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百般深沉千般计,天落黄木一扫空(7000)
放马镇,原本只是一个普通小镇。
镇子上有大约两百户人家,大多数人都以种田为生,也有少数一些是靠进山砍柴、打猎来谋生的。
因为秦皇大肆征调各地的民夫,这阵子上适龄的青壮男子不多,但是邻里之间的关系却十分融洽,田里没那么忙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开着门,三五成群的闲谈,消磨空闲时光。
或是讨论今年的收成,哀叹赋税之重,又或是担心远行的亲人,虽然过得都不算多顺心,但至少算是有些人气。
但是就在前一段时间,有流星坠落于放马镇东北角的农田之中,这和睦的景象,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坠星往往关系到灾异,当地的官府立刻通报,并派兵过来,驻扎在小镇之中,把守着那块陨石。
面对那些言辞冷厉的军士,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镇上的各户人家都是关门闭窗,安安分分,孩童全都拢在家里,就算是从靠近窗户的地方走过,也听不到里面有谈话的声音。
若不是每日做饭的时候,还有炊烟升起,这个处外房屋,都老旧简陋的镇子,就跟无人的废墟没有差别了。
不过,镇子上的百姓过得憋闷难受,那些负责把守陨石的兵丁,也未必就好过到哪里去了。
因为随着消息往上传递,当地官府接连收到上层关注这块陨石的命令,从县到郡,直至有咸阳的手令传来,压力也越来越大。
然而消息比人快,在上面调派下来的大批精锐赶到之前,当地官府只能把他们的压力,往下压到这些数量未变的普通士兵身上。
恨不得要他们所有人都不眠不休,就算一只蚂蚁也不许放过,深恐这块石头出了什么意外。
一个站在田野中的小兵,已经连续三天,都过着只能睡一个时辰的生活,实在是熬不住了,不由得压低声音,向旁边相熟的同僚抱怨。
“其实这块石头有什么好守的,离它还有几十步,就已经热的受不了了,就是有人想偷,也根本不能碰吧?”
“谁说不是呢?但这是上头的命令,咱们哪有反抗的余地。”
说话间,两个小兵悄悄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石头的方向。
这些负责把守的士兵,基本是在这农田之中围了一个大圈,又有两支负责巡逻的队伍,在更外围绕行。
他们围成的这个圈,直径足有百步左右。
本来人手不够,绝不该在把守一件重要物品的时候,站得如此稀疏,奈何,那块石头周遭数十步以内,温度高的异常。
穿着盔甲的士兵要是敢再向里靠近一些,很快,皮肤就会被甲片烫红,即使脱下盔甲,也会汗出如浆,难以呼吸。
当初刚知道这里有坠星残骸的时候,官府的人赶到这里,还不信邪,发动镇中百姓,从附近打水,想要把这温度降下去。
结果,耗费了整整一天一夜的时间,附近几个池塘里的水都被运得见底,也只是烫伤了离得太近的数十人,并让这放马镇附近多了一场大雾。
陨石周遭的温度,没有分毫变化。
这几天下来,田里的苗几乎都枯死,干燥开裂、表层发白的土壤上,贴着一丛丛焦黄的叶子,使人看着就觉得心里难受。
那两个窃窃私语的小兵,回头看了一眼之后,摇着头,叹息着,转过身来。
空气中有一线银光浮动,倏然闪逝而去。
燥热了多日的两个小兵,久违的感受到一点凉意,随即,咽喉处就有更为热痛的感觉蔓延开来。
扑通扑通!
两道披轻甲的身影倒了下去,红色的鲜血,流淌在干裂的泥土上。
紧接着,这一片田野之中,远远近近的,传来了一些喊杀的声音。
很快,厮杀打斗声全部消失。
一些青铜色的长戈,还倒插在泥土之中,但是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士兵。
一群身着劲装的人,从那些士兵的尸体之间走来,手中各持利刃,其中有四人的装束最为特别,两男两女。
走在最前方的一个,身材高大,肩背开阔,气势不凡,但却瞎了一只眼,黑色的眼罩戴在脸上,使他常带一种暴力的面相。
此人正是农家蚩尤堂堂主,田虎,也是原本烈山堂堂主田猛的弟弟。
田猛莫名身亡之后,田虎就自诩为他们这一派系的大头领,对于搜寻荧惑之石,争夺侠魁之位的事情,极为热衷。
在他身边的一个女人,身着紫裳,裸露香肩,手里提着一支纤秀若蛇腰的烟枪,是农家如今的魁隗堂主田蜜。
人群中的另一个女子,穿衣风格,则与田蜜截然相反。
那是烈山堂大小姐田言,田虎的侄女,身着素色衣裳,暗色的披风垂落身后,双手空空,纤长玉指交叠在身前,气质恬淡。
距离田言最近的,是她亲生弟弟田赐,这少年身体胖壮,比他姐姐还要高过一些,手持双剑,但后颈衣物中,却插着一个风车玩具。
他脸上的笑容也有些憨傻。
不过,刚才他一人就解决了一整只巡逻小队,剑身上的血迹还未流尽,这憨傻的笑容里,不免添了几分凶残。
“那就是荧惑之石。”
田虎大步的走去,跨过了原本那些小兵所处的防线,仗着内力深厚,抵御着越发燥热的空气,一路深入到距离荧惑之石,仅有二十步左右的地方。
前方已不再是干裂的地面,而是一片焦土,乃是当初荧惑之石坠落的时候,给这片土地留下的创伤。
焦土范围内的空气,因高温而时刻显得有些扭曲,一眼望去,仿佛内部的景物都在艰涩的浮动。
田虎见到如此异状,步子缓了一下,身上功力提到十成。
嗡的一声,空中风向微异。
淡绿色的寒气萦绕在田虎周围,黑色的靴子提起,慎重的跨入了这片焦黑土地。
一步之遥,却像是两重世界。
如果说焦土之外的环境,还只是有些烫的程度,那么,就在这一步踩进去的时候,田虎所感受到的温度就在疯狂的攀升,到了不逊于真正火炉的程度。
眼前扭曲的空气,仿佛化作一缕缕无色的火焰,纠缠舞动、升腾不休。
田言等人,大多在离的还有些远的时候就停下脚步,让田虎一人向前,只看到他踏入焦土一步之后,骤然停顿。
过了数息,田虎哈哈笑着转身,向着他们这边走来。
“这块石头确实有些古怪,难怪那些小卒没法运走,但对老子来说,也不过如此。”
田虎手一挥,豪气万千,只不过,他远离那块石头的步伐,未免太快了一点。
待他近前,众人都感觉到一股异常热意扑面而来。
看着他被烘得通红的皮肤,以及正在额头、脖子上,颗颗渗出来的汗珠。
田虎的那些手下心中所思各异,脸上却纷纷露出信服的神色。
“荧惑之石就在眼前,看来这侠魁的位置,也不远了。”
田蜜娇笑道,“不过,大家都是来帮忙的,总要真真切切出了力气,以后,等田虎堂主做上侠魁之位,才有理由照拂。要取这块石头,不如大家一起动手。”
田虎暗自喘了口气,粗声粗气的笑道:“说的也是,那就给你们这个机会,我们一同结下地泽阵法,借用四季流转,到冬灭之时,压制这块石头的火气。”
地泽阵法,是农家最玄妙的一门绝学。
一般来说,各类阵法,对于布阵者的数量,总有一个大致的要求。比如四人,八人,或者七人,十四人,一百零八人之类的组合。
但地泽阵法就没有这种限制,只要两个人以上,就能施展出来,人数越多,功力越深,力量越大。
在场的都是农家高手,若是合施地泽阵法,要比单人之力,强出十倍也不止。
然而,田虎真答应下来之后,心中还是有些没底。
他在踏入焦土范围之后,只是一步,就不敢再进,即使力量翻上十倍,又真能压住这块奇怪的石头吗?
田言在一旁静观,见他有些心虚的样子,便开口说道:“叔父,争夺侠魁,只是附带的目标。神农令的真正用意,是要取得荧惑之石,这该是农家全体的责任。”
田虎不解:“你什么意思?”
田蜜则像是想到了什么,说道:“你是说,等到更多农家弟子过来,再行动吗?我堂中,已经点了有两千四百弟子,不过他们要赶过来的话,可能还要耗费将近一个时辰的光景。”
农家大本营就在大泽山中,当时偶然看到流星坠落之景的,都大致知道星坠之地在东郡的地盘上,但是东郡广大,农家弟子锁定这块石头的位置,也花了一些时间。
田虎他们,是为防被朱家一方抢了先手,所以急赶慢赶到此,他们那大批的精锐手下,要想赶来,所需时间更长。
田蜜所说的话,本来已经比田虎他们多想了一层,田言大小姐,却仍然摇了摇头。
“神农堂主,四岳堂主,还有典庆前辈等,诸位既然都已经到了,还不出来吗?”
田言说话间,转向镇子的方向,躬身施以晚辈的礼节。
小镇边缘的屋子,一扇门被打开,里面陆续走出几个人来。
这群人的数量,要比田虎他们更少一些,为首的是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穿着,如同富商,光是看着背影就给人一团和气的感觉,但是没有人能看到他脸上真切的表情。
神农堂堂主,朱家。
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从他加入农家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已经是戴着面谱生活。
这些面谱会随着他的心情切换,喜怒哀乐,红蓝黑白,各色都有。
农家六堂,有四堂,都在田虎、田言那边,而朱家这边的人群里,另一个引人注目的,却并非是他当下最大的盟友,四岳堂堂主,司徒万里,而是一个白发散乱的苍老男子。
这个男人弓着背,蒙着眼,但却绝不会给人任何虚弱的感觉,他的身高超过在场所有人,筋骨强健,老而不朽。
就算有一条完全不透光的深红色布带,蒙着眼睛,也给人一种睡熊寐虎似的威胁。
此人,就是刚才田言在两位堂主之外,单独点出来的典庆前辈。
朱家的脸谱,此时是一副以红白为主色调的图案,看起来时刻含笑,人畜无害,走出小镇之后,先向田虎等人还礼,才道:“早听说大小姐的《察言观色》之功,能料敌先机,洞彻虚妄,果然不凡呐。”
田言彬彬有礼,道:“朱家叔叔过奖了。大家同属农家,即使有所竞争,最多也只是对手,谈不上为敌。”
朱家闻言,低声的笑了笑,也就顺势拉近了称呼,说道:“田言侄女刚才的话,说的有理。”
“取得荧惑之石,是农家全体的责任,不过施展地泽阵法压制这块石头的热力,必定会大耗内力,为防众人都在虚弱的情况下遇到秦兵截杀,咱们两边,还需各留下部分人来戒备。”
田言并无反对之意,说道:“是,我们……”
“慢着!”田虎看他们两个聊的旁若无人,好像这两个才是此处决断者,心中不满,喝断谈话。
他气势汹汹向前跨了两步,越过自家侄女,营造出一种独对朱家等人的勇悍,道:“你我两边,都参与布阵取石的话,这石头拿出来之后又归谁呢?”
田虎这么一喊,两边气氛不由紧张许多。
田言想要劝他几句,只是秀气浅粉的嘴唇刚刚张开,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一时语塞。
周围的所有人,亦同时生出玄妙的错觉。
仿若周围突然多了什么,于是所有的东西都受到影响,慢了一拍。
风吹的缓了,众人衣袍在风中拂动的速度慢了,每个人的呼吸都轻了,却又更清晰了。
充斥在众人耳中的声音,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呼吸吐气,以及渐渐扩大起来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咚咚!
田言的眼睛睁的更大了些,眼中多出了金色镜面一样的光泽,代表着察言观色之功,已经催发到顶峰。
她看到对面的朱家,脸上的面谱正在变化。
代表着圆滑的红白图案,正在转变成代表着忧郁和严肃的深蓝色。
也许这是他的脸谱替换最慢的一次,田言在这一刻,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他每一丝脸部纹理上,原本的颜色淡去,浮现出新的色彩。
但是察言观色,找不到异变的源头。
咚咚!咚咚!咚咚!
心跳和呼吸的声音更加高昂,众人的脸色,都在向着惊疑、不解,甚至向那少许的惊恐转变。
无法理解的力量作用在他们周身,找不到源头,无力抗拒,甚至难以清醒的意识到自身的异样。
田赐正在努力的尝试抬起他手中的剑,在他后颈上别着的那个风车,转速慢到了几乎停住。
就在几乎彻底停住的那一刻,风车的速度又加快,一切恢复正常。
但是由迟缓,恢复到正常的那种落差,太强烈,以至于所有人的动作,都在这一刻,突然加速些许。
有的向前踏步,有的忽然抬手,有的身体后仰。
田言就是身体后仰的那一个,她在身体后仰的同时,视线自然上扬,看到了站在她前方的田虎头顶,突兀多出了一个东西。
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她已经不假思索、不敢迟疑、不能停滞的喊道。
“上面!!”
声音的传播很快。
所有人都做出了应变。
但几乎每个人都在动作的那一刹那,觉得头上微微一颤。
笃笃笃笃笃笃笃!
十几个木雕,瞬息之间,接连出现在这些农家高手的头顶。
农家的一流高手,蚩尤堂主田虎,都没能躲过这个木雕,其余人等虽然也号称高手,但大多要比他略逊一筹,又怎有能逃过的道理?
但却还是有两个人,闪过了来自上方的攻击。
一是田言,二是朱家。
田言修有强化双目的奇功,第一个察觉到异常的来源。
她在刹那间的一扭身,更展现出农家无人知晓的高明轻功身法,如鱼飞空,如剑入水,横移到十尺之外。
一个雕成狐狸形状的木雕,从半空中悠悠飘落时,还追着她的轨迹,向前一段距离,才自然而然的落地。
至于朱家,他能逃过一劫,并非全因自己的功力,而是因为站在他身边的典庆,忽的一只大手横去,挡在了朱家头顶。
其结果就是,典庆一人身上,落了两个木雕,一个在头顶,是个将军像,一个在手背上,雕的是一只圆滚滚的熊。
典庆原本是兵家披甲门的绝顶高手,横练硬功,已经达到了浑身上下无一处破绽的程度。
当年秦灭六国,他在战场上连接了十三辆战车的正面冲击,毫发无伤。
论战力水平,其实他才是朱家一方最强的人。
两座木雕在身,典庆仍然能做出了一个向上提肩的动作,似乎要挣开身上这两座累赘。
但这小小的木雕,也不知到底有多么可怕的压力,力举万均的兵家高手,只做出这么一个动作,脚下就沉陷了尺许。
而且这并非如木桩入地一般的下陷,而是典庆脚下方圆数尺,整个的沉了下去,成了一个深而平整的坑。
轰的一声。
这么一压之后,典庆也不能再动了。
田虎等人全数僵立。
“典庆老弟。”
朱家站在坑边,短胖的手指一弹,一道深蓝色指力,袭向典庆头顶上那个将军雕像。
熟料这道指劲,刚一进入了深坑范围,就迟缓溃散,化作点点蓝色荧光,暗灭于无声。
“怎么会?”
朱家不甘放弃,双袖翻飞,十指连发出数十道隔空指力,都无声消散。
他发出急喝,一纵身,就要直接以手掌去击落将军雕像。
田言目光闪烁,飞快退向镇中,找寻遮挡物的同时,一边留心上空,一边注意朱家的情况。
嘭!
朱家手掌前方,荡开一层内气光芒,身子从半空中被弹落下来,典庆头顶的雕像,仍半分不移。
不待他再动,又一个木雕落在他头顶。
笃!
朱家身体晃了晃,也定立不动了。
田言聚精会神,还是没能看清那个木雕,到底是从何处抛落,但她已经退到,之前朱家他们藏身的地方。
屋顶青瓦沉重,人影闪入其中,而后一阵劲风盘旋,关上门窗。
田地之间,又归于寂静。
镇子上虽然有一部分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但也不敢出来窥视。
风吹过了荧惑之石所在的地方,带着无形的燥热,拂过地上那些士兵的尸体。
青铜长戈倒插在地。
造就了这些尸体,击落了这些长戈的人,此时也都成了木头一样,不知不动,连眼珠也不转。
时间好似放缓,四野之间,渐渐又起了虫鸣。
“逃了一个呀。”
断崖上,楚南公头往前伸了一点,似乎想看得更清楚,“那个小姑娘,应该就是烈山堂的大小姐,号称是农家第一智囊,女管仲,看来不但有智计,武功上也是深藏不露。”
他抚着胡须,点评刚才那些人的表现,“典庆不愧为横练上的绝顶高手。”
“朱家本来也有机会逃走,只是他太重情,心一乱,不退反进,错失了属下为他争取的机会。”
黄石公搭了一句:“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你说的是。”
楚南公点点头,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语气中不免带了些感叹意味,道,“田赐身负干将莫邪,虽然心智停留在幼年,内功剑法却绝不容小视,田虎也是一流高手,所使的名剑,在剑谱排行第十二。”
“在你手下,却跟其余闲杂人等并无差别似的。”
拄杖老者停顿一下,“那岂不是说,如果东皇愿意的话,他也可以一手覆灭农家高层?”
黄石公望了望他,摇头从包袱里又拿起一个木雕,说道:“他的功法在你体内运转多年,你还能问出这种问题。真是……”
真是各种意义上的都不懂啊。或者是明明懂得,却非要考虑的更缜密,多费了心思。
嗖!!
黄石公手腕上加了些郑重之意,抛下了那块木雕。
木雕要从断崖上飘到镇子边缘,还需要一段时间。
黄石公顺手指了一人,说道:“你这么了解农家,那么站在田虎身后第三个位置的人是谁?”
楚南公聚精会神,细看了看,道:“此人应当是共工堂总管金先生,加入农家不久。”
黄石公说道:“他抵抗我的木雕时,暴露了内功根底。此人一开始练的就是农家功法,只是后来又用别派心法做了伪装。”
“看来他的身份颇有些蹊跷啊。”楚南公摇摇头,叹笑道,“可惜再多复杂之处,到你手里也就是一块木雕的事情。对了,那田言,你可曾看出什么?”
黄石公下巴一抬:“这还用我看吗?”
木雕乘着风,轻飘飘的飞到了远方,落在了屋顶上,穿了青瓦,直坠下去。
下一刻,一道道剑气穿破房屋,近似于婴儿啼哭的奇异剑鸣,回荡在屋内。
“惊鲵?!”
认出了那一道独特的剑音,楚南公也不免诧然,“这小姑娘,居然是罗网的天字杀手?”
就在他这两句话的时间里,那破破烂烂的屋子里面,如婴泣的剑鸣,已经消失。
黄石公往那个屋子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道:“她的心意,有唯我的韵味,不能说她是农家弟子,也不能说她是罗网从属,隐有一种游离于现有阵营,一切只为自身利益的感觉。”
“不管这些人多么复杂,总归是已经全部被你制服。”
楚南公心情微妙,就像是看一场错综复杂、反转不休,可以拖上一年半载的大戏,倏的在片刻间落幕。
虽说真拖下去未必有趣,但就这么快解决,又未免显得更无趣了。
然而,世上谁人没有故事呢,就刚才被那些农家弟子杀死的小兵,也许每一个过往的生活,都能编成一本厚厚的故事集。
但他们在田虎面前只值一剑。
那么农家这些堂主,在黄石公面前,也不外如是。
楚南公考虑到了这一点,便按耐住了现在就去探究,农家这些人复杂立场的想法,问道:“不过,要怎么把他们运到六长老的六贤冢去呢?”
“让他们自己走就是了。”
黄石公向着崖下一挥手。
众多农家高手身上的木雕,自然而然的转动了方向。
头顶同样落了一个木雕的田言提剑,从屋中走出,她双眼之中还有复杂的光芒,不断挣扎,却逃不出头顶木雕的镇压。
在木雕的指引下,所有人动作统一的向着大泽山六贤家的方向,急行而去。
楚南公提着拐杖,本想也下去看一看那奇特的荧惑之石,却见东方起了一阵烟尘。
在放马镇的东侧数里,墨家的两个人,正急速赶向放马镇。
这两个人身后约十里的地方,就是护送着扶苏的三百名影密卫,五百名重甲兵。
在放马镇的北侧,上千名黄金火骑兵,正在大秦帝国上将军蒙恬的带领下,赶来与扶苏会合。
黄石公睁着眼睛时,俯瞰扫视,如能看到这一切。
但他却闭上眼睛,又仰头看去。
闭眼也是开眼,睁开了另一种眼界。
依稀间,他看到昏漠山野水畔,一道清亮之中隐透着炽然的剑影,仿若腾云顺水,伴风而行。
一处丛林外,身如飘风越过了小溪的方云汉,若有所觉,指尖敲了敲酒葫芦,不过一个呼吸间的思忖,就顺着那种感应,换了个方向。
他本来向西,此时转向西南。
西方有放马镇,西南有白梨山。
断崖边扬起一语。
“南公,你说的人,来了。”
第279章 话的尽头(4600)
盗跖和高渐离两人全速赶路的时候,速度远胜于奔马,他们迅速地赶到了放马镇的那片田地之中。
那些士兵的尸体,已经足够表明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农家的人已经来过了,但是,怎么好像没有把那荧惑之石取走?”
盗跖说着,就往那陨石坠落的焦土之上探去。
他的内力未必多高,但是轻功绝顶,电光神行步能在绝壁之上如履平地,一晃身就已经从田野边缘,越到那焦土范围内。
高渐离来不及拦他,只喊出一声:“慢!”
这个字刚喊出来,高渐离就觉得眼前一花,盗跖又回到他身边。
盗跖回来的速度要比去的速度更快,饶是如此,身上仍然带回来一点淡淡的焦味,那是衣服表面和头发被灼烤过的气味。
“哇!这什么鬼石头,这么烫?”
盗跖有些跳脚的搓着自己脸上的皮肤,摸了摸眉毛,心有余悸的松了口气,说道,“难怪农家的人没能带走,这根本靠近不了啊。”
高渐离神色凝重的看着荧惑之石的方向,他的内力特性偏向于冰寒,水寒剑对水气、温度的感应更深,持剑虚挥了一下,就察觉到那边的热力是自己无法抗衡的。
“这块石头果然有些非同寻常的地方,不过这样一来,农家的人难以将之带走,帝国的人也没这么容易将其运离。”
说话间,高渐离一直观察着地上的痕迹,看到了那座破损的房屋,说道,“我们先去追上农家的人,告诉他们帝国精锐将至的事情,以防他们召集门人弟子回来的时候,误入重围。”
盗跖摩挲着手掌,看着荧惑之石的方向,有点跃跃欲试的感觉。
这世上的奇珍异宝,盗跖见过的、偷过的实在不少,但能够像这块石头一样,持续散发出无匹热力的,那绝对也算是一件罕世奇物了,更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不过,他刚才只在焦土边缘一晃,就险些烧着了头发,就算要尝试,也得寻空再做些准备。
盗跖仔细掂量了一下之后,还是赞同了高渐离的话。
“好。”
他二人行动迅捷,说走就走,离开的过程中也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片刻之后,墨家的两个人已经穿过整个小镇,向西而去,放马镇的东边、北边,才有马蹄声靠近。
扶苏、章邯那一路的兵马,与蒙恬带来的黄金火骑兵,在这片田地中汇合。
影密卫、重甲兵和黄金火骑兵,三种形象鲜明,各具特色的甲士,把那片田地重重围起,并快速分散部分人马,遍布向小镇各处。
在镇外那座高峰断崖之上,俯瞰的话,所见到的,就是在阳光下反映着华丽金芒的骑士们,如同十余线烁金流火,沿着镇子里各处街道,均匀对称的分散开来。
断崖边的黄石公,默默的注视着这一切,不曾再出手干扰。
而楚南公这个时候,则是侧身对着断崖,时不时的左右张望一下。
他扫视着青草绿树,视野之中,间杂着几棵盛放了白花的梨树,目光瞥向上山那条路。
渐渐有飘渺云水,闲适懒散的歌谣,从彼处传来。
“春暖群花半开,逍遥石上徘徊。独携玉律丹诀,闲踏青莎碧苔。”
楚南公听了几句后,往一个方向定住了眼神,笑着抚了抚白须,道:“纯阳道长,又见面了。”
“不过数日,便在山野重逢,楚南公,该说是意料之中的意外之喜么。”
一个青衣竹簪的年轻道人,在树间若隐若现,踏过野花,上了峰顶。
方云汉跟楚南公打了个招呼,目光就越过楚南公,看向他身后,微笑着说道,“这位,就是黄石公吗?”
楚南公觉得身侧微暗,这才发现独坐崖边的黄石公,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到了他身边。
黄石公的身材不算多高,但也要比矮矮胖胖、仅有四尺模样的楚南公高出不少。
但是他站在楚南公身边的时候,并不会如同寻常的一胖一矮、一高一瘦的组合那样,有引人发笑的感觉。
因为这黄石公,瘦,却不单薄,粗布衣裳,没有特别宽大的地方,可气质却格外宽阔。
他站在那里的时候,真如一块盖满了青苔的大石,又或随风微动的古树,无论跟什么样的人并肩而立,也许都会显得相得益彰。
“黄石,见过道友。”
“贫道纯阳子,有礼了。”
楚南公旁观着这两个都自称出家道家的人,相互行礼致意,只觉得这一处不算多么宽阔的山头,因他们二人的存在,忽而变得界限分明。
方云汉左手提着个酒葫芦,身后负剑,剑鞘剑柄都显得精美细致。
他头上竹簪斜插,少许乌绸似的黑发不曾挽住,随意从两鬓处,披拂在脸庞两侧,也有一些垂在额角,搭在耳后,青袍穿的并不严整,充斥着散漫洒脱的意味。
在方云汉站的那个方向上,清风簌簌,草叶起伏不定,枝头上的白梨花飘飘然,似欲飞去。
而黄石公这边,相貌古拙,颔下微须,立身之处,风也放缓,脚下青草仅微动,身后断崖,飘着几许云雾,慢慢悠悠地蔓延涌动着,白雾流风,照着雾气的微暖阳光,无一处不悠扬。
一鲜活一沉静,一清灵一柔缓。
蓦然间,楚南公鼻尖微微耸动了一下。
‘是花香,不对,还有草的味道。’
楚南公注视着方云汉那一边。
青草起伏如波,野花白花,颤颤欲飞。
花草的香气乃至于树木本身的味道,似乎都被方云汉激发出来,向着断崖这边飘扬而至,愈发浓郁。
然而也就在这花香渐浓的时刻,树叶被吹动的声音小了不少,簌簌扑扑的,越来越远。
方云汉身后飞扬不定的清风,好像也在寸寸消逝,花草轻动的痕迹,逐步与黄石公这边协调起来。
空中花香虽浓,却已在变得柔缓了的风中,不可抑制的滑落,淡去。
楚南公心中一松:看来这一场试探,是老友先占了上风。
方云汉目色愈奇,浅淡的笑着说道:“不久之前,贫道才听说了黄石公的名声,今日一见,道友的修为果然超迈俗流,使人惊羡。”
他以天人交感的心境,沟通周围自然,虽然是仅以剑意为表,不曾发出全力,但却是切切实实的,被对方以一种更浩瀚的天人感应,化解开来。
仅在沟通自然这方面,方云汉自忖,即使心神之力全开,也未必能争得上风。
“不过。”
方云汉话锋一转,侧目看着已经不受风吹的一树梨花,说道,“道友的神意,如此宽厚沉缓,怎么我听南公所说,却好像你是坚定的反秦立场,要主动掀起刀兵,鼓动世人打碎这个王朝?”
楚南公捻着胡须,唔了一声,有了那一天夜谈的经验,他对纯阳子两句话切入主题,这种表现,已经是半点也不觉得奇怪了。
黄石公更不觉得开门见山这种事情,有哪里算奇怪,方云汉一问,他也就答了。
“春秋战国以来,纷乱不休,百姓早就不堪其扰,秦灭周而立,一统天下,威伏四夷,本该是休养生息的好时候,秦皇偏偏变本加厉摧残民生,山川坏死,生灵哭泣,即使真有山之沉稳,群山有灵,也要发怒。”
黄石公说这番话的时候,面色不动,气意不滞,眼神之中略显凛然,显然是真心发言。
方云汉听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拨开酒葫芦的塞子,待空中混入一点酒香,啜饮后说道:“暴政苛虐,自然是要反对,但大秦初定,铁甲依然在,六国遗族,名望未消,一旦事起,必定是四野九垓,数十股豪雄并斗,血溅山川,纷乱难定。”
方云汉将葫芦对黄石公一敬,道,“黄石公有心有力,何必提早步入极端?”
楚南公年老体胖,不耐久站,看他们两个议论起来,便环顾左右,就近找了一棵树,坐到树荫下去,舒服的旁听。
黄石公左手向身后一指,落于断崖之下的方向,道:“南公说,你不欲反秦,也不与东皇同流,那你说的第三条路,就是扶苏吧。”
方云汉并不否认,道:“秦始皇或许心如铁石,鬼神难改,但如果,是常与嬴政意见不一,屡次劝谏的扶苏继位,施以宽仁,难道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
“当然不是。”
有些出乎意料,黄石公听到这个选择之后,斩钉截铁的予以否定。
他否定之后没有直说扶苏,而是先说起嬴政。
“秦国横扫六国,嬴政号为皇帝,自诩功德超越三皇五帝,做下了许多大事,足可以称之为不世功勋,但其中,也有许多令人称叹的壮举,是以无辜百姓的生命去填补,抹上了所谓壮丽的色彩。”
“若说征召民夫修连长城,还是为抵御外敌,只能算操之过急。那他下令修建阿房宫,每日里都有十几万苦役劳作,一边渴求长生,一边又要修建皇陵,让六七十万民夫丁壮,再无归家的可能。”
“这些,却绝非能冠以任何冠冕堂皇的名义了。”
黄石公说到这里,由父及子,水到渠成的提及扶苏。
“扶苏纵然有仁厚之名,也需要看是跟谁对比,他在这样的嬴政身边成长起来,耳濡目染,其本质上,必也与他父亲趋于同一,未来即使登位,终究仍以严刑峻法为基,非属善道。”
方云汉若有所思,道:“看来黄石公是信奉血脉教养,本性难移?”
黄石公理所当然的说道:“人之初,性混沌,灵智蒙昧,后天的教化,才是一个人根本的色彩。”
其实,绝大多数人的情绪都依赖于肉身的影响,在某些人身上,先天的禀赋未必敌不过后天的教化。
况且,同一篇文章落在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种思考,在相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性格。
方云汉对黄石公的看法不以为然。
不过,真要是牵扯到这些辩论,那只会越理越纷乱。
千古以来,关于先天后天的影响,无数哲人的思辨未止,哪是两个人在这里谈几句,就能说个分明的。
方云汉索性略过这一段,抓住另一要点,问道:“假如说扶苏未来奉行的制度,绝非善道,不知黄石公所说的善道,又是指什么?”
谈到这个话题,黄石公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些微憧憬之色,连笼罩着周围环境的那股天人感应,也放得更轻了一些。
他缓缓说道:“若说善道,那必定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清的,但既然道友诚心询问,我先点其中几条。”
“当恢复分封,使各处封国之内,仿小国寡民而治。天子垂拱,君主无为,体恤民生,轻徭薄役。废除连坐,劝农劝桑。如此,自然国泰民安,四海升平。”
“恢复分封,国中之国?”
方云汉闻言,意味莫名的轻笑一声,昂首饮酒,神态动作又显疏狂之色,道,“兵戈一起,战云乱飞,流血漂橹,满目疮痍,纵然经历十年战乱,死伤近百万之后,真能重定天下,到时再行分封。”
他冷笑道,“呵,重创之后分摊国力,莫非黄石公真以为天地八荒,独我华夏,我们脚下的这片山河之外,再没有虎狼窥伺了吗?”
黄石公皱眉,并不认同:“只要诸国分封,各自调养,形成有限度的竞争之心,到时兵甲盈库,区区蛮夷之辈,纵然有虎狼之心,岂能动摇中枢?”
方云汉饮了口酒,似觉恍然,微微颔首,说道:“原来如此。”
“看来黄石公与贫道的根本差别,在于视野不同。”
他叹道,“这或许是人世间最没办法轻易改换的东西,看来贫道是劝服不了黄石公了。”
“劝?”
黄石公缓缓抬起手来,道,“阐明各自的理念,是战争之前的礼仪。这个过程中并不存在所谓的劝说,只是注定的,言争,转为武争。”
坐在树下的楚南公,见他们这就要动手,惯例的想要起身劝几句,却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站不起来。
当年他能用自己的交情,拦住黄石公不去找东皇,那是因为东皇太一,也没有主动的来找过黄石公。
而纯阳子不同。
他们既然已经相见,又理念不同,这一战就不可回避。
方云汉挂好了酒葫芦,手指一弹背后剑柄,笑着说道:“贫道的剑,分拨四方,承载德行,指引道途,不为杀戮争斗而生,可惜……”
叮!
凌霜剑轻吟。
“剑啊剑,身不由己,总随主人搅入风雨。”
楚南公望着那个年轻道人的笑脸,醒觉过来。
看来这山顶断崖上的三个人,只有他一个,没有笃定今天会有一战。
而这两个人,多少都在期待。
此时,黄石公举步向前,双脚踩踏过的地方,青草弯而不伤,闻声应道:“世上剑器,纵然吹捧到与天其高,终究是三尺无情铁,因执拿而通灵,因非念而动,这把剑,能为你护道,何来身不由己,正该欢欣雀跃。”
随着他步伐渐沉,空气中,地面上,似有无形之圆扩张。
到了这个时候,从黄石公身上弥漫开来的气场,跟方云汉曾经见过的练神境界,已经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的身上,同样带有练神高手所具备的那种浓厚灵性,但是意念散发出来的时候,却显得更加空灵,难以捉摸。
而与此同时,黄石公周遭形成的这一股气场,又带有真实不虚的力量感,仿佛有山峦真形,巨石神像的威严降临。
浩气雄阔的凶猛力度,与意念上的那种幽深难测的感觉,相映成趣。
方云汉的手指勾住剑柄,身边风定草立,黑发垂落不动,轻柔的开口说道:“道友不用剑?”
黄石公目光湛然,身边气流一荡,身影似乎有一刹那的模糊,一掌盖落。
“老夫平生不识剑。”
第280章 剑外春风,山间东风(4800)
青草之上,梨花树畔。
一道无色无相,轰鸣如雷的掌力,在不及眨眼的瞬间,汹涌而至。
黄石公平时看起来只是个不高不矮的老头子,脸上的皱纹不少,手背上的皮肤,松弛如同鸡皮,脊背还略微有些弯,看着跟那些年老的石匠木匠,全无二致。
但是他一动起手来,就绝没有任何类似苍老的词汇,能与此时的景象,联想在一起。
这个老头子的内力,与外界扑面而来的狂风拧和,如同覆盖在身上的一层云絮天衣,头发和胡须,都在这种似真似幻的白色之中,膨胀了许多。
乱发如焰,须袍如流,身形也显得大了不少,威猛的如同天神。
那一道无形狂劲,其实是他合身撞入其中,推掌向前所导致的。
黄石公的真身分明就在那道气劲之中,但却快到让人恍惚间觉得那是一道无色的狂流。
似缓实急,电光火石之间,方云汉气盈八脉,犹若自然脱离地面,凌虚一斩。
青色道袍身影微动,一剑清光闪烁,掠过长空,已经斩破了无形掌劲。
缀着一点流萤光辉的剑尖,剖开最刚猛的气锋,剑身偏着少许,从黄石公手掌边上擦过,直取他咽喉之间。
呼!!!!!!!!
怒风过境,在剑尖即将探入那一层如同白色云絮的气袍时,两个人的身影,同时在原地消失。
他们两人一动起手来,移动的速度,就快的模糊难辨。
楚南公倚在树根底下,一手挡在眉上,睁大了眼睛看过去,也只能勉强见到,一道道残影闪烁在草地之间,有的挥掌,有的挽剑,做出百十种不同的攻防姿态。
风的轨迹,影的行踪,徘徊八方,纠缠一体,很快就没入树林之中。
急啸的风,肆意吹卷着,冲刷着这一座山峰林间的花香。
楚南公得以站起身来,轻轻飘上了树梢,向山下看去。
就在这数息之间,从山顶到半山腰,已有数不清的花与叶,间或被激上半空,聚散飘扬。
断崖之上的战斗,掀起了千百道长风,直吹到山下放马镇中。
有黄金火骑兵,来到镇子边缘处值守,偶然间抬头看去。
就看到那座山峰上,像是起了一层青白交杂的花雨柔浪,飘扬轻灵,唯美至极。
最刚强迅捷的气劲碰撞,放到足够远的地方看,就被掩去了刚直暴烈,反而演绎出了最柔美的景色。
不过在这个时候,农家的那群人,是绝没有可能欣赏到这样的美景了。
他们已经远远的离开了这个镇子,一路向西,直奔入大泽山。
这一群人被木雕压在头顶,其实自身的思维,并没有完全被镇住,每个人都还保有着思考的自由。
但是他们的内力,却不再由自身的思想来操控,而是与头顶的那个木雕连通着。
小小的一块木头,好像具有奇异的生命力,在一吞一吐之间把握着,把握着每个人的内力流转。
这内力,再控制了他们的血肉,挟制住他们的肌骨,就能让他们不管不顾的,一路狂走。
无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每一个人的步子都跨得很大,甚至不断的腾空跳跃向前,偏偏上半身又都立得很直,很正。
高渐离和盗跖他们追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盗跖第一眼看过去,就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其他人还好说,可是像田言这样的大家闺秀,田蜜这样的妖娆少妇,平时走路是莲步轻移,婀娜多姿。
如今行走起来时,这两位美人,每一步都跨得有大半个身子那么远,又急又猛,快步如风,就着实有些滑稽了。
而在众人之中的朱家,因为身材太矮,偏偏内力不低,所以始终走在人群的前列。
他每一步跨出的时候,内力从脚底勃发,身形腾空向前,重复着几乎全无变化的起落轨迹,简直就像是一个弹来弹去的圆球。
盗跖笑道:“我今天算是明白,狼奔豕突这四个字,放在人身上的时候,到底该是什么模样了。”
高渐离没有理会同伴促狭的笑容,神色变得很严肃,更带了些戒备的感觉。
只要不是,傻到以为农家的人,突然多了一种把木雕顶在头上的新规矩,那么,谁都能看出来这群人的异样之处,并能大略的判断出异样的源头。
“听说阴阳家有傀儡之术,能在保留受术者一定实力的情况下,将他人化为傀儡仆兵。”
高渐离语气放轻,说道,“但,就算是阴阳家两大护法之中的星魂,也不可能这么轻易控住农家的高手。”
旁边盗跖接话:“也有可能是中毒之后,遭了暗算。”
“你戒备四周,我去试试看。”
盗跖脸上依然带笑,但语气和动作都很审慎,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就带着一阵凉风,从这条山路右侧的缓坡之上急追而去,并在奔跑的过程中,从草丛里踢出几颗石子,一把抓住,射向农家众人。
这五颗石子有大有小,被他一次性掷出去,飞射的速度,却几乎相等,带着如同强弓劲弩的破空声,分袭不同的方向。
盗跖选择的目标,是田虎一系的五名手下,也是走在整个队列最后方的人,他们是这群人中相对来说内力最薄弱的,行动的轨迹也最容易捕捉到。
啪!啪!啪!啪!啪!
五颗石子,精准的击中五人头顶的木雕,在碰撞声传出的同时,几乎不分先后的倒射而回。
盗跖身子一晃,避让开来,五颗石子打在他旁边一棵树上,嵌入树干之中。
这些石子弹回来的劲道,竟然比盗跖扔出去的时候,还要更强几分。
盗跖看了一眼那棵树,脚尖一点,停在了一枚草叶之上,有些发黄的细眉一拧,沉声道:“这恐怕……”
“这些木雕跟他们的内力连成一体,你想打落木雕,他们的内力就会自发反击。”
高渐离追到盗跖身边,“我仔细感知过,周围没有任何异样的气机,那个施术控制住这些农家高手的人,应该不在附近。”
“以我的经验判断,那木头只是最普通的木材,不是什么稀罕的宝物。”盗跖回答道,“能用这种木头施术,制住一流高手,手段神乎其神,他如果真在附近的话,我们只怕也没有多想的余地。”
高渐离点头赞同,将水寒剑在身前横起,道:“要帮他们脱困,不能直接攻击木雕,必须先设法切断木雕与内力之间的联系。”
农家的人,依旧在向西赶路,在这几句交谈的时间里,他们又奔出去数十步。
高渐离横剑在手,却有些迟疑。
他的目光,落在农家众人留下的那些脚印上。
山间的路,本是经年累月被人踩踏出来的,已经夯得非常结实,足够承受马车车轮的碾压,而不留明显痕迹。
可是田虎等人,运用内力赶路的时候,不知收敛,每一脚下去,都在这坚硬的路面上,踩出深深的印记。
印记的边缘处,更犹如刀劈斧凿而成,利落齐整。
要切断某两样东西之间的联系,本应该算是剑客的专长。
可是,高渐离此时自忖,要以自己的剑气,切断这些人的内力,至少要运用八成以上的水寒剑气。
这种情况下,他可没有把握,在切断内力联系的时候,及时收手。
一旦弄得不好,这救人的事情就变成了伤人,甚至杀人,到时候墨家失去一方得力盟友,说不定还要多出一群大仇人。
盗跖知道高渐离一向冷静,考虑的多,见他迟疑也不去打扰。
不过,身为大盗的嗅觉,却让盗跖敏锐地察觉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气味。
“是流沙。”
盗跖抬头,恰有一片阴影从天上掠过。
那是一只不知什么品种的巨大白鸟,鸟背之上,站着三道人影。
正是当初与秦军配合,打入墨家机关城的流沙成员。
左侧是最擅轻功暗器的白凤,右侧,是擅长控蛇与火媚术的赤练。
两人中间,一道深黑披风飞扬,那道肩背宽阔的人影,已经从白鸟之上,一跃而下。
妖剑鲨齿,在那人手中映照出令人心悸的冷芒,伴着他的身影,朝农家众人的方向俯冲而去。
“卫庄!”
墨家二人同时纵身追去,却在半路上被回旋而来的白鸟挡住。
呛!!
苍凉刚硬的剑鸣,是鲨齿受到强烈内气冲击,爆发出来的金属颤音。
卫庄的身影带着一股强烈的剑气,落在农家众人前方。
朱家典庆,田言田虎等人,身在最前列,目不斜视,大步急冲过去。
卫庄立身不动,一臂挥洒,一道道剑影,大开大合,东西南北,挥劈无定。
两侧人影纷纷,擦肩而过。
一座座木雕,落在卫庄两边,在他脚下滚了几圈。
农家的人冲出去十几步,陆续停下,一个个都是忽然大口喘气,仿佛肩头上的万斤重担,一下被挪开的模样。
那个年纪不小,但心智还停留在孩童时的田赐,傻愣愣的摸了摸自己头顶,只觉之前的一切,好像身在梦中。
那种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让生性顽劣,经常仗着内力欺人的田赐,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他摸着头张着嘴,不敢动弹,直到周边的人都缓过一口气,站直了身子。
这些人的神智没有被断开,也能清楚的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纷纷转身看向卫庄。
朱家转身绕了几步,对着那个恩人拱手,说道:“卫庄老弟,想不到会在这样的情境重逢,多谢解救之恩。”
田虎也在这时平定了内气,蛮横的伸手推开两边的人,走到卫庄旁边,低头喝道:“这什么鬼东西?”
他一脚就对着块木雕踩下去,然而刚要踩时,忽然觉得脚下内力失控,膝盖往前一弹,整条腿直直地偏开数寸,跺在空地上。
嘭!
田虎脚下扬起一阵烟尘,感受着内力走岔了的酸痛,牙一呲,惊疑不定的看着那块木头,退了半步。
“这、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卫庄斩落了那些木雕,也折耗心力,情绪更是不佳,冷声说道:“那只是普通木头。只是这些木雕之上的每一道刻痕,都带着我心匪石,不可移转似的沉重神意,这些神意不散,你们的内力,就会被持续的影响。”
“但如果不用内力的话。”
卫庄一边说着,抬起手来,任鲨齿从手中松落。
沉重而锋利的剑身,自然的落向地面刺入泥土,顺便切开了一座木雕。
那块能够压制一流高手的木头,面对一把无人控制的铁剑,脆弱地超乎想象。
田言走上前来,说道:“原来是流沙组织的卫庄先生,多谢了。”
她是众人之中,神色变化最不明显的一个,木雕落地之后,瞬息间就已经恢复了仪态,此时也只谢一句,就转口问道,“我听说流沙组织,之前被李斯雇佣,不知来到大泽山,有何要务?”
卫庄面色不改,顺手拔起鲨齿,目光下垂,落在田言的佩剑上。
“我来这里要做什么,与你无关。”他道,“不过,你手中这把剑会出现在大泽山,出现在烈山堂大小姐手中,反而是很值得农家的人详细询问吧。”
惊鲵,越王八剑之一。
也是如今,一个罗网天字号杀手的代称。
这把剑的特征太明显,之前木雕落下的时候,田言展露出来的身手,也与她平时功力浅薄、只善瞳术的形象,有很大的不同。
之前农家众人心绪不定,但现在卫庄一句反问,就把众人的注意力,又都引回田言身上。
他们的眼神或惊或疑,有的暗藏鬼祟,有的则直接把质问之意,放在脸上。
田言对此状况,已有腹案,不慌不忙的说道:“这把剑……”
她话未说完,卫庄的头蓦然抬高了一些。
他的视线越过众人的身影,看向更远的西方。
卫庄抬头的幅度很小,众人几乎未曾注意,但在这一眼眺望之后,卫庄忽然开口。
“你们的事,我都没兴趣听,朱家典庆,要想报恩,现在跟我走。”
原本,朱家不打算这时候跟农家众人分开,但是卫庄居然抬出报恩两个字来,他也不好拒绝。
卫庄轻唤一声,白凤就驾驭着白鸟飞来。
流沙的三人,农家神农堂的两人,被这只巨鸟背负着,振翅远去。
共工堂主田仲,实则是罗网暗子,平时也全无容人之量,此刻便神色有些阴沉的说道:“这卫庄,未免也太无礼了些。”
“他曾经受雇于暴秦,攻破机关城,此刻却出手相助于各位,实在难以捉摸。”
高渐离接过这个话头,走到近前,“墨家高渐离、盗跖,特来拜访农家各位堂主。”
“墨家?你们两个以后再说。”田虎粗鲁的一摆手,面色不善的看着田言,“你手里这把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是罗网的人?!”
田言再次开口解释。
这个木雕袭击的事件,虽然完全出乎意料,惊鲵的身份由此暴露,也是猝不及防。
但是,田言能身负罗网天字级杀手,与农家大小姐的双重身份,心中更有说不尽的算计,到了这种情况下,仍然有把握游走于双方之间。
她不但要把握农家的势力,还要反过来蚕食罗网的权柄,这样的野心,又怎会因为区区一次莫名挫折,而止步?
然而,田言刚辩说了两句,就被映入眼中的异景,弄得思绪一顿。
在她眼中,西边山坡后边,突然暗了下去。
这朗朗乾坤,晴空在上,西边的山坡本来也沐浴在明亮的阳光里,这时候,却像是有一小块地方,夜幕提前降临。
那淡淡的、微暗的夜色,从西边蔓延而来。
田言的话语戛然而止,质问的众人,也莫名的昏沉起来,不记得想要说些什么。
不对!
田言、田赐、高渐离等几个顶尖剑客终于警觉,手中名剑,剑气勃发,震破了那股昏昏欲睡、夜下贪眠的迷蒙感觉。
但他们清醒过来的一刹那,已震撼的发现……
自己竟已经彻底置身于微暗的夜空下。
天上繁星点点。
田言难以置信的看着这一幕,再深的城府,也止不住的涌出荒唐、迷惘的感觉,所有的算计在真正的变故面前,全然无用。
她绣口微张:“这,又是什么?”
夜色更清,群星若移。
周围的一切景物,都出现一阵颤动似的模糊。
有不知是真是幻的玄色身影,有辽阔遥远的念诵声,由远及近。
从山路上走过,从人群间穿过。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第281章 野马尘埃,尧天舜日(4200)
白梨山,半山腰。
那动若鬼魅、形如神游的两个人,从山顶一路打到这里来。
在绕过梨树,踏过一条小溪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将脚下移动速度暂缓,转而将更多的力量,凝聚在出手的招式之中。
“起!”
青石黑土,中有小溪,溪水本是潺潺流动,忽然白气一卷。
长达七八米的一段流水,就被黄石公截取出来,脱离地面,向着方云汉抽了过去。
此时此刻,全身每一处,都披在白色云絮之气中的黄石公,从外观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身高九尺有余,须发皆狂,白袍宽阔如云的山神。
他抽水为鞭的这一招,巧妙绝伦,并不是以自身内力,强行操控这些水流,而像是一种天赋灵明,让这些流水自然听从他的号令。
溪流为鞭,这一鞭抽过去的时候,溪水更飞速旋扭,凝练绞紧,看起来,像是比刚脱离地面的时候纤细了十倍,却更刚猛了百倍。
方云汉手中凌霜剑一振,人剑如一,从左至右,又从右至左,在那一条溪水长鞭左右两侧,各闪现两次,穿插向前。
嘭!
溪水长鞭砸落在地,露出一条数次转折,倾斜而来的剑痕,鞭子被切成数份,水中劲力崩散,溪水在狼藉的草地上乱淌。
这时的方云汉,已经到了黄石公身前,一剑扬起炽白虹光,直贯老人心口。
黄石公双掌一合夹住剑锋,身体一转,双手磨转着,将剑锋引向右侧。
方云汉双手合握,剑气激发,剑身一转,挣脱钳制,横切向黄石石胸膛。
黄石公的身体猛然后仰,后背几乎贴到地面,让开了这一剑,一掌拍地。
地面突然连串生出石刺,尖锐如同枪矛,从黄石公掌落之处前方迸出,向着方云汉的膝盖突刺过去。
方云汉身形后退,一剑从身侧划切地面,剑气向前蔓延,斩碎石刺,消散在黄石公足前三尺。
“不愧是道家高人,原来也精通法术?”
“武功术法,都是修持罢了,其实根本没什么分别。”
黄石公立身不动,右手一挥,那些洒在草地间的溪水,又流回小溪之中,道,“你的剑没有杀气,心没有杀意,莫非是还没有下定决心吗?”
方云汉长剑斜指,望着流水回西,淡然笑道:“什么决心?”
“纯阳道友,我不希望你把这场战斗只当做一场切磋来看待。”
黄石公身上云气不散,平静说道,“也许你自己以为站在扶苏那一边,并非是暴政苛虐的主使者,但是在我而言,你就是站在秦的一方,与我等势不可两立。”
“纯阳子,你有仔细看过这个天下吗?秦与六国之战是不可避免的纷争,但是一统之后,嬴政对百姓造成的伤害更大。”
“这大地东西,大河南北,有百万户的人家,妻离子散,青壮远去,连尸骨都不能返乡,田地无人耕,一年又一年,渐起饥荒。嬴政的野心,无论是为了他个人,还是为了这个国度,都已造成不可挽回的百万血泪。”
“他的王朝,不配继续下去。”
黄石公的面目,因为云絮的覆盖,显得不那么清晰,但他语气中的真诚,也昭示着最彻底的敌意,“其实你与东皇一样,也是我必须铲除的目标。”
方云汉沉默了一下,道:“如果秦的公子不配,那你觉得谁配呢?”
“六国无义战,六国贵胄,皆不配。”
黄石公说道,“如果真要有下一个皇帝的话,那这个皇帝也当是起于民间。”
他话语一顿,在开课的时候,话音里就多含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其实,真正的尧天舜日,尧舜之治,要让百姓觉得,有君主也跟没有一样,有皇帝也跟没有一样,永不受那无形的,最高的压迫,才是圣贤的境界,道德的世界。”
说出这段话的时候,黄石公体内,像是有着一股比内力,比心神更宏伟的力量,让他意志显扬着说来。
那或许是虚幻的,不能直接用来战斗的东西,对于愿意听的人来说,却是更能感慨的东西。
方云汉听罢,微叹道:“原来你是想要这样的……你所厌恶的,其实不仅仅是秦的皇帝,但是你的问题,不是这个时代能够给你答案的。在这个时代谈这些,就太空幻了些。”
年轻的道人说着说着,突发奇思,笑道,“不如你随贫道学长生,就能拥有更长的时间,在以后的道路上,慢慢来。”
“要我走你的路?”
黄石公说完刚才那几句,其实也觉得自己所想的太遥远,太美好了些,一点也不真实,但听到方云汉的话,却昂首轻笑一声,“刚才还说劝说无用,所以你现在要用力量来做赌约吗?”
“如果这是赌约的话,那贫道……”
方云汉摘下酒葫芦畅饮几口,凌霜剑上渐有光华氤氲,大笑道,“那贫道可真是兴奋起来了。”
黄石公道:“那纯阳道友,可要做好一个准备。”
“我以杀心来战你,你以胜心来敌我。”
他白袍一挥,“可能吗?”
轰!!!
这一挥之间,黄石公身上的纯白云絮,奔流而去,周围的水汽也混入其中,如云如雾,如烟如墨。
在这白气崩流的过程中,竟然勾勒出一群骏马之形,鬃毛飞扬,四蹄飞踏,天马行空,如龙精神,冲撞而来。
庄子的《逍遥游》中有这样一句,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所形容的就是,春意盎然,大地上的游气云雾,如同野马一样,奔流生息。
黄石公的这一招,就是借用了其中的部分寓意。
不过他这群马奔行而去,铺天盖地的氛围里,并不是春意盎然,而是一股悲悯的惨烈壮怀。
此是必无可避的一招。
“太虚剑意,生太极。”
方云汉一剑点地,黑白二气倾泻在草地之上,汇聚成太极阴阳鱼,不断扩张。
很快,野马吹息,就撞上了太极剑图的边界。
连绵轰响,不绝于耳,近似于雷震,地上草叶乱飞,土壤坑陷,裸露出大片的山岩。
那一条小溪,被二人对招的余波,炸的改道。
方云汉的身形微微后移,双眼注视着前方,在不断撞击崩散的野马云气之中。
就看见那挥散了身上云气的黄石公,矫若游龙的一纵身。
他这一纵身之间,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那件还打着几块补丁的粗布衣服,仿佛都突然脱去了真实的形体,化作一道气,徜徉于四方。
气游之处,八方汇流。
山腰环绕,梨花林中,草地之上,几乎都有肉眼可见的莫名气流,汇聚过去,就连山顶上,断崖外的云雾,也被吞吸着往此处汇聚。
楚南公在断崖之上,看着崖外云雾流泻而下,只觉得自己体内的真气,竟然也有些蠢蠢欲动,要脱体而飞的感觉。
不过他体内两种功法相互压制自成循环,只是蠢动了一刹,又恢复平静,只有眉毛胡须,仍被风吹着,扯向那个方向。
轰!
方云汉剑气加摧,彻底斩破云气群马的一刻。
眼前只见一道高不知几许的旋风成形,悚然撞来。
………………
“看来已经有逆贼到这里来过,害了这些兵士,只不过他们也无法靠近这块炽热的石头,所以没能带走。”
放马镇的田地之中,蒙恬检查了那些兵士的尸体,抬头看向荧惑之石所在的地方,说道,“但这块石头的热力如此惊人,我们一时片刻之间,只怕,也找不到能把它带走的方法。”
扶苏听完之后,说道:“所谓刚不可久,月盈则亏,就连太阳都有落山的时候,这块石头落下来之后,不可能一直保持这么高的温度。先等一等吧。”
他心中其实暗自松了口气。
那块石头如此灼热,人站在二三十步之外就受不了,石头周遭的空气都呈现扭曲的姿态,上面即使真有什么字迹,也没人能够看清。
秦始皇的手是之中提到的,如果石上有不祥字迹外传,三里之内人畜皆杀,这样的惨事,看来是可以避免了。
不过扶苏一转念间,还是说道:“蒙恬将军,星落之地,附近必有灾异,这里不适合百姓居住了,你去把三里以……你去把这个镇子上所有的百姓,全部迁往他方,通令当地县衙,不许这些人再回放马镇。”
“这?”蒙恬将军一时迟疑,拱手道,“遵命。”
扶苏看了一眼天色,说道:“这件事情,也不必太急,明天早晨开始吧。”
吩咐几句之后,他转向章邯,说道,“追发一份奏章,说明这块石头的异样,也许咸阳那边,会派公输家或阴阳家的人,来解决这个问题。”
章邯打量了一下那片焦土,慎重的说道:“也许,影密卫可以尝试一下。”
“哦?”扶苏微讶,道,“那你们去试试看吧。”
不同于大秦的其他部队,甚至也不同于罗网的杀手,影密卫所使用的武器,除了匕首之外,还有一条标配的锁链。
这种锁链不同于寻常的精铁,是秦皇下令,搜罗众多铸剑名匠,参与锻造出来的,可以隔绝寒热,韧性极佳,即使是剑谱上的名剑,若被缠住,等闲间也难以将之斩断。
而且每一个影密卫,都是使用这种锁链的好手,站在数十步之外,抛出锁链,缠住一个目标,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难题。
章邯下令之后,就有三个人甩出锁链,成功的缠住了那块石头。
周围的人见状,面露赞赏之色。
如果能把这块石头拖着走的话,大不了在路上留下一道焦痕,反正只要能送到咸阳城,总有人能解决这个石头发热的问题。
然而,这三人随后连连发力,也无法将荧惑之石扯动分毫。
片刻之后,缠在荧惑之石上的特殊锁链,已经增加到十八条,每一条锁链末端,都有十人倾力拉扯。
一百八十个影密卫的力量,就算是一面城门,也能硬生生给拽倒了。
奈何那块看起来不大的石头,还是纹丝不动。
“不但热力惊人,而且还重的出奇吗?”
章邯低声自语,“不对,如果真的有这么沉重,那么砸落下来的时候,怎么可能只是造成这么小的一个浅坑?”
就在此时,众多士兵外围传来轻微骚动。
扶苏等人闻声看去,只见放马镇南边的那座山峰之上,许多萦绕在绝壁山腰间的云雾之气,忽然被吞吸一空。
那种景象,就仿佛是这座山峰,突然化作了一个巍然高耸,鲸吞风云的神怪灵物。
一吞之后,又是一吐。
山上窜起了一道龙卷似的云气。
飞速旋转的云雾之中,裹挟着不知多少碎叶飘花,枝叶的碧绿,野花的浅红,梨花的清白,都点缀在了云雾之中,看起来有一种激扬九天,逆花入云的绝美。
但在目睹此等美景的同时,又有风声如吼啸传来,仿佛接连有巨石崩裂,古树倾折的异响混杂在其中,即使是隔了这么远,仍然叫人深觉惊心动魄。
这宏大的啸声,提醒着所有人,那美轮美奂的景象中,蕴含何等可怖的威力。
即使是在这田地之中,周遭的热风也像是稍微加速了一些。
蒙恬神色惊变。
他奉命在北方抗击狼族的时候,曾将狼族驱逐向外数百里,也在大漠之中遇到过龙卷狂风,深知这是何等可怕的自然之力。
虽然那座山上的龙卷,出现的非常突兀,也还不及大漠之中昏天黑地、直入九霄的沙尘气柱那样壮阔,但若是真吹到近前来,只恐这里的人都要遭殃。
念及此处,蒙恬连忙向扶苏说道:“公子,这风起的很不平常,若为以防万一,还是让众人严密守护,赶快寻一些稳妥的地方躲避吧。”
“这里房屋简陋,受不住那等狂猛风力,万一墙倒屋塌,更加凶险。”
章邯也是神态凝重的样子,说道,“我们来时路上,三里之外,就有密林,其中不乏参天古树,枝繁叶茂根深,千斤之力难动。”
蒙恬又看了一眼,只见那风柱,在半山腰上至山顶之间徘徊,一时间还没有向这边移动的迹象,果决道:“好,那就即刻向东三里。”
吹一声哨,蒙恬唤来自己的宝驹,向扶苏说道,“公子,你上我的马先走一步。”
扶苏刚刚上马,就听那山上传来一声盖过之前所有响声的震动。
他下意识一回头,看向南方时,目光也扫过了镇子西边。
不知是不是风的影响,放马镇西边,像是暗了许多。
一种很静,很虚,很清的暗淡色泽,笼罩着西边,移向白梨山。
第282章 太虚双运,黑袍之下(4300)
旋风气柱撞过来的时候,方云汉一剑指天,晴天白日之间,就隐约有电光闪烁,而脚下更有烈焰浮动。
他试图集结天意雷霆、地煞烈火,借这两种天地之气,为自身助威,然而天上电光,地下火气,刚一浮现,一种宏大难言的律动,就从四野之间扫过。
电光、火劲,全脱离方云汉的牵引,被摄取到那个急旋的风柱之中。
方云汉眼中一惊,身带残影飞退。
那股旋风吸收了烈火与雷霆之后,威势更甚,卷拔林草,弥盖八方,震啸追去。
随着时间的拖延,这股风力越来越强,天上的浮云也被牵动,隐约形成一个漩涡。
半座山峰已全被这股风劲笼罩。
“嗯?难道这股气劲,还远没有达到上限吗?”
眼见风势越急,水石乱飞,方云汉心中衡量,不能放任这股气劲继续增长下去,飞跃倒退的身影一顿,双足镇地。
一声长啸剑吟,浩浩荡荡的真气,从他周身数百处穴位狂涌而出,分化四方,各成一种色彩,凝结成代表着“风、火、雷、电”的神将法相。
这四尊神将法相,身影皆呈现半透明的状态,高有数丈,分立东西南北,合成一道疏而不散、圆绝无漏的气场,硬抗那道直撞过来的剧旋风柱。
二者相撞,发出一道响遏行云的震动。
处在四象神将防御中心的方云汉,在这一撞之下,也不由得气息一滞,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而那道龙卷气柱,剧烈扭动了一下,就向一侧偏移,环绕着固若金汤的四尊神将法相移动,不时向内撞击,没有半点消散衰弱的迹象。
“练神境界是在意志灵性之中下功夫,我还以为练虚境界,会变得更加灵动精微,没想到会是从精微层面,一下子跳转到博大的道路上。弄出这种气象浩大的狂轰乱炸。”
方云汉心中念头电转,经脉微微刺痛,精神愈发亢奋。
“这个世界的武道,果然很有意思啊。”
黄石公这一招,倾力而出,终于展现出了此界武道修行之中,当前最高的炼虚境界,到底是什么样的成色。
同样是借用天地之力,他跟当初单纯依靠功法玄妙,借用天地之势的贺兰大可汗,又有极大的不同。
在贺兰身上,外界的天地之势,和自身的内气,还是有很大的分别,如果不是当时方云汉心境失常的话,只要依寻天刀之意,完全可以寻到对方天地人三者之间的破绽,轻松截断对方与外界天地之势的联系,根本不会失剑、受创。
但是在黄石公身上,就算是现在状态完全、又借鉴了此界炼神奥妙的方云汉,都根本感觉不出来,有任何可截入的缝隙。
别说是内力和天地之力的交融,甚至现在这个老头,有一种连血肉形体,都化入了呼啸烈风中的韵律。
方云汉的内力如同大河潮浪一样涌出,所感受到的反击力量也越来越高,只觉得自己,几乎像是在跟一个天生无形无质,而能吼啸风云的巨灵争斗。
更奇特的是,这道龙卷气柱在不断的碰撞之中,竟然在逐渐调整自身的“颜色”。
这股气流,本来是无色,而近乎于浅白的状态,渐渐转变为淡蓝,又转向浅紫,更转向微红。
虽然龙卷的中轴主体,一直都是无色的,但外层的颜色变动,也伴随着力量特性的变化。
时而如冰寒冽,时而如雷震暴,时而如火炽然。
四象八卦,相生相克。
方云汉能察觉到,他凝聚出来的四象神将防护,有一种从根本道理上被克住的感觉,运转越来越不灵便,神将法像上开始出现玻璃一样的裂纹。
《易经》有言: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若论元气特性的变化之灵妙,黄石公从道家典籍之中参悟出来的练虚境界,明显要比方云汉改头换面的天意四象,更胜一筹。
“原来,你还不是练虚。”
四野风声之中混入黄石公的声音,分不清来自何方,“但你,居然能以自身内力,暂时抗衡无穷天地之气?!”
方云汉听完这话,轻轻的“呵”了一声。
按照某些世界的内力算法来论的话,方云汉体内,足足有数百年的内力根基,而且如今已经是混成一体,全无滞碍,源源不绝。
别说是暂时抗衡,就算是强行把四象神将弥补起来,再撑三四个时辰,也未必不能。
但是真要这么做的话,就太蠢,也太无聊了。
放任四周神将法相身上的裂纹飞速增多,方云汉呼吸一缓,身上异乎寻常的清静了下来。
身外的狂风吼啸声,暂被隔开。
他两眼似阖非阖,将手中凌霜剑一抛,双手皆成剑指,神意汇入剑身之中。
剑指一挥,隔空驭剑。
凌霜剑从方云汉身前化作一道耀目光华,灵动无比,破空而去。
剑光流转如意,曲折来回,如露如电,在四座神像周遭、内外,穿梭不定,回旋飞舞。
每每在龙卷气柱,即将与某一座神将法相碰撞时,就有一道剑光飞射而来,从两者快要碰撞的那一点擦过,削去龙卷三分锐劲。
“这样的拖延,无法带来转折。”
“是吗?”
两句对话后,本该还能再撑一段时间的破裂法像,自行崩解,法相碎片都化作纯粹真气,成百倍的膨胀扩张。
四色交杂的气浪,在方云汉周围,荡开一片清澈的区域,连龙卷气柱,也被逼得暂且退却一分。
呛!
飞剑鸣动,明确无比的刺向龙卷气柱中的一点。
飞速盘旋的气流被电气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其中黄石公微讶的面容。
但细微的情绪变化,不会影响战斗的时机把握,显出真身的那一刹那,他已一掌探出,竟然以掌心直击凌霜神剑的剑尖。
四周的天地之气,在黄石公手掌前方几乎形成实质,更伴随着他这个出掌的动作,在掌心与剑尖之间飞快压缩。
最后,那道边界模糊的无色半透明屏障,硬生生把凌霜剑顶在了黄石公手掌前方半尺的位置。
“去!”
剑上劲力再增。
方云汉剑指向上斜刺,整条右臂与剑身,大致形成一条直线,指尖与剑柄,相隔约有六尺。
凌霜剑振鸣不休,黄石公为了抵住这一剑,对龙卷气柱的约束能力被分散,龙卷逐渐扩张。
不过,这一道龙卷风,毕竟不是自然成型,失去主导之后,龙卷扩张的过程中,风速也在飞快的下降,越是扩张,杀伤力越弱。
等这股风力囊括整座山峰,已经削弱到,仅仅能把小树吹弯腰了。
“原来你御剑飞舞,不只是要削弱每一次撞击的力道,而是要探出我真身所在。”
黄石公的身子立在半空之中,就像是站在平地上,那样稳当,不以为意的说道,“但,旋风,只是一种形式罢了。练虚之境,当舍形而取意,力量本质不变,我出掌聚气和借助旋风聚气,并没有差别,也不会变弱。”
方云汉满不在乎的一笑:“贫道可不曾想过要让你变弱,只是……”
“想要我变强。”
一语未落,年轻道人左手剑指,贴在右臂接近腋下的位置,向上抹去。
仿佛他这个动作,在右臂之中注入了另一股力量,顺着右臂剑指显化出来。
黄石公看到方云汉右手指尖,生出一朵如真如幻,如金如纱的莲花。
莲花缓缓绽放。
在黄石公的视角看过去,仿若他手掌抵住的这柄宝剑,就是从那朵莲花中生出来的。
不过,这朵莲花缓慢的盛开之后,就是飞快的凋谢。
方云汉右手剑指微转,凋谢的莲花就旋转起来,分化成黑白二气,形成一个太极阴阳鱼图。
太极图向上推进,直到位于方云汉的剑指与剑柄之间,这段距离的中心处。
灵台生莲,太虚剑意!
在这个太极图的影响下,凌霜剑也出现细微扭转的迹象,再度缓慢的向着黄石公的手掌推进。
黄石公面色一动。
这凌霜剑能够推进,并不是靠着那一点细微扭转的动作,而是剑身上多出了一种分割两极的奇特意境。
黄石公的掌力本来就是多种天地之气,交杂而成,才能钳制住凌利无比的剑锋。
但是,当这剑上多出太极之意,无论是哪种属性的天地之气靠过去,都会被切分为二,有的互相抵消,有的互相排斥,再也起不到错杂禁锢的作用。
那无色半透明的屏障,被切分成数不尽的彩色流光,四散飞舞。
黄石公惊奇道:“你这是练神?可,单独只是练神的境界,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这原本只是一个思路,不过眼下,已成为现实了。”
方云汉道,“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人的神意,也应当分为两面,有灵有质,阴阳双运,混成太极,这才是炼神的真谛。”
“好,那你再来试这一招如何?”
黄石公左手在右掌手背上一拍,猛然按掌,掌力爆发,将凌霜剑震回去。
长剑穿过太极图,落在方云汉手中。
“乾坤二定,六气派生,以流于无穷。”
半空中,黄石公趁机,把双手在身侧平举,四周云气汇聚而来,在他背后,形成一个巨大的白云八卦。
万里晴空,也似乎成了这个白云八卦的背景,天上的太阳,也夺不走这个八卦图的清和光采。
一种无处不在的奇力,覆盖了半面山峰,那像是吸力与斥力的结合,在此范围内的每一棵树,每一块碎石都出现不知所措的轻微颤动。
就连这整座山峰,也轻轻的抖动起来。
地面上,方云汉面上赤诚而严肃,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存在任何保守实力的问题了。
双手一合一分,凌霜剑又被他拆分为心魔双剑,右手凝握,剑身竖在胸前,以运剑路,左手虚握,锋刃斜指左侧地面,如握刀柄。
一刀一剑之意,恰好可以对应阴阳两极,太极图在他脚下缓缓旋转。
极限一式,即将挥发。
然而,就在双方的神意一上一下,一静一动的对峙之际,又有第三种意境,插入其中。
二人向着对方涌动的战意,顿时受到干扰,不约而同地朝着第三方压去。
咔!
一道轻轻的破裂声传来。
暗淡的色泽从山脚下向这边蔓延,所过之处,晴朗的环境变为夜空一般幽深。
不过这一片夜幕,没能侵入方云汉和黄石公所在的位置,而且夜空之上,还多出一道道细长的裂纹。
身着黑色华贵长袍,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影,从山路上走来。
他左手托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之中,宛若有群星分布,不过现在这明珠之上也布满裂纹。
方云汉的视线上下一扫,就发现,黑衣人那边的夜空裂痕,跟她手中的明珠裂纹,方位、长短,都呈现等比例对应的关系。
那,应该就是方云汉和黄石公的意念压过去的时候,造成的破坏。
虽然实际的招式没有打出去,但他们两个那个时候,心力意念已经勃发到极盛之时,就算是星魂这个时候出现,被他们两个的意念扫上一眼,只怕也要当场重伤濒死。
这个人仅付出了明珠破裂的代价,实则却是与黄石公处于同一境界的明证。
结合这种装扮,方云汉几乎能肯定这个人的身份。
“东皇太一?”
他话语中的疑惑,不是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而是觉得对方会出现在这里就很古怪。
星魂他们刚被打了半死,消息应该没这么快传到咸阳,就算是有什么秘法传过去了,东皇也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方云汉目光转了一下,心中暗想:难道是因为荧惑之石,这块石头在原剧情中可没这么多古怪的地方。
“阴阳家的东皇?”黄石公朗声道,“来得正好!”
他身后的白云八卦不散,赫然是要在刚才被打扰之后,多拉入一个人来,继续打下去。
八卦图微动,东皇太一,手中明珠裂纹倍增。
山路上的杂草疯长,每一片叶子都像是带着锯齿,生出藤萝,要向东皇太一纠缠绞杀过去。
“两位,请稍安勿躁。”
黑袍之下传出不急不缓的声音。
不知是否错觉,这声音里带着一点木石相击的响动,语调平板得不像是活人在说话。
方云汉左手轻振,一缕刀气无声飘去,将黑衣人肩头削下一块布来。
刀气与黑袍之下的躯体,相处发出锵的一声。
方云汉惊咦出声,盯着黑袍破损的那一处,变调道:“有这种事?”
空中白云八卦一滞,黄石公看着那黑袍破损的地方,也现出几许愕然。
那肩头并非血肉,而是布满奇特花纹的铜块与木头。
“看来露出真容,两位就能听我说几句了。既然这样……”
东皇太一低笑着,抬起手来,掀开了头上的帽子。
一个完全由青铜与红色木材构成的头颅,展现在两人面前。
夜幕下,星光风动,黑袍吹起,瘦影嶙峋。
四面八方,向这道人影纠缠过去的锯齿草木,都停止生长。
黑袍之下的整个躯体,实是一具并无半点血肉赘余的机关人形。
第283章 不是人(5200)
天上半边晴空白云,半边破裂夜幕。
暗淡天光下,一个堪称丑陋的机关人形,立在山路之上,宛如一具风干的尸体。
这个机关人的躯干肢体,都是以红色的木头为主材料,而在关节部位,则覆盖着青铜色的金属,脖子也是青色的金属转轴。
而整个头颅上半部位,完全是青铜铸造而成,不知是参考了什么人的骨相,颧骨高耸,下巴狭长,眉骨也很高,青铜天灵盖上,还雕了一些对称的古朴花纹。
下颌骨则是木质,嘴巴里面还被雕刻出类似牙齿的形态。
头部整体无发无皮,双眼中镶嵌着棕红色的不知名晶体。
很难想象,就是这样一个玩意儿,之前披着黑袍,行走如常,从远方平稳的走来。
方云汉望着这具机关,一时间,不知道是想先探索一下这机关的动力在哪里,还是想先找找,这机关的操作系统在何方。
那简约乃至于简陋的人形躯体,完全没有齿轮链条之类的传导设计,那些金属关节能动得起来,形成完整平衡的走路动作,就简直梦幻。
作为一个穿越者,突然在古代背景见到这样类似近未来电影里的东西,方云汉对这具机关人形的好奇,倒是压过了对“东皇太一是个机关人”这件事的惊讶。
虽然原剧情中,也有过公输家族的公输仇,将流沙组织一名力士尸体,改造成半机关人的情况,但是那个半机关人,仅仅是双臂某些部位做了替换,主体仍是血肉筋骨。
在方云汉看来,跟眼前这种,综合了古典与未来气质,能走能说话的纯粹木石机关相比,惊奇感就差得远了。
而黄石公在初始惊诧,面色微滞之后,虚空感应一扫而过,已经察觉到什么,道:“这不是真身。”
“不错,这具躯体空存境界,与我真身相隔千里有余,其实并不具备几分力量,在两位面前没有什么抵抗之力。”
机关人的下巴一张一合,不知安置在何处的发声机关,发出那种平板的语调,“同样,你们摧毁这具躯体,对我来说,也毫无意义。”
方云汉开口说道:“说是躯体不存几分力量,但没有包括你手中明珠吧?这扭曲光线,扰乱五感,塑造群星夜幕的能力,也足以叫人称奇。”
“这明珠之中,是我练虚之后,以十五昼夜祭练,封存的一道移五方神咒,在过来的路上,就已经消耗殆尽,承二位神意,更已不堪重负。”
机关人说着,那只木石手掌发力,把本来还可撑持的明珠,生生捏碎。
一把碎片洒落在地,上方夜幕随之消散,露出晴空天光。
明珠破碎之后,机关人身上笼罩的莫测之感,又被削去许多,方云汉和黄石公,都能察觉到,现在这具机关人,确实不具备什么汇气发力的可能。
敌方自撤迷障,全无威胁,这具躯体存亡,无足轻重,两人也不免有一种,满腔战意杀入空处的落差。
黄石公从空中降落,蹙眉不满地说道:“你到底来干什么?”
机关人缓缓说道:“我是来邀请两位,七十二日之后,同赴海外。”
“哦?”方云汉闻言,问道,“若说黄石公与你早有交集,也就罢了,贫道可不曾记得,何时与你有这样的交情,能受邀同行。”
“黄石可为道友,阁下则是客星。”
机关人板板正正的说道,“客星入世之际,就扰乱星轨,说明你本身就已经牵扯天数,海外之行,假若有阁下同往,想必一定会带来更大的惊喜。”
“客星入世?”方云汉目光一闪,沉吟不语。
“呵,你刚才说道友?”黄石公冷哼一声,道,“若说纯阳子,至少还有仁厚体恤之心,可以互称道友,你与我,却是背道而驰,何来道友之说?”
机关人的头颅动了动,平板的声音,似是想要做出一点疑问的声调,“背道而驰?”
“天下修行,无外乎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之上,则是炼虚。炼虚者,是以心神参悟天地律动,去尝试着把握万物之中,小至尘埃,大到山岳里,所蕴含的天道真理。”
机关人双手拢在身前,捡漏的躯干上,竟然也能表达出虔诚的态度,他口称天道真理,态度上则如同在谈及一位唯一的、至高的神明,并疑惑于旁人为何不乐于去追寻这个至高的目标。
“你在虚空中见了山川风雨,我在虚空中见了漫天星辰,同是求道,更已求得道之一毫,何来背道之说?”
黄石公冷然说道:“你何必装傻?你带领阴阳家站在嬴政那一边,与我正是早该不死不休、终要不共戴天的敌对。”
“哦,原来你是指你要反秦这件事。”
机关人点点头,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要在乎这些东西呢?”
黄石公听到他这一问,感觉出他是认真询问,并非有意讥讽,心里不由大感荒谬:“你在疑问什么?!”
“这天下间如今多少妻离子散,食不果腹,老无所养,幼无所依,悲切哀伤,难道不该在乎?”
老者摇头不已,“东皇,你在嬴政身边,也许真的没有好好去看过如今百姓惨状,但要说你不知道这些东西,也未免太虚伪了吧。”
“知道,又为什么要在乎?”
东皇这句反问,不仅使黄石公露出气急反笑的表情,更令方云汉也提起注意,心中恼然。
这句话也未免太恶心了些。
而那机关人浑似不觉,话语仍在继续。
“人的历史总是这样的,蚩尤兴兵,有黄帝胜之,天下太平,夏主无道,祸乱世间,有天命玄鸟,殷商代夏,至殷商无道,又有武王伐纣。再到如今,七国分崩,归于大秦,嬴政再起暴政。”
“王朝的盛衰更迭,百姓苦与不苦,从来都是一个周而复始的循环,这是自然的演化,天理的选择,只要人还在,就永远不会终结。”
“我们既然是求道之人,又何必把宝贵的精力,花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
机关人声音没有起伏,但语义,已作出感慨的口吻,
“道家庄子有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人生何其渺小,你我何其幸运,有了求道的机会,还非要放弃追求真理的路径,分心于其他无谓之事,那是何等暴殄天物!”
这一番话说完,周围陷入寂静。
黄石公听罢,方才明白,对于这人来说气也无用,笑也无用,脸上情绪复杂,只好摇头说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
“先贤文章常被断章取义,其实庄子早就说过,以有涯的人生,强要去追求无涯的知识,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黄石公断然道,“东皇,你若是真心做此思考,那只能说明,你已经丧失人性了。”
老人与机关人话不投机,那机关人显然也不觉得黄石公的斥责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只是发出叹气似的声音,摇摇头。
方云汉则在此时,开口问道:“如果你认为这些事情都不该干涉,那你为什么要选择投入嬴政麾下,给他提供帮助?”
“那只是一个交易,并不是我选择嬴政,而是我有生以来,终于找到一个可以交易,足够与我互相允诺的对象。假如七国归一的时候不是嬴政,那也可以是燕政,齐政,魏政。”
机关人答道,“其实,阴阳家何曾真正干涉过秦的走向?秦能一匡六国,是因为他们数代国君勇锐奋发,改革文武,才逐渐强盛,而六国之灭,也不在于外人,正在于他们自身的衰弊弱小。”
“我与嬴政的约定,是在他一统天下之后才定下,也只有那个时候的他,才有允诺的底蕴。”
方云汉眼神一动,追问道:“他允诺你什么?”
“东海仙山。”
机关人并无隐瞒之意,“七国玉璧归一,铸造蜃楼,三千童男童女,搜寻幻音宝盒,一切,都是为了寻得东海仙山。”
方云汉说道:“传说,东海仙山之中有长生药,你要长生不死,来追寻天道,他也要长生不死,这就是你们的交易?”
这样就说得通了。
然而,东皇却否定了方云汉的话。
“不。”
机关人说道,“三山之中未必有长生药,长生药对我来说,也只是可有可无的东西,追寻天道真理的路上,时间的长度并非是一切,有时一刹那的灵感,更胜过五百年的积累。”
“嬴政要的是万世之基,万世之法。我所要的是……”
不知以何种手段操控机关人的东皇太一,此时骤然提高了声音,整个机关人似乎微微震动,发出震动心弦的叠声,吐出两个字来。
“天!书!”
方云汉:“天书?”
“天书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罢了。”
黄石公接口道,“传说轩辕与蚩尤之战,因为蚩尤有八十一尊兵魔神相助,所向无敌,九天玄女便将天书赠予轩辕黄帝。”
“天书之中,穷究世间一切奥妙,轩辕黄帝参研天书,得以大胜。后来轩辕黄帝化龙飞升,天书藏于秘地。”
“天书的第二次现世,是落在兵家初祖姜太公手中。姜太公辅佐文王武王,开辟周天下的基业,而后将天书藏于海外。”
“但这些东西,都没有实据。”
黄石公看着机关人,说道,“为了虚无缥缈的传说,追求虚空难言的天道,你就泯灭同情,斩却人性吗?着实可笑。”
机关人双眼之中的棕红色晶体闪烁幽光,仿佛因为东皇太一往这边投入了更多的心神感应,语气也灵动了一些,“难道在你们眼中,所谓的人性,实际上就只有同情悲悯这一种廉价的东西吗?”
“在我看来,探索未知,破解谜题,最后把握到最本质的道理,那一瞬间无上的欢愉,才是人性中真正珍贵的东西。”
“没有这些,人就无法取得真正的前进。”
不等对方答话,机关人语出连珠,“而且天书传说,绝非虚无。”
“姜太公留下的,记载着关于天书下落的玉璧,在周王室彻底衰灭之后,流落七国,我如今已经将七块玉璧合一,演算出东海三山现世的真正天时。”
机关人说着,张开双手,步步向前,“这也是我来邀请你们的原因,道友,客星,这尘世间有什么好留恋的呢?随我同去海外,参悟天书,探究天道吧。”
黄石公冷淡道:“然而按照你与秦皇的约定,得到天书之后,你还是要回来的。”
机关人脚下步伐一顿,道:“自然。嬴政要在天书之中找到他自己的答案,按照约定,到时候我会带回天书,帮他一起寻找。”
机关人僵硬无比的脸上,因为眼中光芒的变动,居然也能产生一种类似于思索的神情,“他的野心太大,心智太急,即使长生,也只能让他的野心更大,而不能放缓他的步伐,我也很好奇,记载一切奥秘的天书,到底会给他什么样的答案?”
黄石公道:“所以,不管你的动机是什么,结果仍然是不能共存。况且,道是人所求,也当用于人,你为了偏门歧途的求道,连人都不当了,怎么配当我的道友?”
机关人无奈的摇头,又看向方云汉:“客星阁下,又怎么想呢?”
“东海仙山,就是蓬莱吧。”
方云汉脸上若有所思,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说道,“贫道倒是对蓬莱很有兴趣,早想去游玩一番。”
机关人却还是在叹息,道:“听你的语气,后面想必一定有一个转折。”
“不错。”方云汉笑道,“但是,贫道一向混迹于红尘烟火之间,要我跟一个脱了红尘气,洗了烟火情,立场不同又不把自己当人的人物同行,那可实在是太为难贫道了。”
“看来二位彻底拒绝了我的邀请。”
机关人仰首说道,“这是我一大遗憾啊,不过即使如此,为这一场相逢,离别之际,我还是要送二位一份重礼。”
礼物本来是人情往来之中一个重要的体现,无论是虚假的还是真心实意的,都代表着一种友好的态度。
只是语言文化博大精深,很多时候,礼这个字不能从表面上来看。
东皇太一说完这句话,方云汉和黄石公已同时准备出手。
但他们还是慢了一点。
因为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机关人的第一个举动,不是向他们发动攻击,而是一掌拍在了自己头上。
离着千余里操控这个机关人的东皇太一,自然对这具机关有着足够的了解,即使是以机关本身发出的力量,一掌之下,也足以令所有的零件瓦解。
而他这一掌落下去之后,这具机关人哪里是裂解,简直是崩塌。
就像是一堆胡乱垒起来的碎石头,不具备任何一个稳定连接的点,一拍脑袋,整个躯体的所有部位,就全变成眼珠大小的碎块,哗然散落了一地。
一道光华,从破碎的机关之间显化。
那看起来,像是一块铁片的反光,铁片之上铭刻着不知多少星星点点的痕迹。
方云汉恰好在这个时候眨了一下眼睛,但即使眼皮闭上,那道光,也毫无阻碍的映入他心中。
那里面不包含任何的恶意,只是一份纯粹的记录,就好像是,人闭着眼睛一碰暖炉,脑海里反映出温暖,这样自然而然的反应。
那光芒之中的星点痕迹,完全难以理解,但是方云汉,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个人成长的历程。
那好像是摒除了所有日常,只剩下修行和看书的过程。
从婴儿娃娃一样开始学着认字,到幼年时观看法术秘籍,少年时遍览阴阳家的典籍。
不到十八岁,日月星与五行支脉,阴阳家八种脉络的咒法,在他心中手上,都已经运转如流,衔接起来,看不出半点瑕疵。
“阴阳家的占星之术,五德之说,一切都是为了追求天人极致,在这万物深层的道理。”
“人心易变,再美好再完善的学说,也可能会因为岁月流转,立场不同,而迎来全面的批驳,但从日月星河,草木竹石之间领略出来的真实规律,却不会因人的意志而转变。”
“那才是颠簸不破、万世不移的至理。”
光影之中,有沧桑的老人,把阴阳家的印信,交托给那个少年。
“铭记这一点吧,从今以后,你会成为阴阳家最出色的……”
“东皇。”
那一片光阴的尽头,是已经披上了黑袍的少年,在不知年岁的某一刻,于万卷书中叩问。
于是,他在虚空中见到漫天星辰。
那一刻,方云汉感受到明为一个整体而又万色混杂的玄奥,在周边流转。
他眼已睁开,神志仍然清醒,兼具灵性与质量的心神意志,在第一时间就死死地锁拿、镇压住了那片光影,然而那就只是无害的记录罢了,并没有出现更多的变化。
方云汉眨了眨眼,困惑不已:“他跑这一趟,就是为了把一生所学,尽数阐明,连阴阳家历代先贤秘传都送出来?”
“东皇太一!!”
一声怒吼,打断方云汉的疑惑。
他转头看去,只见黄石公一手掩面,一手操控八卦汇流,无匹轰鸣,将那块悬浮在半空的铁片轰飞。
云气奔流,一直轰出百丈有余,浩浩荡荡,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凹陷,崩裂的痕迹。
那铁片受此罕世重击,更断树裂石,飞得无影无踪。
打出了这样的一击后,周边云气翻搅无定,黄石公的身影晃了晃,手掌盖在自己面部,深绝沉闷的念道。
“东、皇、太、一!”
第284章 变强的烦恼(5200)
轰隆隆!
天空之上云层震动,发出如同雷鸣一样的声响,并没有闪电的光芒,但是渐渐汇聚起来的白云,却散发出了异样的白光。
白云渐渐汇聚如漩涡,每一片云雾,都散发着玉白色的光辉,对比之下,显得天空中其他方向上的云层,都变得暗淡起来。
白梨山上空的这个位置,犹如是苍天睁开的一只眼睛,绽放出了洞察世间的目光。
呼……呼……
黄石公缓慢而沉重的呼吸着,慢慢放下了遮挡在面部的那只手,抬头望天,语气终不免带上了几许复杂:“我的劫数到了。”
“劫数?”方云汉双剑归一,单手提剑,口出不解之问。
黄石公身上的云气持续涌动,相见至今,这个根本感觉不到苍老的老人,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
“不错,劫数。”
他双手搂在衣袖之中,说道,“道家前贤有言,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正复为奇,善复为妖。”
“反者,道之动!”
这几句话一说出来,方云汉心中就微觉恍然,低声自语道:“原来,练虚有劫?”
他本来借鉴这个世界的两名练神剑客,参悟《太虚剑意》,就已经对练神境界有了长足的了解,更对于练虚境界,有了一定的猜测。
之前,跟黄石公一战,又看了东皇太一的修行经历后,方云汉的那些猜测,基本可以理出一个清晰的脉络。
练虚境界,是以自己的心神呼应天地之间的规律,巧妙的撬动大自然之间的种种庞大力量。
这种对于天地之力的借用,固然是已经巧妙到极点,但是,正所谓“反者道之动”,一切事物都有反弹趋势。
当这种对于天地规律的撬动,触及到某个层面、超过了一定界限之时,天地之力的反噬就会到来。
来自于天地虚空深层之间的反噬一旦出现,是练虚境界的意志也无法去掌控、调解的,而他们自身的内力和肉身,与这一股反噬而来的天地之力相比,又显得太过脆弱,根本无法与之抗衡。
所以这股反噬,就等同于是一种无法避免的劫数,
——虚空之劫。
“什么?!”
山路上方传来一声惊呼,楚南公匆匆走来,他从前就跟黄石公有过许多交流,也知道不少隐秘,此时见了天空中的异状,哪里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急切说道。
“这可怎么办,有办法躲过去吗?”
“劫数已经出现,要是还能轻易躲得过去,那还叫什么劫数?”
黄石公摇了摇头,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中的那个漩涡,说道,“这种劫数,看起来与天象有关,实际上却是来自于虚空之中,一旦劫现,无论我走到哪里都避不开。”
方云汉在一旁,感慨了一声:“东皇还真是敢赌。”
他现在是完全明白了。
如果说用术数来表示的话,黄石公的境界实力,是十。
东皇太一,差不多也应该可以算是十。
然而东皇太一,把他的境界历程完全呈现出来,与他处于同一层次的黄石公,就不免产生心神律动,境界感悟上的碰撞共鸣,从“十”,达到了“十一”。
本来境界的提升是一件好事,可是对于练虚武者来说,十以上,就是布满了劫数的禁区。
东皇太一的举动,实则是把黄石公送入禁区之中。
这样的行为,其实是非常冒险的,因为万一黄石公脑子鲁钝一点,停留在十点五甚至十点九的层次,没有彻底踏入禁区,却获得了实力上的增长,更了解了东皇太一全部的修行历程。
那么在之后正式对战的时候,知己知彼的黄石公将占据极大的优势,甚至有寻出功法相克之道,一锤定音的可能。
不过事实证明,对自己有信心,也对敌人有信心的东皇太一,这步棋是走对了。
楚南公仰望着天空中玉白漩涡,越来越强盛的光辉,照的他面上脸色惨淡,道:“老友,我一直担心你跟东皇太早见面,没有足够的把握,谁知道,一直拖到如今,反而令你们连正式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唉,早知今日……”
这老头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话也说不下去了。
黄石公只顾着看天,不曾再与他搭话。
方云汉则干脆收剑入鞘,说道:“南公,劫数毕竟还未降下,何必如此悲观呢?”
楚南公转头看他,连忙说道:“莫非纯阳道长有解法?”
“我连练虚境界都不是,何来解决练虚之劫的法子?”
方云汉失笑,道,“南公,你冷静一些,仔细想想,黄石道友应该是在踏入练虚境界的时候,就感知到了未来劫数的存在,他又怎么会不思考应对之策?”
黄石公应声说道:“我确实有个思路,不过不管是成是败,纯阳道长,你我这一战,都继续不下去了。”
楚南公再转头看他,却见这个多年好友,对着方云汉把一番话说完之后,就流露出几分不管不顾的姿态,释然一笑,席地而坐。
“天地自然,虚空之劫,就让老夫来看一看,从自然而来的劫数,是否仍将归于自然吧。”
说罢,黄石公双手互掐脉门,口鼻之间的呼吸霎时间断绝。
他双眼中湛湛然的神采,随之灰败,闭上了眼睛,扬起的头颅垂落下去。
呼!
环绕着黄石公的云气,在他气息断绝之际,骤然溃散,吹动他身边衣袍,吹过灰白的胡须。
当云气散尽,风也不动,黄石公仿佛真成了一座石像,再无生息。
方云汉正期待看他如何应劫,忽然瞧见他这副像是要自杀的模样,也微微愕然。
再仔细一听,年轻道人眉宇之间就拧起了一点。
道家虽然有龟息之术,但是一般来说,还是要在心脉之间留下一点元气,待龟息时间过去,才能唤醒。
然而以方云汉此时的感应来说,黄石公不但断绝呼吸与心跳,甚至就连体温也在散失,血液同样停止流动。
练虚武者,单纯论其身体素质的话,也是属于会在完全不设防的情况下,被荆棘刺破皮肤的水准。
他们的躯体生机,并没有达到洗髓换血,百年不腐的程度,血液既然停止流动,很快大脑就会随之死亡。
那是人类活动最重要的中枢。
以方云汉穿梭各界的阅历来推断,即使是练虚的境界,脑死亡之后,精神还能独立存在一段时间,思维也必定会受到很深的影响,变得钝化、空茫。
无依无靠的精神中,思维方式有可能会变得像木头、石头一样,就算事先定好了什么应对虚空动的计划,在这种状态下,都不可能按部就班的实行。
这跟真的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轰隆!
天上云层又是一震。
那玉白色的漩涡,并没有因为黄石公接近自杀的举动,而消散,反而加速旋转。
轰然一声,一道如光如云的气柱,降临在此,把黄石公的身体吞没。
楚南公猝不及防,被余波荡开几十步。
方云汉运起部分功力,眸若金灯,却也看不透那道光柱,无法窥见黄石公此时的状态。
他闭上眼睛,转而以心神感应。
四周虚空之中,平时柔缓律动的天地之气,此时汹涌的如同海潮一般。
现实中也随之生出种种异象。
整座白梨山上的光线忽明忽暗,地上的草木时而疯长,又飞快发黄,那一条溪流,在清水浊水之间,毫无理由的变化。
大风骤起又骤停。
唯有那一道光柱,定立中央不动。
劫数,劫数,本该是最暴烈的一部分,视之为一种惩罚也不为过,然而此时看起来,反而是黄石公所在的区域,天地之气的运转更有秩序,更加稳定。
楚南公拄着拐杖,渐渐感觉有些气喘,一手抚胸,呼吸粗重。
他体内的两种功法,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加速运转,呼应着天地之气的潮涌。
但这一点身体上的不适,远无法跟楚南公心情上的焦虑相比。
那一双被寿眉遮着的眼睛,也许已经有二三十年,没睁到这么大了,只是专一盯视着那道光柱。
方云汉仍然闭着眼睛,静静等候片刻,他的左手不知不觉的抬起,指尖幅度轻微的划过一道弧线,弧线的起与落,正好对应着天地之气的涨落。
周围的光线里出现了玄妙的变化,似有无形之物徜徉,来去无定,散而重聚。
“这是……”
语调沉吟斟酌,方云汉睁开眼睛,左手屈指一弹,地上一块碎石,受到他指力牵引,腾空而起,飞向那道光柱。
楚南公注意到这块石头,却不及阻止。
啪!
碎石仿佛凝固在光柱的边缘,直到一只手掌从中探出,接住了这块石头。
也就在这只手掌探出光柱的那一刻,浓光消散。
光柱分解,归于虚无,恍惚间好像有一圈无色波纹,从黄石公坐的地方,扩散开来,于是那些错乱的光线,异动的清浊,不遵循四时规律的叶落花凋,都被抹平,回归正常。
楚南公体内加速运转的功法,也被安抚下来。
“我明白了。”
方云汉看着恢复生息的黄石公,说道,“虚空劫数的到来,本意是为了清除掉扰乱天地之气的练虚武者,将平静归还于自然,而你先一步让自己接近死亡,甚至将心神的灵性都压低,与木石同息,就混淆了劫数的感应。”
“正是。”黄石公欣然道,“反者道之动,我又何必逆道而行,放弃抵抗,尝试融入天地之气的反噬中,那我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也是这劫数弥补的对象,劫难之力,反而会帮我恢复身体的活性。”
“这样的构思确实奇妙,也是真正上善若水的道性。”
方云汉左手屈指点着眉心,双眼合上些许,语速越来越快,说道,“但是这样一来,你的心神就被劫数彻底的混入此方自然之中,你将被这座山束缚。”
黄石公脸上欣然之色,转为些许惆怅,说道:“对。”
“意思是说你以后不能离开这座山了吗?”
楚南公这时候走近了些,松了口气,听了几句,插话说道,“也无妨,活下来的话,总有更多的可能。”
“但是今日这一聚,终究是东皇胜了。”黄石公叹息道,“再没有人能阻止他与秦皇的约定,妨碍他去寻得天书。”
楚南公笑道:“你不要忘了,还有纯阳道长。”
他说着,目光看向方云汉,却见方云汉手指关节用力的顶着眉心,双眼紧闭,渐渐唇色发白,竟然是一副越来越虚弱的模样。
“这!”楚南公惊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黄石公说道:“东皇这一手对练虚境界来说非常凶险,但纯阳子,并不是练虚境界。”
楚南公点头道:“所以他该是不受影响,不,他应该是大有所获才是啊。”
“但问题在于,他离练虚这个境界太近了,而且他太习惯思考。”
黄石公摊开手掌,望着手心里的那块碎石,说道,“三流的武夫,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想知其所以然,而真正有些资质,又有追求的习武之人,总会习惯性的去思考,衡量优点缺点,找寻进步的路径。”
他看向方云汉,“寻常的练神,看不懂东皇的经历,即使同样看到了那块铁片,也只会重复东皇的路径,跟在他的背影后面,永远无法真正达到练虚。”
“但纯阳子有他自己的道路,得到东皇的经历,一开始还不觉得,可只要一动用内力,就会下意识地思考这一招的优劣,联系到东皇太一的修行经验,陷入无休止的借鉴对比之中,彻底的迈向练虚之境。”
楚南公想起来了。
他当年见过黄石公突破到练虚境界的过程,那并不是一刹那的顿悟,而是在明晰自我道路之后,长达百日的静养。
在静养的过程中,不断的思考每一点细节,持续的调节自我心神,去适应虚空中的天地律动。
“看来你想起来了。”
黄石公说道,“这百日是一个蜕变的过程,全部的身心,都会被脑海之中关于天地律动的辩证想法所占据,没有一点思考其他事情的余地。”
“而纯阳子刚才,居然还想顺便参悟虚空劫的奥秘。”黄石公抛下了那块石头,“他这一分心,便伤神了。”
楚南公又问道:“既然是他自己的思考,难道他不能,选择暂时不去想这些东西吗?”
“走向练虚的途径,是一个成长的过程,不同于平时的思考。”
黄石公解释道,“就好像一个人从婴儿长到十八岁,你觉得他能自己选择停留在哪一岁吗?”
“但这一点伤神,其实也不要紧,他只要安静专一,很快就可以恢复过来。而且,以他那不合常理的根基,等到百日练虚功成,应当会比我和东皇初入练虚之境时,强大得多。”
楚南公静静的点头:“可如果天书真的存在,到时候他再强,也是晚了。”
“是啊,再强也是晚了。”
黄石公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一挥袖。
这一挥之后,他脚下就传出了沉闷而宏大无比的声音。
之前黄石公与方云汉一战的时候,山上其实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缝,近乎有崩塌的危险,而此时,随着山体微微震动,那些裂缝,竟然愈合了。
不只是那些通透于山体内外的大裂缝,就连地面留下了一道道沟壑,也像是被自有生命的泥土蠕动着,填平,重新生长出了一片片青草。
淡淡的花香像是从未经历过任何破坏,依旧弥漫过来,山上的美景恢复如初。
楚南公惊羡地看着这一幕,折下了刚生长出来的一枝梨花,道:“渡劫之后,居然能有这么高的提升,练虚的境界,当真妙不可言。”
黄石公负手看花,只有叹息。
因为虚空劫的缘故,他现在已经与这座山峰混同一体。
一座死的山峰只会挨打,而且内部遍布着无数大大小小的缝隙,可能被练虚武者全力轰出几招,就会出现泥石流、塌方,甚至大面积的崩毁。
但是一座几乎活过来的山峰,内部种种力量彻底凝聚归一,就算是来上五六个之前黄石公那种程度的练虚武者,也未必能撼动了。
可惜再大的提升,离不开这里,又有什么用?
“东皇太一……”
数息之后,黄石公断了心里叹恨的念头。
他不是会沉湎过去的人,再多情绪的起伏,就像水上的波纹,终究会归于平静。
一次失利就要认败的话,这也绝不是他的性格。
既然虚空劫真的能按照之前的构思来化解,那么也一定有办法走出这种困境。
黄石公垂眸想着:就算赶不上东海仙山之期,等到东皇太一寻天书归来,再较量一场,又有何不可?
嗒!
踩断青草的脚步声,引起两个老者的注意。
方云汉睁开眼来,手掌离开自己的眉心,面色微白的笑道:“今日的赌约尚没有完成,不过被那机关人搅了兴致,也没有意义了。”
他略一拱手,“黄石道友,好生珍重,百日左右,贫道会再回来看你。”
黄石公面无表情,劝道:“你现在任何一点动作都会分摊心力,影响思辩,甚至有一点可能会伤及根本。”
“哈,贫道闲云野鹤,怎么能在区区一座山中羁留百日?”
方云汉仰头笑了一声,身影一淡,其人已经远在百步之外,超出白梨山的范围,只有几句零星语言,随风飘来。
“况且贫道虽非练虚,却也不是练神。”
“两位,善自珍重,后会有期啦。”
第285章 西去,东巡(5000)
“始皇帝死,而……”
从桑海城向西,不远的地方,阴阳家的车驾中,一身黑袍的机关人,手中捧着一块一尺见方的暗红色陨石。
这块石头当然就是之前曾引起各方注意的荧惑之石。
曾经被一百八十名影密卫合力,都无法移动的石头,此时却平稳轻松的被这个机关人托在手中。
不但如此,石头上那种恐怖的热力,也尽数收敛。
一看就带着惊人高温的暗红色光华,在石头内部流转之后,就会直接被压在石头上的一颗明珠,吸引过去。
在那颗拳头大小的明珠内,红色流转为土黄,再转为白、黑、青,五行流转,就把这份热力,化作源源不绝的生机元气。
移五方神咒,阴阳家八脉咒法之中的集大成者,若发于外,可以化作群星夜幕,扰乱五行之气,使内力岔乱,分断经脉,自废武功。
收于内,则能流转五行归于有序,将外界伤害,化于补益自身之气。
不过,这个机关人,此时并没有关注五行转化的异象,而是看着石头侧面的一行文字。
那是一行小篆,一共五个字。
——始皇帝死而。
这看起来像是一句未曾完成的预言,更像是有心人操弄局势。人工刻画上去的字迹,然而在真正的明眼人看来,这些字迹,完全是石头内部纹理,天然形成。
这个“而”字后面,连接着的错乱纹理,更是一种明证。
这是天的预言。
也可以说,是八百多年前,那位姜太公的预言。
根据阴阳家秘册之中的记录,上古之时,曾经有星辰残片,坠落于大地,带来灾难。
蚩尤的配剑,兵魔神的源头都是这些星辰残片。
而荧惑之石,本也是那星辰残片的一部分,却被姜太公做了一些不止,使之于天外感应人间天命。
待周朝灭亡之后,荧惑之石坠落,就会显示出日后的大势走向。
只因被天外客星扰乱了星轨,石头提前坠落,天命预言才未成全功。
“既然天命的后半句,都能被打乱,那这前半句……”
东皇太一无所谓的摇摇头,看向躺在车中的星魂。
那颗明珠之中的生机元气,此时已经快要达到满溢而出的程度,机关人手指勾画着,牵出一股翠绿元气。
这股元气却没有先落向昏迷不醒的星魂,而是落向坐在一侧的大司命。
大司命微讶,但很快就运转阴阳合手印,一丝不漏的将这股元气吸纳了下去。
少顷,大司命发出一声痛哼,惊道:“我的经脉,这是怎么回事?”
她这一段时间,也曾经尝试自我疗养,但不知道为什么,内伤总有反反复复的征兆。
这时候磅礴元气灌入体内,大司命才发现,她的经脉之中竟然遍布着难以察觉的细小缺漏,元气一旦有恢复的征兆,就会泄露出去,维持在一种重伤的状态。
机关人开口解释道:“那个打伤你们的人,手段不凡,但他看起来是在星魂体内留下后手,实则,你的伤势才是重点。”
“你在接住星魂的时候,他留在星魂体内的掌力,就已经与你产生联系,不断向你体内渗透,如果救治者不明原理,以医治星魂为主,那必定药石无用,更会使你们两人一并丧命。”
大司命艳红的双唇一抿,恨道:“哼,那个藏头盖脸的面具人,手段怎么比我们阴阳家的六魂恐咒还要阴毒。”
“这种幽深隐秘的变化,其实是一种高深的道理。”
东皇太一提点道,“这具机关离我真身太远,难以做出更多操作,还是要你自己牵引元气,不要试试修补经脉,先把你和星魂之间的联系斩断。”
大司命略一迟疑:“那星魂?”
机关人平淡说道:“他功力已废,无论有没有你分摊伤害,都会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样子,你斩断二者联系之后,我会把这颗明珠留下,维持一线生机,然后,你们就赶回阴阳谷去修养吧。”
大司命看着星魂的少年面庞,道:“他修为尽废,若是清醒过来之后想不开的话。”
“你不必多虑。”
机关人却对星魂清醒之后的反应,颇有把握,说道,“他年纪虽小,心智偏执,不会轻易自寻死路,经此一难,挫一挫他的自负,或许日后成就还要更高一些。”
“另外,少司命性命无忧,待东海事了,我会让月神去带她回来,你全心运功吧。”
大司命自然不再多言,静心运转功法。
有从荧惑之石转化而来的磅礴生机为后盾,大司命不计损耗,总算是在硬撑住经脉缺陷的情况下,斩断了那一点若有若无,绵绵若存从星魂体内迁移过来的黑气掌力。
机关人望着这一幕,又问道:“你说打伤你们的人,自称西岳君?”
大司命:“是。”
机关人眼中晶体光芒闪烁,似在沉思。
东皇太一操控这些机关人的时候,意识仍然由真身连通着,所以,这具负责带走荧惑之石的机关人,同样拥有毁在白梨山那具机关人的见闻。
这道黑气掌力,虽然特性、意念上,都跟白梨山中提剑放旷、意化太虚的年轻道人没有什么相似之处,练虚之境的直觉,却能察觉更深层的牵系。
“呵,客星只有一颗。”机关人发出如同木石相振的笑声,“也好,你们返回阴阳谷的路上,不必担心再遇到这个人了。”
大司命惊奇道:“莫非,东皇阁下已经布下了针对他的手段?”
“我只是送了他们一份礼物。”机关人说道,“此时他与黄石,应该都已经陷入劫数之中。”
机关人的声音死板,大司命却好像从这一句话中,听到了些许深刻的感怀。
能够暗算得了黄石公的那块铁片,并不是一朝一夕之间就能够制成的。
一个人的修行经历,修习感悟,不但是隐秘,而且往往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要把这些东西全部绘制在一块铁片之上,即使是东皇太一,也足足耗费了这十年间所有的空闲时间。
其实这件事情,还要追溯到十三年前。
十三年前,楚国灭亡的时候,东皇太一前往楚国王都,搜寻由楚国王室保管的那一块玉璧,当时他偶遇楚南公,出手在楚南公体内,下了一道法咒,不久之后,他就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与之抗衡。
那是他第一次,在观星的时候拨开了迷雾,认知到了这世上另一个练虚境界的人物。
实际上,那个年代,儒家有一位荀卿,同样达到了一种近似于练虚的境界,然而他只读书不练武,是纯粹凭学问达到这种境界,入此境后不久,肉身就已经寿终正寝,早早死于秦王政九年。
虽然之后,还是经常有人在荀子故居,或在桑海城中见到这个闲来乱走的老夫子,但东皇太一却明白,他已不是完整的活人,亦无相见的必要。
那时候的东皇,其实有些孤独,因为就连阴阳家内部,也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境界,如同月神等人,虽然知道他的追求,追随他的追求,却不能探讨他的追求。
所以当他知道黄石公的存在,第一时间,是有些欣喜的。
那是他想,无论是敌是友,总是一个可以讨论的人,于是他坐等黄石公到来,然而,黄石公没有来。
楚南公却来了,并提出那个很像是找死的要求。
当东皇太一将自己的功法打入楚南公体内,看着两种功法纠缠平衡的时候,他心中只有一种惋惜。
一个会被人情绊住,做出错误选择的人,不会成为他的同道,那就只会成为妨碍。
而一个选错了的练虚武者,必然也该要面对一次失败。
于是,东皇太一以十年时间,陆续将自己的修行经历,铭刻在那一块铁片之中,计算着在恰当的时机来一次相会,并在那一次见面的时候,将苦果赠予对方。
‘若你早来十年,是论是战,总有一个结果,可惜你做出错误的选择,那十年之后,就连真正见个高低的机会,我也不会再让你得到。’
这是东皇的傲气,也是一种深藏于内,不动声色的恼怒。
之前白梨山上一会,方云汉和黄石公都觉得东皇太一灭绝人性。
如果他们把这个结论,说给其他曾经与东皇太一接触过的人,那么绝大多数人,只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东皇虽然经常表现的高深内敛,但是对于阴阳家内部的人来说,他就像是一个温厚的长者,他的情绪虽然起伏不大,却从无刻意的掩盖。
弟子门人之中,若有出色的人才,他就会展露出欣喜。
月神寻得幻音宝盒时,他的喜悦与赞赏更溢于言表。
若是天资出众而又性格天真的阴阳家弟子,甚至会觉得他们这位东皇阁下,要远比两位护法及几位长老,好相处的多。
他并非泯灭人性,甚至某些方面会显得非常直率,只是他欠缺了作为一个正常人最重要的一点。
同情。
在东皇太一眼里,能够以正常目光来看待的只有那一小撮人。
所以,他会因为十年前的黄石公而叹息不快,也会在留下了明珠,离开这架车辇,仰望天空的那一刻,顺其自然的表现出一丝赞许。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星光漂浮在层层云朵之上,点缀在黑暗虚空之间。
“入劫而不死?”
望着代表黄石公的那颗星象,入于困局,却星光更胜,机关人嘴巴开合了几下,青铜的上颚与木头的下巴发出几次碰撞。
“呵呵呵呵,这样倒也不错。”
他的视线转向天外客星,却察觉那客星的状态有些怪异。
星光蒙昧不定,若散若盈,本来是受创的表现。
但这星光虽然散乱,却不曾彻底泯灭,仍在一个有序的范围内萦回,倒反而形成一种遮蔽。
叫东皇太一的占星术,摸不清他接下来的动向。
机关人的下巴维持在一个略微张开的幅度,定格了一会儿,低头做出近似思考的姿态。
“不论具体状态如何,既然星象有异,他受到了这样明显的影响,接下来至少会安定一段时间。”
东皇太一暗忖,没有人会在得知了天书的存在之后,还完全不动心。
即使是要从与阴阳家为敌的角度来看,这客星,也必定会争取,在出海的时限到来之前,恢复到完满的状态,没有在这种异常状况下还非要闹事的道理。
嗞!
暗红的陨石上,有一点红痕闪烁,不小心落在石头表面的飞虫,化作一缕青烟。
取走明珠之后,荧惑之石的热力,正在逐渐的恢复,机关人空有部分境界,却无法彻底压制,必须抓紧时间了。
黑袍飞扬,木头雕刻的脚掌在地上,无声的移动,幽暗的身影仿佛融入了夜色,很快就去的远了。
这机关人,将会把荧惑之石送到桑海城一处秘地,成为渡海寻山的巨型机关楼船——“蜃楼”的动力源泉。
而在机关人确定去向之后,千里之外的咸阳城中,东皇太一的真身,也离开了他的宫殿,行走在始皇帝的宫城之中。
他先去往宫城外围的一座工坊之中,见到了公输家族机关术这一代最优胜的传人,公输仇。
放眼天下,论及机关术,唯以公输家族的霸道机关术与墨家的非攻机关术并称。
自从墨家前前一代钜子,六指黑侠,死于燕太子丹爱妻的暗算之后,墨家就从原本的局部隐秘活跃,变成明着反抗秦皇。
而公输家族则投靠在秦始皇麾下。
墨家机关城被破的那一战之中,公输仇也出了大力。
不过,在咸阳城中与公输仇最谈得来的,并不是曾经请他出山的丞相李斯,也不是对霸道机关术多有借重的影密卫,而是东皇太一。
当初东皇太一提出要塑造一种人形机关,与公输仇进行交流,双方不谈利益,仅以技术理念上的交换、磋商,让彼此都生出极大的好感。
东皇太一认为,公输仇虽然武力低微,但却是个有想法的人,就像星魂和少司命一样,都是值得赞扬的天才。
而公输仇也觉得,东皇太一的法术若与机关术结合,能造出前所未有的奇物。
更关键的是东皇太一并不在乎机关术用于杀戮这一件事情,他甚至觉得,现存的机关术,在杀伐这一方面,还做的不够绝。
东皇太一目前所使用的机关人,就是他与公输仇合力造就。
而这次他来到工坊之中,正是将兵魔神的相关,告知公输仇。
那也许是上古年代至今,最善于破坏、毁灭的一种机关造物。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的话,那老夫一定会把其中原理摸清,带回图纸来。”
公输仇看着羊皮古卷,言之凿凿,那一只机关手臂的青铜指节都捏的嘎嘎作响,脸上满是期待、兴奋之情。
“老夫这就去跟李斯说明这件事情。”
东皇太一又道:“楼兰既然与九天玄女有关,或许还隐藏着一些秘密的力量,你此次行动,我会派出阴阳家两位长老,与你同行。”
黑袍之下的人影,只有一双眼神微亮,意味深长的说道,“兵魔神你不必急着带回来,但却要注意,如果有一股与兵魔神相对应、为敌的力量出现。”
“你就要协助阴阳家的人,将那股力量的主体捕获,最好能在七十二日内,送往桑海。”
公输仇问道:“难道还有另一种坚固机关,能与兵魔神相抗?”
“坚固吗?”
东皇太一轻笑一声,给出奇怪的答案,“或许那只是世间最脆弱的一种东西,说不定,只是一滴泪水。”
“泪水?老夫记下了。”
公输仇对机关术以外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随口应了一声,即道,“兵魔神也是始皇帝渴求的东西,老夫去跟李斯说一声,应该还能调一些最精锐的兵马同行。”
沉迷机关的怪老头笑道,“嘿,有阴阳家的人在,真正攻坚克敌不一定用到他们,但研究魔神机关时候的苦力,他们总能胜任吧。”
怪笑几声之后,公输仇呼哨一声,屋檐上探下一只硕大的红色蛇头,顶起他的身体,游向远方。
那条巨蟒刚走,天上月色微斜,素裳紫发的月神,从房屋的阴影间飘出,踏足在明亮月光照射的地面上。
“东皇阁下,姬如千泷,已经修成龙游之气。”
东皇太一应道:“很好。不过时间已经不多,她的修为,还须尽快加深。”
月神微微颔首,道:“不过,玄女娘娘留下的那件宝物,假如当真存在于楼兰,那即使她到时修为不济,此行也能有十足把握。”
“荧惑之石提前坠落,龙魂便可有可无,兵魔神于东海之行,也无必要。”
东皇太一娓娓说道,“而那件东西,却比龙魂和兵魔神更空无难寻,不可全然寄望于此。”
“是。”月神微笑,“不过,阴阳家在五方长老之上的人物,其实还有一个,如果此行楼兰,能让她同行,应该会更有接近成功的把握。”
东皇太一闻言,沉吟道:“你能说服她的话,就去吧。”
“是。”月神得到最满意的答案,语调更柔,悠然而去。
夜深风凉,东皇太一黑袍一展,人影飘向高空,回望着宫城中央那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殿。
殿中的人,一介凡身,号令四海,驱策六合,只是夜深至此,仍未入眠。
“我也该去请始皇帝,东向桑海一行了。”
第286章 废术闭关的楼兰古城(5000)
楼兰古城位于大漠之中。
春秋战国时,各国纷争,刀兵不休,战云四飞,硝烟弥漫夏宇,却很少有打扰到这大漠深处。
这座古城的名字在八百年来,也几经变革,但是,似乎冥冥之中真有神佑,城中人口始终未曾遭逢太大的天灾地难,维持在一个并不过剩,也不显得稀缺的程度。
因为服饰风格不同,口音不同。
盖聂以及墨家的统领吕大师、班大师、大铁锤,在抵达这座古城之后,初时难以与当地人进行交流,也引起了城中众人的关注。
还好,在他们依照建筑风格的华丽程度,走向这座城市中枢地带的时候,终于遇到了一个见多识广,能够与他们正常交流的人物。
在说明来意,等待两天之后,他们也见到了这座城池的管理者。
楼兰古城之中并没有国王城主一类的职务,最高的统治者,被称作大祭司,而且历代的大祭司,一般都是女性来担当。
这位大祭司,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头部有一些金色饰品,五官精致,白色的绢布,巧妙的在她周身缠绕,形成一套有足够暴露面积,清凉透气而又纯洁神圣的衣服。
她手握权杖,在一座空旷高大的大殿之中,接待了吕大师等人。
“三百年前的约定,就算是楼兰的祭司一脉,也已经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了,没有想到,居然还会有人千里迢迢深入荒漠,来送还这件古物。”
大祭司对吕大师显得十分欣赏的样子,说道,“你们的学派,就像是古册之中记载的一样,果然是最为恪守信义的一群人。”
吕大师笑着回应道:“有诺必践,是人立身之本,天经地义,份所当为。”
他早就将那件宝物从腰带机关之中取出,换了一个小小的锦盒安置,此时便将锦盒递出,说道,“这就是墨家祖师三百年前,从楼兰借走的龙魂,请大祭司验收。”
大祭司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所谓的龙魂,看起来只是一个牛眼珠大小的珠子。
不过这个浑圆的珠子里面,却有精美的龙纹图案,如果是仔细观看的话,甚至会觉得其中那一条小小的金龙,像是要脱离珠子,飞腾出来。
实在是栩栩如生,疑真亦幻。
大祭司拿起了这颗珠子,仰头对着天窗中落下来的光芒观察,道:“果然如同传说中一样美丽。”
日光透过龙魂宝珠落在大祭司的脸上,有一条小小的龙影,因此映照在她秀丽面貌间,随着她转动宝珠,光影变化,而从脸上移开。
她以这种纯粹欣赏的姿态看过之后,就将龙魂放回锦盒之中,说道:“看起来应该是真品,况且,几位能为了数百年前一诺远道而来,也没有必要再弄一个假的来蒙骗我们。”
吕大师听着这大方信任的话语,心里却是微觉错愕,暗想:什么叫看起来像是真品,龙魂又不是用来观赏的东西,随便找个机关试一下,不就知道它有没有动力了?
他跟旁边的班大师对视一眼,一同察觉到少许古怪的地方,便试探着问道:“大祭司,恕老夫冒昧了。”
“在祖师的手册之中,曾经记载过,古城中的人们,掌握着许多神奇的技术,对于墨家的非攻机关术也有一定启迪的作用,龙魂蕴涵着几无穷尽的神妙力量,大祭司何不取一具新造机关出来,将之安入其中,试验一番?”
“这件事啊。”大祭司不以为怪,说道,“大约在一百年前,那一代的大祭司带领城中的能工巧匠,试验一种新型的机关,结果接连出了许多事故,甚至引起一场大爆炸,使得全城惊悚。”
“经过城中各户共商,大家决定,从此停止关于机关术的研究,而且当初那一批巧匠死伤惨重,机关术和通灵术法的相关记录,也基本都被烧掉,百年下来,城中已经没有什么机关造物还能正常运行了。”
大祭司话一说完,吕大师和班大师皆感无言。
制造机关的时候遇到事故,这种事情在墨家机关城那边也是屡见不鲜的,只不过他们单独圈出了一块地方,专用于匠人之间的创新研究。
只因为几场事故就全都废止这方面的学问,岂不是因噎废食。
况且,把收藏技术图书跟试验新型机关的地方靠那么近,一出点事就全烧光,这得是什么样的心态才能做出来的选择。
这座古城看起来实在是安宁了太久,城中的人已经不懂得什么叫做居安思危了。
大祭司看出他们脸上的忧虑,竟然还反过来劝说:“几位贵客也不必觉得太过可惜,其实治理一座城池,机关术并不是最重要的。作为管理者,有没有法术,同样不是关键。”
“百年以来,机关造物逐渐荒废,但我们城中百姓依然能够丰衣足食,就算有时候遇到外来的商队,误入此地的难民,我们都有能力将其接纳。”
“没了机关术,大家过得比百年前还要开心,至少都不必那么提心吊胆了。”
望着这个大祭司脸上的真心笑容,吕大师一时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铁锤下意识的觉得这古城里人们的选择很奇怪,有点想骂人,但考虑到礼貌的事情,摸了摸自己的头皮,还是闭口不言。
这一路走来,沉默寡言的盖聂,却在此时开口:“世事如同洪流,滚滚向前,终有一天,会蔓延四野,无可逃避。为一时安宁,不再前行,甚至倒退,一旦大敌侵入,只怕要痛心追悔。”
大祭司奇怪的看他一眼,说道:“楼兰身处荒漠,有谁会兴师动众来打我们这一座小城?”
“实不相瞒。”吕大师乘势说道,“大祭司,我们这一次送还龙魂之前,曾经探听到,大秦帝国认为楼兰存有兵魔神,已经准备派人前来搜寻强夺。”
“什么?”
楼兰大祭司啪的一声,将龙魂宝盒关上,面色微惊,说道,“这,兵魔神不过是个传说,即使真有这么一件古老兵器,这么多年下来也早该腐朽了。须知楼兰机关造物,寿命超过百年的都没有几个。”
这人紧张了一会儿,又很快镇定下来,思索了片刻,“就算是这样,也不要紧,相隔这么远,他们能派过来的人力毕竟有限,我们楼兰也不是全无抵抗能力的。”
她自说自话,几句下来,就恢复了信心,道,“没错,几位不必担忧。我们虽然废止了机关术,但仍保留着训练军队的古制,冶炼工坊也都没有关闭。”
提起权杖,大祭司缓步走向宫殿之外,身边侍女护卫随行。
吕大师等人也跟上。
这座宫殿并非是整个楼兰古城最中央的那座大殿,但已经算是中枢的宫殿群落之一,地基建得很高。
他们走出大殿,站在台阶上,就能俯瞰前方大片民居。
那些屋舍之间除了寻常百姓之外,一条条石砖平铺的大道上,也有兵甲巡逻。
大祭司伸手一指,自信笑道:“你们看,我们楼兰的护卫队,气象如何?”
从这里看去,那些士兵,一个个身着金银二色为主的华丽盔甲,手中长戈仿佛都是精钢打造,在日光之下,寒光闪闪,行走时腰板笔直,抬头挺胸。
吕大师他们进城的时候,就曾经见过这些护卫队,真切的评价道:“装备精良,体质健硕,堪称精兵。”
在冷兵器的战场上,装备质量的高低,很大程度上就决定了彼此的胜败之势,除非是士气人数相差大到一定程度,否则的话,装备精良的一方胜出,可以说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楼兰这些人机关术是废了,铸造手段却还真是不俗。
班大师却转头看向盖聂,征询着问道:“盖聂先生跟大秦精兵接触的比较多,在你看来若是人数相差不大,这些人跟大秦精锐相比,胜算几何?”
盖聂对大秦铁骑的经验,可不只是他亲手砍过的那些人,关键是,他从年少的时候,就跟在嬴政身边,后来更是始皇帝座前的剑术教习,能接触到许多寻常百姓无从求阅的信息。
他看了看那些衣着华丽趾高气扬的卫兵,中肯的评说道:“若不是影密卫,黄金火骑兵,百战穿甲兵,其余重甲精锐,在人数相当的情况下,应该很难攻下古城。”
说着,盖聂摇头道,“但只要他们真来了这里,楼兰必将蒙受不浅的损失。”
他其实完全不看好楼兰这边,甚至隐去了大秦派出高手实行斩首战术的可能,只是希望能从百姓角度出发,提醒这位大祭司重视起来,做一些必要的准备。
楼兰大祭司却只觉得这群人中,就这个剑客说话最不动听,神情就沉下些许,不满地反驳道:“你们还没有见过楼兰卫队真正操练起来的样子吧。”
“他们一旦投入作战的话,会比平时的状态更勇猛十倍,每一个人都拥有猛兽一样的力量。”
大祭司冷哼一声,“我相信,就算你们口中的那个帝国真的派兵过来,只要几次受挫,他们就会明白,为了一个传说大费周章,是绝对,会得不偿……”
轰隆!
这位大祭司话未说完,城墙方向,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墨家众人神情陡然转为凝重。
大祭司则愣了一下,向旁边护卫下令:“你们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护卫尚未远去,就有原本守城的卫兵飞马来到,滚落了马背,冲上台阶,喊道:“不好了,大祭司有好多人,还有怪物,啊,是是,好像是机关兽,他们打破了城门,冲进来了。”
“什么?!”
大祭司惊慌之下,第一反应就看向吕大师等人,语气狠硬,“机关兽?!”
“绝不是我们。”
吕大师连忙否认,苦笑道,“我们墨家机关城都已经覆灭了,他们所说的巨大机关兽,恐怕是墨家宿敌,公输家族的霸道机关术造物。他们早就投靠了秦皇,一定也是为了兵魔神而来。”
“这……”有生之年,首次真正遭遇外敌入侵,大祭司不免心乱如麻,急切问道,“护卫队呢?”
那个跑来报信的卫兵,脸上有擦伤,浑身都是尘埃,说道:“我走的时候沿路呼喊,城门附近的都已经赶过去帮忙了,只不过,他们太可怕了,我们挡不住啊。”
好好一条八尺大汉,说到最后,声音里面竟然隐有哭腔。
连片巨响传来。
大祭司等人抬头看去,只见一条赤红巨蟒昂首向天,超过周边房屋的高度,头上承载着一个相貌丑陋的干瘦老者,朝这边眺望过来。
班大师叫道:“是公输仇。”
“这个死老头居然又带人追到这里来了。”
大铁锤怒骂一声,声如雷震,震得大祭司身边的几个侍女双耳嗡嗡作响。
大祭司这才发现,虽然身高相差不多,但这个壮汉的实力却要比她身边的护卫高的多了。
联想到之前她对楼兰护卫队信心满满的样子,大祭司心中五味陈杂,可再次看到一个卫兵从那巨蟒旁边被砸的飞出屋顶时,她也不得不承认双方的实力差距。
那巨大的机关兽,看起来比楼兰百年前的水平也不逊分毫,楼兰人一直没有考虑到,外界也有人能把机关术运用开发,达到这种造诣。
再看那些在街道之间作战的重甲兵,每一个的攻击都比楼兰卫队更加勇悍,一个重甲兵合身即可撞倒柱子,几支青铜色的长戈联手,就能轻易捅死楼兰卫队的披甲骏马。
没有事前想象中的僵持不下,甚至是楼兰的胜出,只有楼兰一方摧枯拉朽的败退。
“当真是我……”
大祭司语气艰涩,通知身边护卫,向四面通报,将所有护卫队集结起来迎战。
残酷的事实让大祭司脑中混乱无比,下意识的收紧双手,却觉得掌心硌痛。
低头一看,正是刚才装着龙魂宝珠的那只盒子。
那一刹那,楼兰大祭司浑浑噩噩的脑中,像是劈过一道亮光。
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再顾不得半点古老的教诲。
她看向墨家众人,神情中有一种明显的决绝,像是在刚才的转念之间,已经下了生死攸关的决定,说道:“几位,能否求你们帮帮楼兰?”
大祭司似乎要向他们拜下,吕大师连忙上前扶住,道:“不必如此,秦皇这些手下,尤其是那公输仇,本也不会放过我们,此时情况紧迫,无分彼此,有什么可以帮到楼兰的,请你直说。”
大祭司连声道谢,匆忙转身:“请随我来。”
楼兰古城之中最高的两座建筑物,一个是立在宫殿群中央的神女雕像,另一个,则是位于宫殿群外侧,处于整座古城东南荒僻一角的铁塔。
两座最高建筑,隔着数百丈,遥遥对望。
大祭司带着众人赶向铁塔,一路上解释着。
那座铁塔下,四面各有一座阁楼,本来是古城的工匠用来储存机关术和法术相关记录的地方,有重兵把守。
不过后来,因为机关事故,这些记录基本都被烧了个精光,那几座环绕铁塔的阁楼半毁,也已经荒废。
但那座铁塔本身并没有受到半点损害,其实,那到底是不是钢铁所铸的塔身,也不一定,因为那座塔的历史甚至与这座古城一样漫长,早在这座古城还不叫楼兰的时候,古塔就已经矗立在此。
塔分十数层,但除了第一层之外,其上每一层,都无门无窗,是绝对的禁地。
大祭司带着众人,进入铁塔北面的阁楼,穿过残破的建筑,来到阁楼后面的院落。
这座院落的围墙,直接连接着铁塔的第一层,站在院中,就能看到第一层的门户。
那是一座布满了青铜色花纹的深色金属大门,与周边墙壁的区分,只有一圈纹路,实际看起来,这门与古塔的墙壁毫无缝隙。
“其实楼兰曾经有一些关于兵魔神的记载,如果兵魔神真的还存在的话,那一定就在这铁塔之中。”
大祭司站在满地及腰的荒草之间,看着那座大门,沉静了一下,才在城门方向传来的战斗声中回过神来,坚毅道,“如果兵魔神真的存在的话,那就让兵魔神来击溃这些人的野心吧。”
“但驾驭兵魔神,应该需要精通机关术,而开门,也需要机关术,通灵法术,与龙魂宝珠的结合。”
笃!
大祭司的权杖用力拄地,悔恨道,“可是通灵法术已经失传,只有请两位大师,用机关术和这龙魂宝珠,来试一试了。”
她又将龙魂宝珠递给吕大师。
吕大师伸手去接。
陡然,一把木剑出现在吕大师的手指和龙魂宝珠之间。
众人皆是一惊,但惊讶过后才发现,那木剑,斩落了一缕黄沙。
盖聂收剑,看向后方。
一名高冠古雅的中年男子与一个仪容秀美的女人,从残破阁楼之间走来。
整座阁楼的梁柱乌瓦微微颤动,沉重的蟒蛇身躯,从老朽的屋顶上游动过去,几乎有半个成年人身体那么大的蛇头,在屋檐边上垂下。
公输仇坐在蛇头上,嘶哑笑着,说道:“何必要他们帮忙呢,通灵法术、机关大师,我们这里都有。”
“小丫头,你把龙魂交过来,我们让你看一看兵魔神,好不好呀?”
第287章 捷足先登,反客为主(4200)
公输仇说这段话的时候,虽然看起来是在对大祭司说话,实际上却把注意力放在盖聂身上。
当初在咸阳城中,以及后来在墨家机关城中的几次会面,让他对这位大秦剑圣的实力,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不过当初在机关城的时候,有卫庄在前面顶着,而今天来到这里,也不是由他公输仇直接跟盖聂拼斗。
阁楼中的中年男子主动向前,步态从容,颇为礼貌的说道:“纵横家的盖聂先生。舜久闻盛名,看来今日有幸,可以请教一番了。”
班大师在盖聂身后,低声说道:“看来是阴阳家五大长老之中的湘君和湘夫人。”
阴阳家的长老护法首领,都是以古神话中的神灵之名来代称,而湘君与湘夫人,分别为五行中的土、水两部长老。
他们不但运用神名为代称,而且本名,也直接借用了古老传说里的圣贤君主大舜夫妻。
当初墨家钜子六指黑侠,曾经与阴阳家五大长老,都有过交手的经历,班大师说出这段话,本来是想要对盖聂做个提醒,但他很快就发现这话说的有些多余了。
因为他一言未落,地面荒草之间,就骤然升起了一层薄沙。
湿润的黑色土壤,不知何时被黄色的砂砾覆盖。
湘君的法术原来早在问候之前,就已经暗中施展开来。
黄沙从地面升起的那一刻,就已经化作无数细剑、弹丸一般,带着咻咻之声,铺天盖地的破空杀向众人。
这些黄沙似真似幻,但是如果真的接触到班大师等人,恐怕足以把他们几个没有武学修为在身的人,轻易都打成筛子。
盖聂神色不动,手中木剑斜斩。
这一剑挥斩,平凡至极,木剑之上,甚至没有渗透出什么剑气光芒,但是一剑之后,满空黄沙骤然虚化,碰到众人身上的时候,便轻若无物,没能造成任何伤害。
大铁锤抹了把脸,眼睁睁看着手上的砂砾化为空无。
但在这一剑之后,盖聂的动作却顿了一顿。
他出剑之际,仿佛在满院荒草之中,感觉到一点若有若无的清光。
有一种清新之气,漫游四方,却虚淡的仿若是人心幻想,就算是盖聂,在出剑之前,也没有真正察觉到此点。
那应当是……某种剑的余味。
在场众人,除了盖聂之外,无人察觉到异样,就算是湘君与湘夫人,也只知道趁机抓住破绽,向盖聂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
湘夫人素白双手,指尖柔嫩如葱根,虚划圆圈,空中隐约有水浪起伏之声。
一个足足有三米多直径的漩涡,凭空在院落上方,在大祭司等人的头顶浮现出来,向下吞没。
盖聂一剑刺天,木剑正中漩涡的中心,剑气剑意,如同丝缕光芒绽放。
整个漩涡好像被凝固起来,封冻于半空。
这时,湘君在楼阁之中猛地向前跨了一大步。
他一步跨出,地上黄沙自然拱卫升腾,托着他的身体向前,人与黄沙恍若一体,幻化成一只不知具体名目的异兽。
此兽大小如象,形如山羊,通体昏黄,长毛披拂,猛的向上一跃,扑入漩涡之中。
那漩涡陡然间被染成黄色,体积膨胀,重量数以倍计的向上增长,如同一道正在自我增长,八方汇聚的泥流巨岩,猛然镇压下来。
与此同时,湘夫人隔空施术,漩涡转速更升。
湘君修习的术法,名为皇天后土,而湘夫人修行的,则是上善若水,两种术法同施,相得益彰,一下子,就彻底挣脱了盖聂木剑上的剑气封锁。
吕大师等人慌忙退避,大铁锤怒吼一声,身后铁锤在握即将向上挥出。
不料侧面又有赤红蛇尾扫击而来,大铁锤只好挥锤迎击巨蟒。
那赤红巨蟒,实则是公输仇制造的机关兽,一块块非金非木的红色材质塑造成箱子一般的长方体,而在这些红色方块之间,则以金属球形机关连接,赋予如同真正蟒蛇一般的灵活性。
单以攻击力来说的话,这条重达数千斤的机关巨蟒一动起来,就连城门也能撞破,寻常一流高手都不能与之角力。
大铁锤怒吼出声,挥锤一击,虽然把巨蟒击退,健硕身躯却也不由自主向后滑退,被盖聂左手抵住,才缓住颓势。
这刹那间,盖聂眼中的眸光变化,却不看敌人,不看上空漩涡,也不看大铁锤,只低头望着满院荒草,寻着那一片清气弥散在此,留下的轨迹。
昏黄沉重的漩涡上方,湘君的身影显化出来,双手结印,即将再施法术,五指变化之间,就要为脚下的漩涡再加三重力道,乘胜追击,彻底压垮盖聂。
却在这时,盖聂松开木剑,右手并指如剑,向身前划过一道饱满的弧度。
嗡!!!
他这一剑,顿时激起一股磅礴难言的清寒气息,满院荒草一根根立的笔直,草叶向天,形如千百道碧绿色的细剑。
清气自剑叶之间,被盖聂的纵剑意,引发出来,顿时整座院落,都被无形汹涌之气充斥。
吕大师和大祭司等人,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身处于秋寒深重的乱流之中,身体几乎要被卷得浮空而起。
盖聂的剑指轨迹,变化向上,木剑引导大股清气,轰然贯穿漩涡,将昏黄之色,撕的四分五裂。
木剑剑身,犹如化作一道浅黄虹光,迸射向天。
湘君避让的不够及时,右臂顿时被斩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身体被掀得飞向一旁。
清寒之气,将公输仇那机关蟒蛇整个的推动向墙角的位置。
又轰然灌入残破楼阁,湘夫人手上的咒法光芒当场被冲散,移身闪躲,耳畔仍被削掉一缕发丝。
本就残破枯朽的阁楼,震颤欲倒,两边的墙壁抖动不休,满院中的荒草,几乎发出轻微的金属剑鸣。
吕大师等人惊异莫名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当初墨家众人。曾经见过机关城中盖聂、卫庄,这纵横家两大剑客对决,剑意完全释放的场景。
两道化龙剑意的气象,令人惊心动魄,刻骨铭心,但是,那时的旁观跟此时的感受,又是两番天地。
此时此地的一剑,不只是意,更是气。
天地清气,无匹元气,潮浪般的真气。
就在这时,楼兰城外,一顶软轿中发出轻疑的声音。
大秦的军队能够这么快赶到楼兰城,其实是依靠了公输仇设计的一种沙舟。
数百艘能够在沙漠之中航行的木舟,就停在楼兰城外,其余的士兵已经全部入城,尝试攻陷这座城池。
众多木舟之间,仅有一顶软轿,也仅有软轿中的一个人还留在这里。
此人与阴阳家的两位长老同行,一路上却根本没有半点交流,湘君和湘夫人,也对这人的存在,有些讳莫如深的意思,入城之时,并没有主动邀她同行。
软轿中的人也乐得清静。
她早就做过形同背叛阴阳家的事,如果不是东皇太一愿意把她留下,那她早该列入阴阳家通缉的名单或被废功困杀。
饶是如此,在软禁多年之后,她对阴阳家的归属感,早已所剩无几。
这一次会前往楼兰,也不过是因为月神拿她的女儿来要挟。
可是当感受到楼兰古城之中,那股清寒之气的蔓生,她却不可自抑的,产生了一番惊奇疑惑的心思。
“这股气息之中,分明是以纵横家的剑势为骨,怎么感觉,又混杂有几分属于东皇的意韵?”
软轿之中,暗蓝色的光芒一闪,那丰腴曼妙的人影已经消失。
嗡!!!!
古老高塔前的院落之中。
盖聂置身于众人或惊或喜的目光之中,不为外物所动,剑指牵引,却是将这一股残余剑气聚拢起来。
湘君、湘夫人,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被一招挫败,本来已经生出暂且撤退求援的心思,但看着那满院的剑气汇聚,竟没有感觉到针对他们的杀意,不禁开口道:“你……”
盖聂转头看向高塔门户,一指挥去。
他借了这残存在院落荒草之间的剑气退敌,但要想不受反噬,还是得在最后关头,依循这股剑气原本的轨迹。
而当时留下这一剑的人,正是在——挥剑破塔。
咚!!!
剑气如流,持续冲击在布满青铜花纹的古老门户之上。
在这冲击之下,楼兰大祭司等人才终于看出来,那道门户中线处,早有一道不知何时留下的缝隙。
随着剑气持续冲去,缝隙扩张,大门嘭然洞开。
大祭司嘴巴动了动,如在呓语:“原来,这么容易就能打开吗?”
到了这个时候,这位大祭司心念转动间,对楼兰古册记载之中,隐约透露出来的那种优越感,泛起了些许的羞耻。
这个优越感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因为从前掌握着高明的技术吗,可是最近百年以来这技术已经废止。
因为拥有更多神话遗址,仿佛与传说中的九天玄女娘娘有更深的牵扯吗?
可现在这座禁地高塔,传说中要最顶尖的匠人,最高明的祭司,借助龙魂宝珠,才有望开启的门户,居然被外来者,随便一剑轰开了。
“并不是我。”
盖聂手一伸,接住了从高空中落下的木剑,平淡语气如旧,只有最细心的品味,才能从中听出一点感叹的意味,说道,“这座门,不久之前,已经被人劈开过了,我不过是沿着已经开过的道路,重新开启一次。”
“什么?”
“不久之前,还有其他人来过这里?”
“有人抢先一步去夺兵魔神了?”
听到盖聂的话,院落之中,立场不同的众人,神态各异。
嘎!
那座门户,此刻已经开到了最大的幅度,露出里面幽深宽长的道路。
这一条道路虽幽,而不暗,因为墙壁两侧,有许多青铜器,塑造成灯盏模样,每一座灯具之上,都供着一颗绽放悠悠光华的明珠。
而在这条甬道的尽头,更有暗红光芒,若隐若现。
外面朗朗晴空,城墙一带,正有一场喧嚣大战,但这座高耸的门户一开,整个院落之中,便被一种深邃神秘的气氛笼罩。
天好像也没那么亮了,风也没那么清了。
院墙之上,一团暗蓝焰火无声燃起,火焰铺开,化出一道身着长裙的身影。
这个女人,妆容简单,黑发素净垂落,但发饰、衣裳,仍然透出一种雍容华贵的气质,双手臂弯里,挽着一条绕过肩后的飘带,长裙垂到脚踝以下,遮住双足。
大铁锤望见了这道身影,疑神疑鬼,再一看到女子面容,不由惊呼道:“你!太子妃,你怎么会在这里?”
大铁锤在成为墨家统领之前,本是燕国军队之中的骁将,他口中所称的太子妃,当然也只会是当初燕国太子丹的妻子,也就是墨家前任钜子的夫人。
“焱妃。”班大师却哑着声喊了一句,“你还是回到阴阳家的阵营了。”
“墨家的人。”
焱妃目光扫去,轻叹着说道,“丹已经死了,我与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把注意力完全从这些人身上移开,郑重的看了盖聂一眼,随即将目光投向那座门户。
刚才那道混杂着东皇意蕴的剑气,源头,其实是在这种高塔之中?
焱妃心思数变,突然闪身闯向那座门户。
她已经做好了会被盖聂拦截的准备,没想到盖聂也不但没有拦她,甚至还按住了大铁锤,让她畅通无阻的闯入其中。
湘君、湘夫人乃至于公输仇见状,抓住时机,鱼贯而入。
大铁锤脾气暴躁,不解道:“怎么不拦住他们,就让这些人先进去了?”
盖聂只道:“你先保护两位大师离开。”
大铁锤正要反驳,吕大师也已经开口:“我们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是盖聂先生的累赘。”
吕大师说完,又转头道,“大祭司把龙魂暂且交给盖聂先生如何,只有他在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一点可能,夺取到兵魔神的主导权。”
“错了,这座兵魔神,谁也不能带走。”
一道话语乍然从高塔之中传来。
两边墙壁上的明珠光芒,都随着这道话声的起落,忽隐忽现。
大铁锤等人依稀听见通道之中,传来漩涡转动、机关巨蟒扫尾等响声,但只在一刹那之后,就被一股悠然浩荡的风声压了下去。
“不过几位既然有兴趣的话,大可以一起进来看看。”
话声未落,从那通道之中涌出的气流猛然加速。
那已经不像是吹出来一股风,简直像是轰出来的一道洪流。
风吼如雷,满院杂草都被拔飞,阁楼剧烈震动,彻底坍塌,站在院中的众人,霎时间都被一股浩瀚元气,吞入高耸的门户之中。
第288章 魔神图纸,试问剑者(5200)
呼!!
风声翻腾如同海浪,吕大师等人被卷入其中,踉跄落地之时,眼中已经映照出一片截然不同的景物。
地面深沉,颜色近乎于纯黑,但并非是砖石铺就,而是浑然无缝的一块石地。
上空有暗红光芒照下,四面石壁凹凸不平,生长着许多散发出淡绿荧光的藤萝异植。
第一印象看来,这根本不像是在一座高塔之内,而像是在某座深山幽谷石窟之中。
吕大师扶着身边大铁锤的身子站稳,目光粗略一扫。
比他们更早进来的阴阳家三人及公输仇,此时都站在墨家众人的左侧,贴近墙壁。
湘君与湘夫人神情狼狈,脸上的惊异之情到此时也难以掩去,他们身上的华丽衣袍,都有被利刃切割过的痕迹,有些伤痕更是贴近要害。
虽然留在他们颈部皮肤、眼角旁边的,只是细细的血线,但这些痕迹却把他们身上从容雍华的气度全部切碎,营造出一种平凡脆弱的姿态。
好像在提醒着别人,这两位阴阳家长老的性命,其实与普通人一样,并没有坚硬到哪里去。
公输仇看起来倒是没受多少伤,不过这个老头的眼神飘来飘去,却是露出十分心疼的神色。
他耗费苦心制作的那条机关巨蟒,此时竟然被钉在石壁之上。
数十根本该柔弱无依的藤蔓枝条,错落有致的刺穿了那机关巨蟒的躯体,有的竖直刺入,有的斜向钉穿,把整条巨蟒从头到尾的固定在墙上。
同为机关术方面的大行家,吕大师深知,这机关巨蟒的躯体何其坚硬,莫说是寻常藤蔓,就算是越王八剑那样的神兵利器,也未必能一举留下多深的痕迹。
能以藤蔓击穿这等机关造物的人,还能让这些藤蔓始终保持坚硬质地,挂住数千斤的重物,其人内力之深,简直可以说是骇人听闻,以吕大师的见识,只觉得就算是燕太子丹、六指黑侠在此,也决计无法相比。
而这个人,就站在他们前方,接近此座石窟中心区的地方,正仰望着什么。
吕大师看着此人背影衣着,直觉莫名熟悉,念头一转,惊讶道:“纯阳道长?!”
这座塔从外部看来分为多层,而在内部看去,却是空旷寂寥,并没有被地板一层层隔分。
不过从离地约六米的地方开始,又有一些类似齿轮杠杆的结构,纠缠错节,一直延伸向上。
众人若仰头看去,只能看见千百机关构架,以及青铜色金属结构之间的缝隙,也无法直接看到高塔顶部。
而在这些杠杆之间,有一道道铁链垂落,捆缚着一把宽刃重剑,剑身离地三米有佘,那照亮了高塔内部的暗红光芒,就是从剑身之上隐隐透出。
背影挺拔的年轻道人,原本正在仰望那把重剑,闻声转过头来,微笑道:“吕大师,又见面了。”
吕大师定睛一看,果然是曾有过交集的那位纯阳子,不过这次见面,不知为何,他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气质,有一种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当初相见的时候,纯阳子自在悠闲,锋芒内敛,那此时的他,根本就像是沉浮着千百利刃的一座剑池,无时无刻不在向外反照着湛然光辉,混杂挥洒着散乱寒芒。
他虽然笑着对自己说话,吕大师却在一句话入耳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汗毛竖起,更隐约觉得自己的身影,在对方投注过来的视线之中,其实全无存在感,不自知的想要退却。
“嗯?”
方云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微偏,语气平和,说道,“吕大师来到楼兰,想必也是为了一瞻这传说中的上古机关,说来也是巧了,贫道不久之前,正因翻阅了吕大师相赠的机关手札,才能顺利进入这座高塔,正该道一声谢。”
吕大师:“……”
你进这座塔的方法,就是一剑劈开大门吧,跟机关术有什么关系?不要污蔑人啊,老夫的手记里面,更不可能记载这种破关方法。
“呵,呵。”
吕大师干笑两声,拱手说道,“原来是这样,看来道长和我还真是有缘,道长既然先来了一步,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兵魔神?”
“当然,你们不是也已经找到了吗?”
方云汉说着,再次仰头看去,“哦,不只是找到了,我们现在,都在兵魔神的肚子里啊。”
什么?
众人一听这话,大多惊奇四顾。
吕大师、班大师和公输仇,这三个在机关术方面,堪称宗师的人物,最先看出端倪。
他们头顶那些从宝塔四壁上延伸出来的齿轮杠杆,结合在一起之后,看起来确实像是一套动力传导系统。
但是这套传动系统实在太大,比墨家机关城三百年来引以为傲的机关青龙和机关玄武,更显惊人,实在不像是俗世之物。
三名机关大师默默盘算,按照这一套动力传导系统反推过去,先后验证,这兵魔神应该真的如同古老传说一般,是呈现人形的机关造物,但是,这个机关巨人若是完好的话,高度可能接近了三十丈。
三十丈!
这是何等可怕的一个数字。
就算是当今世上最为宏伟的城墙,在这样的巨人面前,恐怕也就像是一脚可以轻松踹破的碎石堆。
高度已经达到这种程度,能够支撑这种高度的材料,必非寻常,机关巨人的整体重量更是可怕。
班大师抬头望着那些机关。呆了片刻,颤声道:“魔神,真是魔神呐!”
这样的机关巨人,如果成功的驱动起来,就算是数十万大军,恐怕也能一举击溃吧。
在那个遥远的上古年代,拥有八十一尊这样的机关巨人,难怪蚩尤会被后世传为神话,视作兵主。
再谈到能够击败这样的蚩尤,轩辕黄帝一方的力量,也只能用天神助阵来解释了。
“哈哈哈哈……”
震颤喉结的干瘪笑声传来。
公输仇激动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机关术的力量居然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吗,始皇帝还是远远的低估了兵魔神啊。”
不同于班大师的惊恐联想,公输仇毕生都在追求更强大的机关造物,能够见到这样的上古机关,他满心满眼的都只有兴奋。
吕大师看不过眼,打断了公输仇的话,道:“再是巨大又有什么用呢?这尊兵魔神,恐怕已经经历了一两千年的岁月,即使能够启动,又能够使用多久呢,只怕走不出这片荒漠,就已经自行解体了吧。”
班大师回过神来,连忙帮腔说道:“没错,世间的机关造物能撑过百年以上的,已经是寥寥无几,这尊兵魔神,多少也会受到影响。”
“假如再被投石机之类的东西,造成损伤,只要破了关键节点,这尊机关巨神也许连这座城都出不去。”
方云汉开口道:“岁月最是无情,魔神的机关也不能挽回时光,你们两位说的很有道理。”
一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公输仇就连之前对这个年轻道人的忌惮都全忘了,当场反唇相讥:“你以为我们公输家族,像你们墨家一样,只会死守着古朽的老物,单纯依靠祖师的庇荫吗?”
“这尊兵魔神历经岁月,不能多用,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好生研究,探出其中细节,制作图纸,重现兵魔神又有何不可!”
公输仇挥动着左手,他的左手自肩部以下,都被替换成了机械臂,但却灵活不亚于血肉之躯,五指一握,嘶哑的声音激荡胸中,道,“既然传说是真,那九天玄女是神,蚩尤却是人。今人未必不如古。”
“那我就先打死你这老家伙!”
公输仇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巨影,大铁锤悍然出手。
不等阴阳家的人出手拦截,那只飞空而来的铁锤,呼的一顿。
方云汉抬手弹指。
铛的一声,铁锤被指风击中,凌空转折,飞向来时的通道之中。
大铁锤手上本来有一条铁链连接自己的兵器,但铁锤被击飞之后,铁链扯动,竟然止不住铁锤去势,使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跟方云汉不熟,兼且天生一股莽劲,即使内心深处知道自己并非敌手,也不肯示弱,梗着脖子喊道:“你这道士,难道也要让这害人机关存在于世上吗?”
“当年墨子倡导兼爱非攻,却也不曾想过因咽废食,废了自家机关之术,或者对公输家斩尽杀绝,你身为墨家统领,却抱持这样的思维,开口先指斥机关为害人之物,实在不合格。”
方云汉摇摇头说道,“贫道本来以为,你至少是个铁匠,来见了兵魔神也能有点用处,现在看来,你连铁匠也做不好,那便出去吧。”
他又一弹指。
大铁锤只觉得一股风迎面而来,正面各处穴位,突然一僵,整个人都硬直着,被这股风吹过通道,吹出高塔。
塔外传来一声细微的重物坠落声响。
楼兰大祭司冷眼旁观,心中更凉,撑着权杖,挺直身体说道:“说了这么多,原来你的目标也是兵魔神。真是想不到,楼兰安稳了这么多年,一夕之间,四处的豺狼都闻风而来。”
她语气之中带着满满的嘲讽,既有一些自嘲悔恨,也有对这些人的痛恨。
来自大秦的一方,连一点交涉都无,出手就先攻破城门,显然不具备交谈余地,而眼前这个道士,看起来温和一些,其实言谈中根本没把楼兰放在眼里。
大祭司自忖今日必死,也不想叫外人看轻了楼兰的气节,索性就要再开口,骂个痛快。
不料,方云汉看了她一眼,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一凝眉,像是才刚想起来什么,便向阴阳家的人说道。
“你们几个留在这里也无用,出去通知秦兵,停止攻城。”
方云汉再转向大祭司,“你也让楼兰卫兵暂停,赶快救治伤兵吧。”
大祭司全然没有料到这种发展,正要骂出口的话,在喉咙里哽了一下。
湘君理了一下衣袖,说道:“阁下似乎认为,我们就该听从你的命令?”
“阴阳家追求天人极致,到了你们这一代,不是已经认为道就是力,真正的道理一定能够带来更大的力量,反过来说,力不就是道吗?”
方云汉轻笑道,“贫道平时不依此理,但一向从善如流,既然与你们交谈,则以你们的道理来命令你们,难道会是一件没道理的事吗?”
湘君与他对视一眼,仿佛看到许多名剑在一汪池水之中穿梭,交错迸发,身上的毛孔竟然都微微刺痛,不由转开视线,看向焱妃。
然而焱妃刚才进来的时候就只是消极抵抗,这时候也完全没有表示,湘君心中略一衡量,行礼道:“道长有此仁心,我自会传达大秦兵马,暂且退守。”
“嗯。”方云汉指尖一甩。
湘君只觉得心口微凉,似乎多了一点光晕,凝固在他胸口的位置,他感受着那一点光芒其中蕴含的剑气,知道这看似平和的光点,随时可以穿心夺命。
湘君与湘夫人同时退去,大祭司眼珠动了动,一咬牙也跟了上去。
这样说起来,事情或许还有转机,总比让楼兰卫队无暇喘息,持续伤亡的好。
吕大师心里一口气悬着,将落不落的,问道:“纯阳道长,你这一串举动倒是让人分不清立场了,不知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贫道感兴趣的东西,不是刚见面的时候就跟你聊过吗?”
方云汉平静说道,“贫道对机关术很是好奇,兵魔神虽然是上古机关,却凝聚着超越当前水准的机关术智慧。”
他的目光扫过眼前的三个机关大师,“所以,我要请三位一同绘制兵魔神的图纸。”
班大师立刻说道:“墨家与公输家是宿敌……”
“好啊!”公输仇爽快的答应了一声,不怀好意的看着墨家两人,“老夫可不在意在这种事情上多两个帮手,只怕这两个老家伙弄鬼。”
方云汉目光转来,吕大师心中一凛,却仍然坚持问道:“道长,这兵魔神专职杀戮,虽然威力无比,却绝算不上是机关术之中最有趣的东西。你要这魔神图纸,到底有什么用?”
“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专职杀戮的,任何事物,只要站在不同角度,都能看出不同意义。”
方云汉望着空中那把锁链捆缚的重剑,道,“就拿剑来说,剑本凶器,但是当今天下名剑,难道不是个个都有杀戮以外的寓意吗?”
说着,他又一笑,许诺道,“吕大师,你大可放心,到我手中的这份图纸,绝不会在这世间造成任何杀戮。”
班大师还要拒绝:“这……”
吕大师一手按在老友肩上贴近了一些,低声道:“我们现在争取不到更多余地,没了我们,公输仇也不过多费一点时间,相反,若我们也掌握一份图纸,总还有点指望。”
公输仇看他们窃窃私语,也不在乎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嘿嘿笑道:“其实,这兵魔神要是动起来的话,更方便我们弄清楚其中一些构造的道理。”
方云汉随口回了一句:“那也得等你们测绘完了之后,不然万一一动起来,这老旧东西就散架了呢。”
他正说着,忽而目光凝在了焱妃身上,饶有兴致的说道,“从进入古塔到现在,你的心情都没有太大的波动,唯独刚才,说到兵魔神动起来的时候,骤然心生波澜。”
“让这具机关动起来,对你拥有非凡的意义吗?”
焱妃目光闪烁了一下,并未否认:“东皇太一让我来此,确实是有兵魔神以外的目标,这也关系到他甚至始皇帝这些年来,一直密切筹备的一件大事。”
方云汉道:“哦?”
焱妃在阴阳家术法上的修为,仅次于东皇太一,但她面对方云汉的目光,更觉得周身有寒芒散乱而来,如同柳絮飞雪。
她身上飘带浮动,暗自抵御这种压力,道:“在我说出这个答案之前,能否请道长用另一个答案来交换?”
方云汉身上自然散发着绵绵剑意,言语中却不迫人,随和应道:“你说吧。”
焱妃呼吸略急:“我想知道,道长身上剑意,混杂着部分东皇太一的意韵,是否因为曾与东皇太一交手,谁在上风,他可曾受伤?”
公输仇他们三人本来已经快要行动起来,听到这个问题,也不自知的顿住了脚步。
阴阳家这一代的首领东皇太一,神秘莫测,但是天下间几乎没人见过他亲自出手,只能从他手下比较活跃的五大长老、两大护法,来推断他的实力。
焱妃问的这个问题,怕是如今诸子百家,在朝在野,没有人会不好奇。
方云汉的答案却让他们有些失望。
“贫道不曾跟他真正会过面。”方云汉说道,“至于你所说的,东皇太一的部分意蕴,则是来自……”
年轻道人探手入袖,从宽袖之中,夹出一块铁片。
这块铁片上,必定是有什么痕迹的,但站在他们对面的众人,所能看见的那一面,却是光滑一片,什么都没有。
在翻开铁片之前,方云汉动作缓了一下,看向入塔至今最沉默的一个人。
“在塔外借我剑气的,是盖聂先生吧,纵横家纵势剑意之深湛,不负盛名。”
方云汉真正想说的是,盖聂的剑意,比当初第一次交手的时候,好像又深了一分,心中难免升起一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此等剑意,应该快要抵达练虚以下的极限了吧。
他静静望着盖聂,“在展示这件东西之前,贫道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一问你。”
盖聂木剑反持,贴在身前,依旧一身朴实宽袍,貌若沧桑,情绪深藏,有礼有节,说道:“道长请讲。”
方云汉朗朗问道:“你,想要什么?”
第289章 虚空借鉴,灵感之患(5200)
一个人想要什么,本来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因为一般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一时间难以掂量出最渴望的答案。
然而在盖聂身上,这些迟疑通通没有出现。
方云汉的问题,一说出来,盖聂就自然而然的回答道:“我要完成一个诺言,照顾好一个人。”
“这就是你以后的目标了?”方云汉并不意外的模样,却仍然追问了一句,“对于纵横家的人而言,这样的一个目标,似乎不够远大。”
盖聂平缓的回应道:“纵横家的人,也不能说都是纵横了一生。苏秦配六国相印,最后却被刺于齐国,车裂于市,张仪晚年仓皇,孙膑受同门陷害,庞涓死于战阵,甘茂从秦出逃。”
“用纵横家之人的后半生来践行一个承诺,这样的事,其实也并不轻松。”
方云汉微微点头,说道:“然而照顾一个人,这种事情的完成标准,是好是坏,仍然是非常主观的,在保证生命安全之外,你对那个受保护者的期望,与你自身的认知、曾经的追求密不可分。”
“曾经……”
盖聂听出了他的意思,眸光微动,沉默了一下之后才说道,“我只是一个俗人,年少时,当然也拥有任何普通人所追求的梦想。想要所见所闻,交好的人,陌生人,都能安康圆满。”
说这段话的时候,盖聂的目光不闪不避的与方云汉对视。
只要人心中坦然,就没有什么可避让的,盖聂自认所说的是彻彻底底的实话,不掺杂半点虚假。
不只是年少的时候,其实他一直以来所抱持的梦想,都是这样,一个,能让大家都生活在安康喜乐的环境下,这听起来像是比较朴实的愿望,其实换一个词来形容,也就是天下太平的宏愿。
盖聂年少的时候,春秋战国,多少年纷争不休,几乎已经成为这片大地上的惯性,永恒不变的主题,在那个时候,想要天下太平,就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过往不是没有过独霸一时的强国存在,却终究有起有落,无法完成统一的大业。
但等他入秦,见了那时的嬴政,却仿佛见到了一点希望。
那个时候,盖聂真的以为,在这场漫无边际,走向梦想的道路上,嬴政会在终点带来想要的结果。
为了护卫秦王,他与挚友荆轲交锋的时候,亦寸步不让,鲜血的末局,是荆轲为自己孩子的一句请托。
可惜,等到秦王变成了秦皇,天下归一了,却还远不能算是太平,百姓的安康喜乐只能存在于少部分地区,比之当年,也难说到底有几分改变。
方云汉笑了笑,说道:“那,盖聂先生,脱离正轨的事情,会有其他人将它拨回更好的轨迹,你的心愿既然已经归于小处,那就该换一种行动路线了。”
对答对视之间,各自心意略微明朗,方云汉心有所感,以盖聂的经历而言,天下太平的目标,只要还有一点挽回的可能,就不会乐意走上最后的极端,他同样不与东皇同道,也不会真正感同身受于黄石公的道路。
问到这里,话语其实已显得累赘,不必再问了。
声犹在耳,方云汉手中铁片一翻,已经将刻有许多奇妙轨迹的那一面向外展现出来。
因为知道这块铁片跟阴阳家首领有不小的关系,班大师和吕大师,都在期待的同时怀有一定的戒心,发现方云汉将要翻转时,都将目光向侧面偏开,眼皮下意识的几乎合拢起来。
可是铁片一转过来,他们所做的这些举动,就全然无用,那一道光影,根本不让他们自己去看,就已经主动照在他们心头。
吕大师等人愣了愣,仿佛一刹那间看到许多璀璨星光,正轻缓无声地移动着,带着无比玄奥的意味。
可是就在他们一眨眼之后,这光影已然远去,那无比玄妙的感觉,飞快的在心中消逝,最后什么也没抓住。
只有一份光阴如同指问沙,最美好的已经漏尽似的,怅然若失。
公输仇早年就与东皇有过许多交流,看到那群星闪烁微移的景象时,感受要更深刻一些,面上失神了一瞬间,但最后,脑子里也还是什么都没留下。
可是,盖聂和焱妃,一见了这块铁片,身上就相继展露出了极其显眼的异象。
焱妃背后空气扭曲,呼呼作响,忽然两道暗蓝色的火焰舒展开来,如同两片完全由火焰构成的羽翼。
蓝色的火光照耀之下,给其他人带来一种既不温暖也不寒冷,只觉得略微空虚厌避的诡异感觉。
火焰羽翼舒展了一刹那,焱妃就从刚才看到的光影之中回过神来,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大步,脸上血色尽数褪去,冷汗涔涔。
“居然把阴阳家八脉法咒的精义,全部收纳在一块小小的铁片之中,东皇,他准备这样的东西,是要干什么?”
火焰回缩,暗蓝色的光芒渐渐暗淡,焱妃受到冲击的心神,逐渐平缓下来。
这个女人,本来应该是阴阳家自东皇太一以下地位最高的人,象征着“日”的东君。
她自幼不知情爱,精修阴阳法咒,天赋卓绝,修为深湛,后来却因为要探知七国王室保守的秘密,而接触了当时身在秦国的燕太子丹。
许多流派的年轻弟子,如果天赋上佳的话,都会为了保持纯净心态,而被刻意的安排,不去了解情爱分扰。
可惜那些做出这种安排的人,往往不明白,一个从小对情情爱爱不感兴趣的人,一旦碰上了相关的事情,只会越发显得拙劣而稚嫩,动心之后,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之后,她就爱上了太子丹,成为太子妃,还生下了女儿高月,算是背叛了阴阳家。
但是东皇太一惜才,将她擒拿之后,也没有打压她的修为,除了被软禁之外,她甚至还能继续翻阅阴阳家的修行典籍。
所以焱妃从刚才那道光影之中,看到的东西,绝大多数,都是她自己本来就熟读的修行法,至于最后,东皇太一成就练虚的那段经历,她却又一点都看不懂,自然也不会受到太大困扰。
另一边,盖聂身上的反应就要激烈得多。
光影照来,目睹种种修行精义,盖聂身上那种平淡坚韧的剑势,就像是被剧烈扰动的一汪深潭,水位涨得越来越高。
无色无形的气魄,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干扰着四周的空气,隐约勾勒出一把巨剑的轮廓,将他整个人都包含在其中。
剑道增长,本该是锋芒四射,但这个时候,但凡有人看向盖聂的正面,都只会觉得,他好像正在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速度,变得空茫疲惫。
逐渐的,盖聂支撑不住,双眼几乎完全合上,手上的木剑一转,剑尖点地,支撑着身体。
他身体周围那一道巨剑虚影闪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弥漫在空气中的剑意,显得越来越钝重。
当啷啷啷啷……
悬挂在半空中的那把暗红重剑,受到这股剑势刺激,剧烈的扭动着,将那些捆在剑身上的铁链全部牵动,晃出四面八方如同铜铃一样的响声。
众人抬头,眼睁睁看着那把重剑的剑尖转变方向,一点点移动到直指盖聂的状态。
方云汉背后的凌霜剑,也发出淡淡剑吟,但是有他自己的剑气剑意贯穿其中,凌霜剑并没有出现多余的表现,微吟之后,就已经收敛了。
呛!!
空中那重剑猛然一冲。
一根根铁链被绷紧,甚至影响到了上空的一些齿轮,年久未用的机关结构上,大量的灰尘被铁链刮蹭着,坠落下来。
公输仇立刻叫道:“这铁链要是再度发力,可能会影响到一些机关的细微构造。”
方云汉闻言,背后长剑出鞘三寸,一道寒芒横掠空中,诸多锁链尽被斩断。
那把暗红重剑脱离束缚,势如崩雷一般飞向盖聂,却在半途中被方云汉的手掌握住。
年轻的道人双袖一展,一手握着那把重剑,另一只手掌向盖聂肩头,轻轻一抚。
盖聂身边的剑气,此刻已经密集到形成了一种风霜雨雪也全然无法透过的屏障。
他陷入悟道思辨之中,虽然露出万分疲惫的姿态,其实却自然而然的形成了比他寻常状态下更加完美的防御。
然而方云汉这一掌探去,盖聂身边那把巨剑的轮廓,在他手底下就像是具体而微的一根根线条,被轻易拨开,探入其中,带动了盖聂的身体。
方云汉带着剑和人,掠向高塔之外,只留下一句话来。
“三位大师你们抓紧时间吧。”
焱妃也跟着他们两个向塔外飞去。
留下的吕大师等人,互相看了几眼,按下了关于盖聂的好奇、担忧,纷纷仰头,把注意力都放在了这里的机关上。
高塔之外,之前满院荒草都被强劲的气流翻起,地上的泥土也像是被整个的犁散了一遍,露出了湿润的黑色土地。
散碎的草叶又纷纷落下,在这样的土地上铺了一层青绿。
大铁锤正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躺在地面上,头颅偏向一方,刚好看见盖聂的身影,轻飘飘的落在院子里。
比起大铁锤来说,盖聂的待遇可要好得多了,他落地之后,身形还是稳如青松,甚至脚下都没有往松散的泥土之中陷入多少。
方云汉和焱妃,也相继落在院中。
那把暗红重剑——蚩尤之剑,正在方云汉手中奋力地挣扎着,还有一条条如同血管一样的红色纹路,试图从剑柄向方云汉手掌上蔓延,但却被方云汉的内力牢牢压在剑身之上,只能无望地扭动着。
除了那座高塔,盖聂身上的气息就像是又失去了一重束缚,再度扩张,变得不再那么显眼,却能够影响到更广的范围。
他脸上疲惫的神色也逐渐消去,变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静默。
如果说,生而为人,会因为疲惫,才变得像是木头一样,木讷沉默,但如果本就是一棵苍天大树,一颗千年不移青苔巨岩,那它们的沉默,就是自然的选择。
盖聂身上,此时就出现了,与之相似,但又比这种变化层次更高、更轻柔的转变。
方云汉分出三成真力镇着蚩尤剑,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盖聂身上的种种变化。
“这就是正常晋升练虚境界的样子么。”
焱妃的耳力捕捉到这句话,她当然不会不知道练虚境界是什么含义,目光转向盖聂身上的时候,已不由得带起了些许惊羡。
不过,有了盖聂的对比之后,方云汉身上的气场,就显得有些异常了。
焱妃静静的感受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犹疑不定的神色。
她本来以为方云汉有很大的可能也是练虚的境界,进入高塔之时的简短过招,让她肯定了这个猜测。
但是,这个时候对比着来看,却让焱妃摸出了一点头绪——方云汉身上的那种气势,不像是他刻意散发出来威慑其他人,倒像是有点控制不住,所以无时无刻的都在向外挥发锋芒。
意如剑池,气漫八方,固然叫人惊悚,此时细细看来,却好像失去了一份练虚境界的自然真味。
“你、原来你也是正在向练虚境界晋升。”
焱妃猜到了真相,虽然还有些疑惑,但语气中已滋生出少许失望,“你同样是因为被东皇太一的感悟刺激,才开启了这重境界上的变化吗?”
方云汉点头承认。
焱妃便微叹了一声。
她这个看了东皇太一感悟,都没办法摸到练虚境界门槛的人,自是没资格去评定眼前的年轻道人够不够强。
但是按照常理来说,刚刚达到练虚境界的人,必定比不上那个早已晋升的东皇太一。
焱妃心里的期盼被削掉了大半,神态沉如死水,连身上的飘带都无力的垂了下来,不再说话。
方云汉也不理她,自顾自的感受着盖聂的境界变动。
无论是高达数百年的内力修为,还是既有灵性,又有广袤质量的精神造诣,都是方云汉与此界寻常练神武者,有着巨大差距的地方。
若单单是东皇太一的境界感悟,对修成灵台方寸、统和一生所学的他来说,也就是一份营养过高的食粮,就算有点难消化,也不至于一直影响心神到现在。
可问题在于,他还看了吕洞宾的武学。
这部分武学典籍,方云汉翻阅多次,早已经烂熟于胸,如果按照进度一步步的来,要将冲虚平和的道门正宗绝学,融入自身功法之中,也并非难事。
可是当吕洞宾的武学理论与东皇太一的感悟,两者一碰撞,方云汉脑子里闪现的灵感,就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世上的人大多只会抱怨灵感的稀缺,却不懂得灵感太多的烦恼。
因为灵感这种东西除了有益的那一部分,还可能会带来大量于自身有害的部分。
举个例子,一个写温情故事的人,有一天脑子里除了温情故事之外,突然蹦出了许多血腥残杀的灵感,而且还与温情故事的剧情线纠缠错结。
这种东西一旦写出来,必然会让自己被原本的受众唾骂,这个人自己也未必喜欢这种路线,但是当这些灵感多到压都压不住的时候,烦恼和损害,就成了无法回避的事情了。
拖延更新的痛苦还算是小的,矫枉过正、强制令剧情平淡的弊端也不足一提,抑制住多开或者断更,又或者放飞自我的冲动,才是一种真的考验。
方云汉这段时间,就是不断在脑子里否决那些看起来很诱人,实际上凶险无益的感悟,而这部分感悟,甚至占到八成以上。
更可怕的是在脑力已经被压榨到一定限度的时候,他的境界仍在缓慢提升,并在提升过程中,发现了一桩险些令他心神失守的事情。
因为这个发现,方云汉脑子里纷乱念头倍增,即使强自镇静下来,仍然使得那些灵感之中,混入更多有百弊而无一利的念头。
这个时候,一个没东皇太一那么成熟,没吕洞宾那么高远难及的练虚武者,就显得很有必要了。
说的难听一点,方云汉试着帮盖聂突破练虛,除了那一点赞赏的意味之外,正是要靠盖聂这个尚算稚嫩的练虚过程,来拉低他脑子里那些灵感的层次。
两个智者对谈,再怎么经天纬地,只要往他们中间扔一个能听懂、但又不那么懂的稚嫩孩童过去,什么高谈阔论,都能被孩子说者无意,意有所指的玩闹拉低格调。
这样的话,就能给方云汉一个斩去枝叶,摸清主干,加速完成自我晋升的机会。
他们这一站,就足足站了半天的时间。
躺在院子里的人站不起来,高塔里的人越是研究越是兴奋。
城外的秦军,楼兰的卫队,都在诡异的氛围中保持沉默,没有人敢贸然过来搅扰。
焱妃忧思不定,盖聂沉浸于思辨,只有方云汉身上越来越轻松,脑海逐渐清明,脸上也恢复了些血色。
终于,他将蚩尤剑抵在地上,懒散的活动了一下脖子,随口说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启动兵魔神,到底关系到什么?”
焱妃晃了下神,才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她没有什么隐瞒的意思,直接说道:“东皇太一要去东海寻天书,但存放天书的仙山,并不常现于人世,按照古测记载,其中可能有种种屏障。”
“所以,除了收集姜太公留下的七国玉壁、幻音宝盒这些东西之外,东皇还对九天玄女的遗留,非常上心。”
焱妃眺望院落之外,道,“传说九天玄女不忍毁去最后一尊兵魔神,但却也留下了制衡这尊魔神的手段,那是当初因怜悯大地众生而留下的一滴泪水。”
“由神龙之子看守的,女神之泪。”
第290章 还成太虚道貌,地泽鼓琴泛舟(6000)
“兵魔神和女神之泪互相制衡,所以一旦兵魔神启动,魔性生发,有很大可能会使女神之泪显出异象,就能被我们循迹取得。”
焱妃十分平淡的说完了这段话。
方云汉见她这么坦诚,不由问道:“你对这件事情好像根本不在乎?”
焱妃神态从容的答道:“我本来就是阴阳家的叛徒,有什么必要继续为阴阳家的事情挂心吗?”
方云汉更有些好奇了:“那他们又为什么会派你到这里来,你又为什么会愿意来?”
“他们会让我来,是月神的打算。她过来告诉我关于夫君的死讯,又用我女儿作为威胁,要我来为阴阳家这一次的谋划出力,但是她不明白,其实我并不担心月儿的安全。”
提到自己女儿的名字,焱妃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东皇是一个只看重天赋的人,对他来说,一个人只要天赋够好,就能得到更多的容忍。”
焱妃本身就是这样的一个例子,她说出这样的判断,自然有足够的信心。
“而月儿,她的天赋更远在我之上,只要东皇见过了她,那么,她的地位必定会迅速拔升为阴阳家最尊崇的一个类别。”
“所以,无论我做出什么事,东皇或许会对我做出更重的惩戒,却绝不会因我的作为,而去伤及月儿。”
方云汉听她说的笃定,却只是淡笑一声,道:“但是,你仍然接受了这个任务,前来楼兰。以你之前的表现来看,想必是对你和你女儿现在的状况还很不满,想要寻找可以打破这个局面的方法。”
听到这话,焱妃眼中柔情尽散,眉间微微皱起,说道:“不错,月儿在阴阳家,生命安全或许不必担忧,但,我不确定东皇会不会对她在其他方面施下咒术。”
方云汉道:“比如,洗去她从前的记忆,让她更忠心于阴阳家?”
焱妃轻叹,道:“看来道长对阴阳家的了解,比我所想的要更深一些。对于那些拥有卓绝天赋而又不肯向阴阳家归心的人,东皇几乎必定会选择,让他们回归到心神纯白的状态。”
“呵。”
方云汉笑道,“高月公主么,依稀记得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那样的小姑娘,如果失去了从前的记忆,变得心如冰玉,也不是贫道乐见的模样。”
这也就可以算是已经答应了帮助高月的事情,焱妃现在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但仍然觉得心中轻松了一些,欠身施礼:“多谢道长!”
这几句聊完之后,方云汉回头看了一眼那座高塔。
先不论天书到底是否真的存在,光是当日曾见过的那三座仙山景象,就足以让他产生浓厚的好奇。
东海仙山,他也一定要去的,若寻得女神之泪在手,或许能在某些方面起到奇效。
不过,要激出女神之泪,却未必要激活这座兵魔神。
阴阳家所谓的魔性,在方云汉看来,实则是一种强烈的负面情绪,或许就是当初蚩尤残存在这些物体上的些许意念力量。
而兵魔神虽然广大,在方云汉的精神感应之中,却已经是满满的衰朽之气,也许那些机关的外表还看不出锈迹,但是内里的质量,一定跟当初刚被铸造出来的时候,有天壤之别。
“要说魔性的话,现在整座兵魔神的魔性,也未必比得上这一把蚩尤剑了。”
方云汉横起暗色剑身,抖落了剑上捆缚的几根残余铁链,左手的手掌在粗糙冰凉的剑身上拂过,那些暗红色的气流从剑身上多处涌出,盘旋窜动,使得整柄重剑发出异啸。
焱妃在一旁看着,说道:“但是只凭这把剑上的魔性,显然还不足以激起女神之泪的反应。”
“也许就只差了那么一点。”
方云汉语气深缓的说道,“而这一点,并不必从兵魔神身上来寻。”
他骤然旋身而起,脚尖在高塔之上轻点两次,就到了塔顶。
站在塔顶身上,足以俯瞰整个楼兰古城的建筑,方云汉环顾周遭,右手横剑,左手并成剑指,忽然反手点在自己眉心,双目随之闭合。
焱妃向院外走了几步,仰望方云汉的动作。
以她的眼力,能把数十丈外,渺渺高处的方云汉,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也能看到那左手指尖触及眉心时,一个极其微小的太极图,在指尖轻轻旋转。
接着,方云汉的剑指缓缓向前移动,两根手指尖端像是夹住了线头,从他眉心中,抽出一道殷红细线。
焱妃心头一颤,神情一震。
很难说清楚,她初见那一痕嫣红之时,心中的感受。
嫣然如血,璀璨如玉,辉映如湖光山色日星月辉。
那一条纤细的红色,竟然显现出极致华美的观感。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深入本能的亢奋与恐惧,两种极端的情绪交杂着,使得焱妃下意识的将双手捏起了印法,瞳孔颤抖着,好像突兀的被投入了一片猎场之中。
既是猎物,也是狩猎者,是狡猾,是凶残,是慧黠,为生存,为温暖,为狂欢。
在这种感官的刺激之下,焱妃脚下那片刚被翻新过的土地,那些散碎的草叶,古老的高塔,坍塌的阁楼。
都好像蒙上了一层妖异野蛮,壮阔唯美的氛围。
倏地,剑声入耳。
焱妃惊醒过来:“不对。”
她迅速撤掉了印法,压抑住自己向高塔顶端投注的心神,周围妖野变异的环境氛围,立刻消失。
‘果然,那红色细线本身并不具备太强的力量,只是层次太高,一旦关注,会使人自己产生深层幻想。’
焱妃暗暗念诵安神静心的咒法,心中后怕。
如果刚才再晚一点察觉,她就会被自己的力量营造出来的幻境困住,自己打自己,即使不衰竭到死,也要走火入魔,元气大伤。
“这样的魔性,太鲜活了。”
翘曲的长睫眨动,焱妃想不明白,“这个道士,体内居然有这么诡异的魔性。”
她目光一转,就看到刚才振剑发声的盖聂,也正注视着高塔顶端,过了一会儿,沉重的闭上眼睛。
高塔之上,方云汉左手剑指距离眉心,已经拉长到两尺间隔,那一丝嫣红细线,彻底被他从眉心之中抽出。
殷红细线如烟如藻,在指尖上柔顺摆动着。
“呼———”
方云汉吐了一口长气,吹的红烟飘移向前,却偏偏不曾有半点散去的迹象。
这就是他不久之前在体内发现的一桩隐患。
别看这红烟在指尖飘动时柔顺如绸,这些东西在人体内的时候可绝不是这种模样。
方云汉在缓慢练虚的过程中,第一次察觉到的时候,那就像是看到细不可说的红丝如虫,缠绕在自己的脑子上,潜藏在五脏六腑、每一寸肌骨之间。
那种感觉,实在不堪回首。
好在,很快他就发现,这玩意儿品质虽高,神鬼难测,可分散在人体内的时候,因为浓度太低,根本不至于造成什么明显影响。
而且根据这一段时间的观察,大概只要不像主世界那些人一样,对着红莲神像,三跪九叩的话,这种魔性就不会获得成长。
又细细的看了这红烟几眼,方云汉左手一抹,就将这一线烟红,抹在了蚩尤剑上。
刹那间,两股魔性交汇碰撞,蚩尤剑疯狂吼啸,在方云汉手中震动欲飞。
这一次的剑啸,洪亮可比雷鸣,远远传开,听在楼兰人耳中,像是数十只野兽虎啸狼嚎时,又有铁鼓铜锣金钟,一并振动。
高塔之上,剑指苍天,红光浅薄,却直透云中,凝而不散。
这魔邪剑光一起,楼兰百姓尽皆仰望。
楼兰大祭司正在城中踱步,艰难抉择,苦苦思索保全百姓的方法,突然觉得怀中一热,被她收起的龙魂宝珠,滑出衣裳,自行窜飞。
“龙魂。”大祭司惊叫一声。
龙魂,龙魂,此番宝珠飞天,当真化作龙影。
一条仿若由金沙云霞汇聚而成的神龙灵气,发一声长吟,飞向城外。
这条龙如气如光,飞行绝迹,速度之快,任何人抬头看去都只能见得一点光影,根本追之不及。
城外黄沙滚滚,难见绿洲,距离楼兰古城,不远的地方,云霞金龙从天而降,没入黄沙之下。
深埋于这地下十余米的地方,原来也有几座古老殿堂。
只是不知哪年哪月,已经被黄沙覆盖,梁柱石砖之间都塞满了沙土,唯独一座紧闭殿堂内,黄沙未能侵入。
这里有一座石台,台上供奉着布满龙纹的一个石质圆球,还有一件仿若由蓝色宝石雕琢的挂饰,放在圆球旁边。
龙魂不受物质实体所限,直接汇入实质圆球之中。
小小的石头顿时变得柔软起来,缓缓舒展身体,居然是一只形貌奇特的小兽。
这只小兽从石化状态中恢复之后,将身子抖了三下,头部一顶,便将那幽蓝宝石项链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顿时一圈金光,从它头部向下移动,眨眼之间,一只软乎乎的小兽,就蜕变成了神骏威严,背生双翼的龙子。
那宝石挂坠,佩在它此时的脖子上,大小刚好合适。
龙兽身上的光芒,将整座灰暗殿堂照得一片明亮。
当连尾部也蜕变完毕之后,这龙兽昂首一声长吟,振翅撞破殿顶,轰击沙土,破开地面,飞掠向天。
虽然是不知沉眠了多久,刚从特殊状态之中醒来,但这龙兽,像是早知一份天职在此,没有半点迷惘迟疑,直奔那一道入云魔光所在的方向。
当这只龙兽出现在方云汉的视野里,他手中蚩尤剑的啸动也达到极点。
楼兰人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却也感到冥冥之中的气氛变化,纷纷紧张起来,注视着剑光所在的方位。
高塔之上,方云汉低头看了看手中魔剑,竟然松开五指,几乎还伸手向前一送。
昂!!!
剑啸如兽,蚩尤剑风驰电掣,犹如奔雷之势,飞空贯击而去。
魔性已去,练虚有鉴。
方云汉独自立在高塔顶端,衣袂临风,放任自然,只觉得周身百骸之间,无边清灵,便无声轻笑着仰起头来。
他手掌抬起,似乎向天一举,揽了一手天地辽阔、大漠古城间的天光冷风。
高塔之下,方圆数里的人们,都莫名觉得心头清澈,身上松快了一些。
啪!
大铁锤借着这一刹松动之机,冲开了穴位,一手拍地,猛然坐起,但他仰望着塔顶那人时,一时间,却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动作。
之前从那个道士身上流散出来的锋芒之气,已全数隐去,回归自然。
一道似黑似白,若有若无,纯任空灵的太极图,从塔顶一点,瞬息扩张开来。
呢喃声,悠悠传下。
“群星夜幕,坐忘纯阳,灵台方寸为弧,还成太虚道貌。”
………………
与大漠古城,遥隔数千里处,始皇帝的车驾,再度东巡。
仪仗卫兵法度森严,平缓的行在大路之上。
内部开阔如一座殿堂的硕大车辇里,嬴政正阅览着面前桌案上的奏章。
整个空间里,除了嬴政批阅奏章的细微声响之外,还有一次一次,似乎是含着莫名节奏的碰触声。
那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可能已经几十年没换过装束的东皇太一,依旧是那一身不露真容的黑袍,与嬴政相隔丈余,正在自娱自乐。
黑子白子,都是他来落子。
“桑海……”
嬴政依旧注视着奏章,语调起后,略一沉吟,说道,“蜃楼在桑海完工,赵高死在桑海,原来不久之前,还有一个纯阳子,自称拥有长生之法。”
嬴政的语气听不出来有什么询问的意味。
东皇太一却很自然的开口答道:“纯阳子所说的长生之法,确实是一条未曾设想,但一点透之后,又显得异常清楚明白的途径。”
“哦?”嬴政的目光从奏章上移开,“他的法子确实可行?”
“但那是习武之人的长生法,并不适合陛下。”
东皇太一道,“要内气充盈,又要兼修体魄,练到洗髓换血的境界,非十余年苦功不可有所成就,陛下感兴趣?”
在民间传说之中,已经为长生而痴狂的始皇帝,听到这样的回答,却没有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只道:“相比他口述的长生途径,朕倒是对这些人本身,更感兴趣。”
说着,他拂开奏章,立刻就有侍者见机上前,刚在温水之中湿过的锦帕,温度湿度都恰到好处,手法轻柔的为他擦拭面部,缓解疲劳。
嬴政已经年近半百,但是看起来仍如二十多岁的青年,好像一直维持在人生中精力最充沛的时期。
他今日不曾戴着平天冠,衣袍之上虽有龙纹,但也显得大气简朴,擦过脸之后,精神更佳,说道。
“这世上的英才,若是小才,也只能拘于亭县民间,不必在意,若是有理国之大才,也惟有依附一国朝廷,才能真正一展抱负,偏有一类人才,对外物所求甚少,可能常常游离于山野,却又不可忽视。”
他所说的,当然是那些术法、武学上的高手。
秦朝经过数代的发展,法度严密已极,但这种东西,对寻常百姓的约束力很大,对那些稍微会点儿武功的人来说,效力都要大大削减。
毕竟在这个时代,世间多荒野,普通百姓离了城镇很难生活,但那些自身足够勇武的人,随便找个荒山野岭一走,哪怕靠着狩猎都能活得很好,而要让寻常小吏去缉拿这些人,又太过得不偿失。
农家就是这类人中一个典型的例子,他们号称十万弟子,至少有数万兵器私藏,一旦被那些堂主指使,就可以四处动作。
东皇太一说道:“这些人,大多也只是小打小闹罢了,只要大势不改,他们就不可能形成与帝国大军正面抗衡的力量。真正值得注意的,也只有少数。”
嬴政眼神稍有变化:“想必如盖聂那样的,一定在这少数行列之中了。”
黑袍微动,应是东皇太一幅度很小的点了点头:“鬼谷传人,剑圣之号,他当然是其中之一。”
嬴政起兴道:“那就以盖聂为准,你再为朕说一说这一行列中的其他人,如何?”
往日这方面的东西,基本都是赵高他们在处理,嬴政自己倒不曾过问的如此仔细,今天却像是难得闲暇,要问个清楚。
此时,东皇太一的头,微向外偏了一下,语气带笑,说道:“倒也巧了。同属于这一行列中的人物,其中有六个,出于农家。”
嗒!
一颗黑子落下。
“他们是农家六大长老,其一,名为弦宗。”
大队卫兵前行,马车转动有声,不远处的密林之间,忽然有琴音传来。
这琴声断断续续,听着不太清晰,卫兵也都未曾注意,可对于车架中的众人来说,这琴声却非常清晰,起伏有度,舒缓动人。
嬴政神色微沉,冷声说道:“五弦琴。这就是农家弦宗的琴音?”
“正是。”东皇太一声调平缓依旧,手上又捏了一粒白子,道,“琴音本属于木德,音律可赋生机,然而这一首琴曲却是《伯夷操》。”
“伯夷叔齐不食周粟,枉死于山中。农家四岳堂这首曲子,品性高洁,却于木德生机有亏。”
嬴政眉梢微扬,道:“琴是陶冶性情之物,既然生机不富,那便不必弹了。”
“陛下说的是。”东皇太一轻描淡写间,一子落下。
密林之间,一个正盘坐于树下弹琴的老者,忽然察觉身周草木凋黄,头顶黄叶飘落,片片皆带肃杀之意。
这一曲琴音依旧断续,却怎么也传不到车中去了。
声势森严的车队继续前进,过了山间,前方一片平坦,侧面是草地,此时却正有一个老人,挽着袖口,挥着锄头翻地。
他一边挥动着双臂,一边以老人独有的沧桑音色唱道。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
歌声苍劲,传到嬴政耳中。
东皇太一道:“那六大长老之中,又有一人,号称历师,掌握时令节气的奥妙。”
秦始皇眼色更寒,声音却很淡然,道:“要种五谷,天候气象终究只是辅助,土地良瘠才是根本,这里一片荒地,想来也种不出好庄稼来。”
“不错,此人土德有亏。”
东皇太一又是一子落下。
荒地里的老头正要再起歌声,忽的脸色有变,举目望去,四周竟被一片昏黄沙尘笼罩,根本看不到那本该越走越近的车队去了何方。
车中,嬴政的脸色已经缓和下来,竟然像是比平时还多了一点笑意,说道:“还有什么人?”
东皇太一揭开车帘,道:“又有一个,号称禹徒,司掌水利。”
嬴政说道:“天下水德,正在大秦。此人若再作声扰了队列,那便是逆了水德。”
车队继续向前,接近了桑海的地界,各样的流水变得多了起来,有小溪,有池塘,有河流。
始皇帝的队伍,到了一处湖岸边,就准备休息。
东巡的队伍,起止有度,今日天色渐晚,就要休息一夜,明天早上再启程。
湖面上有人泛舟,四个苍髯老者,或坐或站,从不同方向,各自架着一条小船靠近过来。
东皇太一垂下车帘,又道。
“还有谷神,药王,兵主。”
他放下车帘之后,车队后方,有两个老者提气纵身,一个抱着古琴,一个扛着锄头,身如魅影一般穿梭而来。
“这农家的六大长老,当年与武安君一战,各负重伤,这些年劳形损神,本该衰弱濒死,现在看来,他们倒是重回了巅峰之时。”
东皇太一向嬴政说道,“这农家的六大长老,哪怕回归巅峰时,其单独一人,都要比盖聂逊色一些。”
“不过农家有地泽大阵,透析四季二十四节气的玄妙变化,运转地上生死妙悟,代代相传下来,一旦成阵,殊为不凡。”
嬴政听罢,低沉说道:“呵,农家,真是好大的胆子。”
“或许也是因为不久之前,他们六堂堂主,死了一个,废了四个,才激起今日之举。”
东皇太一把一枚棋子放在棋盘边缘,站起身来,长袍垂地,双手合礼,道,“陛下,我去去便回。”
眼看他已经要离开。
嬴政若有所思,抬手唤道:“慢着。”
第291章 借法,蜃楼东去(4800)
嬴政站起来向侧面走了几步,取下了一把剑。
这把剑原本放在木架上,木架的材质极为特殊,温润如玉,触感光滑而不显冰凉,做工精湛,雕刻华美,宛若天然生就这般模样,而不是人工制作出来。
仅从木架来看,已经可以烘托出这把剑的特殊,然而这剑,从外观上,并无过于奇异的地方。
当年风胡子大师周游列国,寻访天下名人名剑,排成一张剑谱,剑谱之上,从排名第二的渊虹到排名第十一的巨阙,大多是仅凭外观,就能让人感觉到殊奇之处。
嬴政此时拿在手中的这把剑,如果混在那些剑里面,大约会显得异常平凡,然而,这却是剑谱排名第一的,
——天问。
提剑在手,嬴政的气度愈发深沉,却又好像是在拔高,在增长,如城如宇,如云如雷,森森然好似黑铁大狱,巍巍然有若东岳泰山。
这本该是无形的气质,虚幻的感受,却让车中的侍者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就连车外数千精锐甲士,也莫名有心头凛然的感觉,一举一动都变得更加规整。
他们本来也发现了水上泛舟而来的老者,正要向前质问、驱赶,但因这莫名的气势弥漫开来,众多士兵的长戈,只微斜向前,也就都凝立不动,不曾轻率发声。
人的气质本身是主观的感受,但是,在此时的嬴政身上,却好像升华成了一种具有真实效力的气场。
不必去看,不必去听,都会被这样的气场所影响。
唯有东皇太一,处之泰然,赞道:“陛下此次决心东行之后,精神涵养,越来越见超拔之处了。”
嬴政的气场,不是由内力、精神力量来营造的氛围,而纯粹是心智境界上的展现。
真要说的话,其实他跟荀子有些相像。
在这个时代的民间言谈之中,荀子和秦始皇的名声,差别是很大的。
有人认为儒学起于孔子,发展于孟子,大成于荀子。荀子虽然认为人性本恶,却倡导教化,如今小圣贤庄的儒门三杰,都算是他的后辈,他的名声自然很好。
而反观嬴政,自从大秦一统天下,他提出了皇帝尊号之后,这些年来,许多人觉得他残暴不仁,近几年有痴迷长生,甚至听说,只要有人在他面前提到与死有关的字眼,都会招至不喜,甚至因无意间的言谈而获罪。
但是在个人精神气质的修养上,他们两个确实是有一种殊途同归的意味。
两人在武功方面的根基都非常浅薄,但是,却在自己毕生推进的事业之中,得到心灵上的大跃升。
如果嬴政保持这种情况,再多活那么二三十年,那之后,他或许也会成就荀子那种“死了,却又没有全死”的状态。
但是这种状态,本来就不是为了个人争斗而生,要想仅凭这种境界,去压制亡命凶徒的利刃,显然也是不可行的。
嬴政自然也深明此理,但是他今天,却偏偏有兴致要走出自己擅长的领域,来试一试。
“阴阳家五德学说,朕一向深以为然。刚才听你所言,这农家的六人,实则也可以规划到五德修持之中。”
秦始皇看向东皇太一,“朕是大秦之主,尚水德之帝,你说,若是朕向他们出剑,结果如何?”
大事将至,又一场考校么。
东皇太一安之若素,徐徐抬起手来,倏然展现出种种印法。
他的每一个印法展现出来,推出去的动作都非常的缓慢,但奇妙之处在于,构筑印法的过程,像是被省略掉了。
上一眼,是一个完整的印法,缓缓向前送来,下一眼,又是另一种印法向前送来,根本看不到两种印法之间是怎么转变的。
这样跳跃式的展现,使得东皇太一的双手,在缓慢的节奏之中,拥有一种超离于平常感官的轻盈迅捷,仿佛快与慢的完美结合。
一共五种印法,旁边的人看的时候,觉得时间漫长,等到眨了一下眼睛,才发现,这五种印法都是在两次眨眼的短暂间隙之中,轮换完成。
五印一闪而过,宽袖垂落,又掩住了那双手掌,东皇太一垂手,温声说道:“陛下既然有心,不妨试一试。”
“好。”
嬴政右手五指一勾,握上剑柄。
刹那间,周围的所有景物都像是模糊了一下。
一种冥冥之间,人与天地庞大的感应,宏伟的联系,被东皇太一之前的印法牵扯,从他自己身上,暂时转嫁到了嬴政那边。
嬴政耳目一清,眼前的景物,全部都变得朦胧虚幻,像是多了一些晶莹透明的光泽。
目光扫视之间,他好像透过了朦胧的车架,直接看到了外面的景物,看到那数千兵甲,看到外面的湖水,也看到水上的小船和人。
而在这所有朦胧景物之中,处处都分布着五种淡淡的色彩。
水中为黑,大地为黄,盔甲兵器为白,草木大多为青,众人心口处,隐约为红,烁烁如焰。
趁着这一股新奇的感受,嬴政便将要拔剑出鞘。
他虽然内力浅薄,到成年之后才跟盖聂学了一些吐纳之法,又志不在武,但到底对剑术还是有一定的认知,这一拔剑,便要带出几分鬼谷一脉纵横剑术的影子。
却在此时,他又听到东皇太一的话。
“鬼谷一脉的剑术,终究只是术,陛下的剑,却是法。何必取小术,而舍法度。”
声声入耳,意有恍然。
嬴政剑眉一扬,长袍发尾若有浮动,随性自在,一剑出鞘。
呛!
眼中五色流转,眼前天下皆黑。
………………
此际,车外三千秦甲,长戈锋芒在众多士兵手中,斜对水浪。
夕阳西下,波光粼粼。
农家四大长老,各自占据一条小船,向此处岸边靠拢,就在距离岸边仅有十几米的时候,其中一名长老双手一挥。
顿时,从他这条小船两侧,又有两片阴影,逐渐从水下浮现。
那竟然是两条同等形制的木船,之前一直在水下航行,此时浮出。
岸上有两道残影,飘忽而过,一人抱琴,一人扛锄,恰好落在这两条船上。
这六条船排在水面上,每两条船之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六大长老汇聚之后,水上气息突然陷入飞快的冷热变化之中。
湖水时而升温,吓的附近鱼群逃散,时而又激烈降温,水面上出现一块块浮冰。
很快,冷热交融,气息汇通,这湖上就起了一片大雾,跃跃欲试的向岸边蔓延过来。
这片雾其实并不浓,但气势很大,临近湖边的一排排士兵,纷纷感到前方压抑,难以抑制的想要退后。
一名将领越众而出,手握铁剑,喝道:“大胆,始皇帝陛下车驾在此,胆敢冲撞,株连九族,还不速速叩拜请罪。”
小船之上,地泽大阵的前兆已成,六大长老虽然还分处不同的方向,却像是已联结成一个比血肉结构,更加紧密的整体。
恍若一头无名无姓的巨兽,匍匐在水面之上。
这六人之中也不知是哪一个先开口,却像是六人同时开口,乃至像是六十人,甚至如同六百人异口同声,声浪叠叠,震的雾也起纹,水也起波。
“山野老农,参见秦皇陛下。”
“老朽久居山野,不明当世礼节,或许有所冒犯,却无反逆之意,只是有几句良言苦劝,想请陛下入耳。”
这重重叠叠的繁复声调,略微出现一点变化,应该是开口说话的人换了一个,不过仍然像是数百人发声似的广阔之音。
“当今……”
这覆盖了水上岸边的声浪,忽的被一声奇异的鸣啸打断。
那声音像是寻常剑客铁剑出鞘之时的剑鸣,但却要比之,不知婉转悠扬绵长了几许。
像是古竹乐器吹出的妙音,又给人感觉像是古老传奇中的瑞兽才能发出的叫声。
此一声,蜿蜒直上,撕裂雾气,斩断了六大长老联手施为的言语。
这六大长老,六个老头,其实仔细看来,原来每个人的上半张脸都被光泽暗淡的铁面具所覆盖,但即使有面具遮掩,此时也仍然能看出来,他们脸色遽变。
地泽大阵全力展开,隐约可见一层复杂的图文,想,带着淡淡的青色光华,从六艘小船之下的水面上扩张开来。
六人有的出掌,有的击拳,有的挥动锄头,有的拨响琴弦。
掌控四季之气的地泽大阵,在他们这第一招出手的时候,就已经直接跳转到了冬寒寂灭之境。
周围的湖水瞬间凝出了厚厚的冰层,而这一股冰寒之力,甚至冻结了漂浮在半空中的雾气。
仿佛是要以这些水雾为引,将面前的整片空气封冻起来。
落在那些士兵的眼中,就是一堵冰墙,在飞快增高的同时,也飞速的向他们蔓延过来。
这一招的威力,假如等到它全部释放出来,恐怕足以将这接近岸边的数百人,连同那车架,封在如同一段城墙的硕大寒冰之中。
恢复全盛之时的农家六大长老,借助阵法,也隐约能在力量方面,突破练神的界限,是能够以屈指可数的个体,正面对抗千军万马的实力。
然而,也就在寒冰蔓延之时,一道浓厚的黑色光泽,如同没有重量的水流,从车架之中汹涌而出,从前方数百名士兵身上冲刷过去。
这一片如气如光的黑色,没有给这些士兵造成任何伤害,却在碰撞到前方那一堵冰墙的时候,发出雷霆战栗之声。
黑气与冬寒之力,拥在一处,僵持数息之后,那黑气剧烈的盘旋,从一团如水流般的无定型力量,抽身出威凌世间的肆意狂放。
张牙舞爪,鬃毛飞扬,化形成一条身缠无数细气的黑龙,长啸腾飞,一气贯穿了前方所有寒冰。
黑龙将寒冰全数击碎之后,轰然消失,犹如在一瞬间融入了,冲入了,闯入天地的另一个层面。
于是,肉眼可见的黑龙不复存在,无形的元气,却掀起了一股大浪。
靠近岸边的大量湖水,轰隆隆的巨响之中,急速抬升。
仿佛一尊水中的巨大神灵,举起手掌,将“掌心”里的六条小船全部掀起,身不由己的翻转着,飞速坠向湖心。
以六大长老的修为,这个时候原本可以施展出绝顶轻功,脱离快速翻转的小船,踏水御风的去躲开这一击的力量。
可是他们刚要动作,又察觉有一股遍布虚空的“气”,裹挟着他们的魅力,让他们只能顺从这浪花的冲击,大地的吸引,向湖水中坠落而去。
轰哗啦——
大浪起伏,六条小船和船上的人影,都在湍急的水流之中,消失不见。
那条黑龙分明已经消失,但是,所有人都感觉,那条龙这个时候,才真正生长到了最大的状态,大象无形,将这里的一切都包含在龙身之中。
悠扬空旷的低沉龙吟,好像还在耳边萦绕。
所有将士敬畏的单膝跪下,戈矛如林,高声称颂。
车中,斩出了一剑的秦始皇,逐渐从那种神秘的视野中脱离,眼前的景物都恢复正常。
他对练虚境界的力量早有所料,但亲身体会之后,才知道这一种周遭百物生发尽在掌握的感觉,是何等引人迷醉。
“这样的美景啊……”
嬴政垂下了长剑,双目微合,似乎要将刚才那一幕多在脑海中留一会儿,口中感叹道,“太一,朕这才深切明白,你的求道奋进之心,到底是从何而来。”
商贾之道,可以享受财富。教化之道,可以享受尊敬。帝王之道,可以享受权力。
天道一词,听起来则太过空幻飘渺,好像是一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也让人无法理解,到底是哪来的动力去探究这种东西。
但是当这种东西,化作直观的力量被体验过后,体验者就绝不会有什么疑问了。
这就是人类本质之中对强大的渴求。
一剑起风浪,敌众简直可以说是渺如蝼蚁模样。
所谓的探索天道真理,也就是在享受着知道更多、拥有更多的过程。
练虚的道韵律动,又回归东皇太一身上,他也赞道:“其实道无高下之分,天下俗人太多,不足称道,而陛下,却也可以算是一条途径上的得道者。”
“刚才这一剑,虽然是以我的法悟境界为根基,却是以陛下自身的大势,来容纳展现,如果换一个人,根本承受不住我的境界转嫁。”
如若嬴政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就算阴阳家还是会选择与他合作,东皇太一也绝不会与他相处的如此融洽。
赢政沉静片刻,收剑入鞘。
“太一,如果你无法取得天书的话,那么,等你回来之后,当初交换的承诺就改换一个条件。”
秦皇的语气顿了顿,侧首注视着他,说道,“你应该知道朕的意思。”
东皇太一笑道:“陛下,你要万世功勋的雄心,怎会存有质疑。”
君心万重,再怎么融洽,其实也从无真正相互理解的人。
嬴政淡泊道:“朕是不擅长武功法术,不过,难道你以为真有人能看懂朕吗?只要你记住今天这段话,就是了。”
“天书既然存世,我就绝对不会失败。”
东皇太一拱手告退,道,“天色已晚,这段时间,陛下好生休息吧。”
嬴政点了点头。
至于那农家六大长老的事情,在被打落了之后,似乎已经不值得他们两个人之间再多谈一句。
东皇太一离了这一架车,又去了接近整支队伍末尾的地方。
那里又有一架车,与嬴政所在的地方,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规格也没有那么大。
月神正在其中,陪伴着一个小姑娘。
当初从墨家机关城带回来的少女高月,如今已经换下了民女布衣,换上了阴阳家的服饰,衣裙典雅,也有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的双眼之中,不再有少女娴静天真的神采,只有绝不符合这个年纪的空灵淡漠,于当初的少司命如出一辙。
东皇太一即将踏入这架车的时候,夜幕降临。
他抬头望天,只见西方群星之间,隐约有天然龙气、兵凶之气纠缠,忽然一颗异星大放光芒,将两股气机全部压下。
星光不再散乱,聚敛归一。
“哦?!”
东皇太一语气略有些诧异,“他竟然去了楼兰。”
低头默算片刻之后,东皇轻轻的拍了拍手,“也好,那你我就在东海再会吧。”
十五日后,秦皇至桑海。
又过三天,蜃楼入海,鼓浪东去。
第292章 仙山守卫(4300)
朗朗夜空无云,群星璀璨,清凉夜幕倒映在海面之上。
海水起伏,波浪滚滚,向远方看去,不免能见到一些轻薄的雾气笼罩于水面。
一座硕大无伦的阴影,排开水雾,带起一波又一波的浪头,在夜色之下航行。
这座巨大的楼船,就是蜃楼。
从外表看上去,这座楼船好像也是跟普通的小船一样,是以木头为主要的材料营造出来的。
不过,在蜃楼现世之前,这世上绝没有人能够想到,单纯以木头打造的东西,能够达到这样的一种规模。
这东西,说是一艘楼船,实则简直可以称作是海上的一座小城,雕梁画栋,廊腰缦回,其上有千百个房间。
阴阳家的人率领三千童男童女入驻其中,都没有半点显得逼仄的地方,甚至还有许多房间空在那里。
也只有大秦横扫六国之后的国力,才能够提供这么多罕见的材料,又有公输家族的机关术,阴阳家的法术配合,才能够成功的使这些材料拼接,塑造出这样一座惊世骇俗的大船。
而这,已经是蜃楼出海航行的第九天了。
这座楼船,以荧惑之石为主要的动力,虽然体积庞大,其实航行速度,完全可以达到一些轻便帆船的迅捷之感,只不过,入海之后,在东皇太一的示意之下,船上的工匠舵手,并没有将这艘船的动力完全开启。
他们不但不曾追求速度,甚至连路线也不太确定的样子。
有方向感足够强的工匠,回忆这一路以来的航行路线,发现,这条路线上,某些路段,甚至有时候会划出一个圆圈来。
但这样的航行路线并不是无的放矢,每一次细微的转向,实际上都是东皇太一,观察风云流动,海浪走势,以及星象变化,做出的判断。
不过事关东海仙山,即使是东皇太一的判断,也不能做到十成的正确,所以有时才会需要绕圈。
而在这九天的测算搜索之后,时间终于来到了最恰当的节点。
“东海仙山,应该就在周围三十里以内,不过这三座山都隐藏在古老的迷障之中,如果不能够突破这层迷障,即使将周围这片海域彻彻底底搜查一遍,也找不到这三座仙山的踪影。”
东皇太一仰望夜空,轻声感叹着,“时光流逝,这么多年下来,人的修行到底该说是前进了好呢,还是该说后退了好呢?”
他能够感受到那股迷障的存在,但也无法确定具体的方位。
如果真要做一个比喻的话,那么这一片大海,这个天地,就像是一面镜子,而那股迷障,则是将镜子之外的事物,与镜面隔开。
镜子里的事物,如果不能掌握足够的技巧,想要直接凭纯粹的力量打破镜面,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越是感受着这股迷障的伟岸之力,东皇太一才越是坚信自己的猜测。
要论武力的话,往前推个两百年,神州大地上,连内功这种东西都属于稀罕物。
古老时代,名震一时的猛将,也不过是凭着天生的体质,能够与猿猴比拼灵巧,与虎豹比拼力量,也就是这个时代二流三流武人的水准。
整体来说,这个时代的百家传人,丢到更古老的时代去,都会是可以横行四方的人物。
但是在顶尖层面来说,八百年前有姜太公,上古之时,还有轩辕、蚩尤等等等等,都拥有着近乎神话一般的奇能。
远在八百年前设下的迷障,都能叫东皇太一这样当世绝顶的人物,也无法直接找出破绽,恃强去闯。
这些少数人的强大,实在是太古怪了,就像是直接跳脱出了整个时代的限制一样,拥有着远远超过那个时期该有的水平。
东皇太一之所以如此确信天书的存在,也就是这个原因。
天书或许不一定是一本书,但必定包含着不受时代影响,乃至于是独立于人类文明之外的奥秘。
或许是神赐,或许是天外之物,总之,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姜太公他们为何会如此强大,而又没能留下成体系的变强轨迹。
既然人力难以破解,那就只有借助姜太公自己留下来的“钥匙”了。
东皇太一背后的屋子里,高月公主正在将几块玉璧拼接到一起。
一分为七,从周王室流落到七国王室手中的残玉。
还有曾经一直掌握在周王室手中,直到东周灭亡之后,不知所踪的幻音宝盒。
正是专门用于破解表层迷障,锁定天时,指引前路的宝物。
七块玉璧合一,恰好形如一中空玉盘,而幻音宝盒,可以严丝合缝地安放在这个玉盘中间空缺的位置。
幻音宝盒,原本要用手拨动,有了外力的推发,才会演奏乐曲。
而这回一放上去,宝盒便节节升高,各层以不同的转速转动起来。
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宝盒之中传出,逐渐的还有一层层的光芒从盒子里面散发出来。
高月公主,不,现在应该称她为姬如千泷,她抬起嫩白的双手,施展出阴阳家占星律的辅助手印,一层朦胧微白的光辉,从她身上弥漫出来,随着手印的牵引,流动着,传导到幻音宝盒之中。
姓姬名如字千泷,这是来到阴阳家之后,东皇太一给她的名字,其实也应该是她的本名。
那是从周朝开国时期的王族,召公身上流传下来的血脉,在这个小女孩体内,其纯净的程度,却远远的超过了她的父辈,追溯到接近先祖召公的层次。
也只有这样的血脉,才能够真正的将幻音宝盒和七国玉璧联合起来。
这一层朦胧微白的光华,与幻音宝盒内部的裂光,水乳交融。
七块拼在一起的玉璧,本来还有非常明显的裂纹,但这个时候,裂纹竟然像是自行愈合了。
幻音宝盒的乐声,愈发的引人入胜,清澈的每一点声调起伏,都像是敲在人的心弦上,不会叫人心颤惊醒,只觉得,无比切合心意,让人从心到身,每一点都开始放松下来。
最先受到这种影响的,正是同处于这座楼船之上的三千名童男童女。
察觉到那些孩童都变得昏昏欲睡,东皇太一轻扣着指尖,手上挽了一个惬意自然的印法,淡淡的青绿之气,混杂着海中生物的生机,从海水之中被抽取出来,向周围数百个房间溢散过去。
幻音宝盒与生机元气的共同作用之下,众多孩童,很快陷入了平缓的深层睡眠,进入了无梦的酣甜。
这个时候,些许散碎的光点,也开始在玉璧之上浮现出来,幻音宝盒的转速在姬如千泷的加持之下,达到顶峰。
玉璧之上的光点连成了航线。
姬如千泷,心有灵犀一般,抬手指向其中一处。
那正是蜃楼此时所处的位置,一指之下,天地如有感应,天空之上,忽然起了一大片阴云,几乎将所有的星辰光辉掩尽。
云层汇聚,只有东方的苍龙七宿,播洒下来穿破云层的星光。
顿时,一个硕大的薄膜,在星光的映照之下,显现出来。
那是一层灰色的膜,看起来就像是由浑浊的水流构成,就位于蜃楼的右侧。
船上的工匠舵手,眼睁睁看着右边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有这么一层灰膜浮现出来,在幻音宝盒影响下形成的舒缓情绪,顿时被打破,一个个心潮起伏,止不住的低声惊呼。
“这就是姜太公留下的迷障吗?”阴阳家长老云中君,仰望着这接天连海的一层灰色,同样无法平静。
这层薄膜大的惊人,往上,往左,往右,都看不到边际。
堪称海上小城的蜃楼,与其对比,也显得娇小起来。
既然迷瘴已现,众人就开始按照航线角度转舵。
巨大的楼船,逐渐的触碰到了那一层薄膜,在薄膜之上荡开了一圈圈的波纹。
不过,在视觉之中像是水流的薄膜,真正接触起来的时候,却什么感觉都没有,没有众人事前预想之中的潮湿,甚至连雾气都不如,根本就像是一层幻影。
只是,这层灰色的东西不会影响人的感官,却会影响人的视觉。
而且,等到蜃楼向其中撞过去之后,他们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层薄膜,灰色区域的厚度,超乎想象,楼船至少已经前行了两里有余,眼前却还是一片灰暗,什么东西都看不到。
好在,幻音宝盒在玉璧之上激出来的航线,仍然存在。
在视野受到影响的情况下,众人只好小心翼翼的,严格按照姬如千泷的指挥来前进。
因为灰色区域的覆盖,没有人发现,在蜃楼被灰色迷障吞没之后,外界又飞来一道光影。
那是一只异兽,身体如鹿如马,却又肋生双翅,脖子上挂着一个像是蓝色宝石雕琢而成的吊坠。
来自楼兰的神龙之子,飞天跨海而至。
在龙子背上,方云汉正细细的品着酒。
楼兰古城事了之后,巩固了境界、拿到了魔神图纸的方云汉,径直赶到桑海,听说蜃楼已经出发,便出海来寻。
一开始,他还不能确定蜃楼的方位,不过当这一层灰色迷障,在苍龙七宿的光芒映照下,浮现出来的时候,其接天连地的外表,就成了最显眼的路标。
然而等到靠近之后,方云汉的目光也无法看穿这迷障,他的意念,更无法在其中感知到多远的距离。
望着天上仅余的七注星光,思索片刻之后,方云汉右手并指成剑,向天划了个圈,刚好把苍龙七宿圈在其中。
星光中便分出一股,照在了他身上。
其实每个人在达到练虚境界的时候,所拥有的道韵感悟,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他们在以心神律动驾驭外界天地之气的时候,侧重点也有所不同。
黄石公当初,应该是在虚空之中见了山川风雨,而东皇太一见的是满天星斗。
方云汉所见到的,就比较难以描述了。
他用灵台方寸为根基,以太虚纯阳为主干,以东皇感悟来辅佐,最后绘成的,是一道太极图。
说是雷火相合也好,说是风雨并济也行。
远望是一颗心,近看似一座山,心里念头一变,又可以看成一座洞窟,当然也可以看成一汪星空。
他,也可以借苍龙七宿星光之力。
身披着星光,龙子带着方云汉飞入迷障。
有这星光在身,虽然还是没有将眼力恢复到正常水准,却已经足够看到还没有走出多远的蜃楼。
但也就在方云汉看到蜃楼的那一刻,整座巨型楼船,轰的一震。
这座楼层的体量何其惊人,虽然这一震,大约只是使它前进的势头受阻,船头略微偏了几米的距离,却足够彰显出一种可怕的力量。
而在这座楼船上的人们感受之中,那几乎是可以撼动山峰的神力,碰了一下这座船。
船舱之中,不知多少人东倒西歪,有工匠大呼:“是不是撞到山上了?”
“别慌别慌,稳住船身。”
船上一片嘈杂,而在高空之上的方云汉,却看得分明。
咕。
他嘴里的一大口酒咕噜咽了下去,轻咳了两声,吸气道:“好大的鱼!”
可不正是一条好大的鱼。
方云汉眼中借了苍龙七宿的星光,眼睁睁看着那硕大无比的阴影,从蜃楼的前方,绕到侧面游过来。
虽然只有一部分背脊露出水面,但水下的轮廓也大致可见。
那怪物看起来像是一条鲸鱼,但是却比方云汉前世所知的鲸鱼,要大上好几倍。
粗略估计一下,这只怪物的体型,恐怕接近一百五十米长,单说体重约莫就有上千吨。
更可怕的是,这只怪物刚才那样凶猛暴烈的撞在蜃楼之上,竟然好像一点都没有受伤。
它暴露出水面的背脊上,遍布着巴掌大小的鳞片,墨色蓝色交错叠生,有着类似钢铁的光泽,但在刚才那样的撞击之中都没事的话,坚韧的程度显然要远远超出寻常的钢铁了。
就在方云汉观察的这段时间里,那头长满鳞片的怪鱼,又撞了蜃楼几次。
那样巨大的动静,撞的整个蜃楼摇摇晃晃,怪物却好像更来了兴致。
“唔。”
方云汉摇摇头,心想,还好这怪物不会飞。
不然他就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间又穿越了一次,跑到什么神话仙侠世界来了。
“不过只要不会飞,那就跟我没关系了。”
方云汉摸了摸龙子的头,继续向迷障深处进发。
虽然,他有些喜欢跟强敌对战的感觉,但只要不是迫不得已,想必不会有什么人闲得无聊,去招惹一个体积比自己大上不知几万倍的怪物。
这怪物又没什么智慧,你跟它打,是能得到惺惺相惜的友谊,还是能从中得到什么武道上的对比进步呢。
只是这龙子刚要越过蜃楼的时候,楼船之上,便传来一个浑厚嘹亮,响遏行云的声音。
“古竹简有载,仙山之畔,龙鲸守卫,龙鲸不退,迷障不散,则,上天下地寻四海,也见不到仙山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