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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茶米酒     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     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48章 泊舟断崖边(4600)

    大齐北境之外,号称两千里荒漠,其实只是一种夸大的说法。如果从铁衣城出发,直线向北的话,大约一千一百多里路程,就能抵达天阴山脉。

    而北漠王庭,虽则作为他们王庭势力中枢的城池,处于天阴山脉北侧的大草原上,整个王庭的势力范围,却是蔓延到山脉南侧,囊括向南五百里有余。

    所以确切来说,大齐边境和北漠王庭的势力边境,仅是相隔六百里左右。

    这六百里地带中,存在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邦国,其中势力最为雄厚的国度,也占据有十座城池,民风彪悍,士卒骁勇善战,不容小觑。

    而国土仅有一座城池的荼利国,举国民众数量不过三十万,号称有五万精兵,实际只有七千士卒,且有近半无甲无马,兵械简陋不堪,即使是在这些小的邦国之中,也属于最弱的行列。

    在这一片荒漠地带生存的人们,提到荼利的时候,往往不以国名称之,而是称为荼利城。

    当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荼利城之中,也有王族、王宫。

    不过当地风俗既不同于大齐,也不同于北漠,王宫居然是设立在城池的西部,宫门向东,而如果从王宫西侧出门,只要再走十几步,穿过西城门,便是一片临水断崖。

    王宫中,一个富态的老人缩在自己的寝殿里,食不知味的品尝着往日最爱的甘甜果酒。

    宫殿中空荡荡的,那些坐垫、矮脚长桌,从前每天都会坐满形形色色的人们,陪伴他饮酒作乐,也会有城里善舞的美人,轮番来为他们表演。

    但是现在,这个像富商多过像王者的荼利王,根本没有那样的心思。

    他一日三餐都在这座大殿里,除了吃喝拉撒以外的时间,全部都用来睡觉,睡不着的话,也要硬躺在床上,即使是最枯燥的时候,都不敢像以前那样召开宴会,聚众饮乐。

    就在荼利王端着酒杯发呆的时候,一个侍者神色仓皇地从外面走进来,匍匐在地,喊道:“王,那个人还要一百斤烈酒。”

    荼利王回过神来,不满的说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了,他要什么,你们都满足他,除非是他决定要离开这里了,否则,无论是什么事情都不要再来烦我。”

    这胖大老者眼下乌青,神情烦躁,对着这些侍者的时候,倒是很有逞威风的魄力,说着说着,就将手里的酒杯扔出去,砸在那个侍从肩上。

    侍者肩上一痛,更加惶恐,四肢颤抖着,仰头说道:“可是、可是我们这里已经没有他要求的那种,能够用来助燃火焰的烈酒了。”

    荼利王愣了一下,抓着自己多日没洗,已经有些油腻的头发,说道:“王宫里都没了,城里也没了吗?”

    侍者道:“都没了。”

    荼利城掌握的酿酒技术,多以果酒为主,真正的烈酒,都要靠从大齐那边购入,属于非常昂贵的饮品,而这段时间以来,整个城中储备的烈酒,都已经被那个人用掉了。

    “那就、那就快向东边的志珎,西边的厉玦、金珰去求购,再去看看大齐来的商队里,有没有存货了。快去!”

    荼利王坐不住了,他骂走了侍者之后,站起身来,在这宫殿里走来走去,神色越发忐忑。

    荼利城的王族在这里传承了五代有余,虽则成不了什么样的雄图霸业,但富贵享受也算不缺,直到几个月前,那个眼白比重格外大一些的乱发男子,孤身来到荼利城中。

    任何人,只要是目睹了那一天王宫中上百名护卫,像被割断的枯草一样死去的场景,都会明白,宫中做主的人已经换了一个,不再是他们那个安于享受的王,而是那个从头到尾连名字都不屑于报上的北漠人。

    唯一能让国王感到少许庆幸的是,那个人占据王宫之后,对他的王后、妃子、女儿都不在意,只是跟他的儿子单独聊了聊,要他的儿子出使大齐罢了。

    可那也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王宫满足了那个人所有的要求,而现在,当荼利王无法满足那个人的要求时,他实在无法确定到底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天,那些侍卫们的身体被劈开,坚硬的骨头在无声中断离,惨叫的声音充斥整个王宫,血色蜿蜒在整洁地砖上的场景,仿佛又浮现在荼利王眼前。

    “嘶!”

    荼利王浑身一个激灵,从那惊恐的回忆中挣脱出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走出自己的寝殿,摒退了护卫,孤身一人来到王宫宝库的位置,又挥退了宝库的看守者,踏入其中。

    王宫宝库之中,收藏着荼利王族五代以来积存的种种宝物,荼利王没有去拿那些金银,而是专挑一些轻便不起眼,却又价值连城的东西。

    他将一件千金难求、据说能防火伤毒箭的罗裙扎成了个包裹,往里面塞入来自大齐的名家字画,来自北漠的玉眼石杯,最后抓了一大把明珠塞在自己怀里,东张西望地来到了王宫西门。

    穿过宫门,荼利王迎面就看见了荼利城的西城门。

    因为西城门外就是断崖,断崖之下又是一片水泽,所以西侧城墙上的守卫士兵数量最少,而且也最为悠闲,几乎天天都在这里睡大觉,或者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玩一些投壶猜拳的游戏。

    荼利王没有惊动他们,从西城门处,贴着墙角向右走。

    他背着包袱弓着背,但是脚下的步子却刻意的走出了规整的距离,口中默默记着步数,数了一百步之后,就停下来,仔细观察这附近的几块石砖。

    终于被他看到其中一块石砖边角处很不起眼的标记,就跪在地上,掀起那块石砖。

    这块石砖之下,竟然是一块有锁孔的铁板,荼利王摸出了自己挂在脖子上的一把奇形钥匙,按在锁孔之中,转动了一下。

    地下传出细碎的机关响动声,铁板向一侧抽开,露出一个地道入口。

    荼利王进入地道,踩在入口处的梯子上,回身把那块石砖移过来,盖上了入口。

    这地道是斜向下的,荼利王顺着一节节的阶梯往下,到了末端的时候,逐渐听到了风浪的声音。

    他又取出另一把钥匙,打开了地道末尾处的大门,顿时,一阵潮湿的寒风吹入地道之中。

    这地道的出口居然是在断崖之下,距离水面仅有八尺左右,想来如果是这湖泊水位最高的时候,水面甚至会和出口下沿处齐平。

    荼利王顺着石阶向下走,看到了拴在近处的一条小船,终于松了口气。

    这里其实是荼利国先王为自己的后代安排的一条退路,但是这一代的荼利王,根本没想到自己真有一天要用上这条逃生的路线。

    虚胖的老者上船的时候,小船在水面上微晃,船板发出了吱嘎轻响。荼利王回头,朝着断崖上方望了一会儿,取下自己头上的王冠,塞进包裹之中,解开拴着小船的粗绳,小船顿时顺水漂去。

    小船上有船桨,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放着干粮和净水。

    不过荼利王解开一看,才发现那些干粮居然已经发霉,霉菌遍布了整个袋内空间,根本看不出原本那些粮食是什么样子的。

    当初先王安排了这条逃生路线之后,曾经千叮咛万嘱咐,要荼利王定期给这里换上一条船,备好足够的干粮饮水,荼利王刚即位的那两年还记得照办,后来就觉得这事情太过麻烦,不再指便心腹去做这件事情,此时后悔也是晚了。

    荼利王索性一脚把那个袋子踹进水里,想着减轻负重之后,可以尽快抵达岸边。

    没想到他这一脚踹过去的时候,沉重潮湿的袋子固然是落水的,脚下这艘小船居然也发出嘎嘣一声裂响。

    一道裂纹横贯了整个船身,小船开始进水,荼利王大惊失色。

    不曾替换的干粮早就没用了,不曾替换过的小木船,也已经在风浪之中被侵蚀得岌岌可危,怎么还能承受得了他这样剧烈的动作呢?

    惊慌的荼利王试图拿起船桨,划回断崖之下,回到那个地道里。

    但他刚要弯腰去摸船桨的时候,整个小船就彻底断开,两端翘起,荼利王沉重的身体扑通一声坠入水中。

    养尊处优的荼利王根本不会游泳,胡乱的扑腾了几下,喝了几大口水之后,呛得头昏脑胀,连喊叫的声音都发不出去,就渐渐的向水下沉去。

    就在他两眼模糊,快要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忽然觉得周围的水流剧烈的翻涌,将他向上托举。

    这些水流把他冲上水面,让他口鼻间可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同时也把他向着断崖的侧面冲刷过去。

    绕过几块突出的岩石,荼利王看到了另一条小船的影子。

    原来早在荼利王下来之前,这断崖附近就有一条小船路过,只是被那几块石头阻碍了视角,荼利王未曾发现。

    那条小船上只有一人,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坐在船头,伸手向这边招了一下。

    翻涌的水流再度加力,荼利王竟然被冲的在空中一翻,落在了那条船上。

    一名体态宽胖的老人加上那浸水包裹的重量,本来足以将这条小船压得起伏甚至翻倒,但是,当他坠落在船上的时候,这条船四周的湖水忽然出现向船体集聚的现象,竟然恰到好处的抵消了老者坠落的力量。

    小船平稳依旧,船头的人转过头来,看着荼利王把刚才呛的水都咳嗽出来,就问了句话。

    刚才那神奇的经历,令荼利王明白眼前的人是他不可违抗的人物,但是他惊急的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时,却愣了愣。

    对方的语调听着实在奇怪,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才觉得这可能是说的不那么标准的北漠语言。

    他打量了一下,坐在船头的是个年轻女子,雪白狐裘之下,一身浅黄色的衣裙,是大齐的装束。

    “你、您,是来自大齐吗?”荼利王试着问道。

    “你会说大齐的语言?”这来自远方的旅客有些意外,随即微笑道,“那就方便得多了。你是什么人,怎么会仓皇坐上一艘破船?”

    “我是行商,我还跟大齐……”荼利王正要编一些瞎话,忽然背上一轻,只听哗啦一声,几幅字画滚落在船上。

    那装满了宝物的包裹,经历了落水又被砸到船上两次冲击之后,终于彻底散开。

    除了字画、石杯等宝物之外,一顶王冠更是咕噜噜滚出一段距离,停留在旅客身边。

    旅客看了一眼那顶王冠,又看了看荼利王,道:“行商?”

    荼利王的表情僵滞。

    片刻之后,他把自己的来历和逃亡的原因说的清清楚楚。

    “哦?你是说那个人战斗的时候,用的是一双小斧,双眼之中,眼白的比例要比正常人高出很多。”

    船头的人听完了荼利王的解释之后,浅淡的神色中似乎带上了一抹兴奋的情绪,“听起来很像是我准备找的某个人啊。”

    白而冷的阳光下,年轻的旅客侧过柔美的面庞,带着点好奇,认真的向荼利王道,“你们荼利距离北漠其实也不算太远,他的特征如此明显,你居然真的猜不到他的身份吗?”

    “什么?”荼利王是真的不明白,但是他听出了对方的意思,犹犹豫豫的问道,“他是个很有名的人吗?”

    旅人随意的回应道:“在北漠应该是很有名吧,就算在大齐,于某些特定人群之中,名气同样不小。”

    荼利王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他是谁?”

    旅客轻笑了一声,不曾回答,反问了另一个问题:“你孤身逃出荼利城,妻子儿女都不顾,连侍卫都不敢带一个,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荼利王不知道说出什么样的答案,才能迎合眼前异人的想法,迟疑了很久,还是如实说出自己原来的打算,也是自以为最无害的选择:“我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以后要是听说那人离开了王宫,我再看看有没有机会回去。”

    旅客静坐船头,听完这个回答,没有任何表示。

    荼利王等了一会儿,心中十分不安,试探着说道:“要是你愿意帮我赶走那个人的话,那我就不用躲起来了,之后我也一定会倾尽荼利国的力量来报答你。”

    “那个人们在你们的王宫之中作威作福,我如果有能力赶走他的话,还需要你这个承诺吗?”

    旅者看着荼利王吓得有些发青的脸色,面上仍然带笑,只是语气微凉,道,“你的承诺对我来说全无价值,不过既然碰巧遇上了,这艘船就送给你吧。”

    荼利王还没有反应过来,突然觉得船头那人投射过来的阴影消失,阳光直照在老者的脸上,使他下意识的眯了下眼睛。

    等模糊的视野变得清晰一些的时候,那雪白的狐裘已经越过了水面上一段不短的距离,出现在了断崖上。

    旅客的身影在刚触及断崖的时候,轻轻停顿一下,随即如同一只展翅冲天的仙鹤,飘然直上了崖顶。

    白色的影子在崖边一卷,彻底消失在荼利王的视野之中。

    当自然的水流推动着那艘小船,向着远离断崖的方向飘出去近百米的时候,荼利王才算彻底清醒过来,随即,他涌现出一腔狂喜。

    逃亡的路上虽然有波折,但重新变得顺利起来了。

    甚至,那来自大齐的旅客既然去了王宫,说不定就会跟强占王宫的人发生冲突,也许他很快就有回去的机会。

    荼利王压抑不住的大笑了几声,捡起自己的王冠,把那些宝贝又塞回包裹之中。

    只是等做完了这一切,他才发现,这船上竟然没有船桨。

    白色的阳光落在广阔的水面上,不知要多远才能到岸边,而且,有时一阵风吹来,小船的走向就会变更,偏向更远的路径。

    船上还没有粮食,即使等飘到了岸边,他的体力也不知道能不能支撑他走到有粮食的地方去。

    荼利王激动的心情渐渐冷了,呆滞的跪坐在这条小船上。

第249章 满天云光忆中刀(7300)

    呼呼!

    荼利王宫之中,火焰的光影映照在墙壁上,不断变幻。

    空气被炙烤的微微扭曲,大殿里形成了极度闷热的环境,如果是身体差一点的人,只要在殿内走上两步就会觉得胸闷气短。

    而伏邪浑穿戴整齐的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身上连一点汗珠水汽都没有。

    他的身体近似于跪坐的形式,双手护在小腹的部位,双目似阖非阖,眼皮底下反照着一线火光,盈盈生辉,口鼻之间的呼吸时而细弱到根本听不见的程度,时而又会突然带起粗劣的气流。

    每当呼吸的声音从低谷攀向高峰的时候,大殿中围绕伏邪浑的身体摆放的八个酒缸,就会掀起波澜,因酒水而燃烧的烈焰,随之剧烈的摇晃。

    火光吞吐着,有时会从八个方向同时吸扯过来,几乎触及伏邪浑的衣饰。

    不,并不是几乎,而是确切地触碰到了。

    随着一道长长的呼吸声,火光像是八面灿烂而柔软的丝绸铺展开来,随着气流的升降而肆意舞动,在伏邪浑体表多次拂扫而过。

    但是他那一身用料普通的衣裳,沐浴在火焰之中,居然没有半点被引燃的痕迹,就像是那些火焰在靠近过来的时候,已被夺去了内在的热量,只剩下散发温柔光芒的虚幻表象。

    在一次吐气之后,空中八条横架而来的火光,失去了那股莫名力量的吸引,各自回归原位,依旧在八个酒缸之中燃烧着。

    伏邪浑双眼一睁,刻板不动的脸上,就流露出一种凶狠的不满意味。

    他依靠百般折磨的手段,从别人那里审问出来的《密焰内甲功》,其实在三天以前,已经达到了大成的境界,按照功法中的描述,这个状态,距离武道的第三大境生死玄关只有一线之隔。

    然而这一线的差距,远比从前所想象的更难逾越。

    之前非常有用的酒焰助气法门,在这三天里面,像是完全失去了效用,经过酒焰淬炼的真气,不再有提纯、增长的迹象。

    三天三夜,三十六个时辰的停滞。

    这本来算不了什么。

    从前人们所习练的武术,比现在这内功的修行还要严苛的多,可谓是逆水行舟,一段时间不练,都有出现倒退的可能。

    而且按照《密焰内甲功》内中所载,普通人习练这门武功,以三十年光阴步入大成境界,都算是天资不俗的,伏邪浑用区区几个月的时间就练到大成境界,这算是之后被卡上三年,也该算是值当。

    然而,人的心情并非是冷酷的数字对比,可以轻易的衡量得失,做出最理智的后续应对。

    正是因为之前修行的速度要比功法中的记载快了太多,所以骤然停滞的时候,心灵上的落差也要比普通人陷入瓶颈的时候难受许多倍。

    伏邪浑站起身,准备到外面去找一些敢于反抗他的人,或者寻些狡猾的野兽宰杀掉,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说来,很多习武之人,都会对真正达到武学顶峰的那一小撮人怀有一些错误的认知,认为他们的心理素质,必定要远超常人,拥有铁石一般的坚韧,湖泊一般兼容并蓄、喜怒不形于色的意志。

    坚毅这方面,自然是有的。但是兼容并蓄、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就属于太过片面的臆测。

    诚然,能够领略上善若水般贤哲心理的人,也是有的,但十个顶峰武人之中,至少有九个半会选择另一条道路。

    他们会在攀登高峰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独断,用所谓的自信来掩饰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堆砌出来的高傲本性,当他们真的感到心情不畅的时候,选择向外宣泄的概率,要比默默忍受、自我调节的可能性高出太多。

    ‘只可惜,随着实力的增长,近几年,能让我尽兴去宣泄不快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伏邪浑向门外走去的过程中,心中的不满愈发滋生壮大,他双手一挥,爆裂的气流直接击碎了导致前方道路不够宽敞的两个酒缸。

    烈酒洒了满地,火焰顺着酒水燃烧,蔓延向四周。

    荼利王宫甚至整个荼利城中的这些人,在他眼中都太脆弱了,如果不主动向他出手的话,那就没有任何一个值得他去摧折。

    ‘这里的事情已经做完,我好像也该再去见一见贺兰,要他履行承诺了。’

    怀着这种念头的伏邪浑终于走出了大殿。

    然后,他就看到了从空中飘落到殿前的……一朵雪云。

    荼利城这边最近有下过雪,只是一场小雪,地面上的痕迹早已消失,只有屋檐那里,还能看到一点冰白的残痕。

    落在宫殿前方的这个人,披着冷白的天光,衬着远处的殿顶雪痕,就像是从一场写意的雪中低低掠出。

    直到她切实地踏在宫殿前方的石阶上,鹅黄色的靴子与灰色的石头相触,从雪白的狐裘之下展出浅黄色显眼的衣裙,周围的侍者才恍然回神,明白这人并非一场空梦幻觉。

    只是,目睹了有人擅闯王宫,经历过伏邪浑一事的侍者们,却没有一个敢去阻拦询问的,他们只在惊醒之后,小心翼翼的退向更远的地方。

    殿前的场地变得更加空旷。

    伏邪浑站在殿门下,望着那人沿着台阶走了两步,即道:“齐人?”

    “呀,又是一个会说大齐语言的。”公孙仪人停留在第三层台阶上,笑着说道,“好像在语言天赋方面,我已经输了呀。”

    荼利城的王宫规模不大,这主殿前的台阶也仅有五级,公孙仪人站在第三层上,已经能够很好的将大殿内的场景收入眼中。

    浓烈的酒气从殿内扑溢而出,一簇簇半尺到一尺高的火焰,在殿内的地面燃烧,燃烧的范围逐渐拉长,高度却逐渐降低。

    衣装劲简,粗发凌乱,脖子上带着一串兽牙项链的中年男子站在这火焰前方,面无表情,给人生性狠戾、心情极差的观感。

    这名中年男子,左右腰间各自别着一柄小斧,斧头的表面有着铜锈色的纹饰,刃口纤薄,呈现出深沉的灰青色,不怎么反光。

    “这样的外貌加上这一对斧头。”公孙仪人肯定道,“北漠曾经的第一勇士伏邪浑。”

    “曾经?”

    见到眼前这个稚嫩的女性之后,伏邪浑急迫想要去寻一场厮斗的心情,不知不觉中多了一些等待的余地,他双手环抱在胸前,“现在和未来也同样是。”

    公孙仪人并没有在这一点上多做辩驳,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也许吧。北漠的情况我并不了解,但是现在这个遍地惊喜的时代,或许不知名的角落里,已经酝酿出了可以跟过去的第一竞逐的人物。”

    伏邪浑的上眼皮往下压了一些,双眼眯起,那双眼白比重过大的眼球,显得正常了点,道:“莫名其妙的找上门,只是要说这段莫名其妙的话吗?”

    “是礼仪呀。”

    明明只是提前遇到了预定之中的对手,所以心情很好的扯了几句没营养的话,此时的公孙仪人,却一本正经的解说着她刚刚构想出来的礼节,“在大齐,上门挑战时的闲聊,是一种非常广泛的礼仪。如果知道你的武学流派有怎样辉煌的过去,应该还要先赞扬一番。”

    她解下狐裘,随手一扬,“听说这样的话,击败对手的时候,对方就会表现得更加痛苦,而胜利者的心情,也就会更加愉悦。”

    狐裘向着右侧高高的飞起,距离主殿前的石阶越来越远,而在主殿前第三层石阶上,忽然跃起一道乌光。

    那一抹光华映入伏邪浑眼中的时候,除了一个跃字之外,他实在想不到任何贴切的形容词。

    不是刺、不是戳,而是像一枚玉润铁丸在石阶上弹跳折射而来。

    那一瞬间被击穿的感觉几乎席卷身心,就算是草原上最具勇气的鹰王在这里,也要惊飞百丈,退避三舍。

    可是伏邪浑早就养成了别人越退他越要向前去的习惯,已经将这种习惯化作了自己的本能。

    在被洞穿的危险预感从冥冥之中降落到心头,还没有来得及刺激到大脑的时候,他就对着危险的源头劈出了一斧头。

    左手一斧。

    那布满了铜绿的颜色,像墓中的葬器,多过于像一件饮血利器的斧头,在空气中劈出了波澜四散的纹路。

    蛮横的力量彻底排开了这一斧轨迹上的所有气体。

    当拦截住了那一抹锐影的时候,斧头在空气中斩出的真空白痕猛然扩散,又骤然合拢,气流翻转的呼啸声跟两件兵器碰撞的声响重叠在一起,形成了如同云层中雷光轰鸣的一声响动。

    轰隆!

    两条人影各自暴退,宫殿前方的五层台阶像是被无形的重物压过去,中心处出现了一大块凹陷,爆碎的石粉灰尘向四周吹散开来。

    已经被扔出了很远的雪白狐裘,落在了侧面一座宫殿的顶端,刚好挂在了仿大齐风格的檐角上。

    被震退到宫殿内部的伏邪浑,在滑退的过程中,将地上的那一片火焰从中间切断,又撞碎了位于最后方的两个酒缸之后才停下。

    泼出的酒水伴随着火焰,散落的到处都是,有一部分直接落在伏邪浑身上。

    伏邪浑的左手手腕微微一抖,哼了一声,身上的酒水和火焰就被震散。

    纷飞的火星刚从他身上扩散开来,又被外面吹进来的一股狂风卷走。

    地上的火苗,还有四个完好酒缸中的火焰,全部被吹得向大殿后方拉伸。

    伏邪浑粗长的头发被风力拉直,双眼在风力的刺激中,反而怒然睁大,比常人显得更小,更集中的一双瞳仁,像是慢放了周围一切的场景,清楚的捕捉到了顺风而至的一记劈斩。

    他终于看清了那件兵器的真容,是一把刀鞘。

    一把大约三指宽三尺长的空刀鞘。

    这次,是右手斧迎击。

    刀鞘和斧头碰撞,伏邪浑脚下地板大片大片的龟裂开来。

    周围的酒缸中被震出了四道浴火的酒液水柱,随即酒缸炸裂,更远处的桌案也全都翻倒,陶瓷的碗碟被掀飞到半空之中,摔的粉碎。

    一击之后,整个宫殿中都没有一件完好的器皿了。

    刚才这两次对拼的力量,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从前所能企及的筋骨之力的极限,但是放到现在,彼此都游刃有余,有心力、有余力继续发出同等烈度,甚至越攀越高的攻击。

    伏邪浑的右手斧头架住刀鞘,侧身向前,左手斧头顺势拦腰斩去。

    公孙仪人退半步,同时刀鞘横扫,先一步迫近了伏邪浑腰肋要害。

    伏邪浑身体半旋转,没能斩到对方腰际的左手斧头顺势变向,拦住了针对自己右边肋骨的一击。

    他这个人气质凶狠如同独行的野狼,但是手里的一双斧头运用起来的时候,却轻灵矫捷的如同最无忧无虑的雀鸟。

    两抹铜绿色的影子,绕着他的身体上下旋舞,翻飞不休,不断用双臂拉伸到极限的弧度,向着公孙仪人力斩而去,又非常流畅自然的扯回,积蓄着下一步的防守与攻击。

    最后那四个酒缸里面的酒水与火焰泼飞到半空,还没有来得及落地,就被两个人高密度的交手卷过去。

    火焰与酒水被拉伸成了一根根长条状的纤细光影,在一把空刀鞘和两把斧头之间翻搅不休,又在一次碰撞之后彻底溃散,酒水伴随着火焰一起,彻底蒸散成了高温的气流。

    公孙仪人手中的刀鞘,忽然自上,而中,再下,分为劈斩、横扫、上撩三个动作,三道攻击的影像,就像是在同一个时间存在。

    伏邪浑依循着五感和直觉,两把斧子分别向上下迎击,两边的斧刃都传来了接触到实物的感觉,斧头上一刹那暴增的压力真实不虚。

    但是中间横扫的那一刀鞘,居然也实打实的落在了伏邪浑腰间。

    嘭!

    伏邪浑被抽飞出去,半边身子撞穿了宫殿侧面的墙壁,左臂整个出现在墙壁之外,而右臂还在墙内。

    公孙仪人身边落下了散碎的冰晶,那是刚才伪装成上下两道刀影的冰刃,只能寄托一击的力量,已经被伏邪浑的斧头击碎。

    出奇招占据了一手优势,公孙仪人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刀鞘点地,目光莫名。

    空气安静了一瞬,伏邪浑的身体就扭转过来。

    他被嵌入墙壁之中,但是这一转身的时候,仿佛不是置身在坚硬的砖石缝隙间,而是身处于一堆松散的面粉里,轻松无比的一转,周边砖石碎裂垮塌,头顶上的墙壁崩裂出一道更长的裂缝,而他的皮肤连一点被刮蹭的痕迹都没有。

    “居然没有骗到你呀。”伏邪浑低语一声。

    《密焰内甲功》,顾名思义,本来就是一门极其擅长防守的功法。

    刚才那分心三处的一刀鞘,还不足以击穿早有准备的防御,如果公孙仪人选在那个时候追击的话,就会遭受伏邪浑功力提升到极限,蓄势已久的一式反杀。

    但是公孙仪人没有去追,反而使得伏邪浑积蓄的势又衰落下来。

    “这也不错。”

    伏邪浑让自己的头颅偏向一侧,脖子里的骨节发出嘎嘎的轻响,当那脖子像是折断了一样,太阳穴直接贴到低平的肩头时,他又猛然把头摆直,“狼和鹰,都需要足够敏锐的猎物来磨练自己的耐力。”

    “但狼的把戏,我已经能够窥见全貌。”

    公孙仪人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吁叹着说,“看来你所得到的功法,有功而无招。属于筋骨武术的招式,则在刚才的一轮交手之中,漏尽了所有的新意。”

    她脸上那种本来就不能确定下来的笑容,忽然彻底的消失,极为平静的说道,“如果接下来你想把战斗拖入耐力的对比,那我可没有继续跟你玩下去的兴致了。”

    伏邪浑忽然道:“你败得很惨吧!”

    公孙仪人目光一闪:“什么?”

    “我虽然绊于自己的部族,没有能够去参加南海大擂台赛,但最近也陆续听到了一些消息,大齐这一代的海皇,是一个年轻的男人。”

    依旧是没有明显表情的五官,伏邪浑的语气之中却带着笑意,“不是之前已经夺得王者之名的任何一人,而是一个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他注视着公孙仪人,“也许跟你一样年轻吧。”

    “你从大齐来,应该跟他交过手。”伏邪浑重复了那句话,“你败得很惨吧?”

    公孙仪人沉默以对,只是握着刀鞘的手势出现了很微小的变化。

    伏邪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果然是败得很惨。”

    他有些惊讶于那个海皇的实力,语气却更加笑意满满,“所以当你觉得我这里已经没有新意,不足以让你追得更近一些,就不想再留下,甚至不想跟我分出一个确切的胜负。”

    公孙仪人蹙眉,冷颜道:“原来北漠的第一勇士,还是一个很擅长察言观色的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伏邪浑左手斧头一抬,道,“可能是感同身受。其实我虽然被称为第一勇士,但是北漠那边也有一个我一直想打死他,但因为种种因素一直没能打死他的家伙,所以,经验之谈……”

    他把双手的斧头轻轻碰了一下,“你这样的方法,是不可能真正超越自己原本的进步速度的,你应该见一个,杀一个,或者至少要确定自己有能力杀死对方。”

    “人的生命不是在思考的模拟中进步的,而是在践行的过程中向前,只有真正试试杀死我,你才有可能获得切实的进步。”

    伏邪浑说到最后,双臂大张,细小的曈仁一缩,再缩,两眼之中几乎都只剩下眼白,还有中心一点针孔般的痕迹,炽烈的杀意蒸腾起来,宛若在公孙仪人面前燃起了不可直视的火炬。

    “你居然在指导我?不对。”公孙仪人摇头,神色中有些恍然,“你的功法进入了瓶颈,而你觉得我的实力恰到好处,可以给你接近死亡的压力,又不足以让你十死无生,所以你要借我来突破。”

    “哈哈哈哈!”

    伏邪浑怒睁着眼大笑起来,“你能做出这样的回答,我更加觉得你确实就是最好的人选。”

    “好哇。”他欢呼道,“这次要是成功的杀了你,我转头就去杀他。”

    他简直欢天喜地的向前俯冲,劈出了那对斧头。

    公孙仪人揭破了他的打算,但他没有辩解的意思也不需要去辩解,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他相信,听完了那段话之后,对面这个像雪一样随性,刀中意志却像鹤一样傲洁的齐人女子,不可能再随意的抛弃这场战斗。

    她必定会留下。

    赌上生死。

    锵!!!

    宫殿中的战斗,继续了。

    十个回合之后,这座大殿里面的立柱被刀鞘斩断,墙壁被斧子粉碎,屋顶被无形的气劲撕开。

    地上火焰与酒水的残光,被宫殿的残骸掩埋。

    在战斗开始的时候面无表情,现在却大笑不断的伏邪浑,用一双小小的斧头扫清了他周围体型远比自己庞大的残骸,将那些碎片混杂着离体的气劲,铺天盖地的杀上另一个人。

    在开始战斗的时候面带微笑,此时却冷若冰霜的公孙仪人,立手一刀,把那片如同帷幕的碎片大网,从中劈开。

    他们在废墟中再次交锋。

    伏邪浑的那一对斧头越来越简洁,劈杀出去,双斧轮转,再次劈杀出去。

    从不同的角度轮转,绵延无止的劈杀。

    ‘招式的新意?都是狗屁。’

    这样的念头如同雷雨中的火光一样,满盈在伏邪浑的脑海中。

    野狼和飞鹰捕捉猎物的技巧,在那与人相比,显得十分短暂的生命里,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但却一直是最有效的方式。

    那甚至也是在它们的血脉中延续了千百年的东西。

    老调,单调,乃至粗疏,简陋,没有新意,没有求变。

    但是大草原上,哪一个捕猎者的效率比它们更高?就算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自诩为万物之灵长的人,往往也需要向它们学习某些特质。

    所谓最老练的猎手,最高明的招法,最后总要回归本质。

    不过是血和铁的厮杀。

    因此,血光终于在斧刃下迸现。

    公孙仪人的左臂接近肩头的地方被切开一道深深的创口。

    女子眼神深处出现了震撼的情绪。

    这一斧子,本来不可能伤害到她。

    既然伤了,那就只能说明伏邪浑确实是在战斗中开始提升,他的力量,已经逐渐的超越之前的极限。

    伏邪浑捕捉到了那一抹震撼与随后而生的执拗,他更感受到了自己体内停滞三天三夜的内力精纯程度再度提升。

    废墟之间,时而有残骸再度被击碎,碎片向天上爆射,或向四周散开。

    旁边的宫殿也被打出了许多破裂的痕迹,地面的裂纹遍布于周遭。

    有时一道刀气激射而去,就能斩塌半面宫墙,斧子上的火劲,更令一些立柱噼里啪啦爆燃,殿顶摇摇欲坠。

    他们的战斗让整个荼利王宫中的人们都恐慌万状,再也顾不得什么王公律令,向外奔逃,就连守卫王宫的残余护卫也全都逃了。

    城中的百姓见到他们的样子,也逐渐对王宫中的事情产生无比畏惧与好奇。

    又一次又一次从宫殿的阴影打到了阳光底下。

    密焰内甲功的内力和气血在共鸣,在同一具躯体,在同样的温度中沸然。

    一把斧子划出长长的焰气流痕之后,伏邪浑察觉到两股力量开始融合。

    那正是生死玄关的特征,也是《密焰内甲功》的最终境界。

    细碎的丝缕状火焰,从他的毛孔之中迸发出来,在手肘双肩头顶这样的地方,火焰最为密集,形成无色的团状焰光。

    一线天关终要被越过,伏邪浑志得意满,斧头又在公孙仪人右手小臂,左边手腕的位置留下了血色。

    他把握住了冲过玄关的那一刹那,发出了必杀的一击。

    “好!就这一招杀你,再去见贺兰。”

    轰鸣的灼热气流从伏邪浑身上四向射出,周围三十步之内的空气都出现细微的扭曲,地上的碎石有些许被卷上半空。

    双斧合斩,杀意焰气弥盖十方。

    每一招都拼尽全力,却仍然接连被斩伤的公孙仪人,迎接着这已经彻底超过她一个层次的杀力时。

    忽而,走了下神。

    她眸光微散,似乎回忆起一道锦衣宽袖,空手挥出八道刀影,又凝合为一的身影。

    接着,那记忆中的人影淡去,刀影也淡去,留下一道隐约的刀痕。

    那痕迹其实也未必是刀,只是隐约像刀,从记忆中,来到她眼中。

    在走神又回神的须臾,公孙仪人手中空刀鞘一挥。

    伏邪浑骤然升起一种极度迅捷、错断的感觉。

    他眼睁睁看着公孙仪人将空刀鞘挥出,却又好像看到公孙仪人在那一瞬间,从空空如也的刀鞘中连续拔刀三次。

    轰隆隆……

    两片巨斧状的火焰罡气,长在了公孙仪人身后二十步远的那座小楼上,把那小楼斩断。

    伏邪浑脸上展望未来的笑容,慢慢消失,变回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站在了刚才公孙仪人站的地方,而公孙仪人却已身处他后方十步。

    小楼倾倒,周围的碎石废墟逐渐落地。

    大大小小的声音里,公孙仪人开口说话。

    “我从铁衣城出北境,先向西北转而向东,游历在这荒漠地带之中,杀马匪一百二十七人,从厉玦、金珰等四个最具实力的邦国穿过,挑战他们最负盛名的高手,十四人中,有九人心向北漠而厌憎大旗,所以,我杀了九个。”

    确实迫近死亡,又从生死的一线走回冷白的阳光下。

    公孙仪人的声音,此时轻柔有礼。

    她目光扫过找到了被压在废墟中的雪白狐裘,看了看,没有过去捡,双臂的血液顺着手指滑落,左手的血落在地上,右手的血蜿蜒于空刀鞘上。

    “你用言语激我留下跟你做生死一决,可你怎么能肯定,我当时是真的要走,而不是……”

    “一开始就准备杀你?”

    伏邪浑的身体一颤,脸上多了一道竖着的裂纹。

    垂手持鞘的女子抬起头,对着满天絮云,挑眉笑了一下。

第250章 一百五十年寒流勒石

    “伏邪浑死了。”

    贺兰大可汗是在贺图王城的南边城墙上接到这个消息的。

    给他送来这个消息的人,并非是普通传令兵卒,而是王庭四帅之一的都白土。

    北漠的人,七岁能骑羊,弯弓搭箭可以射雀射鼠。年纪稍长一些,就能策马捕猎。他们都在狂野的环境中长大,也锤炼出了狂野的躯体。

    所以绝大多数的北漠士兵身材都颇为高大,王庭四帅之中的其他三人,原图南、贺修平与铁齐,身材更是要比一般的北漠人还高出一头,相貌气势,威武不凡。

    唯独这个都白土,不但身材比寻常的北漠成年男子更矮,五官长得更是极其丑陋,鼻子塌扁,眼睛很小,额头凸起,偏偏下巴肥大,下巴甚至跟颧骨一样宽,而且还向上翘曲。

    这样的脸型,使得他整个人像是在成长的过程中,被什么东西砸了一拳,以鼻梁为中心,往脸孔内部凹进去了一样。

    而事实上,这是他天生的长相。

    一般来说,这样的人生长在民风彪悍的北漠,从小受到的排挤和轻视绝不会少,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才能得到自己本应拥有的赏识。

    当这样的人爬到了足够高的位置之后,往往就会用凶残暴虐的手段和脾气,来掩盖自己相貌上的不足,增加自己的威风煞气。

    可是都白土没有。

    他从少年的时候就性格沉稳,随着年龄的增长,拳法练的越发高明,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性格也变得更加沉肃,做事非常稳妥,与同僚相处的时候,则可以称得上是惜字如金。

    奇特的是,他这样的性格,却反而积累起了极佳的人缘,他的部下、上司全都对他信重有加,人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可以交心、可以倾吐秘密的好友。

    逐渐的,就根本没什么人觉得他的长相有值得特别关注的地方了。

    “是。”

    都白土此时正在向贺兰大可汗转述详情,“原图南带走的两万精兵,是在昨天抵达了荼利城。伏邪浑也是昨天死的。”

    “原图南抵达王宫的时候,伏邪浑死了还不到两个时辰,据说他的尸体被分成了两片,但是内脏居然还保有一定生机。”

    贺兰听到这里,神色微动:“分尸而死,死了两个时辰,还能保证内脏鲜活,听起来像是已经抵达了生死玄关的境界。我以为他已经被你们四个超越,可现在看来,是我低估了他。”

    即使功法有不小的差距,伏邪浑个人实力的进展,仍然比王庭四帅快了一步。

    那么能杀死他的人,就更值得关注了。

    都白土恰到好处的奉上凶手的情报:“凶手应该是一个齐人女子,外貌非常年轻,所用的兵器是刀剑一类的利器。杀死伏邪浑之后,她便踪影全无。不过在查询此人来历的过程中,我们的人发现她去往荼利城之前,可能还在厉玦、金珰等诸国出现过,将当地最知名的武人全部挑战了一次。”

    “是因为这一次的南海大擂台赛,北漠没有足够分量的人去参战,所以主动到北漠来磨练武艺吗?”

    贺兰大可汗思索片刻,道,“南边那些称王的武人之中,符合描述的,应该是汤彩云。”

    “伏邪浑的死非常可惜,不过其他的也算不上有什么影响。荼利王子刺杀失败,不算是超出预料,大齐的部分武人出现在战场上,同样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有着薄茧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城墙上的砖石,贺兰的目光注视着城外的狼饮海,道,“贺修平他们出发了吗?”

    都白土应道:“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会出发。”

    贺兰点点头,半晌之后,忽然说了一声:“今年狼饮海也结冰了。”

    在贺连大草原上,一些流量较小的水流在冬季的时候被冻结,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但是狼饮海不同,狼饮海一年四季都如同倒映天空的一面明镜,夏天的时候它能让人感觉到清凉,冬天的时候它能让人感觉到温暖,唯独今年,就算是狼饮海上,也出现了许多浮冰。

    都白土望着那些冰块,说道:“其实冬季出兵,虽然对大齐那方面会造成更重的压力,对我们北漠的士卒,也未见得会轻松多少。为什么不等一等,等到开春的时候再出兵呢?”

    “这个问题我记得当时你问过。”贺兰轻叹一声,“看来当时在军帐之中的回答并不能让你信服。”

    都白土低头说道:“可汗当时的解释也有道理,只是回去想想,我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疑惑。大草原上的百兽异变,对我们来说,其实是有好处的,如果能够多等一段时间,不但气候回暖,驯养异兽形成的战争助力,也会更大。”

    贺兰大可汗很是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说道:“你们以为百兽异变对大齐来说就一定是有弊无利了吗?况且还有那不能解释的莲花梦境。”

    “永远不要小看大齐啊,继续拖延下去的话,他们壮大的速度也许反而会比我们更快,将原本已经有些许差距的战力,重新拉开更远的距离。”

    北漠唯一的王,不厌其烦地给自己最看重的属下解释着,“这是第一重原因,至于第二重原因……你还记得白原之劫吗?”

    都白土正听的若有所思,忽然听到这个名字,粗短的眉毛立往中间靠了一点,道:“当然不会忘记。”

    所谓的白原之劫,发生在大约一百五十年前,那一年大草原上气候变化莫测,冬季的时候,无与伦比的严寒从北海雪山侵袭而来。

    万万千千的北漠子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非常耐寒,却在那一年,冻毙万人有余,持续的寒日,使得无数人家的牛羊马匹也陆续丧失了生命,食物稀缺,又造成了更多的死亡。

    他们的尸骨覆盖在冰凉的原野上,成为了寒潮的一部分,一片白色的死地。

    那就是白原。

    都白土的名字,也是他的父辈为了铭记那场看起来已经有些遥远的灾难。

    正是因为白原之劫的肆虐,在那个时代,爆发了北漠与大齐之间最惨烈的一场战争,战争的过程持续了接近十年。

    大齐那一代的相国,在那十年的光阴里,将昏庸皇帝、百官舞弊造成的糜烂时局,趁机一扫而空,便名将如星聚,远赴各地平乱,最后聚集在北方边境,将北漠人驱逐,让他们不得不返回天阴山脉。

    “那个时代,北漠最后留存下来的人们,每一家每一户里都有不得善终的亲人。有的死于寒冷和饥饿,有的死于战场。而彻底消失的家族,更多。”

    贺兰说道,“一百五十年的岁月说长不长,说短也绝对不短,虽然大家都还记得白原之劫,但却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对那场灾难感同身受。就算是你。”

    他看着都白土,“你也没有仔细阅读过大祭司一脉保留下来的那些古卷吧。你可知道,在白原之劫到来之前的十几年里,北漠就已经出现了一些异兆。”

    “比如说,被认为是天遗留在人间的宝镜,所以不会结冰的狼饮海,在那十几年里,就陆续出现了浮冰。”

    贺兰指向王城前的那片淡水之海,冰块的反光与水面截然不同,仿佛蔚蓝的巨大宝石上,多了一些不那么通透的光斑,“那些古卷之中留下的描述,一如今年。”

    都白土一怔,眼神中逐渐流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语气变急了一些,像是急于否定某些灾难的意味:“但是,今年的气候与往年其实没有多大差别,甚至,今年的冬天与往年相比,在某些地方还要更暖和一些。”

    “是啊,正因为如此,所以即使是你,在见到狼饮海浮冰的时候,也没有联想到那上面去。”

    贺兰对都白土质疑的语气不以为忤,甚至点头为自己手下的质疑添上更重的分量,道,“况且,狼饮海浮冰的异兆,除了今年与一百五十年前的那段时期,在更久远的年代也有相关记载,而在那更久远的时光里,并没有随后发生多么恐怖的灾难。”

    得到了王的认可,都白土的心情反而更加沉重。

    这最丑陋也最被信任的将军沉默了几个呼吸之后,眼神逐渐坚定起来,道:“可我们不能赌。所以,能快,就要用最快的速度去试一试。”

    贺兰将手掌放在都白土肩膀上拍了拍,又叹了一声,说道:“你已经明白了。”

    “所以,为我守好这里,做好准备吧。原图南他们只是先锋,如果这场战争顺利的话,后续,你们四个,全体军士,乃至于大祭司和我,全都要向南。”

    都白土郑重的点头。

    贺兰大可汗侧身,目光从下方的狼饮海抬高,望着天空中被风吹的变幻不休的云层,也望着更远的南边。

    他的目光,无论是从现实还是从感觉上来说,都要比贺连大草原上最凶猛的鹰王更加锐利、明亮,那里面也有身为王者的责任,也有完全属于他自己的野心。

    开疆拓土,万军图南。这是北漠王庭历代大可汗的野望,即使是在王庭最衰弱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彻底放弃过的欲心。

    “这一场战争,一定会顺利。”

    ………………

    “这一战,一定会大获全胜!”

    北方边境的锁江关,即将出征的三万士卒,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方云汉和丰子安漫步在关城之中。

    丰子安在一块石碑前停步,忽然说出了那一句必胜的宣言。

    “嗯?”方云汉并没有给丰子安泼冷水,只是玩笑着说道,“你父皇同意你作为这一次的先锋大将,也是因为你在他面前做了必胜的保证吗?”

    “不如说正因为这一次我们胜券在握,所以父皇才会愿意让我过来吧。”

    丰子安跟自己的父亲相隔千里之后,谈起老爹来就没有那种拘束的感觉了,他也笑道,“不过我这句话可不只是一句抒发志气的豪言,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想法。”

    “最近这几年,北境的守军和北漠人的几次交战,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虽然他们主守我们主守,但是,任凭他们齐策迭出,给我们造成的压力已经越来越小。”

    “东海商路的开拓,新型火枪的普及,加上这几年大齐风调雨顺,各地都没有大的天灾,无论从装备、士气还是粮草后勤上来看,都是我方占据最大的优势。”

    丰子安意气风发,说道,“这一次纵然不能翻越天阴山脉,一直打到大草原上去,兵临贺图城下。至少也能在他们北漠王庭的疆域之内驱驰数百里,让大漠诸国认清实力的差距,尽皆归心!”

    方云汉微笑着点了点头,望着那块石碑,神色渐渐沉静下来。

    锁江关,是大齐北方边境相对来说地势最平坦的一块地方,所以三万精兵选择在这里出关向北。

    不过也正是因为地势最平坦,一百五十年前,这里也正是北漠人打破大齐防线,长驱直入的地方。

    北漠人以此地为起点,在大齐的疆域之内,占据了数县之地,与大齐的军队多番缠战,互有胜败,肆虐了十年的光阴,他们大肆的洗掠周边的一切,残害当地的齐人。

    直到朝廷时局重新稳定,各方起用的名将集结,七战七捷,才将北漠人重新驱逐出去。

    这块石碑,前半段正是记述着当年北漠人在此肆虐,齐人门户在十年之间十不存一,百里无童稚,白骨露于野的惨状。而后半段则是记录七战七捷,报仇雪耻的前人事迹。

    据说这块石碑上的文章正是一百五十年前的那位相国所书,一字一句,极其动情,前半篇寥寥数笔之间,就几乎将一个荒凉悲哀的时代彻底勾勒出来,呈现于眼前。

    方云汉望着这一块石碑,又想起了铁衣城不远处深谷中的那一片碑林。

    在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所生活的环境,一直称的上是繁华盛世。所以对大齐与北漠之间的敌对其实感触并不太深。

    大概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度过的毕竟并非真正的童年,所以真要说起来,说英雄的世界里,大宋与金国之间的深仇,反而让他更能感同身受。

    只是真到了这里,哪怕只是建了一块石碑,那些本以为不算浓厚的情绪,仍是逐渐在心底里浮现出来。

    方云汉再次肯定了一件事,与前世家国文化脉络极为相近的大齐,其实早已经被他视为故乡了。

    那么,他为了让这个故乡更加壮大、安稳所做的努力,似乎还可以做得更激烈,更极尽一些。

    在方云汉身边,丰子安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那一片悲凉的旧景,风发的意气逐渐收敛,不知不觉之间换了一种声调,将之前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

    这一句的声音比之前轻了许多,却似乎要更坚定百倍。

    “这一战,我们一定会大获全胜。”

第251章 兵陈北塞,云中唳弦

    有人知道飞行的感受吗?

    自古以来,人类总是去追寻、幻想着飞行的感受。

    他们的向往,也许要比许多人想象的更远,要在历史出现之前,要在文字和火焰还没有能够照亮人的心智之前。

    就像是水里的鱼都向往着天上飞行的猎手,时常不惜以自己的性命去感受一次脱离水的束缚,飞行于天空中的自由。

    那是本能。

    贺修平一直觉得,自己的本能要比旁人强烈百倍,有用百倍。

    他在八岁的时候,玩弄草叶间的一只老鼠,就能突然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威胁,扼住一只独眼老狼的咽喉,第一次杀死了一个体重超过自己的生物。这是求生的本能。

    他在十二岁的时候跟随一个师傅学习刀法,用三年的时间就追上了师父的水平,这时他的本能又告诉他,他的情人可能会妨碍他上进的道路,于是他悄悄杀死自己的情人,埋尸于无人知道的地方。

    果然不久之后,他的师父试探出他并无妻子,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引荐他拜入一位更厉害的刀法名师门下。

    这是向上的本能。

    到他十七岁的时候,前一代大可汗暴毙,有三人竞争大可汗的位置,没有多少人看好当时年轻散漫的贺兰,但是贺修平在远远见了贺兰一面之后,当天晚上就向贺兰投诚。

    果然,贺兰成为了那次竞争最后的胜利,这二十多年的光阴里面,已没有人记得他们当年对贺兰的轻视,只记得去仰视那个把北漠王庭从濒临破裂、群枭并起,变成大权独揽、挥斥万军的王。

    这,则是血脉之中依附更强者的本能。

    而在七个月前,当贺修平在夏日的傍晚,见到那只从夕阳之下掠过的飞鹰时,那时隔二十多年的悸动,再次在他胸腔之中翻涌起来。

    那是离开大地,奔向天空,去更高,更远,更快,更自由的本能。

    于是贺修平趁夜出行,用一个月的时间追索那只鹰的痕迹,最后,带回了飞行的希望。

    今日,就是验证成果的时候。

    风声呼啸着被远远的甩在后面,凛冽的寒气迎面而来,从发丝之间屡屡穿插过去,似乎有云雾在眼前被撕开。

    贺修平的视野从一片莽莽苍苍的白色向下降落,一座巍峨雄关逐渐展露在荒漠大地的尽头。

    ………………

    关城之中,方云汉和丰子安从那七捷石碑所在的地方离开,转向众军暂驻的位置。

    突然间,一道浅黄的身影柔柔的从屋顶上掠过,落在他们两人的面前。

    方云汉微讶:“仪人?”

    “你们怎么在这里?!”

    公孙仪人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两个,不过她眉宇之间压着一片急切之色,来不及叙旧,就立刻向丰子安说道,“你是铁衣城那边的主将,应该在这边也能说得上话吧,快去通知这里的守军,叫他们举盾防备。”

    丰子安不解道:“举盾?防备什……”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他话未说完,一连串爆炸声就从军营那边传过来。

    丰子安脸色大变,身边骤然卷起数道狂乱的气流,方云汉与公孙仪人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此时,三里之外的军营之中,一团团人头大小的火光,飞窜爆发,错落无序,有的落在营帐顶端,有的落在人群之间。

    还有的火焰,却是于营帐外根本无人的街道上暴窜起来。

    此处集结的三万精兵及当地原有的守军,虽然不能说每一个都是百战精锐,但至少胆魄不缺,训练有素,就算是白刃迎头,虎狼正面冲撞而来,也未见得会有多么慌乱。

    但是,这些火光来的实在莫名,根本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爆发的,众多将士也不由得手忙脚乱,惊急失措,不知道到底该往什么地方躲避。

    倏然,连绵的爆炸声中,一道清喝传来。

    公孙仪人的声音传遍了大半个军营:“这些攻击来自上空,万万不要聚集在一起,去寻找足够坚实的掩体躲避。”

    呼!

    方云汉从空中飞掠而至,周身黑气缠绕,抬手一抓,一根从高空中疾落而来的箭支,就被他捏在手中。

    箭身前半段死死的绑着几管火药,就在方云汉捏住箭支的一刹那,爆炸开来。

    黑气骤然一卷,将火光吞没,方云汉分毫无损,两边太阳穴黑气如丝,袅袅升空,他抬头看天。

    只闻鹰啼穿空,在渺渺白云之间,一群黑点,盘旋而舞,正在转变方向,从东向西,空中落下的火药箭雨,也从东向西。

    方云汉看的分明,那竟然是数百只头部套笼缰绳的巨鹰,巨鹰侧行之际,箭火纷纷,显然是有人以鹰为骑,发动了这一波突袭。

    以他的耳力,甚至能够听到巨鹰啼鸣的声音之中,有人的笑声混杂着从云间传下。

    巨鹰之上的弓箭手所发动的攻击,实际上不算是多么密集,每一次呼吸之间,大概只有两百多根利箭落下,箭身之上绑的火药,分量也不算多,除非是刚好射中人体,不然光凭火药的威力,还远远不足以一击致命。

    当军营之中众将士定下神来,立刻发动反击。

    此次调集的三万精兵之中,有三千名火枪兵,而且都是弹药充足,枪法精准的锐士,他们纷纷抬枪,瞄准高空黑点射击,然而一轮枪声过后,空中的黑点竟然一个不少,连飞行转折的队列都没有产生半点影响。

    公孙仪人在另一座营帐上,接连不断的挥出刀气,尽量抵挡那些火药利箭,见状说道:“他们飞得太高了,就算是火枪也没用的。”

    大齐如今的新型长柄火枪,在平地上的有效射程,也不过就是四百米左右,而那些乘鹰的弓箭手却飞在五百多米的高空中,火枪对他们造成的威胁实在是微乎其微。

    五百米的高度到底有多高呢?

    大明紫禁城奉天殿,即使是最初建成规模最大的时候,高度也远不及一百米,但是站在顶端俯视广场上的人们时,就像是在看一群蚂蚁,自己也渺小的像一只蚂蚁。

    一般富贵人家的堂屋,那种看起来极其宽阔高大的,实际上屋顶距地面,最多也不过是六七米左右,如果有人孤身爬到顶上,都有可能产生一点危危高乎的感觉。

    五百米的高度,就算那些巨鹰背上的弓箭手,都是北漠最负盛名的神箭手,人人以千斤之力拉弓发箭,也绝不可能锁定任何一个精确的目标,所以他们落箭的时候偏差极大,造成的杀伤也有限。

    将飞鹰弓箭手这样的杀手锏,在开场的时候就暴露在敌人面前,如果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

    方云汉骤然想到什么,目视西侧。

    军营之中也已经有不少将领反应过来。

    火枪兵的弹药、大军的粮草虽然分开存储,但大体上都是位于西侧,这箭雨火光,若是落入其中,后果不堪设想。

    弹药库前方,一个老道士目视上空,嘴巴微微张开,满脸错愕之色。

    为了防备北漠这边又有人借助法术做出刺杀主将的事情,灵春、灵门等七人留在皇都之中,刘青山则随军至此。

    这老道士自诩见多识广,对大齐的东西全都见怪不怪,唯独觉得这里的火药发展,要比他的故乡更危险一些。

    所以他对这方面特别上心,为谨防弹药失火,酿成事故,所以到这里来,画了些辟火符贴在周边。

    只是辟火符是针对一般烛火失手,区区几张符纸,也不可能挡住这种箭雨的引爆啊。

    老道脚下一跺,激发两道符令,就要赶快逃开,不料空中猛然有一股刀意掠过,清寒如雪,峻如冬岩,使得他双腿符纸上神念微光一暗,没能顺利发动。

    刘青山倒吸一口冷气,惊道:“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火药箭雨纷落,从东向西,已经迫近弹药库。

    库房上方,公孙仪人身体半旋立定,空刀鞘绕身一转,戏水刀气凝结空中水分,化作数十道纤长流水,以她立足之处为中心,破风如刀,旋转如轮,盖住了库房上空的一片区域。

    落向此处的一波箭雨被挡住,箭上火药被流水之刀斩破、浸湿,未曾引爆。

    但是她这一刀过后,口鼻之间的呼吸带着些许嘶声,轻微的痛楚使眉间轻皱,双臂上稍微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沁出一点血丝。

    以公孙仪人现在的状况,纵然还能发招,也难以重现这一刀的巧绝。

    而在高空中,那些弓箭手察觉到刚才这次攻防的异常,已经变相确定了弹药与粮草的位置,那群巨鹰一个侧旋,方向回转,人人张弓搭箭,即将再度对着此处进攻。

    乍闻一道云霆震金,铁弦破玉似的铿锵鸣动。

    琴音飞扬直上,涉入行云。

    那些弓箭手听到了这一声,只觉得心头一颤,倒还不觉得如何,他们坐下早已经被驯服的飞鹰,却突然现出狂躁受惊的迹象。

    原本一直展现的极为整齐的飞行队列,顿时散乱,他们来不及继续射箭,只能紧急拉住缰绳,安抚坐骑。

    军营高处,方云汉一手托琴,一手拨弦,目视高处,神色冷冽,手上那一方奇石也似的八弦异琴,不是天魔琴,还能是何物。

    方云汉刚才须臾之间的沉寂,正是去自己休息的地方,取出了天魔琴。

    五百米的高度,即使是他的刀剑之气还能保证一定的杀伤力,也必定无法同时对数百人造成影响,音波功即是最好的选择。

    而玄天统御龙虎雷音一发,固然刚强无匹,又有难辨敌我的弊端,要想更有效的针对高空中的飞鹰箭手,还需借助琴上技巧。

    天龙八音,铮铮琴鸣,传在军营之中,其他人耳朵里面,只不过是一曲普通的错杂小调,但是当他们仰首望天的时候,那高空中的一群黑点,就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驱散的蚁群,混乱不堪的四散乱飞。

    贺修平最先控住了自己座下的飞鹰,高飞突袭的畅快笑容一扫而空,凝神静听琴音,惊疑之间,就发现自己身边的部下,接连有人在下降。

    飞鹰射手的高度,在琴音震荡之下,逐渐无法保持。

    而他们越是降低,越是受到琴声的影响,下降,甚至可以说是坠落的速度也更快。

    当有十几只翼展丈余的巨鹰,带着它们背上的弓箭手,砸落到军营中之后,天上的弓箭手终于不敢继续逗留。

    北漠王庭目前驯养的飞鹰,能成长到带人进行长途飞行的,还不足四百,此次他们出动三百之数,宁可无功而返,也绝不能被此莫测的琴音造成更大的损失。

    贺修平在顷刻之间收拾心情,口中吹出一道尖锐的哨声,在云雾风声之中清晰地穿透过去,传到部下耳中,指挥他们撤离。

    只是,就在他们想要飞回北方的时候,贺修平后颈上的汗毛忽然间根根竖起,像是狰狞无比的百千根獠牙,正在他背后缓缓张开。

    地面上,方云汉的目光锁定了那些飞鹰箭手的头领,天魔琴落地一竖,右手黑气如漩,从军营中卷来一根长枪。

    他上身前倾,双腿一屈,整个身体给人一种向下一沉的感觉,脚下的营帐轰然四分五裂,身影冲天而起。

    高空中毛骨悚然的贺修平顺着危险的感觉,回头一看,望见地面飞起的身影,心中却霎时一定,不屑地嗤笑一声。

    即使方云汉运起了天香风露,这一跃,将他目前轻身提纵的能力运转到极限,其实也不曾真正突破百米的高度。

    但在他即将坠落时,仓库上的公孙仪人刀鞘平举,左手握住刀鞘尖端,右手松开,用力一甩。

    刀气激发,看似空空如也的刀鞘中,实则还有那一节尖端断刀,去势如电,射向方云汉。

    方云汉足尖向后一探,击中断刃,七尺之躯,轻若羽箭,借着这一踏之力,刹那间再度高飞。

    贺修平察觉不对,凝眉回头,反手拉弓,一箭嗡鸣急去。

    恰在此时,地面上有两箭飞起。

    丰子安手持青铁大弓,铁箭激发,一弦两箭,在山字经的秘意流转之间,落向不同的方向。

    一箭在疾寒云风之间,截住了贺修平居高临下的射击。

    另一箭,发挥出与刚才断刀相似的作用,成了方云汉第二次落足之处。

    铁箭被他一踏,从中弯曲,坠势如同闪电,笔直的劈向地面。

    而人影掠身向北,叱喝之中,一杆长枪裹着雷火震音,在爆裂的声响中划出赤红色的轨迹,正中贺修平座下巨鹰。

    “给我下来!!!”

第252章 大起大落,翻手擒拿

    那一杆长枪击中巨鹰的时候,并不是贯穿过去,而是在刹那间引爆了内中寄存的一股狂暴内力。

    一声轰鸣,火焰怒卷,整只巨鹰被炸的粉身碎骨,但贺修平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纵身而起,在火球之中闯出,带着一股黑烟从空中坠落向地面。

    他在坠落的过程中,双臂合于肋下的位置,猛然一展,一层薄膜就在腰肋与手臂之间展开,犹如蝙蝠滑翔时张开的肉膜,从迅猛的下坠转为滑翔的动态,轨迹偏折,又向北方飘出了一段距离,最后没入一座高楼第二层处。

    楼层里传来一连串碰撞惊呼的声音,贺修平的身影从南侧掠入,翻滚着冲过了整个楼层,俯冲下来的力量,在跟那些桌椅人群碰撞的过程之中,被宣泄殆尽,等撞碎了北侧的栏杆之后,终于彻底稳住了身形,翻身落在这酒楼北侧一个小巷子里面。

    他身上烟气犹存,手臂肩膀、腰背之间留存着一些被灼伤的痕迹,脸上也被熏得一片乌黑。

    刚才那一枪,不但是枪劲本身制造出了爆裂的威能,同时也引爆了巨鹰背上那些火药箭支,贺修平当时离得太近,纵然逃得及时,又运起功力护住全身要害处,仍不免受了些轻伤。

    双手按住了耳侧的几个穴位,缓解着刚才爆炸及俯冲过程中造成的耳鸣,贺修平再度抬头的时候,视野逐渐变回清晰的状态,看到了前方的城墙。

    那锁江关北侧的城墙与他之间,相隔着大约两个街道的距离。

    以贺修平现在的功力,自忖只要两个起落,就能攀上城墙,翻身到城外,逃入荒漠之中。

    但是他收起肋下的皮翼,缓了口气之后,并没有选择向北逃离,而是迅速扯掉了自己身上那件外衣,把特征最为明显的北漠挂饰,也扔到隔壁墙内,转身冲到巷子外面,专找僻静外走。

    酒楼里面的喧嚣声被抛远,酒楼中那些客人的视线,也被那一个个巷子之间,转折延伸的墙壁所阻断。

    完全换了一身行头的贺修平,从大半条街之外的阴影下走出时,行走之间的神态,已经跟路上其他行人没有什么区别。

    此时这锁江关的街道上,除了一小部分好事者,正仰头看着空中发生爆炸的地方,其他人都急着赶回自己家中躲藏。

    贺修平混在这些脚步急切的人群里,一身齐人风格的布衣,裹在最外面,掩盖了身上几处渗血的伤口,脸上的烟灰也被粗略的擦了一下,低头赶路,一点都不起眼。

    这北漠王庭的大将刚遭受了意想不到的打击,脑子却非常清醒,那个击落飞鹰的人展现出来的实力,着实令人悚然,如果想要翻越城墙向大漠中逃的话,大漠上一览无余,行迹根本无法隐藏,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上。

    而混在人群之中,反而最有可能甩脱那个人的视线,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伺机再逃。

    甚至就算是近期戒备森严,没有机会逃走的话,贺修平也能像一个乞丐一样,全然不露痕迹的潜藏下来,等到那个最大的威胁离开的时候,说不定,他还能伺机再做出一些破坏。

    心里面种种念头转动,贺修平已经混在人群中,来到了一个拐角处,走上大街。

    就在他踏上大街的那一刻,之前曾经出现过的那种危机感,再度闪现。

    贺修平口鼻之间呼吸一顿,不假思索,左脚一个大跨步,一步跨出了常人五六步的距离,手掌已经搭向了一个无辜行人肩头,就要将之挟为人质。

    他看得精准,这一只手落下去,会在锁住肩胛骨的同时,将食指抵在颈侧致命的位置。

    然而,就在他的手掌距离那个过路人肩膀只剩一寸左右的时候,一缕无形无质的指风,像是一道羚羊挂角,天马行空的赤色烟霞,从侧面击中了他的手腕。

    贺修平的手掌被震起,口中痛得发出一声闷哼。

    到了这个时候,他整个身体急速靠近带起的一股劲风,和他手腕上溅出的血液,一起吹在了那个无辜行人身上。

    过路人不明所以的一转头,两鬓有些散乱的发丝被吹起,脸上就溅了几点血色。

    “杀!”

    行迹败露,贺修平杀意陡升,一把弯刀从袖间甩出,劈向那道指风飞来的方向。

    他这一刀,快若无影,就站在他身边不远的那个无辜行人,只觉得眼前亮了一下,竟根本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移动的影像,恍惚以为贺修平根本没动。

    只是,这样快的一刀,在挥出四分之一个圆弧的时候,就被人以拇指、食指、中指捏住。

    嘭!

    狂风四是从高处袭来,在近地的地方爆开,脸上沾了几滴血的无辜行人,被吹的整个身子往后一仰,连退了两步,跌坐在地,这才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路人的眼睛里,映出一道挺拔的背影,正是刚才掀起这股狂风的主因,也是救了他性命的人。

    咔!

    千锤百炼的镔铁宝刀,在三根手指之间,发出欲动而不能动的刺耳裂响。

    方云汉与贺修平对面而立,相隔不过两尺。

    在这么近的距离,完全落入下风的一方如果想要弃刀逃走的话,在下一个刹那,有九成九的可能死无全尸。

    贺修平口中发出低吼,双手握上刀柄,一身醇若晨曦的真气在体表隐隐浮现,全数灌注到刀身之中。

    刀身焕发出刺目辉光,以极高的频率激烈震荡起来,平滑如镜的刀身振荡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像,刺耳的嗡鸣响彻整个街道。

    周边的行人,意识到了此处的异常,脸上浮现仓皇之色,连忙退避远去。

    贺修平的两片嘴唇咧开,钢牙紧咬,尽是一片狰狞。

    那玄奥无方、妙造万千的《昼去定陀罗真经》,他虽然还不曾能把握到真正的神髓。

    但只凭感悟到的一些边边角角的韵味,融入到自己从前的刀法之中,合成这一式“千叠影”,贺修平就已经有自信,将天星坠落事件之前的任何一个武人,斩于刀下。

    即使是那些被传的神乎其神的历代海皇,他们的天赋才情再高,武学修养再深,终究没有赶上这梦中得法的神异时代,恐怕也无法想象这等神功的瑰丽之处。

    刀鸣过处,地面的石砖,周边的立柱,屋檐,瓦片,纷纷出现细长的裂缝。

    并不是那种受到大力打击之后的崩裂纹路,而是每一道裂口都齐整平滑,像是被看不见的刀刃砍过了一样。

    方云汉眉梢微扬,三根手指在这样的刀气震荡之中,真的有些把控不住,他在电光火石的短暂时间里变换手势,三指一弹,五指齐出,一把握住了整个刀身。

    刀身振荡过程中,发出来的那种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顿时变得难听了十倍,狂躁了十倍。

    简直像是千百枚锐利的刀片,在刮蹭一座岿然不动的铜钟。

    方云汉的那只手,化作金漆般的色泽,指缝里、手掌边缘,都有黑气袅袅,将那把振动的宝刀牢牢锁住。

    贺修平的眼睛看向方云汉的双目,对面这个看起来比他年轻了一个辈分的人,双眼之中静得如同刚从雪山上融化的一片寒水。

    金鸣声戛然而止,贺修平的脸色蓦然变得灰败,他双手一松,四肢颤抖着退了两步,眼神不由自主的转向了方云汉的手掌。

    那涂过金漆似的手掌中,原本是百战不卷刃的宝刀,被风一吹,就变成了一捧闪亮的碎屑,落了满地。

    贺修平扯了扯嘴角,嘶哑着说道:“你是齐人这一代的海皇。”

    方云汉漠然道:“我记得这皇者之名,该是四海内外共尊。”

    “那是从前,你这一代,还不够名副其实。”

    今日出发的时候还是豪气干云,飞纵于云中的畅快,使得自己的生命仿佛在那一刻浓烈到了极致,孰料,飞入锁江关之后,短短片刻之间,心情已经数度转变,一落千丈。

    大起大落的贺修平,此时心中仍有一份未败的坚执,还能支撑最后一份风度,他笑了一笑,凛然道,“动手吧。”

    方云汉不言不语,屈指一弹。

    贺修平骤然觉得一股昏沉之意袭上心头,脸上现出几许意外,仍然强行睁着双眼,讽笑道:“你、你想生擒,你以为能从我这里问出任何有价值的……”

    话未说完,贺修平已经昏死过去。

    方云汉一手拎起了软倒的贺修平,低声自语:“说不说,可由不得你。”

    说话前,他看了一眼自己右手。

    已经褪去了金漆之色的手掌上,竟然有一道浅浅的白痕。

    刚才交手虽短,贺修平施展出来的这一刀招,却着实非凡,与真空剑气的激发有些相似,却又高明了许多。

    不需要持续高速运动,也能维持这种高频震荡,而且,这刀招爆发出来的威力,其实早就远远超出了刀身承受的限度,却又并没有损及刀身本质。

    如果不是方云汉把这一刀的力量全部强压回去,毁坏了原本刀气流转的构架,即使贺修平把这一招再用上十遍,那弯刀也不会真的损坏。

    而除了这一刀之外,贺修平刚才混在人群中的时候,提前察觉到方云汉的靠近,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方云汉的精神,已经几乎能将天刀之境和山字经无暇合并,按理来说,只要他有意收敛,功力比他稍低一分的人,都不可能在背对他的情况下,察觉到他的眼神。

    贺修平的功力,跟方云汉还是有一定距离的,刚才过招时展露出来的心境也未必有多高明,却好像在这方面尤为敏锐,实在令人费解。

    手心上的浅淡白痕,这么一点时间里已经消失,方云汉扭头望去,公孙仪人等人,已经相继赶来。

    “你抓到他了。”公孙仪人确认了状况之后,放慢脚步,呼吸也变粗了一些。

    “你……”

    方云汉注意到她双臂上的伤口,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心有所触,口中话声一顿,细细端详着公孙仪人,数息之后,才带着些欣悦与不确定,说道,“天刀?”

    “天刀,是说你那种刀法意境吗?”公孙仪人做了个深呼吸,徐徐吐气之后,面上也多了些微笑,“算是受到你的启发,但,并不一样。”

    她把空刀鞘系回腰带下垂着的锁链活扣上,略一思索,道,“我暂且把这种刀意命名为,出神。”

    方云汉道:“出神入化的意思?”

    “不。”公孙仪人否定之后,解释道,“指的是我在出神时,偶然想起这一刀。”

    “那,恭喜了。”

    方云汉不自觉的低笑了一声,在刚才遇到袭击之后变差的心情,这时又好了一些,不过还有正事要办,他道贺之后,即问道,“你好像事先知道他们要来从空中袭击?”

    公孙仪人摇头,道:“我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碰巧在荼利城逗留了一阵子,今天早上看见这些巨鹰背负弓箭手,从城中飞向南方,所以猜到了一些,赶来通知。”

    说话之间,公孙仪人身边有一股清凉水汽逐渐涌现,轻柔的绕身流转,原本有些急促的呼吸,恢复到低柔平缓,清新洒然的状态。

    这些巨鹰从荼利城飞到锁江关,若论飞得最快的时候,跨越这三百多里的距离,可能只需要一刻钟左右。

    虽然说在背负着弓箭手及箭支火药的情况下,还需要保持稳定,没有办法提到最高的速度,令耗费的时间以倍数增长,但是区区三刻钟多一点,还是达到了地面上寻常的生物难以企及的程度。

    公孙仪人嘴上说的轻松,实则她跟伏邪浑死决未久,伤势尚未痊愈,驭水行风,追着这些飞鹰的轨迹,从荼利城一路赶回到锁江关这边,体力心力都损耗不小。

    到这个时候,总算是真正能够放下心来,好好调息。

    方云汉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再多问,将手里的贺修平扔给了刘青山,说道:“道长,你有入梦之法,应该也有一些操弄精神的法术,给我问出这些巨鹰的相关情况及他们兵力部署。”

    刘青山有些为难:“这人修为不俗,看起来已经逼近第三大境,只差了临门一脚,意念强盛,贫道不是研究那方面的,没有十足把握。”

    “哦?”方云汉手上托起一团如焰黑气,毫无慈悯之意的说道,“精神肉身息息相关,那只要让他变得奄奄一息,精神状态,也自然会随之削弱不少吧?”

第253章 错了(6000)

    锁江关军营之中,之前火药羽箭射落之时,在军营里燃起的一些火势已经被扑灭。

    硝烟的味道逐渐变得稀疏,但还有些许气味残留在空气中,一声惨叫惊扰了烟气。

    营帐内,刘青山拿着一张破裂的纸符,眉头紧锁着说道:“又失败了。”

    “看来他还有余力,那我再补一下子。”方云汉说着就要动手。

    刘青山连忙制止,道:“没用的,他躯体上确实已经奄奄一息,精神上,在你的刀意斩击之下,也已经衰弱的不成样子。现在要杀他很容易,但唯独那神志中的一点清明,难以蒙蔽。”

    “这是功法上的特殊性。”

    老道士绕着躺在营地中,已经意识不清的贺修平走了一圈,贴了七张符咒在他的体表各处,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究还是开口说道。

    “依贫道看来,这人所修炼的,很可能是星斗教的镇派神功之一,《昼去定陀罗真经》。”

    方云汉好奇道:“这门武功有什么独到之处?”

    “这是一门直指天地之桥境界的无上绝学,在修行初期的时候,最鲜明的特征,就是感应天星。”

    刘青山解释道,“星名陀罗者,其质属金,北斗浮星,化气为忌,列为煞星、凶星。”

    “陀罗真经修行初期,意念定锁陀罗星,能逐渐为自己的精神增加凶威煞气,修行小有所成之后,就能使意识之中有最后一点灵明,犹如星辰长耀,可以杀之,不能迷之。”

    说着,老道士抬头看了一眼营帐外的天穹,神色中有少许惊奇,说道,“之前没有好好注意过,现在想来,你们这里的星象居然跟贫道故乡极其相似。”

    方云汉不以为意的说道:“这也并不奇怪,我也去过一些遥远的地方,别说天上的星象相似了,就连生民的礼仪,流传的教派也有相似之处。或许是冥冥之中,有某种徜徉于星空内外的伟力,在影响这一切。”

    刘青山目露沉吟之色,点头赞同道:“贫道故乡也有与道、佛、儒等各家言论相似的流派,虽然语言上的表达不同,但若翻译过来,内中含义几乎别无二致。”

    公孙仪人指着地上的贺修平,开口说道:“既然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东西,那此人是杀是留?”

    “留之何用?”方云汉袖子一甩。

    贺修平浑身一抖,骤然睁眼。

    他已经无力开口却明白之前发生的经过,知道对方的讯问失败,便依旧对着方云汉勾起那个嘲讽的笑容,随即,胸膛停止了起伏,却是已然断了最后一点生机。

    若是寻常的敌人,方云汉说不定还会留他多活一阵子,以真气探索对方经脉,就像他学习金刚不坏神功的时候一样,看看能不能窥见对方所习功法的奥妙。

    不过之前下手辅助讯问的时候,方云汉已经试探过了,贺修平体内几乎没有明显的真气流转的痕迹,或者说,他所修行的功法太过醇和高妙,根本不用强行去改变经脉,留下那些可供判断的明显特征。

    那真气内力、经脉气血交相呼应,仿佛是从生下来就该长成这样的状态,因为太过天经地义,质朴的如同山间随便一棵小草,反而就完全找不到能去学习的地方了。

    “哎!”刘青山想要出声阻拦,却是慢了一步,不由得多了一点忧色,喃喃道,“这定陀罗真经还有一桩异处。若是同样修习这门功法,有过师徒传继的关系,这里死了一个,作为师长的一方就会有所感应。”

    方云汉诧异道:“你是说,这人死了的话,北漠那边就有人会知道他临死前的遭遇吗?”

    “应该不至于有清晰的消息传递,只是模糊的感受吧。”刘青山不能肯定,道,“这毕竟是别家的镇教神功,贫道也只是听说过一些,除了这两个特征之外,其他的,贫道就不清楚了。”

    一直旁观的丰子安,这时才有插话的余地,道:“就算被他们知道了此人死前经历,也没关系,这样的战争,到最后总是真实实力的比拼,他们或许还有奇兵,我们这边倒是原本就没什么着意隐藏的秘密。”

    这件事情就被他们几个人随意揭过,方云汉向丰子安问道:“今日天色已晚,军营之中又刚刚遭受突袭,这三万大军是准备到明日再出发吗?”

    “是。”丰子安回答道,“钟季棠大将军的八万大军,也已经到位,随时可以策应。我已经跟各部将领议定,明日三更之时出兵。”

    “好。”

    方云汉应了一声,转向公孙仪人说道,“仪人,你是也准备在军营中暂住一晚,还是到城中去另找个住处?”

    公孙仪人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双臂,那几处伤口已经上过药,也用布条权且做绷带绑好,只是她急行三百多里,风尘仆仆,那些布条已经变得灰扑扑的,衣服也有些脏。

    “我还是去寻个客栈洗漱一下。”

    方云汉道:“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了。”公孙仪人抬手把一缕发丝挽在耳后,垂下眸光,眼中似有笑意,却被睫毛掩住,说道,“只有你的琴音能有效的对付那些乘鹰的射手,还是留在军营之中,以防万一。”

    说罢,她在方云汉肩膀上轻拍了一下,抬起头来,转身向刘青山与丰子安一抱拳,说道,“两位,暂且别过,我先走一步,明日再会。”

    丰子安与刘青山各自还礼之后,公孙仪人便独身出营去了。

    方云汉也没有在那营帐之中久留。

    他走出大帐的时候,夜色未至,但是天上层云重重,也见不到日头所在,天光微暗,穹苍沉郁。

    与其他地方相比,北境的天空,有时候显得格外高远旷然,有时候,又好像显得格外低沉一些。

    今日的天穹,似乎并不比锁江关的城墙高过多少。

    军营之中自有军士往返巡逻,也有不少人正在忙着处理那些被火药炸坏的营帐,为一部分士兵重新安排住所,伤兵则抬去医师那里救治。

    一座座大帐之间,人来人往,方云汉独自站了一会儿,动中取静,心神却渐渐拔高。

    片刻之后,等他有些眯着的双眼,再度睁到正常的大小时,像是有两抹流火赤金,在眼尾闪过。

    他体内那多种坚韧不化的功力根基,从原本缓慢的步调逐渐提升,就像是一条雪山溪流汇入江河怒涛,消解、融合的速度提升了百倍也不止。

    这场战争,对方云汉来说,或许只是当初宋金之战的复刻,那些敌国的将领、王者,守在他们的城池和宫殿之中,等着他一个个杀过去。

    但是飞鹰骑兵的出现,敌手功法的玄妙,还是让已经有一段时间未曾尽兴战斗的方云汉,多添了些兴味。

    也算是到了该急一些的时候了。

    ………………

    贺图王城之中。

    贺兰大可汗与都白土、金杵大祭司正在谈话。

    忽然,一股玄妙的感觉,顺着冥冥之中的联系,卷入贺兰心中。

    虽然没有任何具体清晰的消息,但是,那股死亡的气息,以及完全无法挣扎就被击败的碾压感觉,实在是太过强烈,使贺兰话说到一半,就不由自主的抬手捂住心口。

    另外两人看他神态动作有异,连忙问道:“可汗,怎么了?”

    贺兰皱着眉头,分辨着那种初次体验的情绪,缓了片刻之后,才说道:“贺修平死了。”

    “什么?”金杵大祭司一惊,“他不是今日凌晨的时候,才从我这里领走三百飞鹰,怎么可能现在就死了?!”

    “这种感觉不会有错的。”

    贺兰大可汗回忆着定陀罗真经之中的相关技术,眼中闪过哀怒之色,嘴上冷静分析道,“原图南和铁齐都已经抵达荼利城,贺修平今日率领飞鹰骑兵赶过去之后,应该是直接率兵突袭,尝试摧毁齐军方面的粮草或弹药。”

    金杵大祭司沉声道:“那一批飞鹰,平时可以飞行在一百五十丈以上的高空,竭尽全力爬升的话,能达到三百丈往上,无论是速度还是灵活性,都要比北漠最好的战马高出数倍不止。”

    言下之意便是,他想不通,率领这样一批飞鹰骑兵去作战的贺修平,怎么会在一日之间就被擒杀?

    飞鹰骑兵初始的时候,是以贺修平当年带回来的第一只巨鹰为试验品,由祭司一脉主导,除了驯养已经变异过的鹰隼之外,还尝试出了用变异生物血肉制药,让普通鹰隼突破极限,体型大增的方法。

    这三百多只巨鹰能成军,大祭司在其中居功至伟,也最为了解这只飞鹰骑兵的优越性。

    就连最为稳重的都白土,也忍不住附和道:“大祭司的话不无道理。”

    “那就只能是我们太低估大齐那方面了。”

    贺兰大可汗悠长的吐了口气,捂在胸口的手掌放下,说道,“定陀罗真经的神妙,你们两个也有所体会,按照其中的记述,这确实就是贺修平已经身亡的警兆。他是遇上了实力差距极大的敌人。”

    “一个人,他们的海皇吗?那确实有一定的可能抓住时机,击落一只飞鹰。”

    金杵大祭司高大的身子蹲坐下去,双腿盘在坐垫上,苦思道,“但是以贺修平的实力,就算是你和伏邪浑要杀他,也绝不容易,所谓极大的差距,真的有这种可能吗?”

    听到这话,贺兰面上一怔,语气有些飘忽的说道:“大祭司觉得,我要擒下贺修平,会很难吗?”

    “难道不是?”金杵大祭司心中疑惑,反问道,“你们从前又不是没有较量过,我也曾经旁观。”

    贺兰大可汗的视线转向都白土,说道:“你觉得呢?”

    “如果是从前,单打独斗的情况下,可汗能够战胜贺修平,但是如果他选择逃跑,能把他拦下的可能就很低。”都白土仔细斟酌着,说道,“但是有了定陀罗真经之后,可汗的实力我无法揣测。”

    金杵大祭司听出其中意味,眼皮撑大了一些,说道:“贺兰,这半年多以来你服丹练功,原有的差距确实应该会拉大,可是,真的会大到让他逃都没机会逃吗?”

    贺兰神色莫名,道:“白土不能确定,连大祭司你这个炼丹的都不能猜到……”

    他看着另外两人脸上的神情,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眼神数变,恍然、悲切、亢奋、愤怒都有,在须臾之间,已复杂到另外两个人根本看不懂的程度。

    良久之后,贺兰大可汗长叹了一声,道:“我错了,我真是大错特错。”

    金杵大祭司和都白土也想通了什么,沉默下来。

    “原来你们已有这样大的差距。”大祭司说道,“你没有料到大齐那边,同样有你这样突飞猛进的强者,没有事先让他们警醒,确实是错了。”

    “不。”贺兰也在这偏殿中的另一张坐垫上坐下,抬起右手,盖住了上半张脸,“我说我大错特错,不是指错在这里。”

    “是一开始就错了啊!”

    是什么时候,顶尖的武人个体,已经无法轻易的去左右一场战争的走向了?

    千年前的那位初代海皇,如果他愿意的话,哪怕只是孤身一人,也能将天下都定夺在指掌之间。

    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群体的力量在飞快的进步。

    一千年前那些工匠打造出来的刀剑,就算是拿去砍一棵儿臂粗细的小树,也有可能崩断剑刃,假若以这种兵器,对上了完成练骨换血的大拳师,都不可能有刺破其皮肤的事情发生。

    可是到了五百年前,钢铁的兵器已经成为各国的主流,火药开始运用在武器方面。

    到了三百年前,火铳出现,北漠的神弩,能将整支短箭钉入冰岩之中,能够劈断岩石的百炼精钢兵器,在各国军中,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的物品。

    到了那个时候,换血的大拳师在万人规模以上的战场中,已经不能任意驰骋,兵卒的刀剑有一定的可能,斩破他们的皮肤,淬毒的弩箭,若是中上一箭,都是莫大的麻烦,而如果披上重甲冲刺,又有被火铳火炮围杀的危机。

    军队的整体战力,比起一千年前,早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差距。

    而完成了换血的顶尖武人还是那么稀少,拳师的上限,也未曾超越千年前那位已经被神化的初代皇者。

    于是,即使是那些称王称皇的武者,也不再被视为正面战场上决定性的力量,只是当做重要的战力来看待。

    像是北漠和大齐这样,能发动数十万大军参与的大型战争,若再有人说,只凭寥寥几个武夫就能论定胜败,那是要被所有人笑话的。

    然而,到了今年,已经停滞了千年的武学、武道,也开始向前了。

    而且是被那神秘未知的力量推动着,飞跃式的向前,像是在刹那间,就跳过了比百年千年光阴更漫长的发展,把所有的错误规避,把所有的关卡压下,把正确的答案放在此世的武者面前。

    于是,那些付出了可怕的艰辛,攀升到了顶峰的人,与兵卒之间的差距,再度被拉开了。

    只因这样的突变来的太激烈,太急促。

    所以,哪怕是身体已经接受了这样的变化,已经开始学习那些功法,但绝大多数人的思维,还没有从过去的模式中解脱出来。

    即使是贺兰,也没有。

    ——在今天之前。

    “都白土,去把所有百骑长以上的人,全部召集过来,让他们着甲,带齐武器。”

    心中激烈的情绪不曾继续显露在外,贺兰如同雕像一样,在那坐垫之上静默了许久之后,并没有继续解释他所说的错误,开口就是一道不明所以的命令。

    都白土只言片语也不多说,领命去了。

    贺兰在祖庙偏殿之中坐了小半个时辰,跟大祭司说了几句话,直到天已经黑了的时候,祖庙里里外外亮起了火把、油灯,照得通明如昼,北漠军中百骑长以上的人,全部聚集在门外。

    虽然人数不多,却军容整肃,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北漠那一年四季都狂猛的风霜里磨砺出来的悍勇之士。

    他们在贺兰从偏殿中走出的时候,一起躬身行礼,堪称嘹亮的声音,整齐划一,向他们的王者问候,恭敬而雄阔的传遍了整个祖庙。

    贺兰望着他最引以为傲的部下们,眼前似是亮了亮。

    只是同样站在众人之中的都白土直起身来的时候,恍惚间觉得此时的贺兰,与不久前的精神面貌有大有不同。

    他们的可汗,在面带微笑向他们说话的时候,都白土竟然觉察出少许哀怜之意。

    那是很少、很莫名其妙的情绪。

    寻常人等,比如周边的这些将领同僚,根本没有任何一人察觉,在他们眼里,贺兰仍然是那样自信豪迈,在轻松随意的神态之中,透露出无比的威严。

    都白土一晃神之后,也已经察觉不到那种情绪,但他不认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此时,拔刀出鞘的声音响成一片,都白土回过神来,望着周边的人,肃然敬畏的拔刀,这才依稀一起,刚才贺兰说的话。

    刚才贺兰是说。

    “大战将起,我想看看,我的勇士们到底掌握着怎样的力量,来!拔出你们的刀,将弩箭上弦,不必掩饰袖里的飞镖,囊中的毒蜂,向我进攻。”

    见众人已经将自己的状态调节到最佳,做足了一切准备,贺兰的视线放在都白土身上,笑道:“四帅之中只有你在,那你也要准备好了。”

    “是。”都白土郑重点头,矮小的身子做出近似蹲姿的动作,双臂向两边拉开。

    周边的人自然退出了数丈的距离。

    祖庙偏殿之中,大祭司背对着殿门的方向坐着,回想刚才贺兰所说的话,心中隐隐有一点荒谬的感觉,却又找不到半点可辩驳的余地,神色极其沉重。

    这高大的老者,听到背后、殿外传来的拔刀声,听到哪些将领的呼喝声。

    他也感觉到了,原本就住在祖庙里的,那些祭司一脉的人,全都在围观这场战斗。

    各种的纷杂的声音掀起,然后,在一眨眼之间,被一道悠远无尽的异响压了过去。

    那像是风的声音,像是鹰的声音,也像神的声音。

    从靠近殿门的地方掠起,掠过整个空地,远远的超越了祖先铜像的高度。

    所过之处,那些正在发动攻击的将领,全部失声。

    失声也失败。

    接着,是一道撼动地面的震响,一个人被从祖庙的广场上打了出去。

    震动的感觉,甚至从广场越过台阶,来到殿内,传到了大祭司盘坐的身体底下,让他深深的感受到了那股像是与地面相连的力量,是何等浑厚。

    以及,又是何等惊异的力量,摧枯拉朽一般的击破了那股浑厚,把都白土打上天空。

    脱离了地面,向后飞出去的过程中,都白土看到了那些失败倒地却都无伤的同僚,看到了他们从震惊的神情,开始转变成狂热与惊喜。

    他们为一眨眼之间的失败感到震撼,但并不悲伤,反而想要为他们的王欢呼。

    嘭!

    都白土飞过了高高的祖庙墙壁,落在外面的泥地里,过了两圈之后才站起来。

    他也震撼于可汗的力量,却更奇怪贺兰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当然,不仅仅是想要检验手下将领的实力,也绝不可能是只为了检验、炫示自己的实力。

    都白土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贺兰也来到了他面前。

    果然就像他想的那样,贺兰的神情中没有半点欢喜。

    高高的墙壁隔住了广场上那些人的视线,被击倒的将领虽然没有受伤,但一时半会儿也根本爬不起来,而祖庙中那些祭司一脉的人,还未能赶过来。

    贺兰右手逐渐握拳,负在身后,神色不悲不喜,向着天空看了一会儿,半晌之后,才将视线落在都白土身上。

    都白土有些意料之中的感到万分的压力。

    他听到贺兰说。

    “我有一些话要跟你讲,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假若事情真的那样发展,那么,你就要按照这段话,一丝不苟的去完成……”

第254章 此战不必万人血(4700)

    深夜时分,明月在风吹急走的层云之间,时隐时现,月光洒落到军营之中的时候,与火把的光辉交织在一起,映衬各处地面上覆盖的白霜,使得整座军营覆盖在冷色调的清净明透之中。

    方云汉搬了一张椅子一条长桌,坐在整个军营北侧的瞭望楼上,天魔琴放在身前,好整以暇的拨弄着琴弦。

    琴音低柔,只在这木楼上轻轻萦绕着,并没有传出多远,不过曲调轻快,节奏时而密如小雨,时而又平缓的如同静夜的溪流,一点点明澈的水滴,冲过洁净的石块。

    一人独处的时候,方云汉总是会涌现出一些说不清是怀念还是玩闹的想法。

    一张八弦古琴在他手下,时不时的弹出前世一些耳熟能详的音律,变奏的儿歌在别人耳朵里面是轻快童趣的小调,也只有他能知道这些东西原本的意思。

    从小星星弹到了葫芦娃,就在他有些恶趣味的把音量压到了最低,想要突兀一转霸王别姬的时候,心中忽然察觉到少许异样,举目望去,一只飞鹰正在月光之下飞越城墙,滑翔着冲向军营的方向。

    只是不等方云汉勾弦奏出杀音,那只巨鹰就主动降低了高度,在军营之外落下。

    从飞鹰背部下来的人,自己举起了一只火把。

    来的并非是像之前一样突袭的弓箭手,而是北漠的使臣。

    虽然半夜三更,直接乘坐巨鹰越过城墙,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正经的使臣,但是他对着守卫在营门的士兵们说明身份之后,还是得到了面见丰子安的机会。

    半刻钟之后,就有士兵来请方云汉过去。

    中军大帐前,已经被聚集起来的火把照得白亮如昼,丰子安、刘青山及一些部将,都围在这里,中间就是那个北漠的使臣。

    丰子安手一引,道:“这就是方海皇。”

    那自称北漠使臣的人向方云汉行礼,递上一卷不知什么材质的文书。

    方云汉防止有毒,暗用了一层内力,隔绝在手掌表面,接过来一看,却是一封战书。

    荼利城西,无名湖上,日出之时,与君一战。

    北漠,贺兰。

    那使臣在此时开口,一口大齐的官话,虽然说的有几分生涩,但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晰。

    “大可汗已经下令,命图南元帅麾下两万精兵,连夜撤出荼利城,退向城北五十里。城西湖面上,则是四方平坦,一览无余,绝不会有阴诡埋伏,南北疆界,或由此一战而定,请您赴约。”

    方云汉看了那使臣两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扔掉手中战书,说道:“意思就是说,你们大可汗现在已经到了荼利城中。”

    “正是。”

    那使臣恭恭敬敬的低着头,身处重军包围之中,却无半点怯懦之色,还侧身指向营帐之外的那只巨鹰,说道,“等到日出之时,这只神鹰会由在下引导,成为阁下的坐骑,飞天破云而去,顷刻之间便可抵达荼利城外。”

    说到了这里,使臣还是压抑不住的露出一些敌意,嘴角勾起,试探着说道,“神鹰会全程保持低空飞行,若事有不谐,阁下也可以立刻取得主导。当然若是实在不敢,阁下也可以骑马赶去。”

    “飞天吗?倒是个新奇的体验。”方云汉目光投向那只巨鹰,微笑着说道,“既然你们的大可汗敢主动请我去见面,那也不用等日出了,我现在就去看看他吧。”

    使臣抬头,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忽然就听得营帐之外的那只巨鹰一声啼鸣。

    早已经驯服的变异生物,居然在没有他指令的情况下,自行越过营帐边界。

    就在军营之中,众多士兵举枪戒备的时候,却见那只振翅之时,几乎有一人多高的巨鹰,无比乖顺的降落在方云汉面前,翅膀张开,压向地面,伏低了身子。

    “怎么会……”北漠使臣愕然,看着那只巨鹰的眼神,满是讶异,他不经意间一转头,恰好撞进了方云汉的目光之中。

    刹那之间,像是有幽深似水,柔和似云,无边无际的黑暗涌动,超越了视野的边界,席卷而至,将他整个人吞没。

    莫名的空虚感,从全身上下,每一寸血肉之中释放出来,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寒凉。

    当那北漠使臣惊叫了一声,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觉身前卷起一阵劲风,硕大的飞鹰振翅而起。

    在巨鹰掠过瞭望楼的时候,方云汉原先坐镇的那座木楼之中,一柄连鞘长剑无风自动,飞上鹰背。

    一层阴云被风吹走,月亮照进了无墙无窗,只有四面栏杆的木楼中,天魔琴八弦幽然,静默在长桌之上,银辉之中。

    同样的月光下,方云汉一手接住了长剑,身形挺拔,犹如一颗青竹,稳稳立在双翼之间,越过了城墙,飞向更远的北方。

    “方兄……”

    丰子安知道方云汉会答应这场邀约,却没想到他会趁着夜色直接赶去赴约,一时间阻拦不及,连忙对着身边亲兵说道,“你们去通知公孙姑娘。”

    说罢,他又转向刘青山,“我即刻整顿兵马,通知后方。道长,请你也先行一步,跟上去做个策应。”

    “这,以他的实力,贫道就算是跟上去,也未必帮得上什么忙。”刘青山话说到一半,醒觉道,“是了,还是得防着他们那边有人在激战之中施术法暗算,贫道这就去。”

    老道士虽然没有去主动做出一些大事的雄心,但目前算是同一立场的人,既然有事请托,他也不会真的敷衍了事,还是会尽上几分心力的。

    一边感叹着自己忘了把那头驯服的大象带来,刘青山一边给自己贴了几道神行符咒,双臂一抬,两边肋骨的位置,又显出了两道风助符咒。

    两种符咒一起加持,他身如飘风,宽大的袖袍和拂尘一扫,身影就已经离地一丈,飞纵而去。

    ………………

    那个北漠使臣所说的话不假。

    荼利城中驻扎的两万精兵,此时都已经向北方撤离。

    不过主持这撤离之事的,只是原图南麾下的一些部将。

    王庭四帅之中剩下的三人,除了都白土依旧留在王城之中,原图南、铁齐,此时都在贺兰的命令之下,来到荼利城西侧的断崖上。

    贺兰正要再交代一些什么,忽然心有所感,回头望去。

    刚开始的时候,这一眼看过去,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很快,就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云间若隐若现。

    北漠王庭训练出来的那些飞鹰射手,一般都会将飞行的高度保持在一百五十丈左右,除非是极度危险的情况,否则一般不会继续向上攀升。

    因为在北漠这种环境里,再往高处去的话,风雾寒流,几乎可以直接把人的皮肤冻得僵死。

    然而,远处的那个黑点飞行的高度,恐怕在三百丈左右,已经是有负重的情况下,那种巨鹰飞行的最高限度。

    这样的高度,即使是以原图南和铁齐的眼力,也根本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直到那个黑点来到了接近无名湖边界的地方。

    高处两朵厚重的云团分开,月光从缝隙之间洒落,隐隐约约的一人立在鹰背之上,乘着如注如弦,倾斜着投射到湖面上的月光,将云层之间的缝隙再度扩大,俯冲而来。

    贺兰大可汗望着那人靠近,左手一抬,向后微微一扬,说道:“退。”

    铁齐和原图南虽然觉得刚才他们所听到的话,未免太过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但仍然令行即动,迅速退到了荼利城中,隐没在洞开的西面城门之内。

    在乘鹰的人继续靠近的过程中,贺兰向高处看了一会儿之后,就偏过头颅,看向立在自己身边的那杆长枪。

    那是一杆通体碧绿的长枪,如同一整根罕世难见的碧玉雕琢而成,枪头枪杆,浑然一体,枪杆上有竹节状的纹路,枪头如同短剑,长约半尺,枪颈则雕刻成榴状。

    在传说之中,这也是北漠的初代大可汗,从大雪山之中发现的奇材,是跟那块刻录着未知文字的石碑,一同被传承下来。

    北漠的人虽然把这奇材打磨成了长枪的形状,将之当做无上的瑰宝,王权的象征,却没有真的想过,要将之视为兵器。

    直到今年天星坠落之后,贺兰大可汗得到定陀罗真经,练出了那一股真气,才意外的发现,相比于一般的兵器来说,这杆长枪所能承载的真气更多,发挥出的锋芒,要比打造的最好的弯刀,更令人心惊。

    今夜,或许就是这一杆枪实实切切的作为兵器来说,首次染血的时候。

    一声鹰啼入耳,仿佛已经近在咫尺。

    贺兰大可汗抬头,那只巨鹰缓缓降落,悬停在比断崖高出三尺的地方,硕大的翅膀不停的扇动着,带起一阵阵强劲的气流。

    巨鹰和人,都是从高空中极寒的地方穿行而来,三百多里的距离,飞鹰的羽毛上沾染了不少水气,而站在飞鹰背上的人,衣裳清舒干爽,仿佛只是闲极无聊,信马由缰,悠哉而至。

    “北漠大可汗?”方云汉俯视着站在断崖上的那人,目光上下一扫,说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贺兰的身材并不算矮,但是在北漠人当中,应该只能算是平平无奇,紧袖的红色衣衫,绣着猛兽云纹,一条黑色的披风垂落在身后。

    他的头发打理的很整洁,脸型略显瘦削,眉毛有些淡,胡须不多,只在下巴上留了一撮。

    既不格外威猛,更是跟凶蛮之气半点也搭不上关系。

    “那在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模样的,应该是身高九尺,粗俗不堪,乱发虬髯,每一顿都要生吃人肉,渴饮兽血吗?”

    贺兰大可汗摇摇头说道,“这是偏见。”

    他说着,看向对面这个外貌介乎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对手,深青色的长袍穿在身上,双袖宽大,腰身收束,玉冠环佩,如果不是手上提着一把剑的话,怎么看都像是放旷多歌,浪迹山野的秀士。

    “你的样子,倒是很符合北漠这边对于南人的想象。”

    “你这也是偏见。”方云汉左手握着凌霜心剑的自制剑鞘,负在腰后,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说道,“你在战书之中说,要以你我这一战来定南北的疆界?”

    “不错。”贺兰点头。

    “哈。”方云汉笑了一声,道,“你几乎不加掩饰的唆使荼利王子,前去刺杀大齐的皇帝,不出意外的诱出这一场战争。”

    “大齐如今已经调集了超过十万大军,后续牵扯多少更是未知之处,你也有数万精兵至此,随后筹备的兵马必然更多,到了这个时候,你跟我说……”

    方云汉右手一指贺兰,又反指自身,“就你跟我打一架,来定整个战场的胜败。不觉得这太过儿戏了吗?”

    “那是我从前错了。”

    贺兰并不避讳在敌人面前认错,即使这种行为看起来好像会在决战之前弱了自己的声势,“我早就应该想明白,从天星坠落,世间异变开始,战争的胜败,已不只是军事之间的比拼。”

    “如果这一战是你赢了,那么即使后续还有很长很长的争斗要延续下去,在大局上,北漠这方也不可能再翻转到胜利的层面。”

    “因为没有人能拦你,那么北漠的任何一个将帅想要组织防线时,你都大可以策马冲阵,斩首拔旗。北漠一日不认败,你就可以一直杀下去,杀到上层无人,底层离散。”

    这北漠的王冷淡的说着可能出现的未来,反问道,“这不是事实吗?”

    方云汉眼神有些异样,不曾答话。

    贺兰那双浅淡的眉毛,眉尾处吊起,每一个字的力度却都异常慑人,继续说道:“你我的胜败,超过十万人的胜败,你我的血液,胜过万人的鲜血,那又何必要他们继续流血。那我这一场战约,又有哪里儿戏了?”

    巨鹰继续振翅,维持着一定的高度,但是口中却发出一声悲切的啼鸣。

    方云汉对此置之不理,只是注视着贺兰,说道:“道理确实是这样,但是以当前的局势来说,你们的军队,还没有因为我的存在,而经历一场真正的大败。我以为,你们还是会抱有侥幸的心理,不曾发生的事情,就当它不会发生。”

    “心怀侥幸的人,往往都会面临更大的不幸。”贺兰说道,“所以我已经先做好最坏的打算。”

    被强行以山字经控制的巨鹰,只能维持短暂的驯服,此时已经濒临崩溃,不断的发出啼叫,声音从被悲切变得阴唳。

    方云汉仍是稳立不摇,他现在对贺兰这个人的兴趣,要远远的超过飞天巨鹰,兴味的说道:“该说你是不够自信,还是有自知之明?”

    贺兰背后披风在风中微扬,抬起头来,面上古井无波道:“你觉得呢?”

    “我看……”方云汉望着他的眼神,忽觉恍然,仰头笑道,“原来是这样。”

    “我看你是太过自信了,所以只凭着特殊功法传来的一点感应,就做出判断。”

    “还没有真正见过我,就认为自己的判断,绝对比事实更要真实。”

    “所以你对你所有的手下一定都说了,如果你败了会如何,但是你真正要打的时候,却又是在想……”

    方云汉一步跨出,从鹰背上落下,踏在断崖边缘的一线,首次平视贺兰,笃定的说出对方心里最真切的想法,“你会赢!”

    贺兰神色一震,真正露出惊讶的表情。

    好像是在一堆粗糙的石头里面待久了,望着自己看中的那些石头,还没有长成自己要的样子,却在完全意料不到的地方,见到了能照见他一须一发,甚至好像照到了心肝骨骼的铁镜。

    “你居然。”

    他噎了一下,深深的吸了口气。

    “你……”

    贺兰吐出了一个字,像是仍然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又一次语塞。

    于是他握枪。

    只有握枪。

    “那你还笑!!!”

    他出枪的时候,才听到,

    自己的低吼之中,像是也夹杂着一点笑。

    相见恨晚,欢欣鼓舞。

    更要去尝试,杀了你啊!!!!!!

第255章 探索者与完备之道(5300)

    贺兰大可汗所发出的第一枪,是挥,不是刺。

    确切的来说,他是把手中的长枪在面前抖了一个大大的圆弧,枪尖先是下垂,然后向外侧划去,最后达成极致的上扬。

    于是,整个荼利国西侧断崖上的空气,都被这修长的枪身所搅动,剧烈沸腾的气流,从四面八方聚集到那一杆长枪所画圆弧的位置。

    地面的几许荒草被连根拔起,泥土砂石被刮取腾空。

    旋转的尘土使得本该无形无质的狂风,具备了肉眼可见的线条。

    这一切只发生在长枪一划、不足一眨眼的时间里面,风沙疾转而成的旋涡湍流,已加诸于高高扬起的枪身之上,对着方云汉劈了下去。

    当!!

    碧绿长枪,忽然一顿,狂风四散。

    方云汉剑不出鞘,剑柄递出,就不差分毫的顶住了长枪的中段,剑气从剑柄透发出去,截断了那股疾风涡流。

    散开的气流冲击四方,吹的方云汉与贺兰衣袍烈烈作响,地面扬尘。

    断崖边的那只巨鹰发出一声能穿金石的厉啸,在混乱的气流之中颠簸了一下,双眼血红,振翅高飞,几乎是笔直的掠过荼利城上方,直向云中。

    一击受制,贺兰的长枪在一震之后,向上弹起,他顺势抖动枪杆,把反正的力量也裹挟在柔韧的弧度之中,枪身刚中带柔,大开大合。

    如同一条碧绿的纤长蛟龙,从贺兰掌中活过来,飞在半空之中,幻影分身,不断扫尾。

    长枪的抽击方向总不离方云汉周身要害,但是每一击,都被那一把不曾出鞘的长剑挡下。

    剑虽然还没有出鞘,但是剑柄,护手,剑鞘末端,除了手掌所握的地方,其余每一寸部位,都被利用到了丝丝入扣,出神入化的地步。

    所以无论那碧绿的枪影从哪一个角度攻击过来,方云汉手中连鞘长剑,只需要变换一个角度,移动一尺多,甚至有时只有数寸的距离,就能借由连鞘长剑的某一个部位,截住长枪发力最刚猛的一点。

    须臾之间就是上百次的硬碰硬,把对方的枪劲如冬风无情一般荡开。

    逸散的气劲,从每一次连鞘长剑与碧绿长枪碰撞的位置迸射出来,把周围的地面打得坑坑洼洼,连城墙上也被留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

    碎石溅射,落下悬崖,几颗石子在不断冲击崖壁的湖水波浪之间,留下了多余的涟漪。

    完全被长枪带动的风啸所覆盖的悬崖上,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撕开了混乱的气流声,甚至传到了悬崖之下的湖面上。

    “如果你的力量,只是到了这样的程度,那么你所怀有的胜利自信,就不是趣味,而是愚蠢了。”

    满是嘲讽的词句,但是语调之中却没有半点讥讽的意味,只是期待。

    因为知道对方并非蠢人,有着绝对的自知之明,所以才会期待着,对方到底藏着什么样的手段,才认为能够跨越彼此之间的根基深度,扭转胜负的局势。

    “你的真气,果然如同贺修平身亡的那一刻传过来的感觉一样,浑厚到根本不像是在一年内可以企及的程度。”

    彼此之间的攻防并未停歇,贺兰的声音游刃有余地回应着方云汉,不加掩饰地表示出自己的惊讶。

    按照定陀罗真经的描述,被评定为下品的那两种丹丸,实际上已经是当前阶段用于增加内力、提升修行进度的最好选择。

    除了那神秘莫测的红莲赐福之外,其他任何一种中品级以上的丹药,都需要炼药之人,自身拥有足够的修为与经验。

    真正珍惜的丹药,哪怕原材料全部集齐,在炼制之前所要做的处理,有时候也要超过一年的时间。

    在这种前提之下,方云汉的内力强度,着实反常。

    可是,一句话的时间里,这些惊疑纷杂的念头,已随着感叹的语句消散,纯粹的战意之中,不再留存试探的余地。

    贺兰的枪啸之声一低,朗声道:“那就,如你所愿。”

    断崖之上,风沙一散,天上月光依旧。

    贺兰的影子,斜斜地拉长,落入城门之中,似与城墙的阴影有部分重叠。

    已经退到了城墙内部,但仍然关注着此处战斗的铁齐与原图兰,此时突然冒出了一种身体变轻、像要扶起来的感觉。

    他们所得到的这种感觉,或许只是一瞬间的错幻,而城墙外的贺兰,却已经真的浮起一尺。

    没有任何发力动作,甚至感觉不到真气的流变,贺兰大可汗就突兀的双脚离地,身体在虚渺不着力的半空中,蓦然前倾,一枪斜刺而去。

    方云汉的目光一瞬不闪的盯着这一枪的动势,原本一直比旁人写的更为明亮,宽敞的双眸,忽然被一片阴影所覆盖。

    这一枪之势,只能以轰然来形容。

    仿若这整个立于断崖上的城市,出现微不足道的倾斜,整座城墙随即向此处倾倒。

    好像并非是贺兰的这一枪引起了某种变化,而是整座城墙的变化推动出了这一击,碧绿的长枪不过是为这股磅礴无比的力量,添上了一个尖锋,一个导向。

    方云汉眼眸深处,金灯似的坚定光芒一亮,终于抬手拔剑。

    他左手剑鞘下压,右手一探,拔剑如拔刀。

    剑光惊闪,刀光暴起。

    以剑代刀,从下而上的一斩,睥睨千军,纵横不败的刀意,如同闪光般,在地面上向前撕出一道长达数十步的刀痕。

    方云汉衣袍一张,浑身上下森然黑气爆发,隐隐夹带火光,助长这一刀的气焰。

    那股仿佛城墙倾斜,沉重坠落的力量,被一刀劈开,锋刃势如破竹地击中了碧绿长枪的枪尖。

    锵!!

    几点火星爆散,周边气流炸裂,断崖的地面上,除了那一道刀痕之外,又横向蔓延出数道错乱无章的裂缝。

    方云汉立足之处,周边十米之内,地面四分五裂。

    轰!

    如雷云般气爆的声音传出,贺兰的身体被掀上高空,撞向城墙。

    连串的崩裂垮塌声传出,断崖边缘彻底垮下去一片,大量泥土向着崖下倾泻,几块大石滚落下去。

    方云汉脚下一空,也随之坠向湖面,他此时本可以二度发力,借助周边的土石碎块,纵身飞上崖顶,可是心中骤现思索之色,使他没有这么去做,而是放任自己的身体坠落。

    他在想刚才那一招的感觉。

    那是非常奇妙的体验。

    当他的刀气与贺兰的枪尖碰撞的时候,已经清楚地测出了贺兰的实力。

    若论内力的强度,贺兰不过是与曹正淳在伯仲之间,与此时的方云汉相去甚远。

    若论精神上的交锋,方云汉的刀意也要比贺兰更盛几分。

    当初护龙山庄之中,群雄一聚,像这样的对手,方云汉不是没有遇过,他若是动起真格来,一刀也便斩了。

    可是刚才这诚意十足的一刀劈过去,所得的结果却是平分秋色。

    这完全是因为,刚才贺兰的攻击之中,除了他自身迸发的力量之外,他身体周围的虚空中,也有一股从更广阔的外界环境中,聚集过来的力量。

    那股外力,恐怕足足抵去了方云汉那一刀五成的杀力。

    “借助城墙营造的气势错觉、天人交感?”

    那是与天刀意境相似而非的东西,在境界上,更有些偏向于,当初关七最后那一道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不过关七最后的剑气似痴似狂,信手拈来,境界虽高,可连他自己也不一定明白到底是如何做到,更不可能教给别人,是他孤身一人,踽踽独求所得。

    而贺兰的这一枪,却更为严谨、完整,脉络清晰,颇有匠气,像是曾有境界高到难以揣摩的人,给后辈留下切实可行的阶梯,不需要自己去开拓探索,只要能够一步步走上去就行。

    哗啦啦!!

    方云汉的思绪转过了数层之后,那些比他更早坠落的巨石泥块已经砸入湖水之中,溅起了大片的浪花。

    他提了口气,身体一凝,足尖踩散了一片浪花,踏在尚未来得及彻底沉没的一块巨石上。

    在巨石咚的一声加速轰向湖底的时候,方云汉身如轻鸿直起,从水面飞上断崖。

    他长剑高举,天意四象诀运转,在身体的高度超过断崖地面的时候,恰好迎来了天空中一道雷电。

    电光萦绕在剑身之上,照的整个荼利城西侧一片雪白。

    地面上刚才留下的刀痕和崩裂的痕迹,在这耀目电光的照耀之下,像是变成了粗疏的一些黑色线条。

    城墙之内的阴影也被雪亮的电光照彻了大半,关注着这场战斗的原图南和铁齐,在电光之下无所遁形,情不自禁的抬手遮在额头前方。

    方云汉踏上了断崖,长剑向身边一摆,那一条长长的电光,从云中被彻底收到了剑身中,随即,他长剑垂在身后,身影激射向城头。

    贺兰正立在城头上,定视着方云汉,把手中的那杆长枪平举起来。

    此时天上月光,被刚才翻涌的云层遮住,一片昏暗,方云汉那一边,只有剑光照的雪白。

    就在贺兰举枪的时候,又有第三种光照出现。

    他的枪身上方,骤然变得明亮了一些,下方则相应的变得暗淡了一些。

    一把横举的长枪,成了光暗的分界,似是呼应着极远的视野边际上,那只存在于概念中的一条线。

    贺兰就用这一枪架住了方云汉的剑。

    荼利城的城墙,高度不过十米,而且城砖堆砌的工艺标准,也远不如大齐那边,方云汉这一剑的力量,本来足以隔着贺兰整个人,将他脚下这片城墙击毁。

    但在贺兰挡住这一剑的时候,那种虚空中有巨力随他起舞的感觉,再度涌现。

    方云汉剑刃之上绽放的万钧雷霆,震荡周边虚空,刺激出了浅白浅灰,两种气流,与雷霆剑气抗衡。

    贺兰嘴角哼出一丝血迹,脚下踩蹋砖石,向后滑出一段距离。

    散碎的电光混杂着两色气流,从城头上扩散开来,如同一圈云雾潮浪,肉眼可见。

    方云汉手腕向后一收,就化解了反震的力道,倾身向前一踏,自己也夺步上了城头。

    他剑上雷霆剑气尚未完全挥散,剑光煌煌,一剑抹喉而去。

    贺兰大可汗的五官,都被剑气照的发亮,好像连脸上的汗毛都纤毫毕现,映出了一片冷意,双眼之中,却是连剑光也侵占不了的沉着。

    碧绿的长枪搅动着虚空中的势,内外两种力量合一,每一次都恰到好处的牵引,与方云汉的剑气发生碰撞。

    城头上,一把亮得惊人的长剑被握持在相对暗淡的人影手中,飞舞不休,来去如虹,惊电转折,斩头刺心,攻势如同行云流水,水银泻地,剑光烁烁,无孔不入。

    每一次眨眼之间,剑光都要跟碧绿的枪影产生至少三十次以上的碰撞,但是那虚空中汹涌不息的两色气流,连二者碰撞的声音都能吞没了。

    城里城外,凡是能看到这一幕的人,只见光影,不闻枪剑交鸣之声。

    贺兰曲折倒退,手里长枪虽然严守不失,但已经一连退出接近五十步,即将退到西侧城墙转向北侧城墙的角落。

    在这五十步的路途之中,一道道裂缝从城头向下蔓延,一直延伸到西侧城墙墙根的地方。

    之后,整个西面城墙上,有一大半都布满了蛛网状的裂纹。

    呛!

    长剑再次交击,这一次却不是一触即分,两把兵器绕着剑花枪花,剑身与枪身前半段在抖出圆弧的过程中,不断摩擦,两人的身影越靠越近。

    最后长剑长枪,倾身交叉一碰,近在咫尺的目光,一刹那对视之后,再度拉远。

    方云汉飘退两步,剑尖斜指地面,望着空中还未彻底散去的两色气流,道:“果然也是借用天地之力,不过,比我强行借用雷电之力,显得更精妙无滞,慧然幽深,借取的力量维持时间更长。又比只能造成精神伤害的天人交感,显得更凝练、真实,你这是什么?”

    贺兰战过这一轮之后,内腑已经略受震伤,抓紧疗伤,不介意给对方解答一二:“这是天地之势,是真实的力量,却又不像是雷电、火焰等平常可以察觉到的力量。我两枪之间,用的就是两种不同的势。”

    他本来不认为这样一句话能给对方什么启发,没想到方云汉听了这句话,竟露出大有所悟的神情。

    “原来是这样。”

    人一说到领略自然,天人交感,就是下意识的将周边的整个自然环境,去作为与自己精神交融的对象,精神弥散于四方,与一花一草同感应,与清风流水相呼和。

    这听起来就非常大气,用来欺负境界不如自己的对手,也是无往而不利,但是这种所谓的天人交感,不过是个样子货。

    自然何其浩渺,人的精神置于其中,何异于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精力神意分摊于周边环境的每一样东西,结果就是空具气势,华而不实,精神震慑的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真要打起来的时候,想造成物质上的破坏,仍然是只凭自身内力体力出招。

    贺兰大可汗刚才的这两式枪法,却是在被开创出来的时候,就脱离了样子货的范畴。

    把太过笼统广大,以至于觉得虚无的“天地”一词,细分为种种具体的现象,然后择取其一隅。

    一枪是只取城墙厚重之势,另一枪是借取遥天远处,晨昏交界线的隔绝之真意。

    其实天刀意境和天意四象诀,都触及了这个层面,却都不够完善,像是个体与集体的差别,并未形成一整套包罗万有、明灯指引的体系。

    “有这样的招法,你确实可以支撑更长的时间。”

    方云汉看见贺兰口吐浊气,气势复盛,却只是随意的摆动了一下剑身,左手剑鞘放在背后,“你好像还达到了生死玄关的境界,疗伤的速度异于常人,可以撑得更久。”

    “但,这两种手段是我所不具备的,却不是能让我惊讶的,不能正面伤我的话,这场战斗终是无味。”

    贺兰往北看了一眼,此时天色微亮,云间隐约的月亮已经到了西方,撤出荼利城的军队仍在向北。

    “这一战原本约在天亮的时候,你来的比我约定的时间早了些。”

    贺兰提枪,“不过到现在,也差不多了。”

    无名湖边,两道身影先后落下。

    “赶到了。”

    公孙仪人眺望着那边城头上的景象,注意到西侧墙壁上大片的裂纹,“看来他们已经交过手了,贺兰处于下风。”

    刘青山微喘着气,神色凝重:“看这些痕迹,常态之下,北漠可汗居然能跟方会长僵持,看来这个北漠可汗要比之前那个将领强出很多,他们的根基差距,没有大到贫道预想的程度。”

    公孙仪人侧目,道:“但差距仍是存在。”

    “如果根基差距不够,方会长这一战未必有多稳当。”

    刘青山目光灼灼,也在搜视断崖那边战斗的痕迹,口中说道,“贫道的故乡,根据史册记载,从第一个练出了气感的人开始算起,武道已经发展了近万年的光阴。到第七千年的时候才确立了四大境界的体系,其后三千年间,真正能够直指天地之桥境界,号称无上绝学的武功,历代累加下来也不足四十种。”

    “方会长实力虽强,但以我所见,他所练的功法,纵有奇异之处,却总不够完备,最多也只相当于第三大境的武学,比《定陀罗真经》,相差不小。”

    老道士抖了下拂尘,“如是北漠可汗藏了什么隐密手段,方会长怕是很难防住。”

    公孙仪人听得此言,神色微动。

    中土的历史,从大齐往上追溯,不过三千年左右,如果刘青山的故乡,真有脉络明晰的万年史册,不可谓不惊人。

    然而她一转念之间,目光落在方云汉身上,不知不觉皱起来的眉头,又自逐渐的舒展开来,隔了一会儿之后,才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再强的武功,终究要人来运用。”

    她话音未落,城上战局陡变。

第256章 回望射雕处(4300)

    从黑夜像白昼的过渡,有时候是一个缓慢渐变的过程,天际的云霞,会作为旭日的前驱,在那一轮赤日真正升起来之前,就驱散大地上的黑暗,让星月隐去。

    但是在某些地带,某些天候之中,从昏昏暗夜到天下大白,也许只是一刹那,一回神的事情。

    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就会发现天色骤然亮了许多。

    虽然还有雾,还有寒风,还有露水,太阳还没有真正升起,但已经是近于白色的天穹。

    荼利城西侧的城墙上,几句对话的时间里面,月亮的光辉已经无法与东天的白光相抗衡,城墙的影子向西侧投射,笼罩了整个断崖。

    “……差不多了。”

    那正是在贺兰大可汗说完这句话的时候。

    他仰了仰头,身体像是徜徉在这黑夜渐渐远去,光明到来的一刻壮丽景色中,手腕一抬,就将那把碧绿色的长枪劈了出去。

    像这样的攻击,在刚才交手的时间里面,贺兰大可汗已经不知道重复过多少次,这样正面劈来的一枪,是最朴实最容易招架的,也是一切搏杀之中最常见的招式。

    无论你用的是刀枪剑戟还是软鞭铁链,又或者是空手、短匕,总不缺这么一招力劈。

    方云汉右手剑刃一扫,速度快的如同幻影闪烁,剑尖就已经刺向这一枪的中段,要以一种点戳的形式,截住这一劈之中力道不够凝聚的地方,中止这一招。

    枪与剑即将发生接触的一刻,一种恐怖、空洞的巨响,忽然从虚空之中回荡起来。

    那可能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音,因为此时剑和枪的速度都已经超越了寻常声音传播的速度,而这种空洞巨响,却远比剑和枪更快。

    仿佛飓风在岩洞之中回旋,海潮涌入即将崩塌的山腹,言语难以描述的巨石在滚动。

    这种响声,一下子把方云汉四肢百骸及全副心神,裹挟进去,带来了猛烈的颤动、皱缩。

    凌霜心剑刺在长枪中段,剑身猛然发出一声哀鸣,弯折如弓。

    为免心剑折断,方云汉后撤一步,主动松手,凌霜剑弹射入地,斜刺穿透城墙,射入断崖之下的湖水中。

    呜昂——

    那一枪的响动,也把整个荼利城西侧数个街区上的人们,都包裹进去。

    那些被北漠大军撤走的声响惊动,战战兢兢一夜都没敢睡过去的城中百姓,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眼前骤然一黑。

    趴在窗户后面、躲在门缝后面窥探的人影,几乎不分先后的摔倒。

    至少上百个屋子里面,相继传出了人们昏死倒地、撞到杂物的声响。

    轰然巨响之中,荼利城的城墙上,炸起了一大片延伸向西北侧的烟尘。

    尘埃连天,混杂着大量破碎的砖石,向西北侧喷发,宛如数百斤火药爆炸的场景,灰蒙蒙的烟尘,在半空中绵延出近百米的距离。

    整个荼利城城墙的西北角,十米高的墙体分崩离析,砖石垮塌下来的动静,简直如同一场泥石流。

    原本在近处观战的原图南和铁齐,震惊急退,仍然被垮下来的砖石波及,弄得一身灰岩碎石,颇为狼狈。

    营造出这种声势的,是他们的王,本该使他们产生欣喜若狂的情绪。

    然而贺兰所表现出来的这一击,实在比他们预想中的力量高出太多,完完全全的超出了过往的人生中对于人的认知,以至于这两位北漠大将的心情也全部被惊骇所占据,留不出一点空隙给其他的想法。

    坍塌的墙体中心处,地基向下凹陷,所有本该落在这里的砖石,都被碰撞的力量排开,向四面八方溅射。

    这个坑虽然面积不小,但本来不算多深,只是在四周砖石堆砌的映衬之下,就显得深了很多。

    方云汉和贺兰站在坑里,身影就完全被那些墙体残骸所遮挡,使得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了什么。

    “你竟然接住了。”

    贺兰把手中长枪从地面提起来,脸孔一抬,布满血丝的眼睛,盯住了站在他对面十几步之外的方云汉。

    刚才那迅雷不及掩耳之际,方云汉在松开长剑的同时,右手化为金色,直接空手扛住了力劈而来的长枪。

    而在同时,他左手剑鞘飞射出去,带着足以洞穿铜墙铁壁的力量,袭向贺兰大可汗的要害,逼他退后,使得那一枪的力量未能完全宣泄到方云汉身上,而是落在了城墙上,于是造成了这一场大破坏。

    此时的方云汉,全身已经化为金漆般的颜色,他从前施展金刚不坏神功的时候,能够自由控制,只使身体的部分区域化为金色,避免内力无谓的消耗。

    然而刚才迎上那一枪的时候,他如果还有一丝半点的分心去对内力进行精微控制的话,就根本来不及挡住夺命的一击。

    只是,全力爆发的金刚不坏,仍然被……击破了。

    破裂的右手虎口,鲜血直流,金漆的颜色从伤口处开始褪去。

    方云汉抬起右手,咬住了自己受伤的虎口,面部的金色也在这时消散,化为正常肤色,他的下半张脸因为右手的压迫,使得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但那眼睛是在笑。

    “好吓人的一枪。”

    方云汉松开嘴,右手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嘴唇和牙齿间布满鲜红的颜色,使得他这个笑容有一种掺杂着惊惧与亢奋的感觉。

    “本来还以为,你胜利的底气在于什么旁门诡道的手段。比如划破一点伤口,就能让我死成一滩脓水的奇毒。或者是什么能够绕过真气防护,直接作用于大脑心脏之内,要害部分的异术。”

    “没想到真就是纯粹的力量提升啊!”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唇上的血,艳红的色彩,从他嘴唇右边延伸出来一段距离,苍白的面部皮肤被染红了一片,“那么问题来了,你这个状态,能维持多久?”

    “答案是……”贺兰看了一眼碧绿长枪之上浮现出来的缝隙,一声短促的喘息之后,抛弃了手中已经有裂纹的长枪,双手自然垂落握拳,“到死。”

    话音未落,一声震响从坑底里爆发。

    两人的拳头几乎不差分毫的,在整个大坑的中心一点上方对撞。

    一拳之后,贺兰长身挺立,拳头向高空之中一举,劈落下去。

    那拳头所划过的轨迹,圆满的就像是日月的升降,空洞、恐怖的巨响再度于八边虚空之中回荡起来。

    无形的巨力弥漫于四周,以贺兰的拳头作为中枢,弥天极地的劈打下来。

    方云汉眼部的血液受到压迫,视野变得有少许模糊,色彩在他眼中淡去,面前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灰、白三种层次的色调。

    贺兰这一拳的力量,打的连色彩都要变换,光线为之扭曲,周围百米内的砖石残骸都出现些许滚动的迹象,像是形成一个漩涡形状,对着贺兰所在的方位朝拜、集聚。

    北斗浮星,其名陀罗,昼去夜逝,可借者三。

    在定陀罗真经记载的三种天地之势中,第一种名为地影偏斜,指的是在太阳东升西落的过程之中,地面的影子偏移方位,及不同物体间的影子自然交叠于一处的现象。

    施展这一势的时候,人影与物影合一,影子所对应的事物之气魄,会加持在修行者的攻击之中。

    第二种天地之势,名为晨昏交界。是比喻着日落月升或月隐日现的那一刻,光影交界线上的力量,是兼容阴阳,借势于晨昏日月,攻防一体。

    这两种天地之势,参悟修行的难度是递进,威力也是递进,而第三种势,却是一种融合与升华。

    是要在摒弃了大自然中其他的因素,只选择了一小部分自然现象来与自己共鸣之后,又从这一小部分现象之中细分,抛舍无用的表象,探究更深层面的共通之处。

    是要抓住前两种天地之势的本质。

    为什么地面的影子会偏转?为什么日与夜会交替?为什么白日和黑暗的轮转之中,是以大地为分割线?

    因为,世界在旋转。

    天地不动,实则无时无刻不动。

    这是运载着四海千山,运转着日夜光暗的伟大力量,哪怕被窃取过来的,还远远不足以达到这股伟大力量的亿万分之一,仍是凡俗所无法抗衡的巨力。

    第三势,大地为轮。

    面对这一拳,方云汉丹田一气直通天灵,简简单单的抬手一格。

    他之前出手的时候,大多都是以势、以力压人,黑烟滚滚,火焰翻腾,而这个时候,他却将所有的力量凝聚在体内,除了膝盖手肘等关节处和仍有丝丝缕缕的黑气缭绕之外,几乎看不到一点真气浑厚的迹象。

    但正是这样内敛的状态,才使他稳稳的架住了这一拳。

    脚下的深坑整个的晃动了一下,方云汉本人却没有下陷半分,牙根一合,一掌穿杀,五指张开,扣向贺兰面门。

    如果这个时候,有谁能够靠近他们来观看这场战斗的话,就会发现,他们的搏杀招式变得异常简练。

    一方是在借取天地间无穷巨力,驾驭着自己根本难以驾驭的力量,施展不了复杂的招式。

    另一方则是将自己体内的力量压缩再压缩,那些本就正在融化、合并的根基,融合速度已经提升到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程度。

    唯有如此,那些疯狂运转的内力,才能将大地之轮那无处不在的恐怖巨力隔绝在外。

    周围的城墙残骸,那些砖头的碎块,甚至被密布于空中的力量压的缩小了几分,深深的向地面陷落,而周围百米方圆内的整个地面,都在朝下沉陷。

    呈现的速度很慢,但仍在持续。

    这里本来就是城墙的地基,现在更是夯实到连火枪的弹丸也未必能够打出一个小坑的程度了。

    陷坑的中心,贺兰又一次以拉伸到极限的手臂,挥出至刚的一拳,一口气抵消了方云汉双掌翻转的六重残影。

    在双方再次震分的时候,贺兰听到自己心脏的搏动再度加快。

    《昼去定陀罗真经》,练到大成之后,是随手便可借用大地为轮的力量,但问题在于,这门武功的大成境界,指的是天地之桥境界。

    以贺兰大可汗从前四十余年的筋骨锤炼,加上服食丹药近一年光阴里,积攒出来的修为,虽然说是顺顺利利的突破到了生死玄关境界,但跟天地之桥,还有鸿沟天堑一样的差距。

    凭他目前的境界感悟,只有在黄昏日落或者旭日初升,这日夜变化最明显的时分,才能施展出第三种天地之势,而且受限于心神和肉身的强度,维持第三势的时间,绝不能超过一刻钟。

    时间越是拖延,贺兰所受到的压力就越大,虚空之中回荡的空洞巨响,不但是对于敌人的压力也在干扰他体内的气血运行,他甚至好像能够听到自己体内一些不太重要的肌腱、骨骼不堪重负,濒临破裂的声响。

    但越是这样,他脸上就越是自信,越是坚定,甚至渐渐的从坚定中生出一种神圣的威严。

    这场战斗持续到现在,他对胜利的渴求足够压倒之前的一切顾忌,更不容许半点退缩的意念产生。

    四周虚空之中不断回荡着的空洞巨响,在这种胜利的欲求之中,逐渐被加强了联系。

    就像是原本只能通过一根发丝的牵系驾驭的无形巨物,此时忽然有了可以一把抓去的余地。

    贺兰精神一振,左手奋力一拳想要击退方云汉,争得一点时间,右手已经举向天空,五指张开,似是要把那股弥漫八方、密布于天上地下的巨力,一把全部揽过。

    然而就在这时,一直只是被动拆招的方云汉,突然双掌一撑,身边无形无质,又根本没有一点缝隙的那股力量,被他骤然爆发的无形真力,撑开一段距离。

    本来连气流都沉静的这片场域之内,多了一股风,向四面扩散,风的边界,吹过了贺兰的身体,扬起他的披风。

    在这稍纵即逝的一点空隙里,方云汉的身法猛然加速,侧身避开了贺兰的左拳,身影在脚下划过一道半圆的轨迹,绕着贺兰的身体闪过。

    这半个圆弧内侧,数之不尽的掌刀影像密密的切斩过去。

    天刀第九诀,逝者如斯夫!

    方云汉的身体停在贺兰背后,披风翻飞的时候,几乎扫到方云汉扬起的发丝。

    被撑开的大地之轮反噬一般压下,把气力一衰的方云汉压的脊背一变,喷出一口血来。

    随即,大地之轮聚在了贺兰高举的右掌中,无形的力量形成了几近于有形的中空轮盘,环绕着贺兰右手的掌心,轻轻旋转。

    空洞惊悚的巨响在那个不足一尺方圆的轮盘中传扬出来,使任何人都必须相信,这轮盘砸落的时候,足以摧毁周围的一切,也足以给方云汉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乃至于死亡。

    贺兰右手五指弯曲,仿佛是更紧密的驭住了那圆环,便要转身,便想要把这毁灭性的一击,砸向方云汉。

第257章 千里朝云轻

    那中空的半透明轮盘,嗡昂作响,似乎将要转移方位。

    似乎,就是没有转。

    想要转身的贺兰,也没能成功转身。

    他只是刚有了那么一个动作的趋势,就停顿了下来,像是被卡住的车轮,浑身每一个关节的动势都瞬间中止。

    直到他身后的披风已经垂落到地面,他也没能完成这个转身并发招的动作。

    只是那坚定似神圣的表情,有些微变化,贺兰的眼睛里面仍然满是对胜利的渴求,张开嘴巴的时候却只是吐出一个词来。

    那是北漠的语言,代表的含义是——“离开”。

    这个声音饱含着低沉而不使断绝的力量,一直清晰的传到了很远的地方。

    说出这个词之后,贺兰掌心的轮盘倏然溃散,那密布方圆的无形之力,也随着空洞的巨响远去、消散,逐渐不可听闻了。

    这极致的一招终究没有能够发出去。

    北漠的大可汗,不是在自身功法时限到了的时候才被击败,也不是在最终绝招的对拼之中惜败。

    而是在绝招凝聚的过程中露出了一丝破绽。

    于是,就再没有了继续的机会。

    大地之轮的力量消散之后,贺兰左半边的身体猛然发出一连串爆响,像是数百个小炮仗在他身上炸开,衣服炸的破破烂烂,每一寸毛孔都变得通红。

    高举的右手伴随着他整个身体,无力的向下一落,左腿的膝盖先触地,最后跌坐在了地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贺兰口中发出,开始的时候刺耳,后来便连咳嗽也咽在了喉咙里,发不出明显的声响了。

    方云汉同样咳嗽了两声,但他咳得很清,很畅快,咳出了一些血沫之后,脸上的气色反而变好了一点。

    周围好像被力量禁锢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衣衫轻摆,人也重新挺直了背脊,转身看向颓然跌坐的贺兰。

    “如果不喊那一声的话,你还有一点可能把那一招发出来,给我造成更重的伤势。”

    方云汉按了一下刚才被那股力量压得真气反噬,隐隐作痛的胸口,哈了两口气,让口中的血腥味淡了一些,继续说道,“看来我猜错了,你心里并不是只想赢的。”

    贺兰听到方云汉的话,努力的昂了下头,现在的坐姿,腰背太过弯曲,背直不起来,胸口的气吐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他既想回话,一挺之下挺不背,强撑着用最后一丝力气把头往后一昂,整个人索性倒了下去。

    后背砸在地面上的时候,贺兰借机啐出一口血来,舒了口气,终于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也以为,真打起来我可以只想着赢。”

    他声音低弱的笑了一声,“你倒是真没想过输。”

    “打架的时候,要么无味,要么刺激。赢和输,本来就都不在选项之中。”

    方云汉口中说着,捏了捏眉心,眼前的景物恢复了正常的色彩,才转身,蹲了下来,垂头去看贺兰。

    就在他蹲下来的时候,荼利城的北部,有两只巨鹰飞上高空。

    方云汉背对着那边,但却感受到了什么,望着贺兰说道,“你的部下还真是听话呀。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按耐不住冲上来为你报仇,然后死在这里,现在看来,他们还可以多活一段时间。”

    贺兰双目失神,好像还在回味他刚才的那番话:“把危险视为刺激吗?你对自己的生命未免太不珍惜,这样的人,可绝不是一个合格的首领啊。”

    “不珍惜……”方云汉像是被戳中了一些不太想细思的东西,眉间皱了一下,反唇相讥,“一个大军尚未交锋,就跑来跟我孤身对决的王者,好像也没资格说这话吧。”

    “我可是把我的性命看得很宝贵的。所以,只我一人的生或死,就决定了这场战争的结果。”

    已经连一点动作都做不出来的贺兰,看到了方云汉脸上的表情之后,回了两句,竟好像突然开心起来,“呵,你能猜到我想什么,原来却未必看得清自己。有意思,希望你能一直保持下去。”

    这样的话,你一定会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吧。那就太有趣了。

    方云汉的神情冷漠起来:“本来是想给你一点留下遗言的时间,现在看来,你只想用来废话。”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在贺兰额头上,只要微一吐劲,就能这已经千疮百孔的身体彻底失去生命。

    贺兰右手忽然抓住了方云汉的手腕。

    不是什么隐藏的杀招,他的右手虚浮无力,根本就连方云汉逐渐恢复的护体真气都突破不了。

    但他还是让自己的右手死死的保持着抓握的动作,“我败了,北漠会认输。按照大齐现在的局势来说,劳师动众地攻打北漠,根本一点好处都没有,停止进军,你们反而会得到更大的利益。”

    方云汉低着头,有些散乱的头发从脸庞两侧垂落,淡然道:“你一个人的死,真的足以让北漠认清失败的事实吗?”

    “会的,你会看到诚意。”贺兰的声音更弱了,“所以,放过北漠吧。”

    方云汉静了一会儿:“那,我会去看你们的诚意。”

    他又等了一会儿,抬起手来,贺兰的手掌从他的手腕上滑落。

    这人已经死了,没有等到方云汉再加上一指,他之前受到的伤害已经彻底断绝其生机。

    天刀第九诀的神意,在这具尸体上继续发挥,原本外貌还在壮年的尸身,很快就头发花白,像是变老了十几岁。

    方云汉站起身来,又吐了口血。

    刚才这一战,无论是持续的时间还是战斗的烈度,都不如当时天山雪海与铁胆神侯的一战,但是他所受的伤却更重一些。

    《昼去定陀罗真经》的玄奥,远超过方云汉目前见识过的任何一种武学,比铁胆神猴突破了上限的吸功大法更诡异。

    那大地之轮的力量,密布在虚空之中,无形无质,却又有真实伤害,不像一般的攻击是从外而内的侵入,而是从一开始,就在方云汉身体内外,同时形成压迫。

    他的骨头承受那样的压力倒还不要紧,血肉内脏之中也有充盈的内力保护,但是当他那些脆弱要害承受的压力,跟骨头承受的压力,呈现同一水准的时候,毕竟还是给五脏六腑、乃至于颅脑造成了一定的负面影响。

    老实说,直接由贺兰的枪、拳打击形成的伤势,还比不上遍布虚空那股无形压力造成的伤害严重。

    方云汉就在这陷坑之中调息,毕竟涉及大脑,还是早治早好,万一留下什么后遗症,那就太麻烦了。

    这一战造成的动静不小,但是荼利城中没有人敢靠近过来,最先踏足这废墟的,还是公孙仪人和刘青山。

    “果然还是方会长赢了啊。”刘青山看清了这里的情况之后,松了口气,凑到了尸体那边去。

    公孙仪人才是真的对这个结果没有丝毫意外,径直走到了方云汉身边,看到他脸上的血迹之后,便拿出一个水囊、一块手帕,递给他。

    方云汉回气,道了声谢,结果那两样东西,先擦了擦自己脸上的血,等看到刘青山在那边检查贺兰尸体的身影时,动作又停顿了一下,神色莫名。

    “嗯?”公孙仪人看他的样子,鼻腔里传出一声轻疑,道,“再怎么也是赢了,怎么你心情反而变得很不好的样子。”

    “有吗?”方云汉回过神来,险险把右手的手帕当水囊塞到嘴里,等靠到唇边才反应过来,连忙垂下右手。

    公孙仪人注意到这细节,脸色更古怪:“他既然能把你打伤,这一战总不会还不够痛快吧?况且就算打的不尽兴,你……”

    “不是!”

    方云汉连忙开口否认,只是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过于急切了些,便顿了顿,解释道,“他未必是天赋最高,意志最强的一个,但他的绝招很危险,嗯,也很有趣,是个不错的对手。”

    公孙仪人不说话了,就静静的看着他。

    方云汉避开她的目光,抬头喝了口水,把喉间涌起的血腥气一并吞入腹中,沉默数息之后,向公孙仪人笑道,“打完这一场,我很开心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稍微走神了一下,因为就在这一刻,体内那最后一点相悖的根基,终于也达成交融。

    明润的金光,在方云汉眸中闪过,周边的风和温度都变得更舒适了一些。

    今天在荼利城西约战的这两个人,没有在各自达到最巅峰的时刻,去决出胜败,而是在胜利与失败已经明晰之后,才分别达到了当时的极限、此刻的圆满。

    刘青山这时走了过来:“这个北漠可汗既然死了,原本按照约定,他们北漠就该认败了吧,只是这种疆土广大的王庭,内部的种种关系绝不会简单了,咱们后续是先等等看,还是趁机进军?”

    “这方面的事,交给丰子安他们商量着来吧。”

    方云汉说着,看了看贺兰的尸体,想起他死前的话,思索片刻之后,向身边的两人笑道,“不过,在他们商量出一个具体章程之前,或许我们可以先到北漠的王城去看看。”

    刘青山摇摇头,说道:“按照这个大可汗的表现来说,他们那边应该没有实力更高的人了,你们两个去也足够安全,贫道就不用跟着了吧。”

    方云汉劝道:“术法方面,还是道长比较了解,我想去看看他们的驯鹰之术,道长跟着,到时候也可以帮忙辨一辨真伪。”

    刘青山迟疑了一会儿:“那好吧。”

    公孙仪人此时指了一下贺兰的尸体,道:“那边你准备怎么处理?”

    “他选的战场,本来是那无名湖泊,那就让他归于湖中吧。”

    方云汉一扫袖,隔空气劲摄起了那具尸体,抛向无名湖中。

    尸体从高高的断崖上飞落,坠入了波澜未休的湖水之中。

    水面晃荡了一会儿,又逐渐归于澄澈。

    映着旭日初升,朝霞云光,横陈千里。

第258章 昆山之玉经霜年(4700)

    “你在开什么玩笑?!”

    一名胡须花白的北漠将领拍案而起。

    “为了调集各处的兵力,筹备能够支撑一场战争的粮草后勤,我们足足准备了三个月的时间。结果现在一箭未发,你告诉我要将兵马遣回原位?”

    都白土迎着盛怒的老将,脸色如石雕一般,分毫也不动容:“老将军,这是可汗的命令。”

    “我不信,我要见可汗。”这老将冷哼了一声,“虽说正面作战是你们四个的事情,大军都得听你们的指挥,但这种荒诞的命令,我想不通你是怎么杜撰出来的。”

    他一手抓起佩刀,绕过桌子,就想走出营帐。

    就在他与都白土侧身的时候,那个往日他极其佩服,今日却不知犯了什么昏的后辈,用很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老将的曈孔颤动了一下,一手当即握在了刀柄上,惊声怒喝:“你……”

    咚!

    花白的头颅向后一晃,半出鞘的配刀落地,老将昏死过去。

    直到失去意识的时候,他都没有看清站在他旁边的都白土是什么时候动手的。

    “我是说……”都白土半蹲下身体,把配刀捡起来,刀刃收回鞘中,放在这名将领身上。

    “可汗已经死了。”

    这句话,低的像是根本没被说出口。

    都白土走出营帐,原图南与铁齐候在外面。

    “这已经是第七个了。”原图南往营帐之中看了一眼,身边最为亲近的士兵进了营帐,“一日之间,连续七个骁勇的将领受令留在王城,他们的士兵却要被遣回部族中去,这种事情,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蹊跷。”

    “还有五个。”都白土说道,“可汗留下的名单之中,还有五个也同样是完全认不清局势的。”

    铁齐插了一句:“他们本也是最忠心的。”

    都白土不受影响的说了下去:“把这一批人安置好,由大祭司和我们出面,召集其余头脑清醒的将领,把聚集的大军遣回各部,之后,可汗的事情才能公布,这件事情才有可能平稳的过去。”

    原图南神情有些恍惚,道:“太荒谬了。”

    他和铁齐从荼利城中离开的时候,经过多么复杂的挣扎与决断,已经不堪回首,区区一天的时间里,原本枕戈待旦、挥师向南的豪情现在回想起来,居然好像已经过了十年那么久远。

    然而,等他们两个依从大可汗事前的命令,直接飞回了王城,把事情告诉都白土之后,都白土居然拿出了一道更让他们难以接受的命令。

    遣返各部军卒,准备给大齐献上降表。

    因为可汗被杀而败战,这种事情在北漠的历史上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是可汗被杀,麾下三十万控弦之士却几乎全无折损,在这种情况下就要承认失败,就真的是寻遍古史也未有一例。

    “荒谬,却是现实,现实有时候并不需要依循我们脑海里的旧例。”

    本欲离开的都白土,听到原图南的声音,背对着他们闭了下眼,道,“可汗的考虑没有一点错误。既然连可汗都失败了,那么,我们这边没有任何一个头领能够抵挡得了对方的刺杀。如果继续下去,不过是让我们的兵士流更多的血,让荒诞变成血腥。”

    铁齐双臂环抱在胸前,也低着头,闷然出声道:“贺连草原广大,天阴山脉横绝千里,我们的祖先本就逐水草而居,大不了舍弃这些固定的城池。他一个人,难道还能穷搜天下……”

    “然而他不是一个人。”都白土转头凝视着铁齐,他的身高只到铁齐腰部,却令铁齐没办法把话接着说下去,“我们因为他而认败,但不是因为他一人而失败。你别忘了,他身后,也有大齐的十万兵甲。”

    铁齐语塞,这凶残的北漠大将,也不由得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色。

    “况且,真像你说的那样去做,我们同样也要背上失败的事实。”都白土叹气道,“你说出刚才那番话的时候,看似是展现骨气,实际上,却完全有失为将的水准,而且在心中已经默认了,我们属于败逃的一方。”

    铁齐神色一震。

    都白土扫视着原图南与铁齐,语调更显得沉重:“所以,你们心里都已经明白了,为什么还不能接受呢?非要真的血流成河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拔高了音量。

    “我知道,理智可以接受的事情,情绪上未必可以接受,被称之为勇武的将领当中,无法做到这一点的人太多了,但是,你们两个也不能做到吗?”

    “可汗临走之前给我留下的话中,并没有把你们两个划入需要说服的行列,你们应该跟我一起去说服其他人才对。”

    都白土说罢,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转身走向下一个目标,走了几步之后,他身后传来原图南的声音。

    “另外五个,是哪些人?”

    昏黄的霞光落在军营之间,都白土他们半边身子被西天的晚霞照着,却像是沉浸在最压抑的昏暗之中。

    西方的太阳在云层之间半遮半掩,在狼饮海上,照出一片金光粼粼,模糊了日与云的轮廓。

    此时日近黄昏,距离贺兰与方云汉的那一战,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的时间。

    半个时辰之后,都白土离开了军营,进入王城,走向祖庙的方向。

    按照贺兰留下的命令,降表的事情,除了现在代掌可汗兵符的都白土之外,还需要跟大祭司共同商议。

    他走到祖庙前的时候,忽然停住了脚步。

    此时夜幕将至,祖庙之中已经燃起了数百处灯火,这里的庙宇风格,刻意保留了北漠祖先粗犷的建筑风貌,照明所用的灯火,实则是燃烧在铁锅之中、经过特殊处理的油脂。

    炽盛的火光,照的连祖庙外面的街道都亮黄黄的。

    都白土却在踏足这片区域的时候,感受到一种怪异的静默,像是这片本该温暖的火光变得有些冷,他静听八方,忽有所觉,右手下意识的抬了一下,却又停住。

    “方……海皇?”

    能给他这种感觉的人选不多,应该说,会出现在这里的,其实也就只有那一个了。

    “贺兰死之前说,你们会展现认败的诚意,现在看起来,你们确实是有些诚意。”

    祖庙前的大街上走出三个人来。

    他们站的位置其实并不算隐蔽,祖庙前的守卫,只要目光稍微扫一扫就能够看到,可是,在这三个人居中那个少年开口说话之前,根本没有人发觉他们的存在。

    都白土挥手止住那些守卫警戒的动作,转过身去,右手按在胸前,上半身伏低了一些,行礼说道:“我们的诚意,至少会足够抵去不久之前的那次挑衅,您请入内详谈吧。”

    祖庙这里的守卫也都是最忠心的兵卒,即使是听到了这对于他们这方来说饱含不祥意味的话语,也只是露出一点迷茫,手脚动作仍旧板正,随即就在都白土示意之下,退到两旁让出道路。

    方云汉背后挂着一个木匣,见状,毫无迟疑之色的走向祖庙中。

    公孙仪人跟在身侧,路过都白土身边的时候,她的视线在低着头的都白土身上多停留了一下。

    虽然试出了对方的身份,表现的非常恭敬,但是都白土到现在根本没有抬眼去看方云汉。

    感受着那三个人走入祖庙,都白土这才抬头,他垂在袖子里的左手抖了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攥紧的拳头张开,每一根手指从弯曲的状态伸直的过程里,都像耗去了他很大的精力。

    等到那只手掌彻底放松下来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像是憔悴了不少,这才慢慢抬头,看向了方云汉的背影。

    脸色绷紧,都白土快走了几步,跟上那三个人,低声说道:“我等暂且议定,会向大齐赔上五千匹战马,三万张劲弓,牛羊……”

    “这些东西,会有军中的人跟你们谈。”方云汉走的不快,随口说道,“我来是看看你们是否真有认败的诚意,刚才我已经看到了。其他的,我就只对两样东西感兴趣。”

    “请说。”都白土心中越发凛然,从方云汉话里透出来的意思,这三个人,显然是观察他有一段时间了,那么刚才在祖庙外面是故意露出行藏,才被他感觉到。

    方云汉道:“一来,我听说北漠驯兽之法是天下一绝。”

    都白土:“我会命人将驯兽之法整理……”

    方云汉继续说道:“而北漠的大祭司是在驯兽这一方面最具权威的人,就让你们的大祭司带着所有的典籍,到大齐去住一段时间吧,等他教出了比他更强的驯兽者,或许还有机会落叶归根。”

    都白土脚下一缓,道:“我会转达大祭司,他应当不会拒绝。”

    方云汉:“嗯。第二件事,那些飞鹰射手的头领跟你们可汗修炼的是同一种功法,那么,你应该也练过吧?”

    都白土垂首道:“可汗确实曾经将那功法传下,但是按照可汗的说法,那门功法真正最上层的精髓,他像是能够记住,却又懵懂不清,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达出来,所以留下的功法不全。我稍后就去取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踏入祖庙主殿前的广场,方云汉停步,直视都白土,说道:“好,那你去吧。我会在这里留到明晨,刚好可以看看你们这祖庙之中的风景如何。”

    此时祖庙之中,不少人已经注意到三个明显是大齐那边装束的人,踏入这北漠人的神圣之地。

    不过都白土离开之前转身下了严令,那些祭祀一脉的人不得靠近,还要派人来,侍立在这三位身边。

    这个命令传下去之后,那极少数的一些知情者,绝大多数的不知情者,或是复杂难解,或是惊诧愤怒,投向这边的目光之中都带着很大的心绪起伏。

    但对于方云汉等三人来说,敌人的心情,从不是他们需要关心的东西。

    人生来就是有立场的,如果不分对象的胡乱散发自己的同情,而不顾及到底是谁咎由自取,罪有应得,那样,才是连最基础的道德都失去了。

    方云汉说是要在这边看看风景,他真就在进了广场之后,把步伐又放慢了很多,目光微扬,似乎正在细细的打量广场中间的那尊铜人。

    公孙仪人看他脚步慢到这种程度,却反而觉得他在跟贺兰打完之后,一直表现的有些急躁。

    伤势没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就直接从荼利城赶到王城这边,说是要看一看诚意,却更像是要抓紧时间彻底定下局势。

    她想到就问,借传音之法,向方云汉发出自己的疑问。

    方云汉索性停步,同样以传音入密之法回答道:“三天之内,我必须要去找个僻静的地方闭关,确实没有太多时间耗在这边了。”

    公孙仪人问道:“非要在三天之内?”

    方云汉道:“不错,而且闭关的时间长度,我难以预料,所以,我本来是想,这边接到贺兰的死讯之后,必有一些激愤之辈,我就先杀一批,再由道长辅助,给……”

    他们两个正在进行隐秘的对话,旁边的刘青山忽然发出一个惊疑的声音。

    老道士大步向前,几步的功夫,就走到了那铜像旁边,转到了那块不知名的石碑前。

    方云汉和公孙仪人看他神态异常,也跟过去。

    “道长,怎么了?”

    刘青山像是根本没有听到方云汉的询问,他目光呆滞的看着那块石碑,伸手抚在石碑上那三个模糊的符号之间,愕然失语,良久之后,突然叫道:“这、这怎么会在这里?!”

    他回身一把抓住那个侍立在他们身边的祭司,喝问道,“这东西为什么会在你们这里,你们从哪里弄来的?”

    这老道情绪激动至极,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

    那祭司虽然也懂得大齐的语言,但说的不算流畅,磕磕巴巴的答了好几遍,旁边几人才听出他的意思。

    “这是祭天石碑,是初代大可汗从大雪山中得到的宝物,已经在祖庙之中屹立千年了。”

    刘青山有些狂乱的神情,乍然静了下来,手掌无意识的松开了那祭祀的前襟,喃喃道:“千年,千年,怎么会……”

    方云汉与公孙仪人对视一眼,眉心蹙起,口中运了一丝真力,唤道:“道长,你到底怎么了?”

    他这一声,隐含醒神之效。

    刘青山听在耳中,被震得心头一清,呆了半晌之后,自己念了几句经文,镇定心神,缓了片刻之后,说道:“你们这块石碑说是从大雪山中得来,具体是哪个位置?”

    “是在天暖峰。”

    回答这句话的,是一个身材格外高大,手持一柄金杵的光头老者。

    这老者跟着都白土走来,眉宇间深含吞忍之色,却主动答道:“根据记载,祭天石碑是初代大可汗在北方雪山近海的一座悬崖上寻得,传说祖先得到这块石碑的时候,在冰雪之中拥碑而不冷,得以借此走出雪山,后来那座悬崖所在,就被称作天暖峰。”

    “雪山、近海?”刘青山又回头看了看那块石碑,语调之中含有完全不同于以往的深沉,比从前任何一刻都更像是一个老人。

    他两边眼皮耷拉着,问道,“可有人能引路,带我们去那里看一看?”

    金杵大祭司问道:“难道你认得这石碑?”

    刘青山不语。

    方云汉也看着那块石碑,似乎是联想到什么,向公孙仪人问道:“你认得那石碑上的字吗?”

    公孙仪人摇头,她心思敏锐不同一般,听到这一问,便也会意,补充了一句:“梦中所得的功法,虽然可能源自道长家乡,却是直接以我最熟悉的文字和图画形式,表现出来。”

    方云汉细看了一眼那块据说已然屹立千年的石碑。

    碑身斑驳看不出,到底是何种材质,但有不少风化的痕迹,如果凝神感受一下,石碑那些意义不明的纹理之间,更有一种远比这些风化痕迹深邃的沧桑感。

    广场中心的铜像,也已经有漫长的历史,铜质的表面充满岁月的刻痕,但是跟这块石碑一比,甚至显得有些浅薄、新近。

    方云汉有了决定:“那我们就一起到那寻得石碑的地方去看看吧。”

第259章果然如此

    都白土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所以最后金杵大祭司作为引路者,带着方云汉他们三个,去到了天暖峰。

    那是在贺图王城更北边的地方,雪山绵延,仿佛是草原和海洋之间一处天然的屏障。

    不过,在任何一座雪山的顶峰处向北眺望的话,都只能看到同样的一片雪白,或间杂着少许冰蓝。

    因为在大雪山的北侧,能被称作北海的地方,位于极寒的地带,常年封冻,冰层和雪盖,才是那边最常见的景致,除非真有想不开的人,想要深入北海千里之遥,否则就别想在那极北之地,看到与“海”这个字眼更贴切的浩渺水波。

    天暖峰上,没有太多标识,不知道哪年哪代的北漠人,曾经在这里留下的一些祭坛,也早就被雪封住,刘青山一路无言,来到这一片皑皑白色之中,静默片刻之后,就开始从怀里掏出一些画符的工具。

    他随身携带着空白的符纸,和混入了变异生物血液的朱砂,凝神静气,挥笔如飞,须臾之间就画好了整整十张符咒。

    “群森莽莽,道隐扶龙,乾坤一清,逸然山中。”

    来自故乡的咒语,以歌谣的形式,从道袍老者的口中发出,碧绿的拂尘丝缕在空中一扫之后,十张符咒不分先后的向四面八方飞散,环绕着老道士形成一个直径大约在三米左右的圆圈,悬停在他身边接近胸口的高度。

    当这十张符咒同时燃烧起来,刘青山继续唱着那苍凉的法咒,把手中的拂尘往上一抛,拂尘的丝完全向前捋直,横向悬浮在老道士的头顶,如同一根碧绿色的指针。

    区区十张黄纸,燃烧的时间却非常漫长,刘青山把那几句法咒唱了一遍又一遍,碧绿拂尘转了一圈又一圈,始终没有稳定下来,指出某个方向的痕迹。

    直到头顶传来细微的破裂声。

    刘青山在西海醒来的时候,随身携带的那把碧绿拂尘,在北方边境一战中损毁,如今这把,是在大齐皇都重选材质,祭炼而成。

    因为祭练的时间还不够,拂尘中的法咒稳定性不足,在老道毫不收敛的咒法催发之下,玉制的拂尘柄上,很快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裂纹,如同冬季的霜叶。

    符咒现出异状之后,那十张熊熊燃烧的符咒,火势也随之一弱。

    刘青山抬头看了一眼即将损毁的法器,右手在怀中夹了一张金刀纸符,咒力一转,黄纸化为利刃,就在自己左手掌心里割了一刀。

    这一刀割得很深,鲜血流出来的速度,几乎可以用“涌”这个字来形容。

    不过,所有涌出来的血液被刘清山右手夹着那张黄纸一卷之后,就全都消失无踪,左手的伤口也暂时闭合。

    手掌上没有残留一点血迹,唯独那张黄纸化作纯然鲜红,当老道士将绞成团的红纸,往上空一弹,红纸就化作了血色的焰光,没入即将破裂的拂尘之中。

    拂尘转动的姿态,恢复原本平缓的模样,周围十张符纸上的火焰,也再度汹汹燃起。

    “群森莽莽,道隐扶龙,乾坤一清,逸然山中。”

    刘青山面色寡然,开始按照之前大祭司所说的事迹,在发现石碑的区域附近走动起来。

    头顶上的拂尘,周围燃烧的符咒,随着他的移动,同步飘行。

    那样的咒语又唱了十几遍,裹了一层浅红艳光的拂尘忽然顿住。

    十个火球一同散开,刘青山举手抓住拂尘,按照拂尘所指的方向,疾行了两步。

    当拂尘尖端稳稳的受到牵引,指向地面的时候,刘青山的脚步也像是突然被木桩定住了一样,凝在那里。

    方云汉和公孙仪人一直远远的看着他,此时也靠近了一些,只见刘青山忽然开始掏出一把一把的符咒。

    金刀、火球、重压、冰锥、小型旋风、斥物之力……通通落在他脚下的那块区域,不知有多厚的积雪与岩石都被打出了大片的烟尘,雪白的尘雾又被后续的符咒轰散。

    如此反反复复,直到他用尽了自己随身携带的纸符。

    那个刚被砸出来的坑里面,一块连续被符咒攻击,也没有出现半点变形的方石,彻底显露出来。

    只是一眼,方云汉就可以肯定,这块方石跟北漠祖庙里面的那块石碑属于同一材质,甚至可以说本来就是一体的。

    这方石,恐怕就是那块石碑原本的基座。

    “竟然……真的在。”

    似乎应该是有所准备的情况了,但又好像是,到此时才真正在心上受了重重的一击,刘青山身子有些不稳的向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向前方。

    虽然只剩下了一方基座,但是这基座上的纹路保存的要比那石碑上更好一些,刘青山看过之后,已经能够辨认原本的方位,此时他目光所注视的位置,正是石碑后方。

    恍惚之间,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候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的师长扶着这一块石碑,上扬的眉毛,浓厚的胡须,都流露出一种自豪的神色。

    “……所谓昆山之玉,本来只是寻常翠玉,只有经过第四大境的高人施法祭炼,历经三百日苦功,才能得到拳头大小的一块。”

    “此等法玉,坚逾玄铁,纵然经历千年风吹雨打,霜削雪磨,也能整洁如新,不现一点斑驳迹象。咱们扶龙教主殿,一砖一瓦,一柱一梁,全是由昆山之玉制成。”

    “尤其是这块石碑……”

    当时那粗豪的道人大笑,“这是咱们当代教尊亲手祭成,刻下扶龙教三字,就算是三千年后,咱们的徒子徒孙再来看,这字迹依旧苍虬啊。”

    刘青山喃喃道:“石碑后方三百步……”

    老道士一步一步丈量着,越过石碑基座的位置,其实在他的记忆当中,他离开扶龙教来到大齐,也不过就是半年之间的事情,对于伏龙教的那些布局,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毕竟,他从少年的时候就一直生活在山中,几十年的光阴,熬资历熬到了闲职护法的级别,都从来没下过山,就是闭着眼睛也记得山上各座宫殿之间的步数。

    只是,刘青山走了两百三十步左右,就已经来到了断崖的边缘,前方,是一条约有三十米宽的裂谷,而在裂谷对面,则是另一座山峰。

    “方会长。”刘青山回头道,“你能帮贫道从这个位置,向对面那座山峰之中挖一段距离吗?”

    “好。”

    方云汉没有拒绝的道理,他走到断崖边缘,手掌一拍背后剑匣,一红一蓝两柄长剑同时弹出,落在掌中。

    这两把剑来到贺图王城的时候,本来是以为要染上许多鲜血,没想到却是先染上了许多白雪。

    方云汉越过悬崖,落在对面的山峰半山腰上,两道发光的剑锋沾过雪的冰凉之后,剑气延伸向前,切入岩石之中,接着炸散开来,将周围的石块全部击成细碎的沙砾。

    他双剑并发,一眨眼的功夫,就向这座山体之中,开辟出了接近十米的距离,力量控制的极为巧妙,岩石化作流沙散去的同时,也没有发出多大的响声。

    区区十米之后,方云汉双手剑气倏地一轻,察觉剑气所在落于空处,他双手长剑划了一个圆,便收了回来。

    前方的最后一层岩壁,被两把剑剑尖的那一节,切出一个大约有一人高的圆形缝隙。

    方云汉抬脚踹了一下,那块已经被切割过的圆形岩壁,就向山体内部倒了下去,露出了黑洞洞的山腹空腔。

    这山间的风本来就不小,此时多了一个孔洞之后,顿时一股狂风吹入其中。

    凭这样的一股山风,自然吹不动方云汉,但吹入山腹之后,却从中膨出了一大片灰尘。

    在灰尘沾身之前,方云汉倒飞出去,回到悬崖上,开口说道:“那座山里有一片残损的宫殿。”

    以他的目力,在突破那最后一层圆形石壁的时候,目光一扫,就足够将黑暗中的种种看得清清楚楚。

    听了这话,刘青山不假思索,就纵身跳出悬崖。

    刘青山的筋骨相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算是非常强劲,但也就是普通拳师的水准。

    他之前对敌的时候,总要借助符咒施展威能,或是口中诵念咒语,然而此时,这么急匆匆的一跳,没有什么符咒发挥,就自然招来一团白色烟雾,拖着他的身体,轻飘飘的越过了这裂谷的间隔,投入了方云汉刚才打出的那个洞穴之中。

    本来准备出手帮一把方云汉见到这一幕,就垂下了手,顺便挡了一下准备跟上去的公孙仪人,道:“就让道长一个人待一会儿。”

    公孙仪人道:“万一里面有什么危险。”

    金杵大祭司早在刘青山有所发现的时候,就已经自觉的留在原地,离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方云汉说话也不避讳什么:“那里面一点活物的气息都没有,只是保留了大约一半体积的大殿,其他地方都被山石隔绝,殿中倒下的丹炉里面积满了灰尘,只怕已经封存了千年以上的岁月,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公孙仪人也就不再坚持,只是疑惑道:“看道长的样子,好像对这里有些了解,可他从来没有到过大气,也没有来过北漠,到底是从哪里知道这些事情的?”

    方云汉随意道:“大概因为这里就是扶龙教曾经所在的地方吧。”

    公孙仪人微愕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当初不是探问过道长的来历吗?道长他们,最初是在西海沿岸,被人从冰块之中发现的,也许是几千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灾难,毁灭了那个时代的文明,然后道长他们机缘巧合之下,在冰封之中度过漫长岁月,到最近苏醒过来。”

    方云汉前世在书中看过许多类似的事例,心中早就存了这种猜测,流利的说了一大段之后,反问道,“你看,这不是很合理吗?”

    无论是身患绝症进入冰棺,一觉醒来到了近千年后,成为用手机杀敌的白鹿剑仙。

    还是因为什么莫名原因封入冰块,一觉醒来从古代到现代,开始锦衣卫大战跨海大桥的故事。

    那可是许多文化作品里面大书特书的桥段。

    “这哪里合理了?!”

    公孙仪人忍不住用手背碰了一下额头,在大雪山这种环境里,以她现在的体魄,仍然能够保证正常的体温,道,“寒冷的环境可以保鲜,但也不可能让人活过几千年的岁月吧。况且道长说,他们那边有存续万年历史的文明,什么样的灾难能摧毁那样的时代,连一点信息都没有留给我们这些后来者?”

    说着说着,她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声音变得低微起来,却是想起了当初天星坠落的异象,以及其后这一系列的异变。

    今年发生的这些变化,放在大齐从前任何一个时代,也绝对是无法想象的,方云汉所说的那种可能,与现在这个现实相比,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我也就这么一说,确实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

    方云汉把双剑往身边的雪地上一插,望着对面山峰上那个黑漆漆的洞穴,道,“不过不论是哪种可能,反正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洞穴中向外迸发的灰尘已经平息,风依旧在吹,也给里面带去了新鲜的空气,但是黑暗不改。

    方云汉能够从风中捕捉到种种细微的声音,他听到刘青山在里面绕行,抚摸着那些翻倒的杂物,小心翼翼的触碰那些歪斜的石柱与墙壁。

    老道士的心跳声一直保持在一个很高的频率,等到他把那半座残损的大殿里,可穿行的地方都走了一遍之后,心跳声就渐渐的缓了下来,呼吸的声音变得不规律。

    在断崖上等了几刻钟之后,方云汉忽然开口向公孙仪人问道。

    “你说,如果真的像我所猜测的那样,在道长确认自己与他记忆中的人和事,隔了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之后……”

    “他会不会有轻生的念头?”

第260章 哪种心思看如今(5000)

    “应该不会吧。”公孙仪人回答道,“刘道长身为长者,心性自然要更稳固一些,即使真的是那样的情况,也不至于悲伤太过才是。”

    方云汉望着那个洞穴,说道:“可能吧。只是,之前闲聊的时候就能看出来,他对自己的宗门具有极深的感情。平时好像不那么软弱,足够坚强的人,真到了失去之际,所受到的打击往往会远超过自己的预料。”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有一些不同于寻常的沉缓,似有所指,又似是而非。

    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裙,被风吹的飘拂向后,公孙仪人同样看着断崖对面的那座山洞,清柔的眼睛压的狭长了一些,浅声道:“怎么说的好像你在失去这方面很有经验一样?”

    “如果书中的故事也算是经验的话,那我应该算是经验丰富吧。”

    方云汉笑了笑,说道,“我曾在书里,看到过一个印象很深的节段。”

    “说的是有这样一个人。他所生活的年代,是前所未有的繁华盛世,每一天都有无穷新奇的事物在涌现,他所生存的国度,也是放眼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这个人得以无忧无虑的长大。在成年之前,他最大的烦恼,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少生了两双眼睛,少长了几只手掌,一天之内看不了,玩不了更多好玩的东西。”

    “然后……”方云汉的声音到这里,变得很轻,吐字的时候几乎会被风声压过,“这人在他最爱玩,最会玩,最充实,最放肆的年纪,失去了他的父母。”

    刘青山对他自己的故乡,一直有一种很强的自豪感,用一个极繁华的年代,与刘青山记忆中的时代相对比,没什么问题。

    只是,用一个少年人失去父母,来类比一个老道士失去同门,似乎就不那么恰当。

    公孙仪人眸光转了转,没有指出这一点,反而顺着方云汉的话茬说道:“那这个年轻人自杀了?”

    “那倒也没有,但可能确实有过那么一点念头吧。”

    方云汉叹了口气,“因为无可捉摸的病魔,一下子就失去了父母至亲。那个年轻人后来处理了家产,远离了自己的故乡,在余生之中,一直游荡于山野之间。”

    “很难说,他到底是为什么做出那些选择,也许是因为领悟到了生命的无常,所以想要用余生体会更多精彩与壮丽,抛弃平常生活,去不计代价的追求惊险的快感。”

    “最后,他当然是死了。”

    方云汉的目光,一直没有偏离对面那个新开凿出来的洞口,但是话题却逐渐有些偏了。

    说完了那个死字之后,他沉默了片刻,公孙仪人也就一直等着,直到他换了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假如这个人能有机会开始另一段人生,你觉得他该是继续追求那危险的精彩比较好,还是应该安分一点,珍视自己,平平淡淡的活着?”

    问题说出来,就是想从别人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可这段话一出口,方云汉就紧紧的皱起眉来,有些不满的低头用指节敲了一下自己眉心,低声骂道:“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太矫情……”

    “你为什么觉得危险和精彩,一定要是绑定在一起的呢?”

    公孙仪人打断了方云汉的话,语气平淡的反问了一句,道,“这世上,不是每个行业,每个人的生活,都必须去面对那些非常明显的危险的。但是难道不危险的行业里,就没有精彩的人生吗?”

    她的语速不快,只是一句一句的,这么接下来,气意连贯,就叫人有一种很难插上话的感觉,“大齐开国年间,有人出生富贵之家,善于制琴。他一生结交乐师,求购奇木,除了每个人都有的正常患病经历外,从没有遇到过什么生死危机。”

    “可他雪中为新友让车,山中为知音砸琴等逸闻,流传数百年,与他有关的传世乐章不下四十篇,留琴人间七十有余,这个人的人生,算不算精彩?”

    方云汉点头:“自然精彩。”

    公孙仪人继续说道:“这个人或许还属于特例,因为遍观大齐史册,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多。那还有一些平凡人的人生。一百五十年前,北漠于北境作乱,不但占据原属于大齐的数县之地,更侵扰周边,为祸甚广。许多人家不堪其扰,拖家带口迁往远处,当时东海一带较为安宁,就有千户人家,从水路旱路,迁至东海沿岸居住。”

    “其中,有一户人家姓岳,又有一户人家复姓公孙。”

    听到这里,方云汉哪还不知道她说的是谁家的故事,不由得侧目看去。

    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束腰武服的公孙仪人,在满地雪花反照的光芒里,衬的面上皮肤瓷白,侧脸眼角温软,神静气和的说着家中流传的过往。

    “那两户人家的老爷子、老夫人,一生中没有太多值得旁人称颂的事情。但是他们背井离乡,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寻得一隅之地,白身打拼,终于又有了自己的房屋,有了一门手艺,达成吃饱穿暖的指望,到年老的时候,有子孙陪在身边,知道自己的后代会过得更好,便能笑着走完余生。他们的人生,值不得一句精彩吗?”

    “当然值得。”方云汉的回答之中,夹着些叹息,“他们都值得。你说的对,危险和精彩并不能算是等同的。只是,一朝踏入了武学的门槛,武人的壮阔,总跟危险分不开了吧。”

    “那也要看,是必须赴险才能获得快乐,还是在追逐无意义的危险。”

    公孙仪人偏头看着方云汉,竖起右手,左手手指点着右手小臂的一个位置,润寒的睫毛眨了眨,道,“为了看到更上层的风景,我愿意主动追寻生死之间的战斗。但如果有其他更好的方式,我是傻了才会主动去把自己砍得满身血吗?”

    她哼了一声,“有所求的惊险,跟只要看到危险就不分种类想过去找死,也是截然不同的。”

    方云汉听在耳中,自有思量,眼里却看着那截裹在水绿色柔软衣料之下的手臂,不由问道:“那你的伤,换药了吗?”

    “差不多已经好了。”

    公孙仪人垂下手臂,解下自己的水囊,屈指一弹,震碎了里面已经结冰的水,以真气提升了一下温度,然后喝了一口。

    呼!

    一团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显现出来,从公孙仪人唇间溢出,飘散。

    她不是渴,只是觉得应该补充水分,“之前几个月在荒漠间行走,经常一整天都说不了几句话,今天的话倒是多,出乎意料的多啊。”

    方云汉垂目,看着断崖之下,从跟贺兰打完开始就有些杂乱的心海,生出更多微妙的情绪,歉然道:“是我引出了一些废话。”

    他话未说完,就察觉身边的人突然变得有些压迫感。

    清冷的语调从刚被温水润过的嗓子里传出:“原来我说的也都是废话。”

    “啊,不是……”方云汉连忙回望,撞入眼中的却并非友人不满的神情,而是与声调中的冰冷完全不一样的笑容。

    “废话我也要说。”公孙仪人轻笑一声,说出的话则是满满的正经,“你刚才讲的那个故事,其实是在问,故事里的人到底还要不要那么重视过去的悲伤。”

    “我没有资格去评价别人该否重情,该否淡然,但我也要问一问,如果他有第二段人生,那么他的第二段人生中,就没有值得重视的东西了吗?”

    公孙仪人很有力的把水囊的塞子塞上,发出轻微的闷响,语气非常认真,注视着方云汉,“第二段人生中,难道就没有一定想去做,能为之纯然开心起来的事情吗?”

    方云汉答道:“不想亲近的人伤心,所以有机会的话,要继续活着,不想身边的人受伤,所以有途径的话,要变得强大。可这些只是不想,不是想啊。”

    “不想就是想。”风吹过,乌发轻拂,公孙仪人左手弹了一下耳后作乱的发丝,声音里带着风不能动的力度,“你不想身边的人伤心的,就是想让他们开心,你不想身边的人受伤,那就是想让他们安宁。”

    她的话掷地有声,“你有这么多想要做的事,难道每次做成了一回之后,真的一点都不开心吗?”

    “我……”方云汉心头一振,像是一些蒙在心头的东西,终于被剥开,只是同时他又意识到什么,低眸掩饰道,“怎么说是我,我说的是书中故事。”

    公孙仪人看了他一会儿,无表情的哦了一声,又用拇指把水囊的塞子拨开,眼神望着山洞那边,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像是把水当酒来喝着玩。

    她不再看方云汉,却还说了一句,“啧,突然发现,你比我印象中的样子,软的多呀。”

    方云汉好像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调笑的意思,忽然有点恼,辩解道:“怎么叫软啊?你就当我在湖上打架的时候,一时间脑子有点进水罢。我平时铁骨铮铮,有血无泪,可绝不是这种优柔寡断,多愁善感,伤春悲秋,莫名其妙的样子。”

    “哦哦。”公孙仪人对着山峰那边点着头,笑道,“我的意思是说,人是柔软的,受伤就会疼。你这样挺好的,练武又不是要把自己练的不是人嘛。”

    刚刚辩解完,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更幼稚的方云汉闭上了嘴,以自己作为一个成年人的自尊,拉长了呼吸,缓了缓。

    这一回悬崖上的冷风带走了他呼出的气,也带走了心头那些萦绕不去的烦躁纠结。

    他轻松了很多,道:“谢谢。”

    公孙仪人摆了摆手,道:“人非顽石,有时出现短暂的迷茫,都是正常的。”

    方云汉点点头,风还能吹起他的衣袍,吹起他鬓角垂落的发丝,但已经吹不起这少年外貌的人心底的波澜。

    他的心重归于清静,而能审视之前的自己。

    其实从东京汴梁那个世界开始,方云汉心中就多了一些莫名的情绪,会更多的想起前世,只是随着任务的推进,天刀的心境逐渐推升,能强行把杂念镇压,后来更得了山字经,修炼精神异力,反而忽略了自己心中念头风起风落的异常。

    之后得到燕狂徒的人物模板时,关于武学天赋、悟性方面的提升,其实是直接在心智思维方面做出优化,必定也对情绪有莫名的影响。

    说到底,宋缺的天刀境界,是他一生智慧与阅历的凝结,本就不是全然属于方云汉的东西,没有经历过那些事,又哪来的那些深切感悟。

    而在元十三限手中脱胎换骨的山字经,同样也因他自身的阅历、心性,混入了些微影响。

    因而,在天下第一那个世界之中,这些本来还不要紧的影响,因为针对心智思维的悟性变化,变得更加混乱难解,形成隐患。

    方云汉的功力愈强,心灵上的颖悟,却反而在倒退,不如他初得神功、解救自身的时候那样纯粹。

    他梳理自身种种功法,将功力融合的时候,甚至下意识的忘记了武学心境同样需要修缮、融合,做到更贴近于自己。

    吃一堑长一智,清静下来的方云汉心中多了一些警醒,又听到身边的公孙仪人开口。

    她晃着那个水囊,听着里面哗哗的响动,“其实要是心情不佳,不知所措的话,可以回想一下自己过去立下的那些目标。从那些有的已经不在乎,有的已经遗忘掉的目标里,找出一个最远大的志向。”

    “也许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热血沸腾,扫清迷惘,又能再闯一百道难关了。”

    方云汉笑了一声,这次没有再做无谓的掩饰:“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从前好像还真有过一个可称远大的志向。”

    说话间,他双手分别拔起身边雪地上的两把剑,往中间用力一压,散发出红、蓝光芒的两把长剑,骤然发出一声剑鸣,竟然合二为一。

    排除剑身上笼罩的光芒变为白色这一点之外,此时留存下来的这把剑,体积、外形,与之前的心剑相同,只是分量上,多加了一把魔剑的重量。

    公孙仪人惊奇的看着这一幕。

    方云汉则横起手中仅余一柄的长剑,左手的剑指,从长剑吞口的位置向剑尖抹去。

    均匀的白光,在他左手食指与中指抹过的地方,逐寸逐寸的收敛到剑身之中,彻底展露出了色泽如同白玉,又隐约有鱼鳞纹路的剑质。

    “魔剑啊,魔剑,难怪始终不能彻底驯服,也非只因血脉,我心退转,自己都不服自己啊。”

    三祗行满,得常乐我净四真德,若以佛门来说,要成就等觉菩萨果位,八地之上,心境才能永不退转。

    犹在凡间为人,就只有常常自省,才能够清新自我,不使心灵坠落。

    方云汉说道:“我当年看见千丈高山,万顷沧海,草原一望无际,云高千里旷然,又有险风恶道摩天绝壁,鸟语花香幽静小谷,就想,人们生在这大好世界之中,都该有有机会去选择充实欣悦的生命,才算不辜负了。”

    剑光全数收敛,方云汉脸上流露出一种追忆的笑容,好像是在嘲笑自己那时候的狂妄可笑,却又拾起了当时的志气。

    “所以我想我重视的人,我身边的人,我所能看到的人,我所能听闻的人,我所能知道的人们,都能拥有和乐欢笑的人生。”

    “好模糊的志向,不如直接说你要成为大英雄。”公孙仪人善意的笑着,右手拿着水囊,左手就轻拍了拍右手的掌根处,道,“不过这样的志向,应该足够你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追求了,也很好啊。”

    方云汉将凌霜剑在手中转了一圈,望了她一眼,道:“说来,我最近新创了一门内功,听了你刚才这句话,倒是为它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名字。”

    公孙仪人顺着问道:“什么?”

    “那个名字其实带着一段故事,故事情节以后跟你细说。”

    方云汉随手一抛,凌霜剑轻飘飘的落入剑匣之中。

    “就叫,《灵台方寸山》。”

    曾经,灵台走出孙大圣,勾起多少少年英雄梦。

    他话音刚落之际,那山洞之中,传出了一道苍老苍凉的歌声。

    “扶龙隐处,千百高士,庸庸半生,不劳忧烦,何意倏忽千古,惊失满山琅琅……”

    一道常人不可见的悠悠光华,飘出了那个山洞,在方云汉等人眼中显化出足足有数丈高下的虚影。

    那老者面貌瘦削,须发冰白,卓然立于虚空,手挽同等比例的拂尘虚影,仰望长天,苍凉歌声,渐转絮语深沉。

    “杨柳千万丝,吹絮过寒关。错望来处远,古语向谁谈?”

    半生不曾下山,没有一点与人争斗的经验,懒散怕事,庸碌无为,勉强扒在第三大境的门槛上,斗法能力实际只停留在第二境水准,却能够在教尊为首的数人议定之下,得承一处护法尊位。

    千秋之后的孤影里,这庸庸老者,或许才懂了当初那些目光。

    终究神魂显圣,半日重铸根基,三境大成。

第261章古船

    天地之广阔,往往会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很难有一个具体的认知,尤其是在交通与通讯,很大程度上仍然是依赖畜力的时代。

    大齐和北漠这场虎头蛇尾的战争,虽然调动的兵力已然称得上是不小的规模,劳师动众四个字,绝非名过其实,但是放到两方国度中,最基层的那些民众之间看来,还是有一部分人根本就不知道,在北境爆发了这样一场战斗。

    同处于一片土地之间,消息的流通已经是如此不便,而在远隔浩瀚汪洋之后,不同地方的信息交流,更产生莫大的隔阂。

    就像是西大陆上的人们,不关心不知道大海的东侧发生了怎样的战争,东方的人们,从皇帝到百姓,也还全都不知道,这一年以来,西大陆上已陆续在各地兴起百十场战事。

    西大陆山川辽阔,矿产充足,曾经存在着雄踞整片土地的庞然大物——神威帝国,不过最近四百多年以来,这神威帝国早已经是暮气沉沉,可以直接控制的领土,衰减到了大约也就等于大齐一县之地的程度。

    名义上尊奉神威帝国的其他十六国,任何一国的真实国力,都已经超过了这奄奄一息的老朽雄狮。

    而十六国之中,最为强大的,当属金原公国。

    这个国家占据着西大陆的整个东部平原,疆界之广,与大齐也是差相仿佛,西大陆最近一年以来的上百场战事之中,有三十场与他们有关,而且他们始终成为了最后的胜利者。

    金原公国的南方边境,与宛国接壤,二者之间经常针对着边境处的几座城池展开争夺。

    铁骑对撞,骏马倒地,兵卒践踏,杀声震天。

    绘着一朵绯红色奇花的战旗,高高矗立,一道身影从战旗上空越过,长柄的双刃战斧,绕着身体左右飞舞如轮,生生的在兵阵之间劈出一道血肉横飞的通道。

    全身上下,都被银色铠甲和同色披风战袍覆盖的金原公国将领,就像是杀入了血色沼泽之中的一条银色飞鱼。

    前进的速度,快逾奔马,要四人合力才能拉开的床弩,也在他的战斧之下被轻易的摧毁,势如破竹的攻势,直到来到城墙下的时候,才略微一顿。

    来自宛国一方的大将,从城墙上跳下。

    城墙下有护城河,原本有铁索悬桥作为内外进出的通道,此时桥梁已经被吊起,这名大将一脚踩在翘起的桥头上,二次跳跃,越过了护城河。

    他双手各自挥舞着一把短柄的狼牙棒,雷霆万钧的对着冲向此处的金原战将砸了下去。

    钢铁制成的狼牙缝隙之间,流散出如同雾气的暗黄色辉光,内功心法的力量,使得这双狼牙棒的速度又暴增了一个台阶。

    重达八十斤的铁棒,从原本的快若疾风,加速到了在旁边士兵的眼中骤然消失的程度。

    一声轰鸣,护城河前方的地面被砸出了一个布满裂纹的大坑。

    这个坑的深度和大小,足够把一口华贵的棺材直接放进去了。

    然而那两把深深陷入了坑底的狼牙棒上,没有一点来自敌人的血迹。

    金原的战将,完美的避过了这从上而下借势而为的一击。

    当宛国大将眼角余光撇到左边一抹飞舞的银色,冷冷的锋芒已经从侧面平铲过来。

    刚才厚重凶猛的双刃战斧,在这一刻又灵动的如同一把只有拇指粗的细剑,使得宛国的大将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应变,就切断了他胸腔与头颅的联系。

    血液喷涌而出,首级飞起,银色的将领一脚踹开了正在向外喷血的尸体,面朝着护城河彼方竖起的铁索悬桥站立。

    喧嚣的战场上,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如同岩石旋转挤压的声响从四肢百骸之间传递出来,汇聚到胸膛之中。

    胸膛正中位置的那颗“神赐之心”,在盔甲护心镜的掩盖之下,正砰砰的跳动着,接受了这股震动挤压的刺激,然后反馈出了更凶猛的力量。

    深红色的纹路,像是在人的血管中流动的光,细如蛛网,从神赐之心的位置向全身蔓延。

    “碎潮!”

    双刃战斧高高举起,低沉的吼声像是经过了什么网状物的分割,变成了更难辨认,却也更加可怕的模糊烈啸。

    下一刻,汹涌的罡气如同怒流,把面前的护城河打出了一个断口,带着真实的水浪,轰然撞上了对面的那座悬桥。

    整个桥体四分五裂,连接在桥梁之上的那些铁锁,疯狂舞动,碎片反砸在城门、城墙上。

    城头上的士兵们只觉得脚下剧烈的震动,护城河对面的那一道银色身影,已经踩着汹涌的河水,在两侧飞溅向上的浪花中,冲入了城内。

    他没有选择更省事、更正常的砍断铁索放下悬桥的操作,而是直接轰碎了那座桥梁,一马当先,杀入城中。

    但这样的举动,却让战场上属于金原公国一方的将士们士气高涨,几乎每个人都发出了热血沸腾的呐喊,扛着那一面绣着奇花的战旗,向前推进。

    这座城池的水流源头,是在七十里外的一条大江。

    就在城破的时候,大江之上也有异动。

    江中停泊着来自金原公国的战船队伍,而在所有战船的中心处,却是一座与周围战船风格格格不入的巨物。

    那简直是一座浮在水中的峰峦,周围的战船稍微离得近一些,就完全被巍峨的阴影所笼罩。

    长达百丈的躯体,甚至有许多地方还生长着厚厚的青苔与藤蔓,每一寸都沉淀着岁月的痕迹。

    这座巨物,虽然有着近似于“船”的外形,却绝非寻常人们认知之中的木质载具,或许是岩石,或许是某种未曾冶炼过的金属矿物,堆砌成了这副模样,具备着鬼斧神工,野蛮狂放的豪壮气质。

    其形如鼋龙,如巨鲸,如玄龟,具备着人们所能想象的一切水中神物,所该拥有的气概。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庞然的“神物”看起来实在是太老了。

    那些青苔和藤蔓并非仅仅是为了彰显其雄阔巍峨之处的点缀,而是更切实的体现出了它的虚弱与古老。

    那或许,是像真正的山峰一样,是像海边的礁石一样,承受过数以千载的岁月打磨。

    可以明显看出来,这巨船,在被金原公国挖掘出来之后,有很多地方进行过修缮,船体材质的不同,新与旧的对比非常醒目。

    而整个巨船,修理的部位最多的,就是甲板的位置。

    身为金原公国皇族,权势仅在国主之下的大都督高择言,此时就站立在甲板之上。

    他的脚下是按照神的指引,绘刻出来的一座繁复法阵,多种近似于花的图案,对称的存在于这个法阵之中,构成了极其复杂的美感。

    而在他面前的,则是一只独脚独眼的石人。

    这座石头人的风格跟巨船原本的古朴如出一辙,也是整艘船的中枢。

    银色的战将破城之后不久,相似的法阵在城池的中心被绘刻出来,一场盛大的祭仪,举行了数个时辰,冥冥之中的力量,在两地法阵之间构起了宽阔的通道。

    刚经历过一场血战的城池内外,血煞之气为引,与地气混合着,通过遥远的共鸣,直接传递到甲板上的法阵之中。

    像这样的事情,金原公国的这些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所以当船头甲板上的那座石人散发出耀眼光华的时候,他们也早就见怪不怪。

    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是他们过去的经验中,不存在的变化。

    那光芒不再只是局限于石头人和甲板上的法阵,而是终于充满了一样,延伸向整个船体之中。

    岁月沧桑早就已经磨灭了这一艘巨船表面的一切华贵纹路,可是,那刻入了物质神髓之中的咒禁,乃是在那个遥远而昌盛的时代中,也屈指可数,足够称之为至宝的根基,是只要此物不毁,就不可能彻底磨灭的纹理。

    不知枯竭干涸了多久的脉络,再次得到了专项的进补。

    石头人的神韵越发的灵动,明明是天生一只脚一只眼睛的异类,却让此刻所有注视着这边的人,感觉这是真实存在于世间的活物。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芒幻变之间,他们甚至好像看到石头人在眨眼。

    虚弱的感觉没有完全去除,但是那一股即将腐朽衰灭的意味,却被一扫而空,古老的巨船散发出了惊人的气势,仿佛在船体的内部有海潮起落的声音,不断回荡着,好比有龙和鲸在其中长吟。

    高择言注视着眼前的变化,也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他想起在神的指引之中,这一艘古战船所拥有的种种妙用,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尝试一番。

    他上前几步,胸膛中跳动的神赐之心,使得他在法阵的光辉之中可以无碍的穿行,一双手掌,牢牢的按压在独脚石人的肩部,将自己的意念传递过去。

    法阵熠熠生辉,巨船忽然向下沉降,巨船之上的士兵发出连串的惊呼,但很快又在层层传递下来的命令之中保持不动。

    他们不明所以的固守在原地,紧张地看着水面越来越靠近,部分心智不够坚定的士卒,已经想要跳水逃亡。

    然而,在降落了五尺的高度之后,一层奇异的辉光就从船体散发出来,把站在船上的生物全部包裹进去。

    这艘古老的战船用了整整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让自己所有的部位沉降到水面以下,在此过程中排开的水浪,将本来环绕在它周围的金原公国船队,远远的推开。

    大量的江水,澎湃起伏,拍到岸上。

    浪花惊卷,不久之后,更剧烈的动静,从刚才战船沉没的地方,闹动起来。

    一层铭刻着古朴纹路的半透明护罩笼罩,在整个战船的上方,排开了江水,在船体恢复到正常停泊于水面的高度之后,光罩散去。

    古老的战船上,那些原本位于难以清理部位的青苔与藤蔓,已经半点也不存在,整艘战船光洁了数倍,虽然古老的材质与新修补的材质之间,仍存在色泽的差别。

    但这些如同伤痕的斑块,已经不影响这古战船的一些基本功能。

    整个金原公国之中,曾经前往过星落之谷,得到了神赐之心的高层,都在此时,接收到了这样一则命令。

    “伐龙舰,已然复苏。稚嫩的从属者,在只眼石人的指引之下,去寻回古老时代之中,景从红莲的宗徒吧。”

    也就是在古战船吞没了大量地气复苏的那一刻,冥冥之中的力量,亦有一部分被导往水与天相映的异境之中。

    连接着水面与天空的六叶红莲,忽而肆意的挥舞深红色的光华。

    如同呼吸一样的光芒转换,此番积聚了更多磅礴难言的力量,花与叶同放,九道模糊的光影,剧烈的晃动着。

    其中相对来说,最为黯淡的一道光影,在挡过了这一次冲击之后,布满裂纹,终究破碎凋零,散落到水面之中。

    其余的八道光影,自然而然的调整了空间,仍旧封住了这里。

    莲花沉静下来,但那花与叶,渐渐的在深邃之中焕发出鲜艳的光彩,天空中深红色的云彩,似乎也要随着勾连起来。

    一切,都在缓慢而无可违逆的变化着。

    对这一切无知无觉的生灵,还在继续他们的生活。

    大齐北境的荒漠之中,背负着剑匣的人孤身行走着,在毫光一闪之后,倏然消失。

    这一次的穿梭好像比以往要漫长一些,以至于方云汉好像在穿越的过程中,有了那么一点向外窥探的间隙。

    那一眼像是无垠星河,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的虚光,不像是揣测中那样,因为看到了难以接受的事物而使心神受到冲击,也不像是获知了任何有用信息的感觉。

    或许真正的不能理解,是看过之后,也像没看过一样。

    一错眼的时光后,方云汉已经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他的视野之中,武侠人物模板久违的震动起来,浮现出了一行行字迹。

    他还没有看到这一次提供的人物模板是谁,就先注意到了极其醒目的一行信息。

    【自此界始,主世界度过一日夜,异世界则为两日夜】

第262章铁与木与龙(4300)

    夜空之中,繁星横挂,星辰的数量多到令人浩叹,只要仰起头来,无论是往哪个方向去看,都能看到占据着深邃夜幕的大片璀璨光点。

    这样的星空之下,茫茫的大地上,每一处景物都披上了冷色的光纱,多了柔和清寒的意韵。

    延绵起伏的群山,静谧流动的河水,幽然无语的森林,即使处处都有雾气升腾起来,也在那星光的照耀之下变得通透,并不会真正遮蔽人的视野。

    唯独在林野的边缘,山脚之下的一块地方,有烟雾袅袅,破坏了这样的美景。

    焦枯的味道从那个地方传过来,走进了一些之后,就会在那些刺鼻的烟气之前察觉出更多,那是很难用单一的比喻来形容的气味。

    如果非要说的话,像是灼热的钢铁、干裂的岩石、浓厚的血液和潮湿的木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方云汉从林间走出时,就看到了一片已经不存在任何活人的战场。

    成百上千的士卒伏倒在前方,每个人都是一身厚重的甲胄与头盔,连脸上都带着统一规制的青铜面具,身材高大,装备整齐,显示着非同一般的精锐素质,不过现在,他们都已经成了尸体。

    大量的长戈和战剑散落在战场之中,在尸骸与兵器的缝隙之间,可以看到被鲜血染红了的土壤与碎石。

    战场,或者说这一片杀场的范围不小,尸骸的分布,有的地方密集,有的地方稀疏,每一片地方的尸体都留下巨大的创口,还有许多折断的树木。

    粗壮的树桩和倒伏的树干上,还有烈火的余味,乌黑的烟气从焦木间散出。

    方云汉从战场之间走过,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这个战场显然是还没有被打扫过,战斗可能发生在不久之前,但是从服装上来看,这些士卒显然都是从属于同一个势力,与他们作战的另一方势力,却连一具尸体都没有留下。

    而且有些士卒的死状太过凄惨,看起来,应该是被某种远比人体质量大的多的巨物,从上空压下,将人体和盔甲一并压成了扁平的形状,混着血色,压在近似方形的坑底。

    走着走着,方云汉拔起一柄斜刺在地上的长剑,屈指弹了一下剑脊。

    剑刃微微一颤,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音色细腻绵长。

    一缕内力在剑身内走了一遍之后,方云汉已经可以判断出来,这把造型古朴,花纹简约,看起来像是老旧青铜器的长剑,实际上,坚韧锋锐之处,不亚于大齐的精钢兵刃。

    测试过后,他随手抛下那把战剑,目光投注到战场边缘的一座山壁上。

    山壁陡峭,有几道长长的刮痕,从浅到深,从离地五六米的地方起始,倾斜向上,一直去到山壁的顶端。

    纵身在山壁之上点了几下,方云汉轻松的来到了顶端,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狰狞的龙兽头颅。

    那是以深青色为主色调,辅以一些金色的纹路,以金属铸就的兽颅形象。

    而连接着这个狰狞龙首的,是长达数十米的机关躯壳,其体积大小,乍一看去,像是倾斜横卧在地的一座高楼。

    方云汉向前几步,望着硕大的躯干之中,那些金属与木质间杂的机关结构,自言自语道:“看来,果然是秦时明月吗?”

    其实见到那些尸体的时候,方云汉已经差不多猜到他这次是来到了什么世界。

    毕竟,盔甲、武器呈现出青铜色泽,实际材质却近似钢铁,又能给每个小兵都配齐面甲,这样的军队,在诸多以古代武侠为背景的故事之中,还是非常少见的。

    若说第一时间联想到的,也只有那名为武侠,实则沾着许多有关于法术、天命的瑰丽色彩,大约可称之为《秦时明月》的世界了。

    而倘若真是处于秦时明月的大背景下,联系刚才看到的战场,眼前这座沾满血色的机械凶兽,应当就是墨家机关城的四大机关兽之一,青龙。

    在这个时代,秦皇扫六合,天下一统未久,那个自认“德高三皇,功过五帝”的男人,要以一身之力,尽万世之功。

    为了在有生之年建成更大的功业,他将整个大秦的潜力几乎压榨到极限,刑罚严苛,政令残酷,民间自然涌现出许多不满于现状的奇人异士,与六国遗族勾连,不断在暗处活动。

    其中,墨家,堪称是反秦势力中的一支骨干。

    策划了荆轲刺秦、假死隐遁的燕太子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墨家的钜子,带领门人积极活跃在反秦的暗流之中。

    墨家机关城,就是墨家传承数百年的最大据点。他们的祖师墨子在当初修建机关城的时候,也创造了四大机关兽。

    名玄武者,居于水中,借瀑布动力,推动整个机关城内部的各项机关运作。

    名朱雀者,翱翔九天,来去自如。名白虎者,纵跃山野,挡者披靡。

    而青龙,则是四大机关兽之中被列为禁忌的一项,因其杀戮过重,一旦动用就有可能造成数以千计的伤亡,所以,从墨子之后,历代墨家门人,只将其视之为一件震慑大过实用的杀器。

    可是,当始皇帝下定决心要铲除墨家,李斯不惜亲身去雇佣了凶名赫赫的流沙组织来配合秦军行动,墨家机关城,终究还是迎来了毁灭的一天。

    当创痕累累的墨家机关城,即将被秦军彻底攻陷的时候,残余的墨家门人为求一条生路,终于启用了尘封多年的青龙。

    不过现在看来,这青龙机关兽固然具备着符合墨家代代流传的可怕杀伤力,足以主宰一片战场的胜败,却在击破了这批秦军之后,遭遇了真正的强敌。

    这青龙机关兽,有龙首,有龙尾,躯干却并非近似于长蛇的形状,而是呈现出健硕的状态,腹下有粗大足肢,金属齿轮卡扣其中,关节反曲,应该能提供极强的弹跳力,躯干两侧则有几片造型简洁,棱角分明的暗色铁翅。

    这几片铁翅,是不是用来飞行的还不能肯定,但绝对可以用来杀人。

    那些修长尖锐的钢铁棱片上,还沾着许多未曾干涸的血液。

    然而这些铁翅,都被从“翅根”的部位,扭成了不正常的形态,翅刃与躯干连接的地方,有大量断裂的纹路,青铜色金属躯干的表面,还有很多被细小利刃切过的痕迹。

    方云汉绕着这个大小可比几间屋舍的机关兽走了一圈,从那些破碎的机关空隙间,窥见了机关兽胸腔位置,好像有一个颇大的空间。

    他想了想,跳上机关兽的背部,一眼就看到了个非常规整的圆形大洞。

    这个大洞下面,就是整个机关兽的操控室,里面有操作杆,也有转向盘,不过现在那操作杆转向盘都已经断折,一片血迹和一块破布残留在座位上。

    机关兽这种东西,完全看不出来动力传导系统是在哪里,方云汉有些好奇,弹出一缕指风,触动了下面那些操作杆。

    只是这青龙机关兽好像损毁的太过彻底,所有的操作杆都被扳过一遍之后,整个机关兽也没有半点动弹的迹象。

    “可惜了。说起来,我不能带活物一起穿越,但是机关兽应该不算活物吧……”

    虽然眼前这一具青龙已经损毁,但这个世界懂得机关术的人可不少,方云汉存了一份心思,仔细观察了那个操作室之后,循着残留的痕迹追了下去。

    就在他离开这片山崖的时候,那青铜色反光的龙首,映出了一道飞越长空的光芒。

    方云汉背对着那机关兽,却若有所觉,脚下一缓,抬头看去。

    有流星从天穹之上划过。

    夜色与星光笼罩着万里山河。

    同一片夜空之下,流星的光辉也在另一个人眼中清晰地闪过。

    这个人除了一双眼睛之外,浑身所有的部位,都被黑色的布料所笼罩。

    那宽大的黑色丝绸袍服,透出奇异的优雅与深邃,上边连着有金色纹路的帽子,下摆则垂落到地面。

    华贵而沉重的金色饰品,压在肩头,金锁与环佩节节相扣,连接成带状,从两肩前方垂下,一直到腹部的位置。

    这些饰品,使得看起来轻飘飘的宽大外袍,多出了厚重的意味,也显出了此人肩背宽阔,身材高大。

    他站在寂寂无声的宫殿前方,仰望着流星闪逝之后,黑袍之下,响起了微疑的声调。

    隐藏在衣袍之下的手掌掐了几个指诀,他那散发着幽深光华的澄澈眼眸之中,便倏然显现出一片不同于真实天空的星辰景象。

    如果有人这个时候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现,在他眼中,每一颗星子都在发生细微的移动,许多星辰移动的幅度,简直大到骇人。

    那是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场景,是阴阳家的占星之术,从心灵出示于双眼,才会出现的奇景。

    自古以来,百家之中多有一些不学无术之人,以为阴阳家所说的占星术,就是按照天上星光明暗强弱,来判断事物吉凶。

    他们看到群星长耀,星光却常常会被阴云遮盖,变幻无常,一刻之间都有可能看出十种不同的结果,就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殊不知,在阴阳家的秘传之中,星空中真实出现的大多数变化,其实都是不必关注的。

    只有当天象与人事有所呼应的时候,才是真正值得竭心推算的异象。

    占星术的真正面貌,是以天象为辅,而以自身为根本,以灵明精神,阴阳术数,细心体悟流转在天地间微不可测的气机变动。

    他们会把自身的疑问代入某种不变的常理,追溯到根源,也就自然推出了答案。

    而在这个人占卜星象的时候,有紫发蓝裳,仪态端庄的一名美人,来到这宫殿前。

    黑袍华贵之人闭上眼睛,道:“月神,你提前回来了。”

    “是。”

    气质典雅的女人微微低头,以示尊重,有一条细长白纱,两端系在她发簪两边,中段垂在她双眼前方,轻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但始终没有触及她的眉睫。

    黑袍之人没有转身,口中说道:“依星象所示,墨家的青龙已然现世,但是你提前回来,恐怕没能见到青龙出城,取得青龙之中的东西。”

    “大司命与少司命还在那里,我提前回来,是因为我找到了更关键的宝物。”

    月神葱白玉脂似的手掌向前伸出,掌心之上是一个小巧的木盒,“我找到了幻音宝盒,还有能破解宝盒之谜的人。”

    “幻音宝盒?”

    黑袍之人、阴阳家的首领——东皇太一,侧首看去。

    那小小木盒,外表并不显眼,唯独盒面上有几行楚国的文字,记述几行神秘的短句。

    “幻律十二,五调非乐,极乐天韵,魔音万千。”

    东皇太一低缓的念出盒子上刻画的文字,探出一指,在木盒表面轻触了一下。

    木盒中心隆起,层层延伸向上,片刻之后,竟然形成了一座小巧的五层楼阁。

    每一层楼阁依照不同速度转动,如同清泉叮咚,天风环佩,美妙的乐声从中传出。

    “果然是幻音宝盒。”

    月神微笑道:“阴阳家几代人致力于追寻的至宝,居然也藏在墨家机关城的禁地之中,实属意外之喜。”

    东皇太一平淡道:“要彻底的破解幻音宝盒,唯有那最高贵的血脉,但是除了血脉之外,还要自幼修习术法,纯化灵念,你找到的人,情况如何?”

    “那是一个小女孩,她从前没有在合适的环境之中成长,但是,现在年纪也不算大,还可以挽救。”

    月神注视着掌心的幻音宝盒,答道,“我已经做了一些处理,再有东皇阁下出手,应该还来得及。”

    “既然如此,你提前赶回的举动确无错处。”东皇太一的声音中,多出了一点微不可查的奇妙欣悦,“不过,大司命与少司命,恐怕要失败了。”

    月神表情微异,道:“如果她们失败的话,现在阴阳家之中,星魂离那边是比较近的,是否要通知他去协助?”

    东皇太一没有回答,问了另一件事:“你回来的时候,可曾关注天象?”

    见月神摇头,他低笑道:“荧惑之石,已经化作流星坠落。”

    月神闻言,讶异道:“感应人间万事,显化天命道理的荧惑之石。依照历代阴阳家先人的推算,应当至少还有数个月的时间才会坠落人间,怎会提前?”

    也难怪她心生波澜,这五百年的时光里,关于荧惑之石的推算,在历代阴阳家首领和长老手中,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足以将误差确定在十日之内,甚至能够明晰坠落的地点。

    假如荧惑之石真的已经坠落,岂不是说历代先人全都错了。

    “他们没有错。”

    东皇太一似乎知道月神在想什么,他抬起一只手来,面庞微仰,好像要用这只手掌承接空中的星光,“只不过他们和我们之前进行的所有测算,都是按照千百年来,原有的星象轨迹记录来推算,却没有想到……”

    “今夜有异星入世,扰乱星轨。”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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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界武侠扮演者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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