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桑海城
呼!呼!呼!
沉重的喘息像风箱拉动的声音一样,回荡在双耳之中。
一个身受重伤的老人,正在丛林之中匆忙的奔逃。
他身上的血色分布很广,整个上半身的衣物几乎全部都被染遍,不过这血染的颜色并不浓重,只是浅浅的红,而且全身上下都有水迹。
那是因为之前这个老者曾经选择跳入流水之中洗涤血水,清扫血腥的味道,避免被追兵依靠这方面的痕迹,探索到他的确切逃亡路线。
能够果断做出跳水逃亡这样的选择,这个老者的勇决之处,绝非常人可及,但是大量失血,体力流失,加上在水中潜行的时候浸泡许多,浑身冰凉,使得他现在迈出的每一步,都沉重的像是已经生锈的机关。
但是他不敢停下来,在他身后追索的人,除了那些残余的秦军士兵之外,还有来自阴阳家的两大长老,大司命与少司命。
阴阳家的手段诡异莫测,术法玄通,墨家已经连着有两任钜子,死在她们阴阳家咒术之下。
就连被列为禁忌的青龙机关兽,在猝不及防时,居然都被大司命抛出的那一颗明珠之中所蕴含的咒法,一举击破。
如斯诡谲,怎能不令人胆寒心颤?
即使老者在一路逃亡的过程中,已经不下十次地利用身上携带的一些小型机关兽故布疑阵,误导后面的人追踪的方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逃过她们的追杀。
或许只有到了前面那个山脚下的单人隐秘据点之中,才有机会喘一口气。
然而,就在这名老者从一片茂盛杂乱的枝叶之间闯过的时候,这片林子里忽然起了一阵怪风。
风里带着一股淡淡的腥膻味道,还有若隐若现的吼声徘徊在四周。
这种声音,属于山林间最凶猛的猎食者。
“怎么会这么巧……”
老者四下里看了看,辨别不出那吼声是从哪里传来,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才好,脸上流露出一点颓丧。
他身上的血腥味虽然已经很淡,但如果刚好离的比较近的话,可未必逃得过这百兽之王的嗅觉。
身上的小型机关兽,和那些颇具杀伤力的机关暗器,也都已经在之前逃亡的过程中用尽,老者抚着胸前窗口,踉跄着退了一步,靠在旁边一棵大树身上。
这一靠之下,他发髻松了,前额的许多花白发丝散乱着披拂下来,扫在眼前,有的粘在了汗水与河水交织的额头上。
老者一手抚胸,另一只手移到腰间,似乎要握紧藏在腰带机关之中的那件宝物,心中暗想:难道老夫千方百计,逃过了阴阳家的追杀,却要死在一只野兽口中?祖师爷,此物不能送还楼兰,可不算是后辈不肖子孙有意毁约啊……
一声虎啸传来,老者心头颤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在他右前方的树林间,一头黄白相间的恶虎,紧紧的盯视着他,缓步走来。
老者的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在双方之间的距离靠近到七步以内,那猛虎作势欲扑,便身子伏低了一些,老者受了重伤的躯体,受不住这般紧绷的情绪,喉间忍不住咳了口血。
这一口血腥气吐出去,那猛虎又是一声低吼,老者闭上双眼,只觉腥风扑面。
他以为必死无疑,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之后,才察觉身上并没有多了一道致命的啃咬。
毕竟也不是寻常百姓,还不至于直接就被吓晕,他定了定神,待心脏砰砰乱跳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便试着睁开眼睛。
那头猛虎还在七步之外,保持着那个伏低身体的动作,身上的毛似都竖起,喉间滚滚荡荡的低吼不绝,但却始终不曾向前,身子反而伏得越来越低,几乎要彻底趴在地上。
老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他竟然好像从对面那头猛虎的动作之中,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恐惧感。
这头猛虎自然不会恐惧一个身负重伤,手无寸铁的垂暮之人。那就只有……
老者已然猜到了什么,满心苦涩的转过头去。
他以为会看到那个形貌妖艳的大司命,又或是那神秘空灵的少司命。
然而,在他那双老眼的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只看到一身长袍素雅、衣不染尘的年轻男子,从那棵大树旁边走过。
那头猛虎最后发出一点低弱的吼叫之后,连头也垂了下去,仿佛要把虎口埋到泥土之中,百兽之王的威严霸气一点也不剩,身上那些毛,竟然好像在微微颤抖。
年轻人站到老者身边,随意的扫了一眼那边的老虎,道:“你就是之前操控那青龙机关兽的人?”
老者听到这话,如梦初醒一般,下意识的回了一句,道:“是。老朽姓吕……”
方云汉微微点头,心想,还好,追命的追踪术,不在自在门不可外传的范围内,也好在他之前为了弥补轻功缺陷的时候,顺带翻阅过这些追踪之法。
不然的话,还真不容易从那些故意伪造的逃亡痕迹之中,找到正确的追踪路线。
天上群星光辉依旧,丛林之间又有清风扫过,洗去了刚才这头猛虎带来的腥气。
吕姓老者回了一句之后,心中莫名的放松下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气质随和,纯善清静。
就像人在夏日燥热时,自然会亲近流水树荫一样,他心中便陡然伸出一股说不明白的舒缓意味。
这一刻,老头的脑子里好像只剩下一个念头。
得救了。
………………
星移斗转,月落日升。
清晨时分,桑海城中,种种客栈食肆,就在清晨的雾气和海边传来的风浪声之中,热闹起来。
这座城市坐落于大秦东海之滨,原属于齐鲁之地,也是如今世上儒学最昌盛的一片区域,儒家当代掌门伏念,就常年居住在桑海城的小圣贤庄之中。
小圣贤庄包括伏念在内的三位当家,俱为当世儒学翘楚,名闻天下。
不过,这小圣贤庄之中的人,都遵循君子远庖厨的理念,内部不曾设立厨房,一日三餐,全由桑海城中颇为出名的有间客栈提供。
不,更准确的说,小圣贤庄内外千人的餐饮,实际上都是由有间客栈的主人——庖丁,一手包办。
每天清晨的时候负责送餐的客栈伙计,就会围在厨房之外,等待着庖丁把已经完成的菜品传出。
厨房之中的十几个炉灶火焰熊熊,一个胡须虬张但面相和蔼的胖子,灵活的穿行在这些炉灶与堆放着食材的木桌之间。
他时不时的空手掂起滚烫的铁锅,将内部已经炒熟的菜品取出,就能迅速将蒸笼之中的糕点,如数分配到不同的食盒之中。
一轮菜品传出之后,有伙计习以为常,还有伙计仍是情不自禁的为这等精湛的厨艺叫好。
不过厨房之中烟气浓浓,蒸气四散,也很少有人能够看清楚,这位大厨其实在完成菜品的过程中,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这位庖丁,正是“庖丁解牛”那个典故之中的丁姓厨子后人,不过他还有一个隐藏身份,是隶属于墨家的一位统领。
墨家机关城被毁已经有一段时日了,就在最近,墨家的残余人马来到桑海城附近,就是由庖丁接应,安排在了桑海城郊野的一处秘密据点之中。
庖丁是刚刚得知他们上一任钜子已经身亡,而这一任的钜子,居然是一个年仅十岁出头的小孩。
机关城被毁,墨家子弟损失惨重,而名义上的领头者却成了一个不学无术的小孩子,怎么看都觉得墨家的局势,现在危如累卵,然而这却只是庖丁心绪不宁的原因之一。
另一半不安的心情,是为了他的一位友人。
墨家除了兼爱非攻等学说之外,在武力方面,一直是以机关术闻名,而这一代在机关术造诣上最佳的两名墨家门人,一个是明面上的班大师,一个则是隐于暗中的吕大师。
班大师的职责,除了执掌墨家机关城的各类机关之外,也要配合墨家钜子行动,而吕大师那一脉,却是身负着一项从墨子身上传下来的秘密使命,他也是执掌青龙机关兽的唯一人选。
庖丁当年在机关城中进学的时候,就属跟吕大师的关系最好,听说他负责操控青龙机关兽,掩护墨家众人撤退,却到现在下落不明,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也许是这几天在心里念的多了,他耳边甚至依稀听到了那老吕的声音。
不对,这声音怎么还越来越近了?
炒菜的铁勺一顿,庖丁从厨房围观的众人间挤出去。
只见客栈门外,那吕大师正陪着一个年轻人谈笑着走来。
“老吕!”庖丁惊喜的唤了一声。
吕姓老者也看到庖丁,手朝他一指,对身边人说道:“道长,这位就是这有间客栈的大厨,做菜的手艺那是一绝,放眼整个桑海城,怕也难有人可及,老夫以前常到这里来尝他的新菜,也算熟人。”
庖丁反应过来,上前两步,哈哈笑道:“老吕,你可好久没来了,我都以为你在哪边荒山老林里面,被野狼叼去了。”
“狼没遇到,倒是遇着虎了,多亏道长搭救。”
吕姓老者面色还显苍白,不过很有精神,打发道,“道长心善,走了这么远路,就为把老夫送到安全的城里来,你快去把店里的好菜都给道长上一样,我要好好的酬谢。”
“好、好。”
送给小圣贤庄的饭菜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时间还早,庖丁也不急,转入厨房之中,直接把那些已经备好的菜肴各取了一份,就叫伙计送出来。
因为是早餐,准备给小圣贤庄那些门人弟子的,都是比较清淡的样式,但要显得丰盛,就不能光是清淡,庖丁又加急做了几个热菜。
等他再出厨房门的时候,那吕姓老者已经跟年轻人选了一张桌子,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菜品。
“好。”
方云汉看着满桌子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菜肴,轻浅的感叹了一声。
走过了多个世界之后,他绝对可以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在美食这方面,其实应该以有陆小凤存在的,那个大明世界里的人最会享受。
他们在菜肴上的种种巧思,甚至运用了许多高深的武功、制毒之术,在那个世界,真正的顶级厨师手中掌握的食材,简直可以说是奢侈得难以想象。
然而遍观这诸多世界之中,论及食物调料的种类之丰富,却唯有这个世界,能够与方云汉前世那个时代相媲美。
在他前世的历史之中,应该要在秦朝消亡之后一两千年时,才会出现于中原的许多调味料,现在居然都能在这一间小小的客栈之中看到。
而且,本该在后世才会出现的一些食材,也已经端到了桌上,却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发明这些食材的人会是谁。
方云汉心中略微念叨几句之后,就开始动筷。
庖丁站在一边看着,笑容满面,道:“老吕口味刁钻,往年都是一个人来,不过年纪大了,舌头老了,也吃不出好坏,难得他带个朋友过来,还请道长多品鉴一下。对了,还未请教?”
方云汉刚夹了一块豆腐,颤颤巍巍的嫩白方块沾着辣味十足的红油,本该是一触即碎的鲜嫩,却在他的两根筷子中间,稳如玉块。
“既然是道门中人,俗世姓名便不多谈了。”
他筷子停在半空,笑道,“在下道号,纯阳子。”
方云汉念动之处,又一次唤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那块面板,在吃饭的同时,把面板上显示的人物信息重看了一遍。
那是一个在无数的故事之中,有着无数版本的人物。
而被借用在武侠人物模板上的这位,自然是出自于某个以“武侠”为大背景的世界。
………………
【人物模板:吕洞宾
千秋常闻纯阳子,黄粱一梦醒世多。周游八极蓬莱客,传名传法传道德。
主要能力:紫霞心法,太虚剑意。纯阳诀,坐忘经,天道剑势,北冥剑气。《大统典论》。
当前能力进度:0
能力进度达到百分之百后,可于三天内自主选择时间返回主世界,或三天期满,强制遣返】
第264章 小圣贤庄(4200)
有间客栈的饭菜不但卖相极佳,味道也着实不错,方云汉吃的很满意。
不过,他吃完之后,就直接向庖丁和吕大师告别了。
本来说的就是送吕大师到安全点的地方,现在已然送到,没有多留的道理。
吕大师劝了几句,看他确实不准备在这里住下,也就礼貌道别,目送他离开了。
方云汉一走,庖丁立刻让那些伙计继续准备小圣贤庄的饭菜,而自己则拉着吕大师,来到客栈后院一个没有外人的隐秘地方。
“班大师、小高、盗跖、大铁锤他们,都被安排到郊外的几间密屋之中了。盖聂,还有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先生,现下也在那边。”
庖丁低声说着,“那个纯阳子,既是道家的人,又救了你,我本来想问一问他是不是人宗的人,怎么看你好像对他还有些提防?”
吕大师摇头说道:“你最近遇到的事多,心思有些不静啊。也不想想,你一个普通客栈老板,怎么有理由去关心道家天宗人宗的区别?”
庖丁恍然:“也是,是我不谨慎了。这么说,你一路上没露出什么马脚吧?”
吕大师又摇头,道:“他救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墨家的人了,不过我在墨家只是闲散人士,被他知道也无妨。而你的身份大有不同,潜藏这么多年,怎么好随意披露。”
庖丁脸色肃然,心中多了些警醒。
他平时对什么人都是一副笑脸相迎的模样,其实心思很重,不然也不能担负起在桑海城这边经营秘密据点的重任。
但是墨家这些年来势力越来越衰弱,如今连机关城都被毁了,庖丁面对其他同门的那副笑脸底下,其实难免有些郁气悲观的想法,行事的时候,也难以做到从前那样面面俱到。
吕大师提醒了两句之后,又说回方云汉,道:“这个纯阳子,大约是从机关城外的战场追踪到我身边,手段非常高明,绝不是寻常隐居山中的道门中人该有的能力。”
“而他虽然救了我,又愿意送我到安全的地方,这一路上却只是对墨家机关术好奇发问,以我看来,这个人对墨家反秦的立场完全不感兴趣,我们跟他相处,有恩报恩,其他的,还是不要多费心思为好。”
庖丁听明白了。
这世上最难打动的人,不是对某种事情抱有强烈反对情绪的人,而是对这件事根本不关心的人。
这个纯阳子救了吕大师,只是出于对机关术的好奇,实际态度却非常疏离,庖丁如果想把他拉入自己这一方的阵营,最后一定是自讨没趣,还要泄露出一些可能带来危险的秘密。
仔细想想,他刚才用餐之后,直接离开这里的行为,也可以算是一项佐证。
“也好,只盼他不加入我们,也不要在以后,被另一方拉拢过去。”庖丁叹了口气,又问道,“对了,你是怎么报恩的,总不可能就靠这一顿饭吧?”
“我给了他一些机关术的入门方法,还有我自己琢磨的一些小技巧。”吕大师摸了把胡须,有些自得的说道,“那并非本门秘传,而是我逆向破解公输家的机关造物所得,他们的机关专用于破坏,我却将之转化为方便平日生活的构架。”
“你有一手呀。”庖丁拍了一下吕大师的肩膀。
机关书本是极珍贵的东西,吕大师给出这种报答,既能够还清恩情,又不至于让杀伐机关流落到外人手中,平添血腥,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吕大师被庖丁拍了一下,却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
庖丁吃了一惊,连忙抚着他的后背,问道:“你这、你这是伤还没好吗?”
吕大师脸色发白,没好气的说道:“老夫又不是真的只遇到一头老虎,我可是被比老虎凶的多的女人,追杀了将近一天一夜,伤势哪有这么快恢复的道理?”
庖丁一脸歉意的说道:“这里人来人往,环境嘈杂,我还是送你到班大师他们那里去静养吧。”
吕大师摆了摆手,说道:“倒也不急,走了这么长的路,我也要好好休息一下,到晚上我们再出发吧。”
“那也行。”庖丁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摸了摸自己的大脑门,说道,“正好我也要去给小圣贤庄送饭菜了,先给你开间房,让你睡一天吧。”
他们两个说定了这些话之后,庖丁就送吕大师便去选了一间上房。
只是这两个人并不知道,压的再低的声音,也终究会被院子里的风听到,当那风,越过了院墙,飘到了逐渐喧嚣起来的大街上,也会把所有的对话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
比如说,状似闲散漫步,已经在街上走出去数百步的方云汉。
听完了这段对话之后,他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那边收回,抽出袖中那一捆记录了机关术的卷轴,轻轻敲着自己左手掌心,嘴角挂上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这个世界的大秦,有着异常繁荣的面貌,桑海城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贩卖饰品、玩具、雨伞,草鞋等物的商贩。
方云汉甚至能在这里见到许多新鲜的反季水果。
街上行人穿的衣服也花样繁多,偶尔有一些身份不同于普通百姓的人,乘着轿子、马车路过,那大方坦露雪肩,双足踩在露趾的高跟鞋中的模样,跟想象中的大秦时代差别实在太大。
就算是前世曾经看过这剧情,也远比不上现在真身处于其中时,那种矛盾却又和谐、梦幻却是真实的冲击感。
不过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他很快也就见怪不怪,甚至乐在其中。
毕竟这样的一个大秦,好玩的东西,可要比他自己费心改造过的大齐东海郡还要多得多。
走走停停的,他在一个小摊前停下。
摊子上卖的是面具,多是各种野兽的形象,也不乏一些带着神话传说、图腾意味的图绘。
方云汉把那卷轴收起,选中了摊子上一张黑色的面具。
那面具材质轻薄,做工很好,表面光滑清凉,两颊和额头的位置,有古朴的暗金色花纹,左右对称,为黑色的基调上,多添了一份神秘威严。
他捏着面具,在自己脸上试了试,耳中传来了一道沉重大门被拉开的声响,就转头看去。
在这条大街拐角处,一座端方庄严的门户,映入他眼中。
身着儒门服饰,发丝衣服都打理的一丝不苟的两名年轻弟子,打开了大门之后,就站在门前值守。
那里,就是桑海城中名气最大的地方,却也是普通百姓平时很少会涉足的地方。
当今天下的儒门圣地——小圣贤庄。
“这个面具我要了。”
卖面具的小贩,听到这样一句话,随即,眼前就多了一片金叶子。
他拿起那片金叶,有些不知所措,下意识的用道听途说来的方法,凑到牙尖咬了一下。
看着上面留下的浅浅牙印,虽然还是不能肯定是真是假,这小贩心里却先高兴起来,高兴之中又夹杂着忐忑,抬头说道:“这面具……”
他的话戛然而止。
摊子前面空荡荡,那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小贩捏着金叶子站起身来,左顾右盼,愣是没从这条街上找到刚才那个人。
这是天色还早,因为起得早,无论是摊贩还是那些行人,还都有些懒洋洋的,只有小圣贤庄门前的那两个弟子神采奕奕,腰背挺的笔直。
有风吹过,门檐上落下了一点灰尘。
一个值守弟子抬头看了眼,心中暗自想到:平时打扫的时候,好像忽略了上面,之后得跟三当家提一声,找个机会,把房子里的屋顶,也好好地扫扫。
此时犹在清晨,阳光拢在朝云之中,明亮而不刺眼。
小圣贤庄里面一些勤奋的弟子,此时已经在复习昨日的功课。
作为儒门圣地,小圣贤庄里面所教的自然不只是读书,也有射箭驾车之类,需要活动筋骨的学问。
庄中年轻一辈的弟子血气方刚,个个都是好动的年纪,读书未必能个个用心,但在这些跟体力有关的学科上,却是非常热衷。
自然,能在这些穴位上表现出色的弟子,也更容易得到其他人的追捧。
此时,在靶场上,就有一个眸色微紫的少年郎,正在弯弓射箭。
同样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总比旁边的人多出一股英气,而他干净利落的射箭手法,更是完美的贴合英姿勃发这个词语。
利箭破空而去,每一箭都正中靶心,有时候甚至会穿透箭靶。
十箭连发,十箭全中,迎来周围一片叫好的声音。
“子羽真的是太厉害了。”“不愧是子羽。”“我就说这个新来的好厉害的吧,你们现在信了?”
有些杂乱的声音里,手持长弓的少年郎虽然有着比同龄人成熟许多的心性,眼神里还是不由得闪出一点骄傲的神色。
这少年,实际上是楚国名将项燕的后人,名为项少羽。
楚国被秦国所灭,当时年仅十一岁的项少羽,却在墨家的帮助下,与自己的叔父及部分项氏族人,逃到一处村庄隐居,读书习武,矢志复国。
后来,他遇到从咸阳城逃出,被大秦追杀的盖聂与荆天明,同仇敌忾之下,这项氏一族的残余,就带领众人逃往机关城。
可惜他们进入机关城不久,就遭逢机关城覆灭之战,又一路逃亡,进入桑海。
只因项少羽和荆天明二人年幼,墨家众人就在儒家三当家张良的协助之下,把两个孩子安排到小圣贤庄之中学习,混在一大群同龄的儒家门徒之中,也更便于躲避大秦的通缉。
这些人闹闹哄哄的时候,靶场之外,背着剑匣的方云汉,已经站了一会儿。
“筋骨虽然不错,却几乎没什么内功的底子,而且,真的只有十四五岁啊。”
他带着可惜的意味,看着场中的少年人,轻声念叨,“项羽,项少羽,少、羽……”
“咦!”项少羽又抓了一把箭,正要再练一遍,忽然有种不知由来的感觉,使他将头偏向靶场之外。
靶场外,什么人都没有。
看过了想看的人,方云汉信步而去,便化作了一道如青烟般虚浮不定的身影,似有若无的几步,就穿过了大段的距离,走向小圣贤庄之外。
他的轻功,在灵巧无声这方面,还是远远没有达到无痕公子那种水准,但是那灵台方寸山心法既成,他周身气息已然浑浑融融,更是能随心变化,在贴合自然的同时,也能影响旁人的视线感知。
若是有意隐藏的话,就算方云汉从人家面前走过去,功力稍低一些的,也只会下意识的将他忽略,当成一缕擦身而过的清风云影。
此次一行,方云汉本是一时动念,想来看一看,他前世历史中的那位,二十六岁时已名震天下、叱咤诸侯的楚霸王,在这个世界,是否真像剧情中那样,仍属稚嫩。
现在看来,现在的项少羽,当真只是少羽罢了。
那就没有什么再多留的必要了。
至于那个作为“剧情主角”的荆天明,虽是身上牵扯极广,却要比项少羽还小两岁。
方云汉自认一介过客,实在没有足够的空闲,来跟他玩什么养成游戏。拨去迷茫之后,他现在可是有很多别的想做的事情。
不过,真到了院墙下的时候,方云汉心里又起了一点趣味的想法。
‘纯阳仙人的形象里面,好像有一个不太符合公德,热衷于在各种旅游胜地留下标记的特点吧。’
半是为了塑造形象,半是自己的恶趣味,他故意释出一点剑意,在墙角老树身上划了几指,才纵身而去。
不久之后,小圣贤庄外传来马车靠近的声音。
有间客栈把今日早餐送过来了。
一如往常,庖丁自己驾车,后边跟着陪同送餐的伙计。
不同的是,往日来接待庖丁的,只是一个普通教习,而今天庖丁刚带人进了小圣贤庄,就见到了神出鬼没的三当家张良。
如果说这只是一个巧合的话,那么接下来,当大当家伏念和绝少出门的二当家颜路,相继赶到,就连门口值守的弟子,都嗅到一点不寻常的意味。
这三位当家扫视周遭,还是颜路先有发现,举步走向墙角的一棵大树。
其他两人随后跟上。
庖丁拎着食盒走过去的时候,好奇的往那边探视了一眼。
只见颜路伸手扫过树身,几许树皮碎屑剥落,显露出四句小篆。
伏念神色愈沉,满脸肃然。
张良拧了拧眉,忽地释然轻笑了一声。
颜路宁静如昔,只将手指从那蕴着剑意的刻痕之间描过,只觉剑意幽邃,隐含炽烈,指腹微微发烫。
“独自行来独自坐,无限世人不识我。”
“惟有连墙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
第265章 目中无人西岳君(4400)
桑海城一带,近来天气极佳,白日晴空万里,夜间也是清辉朗然。
入夜之后,庖丁与吕大师,神不知鬼不觉的离开有间客栈,往桑海城郊外而去。
他们一路上小心隐匿行迹,就算是在步入森林之后,也时刻注意着,不会弄折太多枝叶或在湿润的泥土上留下明显的脚印。
如此,深入林中十余里之后,吕大师忽然开口说道:“按理来说,像这种据点,都该设有隐匿的岗哨,怎么老夫一路走来,一点痕迹也不曾发觉?”
虽然自称墨家闲散人士,但毕竟是机关大师,寻常墨家弟子的行迹,不可能完全逃过同出于墨门的吕大师法眼,既然真的没有发现,只怕是……
“根本没有设立太多暗哨。”庖丁回答道,“墨家现在残留的人手太少了,就这点剩余的弟子,还都发散出去,在桑海城中各处探索关于秦皇的情报。所以只有在靠近藏身之处百步以内的位置,设了那么三五个弟子巡防。”
吕大师皱眉道:“三百年先人心血的机关城都毁了,现在这种局势,总该是自保为上,小高他们的伤都还没好吧,还要干什么?”
“听说是桑海城这边牵扯到一桩隐秘,秦皇也密切关注这边,他们想要探听消息,好早做应对。”
庖丁解释了两句,道,“盗跖耳目灵通,还有盖聂和逍遥子这样的大高手在,他们那里也没有设立太多岗哨的必要。”
“唉。”吕大师轻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们继续前行不久之后,前方隐约可见几座房屋的轮廓,这时,上方传来一个轻挑的声音。
“原来是老吕啊,你总算来了。”
吕大师与庖丁二人抬头看去,只见树枝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长、衣服干练的年轻男子。
这人脚下踩着的那根树枝,纤细有若常人尾指一般,看着好像任凭一只小鸟落在上面都得坠下极大的弧度。
可这个大活人身居其上,上半身伏低向前,跟吕大师打招呼的时候,树枝居然一点也不晃动。
这份轻功,在墨家也唯有这盗跖可为。
看来,虽然普通弟子的岗哨不曾设立太多,但盗跖他们也没有放松对周围的警戒。
见到驾驶机关青龙断后的吕大师,安然前来会合,盗跖颇为欢喜,身子一翻,已经越过十余棵树冠,直从林间穿去,先跟屋子里的人通报。
所以等吕大师来到那几间小屋前的空地时,墨家藏匿在此的众人,几乎全都已经出门相迎。
除了庖丁之外,墨家现存统领,有高渐离,雪女,大铁锤,班大师,盗跖,端木蓉这几人。
其中,端木蓉因为在机关城一战之中,替盖聂挡下一次暗袭,重创濒死,沉睡至今,高渐离等人则都已聚齐。
班大师走在最前面,神色有些激动的说道:“吕师兄,你果然没事,可太好了。”
“差点就出事了。”吕大师唉声叹气,语气艰涩,十分心痛,“机关青龙,被毁了。”
“什么?”班大师等人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是阴阳家的人?”
吕大师点了点头,眼中露出几分后怕。
那两个来自阴阳家的女人,施展出来的力量,犹在吕大师的理解范围之内,她们虽然给机关青龙造成了一些损害,但也只是倚仗灵活游斗,远远不到可以摧毁机关青龙的程度。
可是在那颗明珠被抛出之后,吕大师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机关青龙就已经停止了运作。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颗拳头大小的明珠之中,遍布着繁星般的光芒,如同承接着一片浩瀚星空,在一刹照眼之后,就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压力。
如果不是机关青龙的动力核心受到刺激,提供了一定的保护,吕大师自知根本不可能有逃亡的机会。
回想起那一幕时,吕大师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腰带上那一处收纳机关。
机关青龙的动力核心,现在就收藏于其中。
班大师等人虽然痛惜,但毕竟不曾亲身经历过,而且他们让机关青龙断后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失去这一机关兽的准备,讨论几句之后,就把吕大师迎向小屋的位置。
自祖师墨子以来,墨家主要提倡的思想之中,有天志,明鬼,兼爱,非攻,节用等。
虽然墨家发展至今势力衰微,到了燕太子丹手中之后,许多思想也不被重视,但是,在一些细微之处,仍留有前代门风,他们设置的一些藏身据点,除非是必要的机关堡垒,否则外观上一定清苦简陋。
这深林中的几间屋子,多为竹屋、茅屋,四周开辟出来的一片平地间,有篱笆分割成几块菜地,间杂着一些野花。
若是居住其中的人心能安静,倒也不失为一个清雅隐逸的好去处。
吕大师在班大师等人的引领下,过了篱笆门,一眼扫去,就先看到在最侧面一座竹屋门前坐着的男人。
那人双眉浓黑,眉尾如剑,衣衫简朴,有一种极其成熟的气质,正眸光平静地看着手中一把木剑。
他左手握着那把削成剑形的木材,右手拿着小刀,仍在修整木剑剑身上一些棱角。
吕大师之前虽然一直隐在机关城暗中,不见外人,但这一眼之后,就能猜到他的身份,必定是那盖聂。
盖聂,本是秦始皇嬴政身边的剑术教习,据说在嬴政年少之时,就跟在他身边,有剑圣的称号,多年以来不知道为嬴政挡过多少次刺杀。
当年的墨家第一高手荆轲,受燕太子丹请托刺杀秦王,结果功败垂成,据说就是死在盖聂剑下。
这样的一个人,本来应该是墨家的死敌,然而,他却也是荆轲的至交好友,在荆轲身亡之后,为了保住荆轲之子荆天明,不惜叛出咸阳。
他带着十岁出头的荆天明,千里逃亡,居然能保天明毫发无伤,送到墨家众人手中,机关城一战,他又跟墨家众人并肩作战,此时双方之间的关系,便显得有些微妙了。
吕大师仔细看了他一会儿,旁边的班大师悄声道:“蓉姑娘就在他背后的那座屋子里,还没有一点清醒的迹象。”
“那位逍遥子呢?”吕大师问道。
“逍遥先生有事外出了。”班大师说道,“听说是道家天宗的掌门,最近也有往桑海城这边过来的迹象,他去组织门下弟子探一探情况。”
高渐离心细,一直注意着吕大师身上的气味和呼吸,此时说道:“吕老,我看你身上伤势不轻,先进屋坐下再说吧。”
“也好。”
一行人走向中间一座较大的屋子,房门推开,鱼贯而入。
盖聂依旧坐在屋前,削他的木剑。
这把剑的尺寸、剑刃的弧度,基本已经达到了盖聂最惯用的标准,只剩下距剑尖三寸的地方,还有一点与木剑整体不协调的突起,需要削平。
小刀已经压在那一处突起的侧面,盖聂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放下小刀,反手拉紧了背后的屋门,站起身来。
在中心那间大屋门口站着的盗跖,听到他这边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忽然也似有所觉,身子微微绷紧,脚尖点地,便又到了屋外,转身向外,凝望前方层层密密的森林。
盗跖的动作又引起了屋内高渐离等人的注意,众人一同戒备起来。
只是,任凭他们如何感知,即使运用内力刺激耳部的穴位,把听力暂时放到最大,静心的去听周边的动静,也察觉不到分毫异常。
盗跖同样只是出于某种本能,疑心不定,凝望一番之后,看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便将目光投向盖聂,说道:“你刚才是不是……”
呼呼呼——
他话未说完,嗓子里的声音,便被一阵越来越剧烈的风声盖过。
这一阵风不知道起于何处,从林间吹过来的时候,卷起了许多落叶,林间的水气和露珠也被吹动起来,形成一阵白雾,如浪如墙,推向此处。
眨眼间,那些离这边最近的树木叶片就已经隐没在雾气之中,雾气吹上平地,掠过篱笆。
屋内的高渐离骤然纵身而出,手中一柄纤长宝剑,立定在屋舍与篱笆的空地之间,长剑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圆弧,冰白色的寒气散溢而出,与那些雾气交融,扯动着那一大片雾气,向他所在的地方汇聚。
高渐离之前负伤尚未痊愈,为了提防雾气之中可能含有的毒性,又屏息敛气,内力不能发挥到极限,之所以能自如的牵扯住这片雾气,有大半都要归功于他手中这柄长剑。
当年楚国相剑大师风胡子,行走天下,寻访各种名剑,制出一张为天下宝剑排名的剑谱。
高渐离手中长剑,在剑谱之上,便排名第七,其名水寒,能在内力推动之下,驾驭水汽、寒冰为己用。
白雾被水寒的特殊效力搅动,渐渐的从原来平推过来的形势,变化成一个,比高渐离身高还要超出不少的巨大云雾漩涡。
在此过程中,高渐离已经通过水寒的反馈察觉到这些武器只是单纯水汽,不含毒性,便放心调整呼吸。
随后,他以十成内力一催,衣袍鼓荡间,一剑斩出,劈散漩涡,试图以水寒剑气,带动所有雾气,向着来处反推回去。
孰料他一剑斩下,才发觉雾气后方,竟然密布着一股无形真劲。
剑锋斩入其中,犹如斩上了一块千年铁木,刚中带柔的反震力道将雾气彻底震散,高渐离连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盗跖的身影在此时发动,如一只蒙蒙细雨之间飞过的蜂雀,脚下倏忽一晃,已经抢到了高渐离前方,掌中有一块布满锯齿的铁轮,飞速旋转,扫过刚才有无形之气密布的地方。
他本来以为能把高渐离击退,必定是那个人就站在剑锋前方。
可这铁轮扫过,空无一物,才知道自己的猜测大错特错。
那人恐怕从头到尾都没有靠近过这里,只是隔空发劲推动雾气的时候,碰巧与高渐离的剑气相击,便逼退剑锋。
屋内的雪女、庖丁,也都看出这一点,已经准备让大铁锤护送班大师、吕大师,从地下密道先撤。
庖丁走到屋外,菜刀上手。
雪女身上蓝色绸袍微荡,步伐移向盖聂那边,想将端木蓉也送到密道里去。
不过她才靠近了三四步,就见盖聂右掌一探,已经握紧了那把木剑,剑尖斜指身侧地面,眉目略低。
那木剑无锋无芒,可一股凛然之势,油然而生,不曾刻意针对任何一个方向,已叫雪女情不自禁的停下了脚步,纤柔玉指加力,扣紧了袖中的玉笛。
此时,被震散的雾气,逐渐弥漫于四周。
虽然比之前大举推进过来的时候,显得淡了很多,但仍是给周围的空气添上了迷茫的氛围。
高渐离唇色发白,俊美的面容上寒意若凝,提气说道:“阁下隔空布施内力的法门,并非阴阳家的路数,也不符合我所熟知的百家各派之中,任何一门的特点,不知到底是何来历,找上墨家,又有何贵干?”
“墨家?”
一道沉雄威严的声音滚滚而来,语气之中尽显狂妄自傲。
“尔等无用之辈,玷污墨子声名,毁城逃窜,狼狈如鼠,何值一哂?”
他这句话本该激起墨家众人的怒气,然而说话之间,这人的声音竟然在周围空地之间形成重重回音,威严愈深。
一重重的声音叠加下来,到最后那个四字短语的时候,落在众人耳中的声音,已经变化到一种其高未知的境地,仿佛剥去了人的血肉质感,只剩一尊铜与铁铸就的天神魔龙在低首问话。
盗跖、庖丁都察觉自己的内力,在这种声音的震荡之间,变得不太稳定,经脉隐有刺痛。
墨家统领之中,雪女和高渐离本来就精通音律,竟然恍惚之间从这声音里面,听到近似于古琴的声调。
他们两个懂得多,感受深,受害却也更重,呼吸不自觉的被那人语气韵律引动,内力显出错乱之象,口溢腥红。
“既然不是为墨家而来,阁下,是来寻我?”
视线低垂的盖聂,终于开口,不光抬起,越过篱笆,看向森林上方。
“不错。”
树梢上,忽然有一团黑气聚拢,剧烈扰动。
嘭!
气流呼啸之后,黑气纷散,一个黑袍披发,面覆黑色金纹面具的神秘人现身其中,足尖踏在树冠顶端。
“本座西岳君,今日至此,只为寻你这当世剑圣,论道证武。”
盖聂平静应声:“当今世上,武学剑法,不过都是小术,又有什么值得议论的?”
“人世间万法归宗,百业千术,皆可以近道,从无大小贵贱之分。”
面具人故作狂傲的盛年声调,并无半分降低,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刻意打压对方的内力。
高渐离等人也可以缓一口气,听清他们的对话。
那神秘人的下一句话,就连盖聂也微现讶色。
只听他说,“而本座武道,独步青山大川,八荒九野,自成一格,超迈俗流,今日出山,就要看一看百家流派与我一人相较,孰高孰低!万般名剑与我一气相比,孰敢争鸣?”
以一己之力与百家诸贤所传,相提并论。
先声夺人,狂妄至此,闻者面色各异,却内腑颤痛,唯有无言惊心。
第266章 天下武门,归源在道(4500)
盖聂昂首而立,呼吸吐字之间不急不缓,道:“即使术能通道,百家各有所长,先贤所传,高士演变,又岂是盖聂一人可以妄谈。”
“哈哈!”
面具人的笑声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说道,“本座听闻,从战国以来,天下诸脉武学,皆推崇剑道,以剑客为主流。这山河大地上,一百个成名高手之中,有九十九人都是用剑。你既然背负剑圣之名已有多年,代剑道开口,总揽全局,有何不可?”
盖聂并非多话的个性,但这面具人来的莫名,立场难辨,背后屋中还躺着重伤未醒的端木蓉,他思量少顷,终究开口。
“阁下自称自成一派,不同俗流,莫非如兵家披甲门一般,也不在各家已有共识的精、气、神逐级递进的道路上行走?”
面具人淡然应声:“所谓各家已有共识的道路,本座倒有兴趣听你详谈。”
场中震荡不休的回音,这个时候已经彻底消弭,虽然那黑衣面具人身上一种狂放妖异的存在感,仍然强烈到能对场中诸人造成压迫,却已经不至于叫他们内气动荡,不能行步。
而对方既已现身,盖聂遍查四方的凛人气势也自收敛,雪女内气一定,即刻半开竹门,转入端木蓉所在的屋中。
黑衣人对她的举动全不在乎,面具之下的目光幽幽如冷夜烛火,只落在盖聂一人身上。
这位剑道上的天下第一高手,并不像寻常剑客那样锐气十足,或深沉冷厉,他面色淡漠,然非是无情的寡淡,而是具有看尽沧桑似的包容性,双眸之中,如静水内敛,一切波澜都归于平静后的神韵。
面具下的方云汉心中激赏。
他曾经见过的剑客高手,一时也难以数清,但是除了那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剑客的关七,其他任何人的气质,都绝无法说是比这位貌似平淡的大秦剑圣更为出彩。
盖聂在对方目生异芒的注视之下,泰然自若,开口道:“武学吐纳之术,据说初始的时候只是先贤为保生延寿,强身健体所推导。”
“依照先代所言,人身血肉筋骨,内脏颅脑,在成长中会有许多杂质积存,有害自身,而排除这些有害之物后,有利支撑生命运转的,便是精元。”
“吐纳之术,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调养精元,以求长寿,然而随着岁月流转,精元的衰竭却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挽回。便有人考虑让精元以另一种形态长久存在于体内,这便是内气。”
“炼精化气之后,内气无形无质,比精元具备更多变化的余地,可壮大的空间也更多。然而气行于经脉,终究还是依附人体存在,依旧有其终末。”
“因而,又有人追求,将内气转化成更虚无缥缈,更容易变化,也更具备潜力的状态。便是炼气化神,壮养心神。”
盖聂所说,确实是百家流派之中对于武学的共识,不过却是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明白的东西。
一般的门人弟子根本不到需要去关心这些理论的年纪,他们只要按照前人的路线,一板一眼,自己去练就行了。
实际上,盖聂也有些好奇,面前这个自称不同于当世武学的人,是不是真能展示出不同的道路。
就像兵家那位训练出了魏武卒,开辟了披甲门一脉武学的人。他就是反其道而行,把所有的吐纳法都修改,只用来加固、增长精元,虽然不能延寿,但最高却可以练出刀枪不坏的躯体。
此法无益于求道,却非常适合沙场征伐。绝对可以说是武学中一面不同的风景。
‘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境界。’
除了主世界那个情况不明的上古时代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脉络清晰的境界划分。
方云汉心中略感惊奇,语气却是仍然沉绝,低声笑道:“原来是从道家演变出来的理论。”
盖聂没有否认。
若说当今世上名声显扬的几大流派,儒家,孔子曾向老子求教。纵横家,其祖师鬼谷子,兼修道家之学。阴阳家,本属道家一脉,是五百年前才从道家分离出来,自成一派。墨家,天志明鬼,非攻不争,也暗通道家之学。
他们的治世理念,或许因为自身见解不同,已大相径庭,乃至于相互矛盾,但在武学修行方面,却都与道家相通。
所以用道家学说演变出来的理论,作为修行境界上的一个统一标杆,也属于这些年来,各家传人武学修行过程中,自然而然的一种选择。
方云汉又道:“练神,恐怕还不是当今世上最高的一步吧?”
盖聂道:“或许不是,但是更高的境界,就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明的了。对那个境界来说,如果未曾亲身见证过,那么再多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单薄。”
“就算只是你所说的炼气化神,及之后的练神境界,也不是光以言语就能说尽的,总归要身体力行,实力相砥,才有深刻体会。”
树梢上的黑衣人单手抬起,做出邀请的姿态,“剑圣知无不言,那本座也回以三分礼遇。你我的武道修持有哪些不同的地方,便以三招为限,各自见个分明。”
盖聂步步向前,穿过篱笆门,在距离那些竹屋已有二十步左右的茅草屋檐外,立定说道:“请。”
“好。”
方云汉身影微动,脚下陡然凌空,一脚踢在这棵树木的尖端。
这树冠的顶端,就像是树枝的末梢一样,可谓是一棵树身上最柔嫩的地方,方云汉刚才踏足其上,而嫩叶不折,已经深见高明之处,按理来说此时一脚劲踢,怎么也该把树梢击断了。
高渐离和庖丁等人见到他的动作,已经预想到,他是想要将内力灌注在树梢那一点,将踢断的树梢,化为小弩毒镖一般击来。
然而下一刻,轰嚓一声震动耳膜的巨响传至,就让他们骇异的发现,自己的预测错的有多么离谱。
因为那一颗大树在尖端被一脚踢中之后,尖端树梢未曾折损,而是猛然向前一倾,几似平行于地面,有人腰粗细的树根位置,竟然干脆利落的齐根而断。
神秘面具人那一脚的力道,从只有成人尾指粗细、最柔嫩的树梢击入,却能够潜而不发,化刚为柔,在电光火石之间传递到整棵树身上,又在径达尺许、遒劲坚韧的树根的位置,化柔为刚,猛然爆发。
柔如春风无声,刚如雷火霹雳,刚柔转化,妙至无伦。
也是在《灵台方寸山》成就之后,体内浑浑一气,无分彼此,方云汉才可以轻易的操控内力,将刚柔变化运用到这种程度。
那高达两丈有余,七米左右,比墨家众人住的竹屋还高出一大截的一棵大树,便瞬间伏倒贴地,飞射而来。
树身上茂盛的枝叶直接从地面上扫过,卷起一大片尘土,声势极其惊人,高渐离等人毫不怀疑,如果无人抵挡的话,这棵大树会直接把据点中最大的那座竹屋,撞的分崩离析。
盖聂现在身在篱笆之外,是最先直面这棵树的人,他手中木剑一挑,直刺而出,贴着树梢向前刺入一段距离,手腕翻转,剑身在须臾之间抖绕八次,配合脚下连退三步的步伐,将轰射而来的这棵大树上的劲力引偏。
在那把木剑第九次一绕一挑之后,直射而来的这棵大树,倏然立起,向天空笔直的升起一段距离之后,因重坠落。
嘭!
树干底端重重的砸入地面,周围湿润的一圈泥壤鼓起。
这棵树又一次竖在大地上,就好像是从远处,直接移贴到了这里,位于盖聂前方,大约四尺的位置。
盖聂向后退却的身姿急变,一步向前跨出,木剑穿风而去。
铁琴振动似的声音传来。
“第二招。”
树干离地约六尺处,那一段的树皮忽然膨胀,内部湿润的木质纤维,一根根向外拱出,变得松散,膨胀如球,炸裂开来。
一只手掌从碎裂如发丝的木质之间击来。
那只手已经化为纯金的色泽,并不是像涂抹了金漆那样的质感,而是犹如真正的黄金打磨而成,多了更精纯、坚固的味道,光可鉴人。
盖聂急刺的木剑,正中这只金色手掌的掌心。
似乎只是在将触未触的一刹那,盖聂眸光若镜,手里的木剑,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抖出十余道光影。
分光化影的木剑,每一道剑影的轨迹,都带着细微的弧度,起始于盖聂的手腕或手掌,走过不同的方向,而终点,全部汇聚于神秘面具人的掌心一点。
整个过程中,剑客神情全无变化,没有情绪的起伏,好像也没有思考的过程,一切纯出自然,或自本能,这都是最恰当的应对。
那把木剑连接着他的手掌,好像完全就是他自身意志的具现化,并非是真实的物质,所以不需要施加力道变化的过程,剑身的指向,就抵达了他意念所向的位置。
剑影归一,剑气剑意剑势,汇聚如针。
方云汉骤然觉得自己右半边身体传来了一种空幻不实的感觉,随即眼前金光一散。
他右臂之上运起的金刚不坏法门,本是整条右臂化若纯金一般,此时骤生异变,金光从右臂之上各处穴位向外散射,肌肤之上的纯金色泽,眨眼褪尽,手掌恢复正常肤色。
“嗯?”
盖聂的剑气虽然不弱,但即使全力爆发,恐怕也就是拆掉一栋小楼的水平,比七绝神剑中的罗睡觉高不了多少,与天下第一世界的昆仑掌门迅雷剑法,也只在伯仲之间。
这位大秦剑圣的体魄力量,更是普通,放到主世界,也就是个刚开始锻炼内脏的拳师水准。
就这样的战力,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破掉金刚不坏神功。
然而事实却是方云汉,还没有感觉到对方剑气侵入手臂,自己整条右臂之内存留的内力,就自行散飞,犹如开闸泄水,顷刻间涓滴不剩。
木剑尖端刺入掌心些许。
方云汉右掌一收,左掌拍去,霎时间黑气滚滚。
中段被击碎的那棵树,上下两截被黑气一触,也如同被万针穿刺而过,噼啪炸散,木屑飞散的满天都是。
盖聂的身影猛然后退,退的远比那些炸散的木屑更快。
他一退十步,木剑却在退后的过程中脱手而去。
木剑从他手中飞出的时候,并非是一般人投掷兵器的动态,而更像是被送出,或者说是挣出、脱出,撕裂而出,飞腾而去。
长剑一送,一掷,一飞,即如化作一条水墨纹理的五爪神龙。
鳞爪飞扬的神龙,如真如幻,大小难辨,只有龙睛之中,两点星蓝碎光,显出纵势剑意。
木剑化龙,一头撞入轰鸣的黑气之中。
盖聂脚下一顿,落足之处的泥土,周围深深凹陷,呈散状延伸出去,一足之力,使他身形反向前扑,追向他那化龙的一剑。
疯长的妖娆黑气中间,突兀的现出一个空洞,显露出暗黄色木剑的全貌。
木剑距离剑尖三寸处,那一点不和谐的突起,在刚才飞掷而来的过程中被消磨,那处位置上有一缕木粉,正向后飞散。
整柄木剑悬停在面具人掌心前三寸的位置。
方云汉眸若金灯,低吟道:“这样的剑意……”
他这一掌之中,不但内力浑厚,也运用了花开花谢,逝者如斯的精神力量。
黑气掌力被破开一部分的时候,他的精神力量也碰上了那股剑意。
那是一股灵动到不可思议的剑意。
方云汉所修持的山字经,当初在元十三限手中,如梦幻空花,能形成日月倒流,死花重开异景,那等精神造诣,本来以为已经是极尽人间灵变之能事。
可今天遇上了这一股看似平凡的纵剑神意,居然显得粗鲁笨拙起来。
盖聂的身影已至。
他的手握住木剑剑柄,欲向前刺。
面具下突然传出一声畅笑。
灵动到不可思议的程度,那又如何,论及心神上的总量,心海之中的顽固,你又如何呢?
那一只左掌微微旋转,掌心中似有莲花生灭,继续前推。
木剑也在前刺,剑尖触掌。
寸寸碎裂。
轰!!!!
一条双眼星蓝的水墨神龙,纵身向天,在夜空之中盘旋一遭,长吟如歌,化于无形。
深林莽莽,远处是城镇。
桑海城中,小圣贤庄,儒门大当家伏念秉烛夜读,腰间泰阿剑突然鸣动,烛火明灭。
桑海城的另一个方向,一队衣着古怪的阴阳家门人,缓缓前行,领头的是一个服饰华丽,但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孩童。
他忽然抬头,眺望墨家众人藏身的方向。
夜色沉沉,街头上,白发披肩的高大男子正在与儒门三当家张良会面。
剑意化龙飞天,消于无形的时候,所有杀手组织中,名声最胜的流沙之首——白发的卫庄扬眉。
“师哥。”
重重叠叠的林障之间。
手中只剩一把木剑剑柄的盖聂,从地面滑退到竹屋前,指间有一滴鲜血滑落。
“三招已过。”
神秘面具人立身不动,悠然缓慢的垂下分毫无损的左掌,赞道,“剑圣盖聂,名不虚传。”
他的目光扫过高渐离等人,“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些说反秦又不能去尽,不能放下身价,四处行杀造乱,既托墨家藏身,而又只借其名,称暴秦以逞私名的无用之辈,也能捡回一条命。”
面具人说这段话的时候,声调之中,好似蕴藏着无比凶残邪恶的意念,叫人心惊神摇,仿佛要以为他说的都是对的。
高渐离等人,心中气怒交加。
话音一落,面具人身边黑气汹涌,盘旋消散,人影已经消失,只留下一句话。
“盖聂,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还能让我惊艳。”
第267章 神之别(4300)
竹屋前的空地上,数之不尽的木屑如同细雪,到这个时候才纷纷扬扬的落下来。
刚才那三招对拼之下,周围的雾气已经被荡散,皓月的光辉重新变得明朗起来。
盖聂手上那一滴血,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格外的明显。
高渐离仍然注视着刚才神秘人消失的位置,牙根压了压,似在吞忍,擦了一下唇间溢出来的血迹后,他说道:“这个人……”
“这个人,只怕是远没有使出全力。”
盖聂张开手掌,看着自己掌心里染了血的木剑剑柄。
这剑柄虽然没有像剑身一样彻底破碎,但也已经布满了裂纹,感觉如果稍微用力捏一下的话,就会像细沙一样从指间洒落下去。
盗跖听到他的话,惊讶道:“不会吧,他这还没出全力?”
盖聂神色中带着一点心不在焉,像是正在回忆着什么,答道:“我看他身上的气息,有几分像是练虚的境界,虽然没有那么明晰,但至少应有几招近似的手段。”
高渐离脱口问道:“你见过练虚,世上真有那样的境界?!”
他因那个神秘人而产生的惊疑气怒的神色,在这个时候完全变成了一股诧异。
之前盖聂所说的那个“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练神境界”的共识,高渐离也知道,他还听说过一些关于练神之上那个境界的描述。
只是那些传闻全都语焉不详,以墨家的能力,多年以来,都没能收集到明确的关于那个境界的记录,所以墨家众人大多以为那只是先贤的一种虚幻构想,尚未被证实。
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从周室之后,任何学问涌现,都是在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
往前推四百年的话,现在的机关术,也被认为是不可能实现的空想。
那并非是从前的时代没有真正的高人,而是他们的前人尚未能积累下足够的经验。
所以墨家内部,甚至有人觉得,传言皆不可信,第一个炼虚境界,恐怕要到四五十年后才会出现。
一问之后,高渐离脑海中飞快思索,试探着说道:“难道是上一代的鬼谷子先生,他真的超越了练神的界限?”
“不是。”
盖聂摇摇头。
他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否认之后,便转身走向屋内,口中说道:“刚才的动静不小,一定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抓紧时间转移吧。”
高渐离很想把练虚的事情问个清楚,但是他也知道,盖聂说的才是当务之急。
失去了依天险而建、经营三百年的机关城之后,墨家残余的人力,已经彻底不存在于帝国的人正面抗衡的可能,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避免正面的冲突。
不但原本住在这里的墨家众统领要转移,原本跟这里有所联系的墨家众多弟子,还有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也要通知到位。
想到这些东西,高渐离便止住话头,带着庖丁等人迅速收拾,通过机关摧毁了撤退的痕迹,尽快离开。
片刻之后,山林间人影重重,阴阳家的人顺着之前的感应找到了这里。
这些人不但服饰诡异,行动的姿态也非常诡异,除了领头的三个人之外,其余人等全都弓着背。
他们的脸色发青发灰,带着高帽子,灰色的长袍下摆把脚跟也遮住,看起来像是没有踩地一样,飘着前行。
至于领头的三个人,是两女一男,两名女子,一个气质妖艳,双手血红,身材高挑,一个空灵静漠,面上蒙着薄纱,身高外貌都只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
这二人,便是曾经追杀吕大师的,阴阳家大司命与少司命。
而那个看起来年纪比少司命更小的男孩,地位却还在她两人之上。乃是秦皇亲封的护国法师,阴阳家的左护法,名曰星魂。
宽大的紫色华丽长袍微扬,星魂在来到这几栋竹屋前方的空地上时,就停下脚步,低头观察着地面上被树枝树干肆虐过后的痕迹。
他左眼周围浅紫色的花纹,像是漫起淡淡的光华,从周围的土地上见到常人已经无法察觉的烟气。
那是曾在这里交手的双方留下的气息。
那些脸色诡异的阴阳家成员,此时无声无息的从他身边飘过,像是一群没有生命的恶狼,涌入了那几间屋子里。
大司命往那边屋子里看了一眼之后,就兴致缺缺的垂下眼来,望着身前矮小的星魂,道:“看来他们已经跑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如果这点机敏都没有的话,这些人也活不到现在。”
星魂的目光追寻着地上的痕迹,停留在竹屋前的一点血色上,苍白俊美的脸上,勾起一抹笑容,“居于下风的,居然是盖聂。”
旁边的少司命手指向前虚虚一点,一片绿叶飞去,在她的操控之下,将浸润了那滴血的些许土壤切出,托着那点土飞回来。
“没用的,对于盖聂这样的剑客来说,除了正面攻击的术法,其他借助血液毛发媒介,隔空操控的法术,都会被他剑意摧破,也无法用来锁定他的位置。”
大司命提醒了少司命两句,环顾四周,转而问道,“跟盖聂交手的人,气息非常陌生啊?”
星魂早有所觉,随口说道:“那人,应不属于百家任何一派已知的功法路数,硬要说的话,这份凶煞之气,跟兵家有些贴近。”
大司命笑了笑,抬起纤浓合度的猩红手指,轻巧的绕着额角垂落的一缕黑发,说道:“这来历不明的人,既然到了桑海城附近,看来一定会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产生干扰。”
星魂哼了一声,说道:“一个从离开咸阳城开始,就不断受伤的盖聂,远远不够有趣,多了这样一个人,才更有意思。”
说话间,他眼神偏向远处古树的影子里,清楚的感知着那个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谍子抽身远去,不以为意的低喃了一声,“看来这里的情况,赵高也已经知道了。”
………………
此处发生的事情,已经远去到数十里之外的方云汉,并不知道,也不关心。
他闲静的走在山间,望着自己右手掌心里那一处细微的伤口,带着惊奇的意味,自言自语:“原来所谓的练神,练的是这个神……”
一开始听到盖聂所说的境界划分的时候,方云汉还以为,练神境界指的就是类似于《山字经》那样的功法,是一种提升自己精神强度的修行步骤。
但是百闻不如一见,千言万语不如实践。
真正交手之后他才发现,盖聂口中所说的练神境界,跟《山字经》的路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最近他研读吕洞宾的人物模板之中所附带的那几门武学,发现其中提到的一些道家理论,倒是刚好可以用来解释二者之间的不同。
《太虚剑意》之中有提及,人的“神”,其实可以视为两个方面,一者名曰阳神,二者名为识神。
刨除那些玄奥的修饰词语之后,方云汉以自己的看法做出最简单的总结,那就是说,阳神代表着精神力的总量、强度、爆发力。
而识神,代表着精神力的活性、灵性,与人体意识对外界的细微观察、探究能力,息息相关。
而且精神力离体之后,所能够做出的变化之多少,存在的时间之长短,也更多的是取决于识神。
盖聂之前破解金刚不坏法门的那一剑,本质上就是用更具灵性的剑意,欺骗了方云汉的内力。
使得方云汉运转金刚不坏的那一部分内力,误以为是自家主人要散去它们,于是自然的溃散开来。
内力本来是无知无识的东西,而盖聂那一剑的剑意,几乎为这股内力赋予了短暂的灵性。
可谓是神乎其技了。
方云汉右手掌心翻转向外,强横的意念从右臂经脉之间冲刷过去,将掌心伤口中残留的最后一缕剑意迫出。
空气被这一缕剑意残存的灵性推动,凝聚成一点有若无的剑气,将不远处的一片嫩叶切断。
“今天晚上,收获颇丰啊。”
不但对这个世界的一流高手的实力,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认知,更发现此界的境界划分蕴含着极大的潜力,又能与新到手的绝学相互印证。
更关键的是,西岳君这个身份算是正式出道了。
之后纯阳高人假如说有什么不方便去做的事情,蛮不讲理的西岳君,大可以直接打上门去。
而且经历了今晚这一战,方云汉相信,许多向着桑海城这边汇聚的势力,都会向这边投注一部分的注意力。
这有利于他接下来的行动方针。
吕洞宾模板的能力进度想要推进,传道扬名,肯定是要做的。
而传道这种事情,如果不搞一点独树一帜的噱头,可没那么容易把名气传出去。
当然,到时候在场的人,也一定要有分量,有话题。
这样的机会,大概很快就可以找到了。
………………
桑海城外,一队精锐的重甲骑兵正在歇息。
临时安扎的营地之间升起了篝火,照的那些重甲士兵脸上的面具红光熠熠,有炊烟袅袅升起。
整支队伍的核心位置,是一个正在用餐的白衣青年。
这个青年人剑眉朗目,身上的衣服用料不凡,但是款式并不花哨,乃至于有些朴实。
跟阴阳家那些人,甚至跟诸子百家大多数人的服饰比起来,简直都可以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然而,就算他这么坐在篝火旁边,置身于重重兵甲之中,一身的气度,也没有被周围的人群夺去半分光采。
因其朴实,反而大气,全无做作的神态,才是最不需要炫耀虚饰的格调。
不过,任何一个人知道他的身份的话,大概都会明白他身上这种稳重的贵气是从何而来。
因为这个人,就是当今秦皇嬴政的长子,公子扶苏。
他用餐完毕之后,众士兵之间,走来一个肤色惨白,身着官服的人。
此人面白无须,厚厚的帽子两侧垂落暗红色的发丝,愈发衬得他面部皮肤苍白到异常的程度,脸上似乎带着一点笑意,却因为气质过于阴冷,让人觉得那笑也不真实。
周围的士兵看到他,眼神中隐约流露出敬畏的神色。
就连扶苏见到他,脸色也略微郑重一些,此人名为赵高,不但是如今的中车府令,也是帝国凶器“罗网”的掌控者。
罗网组织,内部网罗了万千剑士,这些人不但是手段狠辣凶残的杀手,而且往往掌握着易容,隐藏,用毒,陷阱,拷问等手段,也是做事最有效率的谍子。
能把这样一个组织完全交给赵高管理,可见秦始皇对赵高的信任与器重。
赵高来到扶苏身边,施礼道:“公子,墨家的余孽,不久之前在桑海城外暴露了行踪。”
“墨家?”公子扶苏问道,“是今天晚上?”
周身都笼罩着森冷之气的赵高,在扶苏问话的时候,恭敬的低头,全身上下绝挑不出一点不合礼仪法度的地方。
他轻声而清晰的回答道:“正是。星魂法师等人已经率领阴阳家的人先一步赶到,不过,墨家的人提前撤离,只能从他们留下的居住痕迹推断,机关城被破之后,剩余的那些墨家统领,应该是全部来到了桑海城。包括叛逆盖聂。”
扶苏稍一思索,说道:“墨家的事情已经交给阴阳家去办,又有李斯雇佣的流沙协助,我们不必太多关注。这一次我们去桑海城,主要还是要看看,儒家是否藏有叛逆之心。”
赵高藏在阴影中的面庞,唇角勾起,说道:“公子仁厚,带来楚南公与名家的公孙玲珑,想用论道的方式来敲打他们,然而,墨家出现在桑海城,恐怕不只是一个巧合。”
扶苏问道:“你是怀疑他们与儒家早有联系?”
“按照时间来推算,这些人会出现于桑海,应该是机关城破之后,一路直行而来。”
赵高说道,“机关城一破,墨家余孽必定人心惶惶,这个时候他们直奔桑海而来,肯定是这里有能够让他们信任,甚至仰赖的势力。”
而在桑海,除了儒家,又有谁能给墨家这样的保障呢?
扶苏知道赵高言中未尽之意,仍是不为所动,道:“墨家一向十分活跃,未必不是探听到帝国最近在桑海有关注之物,所以特地赶来破坏。儒家传承已久,李斯丞相更是荀子的门徒,没有实据,不要妄动。”
“是。”赵高先答应了一声,却又劝道,“其实,就算只以论道的方式来敲打他们,也未必只有口舌争锋这一项。”
扶苏侧目:“嗯?”
“楚南公与公孙玲珑,固然能够显出帝国海纳百川,天下大材来投的气魄。然而文武之道,相辅相成。自古以来,道的载体,除了口舌言谈以外,更在于剑。”
赵高拱手向前,深施一礼,“此去桑海小圣贤庄,不如,以剑论道。”
第268章 庄中论道
墨家众人转移之后的第三天,也是扶苏等人来到桑海城的第二天。
以公子扶苏为首,中车府令赵高,率领阴阳家楚南公,名家公孙玲珑,黑剑士胜七及一众护卫高手,正式拜访小圣贤庄。
以伏念为首的小圣贤庄三位当家,亲自率众出迎。
小圣贤庄占地极广,内部除了上千名儒门弟子,经常活动的大厅、靶场、居舍等地,还有藏书之处,竹林幽径,假山湖泊。
伏念原本想要请公子扶苏等人前往正厅,不曾料到,扶苏却要求先看一看小圣贤庄的藏书。
“自从孔子周游列国,著书立说,儒家一项最为重视书籍的保护与传承,听说,在小圣贤庄之中,除了儒家历代贤者留下的学说之外,还有昔年列国之中的一些珍贵史料记载、风俗地理。”
扶苏自从见面之后,有礼有节,言笑晏晏,此时面上却是显得严肃了一些,道,“只是旧日古册,不但历经风霜,趋于腐朽,而且所用文字种类繁多,十分不利于后人翻阅,不知道,伏念先生是否曾派人将这些东西用新的书简抄录,统一为小篆?”
听到这番话,小圣贤庄随行弟子之中,有的面色微异,但三位当家都不动声色。
伏念拱手说道:“我等门人弟子,平时读书学字,用的都已是小篆。只不过,小圣贤庄之中卷帙浩繁,藏书只怕不下于数万卷,有些书,只怕十余年都未曾有人翻阅过。到底是否曾将那些书简重新抄写,我尚无暇过问。”
“这是大事,伏念先生就算是再忙,也该多多上心的。”
扶苏脸上一片肃穆之色。
众人走向藏经楼的步伐放缓了一些,在倚着竹林的小道上漫步,众人静听着扶苏的言语。
他说道:“扶苏少年的时候读书,曾听父皇观剑感慨,那时天下列国之间,单单一个剑字,就有十九种写法。”
“其中许多写法的字形,差异极大,即便是一些号称保学之士的儒生,也未必能把十九种写法认全,政令传达,学者交流,何其不便!”
扶苏停步,正面看向伏念,说道,“既然小圣贤庄藏书颇丰,在这一点上就更该注意,不然的话,百代之后,有人见古卷而不认其意,怕是后人要怪罪伏念先生的。”
伏念正色,身后儒家的众人也跟着他一起行礼,听他说道:“多谢公子,伏念受教了。”
扶苏微微点头,目光转向远处说道:“那就是藏书楼吗?”
仿佛是在竹林的尽头,一座高楼卓然而立,在清风朗日,晴空之下,显出古朴庄严的风貌。
伏念答道:“正是。”
在这位小圣贤庄的大当家做出肯定的时候,跟在人群之间的赵高,翘起了一根手指。
他身处于众人身影遮掩之间,仅仅一根手指的动作,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黑色的指甲上无声的爬过了一只小小的蜘蛛,落入草丛里。
就在蜘蛛坠地,与草叶发生碰撞的时候。
人群之中的张良、颜路,眼神都有细微的变化。
手上撑着一柄拐杖的楚南公,同样注意到那一点极其细微的动静,浓密到几乎遮住了眼睛的两边眉毛微动,左手攥成拳头,放到嘴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扶苏点点头,道:“既然那楼中的书简尚未完全理清,我们今日也不必去了。”
他直接转身,儒家的人,便又将他引向便于接待的地方。
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如果再转回正厅的话,未免耗时过久,引人不耐。
所以最后,伏念把扶苏等人,带到了位于湖泊中心处的一个八角亭中。
这个亭子虽然位于湖泊中心,但是,内部也颇为宽敞,有二十个坐垫、小案,除了进来的那一处之外,凉亭的其他方向上,都用竹帘垂下,充当遮蔽。
当他们在凉亭之中落座的时候,如果目光投向凉亭之外,可见左前方是曲折长桥,横跨湖面,连接着岸边,右前方不远的地方,就是隔断了水面的高墙。
墙内是湖泊,墙外是小河,小河两边是桑海城的街道,河面上还有小船乘凉。
坐在亭子里面的时候,隐约可以听到街上传来的一些动静,非常细微,不至于显得聒噪扰人,反而是添了一些动中取静,闹中求安的超然趣味。
落座之后,很快就有儒门弟子奉上清茶,在茶具、茶叶冲洗浸泡的过程中,一举一动,都是按照远在春秋战国以前,不知道哪年哪代哪个地方出生的茶圣陆羽先生留下的《茶经》所做。
光是看他们的动作,便使人心愈静,赏心悦目,茶水的清香蔓延开来,很快把刚才在藏书楼边上那有些微妙的气氛扫去,似乎宾主之间,又变得十分和谐。
然而,似乎就有这么一些人,非常乐于破坏这样的氛围。
赵高只是象征性的探手碰了一下茶杯,等扶苏品过了茶香,便开口说道:“伏念先生,公子这次带我们过来,其实是对儒家之理,颇感兴趣,尤其是小圣贤庄的三位当家,都是当世人杰,想必不但能传承前人所学,还能推陈出新,此时天光正好,不如就请三位论述一番。”
伏念等人心中皆是凛然,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才算是今天真正的重点到了。
“其实,儒家的理念,各位应当都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儒学浩瀚如海,伏念所得,不过是沧海一粟,与诸位所知的,也没有太多差别。”
伏念这段话,本来是习以为常的开口自谦,没想到他这段话刚说出来。
赵高立刻接口说道:“伏念先生说的有理,下士求学,停留于刀笔口舌之间,夸夸其谈,不能实用。中士求学,能在一科之中实践体会,但若见书外之物,立刻手足无措。”
“而上士治学,能从表面看去无关之物,引申出无穷道理,举手投足之间,不费只言片语,都能阐述自身所求所得。”
他一言一语,娓娓道来,言辞恳切之中,却暗含着叫人心惊胆战的锋芒,使陪同在侧的儒家弟子暗生不妙的感觉。
然而对于在场当中非属儒家的人士来说,他这样的说话口吻,语言含义,都没有半点不妥当的地方,即使是扶苏,也没有阻止他的意思。
“今番求教儒家之道,如果几位空口直说,只怕我等不能有深切体会,不如以剑喻道,论剑论道,实身证道。”
赵高的视线扫过伏念三人,面上带笑,神态恭谨,“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道这个字,在无比久远的年代中,一开始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拥有什么样的含义,已经无法去追溯,但是,在老子西出函谷关,道德五千言现世之后,“道”之一字,或许可以说,已经拥有了人世间最非凡的意义。
赵高既然以论道为名,此时又是小圣贤庄客人的身份,儒家的三位当家,自然都不会做出拒绝的选择。
他们没有那个名义,也知道当下的情况,其实没有拒绝的余地,如果开口辩谈,想要换一种论道的方式,最后无非是跌了自家的格调。
仍旧是伏念开口:“各位盛情至此,小圣贤庄又怎有待客不周的道理?”
张良此时发声:“儒家经典微言大义,弟子个人自有不同见解,若说要论道,必定不能只取一人之见解,定下胜败,但也显然不能人人上场,耗费公子光阴。儒家一方,就由我们三人参与,如何?”
刚才侃侃而谈的赵高,此时却不做正面回应,只向扶苏行礼,说道:“全凭公子定夺。”
“论剑论道之说,终究不比拔剑饮血的生死之斗,纵然不能保证点到为止,双方分毫无伤,仍须有所规制。”
扶苏气态沉稳,安排道,“那就请儒家三杰论道三局,各位还请牢记,今日这一场,只为理念探讨,胜负并非是最重要的地方。剑上来去,有了明显高下之后,便不可再穷追猛打,或拼命反扑。”
赵高与伏念等人一同拱手说道:“自当遵循公子之意。”
张良视线游移着,打量对面可能出战的人物。
楚南公,本来是楚国的第一贤者,楚国灭亡之后就已失踪,后来又一次现身的时候,不知怎么就成了阴阳家的一员。
此人原有贤名,就算成为阴阳家中人,也不曾担任任何职位,只是闲散人士,就算出战,也未必会多么尽心。
公孙玲珑虽然是名家之后,但是,她这一脉并不以武力著称,按照她的呼吸步伐来看,应当不曾练过什么武功,不必多想。
在场之中最危险的一个人,实际上就是赵高。
他身为罗网的首领,传闻中自身的实力也是深不可测,然而中车府令,已属帝国权贵,麾下高手如云,直接下场动手的可能性不大。
那么最有可能出战的,就是黑剑士胜七,与赵高身边随行的罗网六剑奴。
所谓的以剑论道,实则就是大秦对儒家的一次敲打,而且态度已极为严厉,当与数日之前,墨家现踪于桑海城外的事情有些关联。
如果儒家一方全胜,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果全败,又必然会使儒家声名受损。
张良思索已定,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这第一局,就由在下与胜七兄一战吧?”
众人目光,转向坐在公孙玲珑身边,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那个大汉。
其实许多儒家弟子早就悄悄打量这个人,大秦此番来到小圣贤庄的人,大多数都是气质上有特殊的地方,而这个人却是把特殊之处全都放在了脸上。
他脸上,竟然有七国文字刺下的刑印。
此人便是号称黑剑士的胜七,他出道之后,行走于七国之间,寻找那些著名的剑师,上门邀斗,每一个被他找上的人,都死的惨不忍睹。
七国发文追缉,曾经多次将他擒拿,在他脸上刻下了代表死刑的文字,可几乎每一次,都被他于行刑时杀死刽子手,逃离刑场。
也许一开始抓到胜七的时候,要把他留到刑场上行刑,是为了某种仪式制度,给了他逃窜的时机。
那么后来,众人杀不了他,则纯粹是因为他的实力,在每一次被捕的间隔,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
寻常的士兵,已经不可能把他抓住了。
在七国并存的最后那几年里,这个壮汉的名声,可谓是七国剑客之中最凶恶的一个,甚至被传说成从炼狱之中走出的冷血邪魔。
而他的配剑,某种程度上来说,经历比他这个人还要传奇。
那是一把宽大、厚重、剑刃钝平,剑脊上印绘着深红色的纹路,几乎有普通人一人高的黑沉巨剑。
其名——巨阙。
传说,这把剑是铸剑大师欧冶子为越王勾践所铸,钝重非常,非天生神力、力大无穷者不能舞之,一旦挥出威力无比,可轻易开山裂石,有“天下至尊”之美称。
可惜等到欧冶子真正将之铸成,才发现这种剑,实在太重,自古以来鲜少有人能驾驭,它的威力也就逐渐被世人所淡忘,剑谱排名落至二百之后。
直到遇上了胜七。
体魄异常,百毒不侵,内力浑厚,嗜战如狂的胜七,与这巨阙剑,简直是天作之合。
人与剑相逢之后,数年之中,巨阙剑就重回剑榜第十一位。
这个人曾经追杀已经身负重伤的盖聂,也曾经跟身受重创的卫庄交手,占据上风。
他的实力,如果单打独斗的话,应该要比六剑奴中任何一个,都高出几分。
张良选他做对手,心中一开始就没有存着打赢的念头,而正是要用巨阙的霸道之处,反衬自身的剑法,伪做出一种儒家无意与朝廷抗衡的态度。
之后若是二当家颜路出手,他的含光剑,玄虚入微,更是紧守着“不杀”的路数,相信对上六剑奴中的任何一个,都能形成和局。
经过这两局之后,相信公子扶苏也能明白儒家的态度,再由伏念出手,挽回儒家的声名。
这就是张良心目中,今日这个局面最佳的解法。
赵高不知是否看出了张良的心思,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赞同了这个出战的人选。
亭中施展不开,既然第一局的人选已经定下,张良解下外袍之后,便让身边的弟子送来配剑凌虚,随同胜七走向亭外。
二人在水面宽阔长桥之上站定,相隔仅有数尺。
凌虚剑未出鞘,张良持礼说道:“请。”
胜七哼了一声,右手向上握住了肩头粗大的剑柄,沉重的巨阙剑缓缓向上抽出。
连接着剑柄铁环的锁链缠绕在胜七周身,此时也随着巨剑的移动,发出叮铃铃的响动。
二人之战,一触即发,亭中的众人也提起精神,紧密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忽然,一声长叹,悠悠传来。
“风景萧条意乱飞,明云影里坐移时。”
“云迷鹤驾何方去,误弄虚饰失我期。”
第269章 百家道言,各见惊尘处(6500)
“什么人?”
惋叹的语调引的众人侧目,而亭中动作最大的,自是那罗网六剑奴。
他们六个原本侍立在赵高后方,只在眨眼之间,就闪身分散于扶苏、赵高身侧。
稀疏的站位不会影响扶苏与赵高二人的视野,但是六个人的剑势隐隐连成一气,却将扶苏他们两个,彻底与其他人分割开来,形成疏而不漏的保护。
因为六剑奴的身位变动,自然也激起了儒家一方部分人警戒的意味,使得众人心思纷动,不能专一。
所以最先发现来者身在何处的,还是亭外长桥上的张良与胜七。
他们看向亭子右前方,隔着数十步宽阔水面的那堵高墙,墙上站着一个身着青布长袍,头上木簪斜挽,肩后背负长剑,手拿一个酒葫芦的年轻道人。
那道人,好像半点也没有察觉到亭子里面隐然欲发的凶险剑意,站姿懒散的给人一种像是随时都会坐下、躺倒的感觉。
胜七半转过身子,目光斜视着墙头上的道人,巨剑已经完全脱出了背后锁链的束缚,身上暗红色的霸道剑气如烟雾丝缕漫出,即将发出雷霆一击。
张良温润而清亮的嗓音响起,在胜七即将出剑的关口,抢先说道:“阁下不请自来,不循正门而入,又不曾报上名号,本就有失礼仪,还出言扰乱论剑,不知是对小圣贤庄不满,还是刻意惊扰公子?”
“有什么差别吗?”
道人捏着酒葫芦,大摇其头,“一边是儒家传人,三杰之称,一边是秦皇长子,帝国高官,贫道本来以为你们两边相见,必有高论,满心欢喜,特来旁听。谁知道听了一番夸夸其谈,满口道字,实则心机较量,不堪入目。”
“这样的论道,岂能不让人叹息出声?”
他说出这番话来,小圣贤庄其他门人弟子,心中都已愤愤不已,若不是要恪守礼仪,不在长辈面前失言,恐怕已经要开口痛骂。
然而张良脾气甚佳,依旧不温不火的说道:“道长说笑了,今日三局论道,本是盛事,小圣贤庄,多费思量,慎重以待,正显出对公子尊敬之意,这番心思,绝非不善心机。”
“况且,此时第一场论道,都尚未开始,道长对这场论道的评价,却又是从何而来?无根无据,才反惹人笑。”
“三当家绵里藏针,智慧机变之处,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道人不以为意,赞了张良两句,然后身子一斜,就真坐了下去。
这面高墙厚达尺许,道人坐在上面,也不觉得有哪里逼仄,一腿平伸,一腿屈起,轻笑着说道,“你们若是只论智,论策,那勾心斗角的地方再多上十倍,也与贫道无关。可惜说到了一个道字……”
他叹了口气,“自古论道必以诚,非诚,不足以称道。你们这样的谋略互算,又何必非要糟蹋这个道字呢?”
张良眸光微动,正要再说,身边突的响起一声低喝。
“啰里啰嗦,废话太多。什么论道论智,今天论的是剑,那道士,你既然有这么多不满,那你先来接我这一剑!”
胜七纵身而起,他身体健硕如熊,动身的时候,迅猛之处,尤甚于虎豹,双脚大力一踏,桥身微微颤动的时候,人身就已经带动巨剑猛扑而去。
矫健的身姿越过栏杆的时候,窜升到距离水面足有十余米的高处,似乎他这一扑就要超过开阔的水面,直达湖泊边缘的墙头。
亭子里几个年纪小一点的儒家弟子见到这一幕,情不自禁的发出低呼。
高墙耸立,本来是极其厚重的屏障,然而在胜七这一扑之下,竟被对比得显出些单薄,使人担心他这一撞,会不会不止把人撞飞,也把整面墙壁摧毁。
墙头上,方云汉直面这样的一击,却只是把手里的酒葫芦抬起来一些,对着胜七,吹了口气。
气流飞快的拂过葫芦口,带动了如同洞箫吹响般的声音。
锐音之中,身在半空的胜七,惊觉一股强风迎面而来。
他这宛如熊罴飞度的一扑,遇到了这股风之后,竟然被吹的在半空中一颤,向后倒飞。
强风卷去,湖面上水光粼粼,波澜不休。
亭子四周的竹帘也哗哗响动。
赵高、伏念的人的目光霎时间沉肃了许多,凝望墙上的人。
这些人大多以为,这第一次交锋,胜七已经吃定了这个亏。
叫他们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胜七的身体向着桥面坠落时,仍然拧身发劲,居然毫不犹豫的奋力将手中巨阙掷出。
这个百战不死的黑剑士,真遇到足够强大的敌人时,反而会爆发出比平时更敏锐的判断能力与炽诚战意。
呜!!!!!
巨阙剑裹在暗红色的剑气之中,轰然而去。
“哦?”
方云汉目视巨剑飞来,将葫芦口向前一倾,浑厚无匹的功力,支撑研习为久的招法,发挥出叫人目眩神迷的奇效。
葫芦口一个小小太极图旋过之后,巨剑竟然在靠近的过程中飞快的缩小,最后没入那个小小的酒葫芦里面。
胜七已经落在长桥栏杆上,双脚踏实,刚好看见这一幕,瞳孔骤缩,震喝道:“什么妖术?!”
他怒吼的同时,双手握住锁链,奋力一扯。
长长的锁链连接在巨阙剑柄的铁环上,这一拽之下,硕大的巨阙剑,好像从虚空中突兀闪现,被他拽了回来。
胜七接剑在手,身上一沉,脚下的栏杆迸出了几条裂纹,只觉他刚才灌注在巨阙剑上的浑厚剑气已经全部消失,心中惊疑不定。
“呀!”
亭子里,公孙玲珑惊诧道,“刚才那一幕,我怎么好像看到那把黑大个的剑,缩小掉进了酒葫芦里,是幻术吗?”
楚南公慢悠悠的开口:“巨阙剑缩小或许是假,但剑上的力量全被吞去那个小小的葫芦里,这一点,却是真的。”
伏念等人听了楚南公的解释,也觉得与自己所想,完全契合,暗自点头。
但即使不是真令巨阙剑缩小那样的神妙手段,这人展现出来的如真似幻,叫人分不清是武功还是术法的修为,也足够使所有人惊心。
赵高掌控罗网组织,情报能力堪称天下第一,但他此时穷搜肚肠,也想不出这人到底会是什么来历。
墙上,方云汉的坐姿依旧闲适,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喝了一口,仿佛品出了不同的滋味,随意道:“明白了吗,若抛开了你们各家祖师承袭的道理,只说论剑的话,你们的剑法武功,无异于一群三岁稚童之间的武力比斗,又有什么意义呢?”
众人一时心思各异,扶苏骤然开口。
“道长虽然不在邀请之列,但应道而至,也让今天这一场论剑,多添几分光采。”
扶苏站起身来,从六剑奴的保护之间穿过,步步稳健地走向亭外,对身份不明者可能造成的危险全无顾忌,直到与张良并肩。
“不过道长说,论道必以诚。我以为也不必如此严苛,人生在世,总要受到种种拘束,言谈不能与心中所想完全一致,也是人之常情。孔子亦到七十岁时,才从心所欲。”
他说着,往张良脸上看了一眼,“治人者,论其迹,而不论其心。哪怕心机掩饰,只要行为毕生不逾矩,依旧可以使儒道昌盛。”
伏念等人也来到亭外,此时应声道:“公子所言极是,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当是儒家门人毕生所求。我等必然时时自勉。”
方云汉放下酒葫芦,带笑道:“公子是要把这一场论道,转为论行吗?”
赵高语气阴柔的说道:“道长想必是出自道家,言必称道,却不知是出自于天宗,还是人宗,又为何始终不报上道号呢?”
“贫道纯阳子,不说,只因无人问,至于我是哪一宗?”
方云汉单手指向湖边一角,“天宗的在墙内。”
他没有转头,手中葫芦却向墙外河面上的一艘小船示意,“人宗的在墙外。”
“贫道既不在墙内,又不在墙外,你说呢?”
方云汉一语点破,众人不及思考墙外如何,便先将视线看向湖边的那个角落。
在他们眼中,那河边碎石铺土,间或有小草嫩芽临水而生,岸上不远,是一条小路,小路的另一边是竹林。
种种景物,一览无余,其间却是空无一人。
公孙玲珑及一些儒家弟子正感到疑惑,就见清风卷雾,吹过碎石地面,拂过嫩草之间,到了湖水上。
湖面上的涟漪,渐渐向着湖心亭子的方向蔓延,而在此过程之中,那些涟漪之间,又有一道一道新的波纹产生。
似是无形之物,规整的踏足在水面上,随着这种波纹越趋明显,水上有淡蓝色气雾,氤氲而生,渐成人形。
现身之人,满头发丝浅青近白,丝绸衣袍简约舒畅,露出雪白香肩与藕嫩小腿,容貌甚美,看似二八少女,但整体气质却没有半分魅惑之意,只有冬日玉石般的冰凉凛冽之意。
楚南公低声说道:“天宗晓梦,不知道是公子还是赵高,这次居然把她也请来了。”
天宗晓梦,在八岁之时,前往道家拜师,入门时就接连挫败天宗一十八名弟子,惊动了已经五十年不收徒的天宗高人北冥子,被收录为关门弟子。
闭关十年之后,她在十八岁的那一年就接过了天宗掌门之位。
刚才那隐如尘埃,聚光重现的手段,就是道家天宗最高心法,和光同尘。
晓梦在“和光同尘”上的造诣已经达到很高的境界,不但隐匿如尘,而且踏水前行仅有微波,足下不沾水迹。
而在此时,高墙外的河面某一艘小船之中,道家人宗掌门逍遥子,高渐离、盗跖,盖聂俱在。
墨家这几个人,原本是到城中来和逍遥子会合,却发现有罗网杀手,陆续从不是正门的地方潜入小圣贤庄,就跟来一观。
乔装改扮,又借小船遮顶,高渐离他们自以为隐藏的很好,正讨论到紧要关头的时候,突然一句“人宗……”入耳,心中所受的惊吓可想而知。
高渐离和盗跖立刻便要转移,逍遥子却不慌不忙地捻了捻胡须,道:“两位先走吧,老夫倒是想在这里多听一听,看看今天小圣贤庄这场论道会如何发展。”
“这……”高渐离迟疑。
盖聂也说道:“那我留下来陪同逍遥子先生吧。”
“也好,有你们两位联手,就算被围住,也不难脱困。”盗跖露出了窃笑的表情,“不过,既然两位不走……”
逍遥子会意,大度的笑道:“如果我们吸引了罗网的注意,两位大可以趁机换个方向,也潜入小圣贤庄,看看他们到底在找什么。”
“那就这么说定了。”盗跖双手一拍,身影已经在小船之中消失。
高渐离怕他冒进有失,向逍遥子和盖聂说了一声多加小心,就也赶忙追去。
逍遥子戴上斗笠,走出船舱,立身船头,望着河流岔道边,那堵高墙上的人影。
小圣贤庄之内,晓梦大师在水面上走了一段距离之后,身边光尘微散,下一瞬间,就出现在长桥之上,手挽名剑秋骊,道:“道家三百年前,就因理念之争,分为天宗人宗,非天非人,便非道家之人。”
方云汉不以为然:“大道无形无名,求道无宗无派,天宗人宗各执极端,加起来,也不过道之一隅罢了,怎敢妄谈非道?”
“天视万物,何曾因人间万事而动容?盖因人之生死喜忧,于天地而言,如同朝生暮死之蜉蝣,并非恒常之物,便是远道之秽。抹除妨碍,心向有常天地,才是求道至理。”
晓梦说道,“不依至理,自然非道。”
“晓梦大师所说,未免偏颇。”一个中气十足,朗然清晰的老者声音,传入小圣贤庄,在每一个人耳中听到的音量都是相等,也说不清是从何方传来。
那苍老声音说道,“道在人行。一切道理,都是在人生百年之中体悟总结,若不注重红尘人心,近天而远人,必是歧途。”
赵高手背上又有一只小蜘蛛爬出,在扶苏身后悄声道:“这是人宗的传音之法,来者当是之前曾力助墨家的人宗掌门逍遥子。”
“哦?”
扶苏听罢,竟然一笑,抚掌说道,“逍遥子先生,竟敢不顾危机,来此发言,今日论道盛举,看来超乎预期,既然如此,不如再改一改规则。不论个别心态,不以单人辩驳,各自阐述全宗之理,无需针锋相对,只需畅所欲言。”
他看向高墙之上,“道长是今日之变的主因,不知对这样的安排有什么意见?”
“公子所说的局面,倒是唤起了贫道初始的期待。”
方云汉轻巧的站起身来,左手拿着葫芦,背后长剑解落,右手拄剑说道,“好。那现在开始,各位,无论墙里的墙外的,不可擅动,也不论敌意,一同来说一说你们心目中最为推崇的那一脉道理。”
这年轻道人说话的时候,扫了一眼赵高。
赵高手背上,那只可以为他传讯,调动罗网杀手的蜘蛛,顿时失了生息。
他身上其实还暗藏了近百只同等的蛛类,但也都在这一刻偃旗息鼓,似乎元气大伤。
狭长如红线的眉毛跳了一下,赵高眼神阴寒,嘴角却笑得更加柔和,翻手抖落了那只死蜘蛛之后,就静立扶苏身后,更用眼色止住了原本已经要有所动作的六剑奴。
他心中默念:无名无派的道士?呵呵呵呵,就让我看看,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方云汉一人立在墙上,像是分隔两般天地,墙内湖水归静,亭子四周竹帘静止不动,连茶杯中的茶叶升降旋转的速度都减缓了。
儒门的寻常弟子,把呼吸也放轻。
而在墙外,本来同在河上乘凉的那些小船游客,突然纷纷升起了浓厚的归家之情,就近靠岸弃船,成群结队的向两边远离。
只剩下逍遥子与盖聂的那艘船,还在水中央。
方云汉先看向儒门一方:“大家都在小圣贤庄做客,就让伏念先说。”
伏念环顾四周,心知如今的局面,推辞礼让实在没有什么必要,拱手之后便开口直言。
“儒学浩瀚,但也有枢要,或许可以用琴来做个比喻。琴是天地之正气,山川之精神,其宫商角徵羽,如同仁、恕、礼、诚、孝,琴之五音协调,琴曲千变万化,总可悦耳,君子得此五德,行事千策万略,仍是正道。”
“而五德之中,以仁为首,不但是个人修持,也可以是国之方略,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于掌上。”
“很是理想。”方云汉葫芦一晃,道,“儒家已过,接下来,还由晓梦来说?”
“天宗之道,我已说过。”
秋骊剑的剑柄延伸出三千银丝,晓梦手握剑鞘的时候,整柄剑如同拂尘,在臂弯处一扫之后,说道,“人宗之道,刚才也已陈述,不必废言了。”
在这个拥有武功和术法的世界,天宗人宗的理念分别,更多在于他们个人的修持,除了具体功法,若要囊括他们各自的理念,确实只要刚才那一番对话就够了。
方云汉向左边半侧过身子,道:“那,纵横家呢?”
墙外的小船上,逍遥子正要转身看向盖聂,突然有所警觉,把目光投向岸边。
与此处小河隔着两间民宅的一座高楼中,白发披拂的卫庄开口。
他以内力发声,同样的传音之法,却不像逍遥子一样,掩盖自身存在,带着迥异于刚才所有开口之人的刚硬:“纵横之道,知大局,善揣摩,通辩辞,会机变,全智勇,长谋略,能决断。无所不出,无所不入,无所不可。”
卫庄的声音传入小圣贤庄,到“无所不可”四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之前颇为活跃,但在扶苏踏出凉亭之后,就一直收敛自身存在感的张良,听到这个停顿的时候,好像突然产生一种共感,眼中多了几许黯然。
当年卫庄、张良同在韩国,他们一起选中的那个人,才是流沙真正的创立者——韩非。
不过,韩国都已经灭了好些年了。
小楼凭栏处,卫庄神色不改:“横者攻于技,不只在列国之间,在一国之间,在一家之内,也可以通用,选贤击庸,排挤强敌,一切势力分合,其实只在人心取舍。攻得其心,就能归合统一,逐步壮大。”
“而纵者攻于势。”
小船之上,盖聂独坐的舱中,飘出一个平静的声音。
周围的百姓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但是庄内的人,与楼上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处的局势,顷刻之间便可颠覆,其中谋算,大可不计。而若能寻得天下大势的脉络,踏入其中,顺势而为,所欲所求水到渠成,为将为相为圣,到时端看纵者用心于何处,皆可自取。”
高楼之上,卫庄目光不转,横眉冷目,讽笑道:“大势横扫六国?你当年或许是选对了,如今却又为何要背离你的势,这也是纵者之道?”
盖聂不曾回应。
“纵横直指人心,不论其成败,总是一门惊心的学问。”
高墙之上方云汉喝了口酒,扫视庄中众人,目光投向公孙玲珑,道,“那接下来……”
一个粗犷的声音骤然响起,使得墙内墙外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墙上的那一个,都或多或少的露出了些出乎意料的神情。
“若论百家,农家之道,才是天下之本。”
说话的人,竟然是以野蛮凶暴,闻名于七国的胜七。
他从栏杆上跳下,立在桥上,双手扶着巨阙剑剑柄,剑立身前,脸上是一种难得的静穆。
“农家以神农氏为祖师,劝耕劝桑,以足衣食,当今天下,农即是民,民心才是国之本。”
“政之所兴,在顺民心;政之所废,在逆民心。贤者治世,当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修饥谨,救灾荒。兵甲之训,正是要保万民安宁耕种。农耕能足,则国富民强,兵肥马壮,境内安宁,所向披靡。”
“当重农而轻商。商者买贱卖贵,从中渔利,其所得财富或远大于自我创造,皆是损国、损民所得。”
胜七最后总结,“这就是农家之道。”
即使是自作神秘、慧然高深的楚南公,或是城府深沉如赵高,清灵坚韧如张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蛮野凶残的黑剑士,能够这样慷慨激昂的阐述一家理念。
“好,很好!”
高墙之上,方云汉深吸了口气,连喝三大口酒,三口之后,吐着酒中余香,目露奇采的看着胜七,“这就是你所奉行的道。”
“这是农家之道,不过现在,农家十万弟子之中,大概只有神农堂朱家那一脉,还真正奉行着这样的理念。”胜七想了想,想起了朱家涉足商家的那些产业,摇头说道,“其实他也不曾完全奉行。”
“这样啊。”方云汉仰头喝酒,眼中露出少许失望的神色,“虽然可能还有所偏颇,但是……真的是……好!”
“可惜,时间太早了。”他的呢喃几乎无人可闻,“也太短了。”
“百家之道,果然都有可取之处。”扶苏静静的听完了他们的述说,向前一步,道,“那么道长,你的道又是什么?”
“我啊——”
那年轻的道人低头看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好像有些意兴阑珊的感觉,漫不经心的说道,“贫道的道,半在凡俗,半出世。若要强求其名,或许可以称之为……”
“长生之道。”
第270章 长生吞日月(5400)
“长生?!”
之前各家论道的时候,扶苏、赵高听了那么多,其实没有几句真正的引起了他们的重视。
当然不是因为各家的理论不值一提,恰恰相反,他们每个人所说的都是前人智慧凝结,一宗承继之法,不敢说是通行天下的真理,至少在一部分的范围内是绝对有可取之处的。
然而,就算各家所说都是金玉良言,只因他们所奉行的,并非是如今这个大秦帝国的主人选择的道路,那就并不会被赵高等人真正关注。
可是现在这“长生”二字,却正是那位帝国之主,最近这些年来最心心念念的一件事情。
至于伏念、胜七、公孙玲珑等人,一听长生,则大抵露出些不以为然的神色,大约已经在心中,将方云汉归于阴阳家云中君之流,蛊惑人心、于世无济的方士。
“长生之道,在于和。”
方云汉没有理会他们的神态变化,喝了口酒,满不在乎的说了下去。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是天地大道。放之于个人,譬如五脏和于五谷之气,是生命之基。口鼻和于水风之气,是生命之枢。记忆和于先辈教诲,使人格初成,自我初醒,是生命之谛。心智和于人事经历,自我体验,渐有别于初教,是生命之悟。”
“放之于天下。军心与民心和,能死战不退,固若金汤,是守元。私心与公心和,能政令通达,体恤民生,是固本。师长之心与徒众之心和,文理传继,代代追溯,能勤修旧典,不致失落族脉精神,为外敌所窃取。怀古之心与务实之心和,能随世事变迁,除旧迎新,变化壮大。”
他说到最后,把左手葫芦抬起,拇指扣住葫芦腰,其余四根手指,一根一根伸直,每伸直一根手指,就说出一个名词。
“守元,固本,勤修,纳新。”
“无论个人、帮会、学派、王国,有此四者,就能不失自我,永具新意,生机无限,可谓长生。”
公孙玲珑听罢,先嘀咕了一句:“原来是这样的长生,听起来像是道家、儒家、农家,各取了一些。”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圣人能不凝滞于物,而与世推移。”
伏念点头赞同,“道长所说,其中部分看法,确实与儒家有暗通之处。”
扶苏拍了拍手,道:“也有部分,合于道家无为而治的理念。但是把这些看似寻常的地方,从道长所说的这个角度去看,也是别有一番新意。”
“此是长生之理,而能称为道的,不但要有理,更要有法。”
方云汉那左手伸直的四指一合,紧扣住了酒葫芦,指尖与葫芦出的时候似乎发出低微的声响,“贫道既然称道,自然有理也有法。”
理是思想,法是方法。
“长生之法?”赵高轻笑了一声,“道长这句话,未免说的有些托大了。”
“从西周那位统一四夷,西征昆仑的国君,周穆王开始,历代以来,能见于史册的寻仙问神求长生的事迹,层出不穷,但没有一个真正的长生之法流传下来。”
这个罗网首领、中车府令的双手拢在身前,右手上黑色的指尖敲打了一下左手手背,像是以这个动作提醒了自己什么东西,带笑转口道,“唯有如今始皇帝陛下,寻得真正阴阳家炼药高人,得悉东海仙山有长生宝药,才得见长生不死的坦途。”
“难道道长所说的长生之法,也是那东海宝药吗?”
方云汉轻哼一声,散漫道:“长生药之说,虚无缥缈,而贫道所说的长生法,是个人修持之法,在座的人大多都是通晓修行的高手,只要点破那一处关窍,自然知道真伪。”
扶苏眉宇之间拧了一下,道:“如果道长真有仙山宝药以外的长生之法,可否细说,是所谓尸解成仙之术,还是……”
“并非尸解,能长生也未必就等同于成仙。”
方云汉塞上酒葫芦,将其挂在腰间,一拂袖,道,“贫道刚才就已经说过,长生之道,贵在一个和字,只要人体精元与内气完全和畅一体,相互转化时毫无挂碍,就时刻可以以内气修补精元,体魄圆融无损,活个几百年不是问题。”
扶苏一怔。
乍一听好像确实很有道理,几句话就说明白了长生的原理,但是仔细想想,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墙外小船上,逍遥子同样听到了这一段话,他若有所思,传音问道:“正所谓炼精化气,所谓内气,本来就是从精元转化而来,难道,这二者之间,还不算是和畅一体吗?”
“你们错了,内气并不是直接由精元转化而来的。”
说到这一件事,方云汉左手负在身后,渐现出几分神采飞扬之色。
“人生于天地之间,眼耳口鼻,以及诸多细微处,其实无时无刻不与万物交应,炼精化气的实质,是将这种交换呼应,调整至最佳状态,顺势积存从外界流入人体的有益元气,而剔除有害元气。”
他心中最近这段时间,其实正因为弄清楚了内力来源这一件事,而感到有些自得。
之前从盖聂那里,得知了这个世界关于武学的境界划分之后,他对照自己从前在各世界之中所得的武功心法,尤其是主世界的一些理论,就陷入了一种苦思的境地。
按照主世界的说法,内力最初始的时候,是因为存神观想,以精神催眠了肉体,炼假成真,形成了这么一种真实存在的能量。
然而,如果跳出主世界的体系,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一般人刚开始练内力的时候,精神力度还很微弱,这种精神层次,真的可以催眠自己的肉身吗?
这其中就有一些解释不通的地方。
而如果按照这个世界的普遍说法,内气是从精元转化而来,岂不是说,内力的增长是在不断压榨肉身体魄?那换一种说法,岂不是表明,这个世界内功练得越快、内力越深的人,体魄越弱?
这显然也跟现实情况不相符。
方云汉又结合吕洞宾那些功法,凭他现在的武学悟性,枯坐了两日两夜,才感应到最细微的那一层,理清其中要点。
其实,哪怕是完全没练过武功的人,甚至是一只蚂蚁一块石头,只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都在不断与外界的其他事物,发生信息上的交换。
用最浅显的例子来说,就像是不同物体所附带的气味,交错传递的现象。
当然,信息交换这种事情,远比单纯的气味散失来的深奥,尤为难测。
练出内力的第一步,实际上是通过特定的呼吸吐纳,配合有一定标准的精神状态,从人体与外界信息的交互之中,引导出对人体有利的东西。
所以,内力的来源,其实并非仅有自身肉体。
炼精化气这个步骤,实则从第一缕内力滋生开始,就是一种变相的天人交感,是在引导外界的有利因素入体。
只不过比起直接拉扯天空雷霆、吸纳地煞烈火的场面,这种一开始基于人体天生禀赋的天人交感,显得非常微弱,以至于练功者自己都弄不明白其中本质。
赵高质疑道:“人身相较于天地而言,微渺不足言,如果真有此等交互,必定更加细弱,怎能积起博大内力?”
“此言差矣。”
墙外的逍遥子似有所得,开口代为解答,“先贤有云,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窍;天有昼夜,人有卧起;天有列星,人有牙齿;地有小山,人有小节……”
“人身本是小天地,小天地与大天地的交换,自然潜力无穷,只不过世人多蒙昧,不能察觉罢了。”
逍遥子的声音越说越是高昂,仿佛已经联想到了无数从前无法明了的道理,脑海之中一层层的迷障被捣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老头看了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又扬首看天,再看远处纯阳子,脸上逐渐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此,至道也。”
说到最后,河面上的小船忽然一晃,逍遥子纵身而去。
舱中的盖聂连忙传音:“逍遥先生。”
“老夫要回人宗闭关,重修道法。”
那头戴斗笠的老者,迎风呼啸而去,须臾之间,已经只剩下远处一条虚渺的影子。
“一点玄机,足以参破万重书山。纯阳真人,此恩无以为报,只望他日还有再见之时,逍遥子必执弟子礼。”
这人三十岁前曾是世俗之间活跃的豪侠,三十岁后才拜入了道家人宗,又跟燕太子丹等人搅合在一起。
平时,还真看不出这个逍遥子对道法有什么痴迷之处。
可今日,竟然只因为几句对谈,就激起了他从半路入门之人,一路走到人宗掌门之位的执念、痴心,把这边的一切,全部抛下,毅然回山去了。
小圣贤庄之内的众人,虽然被高墙阻断了视线,但只听那两句越来越远的声调,也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时间心情各异。
像是扶苏这样的人,当然没办法理解,逍遥子只因为几句话就受到莫大的震撼,做出这一连串看起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的举动。
但是他却从逍遥子的变化里推断出,这位纯阳道长刚才所说的,并非是虚言空话,而是真有什么实用道理包含在其中的。
念转之后,扶苏看向方云汉的目光中顿时多了一抹热烈。
方云汉侧首看了看逍遥子远去的方向,面上一副云淡风轻、成竹在胸的模样,安然接受了众人隐带些崇敬、戒惧的目光。
其实他心中也有些懵。
‘我还没说到具体的练功方法呢,你懂了什么?还至道?’
不过转念想想,人身小天地的这个解释还挺恰当的。
方云汉原本的思路之中,实际是想起前世,某些波及上百公里范围的爆炸,却只是由比微尘更小千万倍的粒子对撞产生,所以,人体与外界看似微弱的交换循环中,能积累起开山裂石的内力,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这样的思路,当然不能直接宣之于口,也不如“人身小天地”这种说法,显得更加高明神秘。
只不过经过逍遥子这么一打岔,方云汉想要浅尝辄止、引人上钩的“传道”,却被勾起了更多的兴致。
此世,毕竟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就像刚才胜七开口阐述农家之道,像现在逍遥子突然弃船而去,无不是彰显出,他们每一个都是有血有肉、心思流转不休、活生生的人,而不仅仅是那些“剧情故事”中,性格片面的角色。
那如果,今天真在这里把武道长生的思路讲的七七八八,这些立场各异的旁听者,又会做出怎么样的选择呢?
一念及此,方云汉大笑了几声,接着说道:“体魄精元由十二正经主掌,内气流转由奇经八脉规制。如果是让内气直接就去渗入十二正经,那么作为主掌精元的一方,只是被动承受,算不上是和畅。”
“只有壮大体魄,让十二正经的充盈欲出,再与强度相当的内力融合,才能真正让十二正经与奇经八脉练达一体。若论内力的话,你们之中有许多人都已经达到这个标准,不妨暂缓越来越艰难的内力修行,去转修体魄吧。”
话音未落,扶苏看他即刻就要转身离开,急忙喊道:“道长,长生之道,我尚有未明之处,今日做客小圣贤庄,不好喧宾夺主,改日,可否到在下所居驿馆之中,再请畅谈一番。”
方云汉停下了将要离开的动作,望了扶苏一眼:“若有美酒百盏,贫道或许寻香而至。”
扶苏拱手说道:“那明日申时,必定让先生尽兴。”
“且慢。”
赵高眉睫微闪,眼神数变,呼吸变得略粗了一丝,终究说道,“纯阳道长,得道之士,想必文武一体,虽然道长看不上庄中武人,但我这六名部署,各持春秋名剑,桀骜不驯,戾气恼人,可否请道长代为训教一二。”
扶苏猛然回首,斥道:“赵高……”
他话未说完,凉亭外、长桥上,几个不同的位置,六道剑光并起。
罗网六剑奴,虽然看起来身份低微,以奴称之,实际上却是整个罗王组织之中的顶尖杀手,而且尤其擅长合击之术。
他们任何一人对比胜七或许都稍逊半分,但如果是六人联手出击的话,也许只要一招,便能致胜七于死地。
这六人齐出之际,狭长炽烈的凶险光芒,如同无声的电光,划破湖水之上的空处。
他们在赵高的隐秘示意之下,倾尽了全力,杀气从那些苍白的凶残剑光中,瞬间扩散,犹如一阵冷光凉风,席卷了大半个小圣贤庄。
小圣贤庄的三位当家,道家天宗掌门,阴阳家的楚南公等人,因为各具不凡修为,对于凶险的东西有着异乎常人的感应。
所以这一刻,他们几个恍如都已预见了六剑之下,金玉破碎,墙头上那道身影如同镜中之身,凄惨破碎的场景。
而在小圣贤庄之外,盖聂与卫庄等人,看向高墙那边的时候,却没有感受到半点杀意冷光。
他们只看到方云汉轻松随意至极的拔剑一挥。
随即,周遭河面、高墙、阳光、水雾,那些映照在水面中的小船倒影都似被一股无形力场,微微扭曲。
盖聂置身其中,一时竟察觉不出这股力场到底弥盖多远。
“训剑?”
他们听到高墙上含笑低问。
功法归笼一炉后,有心一试当下极限的方云汉,在那一剑之中,实则已将十成功力,尽化于无形,倾泻而去,一展新修剑势。
太虚剑意,吞日月!
长桥之上,天宗晓梦神色陡变,身上如同光尘化散,瞬息点水连退,几乎要退出整个湖面的范围。
伏念、张良同时动容,各自拔剑,凌虚剑犹如空谷临风而自守,泰阿剑的威道剑气,则犹如要撑天而起,却被紧紧约束在三丈之内,发不出去。
扶苏看到身边的赵高闷哼一声,脚下的木板凹陷断裂,几乎彻底陷入水中。
空中的六剑奴,几似不分先后的坠落。
公孙玲珑喳喳呼呼的喊道:“哎呀!你们这是、这是怎么了?”
一向平和慈蔼的楚南公,此时双眼之中,像是各有一种恐怖的异芒窜动,他不想眼中异状被察觉,低头看向湖面。
长桥之下,湖水之上,盖了一层淡淡的黑白影像。
若有人从高空看去,就会发现,此时,整个小圣贤庄的内湖,都被一个广阔的太极图案覆盖。
墙上的人剑尖所指,唯见黑白双鱼,缓缓转动。
在这个太极图上,每个人的身影都显得渺小起来,内力越深的人,所受到的压力也就越强。
而扶苏和公孙玲珑这样的人,偏偏一点压迫感都没有察觉到。
方云汉看了低头屏气的楚南公一眼,似感趣味的偏了下头,点评道:“这六把名剑沾染的杀孽太深,几乎与人一体,人不死,剑不净。”
赵高咧嘴一笑,牙根渗出的鲜血,在洁白的牙齿上染红,道:“竟是这样。那道长为六剑之净,杀了这六名剑奴,也是他们死有余辜。”
“谁说他们死了?”
方云汉收剑归鞘,轻声道,“贫道的剑,不斩凡夫。”
赵高听得此言,却不知为何更感一股酷寒,右手尾指抑制不住的一抖。
一语未落,墙上已人影杳杳。
湖面上的黑白太极图逐渐消失,众人仰头看去,空中白云悠悠,那道人仿若倚云而去,凡尘绝迹。
赵高双手一垂,掌风击向两边桥面,助他把双腿从木板陷落参差的地方拔出来。
伏念、张良拄剑而立。
颜路走到他们身边,张良讶异道:“你没有受到那一招的影响?”
这个儒门二当家,分明也拥有深厚的内力修为,却当真谦和已极,在刚才那样的局面之中,仍然克制住了主动伤敌的念头,所以也像不会武功的人一样,没被反制。
颜路翻手看着自己指腹,“你们没有发现吗,这位纯阳子,就是那个在树上留诗的人。”
如果真看懂了那一首诗字痕之中蕴藏的意志,又怎么会想要主动去对抗他?
哗啦啦——
此时,两边传来水声,六剑奴相继浮出水面,果然还都没死。
扶苏这时候,也忘了责怪刚才赵高的举动,只是扫视六剑奴之后,定定的看着刚才那人站的地方,喃喃自语:“长生不能等同成仙,可,这又与仙人何异?”
第271章 古城、明月、三山(4600)
海边风起,浪涛拍岸之声起起落落。
月光洒落在礁石之上,照出了两条人影。
其中一人身材健硕,满头白发,五官刚毅,看起来是三四十岁的模样,正是流沙组织的首领卫庄。
他遥望沧海之上,目不斜视,对身边的人说道:“小圣贤庄,今天白昼刚经历了那么一场变故,你居然还有空闲来找我?”
站在卫庄身边的人,是儒门三当家张良。
他轻轻摇头:“白天那件事情虽然影响不小,但实际上,并没有对小圣贤庄造成太大的破坏,更没有波及那些无辜弟子。我在庄内,没有什么需要留心处理的事情。”
张良的声音和着海风,带着深思的意味与少许的愁绪,“那位纯阳道长的出现,更多是牵动了有心人的心绪啊。”
“谁是有心人呢?儒家三杰之中,其实只有你的心思最重吧。”
卫庄即使是在跟老朋友说话的时候,也不会露出多么和煦的表情,也许是天性使然,他嘴角勾起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带着一点嘲讽,“伏念不好说。那颜路,他今天一定是仍能恪守作息,早早的熄灯睡觉了吧。”
“呵,二师兄啊。”张良失笑,“确实,就算我跟他认识了这么长时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是能够让他真正动容的。”
“不过说到心潮起伏。”
张良转头注视卫庄,“你心里的波澜,是不是比我更难安静下来呢?”
卫庄脸上一片平静,道:“但我所想的事情,跟你挂怀的,绝不是同一个方向。”
张良叹了口气:“你真的想要转修体魄,试一试他说的长生之法?”
哗!
一个浪头打在了前方的礁石之上,留下一片破碎的水渍。
岩石之上的水迹反照着月光,清晰的映在卫庄的眼睛里,使他双眸异乎寻常的明亮。
“你的武功,这些年来进步了很多,应该能明白,他所说的长生之法,并不是无的放矢。”
卫庄说道,“虽然只是一个构思,一个大略的方向,但他指明了这一点之后,前方的道路便豁然开朗。”
“即使是真的又怎么样呢?如今是多事之秋,你一定要从桑海这里抽身而去吗?”
张良望着海浪,又轻轻的叹了口气,实际上他对长生之法也有意动,但是,他并不那么急,“以你我的年纪,还远没有到需要求长生的地步吧。我以为,我们当前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卫庄瞥了他一眼,道:“长生之法对我来说,代表的不仅仅是长生,而是更强。你以为兼修了体魄,突破了纯阳子所说的那层界限之后,实力会仅仅只是体魄与内力相加这么简单吗?”
张良虽然没有把主要的心力,全部倾注在个人武功这方面,但被卫庄这么一提醒,自然也就明白了:“你是说,假如真的让精元内力练达一体之后,会出现战力骤升的变化?”
他自己设想了一下,承认道,“确实有这个可能,可是,增强体魄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最近公子扶苏、墨家、阴阳家、罗网,大多聚集于桑海城,肯定会牵出一些事端,你真的不能多留一段时间,把兼修体魄的事情压后吗?”
“只有掌握力量的人,才有选择的权利。”卫庄的手向前探出少许,五指屈握成拳,“从前我看不到比鬼谷更好的途径,现在既然有这样的道路摆在眼前,我又有什么理由将它推迟?”
“力量并非只有武功这一种……”张良还想再劝,但只说了半句,就对上了卫庄的视线,后面的话也就说不下去了。
儒门的三当家心中微觉恍然。
他的这位老朋友,虽然是出自于能谋善略的纵横家,实际上却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更看重个人武力的作用。
后来,他们这一群人之中,最能谋善断的韩非死了,夺得大将军之位的卫庄,驱使韩国所有的兵马,还是没能阻止韩国覆灭的结局。
卫庄对计策谋略、寻常兵卒的作用,或许又发生了改变,看得更轻了些。
事实上,卫庄这样的看法也绝不算错。
韩国覆灭之后,曾经身为韩国大将军的卫庄,既未投降也未被追剿,还能带领一部分人生存下来,让流沙组织威名远扬,以至于身为大秦丞国的李斯,都亲自上门邀请。
这也全是因为流沙组织中,每个人都身负不俗的武力。
心知再劝无用,张良却顺势提起另一件事:“你想兼修体魄,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兵家披甲门的武功。”
卫庄目光转回海面,道:“直说。”
“兵家披甲门,当年与魏武卒几乎等同一体,魏国败亡之后,披甲门之中最顶尖的高手典庆,托庇于农家神农堂主朱家麾下。”
张良解释道,“最近农家正好出了一件大事。”
“前一段时间,天有异象,有流星坠落,从天象上判断,那颗流星应该是来自荧惑方位,流星残骸,因而得名为荧惑之石。”
“农家不知何人发出了神农令,宣称只要有农家弟子取得萤惑之石,前往炎帝六贤冢,就可以继承侠魁之位。”
农家虽然号称有十万弟子,实际上却是分为六堂,散布于各方,平时根本无法统合归一,只有取得“农家侠魁”之名的人,才能同时向着这六堂人马发号施令。
而农家这一代的侠魁失踪已久,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侠魁的位置如同空悬。
这一次,突然有人从唯有侠魁才能掌握的渠道发出“神农令”,无论发令者是不是当代侠魁,都足以引起六堂高层的关注。
“朱家身为神农堂主,不论他本人有没有这个野心,那些拥护他的人,总是会让他参与到这一场争斗之中。而我看此事甚为诡异,朱家恐怕会涉入九死一生的危机。”
披甲门功法这种东西,对于看重师门传承的人来说,可能要比自己的性命更加重要。
即使流沙组织曾经与神农堂有过不少合作,要想购得典庆的功法也几乎不可能,但是,如果卫庄对典庆,乃至于对典庆的恩人朱家都有救命之恩,他的要求,典庆就不太可能会拒绝了。
这些话,张良没有讲明,因为他知道卫庄自己就能想到。
而且农家成员大多是普通百姓,对秦皇定下的徭役之重,早有怨言,对张良而言,便属于未来可能争取的反秦盟友。
卫庄牵扯进去,多保下农家一些有生力量,也对大局有益。
“我知道了。”
卫庄应了一声,正要离开,突然视线定住。
张良也被海面上忽然浮现的一幅奇景,摄住了所有的心神,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方向。
天上层层云霾,犹如忽然被削掉了大半,朗月疏星的光芒,变得清亮了数倍也不止。
在这样的天光映照之下,浅层的海水都变得通透起来,海面上的雾气若散若沉,显露出了三座高山。
这三座山漂浮于海水之上,高不知几许,所占据的范围极其广阔,奇花异草遍布于山体之上,险峻怪石,灵动十足的种种珍奇兽类,数不胜数。
山顶有仙鹤纵起,草间有白牛踏出,头上双角如同碧玉的麋鹿,栖息在参天古木之下……
那些金玉似的花朵间,飘动的每一点露珠湿气,立翅不动的唯美蝴蝶,一切都诉说着古往今来人们想象中的神居、仙境。
三座山好像近在咫尺,只是当看到这种景象的人,真的把手伸出去的时候,才会发现,那仙山妙境,实则是何等遥不可及。
………………
桑海城中,一个隐秘所在,墨家众人齐聚。
盗跖从怀里掏出了一卷丝绸,就着灯光在桌子上铺平,让众人过来观看。
“这就是罗网的人,要在小圣贤庄之中搜寻的古卷?”班大师看了一眼之后,疑惑道,“怎么这东西看着这么新呢?”
“因为这一块丝绸,是我三天前刚在桑海城中,找了个小店买的。”
盗跖嘻嘻的笑了两声,说道,“我找过去的时候,这个古卷已经被罗网的人得手了。但是有我出马,还是神不知鬼不觉的把古卷拓了一份,保证上面的内容分毫不差。”
吕大师赞许道:“盗跖做得很好,这样一来,罗网的人就不至于猜到,我们也知道了古卷的内容。以后,我们有针对性的活动起来的时候,也就轻松一点了。”
“那是,我在这方面还是非常有自信的。”盗跖自得的一笑,随即却有点愁眉不展的说道,“不过这上面到底写的是些什么东西?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啊。”
“这看起来,应该是殷商之时的古文。”
班大师拿起桌上的一盏油灯,凑进了观看,手掌一个字一个字的拂过去。
也不知道盗跖到底是用什么技巧,把古卷上的文字拓印下来的,反正这些字迹非常清晰,而且,并没有半点湿润的感觉,随意的用手指摩擦,也不至于担心字体会糊掉。
要是这种手法拿去给人家抄书的话,他一定能够大赚一笔。
“蚩尤之剑……八十一尊兵魔神……黄帝斩蚩尤,将最后一尊兵魔神,藏于大漠古城之中……”
班大师逐字逐句地读着,声音时高时低,有时只是自己在默念,旁边的人听不到全貌,不由得有些心急。
庖丁问道:“看完了吗,这上面到底写的什么呀?”
“这是一个远古的传说,不,这根本就是一个神话。”
班大师脸上带着几分怪异之色,说道,“传说,远古之时有星辰坠落于大地,带来可怕灾难。蚩尤得到神灵九天玄女之助,以部分星辰残片打造蚩尤剑,塑造八十一尊兵魔神,平息灾难,成为大英雄。”
“可是后来,蚩尤性格有变,成为肆虐大地,压迫众生的魔王。九天玄女又助黄帝击败蚩尤,摧毁了大多兵魔神。”
“但是最后一尊兵魔神,却得以幸存,被封存在大漠古城之中。”
班大师看向这些文字最下面的那张山川示意图,道,“这最后的图案,就是指引大漠古城的方位。”
这个故事听起来,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信度。
墨家众人完全没有想到,秦皇派人搜寻的秘密,居然会是这么一个荒诞的传说。
而且罗网采取迂回的策略去盗取古卷,而不是压迫小圣贤庄,要他们交出来,恐怕是担心小圣贤庄毁了原本,推说没有或伪造一份。
从这一点上来看,秦皇、罗网乃至于小圣贤庄一脉,可能都相信这个故事,所以才这么看重这份路线图。
“这算什么?”庖丁愕然道,“就算这个故事是真的,难道秦皇要派人去挖出这个不知道几千年前的古物,为他天下无敌的大秦铁骑增加战力吗?”
盗跖玩笑着说道:“也不是没可能啊。毕竟他都会相信东海真有什么仙人山,里面还存有长生药,再相信一个神话故事也不奇怪。”
“可能他觉得这个什么魔神,会比他所有大秦铁骑加起来更强吧。”
他们几个只觉得这事荒诞怪异,高渐离却注意到班大师和吕大师脸上沉重的神色。
“怎么?”高渐离向班大师问道,“难道这件事真有什么紧要的地方?”
“这件事情很有可能是真的。”班大师看了吕大师一眼。
吕大师则是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腰带,道:“三百年前,祖师墨子乘机关朱雀,遨游天下。在大漠之中,有过一段奇遇。”
班大师接着说道:“四灵机关之中,玄武借水为动力,朱雀借风为动力。你们不好奇,最强大的机关青龙,是借什么为动力吗?又为什么只有青龙被列为禁忌?”
盗跖等几人面面相觑,问道:“难道跟那兵魔神有关?”
“具体情况是怎么样的,我们并不清楚,不过祖师当年从大漠古城之中带回来一件宝物。”
吕大师缓了缓,一字一顿的说道,“这件宝物,就是机关青龙的核心动力。按照祖师当年与古城的约定,在祖师死后,如果墨家的人再次动用机关青龙,只许使用一次,就要将此宝物还回古城。”
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之后,盗跖才说道:“如果这个宝物真的跟那个什么魔神有关系,那么老吕你把这个宝物送回去的话,会不会反而帮了罗网那些人的大忙。”
“可是机关青龙已毁,如果兵魔神真的存在。”
高渐离闭了闭眼,决然道,“那我们为什么不能试着,比他们更快一步?”
吕大师皱眉看着高渐离:“你什么意思?”
“我并不是说不要将宝物还回去,但是始皇帝这个暴君已经注意到那里,那座古城注定不能安宁了。”
高渐离寸步不让的看着吕大师,“为什么不能让这股力量,为我们击溃暴政,推翻大秦作出贡献呢?”
吕大师:“你……”
“哎,哎,你们先别急着争啊,还不知道这个古城到底是在哪里呢?”庖丁连忙出来劝解。
高渐离则道:“既然祖师留下了把宝物还回的任务,不可能不指明古城何在吧?”
吕大师沉吟不语。
“是在楼兰。”班大师说着拿起了那一份拓印的丝绸,道,“祖师留下的地址,是在楼兰,而这个上面标出的地形,好像也是在楼兰。”
他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之后,肯定道,“那座古城经历岁月演变之后,就是今日的楼兰。”
“既然是楼兰的话……”
高渐离的话还未说完,在门外警戒的雪女忽然发出一声惊呼。
屋内的众人面色俱变,各有动作。
盗跖和高渐离最先冲出门外,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他们没有看到什么危险,只见雪女怔怔的看着远方。
几人顺着雪女的视线看去,各自露出惊异之色。
与这间屋子相隔百步左右的一棵大树底下。
刚旁听了一场秘密会谈的方云汉,气息隐与四周相合,却也忍不住在抬头的一刻,露出了些微惊诧的神色。
云破月开。
三座仙山,如在眼前。
第272章 半夜星月不见人(5700)
“海市蜃楼?”
大树的阴影之下,方云汉眼中逐渐聚齐些许金光,宛若悬着两盏金灯。
以他此时的目力,可以清晰的分辨出来,那三座临近了桑海城的仙山,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一片幻影。
但如果真的是海市蜃楼这种光学幻景的话,就代表,在远处的某一个地方,有与这幻景对应的真实景物存在。
也就是说那些奇珍异兽,参天古木,碧玉藤萝,石中金花等诸多罕世难寻的玄异之物,在这个世界也是真实存在的。
“秦皇遣徐福东渡,携三千童男童女,入海寻仙……东海仙山的传说吗?”
方云汉心中默默盘算着,又往墨家那些人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些人做起事来总是磨磨蹭蹭的,虽然说了要去楼兰,却不知何时才会出发,反正以他们的脚程,也不可能比方云汉更快。
而且功法融合,寻回心境之后,方云汉以过往的角度,参悟吕洞宾的那些法门,触类旁通,渐渐体会出许多心神异力上的妙用,只要他想,那墨家众人的行踪,便根本逃不出他的心神感应。
兵魔神相关的事情,倒是不必急在一时。
树荫底下,青影一晃。
片刻之后,方云汉就来到海边。
桑海城临海而立,墨家众人隐匿的那个位置,距离海边其实不远,但是从层叠罗列的屋舍、井然有序的街道走出,到了空旷无人的海岸边,再去看那三座仙山的时候,便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当四周没有了楼宇屋宅的分摊,孤身一人独对山影的时候,若即若离的三座仙山上,百草百兽,百岩百涧,那种雄浑接天的气魄,就像是一气囊括了整片海疆。
山与海潮,似在共息,壮阔无垠,动静相宜,引得渺小人心止不住的要脱去凡俗琐事的羁绊,徜徉于那无边幽美的海雾深处。
此等壮美,即使只是纯粹的景色映入眼中所致,不带有任何人为魅惑的成分,却也足以叫人失语失神。
自然之美,总具备着人心难以预料到的地方,只有真正去体验过,骤然间撞入其中,五感六感,一同品味到了,才知道何以谓之鬼斧神工。
方云汉在海边静静地立了数刻的光阴,不错眼的欣赏着这样的美景,不知不觉之间,就将葫芦里的酒喝了个涓滴皆尽。
他本不是个嗜酒的人,但这时候,总想喝点什么才觉得对味。
直到海上雾气浮动,三座仙山的影像逐渐变得更加虚幻,像是被扰动的水面一样,看不真切了,方云汉才出声,感慨了一句。
“如果是这样的仙山,我也愿意相信其中有能够让人长生不死的神药啊。”
说话间,他把空酒葫芦抵在额头,闭上眼睛回忆刚才看到的细节。
跑这么近,当然不是只为了欣赏美景的,方云汉是想看看,能不能从这海市蜃楼的边角处,窥见一些具备特色的地形,以便于日后有机会的话,甚至这一点线索去找找看。
就在他回忆的时候,不远处有一个老者,注意到了这边。
那老人本来应该也是到海边来看仙山幻境的,只不过,他来的慢了一些,到场不久,三座仙山的虚影就已经消散。
发现了方云汉之后,老人捋了把胡须,直接向他走过来。
二人相距仍有三十步时,闭眼的方云汉说道:“楚南公也有兴致夜游?”
“人老了嘛,就是睡得少。夜半推窗,看见这仙山妙景难得,索性到海边来走一走。”
楚南公单手撑着一把拐杖,纯白的胡须和眉毛占据了他脸上不小的面积,尤其是那两撇眉毛,密而又长,几乎把两个眼睛彻底遮住,使得这个老人家的神色始终有些不明朗的感觉,只隐约看出是在笑。
“我还以为纯阳道长会来找老夫的,没想到反而是老夫先来找你。”
“哦?”方云汉睁眼,偏过脸来笑问道,“贫道与你,不过是萍水相逢,在小圣贤庄中有一面之缘罢了,为什么要去找你?”
“何必明知故问呢?”楚南公叹息道,“纯阳道长在小圣贤庄之中,一剑演化太极图,想来必定已经感受到老夫身上两股异样气机。”
“贫道对那两股气息确实有些兴趣,不过也不值得单独走一趟。”
方云汉挂好空酒葫芦,道,“原本是打算明日去见扶苏的时候,顺便请你谈谈。看来楚南公却比贫道更心急一些。”
“道长出身神秘,修为通玄,再老的人也免不了好奇呀。”
楚南公把拐杖放在身前,双手交叠着压在拐杖上,他人本就长得有些矮,又弓着背,腿也短,这一根拐杖拄在身前,反而像是承担了他大半的体重,站得更稳当了一些。
这老者摆好姿势,抒了口气,继续说道,“当年这好奇心可把老夫害苦了,可惜记不住教训。”
“那是楚国将被攻灭的前夕吧。老夫听说,阴阳家当代首领东皇,动身到了楚国王都之中,要寻找一样密宝,就忍不住也到王都之中瞧瞧,恰好碰上了东皇太一,就被他下了一道咒法。”
方云汉双眸之中的光华若隐若现,细细的观察着这个白眉白须,像是具备许多长寿特征的老者。
这老者体内,果然有一股异样气机,跟他当初在机关青龙的残骸处感受到的,有些许相似。
这道气机在隐匿的时候,无形无质,无色无相,深远的犹如一片夜空。
那就像是一片纯色的画布,楚南公体内的任何生机流转,都会在这画布之上展现出来,而画布本身并不会对此做出任何的干扰。
可是那一天,方云汉记得清清楚楚,当他的太虚剑意压下,这纯净如无物的一片气机,当即焕发出了令人惊艳的璀璨光色。
如果不用眼睛去看,而单纯以心灵去感受的话,大约会见到空无夜幕之上,陡然现出漫天繁星似的景象。
假若,这是阴阳家的咒法所导致,那么,在楚南公体内,却还含有一道能与这咒法相抗衡的力量。
来自阴阳家的那道气机,如同夜空繁星,那么另一道气机,就像是古树根须,平常就不容忽视的盘踞在楚南公的四肢百骸之间,一旦阴阳家的咒法异动,这股元气,就能够最快的作出反应。
方云汉直言问道:“你说你体内的一股异种元气是来自于东皇太一,那么,另一道呢?”
楚南公道:“那是老夫的一位故友,当年为了帮老夫压住东皇太一的法咒,留在我体内的力量。”
方云汉道:“何人?”
楚南公一点弯子也不绕,问什么答什么的模样,回答道:“有人称他为黄石公。”
“黄石公啊,难怪。”方云汉微微点头。
这黄石公也是他前世历史之中的一个名人,道家兵家兼修,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世界的黄石公,同样是一位武学上的大行家。
他在楚南公体内留下的那一股元气,乍一看起来切合道家生生不息的妙指,若细细查看的话就会发现,内里暗含大军攻伐一般的霸道。
方云汉只跟楚南公接触了这么一点时间,就看出了一些趋势。
黄石公的元气,平时应当会强行裹挟着楚南公本身的心法运转,要是这股元气,能够顺利的消灭掉东皇太一的法咒,那么那道法咒的力量也会被吞并。
其中的道理,就好像是打溃了一股军队之后,将降将降兵,打乱重编,混入自家军队一样。
不过,这对于楚南公来说,却并不是坏事。
若是真能一切顺利,楚南公最后的结果也就是自身功法被废掉,转修另一种更强大的功法,并且功力还会比从前高出不少。
可惜,这一切并不顺利。
“你那位朋友想要改换你的根基,使他的功法在你体内自行运转,然而东皇留下的那道法咒,也会自行循环。”
方云汉的眼神中,惊奇的成分越来越多,他现在看着楚南公,只觉得眼前这人,根本就不是一个面色和蔼的老头,而是两个正在交锋的绝世高手。
东皇太一和黄石公的功法,一直相持不下,越来越壮大,楚南公本身的根基就越显得微薄。
如果说一开始,他体内这两道元气,还有被驱逐出去的可能,那么现在,支撑他这条生命延续下去的,已不再是他的血肉精元,而纯属是这两道相互制衡的异种元气。
这两股外来的元气,反而成了他这个人存在的主体了。
“那黄石公如若真是你的好友,应该可以助你在最开始的阶段,彻底拔除那道法咒,怎么会任由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你还成为了阴阳家的人?”
面对方云汉的疑问,楚南公笑吟吟的说道:“当时是老夫拒绝了。”
“黄石老友将他的功法特性,灌入老夫体内之后。老夫突然想看看他与东皇到底孰强孰弱,就主动去了阴阳家一趟。”
楚南公大概也知道他体内的异状,却浑不在意,一手抬起来,捋着胡须,“嗯,然后就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了。”
“呵!”
方云汉轻笑一声。
楚南公的话,有些可以当真的听。
方云汉若有深意的望着他,道:“那你现在是想让贫道也加入其中,试试看三方还能不能继续制衡吗?”
楚南公笑道:“哎,这两部功法运转于体内,老夫也时常忍不住揣摩其中的意境,自觉获益良多,正是想跟纯阳道长分享一番。”
“哈哈哈,楚南公啊楚南公,你或许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或许觉得反正已经活得够长,为了这一次试探,即使了却残生,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但……”
方云汉话锋一转,说道,“所谓上天有好生之德,拿一个无辜之人的性命来显示某种试探的结果,这种事,贫道是不会去做的。”
楚南公的神色沉静下来,似笑似叹,道:“如果这是道长真心的回答,那么,这也已经是一种结果了。”
方云汉甩袖一笑,说道:“你担心贫道来历不明,搅动风雨,在这烈火烹油、岌岌可危的年景里,闹出更大的乱子,殊不知,贫道来此人间,不是要动刀兵,是要世人能享受太平光景。”
楚南公微默了片刻之后,慨然叹息道:“但是这又谈何容易呢。道长,假如你真有这样的想法,或许不妨去大泽山走一走,见一见老夫的那位故友。”
方云汉却不笑了。
他虽然在得到武侠人物模板之后,有时候会做出一些“演”的事情来,但是真正说到自己心目中,不可亵渎的“正”事,便不会在乎那么多,而一定会以肃穆的姿态来对待。
数息之后,方云汉悠悠的说道:“黄石公在大泽山吗?看来他确实也很有一些想法,但是,在你看来,维持一种制衡的局面,有利于积蓄着、潜默着、准备着未来的太平。”
“可在我看来,你们所着重的方向,都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你以为的那些各持一端的重要人物,在我眼中,也许都是动荡的源头。”
这个道人打扮的年轻男子,之前的神情举止之间,或笑或奇,完全不去掩饰自己的情绪,但在楚南公自己看来,都可以以平常心去替代。
唯独这一段话,说的很平淡,声调几乎都没有什么起伏,却叫楚南公止不住的有些心惊。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仿佛思考了许多之后,才想到一点说词:“道家无为,纯阳道长,你这番话可不像……当今天下,除了他们两边之外,并没有第三种道路。”
“时移世易,道能万变。你不妨等上一段时间,再来看一看。”
方云汉转头看向海面,海面上最后一丝幻景,正自散去。
楚南公依旧在说:“所谓的第三条路,最多只是选中了其中某一条,用一种另类的方法走上去,也许最后的目的是一致的,却反而会树立更多的敌人,丧失原本的盟友,何苦来哉。”
方云汉随意应道:“那不更是一件大好事吗?你想要我试一试东皇与黄石公,我正是要好好的试一试。”
“世上可以有人而无功法,却不能有功法而无人,拿你来试算得了什么?我会亲自去见他们。”
方云汉的目光流连于海上,月光无阻碍的照着无垠大海,波涛起伏之声,不绝于耳,浪潮奔来,拍在海岸边的石头上。
沧海之中,流水肆意的散行着,从无固定的方向。
楚南公连叹也不叹了,他已经无话可说。
“况且,贫道本非此间人,何曾遵循此世道。”
风声若箫,楚南公眼前已经失去了那人的踪影。
夜色渐深,星辰与明月的光辉,在更深的时辰里面,也变得更清透。
既然照彻了海水,当然也照彻了酒水。
此夜此时的桑海城中,公子扶苏尚未入眠。
他在所居之处的客厅之中,靠着灯烛看书。
客厅正门的地方,有许多仆人,正在打扫地面,重新搬动厅中门外的摆设。
他们也搬来了许多酒坛。
有人打开了其中一坛酒之后,捧着那个酒坛,从厅外的月光下,走到了厅里的灯光之中,送上了一杯给扶苏。
“公子,这就是为明日宴请贵客的时候,准备的美酒。”
“嗯。”
扶苏放下了书简,接过那杯酒之后,轻轻的嗅了嗅,说道,“这已经是桑海城之中,能找到的最好的酒了吗?”
仆从万分恭敬的回答道:“不只是桑海城,周边十三座城镇之中搜集过来的最好的酒,也就是这样的。”
扶苏尝了一口之后,说道:“好,你们就先放在这里吧。”
仆从领命退下。
扶苏正要重新拿起书简观阅的时候,耳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好酒,好酒啊。”
在众多仆从惊恐的目光里,客厅之外忽然飞进了一个酒葫芦,稳稳当当的悬停在半空中,接着,一个酒坛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拍开了封泥,揭开了封布。
那酒坛先向虚空之中一倾,众人都以为酒水将从其中淌出。
却见清亮的酒液,只流出了大约两寸的距离,就在空中莫名消失。
客厅之中,还响起了并不算多么明显的吞咽声,仿佛那些酒水,都是被一个无形的存在喝掉。
“这、这是……保护公子!!”
那些仆从总算是训练得当,周边又有不少护卫,就算是在这种午夜时分,神怪来访似的气氛之中,俨然不忘保护扶苏。
然而扶苏却一拂手,说道:“你们都退下。”
众人面面相觑,却不敢不听,战战兢兢的退到厅外去了。
扶苏看向那酒坛和酒葫芦悬空的所在,明明空无一物,却像是面对一个真人一样,说着:“约在明日申时,纯阳道长怎么提前来了?”
“兴之所至而已。”
那酒坛停顿了一下,换了个方向,开始向酒葫芦里面倒酒。
有看不见的人在开口说话,“贫道现在兴致还是不错,那就开门见山吧,扶苏公子,你请我来无非是为了那长生之道,长生之法,那么你是想为个人求长生呢?还是想为着大秦求长生呢?”
扶苏处于这样的玄异场景之中,还是镇定自如,闻言,好奇道:“长生之道,只是模糊理念,总揽全局而已,长生之法,却要具体而微。个人长生法,或许还能三言两语概括下来,一国之长生法,却又怎么是文字可以尽述的?”
“文字既然给人看了,那就不仅仅只是文字了,看了文字的人,也就是这长生法的一部分。”
酒水注入酒葫芦里面的声音持续着,那看不见的人,笑着说道,“那么就再问一次吧,公子扶苏,你要的是为个人长生之法,还是要让这大秦长生之法?”
扶苏略一拱手,说道:“如果真有这样的法门,无论是为人长生,还是为国长生,都请道长备好,随我前往咸阳走一遭,去面见父皇,如何?”
他这句话说完,虽然还是看不见那个人,却凭感觉,觉得那个人好像是摇了摇头。
“你的父皇,或许会为了个人求长生,但是他真的会认为有为国长生之法,能够胜过他自己的政令法度吗?”
扶苏沉默片刻之后,诚挚的说道:“父皇渴求长生,能重用阴阳家众人,如果先生愿意呈上真正的长生之法,再有为国献策之举,相信父皇也会酌情采纳。”
“贫道半在凡尘半在外,莫非你要我到秦皇面前,与阴阳家众人斗法争胜,争领风骚,以求恩宠?”
那人笑道,“那也未免太看轻了道之一字的重量。”
那酒坛里面的酒水已经被倒空,被随手掷开,轻飘飘的落在地上,只传出细微的碰撞声。
“也罢也罢,既然人心未满,天时未至,那就……”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微,扶苏凝神静气,几乎摒住了呼吸,想要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却还是越听越迷糊。
少顷,桌面之上,映在酒杯中的烛火,晃了一晃,如明如灭。
扶苏脸上光影明暗不定,眼睛一眨,恍惚了一下。
门外忽然有人大步闯入,五体投地,跪在大厅之中,悲声说道。
“公子,陛下龙驭宾天了。”
第273章 黄粱一梦,西君杀人(5000)
有士兵来报告,说是秦始皇在咸阳城中突患急症,几天之间就撒手人寰。
扶苏惊痛交加,悲切莫名,连忙赶回咸阳。
然而他这夜以继日的一路急行,回到了咸阳城之后才发现,秦皇的第十八子胡亥,居然已经登基了。
不久之后,这位二世皇帝,就逼杀了自己兄弟姐妹二十余人,扶苏也被一杯毒酒奉上,丢了性命。
大秦当下,所谓法出于君,至胡亥在位,愈发的无法无天,肆意操弄权柄,以残酷暴行为乐,又以“税民深者为明吏”,以“杀人众者为忠臣”。且令百姓增交菽粟刍藁,自备粮食,转输至咸阳,供官吏、军队以至于狗马禽兽的需要。
他还下令要继续扩建阿房宫,发民远戍,民怨沸腾,不可抑制,有百姓揭竿而起,更有多处托名六国遗族,聚起数十路烽烟。
大秦对各地的掌控能力,飞快的削减,咸阳城中,群臣或忧心忡忡,或激愤震动,于是调集大军出征,意图横扫四方,重定天下。
大秦铁骑即出,初时锐不可当,后来却连遇猛将,多逢敢死之士,兵锋受遏。
终于,在滔滔大浪边上的一场决战之中,大秦的主力,被一个勇悍无匹的大将率军攻破,彼方以寡敌众,竟使残余秦军迫不得已,束手请降。
至此,天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反秦的烽烟覆盖于三山五岳之间,之后没过多久,胡亥也在宫中自尽,反秦大军打入咸阳城中。
那一把火,烧的连绵宫阙尽成焦土,黑烟滚滚,火光映照了大半天空,烟气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弥漫周遭数百里。
那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寄望于自始皇帝往下,相传万世的功业,终究还是在这火光之中彻底的崩塌。
五湖四海之间的战乱还在持续,咸阳城中的余烬烧尽时,半座高楼垮塌下来,碎散的焦炭惊起了大片的烟尘。
沉闷无比的一声,像是预示着蔓延在整片大地之上的碎裂痕迹,震人心魂。
夜风吹动,烛光明灭。
扶苏惊醒。
他一手紧紧的抚着胸口,只觉心脏激烈的跳动,几乎要从胸膛之中跃出,不自觉的张大了嘴巴,奋力的喘息着,额头鼻梁之间迅速的渗出大颗的汗珠,手心和背脊上也传来湿润的感觉。
“呼!呼!呼!”
光洁如新的客厅之中,几许轻纱从房梁之上垂下,在外面吹来的夜风之中,荡起又复落。
扶苏大口的呼着气,脑海中那种纷乱疼痛的感觉,逐渐的缓解,桌上的烛火映入他的眼中,照亮了残存的复杂情绪。
灯火旁边的半杯酒还在。
“是梦……”
在那个梦境之中,在喝下了毒酒之后,已经死去的扶苏,却好像化作了一种更为辽阔的视野,纵观天下的局势。
那些大局上的变化,在梦中的时候,好像无一不是真实的刺激震撼着他的精神,但是,随着他从梦中醒来,很多东西都已经模糊,只能记得一点大致的走向。
不过也多亏了,那些东西已经模糊掉,否则的话,扶苏怀疑,他的头或心,总要有一个会承受不住。
“这到底是不是梦?”
扶苏抬头看向厅中,想要看到那个悬空的葫芦,只是这一次,连酒葫芦也不见了。
他怔了怔,耳边传来一道声音。
“梦醒梦沉,梦前梦后,今夜都已经不是传道的好时机。贫道来此一遭,不曾传法,百盏美酒,便只取一葫。”
扶苏看不到那人到底身在何方,只好注视门口的方向,开口挽留:“道长……”
“余下的酒,请公子日饮一盏,百日百盏,饮完之时,酒尽心清,或许就是你我再相见的时候了。”
话音一落,厅中又卷起一阵清风。
风声过处,扶苏身上汗意一清,心头燥热思忖,脑海中的纷乱腾杂,好像也全都被抚平了一刹那,就觉得全身都轻松下来,虽然张口,一时间却轻得忘了言语。
等他再次回过神来,心里冥冥之间就有了一种思悟,知道那位从头到尾不曾现身的纯阳子,已经真正离开。
扶苏举步走到门前,向外看去,这时候才月上中天,唤人询问,得知他斥退了众多仆从与护卫之后,在厅中才独处了大约两刻钟。
今夜光怪陆离的一场对谈,梦中数年,那既深刻又显得模糊的经历,也只在不到两刻钟的时间里流过。
望着周围这些静立无言,似敬似惧的护卫仆从,看着庭中生长的香草小树。
两边的走廊幽静,面前的一切,都笼罩在空灵清澈的月光之下。
扶苏忽然觉得这些人与草木之间,草木与房屋之间,都有一种出奇的相似,一旦战火席卷而来,他们都如同零落的花瓣,无能为力。
那是不是只有把根须扎得更深一些,会让自己变得更加沉重、坚定,才能扛住风和火,浪和霜。
“公子!”
赵高的身影从走廊一侧转来,他的声音,打散了扶苏心头尚未分明的感慨,使那些浮动的念头沉淀下去。
扶苏望了他一眼:“嗯?”
赵高在他的目光之下,微觉有异,但仍然保持平时的姿态,恭敬着说道:“下官听到这边有异动,担心公子的安危,所以赶来观视。”
扶苏对着赵高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说道:“这里没事,只是纯阳道长把约定提前,来了一趟。”
赵高垂眸说道:“哦,那想必纯阳子已经献上完整的长生之法,下官先在这里恭喜公子了。”
“我是想为父皇多寻一门长生之法,不过道长说天时未至,还不到传道的时机。”扶苏摆手说道,“这件事情你不必多管,更不可以让你的手下惊扰了道长。”
赵高低眉顺眼的拱手说道:“遵命。既然此处无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
扶苏点了点头,看赵高退远了之后,却又突然叫住他。
“父皇让你教导胡亥,关于帝国律令的学问,胡亥学的如何了?”
赵高本就是面朝着扶苏往后退的,此时直接停步,倒也不必再转身,说道:“十八世子虽然年幼,却天资聪颖,对帝国法度领略颇深,连陛下也曾赞许。”
扶苏向赵高走了几步,定视着他,口鼻之间的气息顿了顿,说道:“很好,你要再用心一些。”
赵高说道:“下官必定竭尽所能。”
扶苏将手在赵高肩上拍了一下,转头看着院中月光,道:“夜色深了,你回去之后也早些休息吧。”
“多谢公子关心。”
赵高道谢之后,再次离开,即将行到走廊转角,彻底踏出这片月落的时候,他趁着转身之际,往扶苏那边瞥了一眼。
扶苏还在原来的位置,换了个仰首的姿势,看起来正在赏月。
赵高迈步,踏入了另一座院落,心头的异样感觉萦绕不去。
走在院中碎砖铺成的小路上,他忽的开口说道:“设法调查纯阳子的行踪,他那把剑,其形其质,皆有不凡之处,也可以从这个方面入手,追查他的背景来历。任务定为甲等。“
他说这话的时候,不远处就有一个看起来正在扫地的仆从,听完这段话,那仆从立刻转身离开,身法利落,脚下踏地无声,原来竟也是一个罗网的杀手假扮而成。
赵高继续前行,在阴暗处,罗网六剑奴相继来到他身后。
“从小圣贤庄之中得到的古卷,是否已经送到阴阳家手上了?”
六剑奴中的真刚答道:“已经送到,是由护国法师星魂大人亲自接手。”
他们六个,之前都曾经被纯阳子击落湖水之下,看起来绝对受伤不轻,而这个时候,似乎又都神完气足,这种伤势痊愈的能力远超一般剑手。
这种情况除了是因为他们本人内力深厚,又有充足的珍贵伤药供应之外,也是因为,当年在罗网组织为各大名剑选拔剑主的时候,每一个候选者都曾经历过残酷无比的训练。
他们的体质,在反复受伤与各类毒液、药物的作用下,已经异于常人。
几句对答之间,赵高已经来到了自己的居所。
屋内燃起了灯火,桌上有一盏门口,两边各有一盏,燃的是罗网秘制的油膏,无烟无味而格外明亮,将整个室内都照得亮堂堂,更胜过屋外的皎洁月光。
六剑奴,分别侍立在房门内外。
赵高坐在长案旁,开始阅览今日送达的各类情报。
秦皇的政令虽然有诸多苛虐之处,但他却绝对是个勤政之人,即使最近这些年,他看起来为求长生,已经分摊了许多心力,仍然常常在夜间批阅奏章,直到月影西落。
赵高能在秦皇身边爬到这样的位置,自然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就算是连夜不睡,也是常有的事情。
只不过,今天晚上从扶苏那边回来之后,赵高就有一些心神不宁。
这种异样感,有部分可能是因为扶苏语气姿态之中,流露出来的一些微妙难言的地方,而更多的,则是从未知之处滋生。
桌上灯盏里的油用掉了一小半,赵高才看过了十份情报,有时候一份情报浏览过后,竟觉得有些记不住重点,要回头再看,这在他身上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静了片刻,赵高放下了手中的情报,来到卧榻之上,决定休息一晚,调息练气度过这一夜。
随着功力运行,森冷的内气,镇静心神,他心头难知来源的不安感觉,被镇压下去,气质变得宁静。
屋内的灯光渐弱。
门外有月,月照全城,桑海城中,一处飞檐之上。
换了一身黑衣的方云汉,披散长发,立在飞檐尖端。
今天晚上与扶苏一会,过程与结果,只能说是不出预料。
他以心神异力,欺瞒扶苏等人的五感,让他们能见葫芦,却见不到他的身影。
如此营造神秘氛围,不知不觉中令心神紧绷,才方便他用入梦之法,为扶苏营造一场梦境。
方云汉在大齐的时候,有跟刘青山探讨过,按照刘青山的说法,在他们的修行体系中,武人的精神坚定纯粹,而术士的精神柔和细腻,这是本质上的差别,若要二者兼修,往往是费力不讨好。
然而,若在其中一条路上,已走出了足够的高度,想要借鉴模拟另一条道路上的部分法门,却也不难。
那时营救齐皇,方云汉接管刘青山的入梦渠道,就参悟出了其中几许奥妙。
不过,就像当初留给上官海棠的心刺法门,习武之人使用这些精神上的法门时,如果不是为了杀人的话,总显得有些隔行的生疏感,颇为繁琐。
也多亏扶苏这人,生在一个这样的世界,却真没什么武学上的根底,不然那梦境留下的影响,未必能这么顺利而深刻。
心上的种子已经种下,接下来,就该排除一些未来最有可能伤害这株嫩苗的人了。
方云汉心情不错的哼了几句小调,扶了一下脸上的面具。
周身黑气一卷,月光下,飞檐上,人影已去。
………………
赵高的居室之中,时间一点一滴流过。
噗!!!
忽然,房内的三处灯盏,灯油剧烈燃烧,火光蹿起半尺多高。
桌上的那盏灯还好说,门框边上的两盏,却是有灯罩的,火焰一起,顿时烧着了灯罩,焰光乱晃,焦臭的味道立刻传出。
六剑奴的眼神锐变,各自摆出最有利的拔剑姿势。
剑法高手的感官,必定敏锐超常,尤其是六剑奴之中的“断水”,剑术已经修行到接近心眼的境界,却仍无法锁定房中灯火异变的源头。
卧榻之上,赵高睁开眼睛,换成跪坐的姿势,扬声道:“是哪位贵客来访?”
“世人以剑艺称量武艺,以剑器喻示心气,听说罗网为帝国凶器,搜罗天下名剑泰半。”
有妖异黑气降落院中,如烟如云,现出一人。
“西岳君,特来审剑。”
略带沙哑的沉绝语调,伴随黑气扫向四方,院中叶乱飞,屋内的三处火光,又骤然一暗。
屋门内外的六道身影同时动作,如同瞬息移形的身姿,牵动大股的气流,三处暗下去的火光,被这股风吹的变形。
灯火同时向门外拉伸,靠近门框的两盏灯直接熄灭。
桌上的那一盏灯,则被赵高左手拿住,因他内力流转,灯焰一定,照见了六道飞杀而去的身影。
乱神原本在门外,动作最快,那一把奇形长剑,在骤明骤暗的环境里,映照出令人眩晕的光彩,一剑刺向面具人的头颅。
据说当年,越王勾践以白马白牛祀昆吾之神,从昆吾山采精金铸冶八剑,对应八方精气,分别命名为,掩日、玄翦、惊鲵、断水、转魄、灭魂、魍魉、真刚。
掩日、惊鲵作为罗网天字级别的杀手,独自在外行动,玄翦则落在如今的大秦影密卫首领章邯手中,而后五把剑,就在六剑奴身上。
赵高以剑名为人名,为六剑奴之中的五人,取了对应他们手中宝剑的名号。
至于第六人乱神,所持宝剑虽然不在越王八剑之列,却同样是越王勾践所铸,传说勾践铸成此剑不久,越国就被吴国大败,连勾践本人都被俘虏。
所以乱神之剑,又被视为有不祥意味。
也许这不祥之说是真的,今天乱神也是第一个上,第一个……死!
袅袅萦绕于周身的黑气之中,暴现出一个黄金一样的拳印。
乱神分明离那个面具人只有数尺之遥,却根本看不清那个拳头,是从哪里打出来的。
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个金色拳印破空浮现,带着这里的草木、地砖、房屋,永不可能具备的沉重感觉,砸在他的剑尖上。
乱神名剑,果然不凡,受到这样的一拳,居然不断。
但是剑奴乱神的手臂,却被倒窜回去的宝剑,在眨眼之间撕裂。
整柄剑倒着贯穿了乱神的躯体,人形的躯壳四分五裂,带着拳上传递过来的刚劲,炸散开来。
同时扑上来的另外五名剑奴,居然被这些沾着血红的气劲,迫得顿身止步,挥剑斩开那些血色急影。
逸散的拳劲,犹如一个硕大的无形之物,撞在屋前。
门前的屋檐粉碎摔落,两扇门板布满崩裂的纹路,门框几乎向内脱出。
屋内,赵高右手一抬,抓住了乱神剑柄。
他跪坐的身影,被剑上附带的力道牵动着,后移了一尺,顺势站起身来,左手上的灯光依旧,人的脸色,却已经猛的沉了下去。
罗网之首阴柔的五官,带上了一层厚厚的,灯火也不能驱散的晦暗。
他好像知道那种莫名的危机感,到底是从何而来了。
院子里面,面具人卓立如昔,好像刚才那一拳,根本不是他打的一样。
那面具下的目光扫视众人,头颅微微偏了一下。
“前日剑圣盖聂,名不虚传。今夜罗网六剑……
“也太令人失望了吧?”
黑色面具,彻底遮住了他的面容,但杀人如麻的剑奴们,好像已经看到面具之下,那个带着不屑与十足血腥味的口齿张开。
那嚣张的恶意,居然使得五名见惯了残杀的剑奴,忽然对残杀两个字,产生了更深一层的感触。
他仿佛在说,“看来你们,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第274章 灯下骷髅谁一剑(4700)
这院子里面传出去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整个居所里的卫兵。
盖因此处,是赵高所住的地方,有六剑奴如影随形,平时本就没有安排太多普通护卫把守,而大半的护卫,又都是先往扶苏公子所在的地方汇聚。
故而,一时间,脚步声叠起,却还未有护卫闯入此间。
偌大的院子里,仅几道人影,孤零零地,狭长的影子,印在地上,因地面的凹凸,而出现曲折。
就在面具人一语方落,五剑再度联手出击。
断水、转魄、灭魂、魍魉、真刚。
余下这五名剑奴,五个名剑之主,以真刚的心性最为勇绝,平日里,他也是六剑奴之中主事最多的一个。
此时真刚剑挥出,一马当先,一片凛冽悍勇的杀光,顿时照的整个院子里面的花草人影,都淡了数分。
他是凌空一击,当头劈落。
魍魉剑主则是将魍剑、魉剑,分持左右手中,贴地向前俯冲,乍一看去,仿佛跟真刚落在下方的影子,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转魄在左,灭魂在右,这一对剑主本是姐妹,心意相通,十分默契,从左右杀来的时候,剑光轻晃,已经封闭了左右两边的种种退让路线。
这四个人,眼见了刚才乱神一招被杀,此时即使联手出击,也未必就存了,能杀伤对方的意思。
他们所求的,其实只是以此天罗地网之势,形成一层不破的障碍,为他们的首领赵高,创造一点时机。
这个时机可以用来进击,也可以用来,逃跑。
屋子里的赵高左手持灯,右手持剑,身体向前倾斜一分,双目锁死了面具人的动作,却在一刹那的犹疑之后,终究掐灭了在此出手的念头。
而他略微倾斜向前的身体,即猛然向后一反,撞破了身后的墙壁,倒退逃窜而去。
轰!!!
墙破,砖石乱飞,烟尘起。
一块碎裂的砖头飞在半空,就被院子里,突然照射过来的金光,镀上了一层金黄色。
院中金光大放。
这金光不但让面具人的皮肤化作璀璨的金色,就连头发、面具,甚至于身上的衣服,都被蕴含着金光的内气充斥,恍如化作一袭烈烈金衣。
纯阳子不斩凡夫,但是西岳君要杀人的时候,一出手就是灭顶无情,绝不容留。
金光四射之际,方云汉身体猛然半曲,前踏一步,右臂向上一挥。
这样短距离的一步冲踏,他的速度,简直高到了罗网剑奴望尘莫及的程度。
真刚眼前还是突然绽放的金光,看不到任何影像,方觉一剑劈空,随即就觉胸口一闷。
他的胸膛已被打得深深凹陷下去,整个身体飞向半空。
身法高妙,与别人影子相贴合的魍魉剑主,只觉得金光照来,上方一空,心里知道不妙,原本垂在身后,方便大幅度挥刺的双剑,正要发出。
金面金衣的人,膝盖一提,已经撞在了魍魉剑主的脸上。
在转魄与灭魂的感官之中,金光暴放,导致她们视野略一模糊。
就听,嘭、嘭两声,已见真刚飞天,魍魉则如同被床弩射出去的一根弩箭,追向破墙逃去的赵高。
可是魍魉的尸体,刚进入屋中,就会一团稠密的剑气挡住,在体表崩裂出百十道血痕之后,坠落在地,露出挡在墙洞前的一名老者身影。
那是断水,是六剑奴之中,年纪最大,也是剑术境界最精湛的一个,他为了修行心眼境界的剑术,以布蒙眼,但是各方面的感知要比睁着眼睛的人更加敏锐,而且更不易受到干扰。
暴绽的金光,身亡的战友,这些东西都不足以动摇他的心志。
六剑奴全都是尸山血海之中走过的人物,他们纵然都被那面具人的气势所慑,震撼于那人武功之高,却根本不会真的因此生出畏惧退缩的念头。
然而,就在断水抱持死志,想要用自己的性命,再抵消敌人至少一招的时候。
门外的方云汉,双手平举,两道掌力散出,如同千根钢针穿梭来回,震杀了转魄、灭魂,同时便向断水看了一眼。
这一眼之下,方云汉身上的金光飞快的流动,头发、面具、衣服,相继褪去金色,还回黑暗的色彩。
就好像全身的金光,都向他双眼之中汇聚,又从眼眸向外散发,在空气中照出一道若有若无的淡金光痕,落在断水的脸上。
啪!
蒙住双眼的布巾忽然崩断,断水不敢置信地睁开了眼睛,一双眼瞳,也被淡淡的光痕,照成了金色。
一眼对视之后,这老者老脸煞白,七窍流血,仿佛就在那一眼之中,已经被万箭穿心,浑身的肌肉都僵硬起来,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六剑奴中,最后一人,被看杀在此。
倒下之后,他的头颅还朝着墙洞的方向。
六剑奴合力,或许连盖聂也不敢轻易言胜。
因为盖聂的体魄只略胜于寻常人,在名剑之下,也如朽木一般脆弱。
盖聂的内力,也远没有达到能凭护体真气硬扛剑锋的层次。
但是对于方云汉来说,这六个人,不是踏入炼神境界的剑客,没有那样灵性生辉的剑意,能对他造成的威胁,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根本不能跟盖聂当初那化龙一剑,相提并论。
这也算是侧重点不同的武道体系之间,产生交流时,会出现的一种近似循环克制的奇妙现象。
这个时候,在墙洞的另一边,赵高已经破墙而去,越水而飞,即将深入林中。
这位中车府令大人,此时还是面朝着那个墙洞的方向,也看到了挡在墙洞前的老者,倒下去的景象。
随即,他又看到那墙壁上的破洞之间,有黑色的烟气一荡,眨眼即逝。
“杀我?!!”
赵高目睹那一缕黑烟闪逝,忽然张口,起了一道长吟。
这“杀、我”二字,被他吟出,阴柔至极的语调里,竟生出歌声般曼妙的感觉,仿佛吟声不绝,绕梁三日。
如吟如啸,如叹如泣!
借着这一声长吟,他周身的气机,伴随着胸腔、咽喉的震动,凝聚归一,攀向顶峰。
又水银泻地一般,汇聚到乱神宝剑之中,不假思索地一剑刺出。
赵高只看到了一缕黑烟,根本没看到确切的人影,但他这一剑刺去的位置,却恰好有一道身影浮现。
方云汉本来身法尽展,要一掌拍死赵高,却料不到他这一剑,来得如此巧妙,竟然也是一股练神境界的剑意。
这又跟盖聂那纵势如龙的大气剑意,显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那是深藏于九地之下,掩埋在腐烂的心窍之中,外表越平静,内里也就烂得越深的,一分怨毒。
剑光映照时,方云汉变掌为指,五指翻腕连弹,击打在乱神宝剑侧面。
赵高的这一剑失了一点准头,脚下连退不停,身影撞向繁茂的枝叶之间,抖剑再击。
“我的死期,绝不在此。”
他又是一声长啸,啸声里没有半点痛快坚决,只宛若鬼哭。
左手中的灯盏,被赵高再无收敛的剑意一激,稳定如豆的灯焰突然膨胀成人头大小,火焰的颜色变成碧绿。
碧绿火光映照之际,持灯的仿若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具正在挥剑的惨绿骷髅。
剑意中的灵性怨念之深,使幻象如真,连方云汉那双隐泛金辉,一直映照真实景色的眼睛,都在这一刻,被惨绿骷髅挥剑的影像所占据。
眼帘一垂,方云汉手臂一晃,忽然变动出八种不同手势的幻影,将刀法运用到掌法之中,从幻影里探出两根手指,夹住了乱神剑的剑尖。
叮!
方云汉两指锁剑之际,恰是剑上一轻。
那惨烈的灯盏粉碎,灯光消失,周边一暗。
赵高已经舍剑碎灯,借着这一点昏暗,隐没到林中。
赵高的剑意,在诡谲之中带着毕生不弃的怨念,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坚定到了人心的极致。
但他却从来没有把自己视为一名剑客,自然,也从不惮于在必要的时候抛弃宝剑。
再名贵的宝剑,再高明的杀手,在罗网之首的心目中,终究只是工具罢了,能用则用尽,不能则毁之。
或许,他把自己都看成了一件被怨毒驱使着的工具。
如果还把自己看作血肉之躯,又怎么包藏得住这样深沉的毒念?
“居然……”
方云汉抬眸,映入眼中的,是一种几乎必定令人心生厌恶的变化。
周围的那些树木,被赵高刚才迸发的剑意扫过,原本健康新鲜的枝叶,此刻正在飞快的腐烂、掉落,树皮上也多了许多烂斑。
灵性深重的炼神剑意,残留在周遭环境中的时间更长,会持续的影响这些树木,大概再过几刻钟,它们就会连主干都烂掉,变成分不清原貌的污泥。
“这样的剑意,只怕比起全盛的盖聂,也差不了几分了。”
方云汉指尖一抖,乱神剑在空中抛了个圈,再度落下的时候,他用拇指食指中指,捏住了整柄宝剑的中段,低声说道。
“但是,手下全在的时候不选择拼死一搏,现在的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捏着乱神剑的姿势,有些像是捏着一支羽箭。
那些腐烂的树木之间,有惨绿的光丝被抽出来,汇聚到乱神剑之中。
当最后一缕惨绿被抽取,树木腐烂的趋势停下。
方云汉步入深林之中。
他追入林子,还没走出多远,就察觉到异样的氛围。
远处惊起了一群乌鸦,树林之间的虫鸣声,倏然消沉下去。
天上原本是一轮明月高照,但到了林子里之后,再看月亮的话,便多了几分凄迷雾色,称得上一声冷月孤绝,高不可及。
月色下的每一棵树木之间,每一寸土地之上,都弥漫着蛛丝一样的杀机。
“天罗地网,无孔不入”,这本是当年七国并存的时候,其余六国高层的人,对罗网的一种描述。
但如果当初那些人还活着,有幸踏入这座丛林的话,或许会更直观的明白这八个字的含义。
公子扶苏,东入桑海,赵高在旁,罗网随行。
有不少人知道,罗网聚集了部分人手,到桑海城附近,但却只有赵高和六剑奴知道,调集到桑海城这边的人手,至少有八成,目前还潜藏在这座丛林之中。
他们在等待可能会有,也可能等公子扶苏离开桑海城,都根本不会有的出击命令。
赵高选择一路逃向此处,并不是一个惊慌失措之下的草率决定。
而当他的身影从林间穿过的时候,那个命令也就等同已经发出。
小溪边的草丛里,茂密的树冠之中,看起来全无破绽的一块巨大青石,甚至是树根底下的泥土之中,都有异样的气息扰动。
但在这些杀机发动之前,方云汉左边衣袖一挥,身边就有一道道黑色的烟气,如同响箭,带着破空嗤声射出。
青石出现裂纹,地下迸见血色,树冠上有人影跌落。
“蛛丝结网,一吹即破,指望这样的布置能够挽留你的性命?”
“那可真是将西岳君看得浅了。”
方云汉的脚步没有半分停留,他所过之处,溪流染血,断叶纷飞。
地下坑洞里埋藏的尖刺,穿过了设计者的躯体;
从高处扑击下来的围杀者,身在半空,就已经被黑气洞穿了要害;
藏在地下的人脖子歪折,再也没有自己爬出来的机会;
黑衣黑发,黑气漫飞,那个手上捏着宝剑的人,似缓实急地走在林间,宛如一头在梦魇之中散步的邪魔,正收割着人命。
不过,被他收割的这些人,哪一个身上沾染的血腥,残杀过的目标数量之多,其实都足够叫寻常百姓,心胆俱寒。
这些杀手一批一批的死去,但随着方云汉深入林中,又一批一批的涌现。
他们就好像全不懂得惧怕是什么,用尽了手段,最后甚至成群的从林间结阵,奔杀而来,把暗杀变成明杀,然后被杀。
犹若洪流冲垮沙堆那样,又击溃了一群人之后,方云汉动作停住,眺望远方。
三根手指捏住的那把乱神宝剑,在他凝望的动作之中,微微颤动起来。
四尺剑身之上,从剑尖到剑柄,似有一朵朵虚幻的莲花,汲取着惨绿的气意,开了又灭,逝者如斯夫,生灭无休止。
数息之后,方云汉左手衣袖在剑身之上一扫,拂尽了莲花幻影,低头看着剑身,如同念着百世不移的经文一样,诚挚的开口。
他念的这一句经很短。
仅有两个字。
“赵!高!”
………………
密林的另一边。
一架华贵的车辇,停在河边。
星魂在车中休息,大司命与少司命,则凭水而立,各自吐纳。
那些面色发灰的阴阳家子弟,一个个像游魂一样,飘在车辇四周。
蓦然间,林子里飘了一个身着黑红配色衣袍的身影。
这人来的很快,身如鬼魅,就要踏河而过。
刚到了中途,河水之中,突然飞起上百片绿色嫩叶,如同刀刃,盘旋成轮,拦在那人前方。
那人脚下步伐一停,站在水上,声柔而尖,道:“星魂大人。”
“原来是中车府令。”
车上的星魂睁眼,却没有让少司命撤去术法拦截,只是以手指点了一下自己鼻端,说道,“好浓的血腥气,赵高大人莫非是趁着月凉风冷,到林子里玩什么捕猎的游戏吗?”
以罗网那些杀手的隐匿手段,自然逃不过星魂的感知,只是他隔着这么远,也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觉得或是反秦的那一伙人,被诱入林中,正在激战。
星魂不急不忙,赵高却觉得背后的寒意越来越重,脚下的水面毕竟不如地面,此时给他一种非常强烈的、无法依靠的感觉,顿时不愿再等。
黑红配色的身影骤然一动,撞散了绿叶刀轮,来到岸边,不等少司命再度出手,他又一闪身,已经来到星魂的车架前。
那些阴阳家傀儡弟子,根本未能作出反应。
“赵高……”
星魂眼神中流露出危险的意味,少年嫩白的手掌一翻,一颗紫色的火球就悬浮在掌心之上。
他正要说话,乍然心生警兆,全身紫气忽的浓郁了数倍,看向那危机涌来的方向。
这一眼,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有一剑。
一剑如箭,在空中划过了饱含不祥意味的光痕,无声破风而至,射向赵高。
第275章 纯阳子说的话跟我西岳君有什么关系(7000)
那一剑飞来的速度,其实并不算太快,也就是寻常弓箭手射击的速度。
剑身之上的杀气毫不掩饰,赵高他们自然早有警觉,更有足够的时间,作出反应。
但是不知为何,除了赵高以外,其余所有人目睹那一剑的时候,心里第一时间涌现的想法,都与他们平时的脾性有所偏差。
大司命和少司命,本该不容任何来历不明的东西侵入此地,可她们两个看到这一剑,心里突然想到:这不是冲我们来的,为何要挡?
于是两个人施咒运功的手势,都慢了一拍。
车辇之中的星魂看到这一剑,则立刻起身飞退,远离赵高所在的地方。
等他飞身破出了车撵之上的纱帘,即将落地时,才骤然省觉:嗯?我为何要退?
他们三人心中错念不及明晰,那一剑已经穿林而出,越过小河,直逼赵高要害。
当!
赵高惊险转身,双手一合,死死地夹住了剑尖的位置,整个身体被推动向后。
他背部一碰到车辇,那华丽的车架立刻四分五裂,原本从车顶上垂落的丝绸裂散乱飞,车架的残骸,把周围那些飘飘乎乎的阴阳家子弟,打的纷纷倒翻避让。
双脚在河畔的土壤上,留下深深的痕迹,赵高的身体划出一道笔直的轨迹,撞碎了车架之后,后背又撞向星魂。
“哼。”
星魂冷哼一声,身影在半空之中一翻,落在赵高前方。
落地之际,这紫衣少年的手掌已经握在了乱神剑的剑柄之上。
其实他本来不信,这一剑能叫深藏不露的赵高如此狼狈,还以为赵高刻意要毁他车架。
然而等手掌握上,星魂双眼之中紫意一烁,这才发现,加上一个他,竟也有些制不住这一剑的力量。
不快不慢的一记飞刺,仍在向前推行,几乎要把星魂的身体也牵动移位。
“给我停下。”
河水边上的空气,仿佛被紫色的乱流扭曲成漩,星魂全身上下紫气如焰,足以一气降服十匹烈马的魄力,压在这一柄长剑之上。
另一端,赵高也同时发力,手掌上的血肉若隐若现,仿佛两只骷髅手,夹杂着惨绿的力量灌入剑身。
熟料,他们从两端同时发力,却猛然觉得,刚才这把难以撼动的长剑,内部变得无比空虚,两端的力量,竟然毫无阻碍的撞在了一起。
赵高脸上顿时一紫。
星魂手背上多了几道蛛网丝的惨绿纹路,白牙一咬,脸上隐有痛意。
双方的气力都不由得一松,那一柄乱神剑,又在此时铿锵鸣响,以剑脊为中线,疯狂旋转起来。
星魂单手拿捏不住高速旋转的剑柄,五指一颤,乱神剑已经脱手。
赵高亦松手侧身,左手并指如剑,数寸长的漆黑指甲仿佛凝成了无坚不摧的剑锋,带着惨绿色的剑光,打中了激烈旋转的乱神剑身。
剑身偏折,急旋射出,从赵高身侧擦过,在不远处的丛林之中,洞穿数棵大树,扎入了一块巨石中。
树身上留下了一个个碗口大小的圆形孔洞。
赵高、星魂两人合力,终于险之又险的避开了这一剑的锋芒。
星魂左手捏了个法咒,拂过右手的手背,惨绿色的痕迹消去,像幼狼一样扭过头颅,目光盯着乱神剑飞来的方向。
这少年的眼神中带着无法掩藏的惊怒,切齿说道:“是谁?是谁能发出这一剑?”
“赵高,你……”
星魂回头看向赵高,想要喝问,却凛然一惊,把后半句话生生吞了下去。
这是夜色至深的时候,天上的月光则越发的高远,河面上的风吹动着众人的衣袍。
阴阳家中子弟,在刚才避过那些残骸之后,又聚拢过来。
大司命目睹了那一剑之奇,面向河对面,戒备着,少司命依旧无言漠然。
水畔,赵高的手掌垂下,食指、中指的指甲,在刚才接触乱神剑的时候被搅碎,指尖的伤口,深可见骨,一滴滴血液,落在常被河水冲刷的碎石滩上。
这本该是他身上唯一的伤口,仅有的血色。
然而当星魂与赵高对视的时候,却看到,这个中车府令七窍之中,都有污秽的血迹,正像蚯蚓一样,延伸出来。
他刚才明明没有中剑,却像是已经有一个莫大的创口,从他胸腔上扩张开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撕掉。
那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伤口,但带来的伤害却像是真实的。
可怕的空虚感,使赵高的血液流得愈加缓慢,七窍之间的血,粘稠而黯淡。
“这样的感觉……你不可能是刚出来行走江湖!”
赵高捂着口鼻,抹掉那些暗沉的血色,体会着刚才那一剑背后隐伏的意韵。
那是一种平淡中的自信,无可逃避,天经地义的杀气。
他望着河对面,“如果不是早就弑杀过数不清的凶悍之辈,养出名扬八方的威势,又岂能杀了林中数百罗网杀手之后,心神毫不动摇,又怎么能够成就这样的意念!”
赵高竭力思考着已经销声匿迹,而有可能拥有这等实力的人物,万分凝重的问道,“你,到底是谁?”
“西岳君,就只是西岳君。”
林中传来一语,黑衣飞扬的身影,从野草之上一步越出,身子就凌空而去,要横渡小河。
守在河边的少司命玉指轻挑,双手微合,随即如兰花绽放,万叶飞花流的法诀施出。
风中忽然凝聚出数百道绿叶,如同细小的刀片聚拢而来,朝着横渡河面的那道飞纵身影,围杀过去。
纵横交织的绿叶乱流,足以将一尊岩石人像切成碎片。
而真正的杀机,却是在叶绿色彩,遮盖面具人视野之时,大司命倾力而发的一道血色掌印。
方云汉看不到叶片后方的血掌印,却像是未卜先知,闯入绿色飞叶之际,一指弹出,指尖正中一枚绿叶。
一层波澜从他的手指与那片叶子之间荡开,周围的绿叶全被震散。
而那片叶子,则发出竹节破裂似的破空声,劲射而去,把大司命的凌空血色掌印贯穿,击溃成一团血色烟气。
叶片去势未止,大司命一偏头,叶子从她脸侧划过,割断一缕发丝,打在身后的碎石之间,形成一个小坑。
随即,方云汉凌空又踏了一步,身影加速,越过守在河边的两人,直接落在赵高前方。
“原来你一路奔逃,真正的目的是找阴阳家的人相助。”
方云汉瞥了一眼星魂,“不过,我本来就要找他们,倒也省事了。”
星魂看着他身边丝丝缕缕飘摇着的黑气,冷笑着说道:“原来是你。那个在墨家余孽藏身之处跟盖聂交手的人。”
一旁的赵高眼神闪烁了下,说道:“你说是审剑,其实根本就是要来杀我,因为你要反秦,所以事先设法铲除罗网的一批高层?你是六国遗族中的哪一家?”
“呵呵,难道你接下来是要说,其实你内心深处也是要反秦的,所以我不该杀你。”
方云汉笑了两声,看见赵高脸色有所变化,笑得更欢畅了,“真是有意思,我原本还有些奇怪,你这样的怨念毒心,秦皇居然会把你放在身边,任你执掌罗网这样的重器?”
“现在看来,从前你在咸阳的时候,恐怕从没有尽情的施展过自己的剑法。”
他言语之间,好似揭破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不过这时候在场的人,除了大司命想的多了一些,好像其余人等都不太在乎这个秘密。
“那听好。”
方云汉伸出一只手掌,对着赵高做出邀请的姿态,“现在你应当还有一剑的余力,不要妄想用立场来说服本座,给你一个去到极尽的机会,用你的剑,来争命吧。”
星魂听罢这番话,玩味的看了赵高一眼,继而冷然道:“赵高大人或许是活不成了,但你这个藏头露尾的家伙,想在我面前杀人,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他话音未落,双手十指一曲,仿佛拉着什么无形丝线,周围那些飘忽着身体的阴阳家弟子,身体猛然迅若虎豹,无声飞掠而来。
这些阴阳家弟子,实际上都是星魂以阴阳傀儡术操纵的仆兵,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功力根底,又与星魂有一种隐秘的联系。
众多傀儡彼此间的气息连同一体,围杀起来的时候,合作的天衣无缝,给人的感觉,仿佛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气场罩在周围,随着这些傀儡的靠近,这个罩子正飞快的缩小,极度压抑。
方云汉扫了他们一眼:“说的也是,你们站在这里,只怕影响了他发挥,那本座就先处理了你们吧。“
他上身不动,只是右脚轻抬几寸,脚尖往前一踏。
有数十道冷厉迅捷的白气,从他踏足的地方,向四周撕裂而去。
这些劲力传到那些傀儡脚下,顿时引发地气碰撞,地煞烈火,从下而上的轰然喷发。
地面忽然喷出数十个火球,一人一道火光,刚好把所有的傀儡全部吞没。
那些傀儡早就已经无知无觉,但这地煞烈火,摧烈肌骨,泯灭生机,火光过后,他们全身已然焦黑,再也没有操控作战的价值。
在此期间,赵高垂首不语,好像在失神的思考一个毕生无解的难题。
但他右手完好的五指指甲,依次泛过冷光,灯下骷髅的剑意,正向着右手五指之间汇聚。
这样一来,他胸口的无形伤痕失去压制,七窍之间流血的速度就更快了。
赵高就这么流着血深思,深思着运剑。
也在火球浓烟升起,这些傀儡露出焦黑表面的一刻,阴阳家三大高手同时出击。
大司命手心之中有血红色的无眼太极图一转,鲜红的手掌带着毒辣的劲力,从方云汉背后袭来。
在她前冲的过程里,少司命立地施法,十几道完全由绿叶汇聚而成的锐利翠流,从大司命周围穿刺过去,后发而先至,向着方云汉绞杀。
方云汉左手往后一挥,宽大的衣袖张开,宛若一个巨大的黑口袋,把所有绿叶吞入其中。
袖子一抖,锐利的绿叶就被他本身内力夺取了掌控权,汇聚成一道刚猛的翠绿气柱,从袖子里面轰然喷发,撞上了大司命的阴阳合手印。
碧绿气柱和阴阳合手印的威力抵消,大司命手上一麻,腕部一紧,鲜红细腻的手腕已经被方云汉左手擒住。
而与此同时,方云汉的右手,已经跟从他前方袭来的星魂,闪电般过了三招。
星魂的双手都有紫色的火焰包裹着,从手掌尖端延伸,形成两把短剑的形状。
这是阴阳家聚气成刃的秘法,传说练成这门功法的人,每提升一成功力,气刃的威力就会增加一倍。
如果练到最高境界,气刃的杀伤力就远远超过自身内力的总量。
然而,星魂这熔金烁石的紫色气刃,跟面具人的金色手掌三击之后,竟然是他自己被震的手腕酸痛,气血翻涌。
就似他的内力再怎么增幅,也抵不过对手随手一击的浩大功力。
而在这一点破绽中,方云汉的拇指、食指,就捏住了星魂袖子的一角。
星魂的衣服是上等的丝绸制作,虽然华贵,但其实也更易损坏,比如说是这种绝顶高手之间的交锋,就算是两个顽童用力一扯,也可能撕裂。
可是,就在星魂想要震断袖子摆脱这一点牵制的时候,他的视野,忽然大幅度的、急速的,移动、倒转。
他整个人的身体,居然就因为袖子上,那两根手指之间的一点联系,被抡上半空。
“什……”
在星魂刚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就跟另一具身体撞在了一起。
那个与他相撞的人,身材丰腴,容貌妖冶,本该是柔软香郁的大美人。
两人之间的碰撞,却绝没有半点香艳的意味。
星魂和大司命,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暴风卷起,砸在了一座山壁上,护体真力被震的溃散,浑身剧痛,口中痛哼呕红。
不过他们两人被方云汉抡起来,在头顶上空撞了一记之后,幸运地没有迎来第二次撞击,就被方云汉,顺着反弹之势,朝两边扔飞出去。
这样的幸运,是多亏了赵高。
在方云汉双手各抡起一个人的时候,赵高抓到了时机,出剑了。
他以掌代剑,一剑刺出,鬼哭神嚎,响彻四野。
周围的任何活物,好像都看到一个在痛绿苦焰中,挣扎不休、拼尽一击的骷髅妖鬼。
这骷髅一剑,是直取方云汉心口。
方云汉扔飞了手上两人,身影骤退。
他的身体在退后的轨迹上,留下九道残影。
在赵高的掌剑,触及到第一道残影的时候,方云汉的身体又逆反向前,将九道残影收拢归一。
九影归一之际,他双臂大张,用自己的胸膛,迎上了赵高的“剑尖”。
赵高的掌剑铿锵一颤,犹如遇到天堑绝壁,猛的停顿。
他的呼吸也随之停顿,抬起脸来。
那阴柔的五官,因为七窍间溢出的血液,张扬出不可说的戾气,咬血道:“你到底……”
嘭嘭嘭嘭嘭嘭嘭!
连串的爆响打断了赵高的话,连绵的小型爆破,从赵高右手手腕的位置,经过手肘、肩头,延伸到全身关节。
那以胸膛迎剑的一击,震破了出剑者浑身的关窍。
赵高眼中失去了光彩,即将软倒在地。
方云汉伸出一手拍在他肩膀上。
一股真气灌入支离破碎的赵高体内,取代了骨头的作用,让他的身子又挺直了起来。
“这一剑,很不错。”
在赵高眼中,那面具人低头看着自己衣襟,仿佛刚尝了一道绝佳的菜品,黑发散乱垂在面具上,语气认真了些,“你可以站着死。”
“呵!”
赵高嗤笑一声,倒了下去,触地的一刻,也是气绝的一刻。
方云汉目光一转。
刚才被他扔飞出去的大司命,在本就受创的情况下,又撞断了对面的一棵大树,看起来是已经昏死过去。
被扔到另一边的星魂,则摇摇摆摆的站了起来。
嗤!
一片绿叶划入方云汉视野之中。
他脸上面具一动,右手一击扫去,“你的功夫,来来回回就只有这么一手吗?”
他这一扫,击碎了绿叶,劈向少司命腰间,居然落了个空。
少司命的身姿,柔软如蛇,翩然如蝶,腰间一转,已腾空向上。
这一手轻功高明而曼妙,美若舞姿。
可惜西岳君不是个懂得赏风雅的人。
他脚下一顿,身带残影,骤然升空,以更快的速度,来到比少司命略高的高度,一掌推去。
少司命双手法诀一合,纤弱的身影,化作一蓬绿叶散去。
“幻术?移形?”
方云汉一掌轰穿绿叶,黑烟一样的掌力一往无前,打到十尺之外,把少司命的真身从隐匿状态中打出。
少司命双手交叠身前,挡了这一掌,噗的一口鲜血染红面纱,无力的向着河中坠落。
柔顺的紫发和面纱,在坠落的过程中被风吹的扬起,空灵的少女面貌,在坠入水中的那一刻,似有若无的多了一点释然。
哗!
少司命落水,浮沉了一下,就被河水吞没。
方云汉落地,正要踏向河边,侧面传来一道愤然低喝。
紫色的气,如同没有温度的火焰,飘散在空中,从方云汉四周铺开。
方云汉驻足,看向紫气的源头。
阴阳家在东皇太一以下,分为八脉,以日月星和金木水火土五行,作为八脉的象征。
大司命是火部长老,少司命是木部长老。
而星魂虽然年幼,作为星的象征,地位却还在五行派系的长老之上,这不是靠什么背景关系,而完全是靠他自身的实力。
他是真正的天才,在阴阳家法术上的造诣,一年就抵得上别人二十年的苦修,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为了护国法师。
就连东皇太一也对他极力赞许,认为星魂的天赋,远远超出他的年龄和他的躯体。
人的血肉苦弱,稚嫩的骨龄,对于正在攀向阴阳家法术巅峰的星魂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累赘。
为了防止他的术法修为压迫血肉,反伤自身,折损了寿命,东皇太一为星魂设下一道禁制,使他平时只能施展四成功力。
不过今日局势至此,星魂也顾不得这所谓的禁制,立刻运转秘法开禁,将功力提升至八成。
在这种状态下,他哪怕只挥出一招,事后也会非常痛苦,但是……
望着那道岿然不动的黑色身影,他还是觉得不够。
紫衣的少年眼中掠过一抹狠绝,眼眶周围的紫色花纹,像是疯狂生长的藤蔓一样,朝着全身扩散过去。
他周身紫气的浓郁程度更上一层楼,周边的草木土石都被镀上了一层紫色,那边的河水,甚至于像是变成了纯紫色的水晶。
“西岳君,摘下你的面具!!!”
星魂双手一合,紫焰冲腾而起,高过了周围所有的树木,成为这片紫色的环境中,最明亮的一道光华。
这一道气刃的威力,比最开始的聚气成刃,已经提升了二十四倍。
如光的紫焰锋刃,带着星魂所有的傲气与怒火,斩落。
方云汉双臂一撑,四周地面炸起四道火柱,四道地煞烈火汇聚于掌中,迎向天空。
轰!
巨响,震动,狂风,惊醒了昏死过去的大司命。
她睁眼的时候,就看到周围的环境中,一层紫色正在飞快的消退。
草木、土壤露出原本的色彩。
等她强忍着痛楚支起身来,就看到河对面,生死不知的星魂,被那个面具人卡着脖子举上半空。
面具人低声呢喃:“阴阳家的功法,有些意思……”跟吕洞宾模板的功法路数,算是最贴近的了。
那后半句,方云汉只在心里想了一下。
仅从场面上来看,星魂这紫气汹涌的一击,比当日盖聂的剑法,煊赫了不知几许。
但方云汉从其中感受到的神意,实则也只跟化龙一剑差相仿佛,还显得没那么操控自如。
这个世界的法术威力,总是幻术与内气相结合。
如果对付的是普通人,只要看不破幻觉,那么在幻觉中受到的伤害,一律成真。所以高明的术士,往往可以虐杀数百小兵。
但是,假如是一个可能被数百兵甲围成重伤的炼神剑客,与这样的术士狭路相逢。
灵性深厚的炼神剑意之下,幻觉尽破,花里胡哨的外放真气被循序斩断,那么出现高明术士被一剑抹喉的情况,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这个世界,至少有两个,已经不像是只停留在练神境界的人了。
方云汉感受着星魂体内,那道刚被开启过的禁制,心中对于东皇太一的兴趣疯狂上涨,更久违的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感受到少许危险气味。
眼珠一转,方云汉松开他的脖子,反手印了一掌在他胸口。
星魂的身体被打的飘过小河,落在大司命面前。
大司令半支起的身子,向后一仰。
“放心,我不会杀你。”
西岳君隔着一条河看过来,“你把他带回去交给东皇太一。”
“就说,三个月之后,本座会在桑海城等他来一见。”
黑气开始从他身边涌出,“罗网六剑,原本的名剑意蕴都已经被杀念覆盖,不值品味,但有赵高与你们,今夜一行,也不算空虚。”
“哈哈哈哈。”
黑气一卷即收,小河对面已经不见那个黑衣人。
大司命愣了一会儿,忽的想起什么,左顾右盼,气虚的喊道:“少司命。”
“少司命……”
哗啦啦啦!
河水长流。
不知多久之后,月影渐淡,下游的位置,一个紫发少女浮上水面,从河边攀向岸边。
她还没有登岸,就看到岸边多了一双青玉和绸带制成的鞋。
鞋中秀足暴露出大片皮肤,在水边的雾气中显得清凉如玉。
少司命仰头看去,视线上移,见到了一个貌若娇樱、却已满头白发的女子。
她想要提气戒备,却咳出一口血来,被河水洗淡的面纱上,又多了一团血污。
那个人留在她体内的掌力,正在大肆破坏,即将侵入心脉。
秋骊剑柄上的银丝垂落,搭在少司命肩头,帮她抵住了那股掌力,却也封住了她的穴位。
少司命面上空灵淡然,好像无论在任何处境,都能接受。
晓梦脸色更淡,只道:“天宗曾有一个弟子,名为小灵,当初为了找他妹妹,潜入阴阳家。”
少司命脸上多了一点迷惑,虽然只是一点迷惑,但在她身上,已经是了不得的情绪波动。
可是晓梦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她暂时镇住那股掌力之后,打晕少司命,把少女从水中救出,之后又在河边站了许久,眺望着上游的位置。
“纯阳子,西岳君,赵高……”
按照天宗的思想,天道恒常,天地广袤无垠,那么像这三个人一样,突然出现,或一直隐藏的高手,到底还有多少呢?
声称要近天道而忘情的晓梦,垂下眼睛。
其实她心中放不下的东西,意不平的东西太多了。
比如,为自己的师兄赢得下一次天人之争,并吞人宗。
“还不够。”
晓梦拂下一道气劲,卷起少司命,向西而去。
离桑海城越来越远。
月落日升,大秦甲士终于寻迹而来,穿过导致众多尸体的丛林,赶到小河边。
中车府令,罗网之首,死于桑海城郊。
第276章 暂别桑海(4500)
桑海城中,旭日初升。
公子扶苏随行的重甲士兵,把赵高的尸体,和身负重创的大司命、星魂等人,都带回了扶苏的居所。
大司命和星魂被送去休息调养,有医官在旁照顾,而赵高的尸体,则停留在客厅中。
扶苏注视了这具尸体许久。
“居然就这么死了。”
他呢喃的声音很低,周围的仆从、护卫又被遣斥在外,没有人听到他说的话。
从纯阳子给他的那场梦境中清醒过来之后,扶苏曾在梦境中有过深刻记忆的那些东西,都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感觉。
但是他大致还记得,当时在父皇身边的几个人里面,有一些人为胡亥登基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在之后残害嬴政其他子女的时候,也非常活跃。
本来扶苏结合梦中印象与现实中察觉到的一些蛛丝马迹,几乎已经肯定,那些人里面,必定有一个赵高。
谁知这个让他疑心的对象,在几个时辰之后,就死的这么透彻了。
扶苏弯下了身子,手指停在赵高的鼻尖前方,微顿了顿,心中逐渐漫起了一股恍然的感觉。
‘对了。那毕竟是梦……’
因为梦中留下的感觉太深刻,扶苏总恍惚间觉得那就是真实的未来,但是纯阳道长,可从没有说过那是未卜先知的一场梦。
扶苏心中暗想:也许只是纯阳道长知道更多的消息,所以为了帮我做出某种改变,刻意将事情演变成至为恶劣的局势。
别的不说,光说父皇这些年来,服食了不少阴阳家炼制的丹药,分明已经年近半百,然后外貌却如同弱冠青年,无论怎么看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最近就要暴毙身亡的样子。
所以,梦中的未来,那个最恶劣的结果,也绝对是可以改变的。
扶苏站起身来,那因为梦境演变产生的些许迷茫,一扫而空,重新变得冷静,甚至比从前更多了坚定。
“梦中有真有假,道长的百日之限,不是要让我追寻、验证梦境的可能,而只是一种启示,要我把真正想要走的路,分得更清楚……”
扶苏思绪未绝,门外有人禀报。
“公子,影密卫首领章邯求见。”
“章邯,他怎么来了桑海?”扶苏回过神来,说道,“让他进来。”
影密卫,是秦始皇身边的亲卫军,本应该是如影随形,一直保卫在嬴政左右的。
不过,自从秦皇座前的剑术教习盖聂叛逃,一人一剑,就带了个身份不明的十岁孩童,闯出咸阳城,大约咸阳宫中的高层都已经深刻认识到,真正有效的保障力量该是什么样的。
等到阴阳家首领东皇太一受邀前往宫中。
一些本来应该在秦皇宫中实行保卫的精锐力量,就都被秦皇调动向外,执行更多的任务。
比如,那号称大秦帝国铁骑之中,最精锐的殿前三百龙虎骑兵,就被派遣出去,追击数百里,在残月谷,拦截盖聂与荆天明。
虽然说,在那一战之后,龙虎骑兵几乎全军覆没,但那是因为他们的对手,是手持天下第二名剑、功体全盛之时的剑圣。
而且,盖聂在那一战之中也留下极其严重的伤势,到如今都未曾全部复原。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当秦皇给盖聂和荆天明,下了十万两黄金的通缉令,在各地按图通缉的兵士,完全无法寻到盖聂的情况下。
唯独龙虎骑兵追到了盖聂,行动效率甚至要比罗网更高一筹,也足可见得,这些一直护卫深宫的“最精锐”人马,绝非浪得虚名。
扶苏应许下去之后,不过数息,章邯就来到客厅之中。
这位影密卫的首领,身着极为轻便的盔甲,身上诸多关节,都以一种极富弹性的材质防护,浑身上下,所有衣着配饰,主要以黑色、棕色为主,腰佩双剑,手上捧着一个锦盒。
他踏入客厅之中,一眼就看到赵高的尸体,登时为之一愣,眼中露出震惊的神色。
扶苏看着他的表情,解释道:“赵高昨天晚上,被一个自称为西岳君的凶徒所害,他麾下六剑奴,无一幸存,护国法师星魂等人,与那凶徒偶遇,也遭受重创。”
看了一眼章邯手上拿着的锦盒,扶苏问道,“你如此惊讶,是因为今天才到桑海,还没有听到这些风声?”
“是。”章邯微微躬身,说道,“末将率人,星夜兼程,赶来此处,一刻之前才入城。”
“原本是陛下有命令要传达给赵高大人,之后,罗网应当会与公子分开行动,由我等迎接公子回归咸阳,不过现在看来……”
章邯又看了一眼赵高的尸体,面上的神色已经镇静下来,实际心中还是波涛起伏,汹涌不息。
赵高执掌罗网,已经有很多年了,早在当年七国并存的时候,他就在罗网之中渐踞高位,所经历过的刺杀数不胜数。
没想到,如今帝国大业已定,反秦的势力犹如阴暗处逃窜的鼠蚁,潜流暗涌,也全被牢牢镇压的情况下,他就这么突兀地死在桑海城了。
“我已经准备发信回咸阳,并通令各处,通缉西岳君。”扶苏顺便问了一句,“父皇原本要让赵高去做什么?”
“末将也不清楚其中究竟。”章邯将手里的锦盒向前一递,说道,“命令就在盒中。”
他话刚说完,便察觉扶苏的手,已经搭在了盒子上,脑海中不由得涌起了一抹讶异。
在章邯的印象里,公子扶苏虽然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经常针对一些事情向始皇帝发起劝谏,但是,另一个方面他又非常恪守上下礼仪。
像是这种本该交给罗网的命令,在赵高身死的情况下,虽然扶苏完全有权利翻阅,但要放在从前,绝不会如此果断。
扶苏不知章邯心中在想什么,他接过盒子,见靠得近些的,也就章邯一人,可以信任,就不曾避讳,直接打开。
盒中有一份密卷,扶苏单手将其展开。
寥寥几行字句,一刹入眼。
扶苏眉头下意识的皱了一下,面色有异。
‘……既知荧惑之石,落于东郡。罗网尽出,务必寻得,所报农家之事,汝可自决。’
‘若见石上有逆反字迹,或周遭所居百姓有不合者,便将星落之处,方圆三里,人畜灭绝。传流言者,格杀勿论。’
啪!
盒子被扶苏重重盖上。
章邯就像是根本没看见扶苏的异常,开口说道:“既然中车府令都在此处遇刺身亡,这桑海城之中果然不安全。请公子早做准备,今日午时一过,我们就启程返回咸阳吧。”
扶苏沉默了片刻之后,道:“不。”
他带着盒子走到自己的书桌后面,铺开一张空白的卷轴,挥笔写下几行字,吹了吹布帛之上尚未干透的墨迹,唤道,“章邯将军,请你用最快的渠道,把这份文书送回咸阳城去,面呈给父皇。”
章邯上前接过了卷轴,道:“公子是准备在桑海城多停留一段时间?”
扶苏看了看他,道:“在父皇下一次的命令到达之前,可否请章邯将军,随我到东郡去走一遭。”
“不久之前,有荧惑守心,星落于东郡大地,父皇对此事颇为挂怀,我准备亲自去一趟,寻得荧惑之石。”
“这……”
章邯心知,农家的大本营,就在东郡的大泽山之中。
诸子百家内,农家号称有十万弟子,虽然不像墨家一样,明确表现出有反秦之意,但因为秦皇征召大量民夫,修建皇陵、阿房宫等等,农家内部也多有怨言。
就算他们没有明着反秦,公子扶苏前往那里,也有一些不可明说的风险。
但是,章邯仅仅犹豫了一瞬间,就答应下来。
“末将率领影密卫来此,本就是要护卫公子的安全,无论公子前往何处,末将,其有不随行的道理。”
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对于公子扶苏此行的担忧。
确实,这次前往东郡的话,或许会遇到很多的危险,但是那又如何呢?
这是大秦的土地。
始皇帝在上,大秦的兵甲横压天下,身为秦将,难道章邯还要因为一点担忧,劝阻如今大秦的长公子,去避让一些反贼?!
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秦皇没有针对性的命令下达之前,扶苏哪里都可去得,章邯所要做的,无非是尽忠职守罢了。
“好。”
扶苏徐徐地吐出一口气,说道,“留下一部分人,护送中车府令的尸体及星魂法师等人,回返咸阳。”
“章邯,你风尘仆仆,披星戴月,现在可以好好去休息一会了,午时一过,我们就出发。”
章邯行礼说道:“末将遵命!”
章邯退下之后,影密卫很快过来,与那些原本随行的重甲士兵混杂着,将扶苏所住的地方,里外的防护,加紧了十倍也不止。
扶苏在客厅之中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门外。
明丽的阳光照在他身上,照在他扬起的脸上。
旭日渐起,高挂云端,天下大白。
今天是个好天气,天空纯澈蔚蓝,又有少许白云点缀在天边。
风过处,不寒不热,最是宜人。
桑海城中渐渐热闹起来,但一些偏僻的地方,仿佛还沉浸在夜晚的余味之中。
这些地方的屋子里面,住的都是一些老人家和小孩子,每天都会晚一些才会出门。
方云汉现在就在这样的地方,倚在一座小桥的栏杆上。
他换回了纯阳子的穿着,手里拿着昨天晚上灌得满满的酒葫芦,仿若正在观赏小桥之下,河水之上,游过去的一行水鸟。
但他眼睛里面映照出来的景色,却不仅仅是这小桥流水。
在方云汉的双眼之中,时而有水墨一般的神龙,盘旋无定,飞扬九天,时而又映照出一只幽静着、沉寂着的骷髅。
“练神的剑意,天地有纵势,顺势则化龙……灯下骷髅……”
啵!
葫芦的塞子被左手拇指拨开,方云汉灌了口酒,眼皮一垂一抬之间,眼中纷杂的景象已经一扫而空。
周围真实的景物,无比清晰的印在他的眼睛里面。
这又是一种有些微妙而神奇的感觉。
如果有人也在这里的话,他看过周围的景色之后,再看方云汉的眼睛,就会发现,方云汉眼中照出来的,要比他自己看到的,清晰太多。
不止清新,而且轻灵。
在方云汉的眼睛里,周围所有的景物,都像是被一些无形无质的“气”,约束着、推动着,却又浮动着。
这种约束并不只是束缚,而是相融相洽,相辅相成。
因为这些约束的存在,鸟飞终须落,水往低处流。
但也因为这些“气”的存在,人胸膛一起伏,就可以呼吸,脚踩地面就可以推动大石。
鸟儿羽翼一张,就可以振翅而起。鱼儿不会沉到水底。世上的车马行船才可以存在。
这是秩序,这也是自由。
“太虚剑意。”
方云汉轻笑了两声,又喝了口酒,对着那些水鸟呵了口气。
浮在水上的水鸟,察觉到身后风来,纷纷张开双翅,乘风而起。
一行白色,从碧波之上,划开柔软的涟漪,脱离水面,飞向高空。
吕洞宾的能力模板,已经有了一定的进度,其余各项武学都随着进度而提升。
但在这一刻,经过亲身体会,方云汉自己对太虚剑意的体悟,已经远超过其他武学。
他右手抬起,轻轻弹了一下,负在自己背后的长剑。
宝剑轻吟声中,桥上的身影,似乎也乘风而去。
浅白色有斑点的水鸟,飞过一座座房屋。
雪女从墨家的藏身地点走出时,就看到这样的一群鸟,向着大海的方向飞去。
她望着飞鸟自由的身姿,心中默默祈愿。
这个时候,墨家的藏身之处,除了那些普通弟子之外,已经只剩下雪女和重伤未醒的端木蓉两个人。
雪女要照顾端木蓉,而其他人,全都已经向西出发,即将出城。
就在出城之际,张良遣人送来密信。
高渐离打开一看,顿显愕然之色。
班大师把信接过来,脸上又惊又喜:“赵高死了。”
“什么?!”
盗跖连忙凑近过来,问道,“怎么回事?”
班大师说道:“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赵高和六剑奴,都被西岳君杀了。星魂和大司命也被他打成重伤,少司命不知所踪。”
盗跖惊道:“竟然是那个家伙?!”
墨家众人沉默了片刻之后,心中相继涌起一点后怕的念头。
吕大师看向同行的盖聂,说道:“看来那天晚上,要不是盖聂先生在,我们,只怕也……”
盖聂一直淡泊以对,并无任何表示,吕大师咳嗽了一声,继续问道:“还有其他消息吗?”
“还有,农家不久前,有人发出了神农令,农家六堂都已经被调动起来,可能要围绕前一阵子从天上掉下来那颗荧惑之石,展开争夺。”
班大师神色凝重,“农家曾经是墨家的盟友,这次的事情,恐怕是有心怀不轨的人在背后操弄,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但楼兰的事情……”
高渐离思索再三,开口说道,“农家本身的力量就不可小觑,我们即使相助,也不是着重在武力方面,而是要探清阴谋。”
吕大师说道:“你是说,农家那边去的人不要多,只要头脑清醒就行,呵,那老夫看你,很有这个条件。”
高渐离知道,因为之前的一些意见分歧,吕大师未必乐见他跟着去楼兰,他也不想真的跟同门闹得太僵,索性点头道:“我确实是这个意思。”
吕大师倒是有些惊讶,也收敛了那一点不快,认真的思考道:“但你一个肯定不够,庖丁还在桑海经营客栈,就让盗跖陪你去吧。”
“那大铁锤,这一路上,你要保护好吕大师和班大师。”
高渐离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向盖聂,双手一拱,深深地躬下身去,说道,“还有,拜托盖聂先生了。”
第277章 简单的黄石公(4600)
嚓!
一把小刀细心的在木头上划过,一根根木花剥落下来。
在那苍老的手掌中,一块方方正正的木头,很快就显出了人形,又逐渐被刻出了五官。
木头和刀都是坚硬的东西,老人的手掌也未必有多么柔软,但是雕刻出来的线条,却是刚柔兼具。
柔顺的发丝,飞扬的衣角,无一处不是精美细微,取于现实又似美于真实的模样。
没过多久,一个惟妙惟肖的女侠,就从木头中脱胎而出。
巴掌大小的雕像,仗剑而立,被那只苍老的手掌捏着,放在一块粗布上。
这块布上已经放了,约有三十个小巧的木头雕像,有的是侠客,有的是身着甲胄的将军,有的是长着翅膀的老虎,有九条尾巴的狐狸,还有骑着牛的神仙……
每一个看起来都是那么精巧可爱。
这是一个简陋的木雕摊子,摊子的主人,是一个用枯枝穿发,头发扎得很紧的白须老人。
他须发花白,脸上手上的皱纹都很多,但是精神矍铄,握着刻刀的手很稳定,带着厚厚老茧的指掌,看起来就颇有力度。
摊子旁边,围了好几个半大的孩子,都看着那些木雕,很是喜欢的模样。
但是这里,是大泽山外围的一个小山村,住在这里的农户,大多都没什么余钱,小孩身上更不可能带着钱了。
他们也就只能看看。
孩童都没什么耐心,只因这老人是今天早上来的,刚来半天,初时看着还有些新奇,但一直能看不能摸,也就枯燥起来。
等一个较为高大的孩子招呼一声,大家就都跟着他,跑到其他地方玩去了。
这时,旁边突然有一个瘦弱小孩靠近,一把抓起摊子边角处的那只插翅老虎,就想跑开。
老人见了,把手里的木头往外一丢,正中那小孩腿弯的地方。
小男孩脚下一软,扑倒在地,正要爬起来继续开溜,就觉得后颈的衣服被一只大手揪住。
“小娃娃,你这是算偷啊,还是抢啊?”
老人家拎着小男孩,把他转了个圈,使其面朝自己,低头看他的时候,脸上颇为严厉。
“我我、我,我没有。”小男孩吓住了,连忙把手里的木雕往前一推,说道,“我还给你。”
“偷了东西就要受罚,可不是还回去,就能了事的。”
老人脸色还是没什么好转的样子,道,“你家大人呢?”
“我没钱,我家也没钱的。”小男孩更加害怕了,慌里慌张的,说话间都带着抽泣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偷你的东西,我下次不会了。”
“别哭,做错了就要受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哭?”
老人声音还是有点硬,却把小孩放下,说道,“作为对你的惩罚,你去把那块木头给我搬过来吧。”
他顺手一指,小孩扭头看去,大约在十步之外,有一块酒坛大小的木头。
那大概是从接近树根的位置砍下来的一节主干,连着树皮,十分湿润,看着就很沉重。
小孩抹着脸走过去,搬了一下没搬动,仰头看向老人这边,也不知是想趁机逃跑还是怎么。
不过,最后他还是没有离开,蹲在地上,双手用力推着,把那块木头推到了老人的摊子旁边。
“这样就好了吗?”稚气的声音带着粗重的喘息,小孩忐忑的说道,“那我走了。”
那个老头子手上托着插翅虎的木雕,说道:“再把它推回原位,这个就是你的了。”
小孩不明所以:“啊?”
“推过来是惩罚,推过去是做工,这个就是你的报酬。”老头抛了一下那个木雕,道,“不要吗?”
“要!”
小孩子连忙蹲下去,吃力的把那块木头推向原位。
这时,老头身后传来一个气脉悠长而沧桑的声音。
“好友,不过是一个娃娃,你跟他这么较真干什么?”
“娃娃也是人,没道理犯了错就不必受罚。”雕刻的老头并不意外,身后多出一个人来,他转身看去,道,“倒是你这老家伙,四处去搅风搅雨,埋线伏子,怎么有空来找我?”
“你这话说的,老夫走南闯北的,不也都是在为你帮忙吗?”
楚南公移步向前,与雕刻的老者并立,打量着摊子上那些木雕,赞叹道,“你这一手雕刻技艺,可真是越来越传神了。”
雕刻摊主黄石公嗤笑了一声,道:“别转移话题,你到底是帮我还是拦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唉。老夫不过是以多年交情,请你调换一下顺序罢了。”
楚南公语气中一副被误解的模样,“你现在这样,先留下了足够的伏笔再寻上东皇,跟你当初直接去找东皇,绝对是两种不同的发展。顺序调换,计划整体不变,就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何乐而不为呢?”
黄石公摇摇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懂。”
那小孩已经把木头推回原位,兴奋的跑过来,两个老者的对话告一段落,黄石公把木雕递给他,说道:“你记住,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你以正规的渠道可以获得的东西,如果想走歪门邪道的话,最后付出的代价只会更大。”
“哦哦。”男孩根本没听进去的样子,拿到那只老虎木雕,就欢快的走了。
楚南公看着老友的表情,有点好笑的说道:“你跟小孩子说这些道理有什么用,他又听不懂,你既然心软的话,直接给他不就好了。”
“听不懂是他的事,讲道理是我的事。”
黄石公等到小孩走远了之后,语气就柔和了很多,是跟老友相处时的语气,也是他平时的口吻。
“人在幼年的时候,就像是一团筛好了、拌好了的软泥,随着岁月荏苒,世事蹉跎之间,人情如火,悲欢如笔,烧制变硬,绘上种种图案,即成了无法更改的陶瓷。”
“如果在幼年的时候不曾关注,到长成了之后,本性难移,再大的力道也只能将之打碎,化不出第二种完好的模样。何其可惜。”
黄石公弯腰收拾自己的摊子,一边说道,“所以,小孩子身上的错误,更要重视。”
说话间,他把那块粗布四角往中间一收,打了个结,里面的木雕,就全被收拢在包袱里面,雕刻的工具也一把抓起塞入其中。
“走吧。”
黄石公背好了包袱,说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们边走边聊。”
楚南公跟在他身边,向山村外走去,道:“你就不好奇,老夫为什么来找你?”
黄石公只瞥了他一眼,道:“我不问你就不说了吗?”
“那老夫肯定还是要说的。”楚南公摇摇头,语气一肃,道,“最近桑海城那边发生了很多事情……”
他把纯阳子和西岳君,按照自身所知道的消息,细说了一遍,着重提到了赵高身亡的消息。
“那个纯阳子的实力,以老夫看来,深不可测,而那西岳君,能孤身杀尽六剑奴,重创阴阳家,斩杀赵高,只怕也不是炼神境界能做到的吧?”
楚南公顿了顿拐杖,“更怪的是,这两个人都来历不明,西岳君脸戴面具,还可能是一些知名高手假扮,但那纯阳子,身上绝无任何易容痕迹,他看起来,甚至像是只有二十岁左右。”
黄石公脚下不停,迈步的频率没有一点变化。
楚南公疑惑道:“你对这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什么,探究来历?”
黄石公随口反问,道,“天地这么大,你能把每个人的来历都查清楚吗?这种讨论根本没有意义。”
“反正他们要是真想做出一番大事来,总有相见的时候,见了面就清楚了。”
楚南公听罢,连连叹息:“老夫真就是想不通了,能写出素书那样高明的兵法,乃至被一些知情者讹传为天书,可你平时,为什么总是这么直来直去的。”
兵者,诡道也。
从春秋战国以来,真正名留史册的那些大将,虽然性格上都有不同的偏向,但是绝没有哪一个像黄石公,这样无论面对什么问题,都想以最简单的方法来思考。
真正脑子简单,直来直去的人,最多成为悍勇先锋,而不可能成为兵法上的大师。
黄石公步子走的稳健,安之若素的说道:“所谓天书,是神话中的奇物,是轩辕黄帝与姜太公曾经持有的至宝,据说蕴含整个世界的奥妙,哪里是我那几本兵法可以比拟的?”
“再说了,谁规定善知兵法的人,就一定要把兵法用到身边?”
他们两个老者看起来走得不快,但须臾之间,已经离了村子有好几里地,到了一处山脚下,开始沿着缓坡登山。
“我就算看透了那些兵法的道理,也不代表我乐意活成那样的人。”
黄石公走到山顶的时候,在绿草如茵,繁盛梨树之间,停下脚步,回头看一下身边的老友。
“南公,我一直希望你能过得简单一些。如果你不是脑海中的思绪太繁杂,当年未必会那么轻易中了东皇的一道法咒,弄成今天这副模样。”
楚南公沉默了。
这山上的梨树不多,夹在那些不知名的草木间。
但是纯白的梨花,在放眼望去的一片碧绿之中,格外的醒目,带着无言的清新。
风吹着白花,也吹着楚南公浓厚的白眉,风的凉意催着他,吐出了一口绵长的叹息。
“你从前就说过,人的心绪也要动静相宜,老夫要是把一些多余的思绪放一放,就能快上一线,也踏入那个境界。”
“可是,对老夫而言,那一线,或许就是天和地之间。”
楚南公笑着说道,“好友,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就算老夫体内这样的形势,已无法改变,至少也还有十年八年好活。”
“而且有你们两人的功法自行运转,有时候老夫连着一个月不吃东西,光饮一些清水,也能生龙活虎的,过得可是足够舒心了。”
这矮胖的老人家,说话的时候捋了捋胡须。
他的胡须纯白,而且很是柔顺,平时显然是用心打理过的,实际上,就连他的眉毛,因为太过浓密,为防纠缠到一处,每日晨间也会仔细梳理一下。
走过了七国并存的那个时代,到如今尽归大秦,一个老人家,还能这么精细的活着。
那谁也无法否认,他其实已经过得很好。
某些从前看重的东西,或许现在也只是随手做一做,而绝不会视为足以压垮自己的重责。
黄石公不再说什么,见面至今,他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却是笑叹了一声。
“呵,你平时要是都像说这段话的时候那样心思纯一,那过得会更舒心。”
楚南公也笑了一声,道:“言归正传,老夫三年前,不是请托你去看一看农家的六位长老吗,他们现在情况如何了?”
农家除了设有六位堂主和一个侠魁之外,还有六大长老。
这六大长老的实力地位,还在六堂主之上,如果想要继任侠魁的话,除了要得到上一任侠魁的认可,还必须获取六大长老的认可。
不过农家六大长老,已经许久不管事了,他们当年,与那位兵锋所向、一生杀戮百万的武安君,有过一场秘密决战。
虽然最后,这六人都保得残命回山,却伤到了根本元气,这些年来功力不断下降,只能隐居在炎帝六贤冢之中,每日参修祖师爷留下来的地泽阵法,借助其中四季之气的流转,来延缓自身衰弱的趋势。
三年前,楚南公无意间得悉了这个秘密,就传讯给黄石公,请他一访农家,看看能不能帮着解决这个问题。
“费了三年时光,他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黄石公回答道,“我到这里来,正是他们六个听说了神农令重现的消息,觉得其中有诈,只是他们六个正到了回气即将圆满的关头,就托我先行,看顾这六堂之人,不要争出什么大乱子来。”
“哦?”楚南公道,“你是说,他们六堂之人都会经过这里。”
两个老人又往前走了数十步,前方居然是一处断崖,崖下可见一个小镇。
黄石公在靠近断崖的位置坐下,俯视着那处小镇,道:“农家虽然人手众多,但是争夺荧惑之石,行动要越快越好,真正会到这里来的,只是其中高手精锐。”
楚南公微微颔首,道:“农家虽然有六堂,其实以当前局势来看,只分为两大派系,一派是以神农堂堂主朱家为首,另一派是以烈山堂堂主田猛为首。”
黄石公平静的说道:“田猛前两天死了,还不知道是谁杀的。如今他那个派系里面,是由他女儿田言,和他兄弟田虎主事,已隐约有内斗之意。”
“田猛死的太巧了。”
楚南公听到这里,略一思索,道,“看来农家内部隐藏的问题,比之前预想的更大。不过像这一类事情,大多与罗网有关,赵高、六剑奴及数百杀手,突兀死在西岳君手下,应当也会间接对这里的局势造成极大的影响。”
同样走到断崖边立定,手里的拐杖轻轻转动,楚南公白眉微拧,道:“从这一方面来说,西岳君倒是做了一件大好事。然而农家内的局势,还是极为复杂,这回的纷争,只怕不是二三十天就能解决得了的。”
“复杂?”
黄石公扭头看了一眼老友,道,“你要不要试试,用我平时的思维来想一想。”
楚南公淡笑:“用你的思维,那岂不是……”
这一副长寿相的老人愣了下,喃喃道,“用你的思维来想,倒还真是特别简单了。”
“田言、田虎,朱家,农家其余人等,罗网的暗子,你是不是要直接当成一个阵营?”
“不错。”黄石公把背上的包袱放在身边草地上,拍了一把,笑着说道,“哪用陪他们磨磨蹭蹭二三十天?”
“他们是一边,我是另一边。”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