下,青绿剑流,从东南向西北,席卷而去。
风中剑吟如怒曲。
第304章 一气镇山河(4300)
惨叫痛呼,重甲扑倒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盔甲,盾牌,长矛,大刀,都挡不住那湍急如流,散碎如雪的无数青草断叶。
只要浑身上下有一点防御的间隙,当那青绿色覆盖了视野之后,就会立刻体会到肢体穿刺,要害被射穿的极致苦楚。
他们确实是悍不畏死,但是再怎么样的悍勇,也没有办法用意志克服肉身上的伤害。
当鲜血飞迸、四肢脱力的时候,一排一排的士兵就像是秋收时的稻杆一样,成片的倒了下去,他们的兵器又会在倒落的过程中,误伤到自己的同袍。
一招之间,就有数百人丧失了战力。
惨叫声传到了高择言的旗帜之下,获得了神赐之心的众将领,一同注意到了那边的战况。
“又是什么人?咱们现在都在,他们竟敢再来?!”
罗在心的反应最为激烈,身子一动,就已经拔升数尺,提着双刃战斧,站在了马背上。
不过,在他右侧的田怀梦,速度要比他更快。
也不见有怎样明显的动作,只听到气流喷射的声音,田怀梦的身体已经冲上半空,漂浮在离地十米左右的位置。
田怀梦这个高度,还要凌驾在大都督旗帜的高度之上,双眼俯瞰过去,视野之中全无遮拦,可以仔细观察着整个军队边缘的情况。
但是,他们两个的动作,整体来说,毕竟还都停留在原地。
相比之下,背靠中军大旗的高择言,才是真正应对最快,最为及时的那一个人。
远处传来的惨叫,近处并发的喧嚷里,一对硕大的蝉翼,在高择言肩背位置张开,下一个瞬间,他的身影就在马背上彻底消失。
从此处到方云汉所在的位置,足有数百米的距离,中间更是千军阻隔。
可是只要蝉声一起,这些低矮的、繁琐的阻碍,在高择言的视角之中,就像是缩成了一滩小小的污水,一跨步,就彻底的迈了过去。
那一道青衣身影,在高择言的眼前,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放大,从遥远渺小、未可捕捉的一团青影,变成了单薄修长,破绽毕露的一个人形。
刀锋出鞘,带起一轮弧光。
方云汉抬头,在他双眼之中,如同焰火的金光,凝缩成了针尖般大小,捕捉到了那一抹瞬息间跨过大军阻碍的杀影。
点点碎绿,正漂浮在方云汉身边的一片区域,也有一部分,停留在他的上空。
因为有许多的碎叶击中了人体之后,就滞留在这些士兵的体内,所以那一场青雪,在一轮攻击之后,就已经变得稀疏了数倍。
但在高择言这一刀斩落过来的过程之中,仍然有数十根断草,携带着青色的锐光,刚好拦截在他前方。
刀锋劈开了一根又一根比铁片更加尖锐的草叶,刀光一气呵成,速度没有减缓半分,直接对准了那个青衣年轻道人的额头正中,劈了下去。
叮!
刀口劈中了方云汉的额头。
刚开始,是一点如同针尖落玉瓶的清脆小声,顺着实体的介质,从刀锋传递到手臂,再传到高择言耳中。
接着,是一股强劲的反震力量,使得他的刀刃被崩的弹起少许,并高速震荡,酸麻的感觉从虎口传来。
那清脆的碰撞声,也变成了铜锣敲响似的一道高音,向着四面八方传递开来。
‘这头!怎么这么硬?!’
高择言脑子里电光火石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
他愕然的看着方云汉的额头,刚才中刀的位置,那里并无血色,也不是正常的肤色,而是一小块暗哑的金色光泽,如同沧桑而又光滑的金铜之质。
那一小块暗金,飞快扩张,倏忽之间,已经席卷全身,把刚才这个看起来修长单薄的青衣道人,变成一尊金发金肤,金衣飞扬的神人。
同样化为金色的剑指一转,上下八方的所有青色断叶,如同万军听令,蜂拥攒刺过来。
高择言只觉得自己像是身处在一个风眼之中,周围是一道青色的旋风,不过这旋风正在急速缩小。
只要擦上一点,他这血肉之躯,只怕当场就会变得千疮百孔。
千钧一发之际,高择言挥刀向上,背后那一双晶莹剔透且又有着许多凸起纹理的蝉翼,震动了一刹那。
嘭!!
成千上万的叶片刺中了中心一点,相互碰撞,又错分开来。
刚才被困在其中的那道人影却已经消失。
知了、知了、知了……
蝉的叫声回荡在周边。
方云汉抬头看着飘飘洒洒落下的细碎叶片,神色之中,也略有动容。
“速度果然不错。”
何止是不错,简直是超出常理的。
刚才这个西大陆大将的移动速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声音在大气中传递的正常速度,却没有引发音爆,甚至都没有掀起多么剧烈的气流。
就好像是在那一对蝉翼的加持之下,这个人运动的时候,已经完全脱出了空气的束缚,不需要与运动轨迹前方的空气发生对抗。
那样迅捷的身影和刀影过处,唯有蝉的叫声起伏着、绵延着。
“不过除了速度之外,其余的,不值一提。”
铿锵一声。
方云汉的手指,忽然在嘴唇前方不远的地方合拢。
两指之间,夹住了一缕刀影。
却是高择言感受到他体表的金色防御,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试图在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一刀刺入他口腔之中,借此弱点,断舌夺命。
此时,这一缕刀影被方云汉未卜先知一般,并指截住,刀的实体,却没有真正被困住。
噌的一声轻响,从他指尖擦过。
‘果然,你的口腔应该不如体表防御坚固,那么就不信你的眼睛也能挡住刀刃。’
高择言的身体在方云汉前方隐约浮现出来,长刀顺势变换目标,一个闪烁,就刺向方云汉的眼珠。
刀尖即将刺中眼球的时候,方云汉的眼睛里,好像是有一道金色的闪电炸裂。
金光一样的剑气从他眼中喷发,以眼神为载体,以目力传内力,针尖对麦芒似的,击中了刀尖。
高择言手腕一颤,下巴上卷曲的胡须,惊的都像是要被撑直了一样,几乎要怀疑自己看到了什么幻觉。
‘就算是天赋神通,一人也只有一种,何况他身上根本就没有神赐之心的气息,怎么会表现的……’
震惊的思绪尚未转完,高择言心中就有另一段讯息传来,打断了他的惊讶。
那是朴立的心灵传讯。
‘退!’
高择言全无怀疑,展现出了对他这名手下非比寻常的信任,殛光电火一般,突然间抽身而退。
蝉的叫声强盛起来的时候,他已经几乎又要退回中军大旗下了。
但即使他退得这么快,也吓出了一身冷汗。
因为刚才那一刻,就在高择言动势退去的时候,方云汉脚下一道黑白太极虚影,猛然扩张,一下子囊括了周围百米左右的范围。
那些离方云汉比较近的西大陆士兵,根本看不到刚才他们大将军移动的身影,只感觉对面这个敌人身上一晃,就从青色变成了金色。
继而,如同沼泽般的力量,在太极图扩张的时候,降临于此。
空气像是凝固了一样,处于太极图范围内的金原士卒,纷纷感到胸腔遭受强大的压迫,所有的动作都被禁锢住。
甚至有的士兵能看见,一支刚刚离弦的利箭,就那么凭空定住了。
没有新鲜空气的流动,他们的脸色很快憋的紫红。
方云汉的手掌握拳一转,太极图加速旋转,众多士兵仰天吐血,气绝当场。
一道道如同涌泉喷起的血雾之间,方云汉无悲无喜的眼神,越过整个军阵,落在高择言身上,头颅略微偏了一下,显得有些好奇。
他能够肯定,刚才高择言逃离的决定,是在他真正发招之前做出来的。
能在方云汉使出这招范围性的打击之前,就预料到危机,那么对方的心神修为,至少要接近练神才对,可是刚才交手,从刀意判断,高择言远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那,这人是怎么做出这种预判的?
大旗之下,高择言与方云汉对视一眼,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加速跳动的声音。
他分不清这是激奋、愤怒还是恐惧,但已经一把扯下了自己的头盔。
罗在心等人也已经大致判断出了刚才交手的局势,一个个的表情都变得有些僵硬,流露出说不尽的沉重严肃。
朴立身处于高择言背后一两步的地方,两只大耳朵正在飞快扇动,脸上布满了一颗颗黄豆大小的汗珠,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显得异常吃力。
嘎!
红铜色的头盔,在高择言左手五指之间被捏的变形,握刀的右手用力到指节泛白,虎口发燥,胸膛鼓起,嘶声大吼。
“全速前进,撤往海边!!!”
狂烈的吼声传遍全军,许多步卒哗然之际,各级将领却纷纷大吼,重复这道命令。
金原公国最近数十年,从一隅之地,扩张到称霸于整个西大陆的最强国度,除了从国主到民间稚童一层层宣扬下去的野心荣光之外。
军令如山,执行如铁,也是这些年来,铭刻到这些将士骨子里的东西。
他们纵放嚣张,肆虐于敌国土地之内,往往残暴无度,等军令层层下达下来的时候,却又像是突然没有了欲望,一个个变做了机器一般,立刻执行。
“撤!”
全军转而向西。
方云汉迈步向前。
“平无常,一同动手。”
变形的头盔砸向方云汉的位置,在万千士兵的头顶上空带出了一道浅浅的白色气浪。
金衣神人一指弹出,头盔炸裂。
铜铁崩溃的声响中,知了的叫声,沸反盈天。
高择言的身影,稳稳的出现在方云汉前方的近千具尸体之间。
尸横遍野,血流如溪。
卷发披散的大将横刀身前,怒目圆睛,以生涩的语言报上名号:“金原公国,高择言,请赐教。”
田怀梦飞天而来,罗在心与平无常,则是从众多士兵肩上、头上,急行而至。
战斧横扫,铁鞭从天而降。
四方合击,方云汉漠然迎上。
“那就让我看看,你们的性命,能为这些逃兵争取多长时间。”
“不是争取时间,是会让你不敢再追!”
平无常瞳色骤然变化。
在他眼中,那金刚不坏的身体上,浮现出一条条错乱无章、并不真实存在的黑线。
线的交错点,就是代表死亡的缺陷。
天赋神通,亡形天眼。
世间整体之物,看似无懈无缝,实则万物有生必有死。
整体的存在,代表生机,那么也必有无形的缺陷,代表死亡。
若能将常人不可见的死亡线条具现于眼中,顺隙而落,则,草芥可以破金刚,飞蚁可以杀神像。
平无常眼中杀意大盛,杀心大炽,用今天之后,一个月的目盲为代价,亡形天眼的力量向着更深的层次探发。
方云汉身上那些稀少的、还在不断变化的“死亡”线条,终于变得清晰、稳定下来。
这一刻,正是他挥手击退罗在心的战斧,仰天吐气,惊飞了双持铁鞭田怀梦的一刻。
平无常的眼睛里,如有血色盈起,红色的眼睛里,映出了势在必得的一个交叉点。
一根铁棒,咻的刺出。
呛!
他的铁棒被一根手指点在了尖端。
那一根金色的手指,从平无常的铁棒尖端,一切而入,势如破竹地把整根铁棒劈成两半,就要把平无常的手臂也随之劈开的时候。
一条极速的刀痕闪现,挡住了这一指。
平无常大吼一声,脚下踩穿了一具尸体,全身发力,双手各持一半铁棒,再度刺出。
随着方云汉的内力流转,他身上的死线与那个交叉点也在移动。
平无常已经不求能击中那个必死的点,只求能顺着死线切出,为高择言争取破绽。
“哦,你想打中我身上某些特殊的部位?莫非有连我自己都没发现的罩门?”
方云汉的手掌画出虚圆,仿佛是在从水里捞起了一轮明月,一个招揽的动作,两半刺向不同方向的铁棒,就被他捏在一掌之中。
“可是,你为什么会觉得,只要看见了,你就能打中你想打的位置?”
嗤!
十几条刀痕接连落在方云汉的手臂上,甚至也已经斩断铁棒,却因为刀速太快,铁棒尚未分离,无法阻止细碎的电花在铁棒上那一下闪烁。
被方云汉捏合起来的铁棒当场炸断。
平无常惨叫飞退,雷火从他袖口上燃遍全身,一股至刚无俦的力量,在铁棒断裂的一刻,已经震断了他全身的经脉,然而神赐之心,却出乎意料的为他多延续了几个呼吸的生机。
在这一轮交手过后,平无常终于从那些流动不息的线条之间,找到了几条移动较为缓慢的死线。
还在众军之间的朴立,突然发出一声惨叫。
烈火焚身的痛苦,带着几条缓慢死线的方位,从朴立搭建的心灵传讯渠道之中,传递过来,使他对平无常感同身受,这股讯息,又从他这里,流向高择言的心中。
高择言痛的咬牙切齿,闪身发刀。
金声蝉鸣,鬼神绝刀!
数十条刀痕,包围方云汉周身,连叠落下,所有目标,都在那几道死线所在。
第305章 万军之中也孤寒(5500)
万军向西,刀枪未弃。
尸骨血色之间,原本无故兴战,渡海而来的暴虐将士,此刻竟然显示出一股义烈的气氛,仿佛他们才是无辜遭到迫害的一方,正前仆后继的试图阻拦、击倒“恶魔”的身影。
语言虽然不同,但是眼神的映照,已明了对方的心意,这些人的作态,只换来一句。
“不知所谓。”
呛!!!
近百条闪耀的刀痕,刚一浮现出来的时候,距离方云汉的体表已经不足两寸,靠的近一些的刀光,甚至像是已经碰触到他金色的衣袍。
然而就在光飞电舞,白驹过隙,即将碰触的那短暂时间里,忽然一股充沛元气,无俦大力,从方云汉整个身体表面,向外扩张冲击。
净而不弱,光而不炽的纯澈气劲,却带着一股势不可当的意念,升腾冲举。
所有意图施加到方云汉身上的攻击全被震开,闪烁的刀痕不分先后的溃散,高择言整个人都被逼退。
“不知所谓”的评价,这个时候才传递到众多敌将耳中。
沐浴在烈火之中,奄奄一息的平无常双目猩红,发出了最后一道不甘的吼声,当场气绝。
在他生命的尽头,映入眼中的,是原本存在于金色躯体上的那些死线,被又一层真气光辉覆盖、干扰,所有的线条,再次开始全无规则的移动,根本把握不到确切的破绽何在。
纯阳一脉,紫霞心法,镇山河!
镇山河的光华充沛未消之时,方云汉已经裹着满身流光,身如困龙出关,腾空而起,一步闯入前方戒备退却的众多士卒之中。
‘雷火之力,杀的是拿铁棒的,众军之中那个耳朵扑扇不休的家伙却发出惨叫,紧接着高择言身上也透出痛苦的情绪。三者必有联系。’
刀枪断折纷飞,残破的兵甲也伴随着一具具人体被抛飞出去,方云汉冲入军阵,其前行速度之快,势头之猛,就像是劈开浊海的一道浪头。
兴风作浪,所向无前。
而他心中,还有闲暇针对之前战中的情况思考分析。
‘高择言、会飞的、拿战斧的,甚至那个用铁棒近身的,都曾经表现过对我出招动作的预判,只不过后几人反应太慢,有了预判也不能完全逃过我的反击。’
‘不妨做个猜想,那个正在扇动耳朵的家伙,才是真正做出预判的人,然后他把自己的判断,同步传递给了其他几个人。’
‘所以,那个长了一对大耳朵的,你是不是听到我的想法了?’
“啊!!”
在众多士兵中保护下,下马移动、也是为了方便隐藏身形的朴立,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汗流满面的他抬头望去,只见到一片匆忙移动的士兵背影。
这惊慌之下的一眼,没有看见方云汉的位置。
但是这一声惊呼,已经被那个人听见,而那个人心里的想法,也仍然通过朴立的“听力”,传递过来。
‘果然是能听到啊。那你再猜一猜,我接下来出哪一招,杀哪一个?’
朴立眼皮睁到最大,瞳孔急缩。
天赋神通,听诽!
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听到别人心中所想,预判出对方接下来的行动,并且可以在战友之间,构建一个心灵传讯的渠道,共享多方的讯息。
这本来应该是一种很被人忌惮的力量。
也是因为这一点,在朴立的天赋神通被测出来之后,作为同样获得了神赐之心的优秀将领,却没办法出去独领一军,但是,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受到更多的打压。
因为高择言看中他、敢用他,水师的这些将领,知道他本事的,也愿意借重他。
所以朴立的心理,实际上处在一种惶恐与高傲混杂的状态中,他一边担心,自己哪天就因为不小心知道了太多而死于“自杀”,一边又因为拥有这种看穿心灵的力量,而自觉高人一等。
所以他把惶恐化成敬畏,用来面对高择言,把自傲用来面对敌人。
可是今天这个敌人,明明遭遇还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却已经击溃了朴立的骄傲,像一股阴影笼罩他的全身,扼住他的喉咙,几乎要让他窒息。
‘他要先杀我,救我!快救我啊!!!’
朴立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已经从心灵渠道里,向高择言等人发出十万火急的求救讯号。
心灵传讯,优势在于信息的同步,彼此之间的传播几乎不需要浪费任何的衔接时间,而缺点则在于情绪的冲击。
之前平无常的痛苦情绪,就因为太过强烈,使得朴立、高择言也接近于感同身受。
而在这个时候,朴立心中那像洪水没过头顶一样的惊恐情绪,也同样伴随着求救信号,传给了其他几人。
他们无暇多想,全速冲来。
重重包围之中,方云汉随手扫飞了周遭的几名士兵,一双手掌在收放挥动之间,忽然凝滞了一瞬间,五指并拢,然后探出的动作慢的就像停止了一样。
而在此时,数十道刀光闪烁着攻击。
田怀梦从天空中飞来,罗在心追到方云汉身后。
一道苍白的光忽然从方云汉手掌中射出,随着他五指张开的动作,光线蔓延滋生,瞬间分裂成无数枝杈,向着千百个不同的方向射出。
那是电光!
起源于他的掌心和五指指尖,一掌探出之后,却已经曲折蜿蜒,密布在周围五十米的范围内。
轰隆——
雷鸣声起。
附近的人全部都被禁锢在这电光罗网之内。
快到让那些士兵完全看不见的高择言,身影也在电光之中浮现出来,至少有七道电枝,触及他的四肢,和他背后那两片硕大的蝉翼。
也有闪电连接在他的刀刃上。
远处的朴立眼中陡然浮现出一点绝望。
猜错了!
不,根本是反被愚弄利用了。
方云汉的整体移动速度,是追不上来去之间,不受空气约束的高择言,但是近距离挥手出招的速度,却并不比高择言逊色多少。
而如果论到内力流转的应变速度,他甚至还要超过对方一分。
当朴立完全被惊慌主宰了心智,没有了看穿心灵、提前一步的冷静预判提醒。
即使是高择言,也逃不过方云汉这一手玄天四象,电神掌力。
方云汉右手一掌电网飞张,左手一掌就凌空拍向高择言。
这一掌的掌力,其中的特性并非浑厚、刚猛,而是锐利。
空中被掀起了一轮尖啸,黑气轰然喷发,其中仿佛连带着无数钢针飞射过去。
只是这道掌力刚一发出,旁边就有一道银光横贯过来。
双刃战斧立劈而下,知道无法破开方云汉防御,斧头锋刃,却是直奔那道黑烟掌力所去。
曾经多次劈碎城门的战斧,如愿以偿的破入黑烟之中,截断了方云汉的这股掌力,但随即就传出了一道震荡的金属颤音。
斧头上坑坑洼洼一片,被震得从罗在心双掌之间,脱手飞出。
“休想!”
罗在心用金原公国的语言发出这几个短促的音节,张口嘶吼,大步跨出。
他的吼声刚起了个调,就暗沉下去,仿佛被一团高密度的流动的水给塞住。
盔甲之下,整个人形都脱离了头盔衣袍的限制,化作一道液体奔流,从电网之间穿梭过去,扑向方云汉。
他化身为水,电力的伤害、麻痹对他来说,都要大大减损。
所以在高择言都还不能动弹的时候,他却能飞身扑击而来。
电光在空气之中衰竭的速度很快,这个时候,也终于纷纷消失。
方云汉目视那一道凝而不散的液体咆哮冲击过来,眉间一凝。
这些闪电看起来只是闪电,实则还掺杂着方云汉本身的精神意念,不会轻易被导体引走,如果是一般的水流,等同于一个人的重量,被这样的电网覆盖,当场就该被蒸发掉一半。
看来这个敌方将领的神通,不能以正常水质来看待。
思绪飞转间,方云汉双手一抬,澎湃的气流就在身边汹涌汇聚,隔空驭气,从周围那些伤亡的士兵身上,吸扯下一片片甲冑衣袍。
无数杂物从四面八方,朝着那一道液体汇聚过去。
罗在心与方云汉相隔仅有半尺的时候,所有的液体已经全部被厚重的衣甲覆盖。
衣甲碎片在方云汉的内力强压之下变形,一块块薄铁勾连契合,衣料则塞满了缝隙,将罗在心化身的液体,封入这个壳子里面。
接着方云汉一掌拍在人形甲壳表面,在胸口的位置留下一个金红色的掌印,灼热的内力汇聚天地之气,使得甲壳内部飞速升温。
铁片都已经烧的通红,内部却没有传来流水被煮沸或蒸发似的响声,果然,这种液体的沸点远比普通的水要高。
方云汉动念之间,不惜再加几分心力损耗,掌力转为“道还太虚”,黑白太极从掌中张开。
甲壳之内顿时传出迷惘的惊呼,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席卷身心,罗在心刚觉得震惊,随即就觉得连震惊的情绪也提不起来,意识沉沦,叫声迅速弱去。
砰的一声,甲壳四分五裂,液体哗啦泄出,淌的满地都是,混入尘土、血水,一片污浊,再没有半点特殊活性。
这一轮交手,变化繁多,却只是方云汉两招之间的事情。
两招一眨眼,立杀了罗在心。
周遭众多士兵,此时才因刚才电网的杀伤,而成片扑倒,更后方的士卒又将涌上。
飞在高空的田怀梦,在侧面的一个位置,冒着烟坠落。
方云汉对他们毫不放在心上,眼神一转,又落回高择言身上,身如虚影,一纵半空,剑气汇聚如流星,追随指尖划去。
这个时候,因为电网消失而获得了些自由的高择言,正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忍着四肢百骸的酸痛麻痹,试图振翅,迎面就见一小团璀璨流星,照眼而至。
“我岂能这般就死?!”
微弱的蝉鸣从翅膀,从刀刃之间传出。
高择言怒眉叱须,刀速飞闪,刀光掠过的残影,就像是一片片被大风吹去的雪花,劈头盖脸的把来自刃口的森寒,吹向方云汉。
叮叮叮叮……
剑指流星,与刀争锋。
须臾之间,高择言已经是两百多刀挥去。
速度衰减后,他的刀招变化,根基意韵,在方云汉眼中不过平庸。
纵然是这一息两百多刀,方云汉从小臂以下变向应对,转折勾画十余次的剑指、剑气,就足以全部封住。
在这个过程之中,他们一追一退,身影从半空划过,已经又越过千人上空,深入了整个大军的中心区域,迫近了中军大旗所在。
大旗被方云汉掀起的风,吹的拉直向正西,粗若碗口的旗杆完全凸显出来。
高择言直面方云汉的剑招,只觉得对方手指运转之间,完美无瑕,没有一丝可供他利用的喘息之机。
他挥刀闪避的动作越来越紧迫,虽然身在半空,立体作战,理论上要比在平地时,多出数倍的避让路线,却因为四周流散剑芒的威胁,只能直线向后。
嘭!
高择言的背,僵硬的撞上了旗杆,旗杆当场折断,旗面倒卷过来,退后的身影被拖住了一瞬。
宽大的旗面卷来,隔在方云汉和高择言之间。
裂帛之声入耳。
倒卷过来的旗面被一剑斩破,刀芒也在同时,把那布料割成了千百块碎片。
高择言从半空坠落,脚一落地,手也落地。
一条握着刀的断臂,掉在他的军靴旁边。
破碎的旗帜,飘洒下来。
一道身影忽然怪吼着,持枪杀向风中飞落的方云汉。
方云汉下落的轨迹没有丝毫变化。
二者擦身而过。
朴立手中长枪断开,脖子上已经多了一道剑痕,耳朵还在抖动。
他又能听到方云汉心里的声音了,可就算他知道方云汉刚才那一招,会出剑指,会斩向哪个方向,也完全来不及应对。
一道干脆的落地声响起,方云汉落在高择言身前大约四五步的地方。
而朴立还没有落地,就已经炸成了一团血雾。
因为发现对方生机古怪,方云汉留下的那一道剑痕,其实蕴含上百条细小剑气,会从咽喉嫣红痕迹之间扩张开来,冲击全身。
高择言右臂缺失,身形不稳,大量失血,脸色惨白,眼望着方云汉。
方云汉本来要一剑斩了他,忽然发现这只军队中的将领好像被他杀的差不多了,便将剑气方向一转,道:“你们在海上还有什么布置,目标是什么?”
对方远渡而来,船上还留了什么布置,未可知也,就算杀光这些登陆的,也不知道那海上会不会因此提前出现变故。
偏转的剑气,砍断了高择言背后的蝉翼,又随着方云汉剑指牵引,在周围飞行一圈,将想要进攻的一群士兵,斩得鲜血飞溅。
高择言痛哼一声,脸上好像更多了一些皱纹,这么近的距离,就算蝉翼完好,断臂重伤状态下的他,也没有多少把握,从对面这个可怕的敌人手下逃走。
这下断臂又断翅,翅膀破裂的地方也流出晶莹的血。
他虚弱的几乎想要跌落下去,纵然强自保持不倒,精神气质也终究一弱再弱,弱到像在颤抖。
身为金原公国的水师大都督,如今身处于自己麾下数万精锐的军阵之中,高择言却感觉自己像是孤零零身处在冰天雪地之间。
天地空茫,无一处可以凭依,无处不在的都是杀机。
旷野之间,千军百态,万千面貌,无一相同,却在此刻露出出奇相似的神态。
而在六里之外的高坡上,一支队伍绕行过来,为首者眺望西方,扫过乌压压的人群,触及几处凄惨血色,脸色惊变。
“怎么回事?”
范夫从马上站起,锐目扫视,总算找到了高择言所在,看清战况的时候,他脸色霎时又难看了一倍,白的发青。
强制平缓呼吸之后,他指按眉心,念道。
“海浪吹花归无期,愿此寄身向彼岸。”
厚重军阵之前,方云汉察觉另有一道远方目光投注过来,正要转眼看去,身边所有的景物突然一变。
一晃眼,他已经站在了一匹骏马之上,身在一处高坡,身后竟然列着一支像是刚才没有投入战斗的西大陆兵马。
就这么一晃眼,连高天之上,云的位置也变了,风的走向亦截然不同。
那些同样位于高坡之上的士兵,倒像是对这种事情非常纯熟,挺枪便刺。
方云汉挥袖击倒一片,眼中不免绽出几分惊诧,身子在马上转了半圈,目光已经投向远方军阵。
军阵之间,一个面白无须、脸色发青的中年人,取代了刚才方云汉所在的位置,快速上前几步,扶住了高择言。
天赋神通,彼岸调转!
可以将视野内的任何一只活物,与自身所处的方位调换。
无视彼此实力差距,体型差距。
高坡之上的兵马正要围过去,忽然马背上风声一爆,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军阵之中,范夫望着高坡那边,脸色更青了。
他能跟视野之内的活物调换方向,但前提是,他要能看得见对方,这个人的速度,万一也像高择言有翅膀的时候那样,让他完全看不见,那就糟了。
“田怀梦!”范夫几乎有些破音的喊道,“你死了吗?”
田怀梦身上带着些细烟飞起来,破损的衣物之下,胸口的深红圆斑正在输送生机。
等他飞来,范夫把高择言抛给他抱着,接着双手齐出,抓住田怀梦的双脚。
“快走。”
高择言挣扎道:“咱们一走……”
“刚才你们应该试过了。咱们根本没办法给他足够的伤害,让他对军队产生顾忌,留下来也就是多死几个人罢了,走了才有用。”
范夫语出如连珠,怒斥了几句,喝道,“还不快走!”
田怀梦背后、大腿外侧,等几个位置,忽然有强劲气流冲出,撕开衣甲。
他身上竟然有多个牛眼珠大小的孔洞,孔内漆黑,看起来不是通往体内,也不像伤口,而是天然生成一般。
孔内喷出炽热白气,田怀梦手上抱了一个,脚下挂了一个,飞空直上,没入云中。
天赋神通,风行之窍!
两里之外,方云汉看见了这一幕,脚步一缓,不等他思索决断,袖间的纸鹤突然自动飞出。
纸鹤的头部一晃一晃的,口吐人言,是刘青山的声音。
“方会长,这里的法坛,老道差不多弄懂了,阴毒得很呐,一定要尽快破解掉,刻不容缓。你快回来!”
纸鹤说完这段话之后,就往下坠落。
方云汉一手托住纸鹤,仰望云中,若有所思。
“往西……想想你们也不会直接选择逃回老家,那就,等着下一次见面吧。”
“不会很久的。”
第306章 地亏有患埋春秋(5500)
方云汉又到他斩杀三将的位置走了一圈,也不管那些士兵作何反应,平淡抽身,安然而去。
等他回到了永汲城府衙前的时候,除了刘青山他们之外,附近又已经多了几十个人。
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大多还沾着些血污,有很重的异味,就好像是经历过苦战之后,已经多日没曾换衣清洗了。
不过还是能从衣服款式看得出来,这些人,原本应该是大齐的火枪兵。
见方云汉归来,公孙仪人就这些人的来历对他解释了几句。
原来当初永汲城被攻下的时候,驻军统领早就知道敌我数量悬殊难以抵挡,于是就调派了一部分人到火枪兵的仓库之中,将剩余的枪支弹药运走,以免落入敌军手中,为将来援军收复失地之时,造成更多伤亡。
这些人运走弹药之后,就藏身在野外丛林之中,因为今天凌晨的时候见到有大股士兵出城、城中已经弃守的迹象,所以又回来查看。
“老道把皇都的令牌给他们看过,告诉他们等援军到了之后,会有军中的人跟他们接洽,这件事情我们不用多管。”
不过是几句话的解释,旁边刘青山也好像略有些等不及似的,连忙开口接过话茬,说到正题。
“这里的法坛,老道已经研究的有些眉目了。一般来说,汲取地气的法坛,都会是适应当地地气流动的规律,分出一条支流,引为己用。这样的方式,最多是地气亏损,粮食欠收。”
“而他们所选取的,却是一种更狠毒的方法。他们先攻破城池,扰乱这里的人心气运。以一座城的整体来看,人心气运和地脉元气,本来就是相互依存,互为臂助,气运一乱,地气也乱。”
“法坛立下之后,又使用血祭的方式,加剧这种混乱。越是混乱,汲取地气的速度越快,后患也越大。”
刘青山面色肃然如老树。他以前一直待在教派山门中,只是从书籍,从传闻中,知道魔宗的特立独行,残狠无道名声。
这次遇到魔宗祭法,才更有了深刻的体会。
他们被称为魔宗,不但是门人作风的问题,更是因为门派内种种修法,本身从开创出来的时候,就是为了效率而不择手段的路数。
“如果这五座法坛,拖到今天晚上还不能解决掉的话,那么这五座城池,今年必定颗粒无收,还可能出现旱涝蝗灾。”
方云汉左手像是捏着什么,负在腰后,听完讲解之后,言简意赅的问道:“怎么破解?”
“这种祭法,以混乱为根基,要破,也只需要最粗暴的方式,力量大到可以一口气打破这光罩就行了。”
刘青山注视着方云汉,脸色更加沉肃,“问题在于……这些法坛,设的时候不一定要同时设立,但是等到想要破解的时候,却一定要在同一时刻,把五座法坛全部打破。”
“方会长自然可以负责一个法坛。”
刘青山五指张开,一根根手指屈下,计算道,“老道和岳老爷子合力,可以破一处,公孙姑娘或许可以独立一试,但为保稳妥,最好还是两人同行。余下两位,也可以合破一处。”
最后,老道士还有一根手指伸着。
人手不够。
方云汉心思急转,目光看向公孙仪人。
公孙仪人说道:“你没回来之前,我们都各自尝试,估量过,每一处法坛,确实需要两位前辈同行才有绝对的把握。”
方云汉问道:“这五座城池之间,哪两座相隔最近?”
公孙仪人知他心意,摇头道:“刘道长说,五个地方的实际误差,最好不超过五息的时间,根本没有一刻钟那么久,你也来不及赶往第二处。”
刘青山又补充道:“如果不能同时破解,只打破一部分的话,那么地气受激,隐藏在地下的种种潮意,就会蒸腾上升,伴随千百类虫卵,可能会快速形成虫灾,给这五座城池的居民带来种种恶疾。”
“这都什么玩意儿?!”
岳天恩骂了一声。
他活了一百多岁,人为的灾难,见过最大的也不过就是林间纵火,或者有人造反。
这种挥兵破城之后,摆几座祭坛,就能在以后持续影响五座城池、数十万人的情况,着实与他毕生经历都显得格格不入,实在不像是应该由崇尚个人力量的武夫来解决的事情。
但,这种事情既然已经让他们遇上了,也绝无退缩推诿的道理。
众人都在苦思,岳天恩想了想,朗声说道:“其实老夫最近在琢磨,给自己学的武功改条路子,本来想慢慢来,既然是这情况,不妨提前一点。”
“只要走上那条路的话,不管成败如何,短时间内,我的力量凝聚程度应可增长倍余,也可以一拳砸碎这种罩子。”
他扫视周围说道,“那样的话,就让汤彩云和刘道士一起,我和仪人各赴一处,刚好五路。”
公孙仪人脸色微变。
在场的人,只有她对岳天恩足够了解,能让她这个外公都选择慢慢来的路子,只能说明岳天恩想出来的这条路,目前是十死无生,根本不能走。
因为但凡有那么一点可以走通的思路了,他都不会选择慢慢来。
当年的金猿吞气法,本来也是某位大拳师残缺草创,谁练谁废的东西。
到了岳天恩手上之后,他就当场开练,硬练了七十多年,用自己的经验把这法门补全了,却也给自己留下积重难返的旧伤。
别看当初寺中相遇的时候,他还能搏杀一头变异猛虎,其实那时候他的状态,换到普通人身上,就已经是形销骨立、奄奄一息了。
“等等。”
一个声音,比公孙仪人更早一步,打断了岳天恩想要即刻出发的动势。
方云汉抬手阻止,同时转头看着那些火枪兵,口中向刘青山问道,“你说只要能打破光罩就行,那用火药呢?”
“火药理论上是可以的,但贫道曾经到神机百炼营了解过。”
刘青山遗憾的摇头,说道,“大齐目前的枪炮出力,没有能够一口气击破光罩的。假如直接把所有弹药堆在一起引爆的话,则力量不够集中,也会被混乱地气分摊,无法成功。”
那些火枪兵,虽然还不是特别明白这里关于法术什么的事情,但是他们也大致能听出,是关系到大齐这边的人和那些攻城贼军的对垒。
一时间,就不由得义愤填膺,热血沸腾,恨不能献上一臂之力,听方云汉说到火药的时候,这些火枪兵之中大半都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不过听到老道士的否认,他们便又低颓下去。
方云汉一直看着他们,忽然点了点头,说道:“理论上可以的话,那就可以,我有办法了。”
听方云汉把他的办法说完之后,刘青山先惊而后喜,频频点头,说道:“这种手段应该真的可行,那我们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吧。”
他看了一下天色,又从袖子里掏出四张纸符,分发给众人,说道,“从永汇城赶到汇玉城的话,也需要一段时间,等大家都布置妥当,应该已经到了申时,这几张符咒会在申时三刻的时候自行燃烧起来,到时候大家就一起动手。”
各自分组的几个人接过去之后,毫不拖泥带水,即刻动身。
不过,刘青山想走的时候,却被方云汉留了一下。
“道长,我这里有些东西想请你看一看。”
方云汉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拿出来,那是一块黑布,黑布之中,躺着三颗深红色的玉珠。
刘青山初见这几颗珠子的时候,不觉有异,但等到他凝神一看,顿时陷入一种诡异的视角之中。
三颗其实并没有那么圆润、规则、光滑的珠子,在他的视角之中,无止境的放大。
仿佛变成了三座悬挂在虚空之中的山峰,还在缓缓转动,每一点不规则的起伏,都深藏着恶意的展示,在最缓慢无声的转动里,就勾起了原始的恐惧。
“这!”刘青山手里拂尘一紧,从那幻觉之中挣脱过来,惊魂未定。
他修行的是法术,在上古时代,术法的四大境界跟武道的四大境界,在实力上几乎是完全对等的。
不过,术法的前两个境界并不像武道前两个境界一样,可以无视顺序,而且术法前两境的修士,对于外物,还要颇多借重,如果没有准备好的符咒或者法器的话,就很难发挥出自身的力量。
但到了第三大境界,就截然不同,术法的根基,是精神的修行。
第三大境的术士,已经可以做到神魂短暂出窍,直面日月星光,天地宇空,无穷气场。
即使没有法器,只要一个咒语片段,一个念头,就能施法。
刘青山入了第三大境之后,心境修为也大为增长,就算是面对此刻的方云汉,自忖估计一个照面就会被毁了肉身,但也有逃出精神,多活十几天的自信。
就算方云汉无缘无故真的对他动手,把他打死,他估计也只会疑惑,而不会从纯净的精神中滋生出太多的惊讶和恐惧。
可是,面对那三颗深红玉珠的时候,越是深入感应,刘青山越觉得毛骨悚然。
就像是一只蚂蚁,从来只能关注到面前一点如麦粒大小的空间,突然有一天,抬头见了高山。
那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真实存在却无法想象的东西,不会有任何实在的伤害,却足以让心灵崩颤。
“你这、是哪里弄来的?!”
刘青山问了一句,又不等方云汉回答,就深呼吸了几下,按着胸口说道,“方会长,你下次要是又有什么东西让我看的话,提醒我让我多做一会儿准备。”
“刚才大家商量的好好的,都要出发了,你突然拿这么一个没相干的鬼东西出来,我……”
看得出来他真的被吓得不轻,以至于一下子收不住话头。
其实仔细回忆一下,刘青山都搞不清楚自己有什么好害怕的。
不过就是玉珠放大了很多的景象,不过就是一些不太平整的起伏弧度罢了,又不是什么具体的鬼怪妖魔的形状,最多可以算是光影交错的一点深浅不同的红色构图。
但,就是因为什么都不具体,是那么的模糊,不是自己能想象到的任何东西,实为莫可名状之物,那一刻的“大!”和“惶恐”才那么挥之不去。
方云汉毕竟是个武者,练虚之后,心神律动也只是更深邃广大,而不会像术士那么细腻,不曾预料到刘青山会惊悚至此。
对他来说,他们是在处理西大陆贼军的问题,那么,把跟那些人相关的东西拿出来鉴定一下,属于顺理成章的行为,根本没有哪里显得突兀了。
老道士的反应,让方云汉停顿了一下,脸色更是凝重,道:“不是不相干,这三颗珠子,是我打死的三个贼军将领身上的东西。”
“嗯……”
他换了个说法,“确切说,应该是存在于他们体内,与他们共生的东西。但他们三人,两个被我打得粉身碎骨,一个被雷火打成焦炭,这个东西,却没有损毁。”
“我想,他们的神通异能,可能也与这几颗珠子有关。”
“原来是这样。”刘青山渐渐镇静下来,他不敢直接再以自己的精神深入,就取出符纸,以符咒为桥梁进行检测。
换了几道散发出不同光华的符咒之后,老道士沉吟着说道。
“这东西里面好像有些血气,但是又太纯净了,跟普通的血液,比起来,其本质更接近于阳光、磁力、四季变化,这类真实而无形的奇物。”
他眼珠转了转,当年在山中住了几十年,翻阅过的那些杂学典籍,在脑海中飞速流转过去,眼中微亮。
“与血脉相关,能赋予人神通奇术,这种事件,听起来像是当初魔宗闹出好大一场乱子的血脉武者。”
方云汉默默估算了一下时间,距离申时还算宽裕,就请刘青山细说。
“老道本来还以为,他们是修行魔宗奇功,才拥有不死之身之类的能力。”
“当时还觉得有些奇怪,如岳老先生等人,本属时代顶峰,那边随便派出六个将领,居然都天赋高绝,在新得的功法进度上,超过岳、吴等人。”
“可是这又跟公孙姑娘所说的,他们招式平庸、招意不过尔尔的评价,并不相符。”
“现在就解释的通了。”
刘青山丝丝缕缕的剖析,讲解,说到所谓血脉武者的源头。
“魔宗一教五门,当年,五门之一,木婴门的门主,曾经进行过一项名为血脉武者的研究。”
“他们搜寻异兽,提取异兽血脉,植入人体,整个研究过程血腥无比,惨无人道,从婴儿到老者,曾有十余万人受害。”
“不过,其中也有成功融合了异兽血脉的,从普通人的水平,一举拥有罕世奇能,如同人形神兽,震撼世间。”
方云汉听着,道:“所以魔宗保有这方面的经验,西大陆这些人,可能就是得到了这一套资料,针对自身做出了改造?”
“不!”
刘青山却又摇头。
“这种将人与异兽融合的道路,成功的原因非常模糊,身体健壮,意志坚定的,也许会败,一无是处,瘦弱矮小的却会成功,仿佛只能推给天运。即使第四大境界的高手,也只能对这种成功率,做出很微小的干涉。”
“而且异兽过于珍贵,木婴门用十几万人,三只异兽,只出了两个成功的例子,后来他们事情败露,天佛城的水秀居士,把那一代木婴门主都打死了。”
“魔宗不可能保有完整的资料,即使有,也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制造出六个成品的。”
方云汉心思一动,道:“但是红莲梦境的存在,也超出道长你对上古时代的认知,如果是那株红莲对此做了改进,就不奇怪了。”
“可能吧。”刘青山认同了这个说法,“不过血脉融合的神兽武者,可以抗衡第四大境,相比之下,他们六个……或许比我强,但对比真正的强者就太弱了。”
老道士看着方云汉,想着这人一去一回就杀了一半,果然堪比初入第四境的战力了,口中继续解释道,“估计也是因为当今世上没有异兽存在,用的是其他血脉。”
方云汉闻言,轻咦一声,疑惑道:“大齐境内这些,都不算异兽吗?”
“哈!”刘青山笑了一声,“这些恶兽哪里算得上?他们虽然已超出普通野兽的范畴,但也就跟上古一些高人特意驯养、教过功法的宠物,差不多。除了数量惊人,它们连异兽的一根毛都比不上。”
“上古时代,真正的异兽,都是秉承某一特殊地点的自然精神所生,感元气而化形,以大地为母,苍天为父,喻示着世间某一自然气象。”
“它们哪怕受伤流血,那血相隔万里,被人吞下,只要一动念,也会收摄过来,流回体内,无生老死,无病无怖。”
刘青山常常的叹息了一声,“它们才是真正的天地宠儿,千秋自在,没有天敌的存在,万万人族的诞生,看起来就像只是那几只异兽的衬托罢了。”
“直到后来,人族发展出了四大境界的体系,出现第四大境的强者,这情况才被改变。”
他又想起了上古光景,心驰神往,再回忆起扶龙师门不存、飘零至此,心情急转直下,不想多说了,便寥落的敷衍了一句。
“然后,在老道出生之前,世间异兽,已经被杀光了。”
方云汉轻轻的啊了一声,虽有些好奇那些异兽的真容,却也没有太多感怀,看了一眼天色后,便握起那三颗圆珠,说道:“时间差不多了,先解决法坛的事情吧。”
“对。”刘青山恍然,“老道也该出发了。”
等老道士远去了之后。
方云汉又低头看了看掌中的三颗红色。
其实他本来没想做什么品鉴,只是想毁掉这看起来也就跟红莲神像,同出一源的东西。
只是他回来的路上,默运功力,十成催发,聚在掌心里这么长时间,却没能对这三颗珠子做出任何损害。这才想看看刘青山那里有没有针对之法。
方云汉没有跟别人说过。
他这次回到主世界之后,练虚境界的心神,已经能够捕捉到潜藏人体内的红莲魔气,从北方边境一路到皇都,再转向西海,这一路上见过的所有人,体内都有这样的魔气萦绕。
虽然浓度普遍极低,远比不上西大陆的那些士卒,根本不会影响他们的自主意识、性格,但却是方云汉无法忽略的忧思。
若能破这三颗魔珠,或许才能发展出彻底解决这个隐患的方法。
“奈何,破不得!”
方云汉握紧了珠子,不为人知的低语,“我的破坏力,还是不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