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万界武侠扮演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万界武侠扮演者全文阅读

作者:温茶米酒     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     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04章 倒唱诗篇凌帝王(5500)

    风雨之中,两条迅捷的影子从丹陛之下,笔直地冲入众多士兵的队列之中。

    这两个刀客的身影几乎是同时出发,速度也相差仿佛,但是他们的身姿,有很大的区别。

    归海一刀的气势凶猛,致密的气流在他身体前方形成一个近似于船头形状的透明护盾,那些士兵在他的真身抵达之前,往往就会被汹涌的气流冲开、挤开。

    他势如破竹的穿过整个士兵的阵列,整个冲刺的过程中,连广场上飞舞的大雨都没能沾到他身上。

    而另一边,段天涯的声势,相比于归海一刀来说,就小了太多。

    他奔跑的时候,脚下每一步之间的间隔很短,甚至要比普通人饭后散步跨出的幅度更小一些。

    这就导致,在跑过相同距离的情况下,段天涯迈步的次数要比其他人多出不少。

    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的奔跑方式会使段天涯消耗更多的体力,也很难积蓄起像归海一刀那样凶猛的气势。

    但是这种行动方式更加稳定、流畅,甚至流畅到了有几分诡异的程度。

    因为阻在段天涯前方的那些士兵,并没有被挤开,但他还是以一条直线穿过了整个阵列,没有被归海一刀拉开距离。

    两人之间分出了先后的关键,在于归海一刀的最后一步。

    在归海一刀从那些站立的士兵之间,来到了遍地伏倒的兵甲丛中的时候,他手里的刀彻底出鞘,带出了一声苍凉的长吟。

    嘭!

    黑衣的冷漠刀客甩开刀鞘,双手握刀,一步重重踏地,石板龟裂,附近几个趴在地上的士兵被掀翻开来时,刀客的身体已经一跃而起,一飞冲天。

    他越过了所有趴倒在地之人的阻碍,凛冽的锋芒对准了那把雨伞劈下。

    一般这种跃上高空的攻击,不是充满破绽的送死,就是泰山压顶,无可抗拒的必杀一招。

    归海一刀自然属于后者,他师承于霸刀,但只用了七年,就已经击败霸刀,出道以来,杀人不用第二刀,初招即杀招,杀招即终招。

    这必杀的一刀,以风雷不能追及的气势,在流光一逝白驹过隙的短暂时间之中,已在空中完成了充满自然美感的弧线转折,刀锋即将触及伞面。

    就在这时,宽大的伞面,骤然一合,正在收拢的雨伞,向上刺出,如同一根棕色的长棍,从刀锋的侧面擦过。

    刀伞交错的刹那,归海一刀忽然觉得自己的刀上,被施加了一股怒涛漩涡似的力量。

    他的内力还在源源不断的向着长刀之中灌注过去,但他的刀和他的人,都已经远远的偏离了原本的走向。

    在外朝广场上其他人眼中,方云汉仅从持伞变为举伞,用雨伞搅动着上空的长刀,便把双手握刀的归海一刀,也带动的失去了平衡,把对方下坠的力量转为偏斜的力道。

    在归海一刀身不由己要向侧面跌落的时候,那把粘住了他长刀的雨伞又凭空消失。

    棕黄色的棍影一收一放,已经落在了归海一刀胸口。

    嘭!!

    与刚才踏地跃起的闷响类似,但这一次的声音,却代表归海一刀的败退。

    这个杀人不用第二刀的冷峻刀客,在一招之间,就变得像是个四肢无力的布娃娃一样,被人一棒子抽了回去。

    几声闷闷的撞击之后,归海一刀砸倒了四五个士兵,带着未敢相信的眼神,坐地吐血的时候,耳中又飘来了一句歌词。

    “真力弥满,万象在旁。”

    “噗!”归海一刀又吐了口血,刀尖撑地,目光触及刀身,这才发现,他手中的刀,已经被拧绞得像是一根油条。

    奉天殿前,曹正淳紧盯战局,低语一声:“棍法。”

    大雨依旧在下,归海一刀倒飞出去的一刻,段天涯出现在方云汉面前。

    他左手紧握刀鞘紧贴在腰间,右手扣刀,东瀛武士刀修长纤薄的刀身,将在双手压迫到极限后松懈的刹那,绽放出惊人的光华。

    圆明一流的居合,在段天涯的手中,已经到了寒流带月澄如镜的境界。

    即使是在这瓢泼大雨中,在数千名兵甲围杀的乱象之中,他仍然可以捕捉到最精准的间隙,控制住那千金不换的时机。

    二人相隔两尺半,方云汉比段天涯略高,这一刀出鞘,刚好该是断喉,断头。

    段天涯眼中精芒如电闪,断然拔刀。

    这一刀……

    没拔出来。

    方云汉的雨伞,不知何时已经压在了段天涯右手手腕上。

    段天涯大惊,双眉耸动,唇失色,脸颊一白,脚下急退。

    他用水银泻地,一泻千里似的碎步倒退的时候,右手五指一松,急速收回,远离方云汉的雨伞,左手则以拇指顶住了武士刀的护手处,意图以左手拇指将刀刃弹出。

    就在他左手拇指发力的时候,方云汉向前踏了一步,雨伞刚好敲到了刀柄末端。

    嗒!

    段天涯吃痛,左手拇指骨折,弹出了一分的刀刃被砸回刀鞘之中,骨折的疼痛刚传入大脑,他的胸口又传来了湿润的感觉。

    湿漉漉的雨伞杵在了他心口。

    嘭的一声,段天涯步了归海一刀的后尘。

    眼花缭乱,兔起鹘落之间,两大密探先后倒飞出去。

    雨中众多将士攻势,皆为之一滞。

    段天涯和归海一刀他们冲的太快,败的也太快,以至于在周围稍远一些的士兵眼中,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战斗的过程,就是向前一冲,然后失败倒飞。

    不同的是,归海一刀砸在了士兵群中,段天涯则高高飞起,砸向丹陛。

    上官海棠就站在丹陛前,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段天涯撞上台阶?

    “小心!”

    白衣轻旋之间,上官海棠已经飞上半空,接住段天涯。

    可是她双手跟段天涯背部刚有碰触,一股藏而不露的力量就被引发,使她脸色急变。

    段天涯背上气波一荡,上官海棠倾尽全力也抵受不住这一股寄托在段天涯体内的劲气,当即口中溢血。

    这个护龙山庄四大密探之中,最具巧慧的女子,连跟方云汉交手的机会都没有,已经身负重创。

    她和段天涯两个人一起摔在了丹陛上,在雨水中滚的浑身狼狈。

    护龙山庄三大密探,名传已久,往日的一次次战绩,无不证实他们名副其实的强大。

    今日之战,却是一击即溃,虽然还没死,一时半刻之间,已经无法起身。

    第三层石台上的曹正淳用志不分,对狼狈的上官海棠他们视若无睹,只关注、回味着方云汉的一举一动,口中一奇:“剑法?”

    他手掌抚在了身前的汉白玉栏杆上。

    天地间一场倾盆大雨,奉天殿前廊檐之下没有被吹入多少雨水,但汉白玉栏杆上,向外的一侧,却时刻被大雨吹打。

    曹正淳伸了这一手,雨水就拍在了他的手掌上,冰凉的感觉让他精神更加振奋,头脑更加清醒。

    原本他是准备让护龙山庄三大密探做马前卒,去探探那个闯入者的底细。

    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人不但涉猎颇多,而且在每一道上都极其精深,这试探的行为根本看不出他的武功家数,甚至看不出他最拿手的功夫是哪一门。

    那就到了真正该出手的时候了。

    曹正淳心中有了决断,那只全无皱纹的手掌在汉白玉栏杆上轻轻一拍,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咚!

    又是一群士兵倒下,方云汉距离丹陛已不足二十步。

    铁爪飞鹰和皮啸天混在众多士兵之中,浑身都被雨水淋湿,也分不清脸上到底是分泌的冷汗,还是天上浇落的冷雨。

    皮啸天本来该比三大密探更早出手,可他擅长弓箭,要寻找时机,从方云汉踏入奉天门到现在,他居然连一个机会都没找到。

    左手一张弓,右手一把箭,箭在弦上,皮啸天几次弓开满月试图射出,又半途放弃,几乎疑心弓弦都要被自己拉断了,却还是混在士兵之中,进进退退,不敢出手。

    他心里头情绪太复杂,越想冷静,越是惶恐,害怕眼前这个对手,又害怕曹正淳事后责罚,一时失神,忽然浑身一麻,摔倒在地。

    砰砰砰!

    当皮啸天的脸砸在了身边一个士兵靴子上的时候,他才有了一瞬的清明,心如死灰。

    这曾经身为东厂大档头的高手,只因一时心神失守,居然和身边那些普通士兵一样,倒在了方云汉随随便便踏出的一步水波之下。

    铁爪飞鹰就在皮啸天倒下的时候扑了出去。

    他心里有比皮啸天更多的理由,更不想出击,但他远比皮啸天精明,这个时候不出手的话,事后必定一死。

    倒不如主动把命放上赌桌去,搏一搏了。

    不过当差距太大的时候,再怎么怀抱着拼命的思想,也无法让铁爪飞鹰多撑过一时半刻。

    他只挥出了一爪,雨伞已经戳在了他胸口。

    ‘还是没了。’

    铁爪飞鹰四肢一僵,脑子里划过了这个念头。

    但在下一瞬间,他就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倒退。

    雨伞上分明传来了一股足以叫他砸到丹陛上去,粉身碎骨的力量,却在他体内化消于无形。

    “哦?”方云汉昂首望雨的眸子终于低了一分,正视前方。

    不过他看的还不是铁爪飞鹰,而是铁爪飞鹰身后的人。

    一个气色红润的老太监。

    老太监的一只手按在铁爪飞鹰背上,笑盈盈道:“好手段,就让本督主来讨教几招。”

    曹正淳说话间,左手一拍铁爪飞鹰的肩膀,铁爪飞鹰就像是个提线木偶,左臂骤然抬起,扫向方云汉。

    飞鹰的手臂上包裹着一层浅蓝色的气芒,那是不属于他的功力,是曹正淳传递过来的一招天罡元气。

    “哈哈!这倒有些新意。”方云汉笑着,手中雨伞一抖,荡开铁爪飞鹰的手臂,向下一戳铁爪飞鹰的膝盖。

    铁爪飞鹰右腿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蹬。

    他身后的曹正淳侧身闪过,轰隆一声,十几步之外的殿前台阶,竟然被这隔空一脚,蹬出了一个横向深达数尺的坑洞,孔洞边缘还闪烁着岩浆似的金红色光芒。

    这显然也并非是铁爪飞鹰自身的功力。

    “好。”曹正淳顺势一拍铁爪飞鹰右腿。

    这条向后蹬出去的右腿,又像一把被轮起来的大斧子一样,呼的一声向前踢出。

    铁爪飞鹰这个活生生的人,放在江湖上也算身手不俗的硬派人物,此时夹在了方云汉和曹正淳之间,顿时像是一个木偶一样,毫无反抗之力,成了他们两个交手的媒介。

    他四肢乱舞,前攻后击,前仰后合,时而身体旋转,或者屈肘向后,或者甩臂向前。

    七尺之躯,在曹正淳的双掌和方云汉的一把雨伞之下,被肆意拨弄。

    金红与湛蓝色的光芒,在铁爪飞鹰身上交错闪烁。

    他们两个碰撞的每一股力量,如果单独拿出来,都能让铁爪飞鹰爆体而亡,可是,因为两股力量的交锋恰到好处,每一次都刚好抵消,反而让他的躯体得以保持完整。

    一眨眼间,两人已经借铁爪飞鹰的身体过了将近十招。

    又是一次旋转之后,曹正淳看出方云汉右手始终不动,袖袍之下隐有绷带的影子,双掌齐出,操控铁爪飞鹰双臂合击。

    方云汉雨伞前驱,伞面忽而一张,就将铁爪飞鹰双臂挡开,整个伞面顶在了铁爪飞鹰躯干上。

    这伞面宽大被方云汉灌注内力一张之后,铁爪飞鹰躯干被抵住,四肢都行动不便。

    曹正淳眼中寒芒一闪,一把将铁爪飞鹰扔开,低喝一声:“天罡童子功!”

    嗡!

    湛蓝色的罡气光芒,从曹正淳浑身扩张开来,以他向前推出的双手作为最明亮的一部分,集聚万钧之力,向前推出。

    方云汉透过棕黄色的雨伞,都能看到那突然爆发的蓝色光芒。

    他手中雨伞向天一抛,单掌击出。

    嗤!

    就像是烛火突然被点燃,方云汉太阳穴、印堂,同时窜升起袅袅如线的黑气。

    唇色浅淡,面相俊美的少年,在这黑气点缀之下,骤然多出妖异狂野的魄力。

    而他脸上的异相,仿佛在电光火石之间放大了十倍,百倍,数百倍的呈现于手臂上。

    在他左掌之中,一团妖娆黑气正疯狂生长,弥漫开来。

    数重神功同运,与燕狂徒一般化腐朽为神奇,甚至犹有过之的——玄天乌金掌!

    黑气,蓝光相碰,两个人的三只手掌甚至没有接实的机会,相隔还有尺许的间距,充沛无比的力量已经把这间隔填满、撑张。

    轰隆!!!

    蛛网状的裂纹从两人脚下猛然扩张,四周的石板,像是地毯一样抖动,一块接一块的被掀起来,远处的士兵又被砸的纷纷倒退躲避。

    作为大明禁军,他们能够在面对方云汉的时候屡败不退,面对着像是拥有妖法的敌人,还能前赴后继,已经展现了惊人的勇气,可这时候,勇气终于也被现实挫败,纷纷呼喊着躲向更远的地方。

    在碰撞的中心,歌声再起。

    “天风浪浪,海山苍苍。”

    方云汉吟唱的诗句中,豪情狂气愈发高涨,左手前伸,步步向前。

    曹正淳被他推的步步向后,很快退到了丹陛之下,他一脚踩上了台阶,吐气开声,双臂一振,止住了后退的趋势。

    而他身后,为了顶住他这一脚之力,足足三层台阶垮塌,五层台阶碎裂,裂纹向上蔓延了数十层台阶,几乎延伸到奉天殿前。

    大巧若拙,至刚无悔的力量,陡然从曹正淳全身上下透发出来。

    他分明不是个男人,可是这一刻,他简直比最男人的男人还要男人十倍。

    从头发丝到脚底板,无一不充斥着澎湃的阳刚之气。

    方云汉也被他推的身形一震,立足不稳,似欲退,将后倾。

    “哈!”方云汉没有退,他矫如龙腾,放声长笑,掠影飞天。

    抛上半空的雨伞,再一次于他手中合拢。

    持伞如刀。

    方云汉一刀斩下。

    曹正淳正气凛然,举掌击天。

    《道法会元》卷八十二:“天罡,罡者四正为罡,取四方之正中,乃吾心也。”

    曹正淳为人奸险歹毒,但他在天罡童子功上下了五十多年的苦功,这一生什么人都骗过,唯独没有骗过自己,没有辜负过自己的武功。

    单以内力而论,这天罡童子功倾尽全力的一击,当得起“四正”之力。

    他在武功上的自信,这一刻充盈于身心,几乎满溢出来。

    即使感觉对面这个有着少年面貌的敌人,拥有着像是练了两百年的精纯可怕功力,曹正淳仍然露出了傲然的笑容。

    “看我天罡童子功十二层功力,万川归海!”

    澎湃的蓝色罡气如同一道海浪冲起,天上刀落随歌。

    “由道返气,处得以狂……”

    歌声传入了奉天殿。

    奉天殿里的皇帝耳听着厮杀的声音越来越近,接着竟然传来了像是火药爆炸的声响,就在殿前。

    他心中坐立不安,身子努力端坐。

    自诩真龙天子的人,这时候也要努力想些其他的东西,来分散紧张的情绪。

    早上的时候,他还颇有自信,只是愤怒,但是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他已经不敢去想殿外的胜败如何,诗歌入耳,他就想到了诗歌。

    “这是唐朝司空图的诗品二十四则之一?”

    “只是,这顺序好像有些不对。”

    皇帝的手指焦急的敲着自己的膝盖,努力思索。

    奉天殿外又是一声剧烈的碰撞传来,整个奉天殿,都像有一阵轻晃。

    皇帝手一抖,心中豁然开朗。

    “他是在,倒吟《豪放篇》!”

    话音未落,殿外快意歌来。

    “观花匪禁。”

    “吞吐大荒!”

    诗品二十四则,豪放篇第一句。

    闯入者歌声的最后一句。

    皇帝苍然抬头,奉天殿外大雨一横,全都吹入殿来。

    殿中百十处火烛俱熄,灯盏抖动明灭。

    皇帝眼前一花,已经被从龙椅上拽下来,跃过了台阶,跌落到殿内地砖上。

    他滚了几圈,咬牙忍痛撑起上半身,转着头颅找准了龙椅的方位看过去。

    龙椅上放了一把伞。

    一把棕黄色的雨伞,隐约可见有些破口,大量的雨水正顺着伞面滑落,在龙椅上积蓄了一滩雨水,逐渐扩大。

    这把伞的伞柄在方云汉手中。

    他满足的吐了一口气,松开了手,让雨伞自然的斜靠在龙椅上,转头看向皇帝。

    今晨一约既定,午时一路披靡,犹如白虹贯日,一气呵成,过四重门,脚下千甲倒伏,一首诗篇倒唱,终于一见殿中帝王。

    方云汉看着那个一身龙袍凌乱的年轻人,笑道。

    “午时三刻,看来,你没有失约。”

    滴!

    殿外的铜壶滴漏,其实还没到午时三刻的刻度。

第205章 我的要求

    奉天殿内的环境变得昏暗,灯罩之下的一部分烛火,幸运地扛过了之前的那一阵风雨。

    火光轻轻摇晃,地上的影子,也随之微微摇摆着,时浅时深,地上的水渍映照出斑斑点点的光泽。

    潮湿、阴暗的氛围里,只有方云汉站在整座大殿之中最光明的地方,立在龙椅前,满身洁净。

    刚才大殿之外的雨水被卷进来时,留下点点滴滴的湿润冰凉,皇帝一手撑着这样的地面站起,仰视着占据高位的那个人。

    在察觉到奉天殿外只有一片雨声,还没来得及有人闯入救驾的时候,他心里面狂乱欲吼的情绪,就渐渐冷了下来。

    身上酸痛狼狈的年轻皇帝,借着这一股从心头窜起的冷意,强逼着自己静住,压着自己的嗓子,道:“你……”

    他刚说了一个字,便觉得胸口像是岔了气,上下两排牙齿一闭,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把那口气理顺了,继续说道,“你确实完成了这个约定。”

    “但,这样明刀明枪的闯入宫城,对世上任何人来说都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吧,你用这种方式来见朕,到底想干什么?”

    方云汉注意到了皇帝所有细微处的表现,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压下怒气,道:“拥有足够力量的人,选择闯入皇宫。这样的事情,在史书上屡见不鲜,难道还需要什么别样的理由吗?”

    “他们是为了造反。”皇帝的眼神渐渐坚定,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深思熟虑,“而你不是。”

    “你很确定吗?”方云汉轻慢随意的说道,“说说你的理由。”

    他的姿态,完全是强者对弱者的语气,主家对从属的神情。

    在登基以后,皇帝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有人敢在他面前摆出这样的仪态了。

    更关键的是,面前这个人没有分亳刻意做作,故作高傲来抬高自己身份的意味。

    他像是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用这样的语气向皇帝提问,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皇帝见状,心中的怒火按得更加深沉,但对自己的判断,却也更加笃定了。

    “造反这种事情,也是需要时势的,自古以来,无外乎从朝廷,从民间两条路可以走。”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整理刚才摔下来的时候,跌歪了的发冠,他的目光压下了一些,不再与方云汉对视,这可以让他的情绪更平静。

    “在朝廷一方面,朕可以肯定,你只是一介布衣,并无多少倚仗。”

    “而在民间,大明如今四海安定,十大将军镇守边疆,朝中文武虽然对东厂多有忧愤,却也有皇叔钳制,远远没有到民怨沸腾的程度。如果想……”

    说到这里的时候,皇帝的声音忽然中止。

    因为方云汉听到这里的时候,很轻、很冷的笑了一声。

    满朝文武之中,绝大多数人都认为皇帝是被曹正淳蒙蔽,才会使得常有忠臣蒙冤,奸贼横行,只要有朝一日能拨开皇帝耳目之间的迷雾,就能正本清源。

    如果让他们听到皇帝现在的这段话,只怕要惊的数夜难眠。

    这皇帝比他们所料想的,要清醒太多了。

    龙椅上的九五之尊,往日里,在他们眼中,只是忠臣和奸臣的争斗中所需拉拢的一个筹码。

    皇帝的意义,在他们心目中跟玉玺几乎是等同的,根本不算是个活生生的人。因为谁都知道,最后皇帝的意见,肯定是从铁胆神侯和曹正淳的建议中二选一。

    可事实却是,这个皇帝像是对一切都了然于心,他是放任曹正淳摆弄朝政,自己充当幕后的推手,故意营造出这些年忠奸恶斗的局面。

    曹正淳这一番迫害了哪个忠臣,贪了哪里的赈灾银两,占了上风。下一回,就是铁胆神侯顺利斩除了曹正淳的几个走狗。

    这样的把戏玩了多少年,可笑满朝文武,天下精英,身在局中,一无所知。

    皇帝这样做,自然有很多的苦闷,很多的考量,但是,方云汉已懒得为他浪费更多时间去听、去想。

    方云汉打断了皇帝的话之后,从龙椅前离开,在台阶上一步一步走下来。

    细微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奉天殿里回荡着,皇帝听着这个声音,脚下不由自主的向后挪动了一下。

    他之前面对一路闯入皇宫的狂徒,还能侃侃而谈,心中也颇为自许,认为自己已经将一时的恐惧抹除,即使面对这样的狂人,也能够逐渐展露出皇者的威严。

    可是等对方再次行动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方才的自信不过是一层蒙骗自己的幻觉。

    就像宽大的殿堂里,那些已经熄灭的烛火。

    虚弱的烟气从灯芯里袅袅升起,在整个奉天殿和外面遍布风雨的大天地映衬之下,显得何其渺小。

    现在的皇帝,在即将到来的风雨之中,其实已经全无保障。

    在方云汉走到皇帝身前不足五步的时候,皇帝终于克制不住本能的惊慌,往后退了一点。

    “你说的没错。”

    方云汉立定,右手负在身后,极其傲岸,“我确实对皇帝的位置没什么兴趣,你的性命对我来说也全无价值。”

    “我来走这一遭,只是给你一个通知,要你给我办一件事。”

    皇帝脱口而出:“你想要什么?”

    不管是黄金万两,绝色佳人,还是高官厚禄,他这时候绝对都能一口答应下来。

    “我啊……”

    方云汉的眼神扫来,像是看透了皇帝未尽之意,让皇帝更觉得难堪,“我要你竭尽所能来杀我。”

    皇帝怔然,这是什么要求?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不顾身份,像市井间的泼皮无赖一样破口大骂。

    ‘弄出这么大动静,就、就、就为了找死?你想死自己死去啊,找我干什么?’

    但他很快醒悟,对方所谓的求死,肯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想自杀,不如说是……求败。

    果然,方云汉接着说了下去。

    这傲凌帝王的狂豪,露出情真意切的轻笑。

    “听不明白吗?那我再说的详细一些好了。”

    他扫视着华贵的奉天殿,道,“作为皇帝的人,不是都自诩自己是真龙天子,万乘之君,富有三江五湖四海,千山百岳之物吗?”

    方云汉左手抬起指向殿门之外,皇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外面的大雨里,残余的禁军终于来到殿门处,但是见到那凶人跟皇帝站在一起,一时踌躇,不敢贸然前进。

    “就像这些人,会为你的权势地位所号令,这天下,像他们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我要你尽情的发挥你所能把持的权柄,不吝于挥霍你所拥有的财富,以帝王的身价,皇朝的底蕴,去调集真正精修武功、善于战斗的人。”

    皇帝耳边持续传来方云汉的声音,清朗的嗓音,抑扬顿挫的语调,渐渐带上了悠长的韵味,广阔的魅力。

    “无论是源远流长的八大门派,还是一时崛起的江湖大枭,或者隐于荒野,隐于市井的高手,用你所能付出的所有代价作为底线,去邀请他们,招募他们,只要求他们去做一件事……”

    皇帝的心情已经不知不觉的沉浸在方云汉的语调之中,听到最后一句,话犹未尽,不假思索地补充道:“要他们去杀你!”

    他这句话说完,头一转,却见方云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身边,当即心头狂跳,张口欲言又止。

    方云汉却笑道:“正是。”

    皇帝心惊肉跳的,又退后了一些,方云汉没有阻止。

    此时,一股浑厚罡气卷来,皇帝被卷到奉天殿正门处。

    满头银发的曹正淳排众而出,扶住皇帝,急切道:“皇上,老奴护驾不力,让您受惊了。”

    “曹公公。”皇帝先是一喜,正要说什么,却注意到曹正淳头上纱帽已经不见了,胸前的衣服有一道破口,嘴唇边还有血迹,想说的话顿时就说不出来了。

    “你居然还能行动,天罡童子功要是今天就死,确实有些可惜了。”

    一句评语传来,皇帝和门外众多将士身子都不由得紧绷起来。

    皇帝更感觉到曹正淳扶着他的那双手,也骤然僵硬如铁。

    “呵呵呵。”曹正淳恨恨笑道,“本督主也算是受教了。世间果然是天外有天,一山更有一山高。”

    “看来你斗志未熄,真是让我欣慰。”

    方云汉迈步走向大门,道,“对了,你去请他们的时候,记得不要让他们一个个过来送死,就让他们都聚集在京城吧。”

    他说着,手一招,放在龙椅上的那把雨伞腾空飞来。

    经历刚才那一场大战之后,这些禁军将士甚至包括曹正淳,都如惊弓之鸟,看见他的举动,下意识退让躲避,皇帝也被曹正淳裹带着,一闪掠到数丈之外。

    原本被堵住的正门,一下子就空了。

    啪!

    雨伞入手,方云汉从容不迫的将其撑开。

    他这一次持伞用的是右手。

    有温厚内力生生不息的滋养,又有山字经调节身心,加速愈合,方云汉的右手虽然还不能投入战斗,但撑一撑伞已经无妨。

    右手上缠满了的绷带暴露在众人眼中,曹正淳此时见了,印证之前的猜想,却再无半点发现对手弱点的喜悦,只有更深的惊骇。

    胜利之前暴露伤口,会成为缺陷,胜利之后展现伤口,却成了深不可测的明证。

    “皇帝,抓紧时间吧。”

    方云汉的目光在下方的广场上寻找了一下。

    “两个月后,我会再来。”

    余音未绝,撑伞的人已飘入了外朝广场,左手擒抓了一个人,轻若无物的飘向宫门外。

    这一次,已经无人敢截。

    奉天殿里里外外的人们,望着那个人离去的背影,失声沉寂。

    直到那个人已经远的看不见了,皇帝才转头看着外面像是无休无止的这场大雨。

    他双手悄然无声的攥紧了拳头。

    “先封锁消息,决不能让今天紫禁城里发生的事情传出去。”

    但是下达这个命令的时候,皇帝心里已经知道,这个消息必然会流传出去。

    因为看到这一幕的人太多了,如果他直接杀人灭口,那是欲盖弥彰,更会军心尽丧。而如果不采取那样极端的手段,则谁也无法保证每个人都拥有守口如瓶这样的宝贵品质。

    “唉。”

    皇帝颓然的叹了口气,“曹公公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众将士面面相觑,不敢久留,应声退下。

    群聚的甲士在奉天殿前散开,外朝广场上的士兵们逐渐被抬走,有的已经能自己爬起来。

    没有重新燃起灯烛的奉天殿中,满头白发的老者扶着皇帝走入深处。

    一把骨架边缘处有些破损的雨伞,飘啊飘,飘出了紫禁城。

    ………………

    雨声不歇,豆大的雨点打在客栈的窗户上。

    黄雪梅渐渐醒了过来。

    她大脑有些放空的四处看了看,目光定在了被雨水打得噗噗作响的窗户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真正清醒过来,想起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竟然不知不觉的就偷懒了。”

    小姑娘雪白的牙齿咬着自己下唇,用力的揉搓着自己的脸颊,最后拍了拍脸,“那今天就加练半个时辰吧。”

    只不过,她刚下定了决心,就听到外面传来敲门的声音。

    “小丫头。”

    “师父。”黄雪梅噔噔噔跑过去开门。

    方云汉站在门口,看着小姑娘脸上压在桌面压出来的红印,笑了笑,道:“睡得好吗?”

    黄雪梅低下头,闷闷的说道:“师父知道我偷懒了。”

    “这不是偷懒,是我让你睡着的。”方云汉手掌抚在小姑娘额头上,让她的脸抬起来,道,“练功是不能急躁的,充足松弛的休息,更有助于之后集中精力。”

    黄雪梅点头:“我明白了,那我这就去……”

    “哎,今天反正已经过去一大半了,就一整天都给你放假吧。”方云汉拍拍小姑娘的肩膀,道,“况且,我们也该离开了。”

    “这么快就要走?”黄雪梅口中反问,却已经去乖乖的抱起了自己的琴,跟着方云汉下楼。

    方云汉道:“京城这种地方我都快看腻了,而且来京城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何必久留。”

    黄雪梅看到方云汉留在楼梯上的脚印还有些湿,惊讶道:“原来师父在我睡觉的时候出去过了。你去哪儿了?”

    “去北边办了点事儿。”

    方云汉随口答道,“对了,我还带了个向导回来,已经放到马车上了,之后一起上路。”

第206章 铁胆神侯朱无视(6000)

    京城郊外,一辆宽敞、高大的马车,慢悠悠的向南去。

    天上的雨逐渐小了,比起今天一整天以来的昏暗阴云,现在的天空,倒是透出了清亮的光。

    如果说亮度的话,跟往日里午时刚过的时候也差不多,只不过,雨水未休的时候,这日光也带着清凉。

    郊野之中的一处处水洼映着天光,道路更显得泥泞,马车的轮子在水洼之间滚过去,带起了一阵阵水声和车厢起伏颠簸的响动。

    拉着这辆车的骏马走的悠闲,而远处,却有一道激烈的马蹄声飞速的靠近。

    马背上的男人穿着纹饰简约的深红色衣物,披着黑色外袍,看起来像是四五十岁,金冠束发,尊贵端方之中,又不乏武林中人的魁梧英气。

    这一人一马在雨中长途奔走,可是身上居然没有被淋湿,无论是之前的大雨,还是现在的小雨,那些雨水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就会自行避让开来。

    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那辆马车,手中缰绳略微一紧,马匹前行的路线便自然偏斜了少许。

    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时,骑手向车厢看了一眼。

    车厢里的方云汉听到马蹄声,也向外看了一眼。

    车窗的帘子被外面急行的风吹得掀起一角,疏斜的雨景,路边的荒草映入方云汉眼中。

    但此时,那一人一马已经越过了马车,继续往京城去了。

    一股湿润的凉风吹过方云汉的发丝,车帘自然的垂落,马蹄声渐渐远去。

    方云汉将手指凑到鼻端,轻轻嗅了一下。

    黄雪梅疑惑道:“师父,怎么了?”

    “一点血腥味。”方云汉若有所思,说道,“那个人受伤不轻啊。”

    伤到这种程度,呼吸却依旧绵绵若存,甚至还能若无其事的策马狂奔,那也绝不是个一般人。

    黄雪梅有些困惑,转头看了一下车厢里的第三个人,道:“是说他身上的血腥味吗?他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这车厢大得可比一间竹屋。

    方云汉和黄雪梅坐在车厢靠后的位置,而在他们两个数尺之外,靠近车厢入口的地方,则斜倚着一个脸上苍白如纸的黑衣青年。

    这人浑身湿透,面无血色,嘴角倒是还有一抹鲜红,人在昏睡之中,手上还死死地握着一把有些扭曲变形的长刀。

    马车颠簸着,黑衣青年头颅随之摇晃了一下,后脑碰到了车厢内壁的木板,砰的一声,撞醒了他。

    归海一刀睁开眼睛,还没有看清眼前是什么景象,第一反应就要把手里的刀抬起来。

    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顺应他的心理,做出抬手这个动作。

    归海一刀眨了眨眼睛,发觉自己被封了一处穴位,封穴的手法是江湖上最常见的点穴手,可是,下手的人功力太深沉。

    在这呼吸之间,他已经有多次尝试调动内力,自冲穴位,却全无作用。

    “不要做这些无谓的尝试了,你内力混杂刀气,过于霸道,封了内力之后,反而有益于疗伤。”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归海一刀扭过头去,他只是四肢不能动弹,头颅却活动正常,一眼就看到那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

    “是你!”归海一刀双眼瞪大了一分,但除此以外,就没有其他异样的情绪流露,只是冷冷说道,“你要干什么?”

    方云汉微笑道:“请你带个路而已。”

    归海一刀皱眉,道:“你要去哪儿?”

    “去你家。”

    方云汉看着归海一刀脸上神情稍变,一手把天魔琴取出,放在膝盖上,垂眸看着琴弦,道,“我让皇帝去找来各方身负绝艺的高手,但这世上有些人,有些武功,注定是他请不来的,只好我自己亲自去看了。”

    “原来你闯入皇宫,只为了这件事?!”归海一刀闻言,冷漠的神色也有些维持不住的感觉。

    只是,相比于皇帝的难以置信,他在惊讶过后,却有一种能体会到方云汉想法的情绪。

    静默片刻之后,归海一刀看着方云汉的眼神,已不单纯像是在看一个败他伤他的敌人,复杂的表情中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向往,低声慢语道:“是要把天下英雄齐聚一堂,一并击败么,你好狂妄的……气魄。”

    “不对。”

    归海一刀回过神来,“那我家中能有什么,值得你亲自去一趟?”

    “自然是,当年你父亲归海百炼留下的刀谱。”

    方云汉言语之间,手指轻轻拨了一下琴弦。

    天魔琴诤然一声。

    因为琴上的异力被方云汉刻意化消,这就只是一声随性而至的琴音,并不具备杀伤力。

    但归海一刀却像是被这声音所伤,被这言语所击。

    他脸色更白,眸色更深了几分,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爹当年莫名身故,根本没有留下刀谱,如果有的话,我又何必去加入护龙山庄,被安排到霸刀门下学武。”

    归海百炼当年在江湖上名气不小,他自身刀法高明,又跟包括少林方丈在内的三位掌门高手结为莫逆之交,无论武功名望都比今天的归海一刀高出不少。

    可是,这样一个顶尖刀客却死的不明不白。

    归海一刀一直坚信他父亲是为人所害,所以在成为地字第一号密探之后,立刻请托天下第一探案高手张进酒查询其父死因,可惜到现在还没有回信。

    方云汉轻轻摇头:“那你就不必多想了,只要你带我去了,无论有没有找到你父亲留下的刀谱,我都会让你的刀法更上一层楼。”

    归海一刀冷哼一声:“你武功虽高,却是倚仗雄浑内力败我,要说能在刀法上指点我,也未见得吧。”

    方云汉又拨了一下琴弦,他身体略微后倾,倚着车厢,漫不经心地抬眼扫了归海一刀一眼,道:“我两次见你出刀,一次在客栈,一次在皇宫。”

    “同样是起手一刀为杀招,你在皇宫中出手的时候,刀气凌厉之势未改,刀意却比前一次衰弱了一分。”

    “你这种情况,至少已持续一两年了吧。也许两年前的你,一刀既出,能与曹正淳争锋,但再这么下去,过上几个月的话,你或许都未必打得过上官海棠了。”

    归海一刀一怔,如受当头棒喝。

    他当年为了修炼霸刀的绝情斩,曾在霸刀的绝情山庄呆了七年。

    霸刀教徒弟的方法就是绝情绝义、绝怜绝爱、绝亲绝友。一个人必须要在七年内,连续杀死一起练刀、同作同休的七个好朋友,才是他的亲传弟子,才能学他的绝情斩。

    当年归海一刀出师的时候,不但杀了那七个好友,更是青出于蓝,将霸刀也一并击败。

    可是回到护龙山庄之后,再没有人能逼迫他去进行那种残酷的训练,他身边又有了朋友,有上官海棠时常关切,绝情斩的刀意,已经渐被消磨。

    他自己其实也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个问题,但是却不知道要如何解决,或者说,他没办法再用当年那种方式对待上官海棠他们。

    而除了他自己,外人能够察觉出这一点并点明的,方云汉还是第一个。

    可是,真要带方云汉去自己家里的话,娘也在家,万一这人翻脸无情……

    归海一刀心中犹豫不决时,黄雪梅从包袱里翻出一块手帕走过来,给归海一刀脸上的血迹擦了一下。

    小姑娘还记得是这人重创了烈火祖师,见他醒了之后,形容狼狈的开口说话还浑然不觉,就来给他擦一下脸。

    归海一刀看着黄雪梅,想起这小姑娘的身世经历与方云汉的举措,终于下定决心,像方云汉说道:“好,我带你再去找一回。”

    方云汉淡淡的应了一声,左手仍在随意的拨着琴弦。

    他双目微阖,闲适的靠坐着单手抚琴,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只零散的几声,在越来越小的雨声之中,时起时无。

    离开京城之后,这两个月的旅途中,归海百炼的刀谱不过是第一站。

    真正让他期待的,不只是这门绝不会被皇帝请去的刀法,更有那一个,绝不会被皇帝请动的刀主。

    千武汇流,独战天下这条路,已经在紫禁城中开启,但是当时兵甲虽众,高手寥寥,最多算个序章,在下一次高潮到来前,不妨去见一见那些滚滚潮流之外,遗世独立的孤峰。

    ………………

    马蹄声疾,一路入了京城,片刻之后,就到了紫禁城中。

    马背上的人身份尊贵,一直到了端门前才下马,到了奉天门下才有人去禀告皇帝。

    这一路上,他目睹众多士兵被抬走,心中隐有疑虑。

    外朝广场上,服了伤药略作调息的段天涯和上官海棠,还护卫在奉天殿外,见到此人,他们两个立刻神色激动起来,快步走到奉天门下,异口同声:“义父!你回来了。”

    铁胆神侯点点头,道:“你们都受伤了,这宫中是发生什么事了?”

    段天涯心有余悸,道:“是这样的……”

    他简明扼要的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下,铁胆神侯听着,眉头越锁越深。

    听完之后,铁胆神侯右手下意识的抚了一下胸口,神情莫名:“想不到,当今天下,神不知鬼不觉的,又出了这样一个人物。”

    “从前他籍籍无名,但过了今日之后,便是鬼神皆知了。”段天涯苦涩道,“毕竟是……”

    毕竟是踩着大内密探、宫城禁军,击碎了皇帝的威严,在至尊破裂的余晖之上扬名。

    古往今来,大概没有哪一个江湖中人第一次名扬天下,就能如此耀眼。

    这些大不敬的话,段天涯没有说完,但其余两人哪有听不懂的意思。

    不过,没等铁胆神侯继续对这件事情发表什么看法,那边太监已经过来通报,皇帝召见。

    铁胆神侯暂别段天涯等人,踏入奉天殿。

    他在奉天殿中足足待了有一个时辰,出来之后就直接喊上段天涯和上官海棠,回转护龙山庄。

    段天涯迟疑道:“可是这皇宫之中的守卫?”

    “曹正淳近一段时间,估计会与皇上形影不离,有他在,无谓更多护卫,况且,守卫奉天殿,本来也不是你们的职责,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雨已经停了,但是,紫禁城地面上那一层薄薄的积水尚未散尽。

    铁胆神侯刚得知的那样震动人心的消息,踩着这一层水向外走去的时候,仍然稳如泰山,步履平缓,边走边说,“皇上有令,要邀请八大门派及四野千山间所有一流高手,在两个月内齐聚紫禁城,这件事情要由护龙山庄来办理。”

    方云汉的要求,上官海棠他们之前已经得知,虽然还有些惊心动魄的情绪残余,却已经不至于大惊小怪。

    皇帝也是从上官海棠口中得知方云汉的身份,和他之前做过的一些事情。不过盛怒之下的皇帝,估计也只记住了一个名字。

    上官海棠关心道:“义父,皇上是真的准备顺从那个人的要求吗?没有想过用其他办法对付他?”

    “想过许多,但都一一否决了。”

    铁胆神侯说着,在金水桥上驻足。

    从这里向前,能看到承天门,转身向后,也能直接望见奉天殿。

    这一条路上,还有一些倒地的甲士没有来得及被抬走,那些散落的兵器,留在墙角下,积水中,一片荒凉。

    可是这等庄严败落的战场,却偏偏没有多少惨烈搏杀,鲜血喷溅的痕迹。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遭逢大败,还没能完全从今日那场剧变之中抽回心神,他们看着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心中荒芜,没有心思想到更多的东西。

    可是这样的景象落在真正的高手眼中,却足以反推出当时一人穿梭于大军之中的场景,身临其境。

    “这样的武功……”

    铁胆神侯眼中扫过一抹阴沉的神色,在上官海棠发现之前,已然隐去,仍是一副纯然为国为君的忧思。

    他感慨一声,继续之前的话题,“皇上所想过最激烈的行动,莫过于调集大军,在天下间通缉围杀,但这样做实在劳师动众,有伤国体,而且,他今日的行动已经证明了,大军围杀,对他根本无用。”

    段天涯感叹道:“也许他今天来走这一趟,还有一层用意,就是为了杜绝大军围堵这种令人不胜其扰的手段。”

    “那就真的放任他逍遥两个月后,再上京城?”上官海棠愁眉不展,“一刀也被他带走了。义父,我看之前曹公公跟他交手,只是惜败一招,如果你跟曹公公联手,能不能将他拿下?”

    “曹正淳?”

    铁胆神侯不置可否的反问一声,缓缓踱步,凭栏望着金水河,忽然说道,“海棠,我只想看着你们三个长大,天涯和一刀,各有长处,但论及心思缜密,指挥若定,他们两个都不及你。可是今天,你心乱了。”

    上官海棠听到这话,愣了一下,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先低头,做了几个深呼吸。

    金水河上桥梁不止一座,看见他们三个在此,其与甲士、太监不敢冲撞,都从其他桥上来往。

    铁胆神侯看着那些人来来往往,没有催促。

    他回返紫禁城之后,在这短短时间之内,听说了皇宫剧变的整个过程,面见皇帝,被授以重任,还能气定神闲,甚至不忘在此时,提醒自己的得力手下,调整心态。

    任谁也看不出,这位当朝皇叔心里,现在到底有多少事情在流转,可是,这些事情显然都无法影响他的镇静。

    少顷,上官海棠道:“今日之事,确实让我失去平常的定性,义父,海棠知错了。”

    “人世间没有哪个人一生都能顺遂,每个人都是在打击中活下来的,你能够尽快恢复过来,就不算辜负我的期望。”

    铁胆神侯转身,赞许的看着上官海棠,“那你现在,有察觉到你之前忽略的事情吗?”

    上官海棠眼神一闪,惊讶道:“义父,你受伤了。”

    段天涯此时也回味过来。

    以他往日的机敏,绝不会反应如此迟钝,只不过今天,他左手拇指还时时刻刻的疼痛着,自己也身负内伤,口腔鼻腔内都是血腥味,所以,才没能察觉到铁胆神侯身上也带着伤创的气味。

    铁胆神侯叹了口气,道:“不错,天幽帮主司马潇擅杀朝廷命管,我这次亲自出手,虽然覆灭天幽帮,但也被司马潇和他手下总护法合力所伤。”

    潇潇公子司马潇在西南武林中凶名炽盛,天幽帮独霸西南,虽然商贸方面比不上东南各派联盟,论及高层武上实力,或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铁胆神侯虽然名垂天下二十年,但若是以一敌众,会被天幽帮所伤,也并不奇怪。

    ——假如铁胆神侯的武功真的是跟曹正淳差相仿佛,那这就很合理,在所有人眼中都很合理。

    “现在,即使我与曹正淳联手,也未必能拿下那人。既然他说两个月后再来,难道还等不了他两个月吗?”

    铁胆神侯说罢,上官海棠黯然。

    “然而。”铁胆神侯话锋一转,“除了邀请各方高手之外,在这两个月之内,我们也未必没有其他方法针对此人。”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都精神一振,专注倾听。

    “去通知成是非。”铁胆神侯说道,“成是非得到古三通传功,金刚不坏神功一旦施展开来,金身不败,刚猛无俦,在金身护体的状态下,更胜于曹正淳的天罡童子功,无论对手是谁,他都能与之较量一番。”

    段天涯忧心道:“可是,成是非的功力运用还不纯熟。”

    “你不要小看了他,他自小混迹于市井之中,古灵精怪,而且不像寻常江湖中人,被名声所累,无论何时何地,他都能直接逃跑,没有那么容易陷入真正的危险之中。”

    铁胆神侯和善的笑着,“只让他去骚扰那人,他绝对可以胜任。身为黄字第一号密探,这也是他份所当为的事情。也许,他还可以设法营救出一刀。”

    成是非和云萝郡主虽然隐身于民间,但其实他们的行踪一直没有逃脱护龙山庄的情报网,上官海棠也对此了如指掌,当下应道:“那我立即设法去通知他。”

    铁胆神侯说道:“去吧。”

    他叮嘱道,“成是非去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就别让云萝跟着一起了。”

    “海棠明白。”

    兵贵神速,上官海棠疾步而去。

    铁胆神侯也终于从金水桥上动身。

    他还是徐徐而行,走向承天门的过程中,又向段天涯说道:“实际上,在我去的时候,皇上仍在殿内为这件事情大发雷霆,他提及了许多想法,最后依旧只能选择顺从方云汉的想法。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段天涯早就想过这个事情,道:“那是因为方云汉的要求,确实就是最稳妥,最有可能杀死他的方法。”

    “是。此人的狂妄行径,才真正该称得上大魔头三个字。”

    铁胆神侯倏然笑道,“可,天下高手,也不仅是局限于大明疆域之内。他的狂妄,或许已在某一种程度上去到极尽,但不妨由我再来给他添上一笔。”

    段天涯诧异道:“义父你是说?”

    “天涯,你有几年没见过你师父了吧?”铁胆神侯眼中闪着运筹帷幄的光采,道,“你师父前一阵子来信,说要与我切磋,如今已经到了大明境内。”

    “师父久居东瀛,怎会突然想与义父一战?”段天涯微愕,却不曾深究,转而思忖道,“义父是要我把他也请到京城来,一起参与两个月后那一战?”

    “不错。”

    一路至此,铁胆神侯踏出承天门。

    背后承天门的影子投下,巍然依旧,这由人塑造起来的建筑,却并不会因为紫禁城中人们的悲怒成败而失色,皇位更迭与之无关,雨水洗刷之后,只让这座宫城在天地之间更清晰。

    铁胆神侯背倚峻影,举目望着雨后清朗的京城街道,气态沉雄,道,“两个月后,他要试一试当今大明江湖的实力,那我就给他再添上东瀛武道集大成者。”

    段天涯想到要跟师父重逢,却又要去请师父参与一场不知何等危险的战斗,心中一时不知是喜是忧。

    可他不会拒绝这件事情,因为他不会否决义父的命令,也因为他的师父,不可能拒绝这样的邀请。

    承天门前,段天涯抱拳一礼,道:“天涯定不辱命。”

第207章 洛状元之秘(4700)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都离开了京城,也就在他们离开的第二天早上,有一对夫妇回到了京城。

    这个时候,皇帝正在浴德池中沐浴。

    从前皇帝来这里沐浴的时候,总是在一阵调笑玩乐,欢畅淋漓之后,才来袪除疲惫,享受香汤。

    而今天,一夜未眠的皇帝来到这里的时候,只是想要通过沐浴让自己更精神一些,或许也存了借助沐浴这个仪式,去除身上晦气的念头。

    故而今日的浴德池中,没有放松低笑,只有一片沉静肃穆,几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服侍着皇帝。

    曹正淳亦守在浴德池外。

    一个小太监悄悄赶来,与曹正淳耳语几句。

    “曹正淳,有什么事?”

    小太监的话未说完,浴德池里就传来了皇帝的问话。

    皇帝从前在沐浴的时候,是不会在意周围出现什么情况的,但是,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他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精神,注意着四周。

    从昨天奉天殿里的烛影,今早紫禁城中的朝阳,到现下裕德池里的水花,外面站着的太监、宫女,他都有留心。

    好像见了方云汉那一面之后,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像往日一样,只关注自身,理所当然的享受着众人瞩目。

    真正高贵高傲,看重自身的人,才能对外界的各种变化不萦于心,不留痕迹。

    才能以自己为主,安然的等待着旁人来向自己汇报,如果不来汇报,他也不在意,因为除自己之天子之尊以外,世上无大事。

    而现在的皇帝,却连烛火燃烧间一下噼啪的响动,花园里突兀凋落的一片树叶,周围的小太监一个投向别处的眼神,都要关注,都要探究。

    所以皇帝问的这句话里面,带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焦躁。

    曹正淳却察觉到了皇帝的这种情绪,所以他故意小步快行,响应这种焦急的问话,回答的时候吐字也很快,语调却平直,清晰。

    他道:“启禀皇上,是洛菊生回来了。”

    皇帝眉头一皱。

    曹正淳没有抬头,看不到皇帝脸上的表情,可他仿佛知道皇帝的疑惑,已继续解释下去,“洛菊生是三十六省文武状元,也是老奴的把兄弟,他文采斐然,武功精绝,一身炉火纯青的少林内功,佛门正宗,最善于养神理气。”

    “老奴想要让他为皇上推拿活血,保养精神。皇上您看如何?”

    皇帝脸上浮现一抹释然,点头说道:“你有心了。这个洛菊生,朕好像还记得,他真有这样的本领?”

    “绝无半点虚假。”曹正淳恭敬说道,“经过他的推拿,也能让皇上好好休息一番,而且,他的武功实则不下于老奴,有他在,老奴也能告罪暂休,调养疗伤,以备下一战。”

    皇帝沉吟数息,道:“好,等那状元过来了,你就自己回去养伤吧。”

    “谢皇上恩典。”

    片刻之后,皇帝离开浴德池,见了洛菊生。

    少林的推拿过穴之法确实有些门道,何况洛菊生本来就精修少林金刚指,在指法按摩这一方面,配合上大力金刚指的认穴,简直是杀鸡用了宰牛刀。

    皇帝本来满腹心事,一腔恨怒,一夜未睡,自以为憔悴难眠,没想到在洛菊生的按摩之下,不消半刻,就已经沉沉睡去。

    洛菊生趁着这个机会,迅速赶往东厂,面见曹正淳。

    曹正淳之前在皇帝身边陪了一夜,形貌狼狈,仪容不整,他离开了浴德池之后,也已经抓紧时间,洗漱熏香。

    洛菊生来的时候,陪了皇帝一夜半日,不休不食的曹正淳,正在吃早饭。

    紫禁城中当然不缺山珍海味,到了东厂督主这个位置上,他的吃穿享受,如果愿意,就算与皇帝相比,也能不差分毫。

    然而他只捧了一碗熬的粘稠的小米粥,像个普通老人一样慢慢吞咽。

    其实山珍海味,也多是华而不实,就算其中有些独特的营养,吃的过剩了,反而对身体有害,清晨的时候,人的肠胃最能接受的就是这么一碗平平无奇的谷物。

    曹正淳从前就注重保养,昨天一败之后,他在这些方面就变得更加细心。

    细心才能养好伤,养伤才能一雪前耻,所以吃饭要排在报仇前面。

    “洛兄,坐。”

    曹正淳喝完了一碗粥,让旁边的小太监再去添一碗来,伸手引洛菊生落座。

    洛菊生当仁不让的坐了,抱拳道:“曹兄,我与夫人今天早上一回来,就听说紫禁城中发生一场巨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清早的,这些扫兴的东西之后再谈。”曹正淳摆了摆手,道,“我现在只想先听一听,洛兄当时在书信中,屡次提及的那个重大秘密。”

    提到这件事,洛菊生神色一整,就把刚才的疑惑暂且抛到脑后,他所要说的这个秘密,在他心中确实是最为重要,紫禁城中发生了再大的事情,也比不上他对这个秘密的兴趣和分享这个秘密时的兴奋。

    “曹兄……”洛菊生正要说话,忽然语气顿了一顿,眼神偏向房中其他人。

    曹正淳会意,一抬手,门口的那些小太监都退了出去,把门也给关上了,只剩下一个铁爪飞鹰,还站在他身后。

    洛菊生见状有些疑惑,他上次来东厂的时候,曹正淳最信任的人还是皮啸天,这一次就换了个人了。

    不过他也不会多问。

    能成为文武状元的人自然是个聪明人,他跟曹正淳名义上是把兄弟,实际还是曹正淳的麾下,对上司的决定智慧太多,容易惹人猜忌、排斥。

    “曹兄自然不会不知,江湖上传说中,有三把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兵。”洛菊生开始诉说那个秘密,他先用了一件众所周知的事情作为引子,“割鹿刀,天怒剑,凌霜剑。”

    “传闻这三把兵刃,都已经超过了凡俗的界限,到了一种神异的程度。”

    “凌霜剑在镜映湖之下,割鹿刀在帝王谷之中,多少年来传说不灭,只有天怒剑,在上百年前,昙花一现,噬主失踪。”

    洛菊生的神情振奋起来,道,“这么多年来,不知多少人在揣测天怒剑的下落,而我这次回转少林,机缘巧合之下却发现……”

    “天怒剑就在南少林!”

    此话一出,曹正淳耸然动容,铁爪飞鹰双眼一垂,掩盖了眼中闪过的一抹惊喜。

    ………………

    紫禁城的清晨将过,昨日的雨水潮湿,在今天的太阳炙烤之下渐渐蒸发,四处充斥着清新的空气。

    深宫中的皇帝酣睡,东厂里的人分享着一个绝大的秘密,而在护龙山庄的静室之中,铁胆神侯正一人独处。

    他在为自己治伤。

    华贵的侯爷袍服褪下,赤着上半身的铁胆神侯,有着强壮如同青年的躯体。

    只是那宽厚的胸膛上,却斜陈着一道凄厉的伤口。

    这是一道刀伤,伤口上,还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流丽彩色痕迹浮动。

    这道刀伤美丽得不像是人用刀砍出来的,而像是有画龙点睛的丹青妙手,精心的用画笔描绘所成。

    能够造成这种伤口的,在武林中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所以铁胆神侯不能让别人看到这道伤,他只能自己给自己上药。

    千金不换的极品金创药散,倒在伤口上,在伤口之中积累了一道白痕,还有更多的药粉洒落。

    铁胆神侯草草的用绷带蒙住伤口,给自己包扎起来。

    他包扎的手法并不精细,因为无论怎么包扎,对这道伤口的影响都微乎其微,甚至那药粉也未必没有多大成效。

    这道伤想要痊愈,只有靠浑厚的内力慢慢消磨。

    即使是以铁胆神侯的功力,只怕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才能养好伤口。

    但是,在包扎完毕之后,铁胆神侯用手掌隔着绷带,轻按着这道严重的刀口时,却止不住地露出了一身志得意满,为山九仞,大势已成,势在必得的笑容来。

    “萧王孙~”

    铁胆神侯的声音,在只有一人的静室之中悠悠的流转,傲然含笑,“下一次,你还能保住你的刀吗?”

    一句话说尽之后,铁胆神侯的情绪,又渐渐的从高傲转为感怀。

    他目视前方,眼神渐渐变得温和起来,甚至有一种幸福的意味。

    前方其实只有一面光洁的墙壁,任何人对着死物流露出充沛的感情时,往往只是在睹物思人,或者干脆是在做跟这个物体完全没有关联的思念。

    在他人眼中,铁肩担道义、垂泪为苍生的铁胆神侯朱无视,正在思念一个女人。

    “素心,再等一等,很快我就能让你醒过来了。”

    世间万姓万人的人生,都有他们各自的目标。

    各人诉求不一,追求的高度不同,所认为的成功也有不同标准,乃至有时,彼之砒霜,我之蜜糖,对成败的看法截然相反。

    但是,如果提起铁胆神侯朱无视,去问询一万个人的话,至少会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会异口同声,认为他已拥有一段无比成功的人生。

    那不认同这一点的,大约是个死人。

    铁胆神侯出生于皇家,可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受到皇帝的重视,那算不上是一个成功的起点,他真正的成功,始于二十年前。

    在他当年挫败了大魔头古三通,领了先皇御赐的丹书铁券,创建护龙山庄之后,属于他的生涯,就真正进入了一个全新的篇章。

    这些年里,曹正淳越是想要贪图权力,迫害忠良,越是结党营私,扩大自己的势力,与他对抗的铁胆神侯,名望也就越高。

    朝中文武百官,但凡不屑于、不情愿跟曹正淳同流合污的,都对铁胆神侯朱无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身为当朝皇叔、中流砥柱的人,甚至不用刻意经营,就拥有了大批的拥护者。

    而在朝堂之外,他身边有天地玄黄四组密探,有遍及天下的情报网,有一手培养出来的天涯,归海,海棠三个得力干将。

    在文坛之中,有无数人将铁胆神侯视为当朝正气的化身,希望书信往来,笔墨交心,引以为知己。

    在那些总会暗中鄙夷朝廷鹰犬的武林人心中,也会把铁胆神侯和他们鄙夷的形象划分开来,视之为天下间最负盛名的高手,可称天下第一的强者。

    但是,在这所有的人面前,铁胆神侯都需要时时刻刻维持着自己的伪装,要高风亮节,光风霁月,就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心中的权谋阴私,知道他内心里的厌弃鄙误。

    这是朱无视自己的选择,是他为了自己的事业规划的道路,他不会厌恶这种时刻伪装的生活,甚至时而在这种生活中感觉到乐趣。

    但他,有时也会累。

    只有一个人待着的时候,铁胆神侯朱无视,才不必铁胆,不必神圣,真切的表达出自己的憎恨,忧虑,怨毒,仔细的回味着自己的得意,渴求,还有……

    爱。

    当年的大魔头古三通,原本号称不败顽童,虽然骗神骗鬼为乐,其实生平不做恶事。

    但在古三通与朱无视结交之后,当时还年轻的朱无视,对古三通的未婚妻素心一见钟情。

    为了获取更强的资本,走向更高的地位,也为了夺占素心,朱无视开始在江湖中四处为恶,精心算计,全部嫁祸给古三通。

    当八大门派和朝廷为了针对古三通这个大恶人,联合派出一百零七高手,和古三通约战于太湖之畔时。

    朱无视又先到一步,混在一百零七高手之中,逐个击破,吸干了这些高手的功力,并将这些人的血债也算在了依约而来的古三通身上。

    经此一役,古三通彻底成了八方悲惧的大魔头,朱无视就正大光明的向前约战。

    可是谁能料到,他吸干了一百零七个高手的功力,还是只能跟古三通斗了个伯仲之间,到了最后一招的时候,他以言语令古三通分心,偷袭了一掌,终于奠定胜局。

    可惜那一掌,只有一半打在古三通身上,另一半,则误伤了素心。

    素心不懂武功,就算是铁胆神侯气衰力竭时的半掌之力,也让她五脏俱伤,百骸俱损。

    好在那时候铁胆神侯身上还带着一颗救命至宝,天香豆蔻。

    天香花三千年前绝种于世上,所留下的天香豆蔻,有匪夷所思的奇效。

    服下这一颗之后,无论什么样的伤势,都会当场凝结,固化住最后一点生机。

    从此,素心就在不生不死之间徘徊,沉眠不醒,被铁胆神侯安置在天山寒冰洞中。

    这种状态下的素心,如果能再服下两颗天香豆蔻,就能彻底痊愈,清醒过来,而且还能永葆青春。

    可恨的是,另外两颗天香豆蔻,早在数十年前,就已经被先皇收集到手,全部服用。

    素心只能继续沉眠。

    那之后,铁胆神侯余生之中所追求的东西,只剩下两件事。

    一是人间最高的宝座,二是素心。

    不!

    一是素心,二,才是那张椅子。

    如果第一件事终究不能成功,如果两件事情不能全部完成。

    那么无论在别人眼中的评价如何,朱无视只会觉得自己的一生,充满失败。

    好在,这两件事情的终点,都已经不远。

    “快了,快了。”

    朱无视闭了闭眼,穿上了自己的衣服。

    他正要开始专心疗伤,突然,墙角出了一颗暗格,发出轻响。

    在整个护龙山庄之中,这是只有铁胆神侯一个人能来的地方,而那个机关,其实是用来给一个最特殊的探子传递一些隐秘情报的,也只有铁胆神侯能够开启。

    铁胆神侯的目光转向那一处,伸手一抓,一片紫色的光晕浮现,仿佛天边的紫霞凝结在他掌中,骤然传出去庞大的吸力。

    嘭!

    一声爆响,墙角的暗格中飞出一个铁筒,落入他手中。

    打开铁筒看过,铁胆神侯神色微动,双目一抬。

    静室里忽然传出十几道重叠的噗呲声。

    那是分布在四方角落的一盏盏油灯,在铁胆神侯这一抬眼的动作下,受到了弥漫在大气间一股玄奥力量的影响,在同时点燃。

    灯芯激燃,灯油滋滋作响,室内一时大亮。

    那一眼燃灯的人,聚着满室光辉,注视铁筒密信。

    半晌后,他喑哑道:“天怒剑……”

第208章 晒太阳的东灜刀首(5700)

    幽斋特下高人榻,古道频来长者车。

    这是位于大明疆土内某一处的客栈。

    客栈前面的对联,写的有几分古朴典雅的意思,光看对联的话,或许会让人对客栈内部的实际摆设,生出一些曲径通幽,别出心裁的期待。

    让人联想到盆栽典雅,小院清幽,雅间里半盏美酒,书墨琳琅的场面。

    但其实,这也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罢了。

    甚至,这是一家显得有些小,有些冷清的客栈。

    客栈大堂里只有四张桌子,几条长凳,一个伙计,一个掌柜,厨房里也只有一个无所事事的厨子。

    通向二楼的楼梯下,摆着一些酒坛,可是一眼看过去,所见的坛子都是空的。

    掌柜的百无聊赖,把手里的那几笔进账算了又算,算盘珠子拨弄着,哒哒作响,他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道:“我看这个时辰,那客人又快要起床了,小陈呐,你酒买回来了吗?”

    店里的伙计拍拍自己的肩膀,说道:“今天一大早,我就去搬了两坛酒回来了。”

    掌柜的又转头看了一眼的楼梯下的酒坛,说道:“怎么没看到呢?”

    “反正也就是那客人一个人喝,我直接给放到他门口旁边了,一开门就能看见。”

    那伙计小陈回答了两句之后,带着些惊叹的意味说道,“话说回来了,掌柜的,我在这儿也干了好些年了,不是没见过那些贪杯爱酒的,像他这么能喝的,还真是少见。”

    “这几天的功夫,把咱们店里的那些酒都喝完了,还得到外面去买。”

    “你管他的,反正银子给够,他要喝什么酒,就给他去买,你负责跑腿,不是也加了钱吗。”掌柜的却是笑容洋溢,“其实就他这个喝法,这几天咱们赚的,抵得上过往快半年的利润了。”

    伙计往楼上看了一眼,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说道:“掌柜的,我是怕他喝死在咱们这儿。”

    掌柜打算盘的手停了一下,转头看着那些空酒坛,心中也有些疑虑。

    那两个客人到这里来的时间不长,其中一个滴酒不沾,另一个每天酗酒。

    喝酒的那个没几天功夫,就把店里十几坛酒全都喝光,还要更多,他给的钱足够多,却不求好久,只求烈酒,不求酒家的字号老,只求酒的种类多。

    这么喝下去,搞不好是真要死人的。

    客栈里的两个人正在迟疑,二楼的一扇门,吱嘎一声打开来。

    一个头发散乱胡子拉碴的男人从门里面走出来。

    果然就像那个伙计说的一样,他一开门,就看到了放在门边的两坛酒,顿时眼前一亮,俯身把酒抱了起来,又要回房。

    这人虽然满身酒气,但是出门进门的时候,脚底下都是稳稳当当,双手抱酒坛,后脚一勾,门就紧紧关上,身子纹丝不晃。

    掌柜的抬头看着那人稳健的动作,等他回了房间之后,低下头来,说道:“看这人的架势,估计是练过几年的,什么江湖中人吧,也没那么容易喝死。”

    他嘴上这么说,过了一会儿,却又叮嘱伙计,道,“反正也没客人,你待会到药铺那去,买点解酒救急的药回来。楼上的动静,多关切着点。”

    “行,我知道了。”

    小陈点点头。

    二楼的房间里,乱发男子听到了楼下两个人的对话,无声的笑了笑。

    他在桌子上放下了一个酒坛,抱着另一坛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一手伸出,就像是一只长臂的猿猴,搭在了屋檐边上,轻轻一荡,整个身子就翻上了屋顶。

    他起得晚,如今已经是日上三竿,屋顶上的瓦片都被晒得有些暖,风吹过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点尘埃扬起来。

    这人也真是不修边幅,直接就在这脏兮兮的屋顶上坐了下来,拍开封泥,灌了一大口酒下肚。

    “啊~”

    男人满足的舒了口气,眯起了眼睛,“这边的酒不管是什么种类的,喝起来都是这么舒畅。”

    嘎!

    在这个男人刚才推开的那扇窗户旁边不远处,另一扇窗也被推开。

    住在隔壁房间里的老人临窗而立,脸色冷酷。

    这个老头的装束与当今时代的中原人士有很大的差别,是一副东瀛武士的装扮,站姿挺拔,苍老而无须。

    “有给你准备好的舒适客房,你不住,非要找这么一间小客栈住下,每天喝这些劣等的酒水,居然已经满足了吗?”

    老人看着窗外,目光投注在街道上的那些行人身上,但他的话是对屋顶上的人说,言辞如刀,十分刻薄。

    “想不到十三岁出道,历经六十六次血斗,全无败绩的宫本武藏,老了之后,野心已经萎缩到了这种程度,真是令人叹息。”

    屋顶上的男人满不在乎的笑着,又灌了一口酒之后,说道:“你是觉得有野心的人,应该追求华丽的住宅,就一定不能选择简陋的居所了吗?老柳生,你的心太小了,眼也狭了,已经看不懂我了。”

    老人说话的时候用的是东瀛话,男人说话的时候用的却是中原话。

    他们两个交流无障碍,所说的话,如果被这里的人听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他们还置身于东瀛的话,这两句话中透露出来的身份消息,以足以令听众畏惧退避或者钦羡拜服。

    宫本武藏,从他十三岁扬名开始,四十九年以来不败的东瀛绝代剑客。

    最近二十年以来,在东瀛百姓的心目中,他的名声已经渐渐到了足以与传说中的鬼神媲美的境地。

    传说当他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可以凭一人之力,去左右东瀛境内任何一场战争的胜败。

    而那个老人,能够用这种态度跟宫本武藏交谈,又被称之为老柳生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人选,柳生新阴流这一代的主掌者,被称之为杀神的柳生但马守。

    但马守这个称呼,本来是指东瀛境内的但马国司一职,可柳生但马守出生的时候就以此为名。

    他的一生,也不负此威名,早从青年时代,就被东瀛人目之为当代首屈一指的大剑豪。

    柳生但马守冷哼了一声,也换了中原话,道:“你别忘了,那个人叫我们过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的。”

    “叫?”

    宫本武藏眉毛一挑,重复了这个字。

    他在屋顶上动了动嘴唇,抹掉了胡茬里面沾的一些酒水珠子之后,像是很高兴的又喝了一大口酒。

    仿佛,把刚才柳生但马守说的这个字细细的嚼碎下去,那种滋味,就刚好能配了这一口烈酒。

    “呵呵。”宫本武藏咽了这口酒之后,还要说话时,目光一定,落在了街上,“天涯?”

    按照铁胆神侯给的地址找到这里来的段天涯,听到这声之后,一抬头,就看到了屋顶上的那个男人。

    “师父。”

    段天涯在屋檐下抱拳,仰起来的脸上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笑容。

    不过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站在二楼窗户前面的柳生但马守。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微妙。

    当年段天涯受到铁胆神侯的命令,前往东瀛拜师学艺,本来是想要了解一下东瀛忍者的手段,结果半路遇到宫本武藏,就成为了宫本武藏的弟子。

    柳生家作为名门,其实一向对未曾正经拜师学艺过的宫本武藏有些鄙夷,认为他只是野路子。

    当一个野路子足够强大的时候,便等于是在不断挑衅其余名门的威严。

    所以双方门下常有冲突。

    按照宫本武藏出面定下的赌约,他只教段天涯百日,就要柳生但马守的儿子与其一战。

    其后,柳生但马守之子落败,柳生家不得不将他禁于家中十年,自然不可能对段天涯有什么好脸色。

    屋顶上,宫本武藏也笑了笑,他俯身向前,却先看到了段天涯的左手,左边的眉毛就跳了跳,招手道:“上来。”

    段天涯纵身上了屋顶,又要施礼,却被宫本武藏直接探手,捉住了他的左手腕。

    宫本武藏盯着段天涯的左手看了一会儿,说道:“你这只手上的伤,是在想要换一种方法抽刀的时候,被人打折了拇指吗?”

    段天涯点头道:“是。”

    宫本武藏松开他的手,晃着自己的酒坛,道:“那你后来拔出刀了吗?”

    段天涯惭愧低头:“不曾。”

    “哦。”宫本武藏反应平淡,又喝了好几口酒,不咸不淡的问道,“伤你的人是谁,他现在人在哪里?”

    “天涯这次过来,就是与这件事情有关。”

    段天涯把当日发生在紫禁城中的事情简略的讲了一下,在他口中,当然会隐去方云汉后来踏入奉天殿、皇帝狼狈急怒的那些细节。

    但是,光是听到了开头和结尾,宫本武藏也已经明白,在那场冲突中,到底谁才是胜者。

    “所以,铁胆神侯要你来找我们去京城?”宫本武藏总结道,“在那里等上两个月,就能够见到那个,方云汉?”

    “是。”段天涯应了一声,转而说道,“不过义父并未提及柳生家主,也许不知他也来了。”

    宫本武藏意有所指:“你义父怎么会不知呢,他可太知道了。”

    段天涯不明所以,却也点头说道:“想来也是,义父掌管天下情报,应当不会漏过柳生家主这样的人物。”

    宫本武藏听完这话,忽然转头,死死地盯着段天涯。

    他看了很长时间,看得段天涯都开始怀疑自己脸上是不是多出什么东西来,才长叹了一声,说道:“天涯,我教了你多长时间来着?”

    段天涯对自己的那段经历记忆犹新,道:“第一次教了百日,第二次教了三十九日,第三次教了十七日,但我在东瀛住了七年。”

    “原来我教了你三次啊。”宫本武藏撇过脸去,抬起一只手捂着脸,叹息道,“我太失败了。”

    段天涯莫名其妙:“师父何出此言?”

    宫本武藏摇头不已,道:“我教你的时候,真应该再教点别的东西。”

    他想了想,捏着自己的下巴,道,“比如说,我还应该教你养成喜欢饮酒的好习惯。”

    段天涯有些不太明白,宫本武藏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这种事情。

    但这一提起来,他鼻子嗅了嗅,也神色一正,道:“师父,饮酒诚然是雅趣,可你身上的酒气比在东瀛的时候浓重多了,中原的酒烈,喝多了不免伤身。”

    “我知道。”宫本武藏摇晃着手里那个酒坛,里面所剩不多的酒水哗哗作响,“我来到中原,还没有好好见识一下中原的武功,就已经先见识到中原的酒是多么博大精深了。”

    “这几天里,我大概已经喝掉上百斤的酒了吧,但是中原之大,真是不知还有多少种比这些更新奇、更浓烈的酒。”

    说着,宫本武藏把手里的那个酒坛饮尽,又深深的叹了口气。

    他见到段天涯之后,已经有数次叹息,但他这一次吐气的时候,与之前的感觉截然不同,并无半点遗憾,只有深长的舒畅,浓烈的欣喜。

    “好多酒啊,我真该早些到中原来的。”

    段天涯微笑道:“京城有天下第一庄,天下第一庄中有天下第一酿酒师,等师父到了京城,天涯一定向他求来最好的酒,为师父接风洗尘。”

    宫本武藏却摇了摇头,在这个倾斜的屋顶上站了起来。

    段天涯留意到了宫本武藏的装束。

    他乱发披散,胡子拉碴,脚上穿了一双草鞋,粗布的衣裤略显肥大,从衣领处可以看见,他只穿了一层。

    这样的装束,跟宫本武藏在东瀛的衣着截然不同,看起来跟大明江湖中那些帮派底层的草莽人物并无什么差别。

    他站在屋顶上,手在太阳底下,在风中,招了一把,放到鼻端嗅着,道:“你们中原好像有句话叫做,久处鲍鱼之肆者,不知其味也。我确实喜欢喝这里的酒,甚至刚才把那几口酒喝下去的时候,还觉得其味浓烈。”

    “可是,你为我带来了京城故事的浓香,这香味在风中渐渐的积蓄,舌头上的滋味却在逐渐淡去。现在,不管是什么酒放在我面前,大概都与白水无异了。”

    宫本武藏拍了一下段天涯的肩膀,“你要为我求取天下第一酿酒师的佳酿,还不如给我找一找这香味的源头,让我去痛饮那处山泉,鲸吞彼方溪水。”

    他期待的笑着,凝视着段天涯,“你,能带我去寻吗?”

    段天涯知道宫本武藏只是在做比喻,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这里哪有什么浓香,只充斥着宫本武藏身上的酒味,便迟疑道:“可是……”

    宫本武藏断然一喝:“你愿或不愿?”

    段天涯无奈,道:“可是我也不知道那人到底在哪里,还要去寻个探子联络,征询一下。”

    “这才是干脆利落的天涯嘛。”宫本武藏松手,推了他一把,“那你还不快去。”

    段天涯只好走了。

    等他跳下了屋顶,走出了这条街的时候,屋檐下又翻上来一道身影。

    一双木屐踩在了厚实的瓦片上,轻轻一响。

    宫本武藏望着段天涯离开的方向,单手抛着那个空酒坛,起起落落,乐此不疲,犹如根本没有注意到柳生但马守来到他身边。

    “你要违背铁胆神侯的要求吗?”

    宫本武藏又一次接住了酒坛,随手把这坛子扔到了屋脊的另一边,滚到客栈的院落之中,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他拍了拍手上的酒渍,说道:“违背,这个词,在中原人的语言习惯里面,是不是应该跟命令组合起来用?”

    柳生但马守听出他弦外之音,道:“你不用讽刺我,我并没有把自己视为铁胆神侯的下属,但是既然是结盟,按照规定完成盟友的要求也是理所当然的话,如果你要违反他的要求,那他以后也未必会支付该有的报酬。”

    “你是这么想的啊。”宫本武藏侧首看向柳生但马守,忽然问了一件不相关的事情,“你那个儿子屡次三番对我不敬,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直接砍了他,而是立下那个赌约吗?”

    柳生但马守漠然道:“你不想跟我们柳生家成为死敌。”

    宫本武藏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万分的说道:“你居然会觉得是这个原因?”

    “我请教一下。”他做出好奇、恳切的表情,“你到底是从哪边看,才能看出来我会怕这种事情?”

    柳生但马守一时语塞,哼了一声,手掌放在了腰间刀柄上。

    宫本武藏失望道:“我只是觉得那边也只剩下你们柳生家还有点意思,所以才留下你的儿子,让他活着,让你更好的看一看。”

    “你的三个子嗣之中,以你儿子最废物,大女儿已比他更强,小女儿则天资最高。你的小女儿,才真正应该成为柳生家的继承者。”

    “可是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他毫不留情的评价道,“你比我想的低了太多,你根本看不懂我要你看的东西。”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惋惜道,“你啊,原来是这样的你,也配继承柳生宗矩的名字,上泉信纲的道统,叫做柳生但马守吗?”

    柳生但马守手扣刀柄,冷笑道:“当年连吉冈家十岁出头的幼子都不放过的宫本武藏,居然有这样为别人考虑的心情。到底是岁月磨损了你的刀刃,还是太阳晒昏了你的头脑?”

    宫本武藏脸上已经没有表情,道:“你走吧。”

    “什么?”柳生但马守一愣。

    “你没有资格跟我同行啊,柳生。”宫本武藏轻声细语,“或者说,你是要我动手赶你走吗?”

    “好!”柳生但马守拔刀出鞘,“我们也是该好好的打一次。”

    宫本武藏转了一下身子,眯着眼睛,背着光,看着柳生的起手式,古井无波道:“你们柳生新阴流的剑法,有杀人刀,活人剑,无刀取三个层次。”

    “你的杀神一刀斩,是把杀人刀推陈出新,另辟蹊径,单纯以武人的眼光来看,已不逊于活人剑的境界,但是还终究认识不到无刀取的高明。”

    柳生但马守肃然,举刀,屋顶上起了一阵白风,白沙,白雾。

    白雾渐浓,他道:“你嘴上的刀子修炼的确实已经不错了,只是,二十年不见你的圆明一流,老夫倒是更想要看看如今你手上的刀子到了什么程度?”

    宫本武藏空手看着那阵白色风雾:“圆明一流吗?我早就忘了,正如你所说的,我这些年只是在晒太阳而已。”

    不只是这客栈的屋顶,周围的几个屋顶渐也全被这阵白风笼罩。

    “那你就去死吧。”

    “杀,神,一,刀,斩。”

    不见人,只见风,五个字后,陡然杀气横溢,白风急啸。

    周边行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全都奇怪的注目着此处。

    他们看到那阵白色的风,忽然觉得眼前一痛。

    那顶上杀气之深,不能直视。

    宫本武藏被卷入杀气之中,抬起了手。

    就像是晒太阳晒到惬意极了之后,伸了个懒腰。

    “你,回去吧。”

    杀气逆转,风清日明。

    眼睛被刺痛流泪的人们眨了眨眼,再抬头看的时候,屋顶上哪有什么白风?

    只有一个落拓汉子在打哈欠。

第209章 金刚起意(4800)

    嗒哒嗒……

    天空中,云层缓缓的移动着,日头滑向西边,逐渐昏黄的阳光里,夯实的黄土大路上,两匹骏马小跑前行。

    马背上,段天涯问道:“柳生但马守怎么突然回去了?”

    宫本武藏在马背上坐的松松垮垮,道:“那当然是因为我劝了他一下,他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决定回去自闭……嗯,闭关苦练。”

    段天涯顺势说道:“师父继而能够劝走柳生但马守,我也有几句话想跟师父说一说。”

    宫本武藏懒散道:“你想劝我不要去?”

    “天涯的话也许不动听,但绝对出自真心,我是觉得,仅有我与师父两个人去寻他,绝不是一个明智的举动。”

    段天涯满目诚挚,面向宫本武藏,已经考虑了有一段时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我也见过师父你的剑法,可是,那方云汉当日孤身一人横贯紫禁城,只用了一把雨伞,一只左手,斗过数千兵甲,仍神完气足,我实在不知,他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样的境界。”

    这段话等于是明着说,在段天涯这个徒弟心目中,宫本武藏会败给方云汉,段天涯也已经做好宫本武藏要发怒冷叱的准备。

    没想到,宫本武藏的回应居然很平静,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又仰天打了个哈欠,道,“但是,是胜是败没有那么重要,我只是这个时候想去找那个人打一架,至于打过之后会不会赢,会不会死,这些东西我不会考虑,你也没必要替我考虑。”

    段天涯闻言,双眉一耸,手掌下意识的拉了一下缰绳,骏马一声低哑的嘶鸣后,停在了原地。

    宫本武藏也拉了一下缰绳,转头去看他,道:“怎么了?”

    段天涯愣着,两眼一时间没有焦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一只凶残的老虎开始吃斋念佛了。

    对于段天涯来说,宫本武藏也许可以算是一个好师父,因为对方确实将高明的剑术,尽心传授给他,时常为他点名缺陷,直抒道理。

    但在他的心目中,这个好师父,同样也是严苛、死板甚至毒辣的形象。

    曾经因为有一个村汉无意中碰了宫本武藏的剑,他就不问缘由,斩下了那人的手掌。

    在传授剑术的时候,宫本武藏总是会顺带的讲解许多设置陷阱,利用环境、对话扰乱对手情绪,趁机袭杀的手段。

    这实在很不符合中原传统认知中,真正知名剑客的风度。但在东瀛,反而另有一批人追捧这样的做法,因为在他们的论调中,剑法就是兵法,兵法只为胜利。

    为了胜利,从不惮于使用剑术以外的手段,而又不容许任何人质疑他“常胜不败”的剑术名声。——这才是段天涯的记忆里,宫本武藏的性格中最鲜明的一点。

    看段天涯愣了这么久,宫本武藏又问了一声:“你怎么了?”

    “没什么。”段天涯回过神来,道,“我只是觉得,师父好像比以前随和了很多。”

    “当然了,因为人在不同的年纪,就是不同种类的动物啊。”

    宫本武藏回过头去,两腿夹了一下马腹,骏马继续向前,段天涯跟上,听他细说自己的心得。

    “生而为人,年轻的时候就要狠毒,凶猛,才能够打拼出自己的事业,中年的时候,就要懂得沉稳,虚伪,才能够保住自己的名声。”

    说到这里,今年六十二岁,外貌和神态却像是二十六岁的宫本武藏,指了一下自己,“而如果幸运的活到了老年,那就一定是上天眷顾了。”

    “既然是幸运的人,就不用计较那么多,可以放肆一点,愚鲁一点的生活了。”

    段天涯听得认真,问道:“那么少年人呢?”

    “少年人?”宫本武藏一声哼笑,道,“童年少年的人,不过就是懂得更少、受到更多管束的老年人,像是我这样的老家伙,才是真正率性放浪,无理取闹,童稚天真的人啊。”

    “天真无理……”段天涯有些分不清宫本武藏到底是在自夸还是在自污,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有强烈的自信。

    既然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也没必要再劝。

    宫本武藏说道:“话都说完,你现在可以告诉我,那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了吧?”

    段天涯从怀里拿出之前在密探那里得到的情报,说道:“他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不能确定,但如果方向不变,脚程不变的话,我们最快可以在十一天之后找到他。”

    “十一天啊。”宫本武藏扳了扳手指的关节,双手一起握住了缰绳,道,“希望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走吧。”

    他一甩缰绳,胯下骏马率先提速,狂奔而去。

    段天涯紧随其后。

    黄土大道上掀起了一路尘烟。

    ………………

    宫本武藏的住处固定,早就掌握在护龙山庄手中,段天涯找宫本武藏的时候,只要按图索骥,一路赶过去就行了。

    而在另一边,成是非与云罗郡主的下落,虽然也时刻有人汇报,地点却并不固定。

    也有探子受命去通知他们两个,在某一地点暂时停留,却还是让上官海棠多改了两次路线,比段天涯晚了三天,才找到他们两个,说明原委。

    “你是说,竟然有人强闯皇宫,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没能抓住他?!”云罗郡主有些无法置信的喊了一声。

    她第一反应并非是愤怒,而纯属是震惊。

    这惊讶的一声呼喊,几乎都有些破了音,好在他们所处的地方是护龙山庄密探的据点,周围的人已经被上官海棠遣出,倒也不怕泄露消息。

    “铁胆神侯不是天下第一高手吗,连他也挡不住那个什么什么汉?”

    成是非也曾在机缘巧合之下,数次进出皇宫,倒并不觉得强闯皇宫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只问了一下铁胆神侯的事情,又嘟囔了一句,“怎么会有人叫什么晕汉,真难听。”

    “是云汉,其为浩淼银河之意。”上官海棠摇头说道,“当时义父不在,他去处理天幽帮的事情,以寡敌众,也受了伤,近期不便出手。”

    云罗急忙说道:“可是连曹正淳都打不过他,连皇叔都不敢轻易动手,找成是非过去又有什么用啊?”

    她身为郡主,本该关切自己的皇帝兄长,可是,一来刚才听说皇帝并未受伤,二来毕竟皇帝不在眼前,眼下却是更加关切自己情郎的安危。

    上官海棠安抚道:“郡主你不要着急,我也提过这一点,可是义父对成是非很有信心,他不会无的放矢的。”

    “但是……”云罗郡主还想再说些什么。

    旁边的成是非已经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喊一声:“好,我们这就去。”

    云罗郡主气恼的转过头去看他,伸手就拧着成是非的耳朵,说道:“成是非,你疯了!你不是最胆小……”

    “谁胆小,谁胆小?!”

    成是非连忙大声打断了云罗郡主的话,把自己的耳朵从云罗手底下解救出来,凑近了云罗耳边,小声说道,“别人还在呢,给我点面子呀。”

    云罗郡主看了上官海棠一眼,气鼓鼓的转过身去,道:“随便你吧。”

    “放心放心。”成是非一边揽着云罗郡主的肩膀,一边对着上官海棠拍胸脯说道,“这件事情就交给我了,我可是不败顽童古三通的传人,就连铁胆神侯也看好我,还有什么东西能难倒我吗?”

    上官海棠看着他们两个相处的方式,忍俊不禁,连日以来的压抑忧虑,也在这一笑之中,放松了许多。

    但她还是提醒道:“其实义父的意思,并不是要求你设法击败那个人,只要能够拖住他,让他不要再肆意妄为。若是能够救回一刀的话,那就最好了。”

    “我知道了,你只要把路线告诉我,别的就不用多管了。”成是非大包大揽。

    上官海棠看了一眼云罗郡主,说道:“还有一件事,义父特意交代了,你去执行这个任务的时候,不要让郡主跟在身边。”

    “什么?”云罗郡主第一个不依了,道,“海棠,我记得你以前是支持我们两个的,现在连你也要拆散我们吗?”

    上官海棠辩解道:“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次的任务确实很危险。郡主,我不会强求你现在就回到京城,但是你可以先留在这里,等到这个任务完成之后,我再和成是非一起回来找你。”

    云罗郡主还是不肯,说道:“不行,越是危险,我越是要跟着一起去。”

    “哇,你怎么这么笨呢?”成是非忽然一脸嫌弃的说道,“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当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对你来说却太危险了,你跟我一起去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就都危险了。”

    云罗郡主自觉处处都在为成是非着想,偏偏他处处不领情,登时气结道:“成是非,你!”

    成是非指着自己鼻子,无赖似的学舌道:“成是非,我!”

    云罗气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用力拽开房门,撂下一句话就离开了:“成是非,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哎呀,这个脾气真的是越来越暴躁了。”成是非看着那两扇房门一下子被拽的撞在墙上,又弹回去,轻轻拽了一下自己鬓角处微卷的头发,神色沉静了一瞬间,温吞呢喃道,“像是个母老虎一样。”

    上官海棠说道:“你这样把她气走,之后可不容易哄好了吧?”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成是非脸上又挂起那种赌徒一样的笑容,搓了搓手,兴奋地说道,“趁这个机会咱们快跑吧,你带路。”

    “你先到街尾等我,我还要去知会这附近的密探,暗中保护好郡主。”

    上官海棠留下这句话之后,先闪身离去。

    说着要赶快走的成是非,在她离开之后却敛去了笑容,像是突然意兴阑珊,又在桌边坐了一会儿。

    他双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支在桌上,发呆似的想着:神侯和曹老太监都处理不了的事情,如果我办成了,那些瞧不起我的什么大臣,还有理由乱叫吗?

    “金刚不坏神功……五次……”

    成是非想着想着,撸了一下自己的袖子,低头看过去。

    他小臂的皮肤上刻着一行行青黑色的字体。

    那是一门属于少林派的大金刚拳。

    而在他体表各处,像这样的绝技秘籍,少说还有十几种。每一种单独拿出来,都是江湖上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功夫。

    当初,成是非被骗子诓进皇宫做太监,为保住男人的命根子,拼命逃跑时,误入了东厂的第九层天牢,在其中见到了因为一个诺言和半招之败,而自愿被囚禁二十年的古三通。

    那个时候的古三通,已经不是二十年前嬉笑世间、惊艳群雄的不败顽童,多年伤疲积弊,铁胆神侯的纯阳指所留下的伤势没能好好疗愈,使他的身体情况江河日下,分明才五十岁左右,却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

    到了积重难返,病入膏肓的境地的他,偶然遇到一个没学过武、没有立场、没有江湖仇怨的成是非,就选择将自己全身的功力都传给了成是非,还将自己收集的八大派绝技,全部刺在成是非身上,要成是非学会这些武功,结合金刚不坏的功力,击败铁胆神侯。

    可是,成是非在离开了天牢之后,其实一直没有给自己立下什么远大的目标,他厮混在市井之间长大,发誓、毁诺,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打败铁胆神侯,这个目标对他来说,太不切实际了。

    他只想活得更威风一些,但不必是最威风的那个。

    得到了金刚不坏神功和八大派绝技之后,他也想过要学、要练,可是往往只看上几行字,就头昏脑胀,不愿多想,根本学不下去。

    除非是真的遇到了生死的危机,他才会临阵抱佛脚,赶紧翻出一门绝技来,解急救危。

    然而,即使是那些临时救命的武功,他学过一次之后,也不会继续深练,不是没有那个想法,而是没有那个耐力,坚持不下去。

    有什么好坚持的呢,就算不练那些东西,他照样混成了护龙山庄的黄字第一号密探。

    就算那些什么大臣看不起他,反对他跟云罗成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被看不起而已,他早习惯了。

    那些大臣的话,不疼不痒的,还不如街头张大爷的口水有力,更远远比不上镇上李三嫂掐人的力气。

    成是非可以离开京城,四处厮混,有云罗在,也不愁钱财,比从前当小混混的时候,已经好了太多了。

    连高高在上的郡主,也要在他身边当个跟屁虫呢。

    大概就是因为那个郡主相信他是不败顽童古三通的传人,未来也要成为大高手的人。

    他心底里老觉得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云罗才跟着他。

    至于会不会是有别的原因?

    嘁,我才不要去想。

    那……

    那、那能不能更好呢?

    成是非出神了很久,就在想这个问题。

    他不是在想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个问题出现。

    从前得过且过,他当然也想赢更多钱,混得更开,更有威风,然而,他似乎真的没有认认真真的问过自己。

    我还能不能更好?

    “我还能不能更好?”

    成是非似乎有些烦躁的把双掌盖在了自己脸上,用力的揉着脸部的肌肉。

    他感觉到自己的鼻子、眼皮被手掌牵动,嘴角也被揉出一个个奇怪的弧度。

    以前在赌坊里面熬夜的时候,这样的举动,能让他变得精神起来。

    现在也一样。

    成是非揉了自己二三十下之后,拍拍脸,站起来。

    又是一个坏笑的成是非。

    又是一个精神的成是非。

    他飞快地离开了这间房子,奔向街尾。

    至于那个问题的答案……

    有这个问题出现的时候,就不需要答案了。

    那一天,有人看到一身蓝色粗布衣服,黑色腰带的青年人,跑到了大街一端,叉腰站着,抬头望天,忽然傻兮兮的大笑起来,大喊起来。

    “我成是非,就是盖世大英雄!”

    “大英雄!”

    “英雄!”

    “雄!”

    他拉长了声调,为自己人工配上了回音。

    什么都还没做的盖世英雄,真是个无赖到顶的宣言了。

    彼时,上官海棠正带着一张路线图走来。

    那张图上预估出来的方云汉的行程,将会与他们这边的行程交汇于,黄风峡。

第210章 等来了

    黄风峡,远隔京城数百里。

    这个地方,不但不是什么风和日丽,山清水秀的地方,反而是牛山濯濯,寸草不生,遍地黄土尘沙的不毛之地。

    两边是高高耸立的断崖,中间是一条峡谷,这里的风声响彻一年四季,无休无止,从崖壁上地面上被刮走的尘土,更使得这里的风常常带着一种昏黄的颜色,如同暮年的老汉眼中的浊气。

    黄风峡,也正是因此而得名。

    常年大风开拓,峡谷之中的道路倒不算是狭窄,如果不是驾车横冲直撞的话,那么即使是方云汉所坐的这种马车的规格,此处也足可容纳三辆马车并行。

    这里的路也算是平坦,方云汉的马车走的慢,车厢之内也就越显得平稳,一路走来,黄雪梅已经逐渐适应了在这种环境下练琴。

    琴弦拨动,丝木之声回荡在这一线峡谷之中。

    并无内力灌注,也非天魔琴音的曲子,以天龙八音的指法弹出来,只有一片寂寥萧杀的情怀萦绕,却是跟这里混着黄色尘埃、吹面如同刀割的风声,相得益彰。

    车厢里,归海一刀听着琴音,目不斜视地看着方云汉,说道:“你不是说要去找刀谱吗,为什么这一路上走的这么慢?”

    坐在他对面的方云汉,左手手肘撑着窗口,身体斜倚着,正在吃梨,把嘴里那口梨肉慢慢嚼下去之后,才说道:“不着急,反正有两个月的时间,就算是这样平缓的赶路,等找了你家的刀谱,再去了我想去的地方之后,最后转回京城也是绰绰有余啊。”

    归海一刀闻言,低头不语,手中抚弄了一下被布匹缠好的汗血宝刀。

    他身上的穴位已经有一部分被解开,虽然还不能动用内力,四肢也有些虚软,但像寻常人一样活动,却不是什么问题了。

    这些天下来,他身上的伤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可是,人体的伤势能够痊愈,他的刀却不知还能不能恢复原貌。

    这汗血宝刀,是当年他父亲归海百炼千辛万苦寻得了鞍山的玄铁精钢,亲手铸造的,对他来说具有非凡的意义,刀身被方云汉打的变形之后,简直不亚于断他手足的恨意。

    只是归海一刀如今心性还能自持,以冷漠掩盖自己的恨怒,况且,这些天里面,他屡屡回忆当日那一战,最后不得不承认,他和方云汉目前的差距过于悬殊,要想雪耻,绝不是一朝一夕间可以办的,唯有隐忍。

    而日升月落间,随着这辆马车越来越靠近归海一刀的家,归海一刀的隐忍之中,却渐渐滋生出一点迫切的心思。

    他对于自己父亲的刀法本具有非凡的信心,眼见连方云汉也对那刀谱如此重视,心中还是渐渐有了期待,渴望能在那一堆他不知道翻过多少遍的遗物里面,真的翻出一套刀谱来。

    方云汉啃着梨,看着归海一刀垂目沉思的模样,心中只觉无趣。

    其实,方云汉早就对这位地字第一号密探的心思洞若观火,但却并没有对归海一刀未来的刀法成就,抱有多大的期待。

    归海一刀的天赋绝对不低,否则也不能在七年的时间里,自悟出绝情斩的最后一层,青出于蓝,击败霸刀。

    可是,诸如元十三限,周尸,完颜决,甚至方应看、齐王等人,他们的天赋难道就比归海一刀弱了吗?

    不,论天资的话,他们绝对只会更强。

    方云汉在这个世界本就不会停留太长时间,如果在这短短的时日里,他还会被归海一刀追平目前的差距,彼此成为劲敌,那他简直也太对不起死在自己手底下那些天纵奇才了。

    他要去看归海百炼留下的刀谱,并不是对这父子两个感兴趣,而是对那套在原剧情中,从未真正抵至极限的入魔之刀好奇。

    那号称斩失人性、沉沦地狱的阿鼻道三刀。

    至于为何会走的这么慢,则是方云汉在行程中,抱着另一份期待。

    这个世界的江湖武林经过百年前最繁荣的时期之后,虽然凋敝了几个时代,到了最近二十年,却渐渐的有复苏的迹象。

    二十年前古三通扰乱江湖各大门派,太湖之畔,一百零七高手战死,反而使得整个江湖突然焕发出了新的活力,就像是在死气沉沉的湖水中砍了一刀,唤起惊澜。

    各派已有的高手,愈发奋进,老而弥坚,招收的弟子,一发不拘,更关键的是,原本占据江湖主流的众高手死去,留下的利益真空,使得许多新势力兴起,腥风血雨之中,最能磨练豪杰。

    各方可称人才者,如同雨后春笋,层出不穷。

    方云汉就想看一看,当朝廷的令旨抵达这些人手中,有没有人能够迅速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反推出紫禁城中发生的事情,进而抢先一步,锁定方云汉的位置,打破所谓朝廷令旨、两个月后的约束,先来见他。

    叮!

    黄雪梅的琴声,忽然错了一个调。

    养的越发白净水嫩的小姑娘皱起眉来,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节,作为对自己小小的惩罚。

    这一段音律其实是她练得最纯熟的地方,没想到偏偏是在这里出错,令她有些自责的同时也有些困惑。

    她抬头将求知的眼神投向方云汉。

    只是看过去,没有多余的话。相处的时间长了,黄雪梅已经逐渐发现,但凡是她心中有所疑惑的时候,陪伴在她身边的方云汉,总能够察觉到疑问的根源。

    有时候她自己无法精确的阐述出疑问何在,方云汉同样能够给她点明问题的症结。

    这样一来,黄雪梅是越来越不爱说话了,只要做出问询的姿态就行。

    方云汉笑道:“你是受到了风声的影响。”

    他对自己收下的徒弟总是充满了耐心,声音柔和平缓,像是静水流深,百年寒暑不变,会令人完全忘却从外表上看他比黄雪梅大不了几岁。

    “进了峡谷之后,此处风声环绕,声声入耳,这种声音其实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你感官的一部分。风声没有太大起伏时,还不太要紧,可是刚才,马车外的风漏了一拍,你落指的方位,也就在不知不觉间,错了一分。”

    黄雪梅仔细回忆,果然想起之前那个时候,风声是低沉了一瞬,只是那太短暂了,以至于她的节奏无意之中受了影响,却还没有注意到是被什么影响了。

    归海一刀却在此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不确定的意味,说道:“刚才这峡谷之中的风,难道是被……斩断了一刹那?”

    他注视着方云汉,神色中有些惊疑。用自己的刀气阻隔峡谷中的风,这种事情当初他刚打败霸刀的时候也能够做到,但是,那必然会有不小的动静,刀气的呼啸会比原本的风声更大。

    可是刚才,这峡谷之中的风声,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偷走了一刹那,自然的弱去了。

    “是啊。”

    方云汉肯定了归海一刀的想法,笑了笑,抓着那个啃了一半的梨,掀开车帘,站了出去,“终于有人来了。”

    车帘在他身后垂下,风从前方吹来,约在前方五十步外,两骑佇立。

    带着些黄尘的风中,那两匹马有些躁动不安,两个坐在马背上的身影挺拔如松,右边那个是之前见过一次的段天涯,左边那个,则是个看起来跟段天涯年纪差不多的乱发汉子。

    段天涯像是一颗长在平地上的松树,生的端正方直,而那个乱发汉子坐在马背上的时候,身体却有些向前倾斜,双手拢在袖子里面,两眼微眯,缩成一线的眼神中攫取着那辆马车的任何一点变化。

    当车帘掀开,方云汉走出来,这短短的动态中,乱发男人的眼神就又缩紧了一些,变亮了一些。

    段天涯看到方云汉走出来,正要对宫本武藏说明就是这个人的时候,陡然看到宫本武藏上下眼皮猛的一张。

    这个睁眼的动作太猛烈,其中流露出来的光辉也变得太夺目,一下子跟之前宫本武藏的形象出现了巨大的反差。

    以至于这区区一个睁眼的举动,落在段天涯眼中的时候,竟然伸出了一种什么东西被撕开、突然大方光明、露出了本来面目的错觉。

    这种感觉让段天涯本来想说的话,在喉头上哽了一下。

    就这么一耽搁,精神抖擞,乱发飞扬,豹眼圆睛的宫本武藏,已轻叱了一声。

    “好!”

    没等段天涯开口,没有什么试探对话,他就跳了出去。

    一般人跳跃的时候,需要依靠下肢发力,而宫本武藏坐在马上,他这一跳,更像是一块突然被投射出去的石头。

    就好像他本身并没有发力,而纯属是四周的空气中,乍然涌动了这样一股无声无息,雷霆万钧的力量,让他的身体提起、弹出、推出、抛出。

    宫本武藏的动作,一下子就要把这五十步的距离缩短到一步之间。

    他在空中叫道:“方云汉是吧,吃我一刀。”

    方云汉抬头,看着跳到了很高的地方,急速坠落下来的宫本武藏,眼睛里忽然间洋溢出了满满的笑意。

    爽脆多汁的半个梨被他咬掉了一大口,随手一抛,嗖的一声,梨核飞射向上的轨迹直得不能再直,射入峡谷高空迷蒙风中。

    呼!!!!

    宽大马车厚重的车帘忽然被吹得往内一甩,又猛然向外掀起,站在车帘前方的人已经不见了,只有一股汹涌的气流翻滚着,把车厢里的空气全部向外吸扯过去。

    早有准备的黄雪梅和归海一刀,一个抱着自己的琴,身体尽量向后,靠着车厢内壁,双脚撑地,一个死死抓着自己那一侧的车窗,身体只是轻微的摇晃了一下。

    他们的衣角却都飘了起来,在强劲的气流中啪啪乱舞。

    车厢的角落里,装着几个梨的篮子也被这股气流吸扯,翻倒过来,几个梨在车厢里的木底板上乱滚。

    五十步以外的段天涯抬头看去,周身的功力自然蕴聚在双目之间,极尽目力,才望见两条人影风驰电掣的靠近,在半空中重叠了一瞬。

    这一刹那的接触之后,两人似乎出现了微不足道的一点滞空停顿,接着,那团变得有些模糊的影子,呼啦向着他这边砸了过来。

    两道身影带起来的风声,在一眨眼的功夫里面,攀升到了像是在嘶吼的程度,狂暴的冲入了双耳之中。

    劲风扑面而来,段天涯下意识的抬手在脸前遮了一下,身子飘然向后,从马上落下,刀已经出鞘。

    但这股风,并不是直接对着他冲,而是落在他身侧。

    落在了宫本武藏的那匹马上。

    轰!!

    那匹马所处的位置,脚下地面周边三米,整体向下陷落了一寸不止,一圈黄土扩张开来。

    骏马一声嘶鸣,四足微屈,但又站直了,头颅微微摆动,好似有些茫然。

    千钧之力,透体而过,这匹马居然没受什么伤。

    显然坠落下来的那两个人都未尽全力,在这种速度之下,仍能对自身的力度进行游刃有余的精细调控。

    马背上,宫本武藏跪坐在马臀的位置,双手十指箕张,按向两边。

    方云汉一脚轻轻点在马头上,右手负在身后,横向身前的左掌向侧面移开,露出一张欣然笑着、双眼中浅泛金芒的年轻面孔。

    “你,名字。”

    “打完了再告诉你。”

    宫本武藏昂然应声。

    他垂落在身体两侧的双手虚握一甩,袖子里便滑落了两柄刀刃。

    刀柄的粗细,滑落的速度,跟他手掌屈握起来的进度分毫不差。

    大拇指和食指指尖扣住的一刻,刚好双刀在手。

    右手长刀,左手短刀。

    “二天晒日!”

    双刀扬起,刀光如同一道道跃动的银色浪花,从马尾的地方将整匹马都卷了进去。

    同一时间。

    峡谷一侧的断崖上方,成是非和上官海棠正站在这悬崖边缘。

    一个梨核咻的飞上了高空,出现在他们两个面前。

    梨核原本笔直的痕迹,在上升之势已经衰竭殆尽时,被峡谷里的风影响,稍微出现了弯折,即将坠落。

    成是非见猎心喜,右手往前一探,一拳打在梨核上。

    行将坠落的脆弱梨核咚的一声洞穿气流,越过了峡谷,深深的嵌入了对面的崖壁上,打得一小片乱石飞溅。

    上官海棠目不转睛地看着下方的那辆马车,道:“好机会,先救一刀。”

第211章 风媒潜声刀长啸(5600)

    黄风峡里面传出了碰撞声的时候,在黄风峡入口处的侧面约有三十步的地方,有一个经过精心伪装之后,与周围黄土地面看不出什么差别的地洞。

    阿左,现在就隐藏在这个地洞之中。

    阿左这个名字,当然不是真名,甚至跟他名字里面的任何一个字都没关系。

    干他们这行的人,一般都会给自己捏造一个跟生身父母所赐名姓,毫无关联的假名,据说这是从先秦时期就流传下来的一种传统,是他们这个行业中祖师爷定下的规矩。

    对了,他所从事的行业,被称作探子,有的地方叫做风媒,传说春秋战国的时候,他们这样的人,还可以跟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说家扯上关系。

    游走在四方市井之间,探索各方民俗风情,名人侠士的事迹,编写成册,递交给上级。

    这就是他们的工作。

    这份工作,说平庸也平庸,说重要也重要。

    说平庸,是因为在官方,在民间,在各方势力之中从事这种行业的人,数量加起来没有十万也有八万。

    而且这个行业里面,很多人其实并不需要经过什么特别的训练,只要能吃苦,耐得住赶路的寂寞,不怕在探索消息的时候被别人的打斗误伤,那就可以去干这种活计。

    说重要,则是因为上到文武百官,八大门派,下到那些三流的市井帮派,乃至于楼子里的说书先生,都需要求赎情报,而这些情报,自然都是各个风媒收集起来的。

    譬如说,一个在江湖上声名鹊起的人,他在某年某月去了哪里?是不是与人有仇杀?杀了谁或被谁所杀?

    这些东西在江湖上就有很多人关心,被杀者的亲友,胜利者的亲朋,都会不吝于购买这种消息。

    又比如说,一个大门派出来的弟子,他在江湖上做了哪些事情?有没有败坏门风或是扬我门威?是不是在荒野之中,就会露出与平常截然不同的一幅面目来?

    这些消息,也自有人关心。

    至于那些关心自己远处的敌对势力是否与谁结盟,会否内部出现分裂的征兆,除了依靠自家安下的暗桩之外,也可以从这些风媒组织之中购买保密等级更高的消息。

    武林帮派的长处在于他们的武力,消息方面当然不可能比得上打开门来收听八方风声的风媒组织。

    这样的组织,其实很容易被人群起而攻之,但反过来看,这种风媒组织只要能活下来,肯定有着过硬的后台。

    当今武林道上,除了隶属于朝廷,情报能力最强的护龙山庄之外,另有八大风媒,都与某些明面上的大势力密切相关。

    阿左,就隶属于这八者之一而且在他们的组织之中,已经算是有些资历的了。

    这不是因为他的武功比别人强,轻功比别人妙,脑子被别人灵活多少,而是因为他更懂得坚持且……胆小。

    他探听某个目标的情报时,绝对不会去探听那目标“现在”正在做的事,而只是事后跟过去,从一些蛛丝马迹推断出之前的情况。

    那些有价值被探听的人物,尤其是武林高手,都是不好惹的。

    如果靠得近了一点,表现的冒犯了一点,进入了那些目标觉得是被窥探隐私的范围内,那么这个风媒被砍死的话,也绝不会有人为他报仇。

    只不过越私密的东西,越及时的消息,往往价值也更大,总有那么多做风媒的人,铤而走险,常在河边走,终究做了水底下的鬼。

    所以阿左时刻警醒这一点。

    平日跟踪的时候,阿左绝不会让自己和目标之间的距离拉近到百步以内,如果能确定目标前路上将有某种事情发生,那么在目标休息的时候,他会趁夜赶路,事先做好准备,潜藏等待。

    就像这一次。

    ‘我已经来的够早了,但其他七方,果然也都派了人来啊。’

    阿左咬了一口自己的干粮,想着:‘不只是大大小小的风媒组织都派了人来,同一个组织派的还不止一个。’

    ‘到了最近那个镇子的时候,光是我看着有点眼熟的,就见到十三个了吧,看来上面和那些大人物对这边是越来越重视了。’

    方云汉首次出现,位于东南一带山林之中,牵扯到天魔琴事件中,与护龙山庄、东南联盟发生接触。东南联盟巨变。

    之后此人进京,京城有变,朝廷令旨下达各方。护龙山庄天字第一号出现于沿海一带,东瀛柳生家族从彼处退走,段天涯及一东瀛人将拦截方云汉。

    这些都是已知的消息,虽然其中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但已足够让所有风媒对此处产生重视。

    相信等今天这一战结束之后,半天之内,各大势力的首脑都会收到相关的情报。

    一块饼逐渐被啃完,阿左蹲在黑漆漆的洞里,抿了抿唇,闭目养神。

    这里的情报价值越来越高,但他还是没有早点凑近去的想法,因为那也意味着此处的情况越来越危险。

    他把呼吸放低、放慢,只求这一战早点结束,知道了这一战的成败之后,他就申调,不跟这一路了。

    ………………

    有的人,像阿左这样,察觉到这里越来越危险的势头之后,恨不得立刻远离这里,有人却按耐不住地想要看一看战场中实时的情况。

    但是他们刚想从自己藏身的地方探出头来,就听到一连串暴风骤雨般的金铁交击声传来。

    这种声音实在是太过尖锐,带着一种破碎的铜钟撞击山岩以的震荡响动。

    这黄风峡周边,挖坑藏在地下的,凿洞藏在山壁中的,潜藏在断崖上的,还有假作行商、暂驻峡外,以及其余种种手段隐匿于此的风媒。

    他们一听到这个声音,骤然间觉得头脑晕眩,好像耳朵里的空气被什么东西激荡起来,撑着太阳穴两边青筋突突,气闷欲呕,那些胆大的念头,顿时被削的剩下了一片惊惶,心头乱跳,又各自龟缩、伪装。

    锵锵锵锵锵……

    这种洪亮、刺耳、绵延的声音,实际上只是因为方云汉的手指,正和宫本武藏的双刀不断发生碰撞。

    宫本武藏的那匹马已经被这种声音惊吓得疯癫起来,疯狂的向前奔跑。

    两个人的身影在狭小的马背上游走绕行,一长一短的两把刀掀起的刀影刀光,足可以将这狭小的区域完全覆盖。

    但是,方云汉单手挥洒,左手食指中指并合如剑,指尖上仿佛凝聚着一团将熔非熔的金红色辉光,大开大合的点戳截击,每一指的对拼,都会将对方形容大浪将起的刀势逼退回去。

    他每一次出指,都像是一抹流星的坠击。

    轻如夜空光羽,重如泰山压顶,神剑诀的意韵在他手上被阐述到极境,甚至隐隐有一种蜕变的迹象。

    如果是一般的刀客,在这种攻击下被压制住的话,早就该被打断节奏,劫走兵刃,露出致命的破绽。

    而宫本武藏的刀却不一样。

    他的双刀,就像是一片真正的流水,一者为潜流,一者为表层,无论是受到多么强大的打击,水流里表两层起承转合,都会再度涌回。

    那长短双刀,即使是在刀刃侧面的位置,其实也包裹着缭乱的刀气,所以方云汉每一指点上去的时候,自身内力和对方刀气交拼,才会发出那种铜钟破裂一样的声音。

    而随着双方在拼斗之中,内力逐步提升,意态愈发昂扬,两个人的身影,在马背上几乎成了一团不分彼此、混乱不堪的残像。

    外人看去,只能看到一抹金红流星,曲折如意,飞转不定,在层层银光刀影之中,浮沉进击。

    那种指、刀碰撞的声音,也越发高亢。

    宫本武藏练刀,从年少的时候斩断草席开始,次第前进,到后来,斩断木桩,斩断铁棒,斩断冬日冻结的水缸。

    但是,当他用这样的刀法试着去斩断流水、冲击瀑布的时候,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百次千次的挫折之后,宫本武藏放下了刀,开始思考。

    后来,他在瀑布旁经历了一场秋雨。

    雨中的雷电只有一刹那,雨中的风,有起便有休,就算是那看起来绵绵不绝的雨水,当云层散去的时候也就止息了。

    但是,瀑布还在流转,瀑布下的深潭、河流,依旧涌动,雨水从岸上流入水中,尘土在水中化散,更增添了那条河的重量。

    那一刻,莫名的,宫本武藏为这种“其量愈增、其质愈深”的感觉所痴迷,他才发现,这世界上最玄妙的力量,并不是断开,而是……流转!

    二天一流的根本,就是像日月阴阳一样,流转不休。

    这听起来很大很空很假,但是宫本武藏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却是我行我素到极点的一次自我突破。

    盖因东瀛的刀法,一向都是追求一击必杀的凌厉,就算是所谓的活人剑和无刀取,本质上也不过是以更凌厉的攻击,去遏制对方的攻击。

    而当宫本武藏选择了将“流转”作为自己日后剑道的主体,而将凌厉放在次要的位置时,他简直已突破了自己毕生耳濡目染的所有剑法常识。

    事实上,最近几年里面他的性格会有这么大的变化,到底是因为年龄与日俱增,还是因为那一次开悟,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但是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流转的刀带来更柔和的性情,却也会在满溢而出时,成就更狂暴的奔流。

    这势正积涨。

    黄风峡出口处,段天涯的心神被他们两个的战斗所吸引,手提长刀立在原地不动,如痴如醉的看着宫本武藏展现出来的精妙刀法,和方云汉的破解之法。

    他对方云汉的招式,只知其高明,却不知其所以然,而对自己的师父,自然有更深的感悟。

    刀法的脉络一脉相承,令他更能体会那长短双刀其中深刻的韵味。

    段天涯又想起了当时宫本武藏那段关于老年少年的话,此时回想起来,另有一番意思。

    “逝如流水,一去不回,势如积水,越积越高。一个刀客如果能在年老的时候,变回最善于学习的童年,水底更深,水积更广,只要不死,就不会停止进步。”

    “师父他,未必是真的全不在意胜负,而是因为如今的他,跟几年前我离开的时候,已是截然不同的层次了。”

    “也对,若是他真的不在意了,又怎么可能千里迢迢来到中原?”

    正似有所悟的段天涯,不经意间抬眼一瞥。

    无意间映入眼帘的场景,让他猛然从这种思悟中惊醒过来,连忙向前奔去。

    他那一眼,刚好看到了两条熟悉的身影。

    断崖上的上官海棠和成是非正施展轻功,顺着崖壁向着下方的马车靠近。

    不曾料到,那匹疯马也正在向着这边跑来。

    疯马,马车,两大密探之间的距离,在飞快的缩短。

    忽然,马背上的团团残影腾空而起。

    宫本武藏的双刀,趁着方云汉腾身的这个动作,如水银滚滚,展出了一片泼天的寒光。

    方云汉眸光一动,似乎已经意识到身后悬崖壁上下来的两人,他剑指化掌,五指一张,掌心黑气妖娆,喷发缭绕。

    “退下!”

    这一掌平推出去的时候,方云汉一声轻喝。

    此番,他脸上没有再现出黑气袅袅的异象,而是闪现出一种如同日照暖玉般的光泽。

    宫本武藏连环斩出的双刀跟这一掌隔空对上,只觉得对方的武功跟刚才玄奥飘忽的剑指大异其趣,竟然是一种如同雪山断崖上巨石滚落,越滚越大的劲力。

    轰!!!

    半空中众多刀影崩裂,宫本武藏长刀在前,短刀一顶,身子也在半空中急退出去,坠落到二十米开外。

    他双足一落地,本来满以为自己动作已经抵消这一掌的力量,没想到,两脚脚底刚一结实,一股雄浑的力量又从前方空处爆发。

    这股力量虽然强大,其实却已不足以对宫本武藏造成伤害,但是其力裹挟全身,让他四肢百骸还暂时难以摆脱,不得不退。

    他滑退十尺,又一股气劲从前方空处涌动,地上的黄土被这股力量掀卷,让他再次退后。

    如斯再三反复。

    宫本武藏接了这一掌,身上分毫未伤,身体却居然一直退到了原本初见这辆马车的地方,退出了五十步之外。

    “真气离体,还能运转这么长的距离,这到底是什么掌法?”

    滑退的过程中,宫本武藏心里满是惊异。

    这一掌,实是玄天乌金掌为表,一以贯之神功为用,其余诸般功力大多催化其中,才有这一击横出,一退再退的猛烈悠长。

    方云汉这一掌击退了宫本武藏的时候,那一匹疯狂的马,已经从马车侧面穿过,奔向黄风峡的入口。

    上官海棠轻功绝佳,更先一步,恰好在疯马冲过的一刻,落在马车顶上。

    可是,还不等她做出下一步的举动,半空中的方云汉已经借着刚才刀掌对拼之势,在半空中身影一折,飘射到马车顶上。

    他这一下,陡然闯到了上官海棠面前不及两尺的位置。

    上官海棠一惊,折扇刺出。

    方云汉一手拂去,轻而易举的抓住她的手,手腕一抖,将上官海棠掌中折扇张开,脱手飞旋,向着也正要落下的成是非斩去。

    惯用兵器一个照面被夺走,上官海棠头颅一偏。

    她的发丝之中也藏有暗器,只要甩动头颅,发丝扫出,就能发射伤人。

    但是她的动作才做了一半,雪白的脖颈根处,已经被方云汉左手食指按住。

    他食指按下,拇指顺着脖颈向上一抹,顶在上官海棠下颚一侧的位置,让上官海棠不得不把头颅转回原位。

    方云汉的手掌一触即收,手指幻化出数道残影,点住上官海棠身上几处要穴。

    上官海棠顿时无力,跌坐在车顶上。

    她穴位猝然被封,气血上涌,跌落下来的时候,脸颊艳红,束起的长发,也因为刚才意图激发暗器的动作,散落下来,几缕乌黑的发丝掩住了颈侧玉白肌肤上的一抹晕红。

    到此时,成是非才落下。

    他的金刚不坏神功练得不熟,不能随心所欲的施展出来,但却练过一套昆仑烈焰掌,掌上蕴含烈焰,一击将飞向他的折扇点燃、击碎。

    散碎的火星中,成是非另一掌从上方打向方云汉后背。

    方云汉回手一扫。

    “跟我拼内力?!”成是非脸色一喜,他继承了古三通毕生积累下来的功力,最不怕的,就是跟别人比拼内力。

    他刚想到这里,手腕突然一紧。

    方云汉这反身一击,既像是孔雀摇尾揽羽,又像是仙鹤涉水捉虾,天恩武馆中古老象形拳法的真意,被他信手拈来,一啄一甩,就钳住了成是非的手腕,将他甩飞出去。

    “我……”

    成是非一声没能叫完,就被斜着砸进了横向七八米外的崖壁之中,整个人像是嵌在了上面。

    呛!

    段天涯终于赶到,他跃步一刀纵起,超过马车车厢的高度,单臂下劈,左手则在腰间一抹,一尾灵蛇似的寒光游出。

    上一回,他根本没来得及出刀就被打伤,这回吸取教训,长刀软剑齐出。

    不料,这一次方云汉根本连手都不用了。

    马车顶上的少年两侧发丝一扬,脸庞转向段天涯的刀剑,只默认了六成真力于喉舌之间,吐了一个字。

    “落!”

    一字入耳,段天涯如遭雷击,更像是迎面中了一记,有他整个胸膛那么大的重锤。

    他本来是跳跃向前,竟然被这一个字砸的倒退向后跌落,刀剑一起脱手。

    嘭!

    段天涯的身体砸落在马车左前方,勉力支撑坐起,咳出一口血来,双耳之中也有血迹渗出。

    上方刀剑落下,方云汉一手接了刀,刀身往那软剑上一扫。

    软剑被挑飞出去,刚好跟五十步开外迸射而来的一道刀气碰撞。

    无形无质的刀气跟百炼精钢的软剑,一碰之下,竟然炸出了一蓬火星。

    软剑锵啷弹飞、跌落。

    “暖身的小把戏到此为止。”

    五十步外的宫本武藏,左手短刀随意提着,右手长刀扛在肩上,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毫不意外的吸到了一口满是尘土的风。

    “呸!”

    一口昏黄的唾沫吐出来,宫本武藏大笑道,“我好像有点后悔了,居然是在这种破地方跟你打。”

    他悠然神往道,“你我的战斗,本该是万众瞩目,众生目眩神驰,那才够味。”

    马车上,美人散发跌坐,旁边方云汉长身玉立。

    他左手提刀指去,黄风飘荡到身边就被自然迫分,清声朗然。

    “你要那样才能倾尽刀意的话,那就让这里的风声为你欢呼惊叹,让这里的尘埃为你惊惧恐慌吧!”

    他的声音远远的传开,各方的风媒警然、悚然,又难抑的期待起来。

    “有道理,来!”

    狂风过峡,宫本武藏俯身前冲,方云汉逆风而来。

第212章 流水无影,金刚不坏(5500)

    当!!!

    裹挟着大量黄色尘土的空气,被三把刀的刀尖划出了水面破分似的痕迹。

    两个人,两个方向,三刀交拼,一触即分。

    再一次出手的宫本武藏,自称已经不再是暖身的小把戏,这回出招的时候,反而收敛了之前层层叠叠,看起来声势惊人的刀浪,专注于更精微的变化。

    空气中嗤嗤数声淡烟划过,那是刀光刀气全部收敛起来之后,因为最本质的刀速过快摩擦气流产生的异象。

    方云汉左手手腕一振,长刀上流淌过一阵赤金的辉煌,横贯截击,用晦于明,大巧若拙,把引领着那些烟气的一道道斩击全部阻隔。

    全然继承了千锤百炼,天下不败之刀的刀法意境之后,方云汉其实不拘于是用哪只手握刀。

    哪怕是左手提刀,在刚才一刀扫飞软剑的时候,也已经借机将这柄刀的长度、弧度、重心,全部观察掂量出来,了然于胸,到了真正与宫本武藏交锋的时候,足以运用得如臂使指。

    空中一条条烟痕刀线交错,刀来刀往,电光火石之间就是数十个回合。

    二人的眼神在刀锋磨砥时交接,一者流转如水,一者苍茫豪放,眸子里竟然奇异的都没有什么杀意。

    但是,没有杀意不代表不能夺命。

    闪烁不定,飞速互攻的刀刃,在他们周身上下上百处足以放血,断筋,斩骨,击穿内脏,损毁经脉的位置时时碰触。

    但凡有哪一方的攻防出现了半点差错,那么迎接他的下场中,最好的也是终身的残疾。

    宫本武藏刚才其实已经起了些谈性,但是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时时刻刻迫在眉睫的刀光,使他根本没有闲暇去废话。

    他早已经从段天涯的讲述之中了解到,方云汉可能精通刀剑棍掌,但只以为方云汉的招式,如当时在紫禁城中表现出来的,以先发制人,把握尺寸,毫厘不差的高明微操为长处。

    之前方云汉的剑指也印证了他的猜想,可是,换了一刀在手之后,这刀法格局却跟他想象的截然不同。

    哪有什么毫厘不差、轻重自若的妙意,分明是一种强行定下森严的规矩之后,又隐隐要自行突破的狂意。

    骤然间,一声清朗长啸传开,盖过了重叠连绵的刀刃碰撞声。

    方云汉一提气,身子忽然像是具备了暴风中一羽飞凌的漂浮动态,双脚几乎脱离地面,脚尖与黄土在一种若即若离之中陡然加速,飘掠挥斩,手中的刀光如同一道弧度天成的白虹击落。

    这一招单纯从动作上来看,其实非常类似于江湖中最常见的力劈华山。

    甚至可以说,这其实就是速度更快,出招的时机更完美,力度的把控更圆融,攻击的角度更广博的一招力劈华山。

    即使是这种最简朴的招式,当各方位的素质全面提升,就出现了如同点石成金一般的奇观。

    这一刀实则已然具备了沛莫能当,避无可避,势如破竹,大风斩浪的豪旷威力。

    当头一刀驾临,刀刃几乎已经斩入了宫本武藏的眉额之间。

    就在这如真如幻的一刹那,宫本武藏手里的长短双刀交错摩擦,瞳孔一缩,身影忽然晃动了一下。

    这一动,就像是在空气中拓印了另一个人影,像是有另一个宫本武藏,从原本的躯体之中置换出来。

    方云汉一刀斩落,原本的幻影烟消碎散,忽哧一声轻响中,地面被他的刀气斩出了一条仅有一指宽的沟壑。

    刀痕狭窄,但是长度却一时间难以估计,刀痕前端直接没入了昏黄尘土之中,少说也蔓延到了将近六十步外。

    刀痕还在延伸的时候,方云汉的刀已经转变方向,追索着刚才置换出去的宫本武藏真身,横切而去。

    但是他的身体刚转过了一个微小的角度,突然眼角一寒,横扫出去的长刀,立刻用一种飞鱼出水似的灵巧收折回来,变为刀尖向后,刀背向下,刀锋向上,刀身横在脸侧,挡了一刺。

    叮!

    方云汉险之又险的挡住了这一刀,长刀微微震动,正要把短刀荡开,那把短刀却顺势而退,像是整把刀都变成一缕青烟,凭空消逝。

    他眼角余光扫去,正好瞥见了一抹飘出他视野范围的残影。

    方云汉刀随心走,顺着刚才瞥见的轨迹斩去,却斩了一空,眉心微蹙之际,他刀刃朝下一摆,挡住了斩向他左边腰间的一击。

    还没等他再看向发出这一击的位置,武者的直觉已经使他手里的刀往右边肩头一挑,先于他的听觉察觉到了砍向他右肩的一刀。

    他的刀尖如同针尖对麦芒,戳在了斩向右肩那一刀的刀锋上。

    两刀各自弹开,方云汉目光向右一瞥,刚看到了宫本武藏的一道虚淡身影,那双手刀客就像是一团垮塌的流沙,身子向下一矮,就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方云汉环视四周,竟然始终捉摸不到宫本武藏的具体位置,只有一句难辨方向的话语,仿佛同时从四面八方的风中传来。

    “绝佳的强敌,来见证一下完整的二天一流吧。”

    远处,马车顶上的上官海棠和跌落在马车前侧的段天涯,注目战场之中,见到了令他们瞠目结舌的一幕。

    宫本武藏这个不高不矮,外貌年轻,肌肉结实的汉子,像是忽然成了一团没有骨头、没有血肉的烟雾。

    这团烟雾一样的身影,带着两道细线一样的刀芒,在圆形和狭长的形状之间,不断变幻游移,起伏蹲身,在方云汉四周飘动。

    他的身法运转之灵巧,已经不是世上任何蛇虫鸟雀能够比拟。

    段天涯看得痴迷,上官海棠却看出更多。

    她师承于号称轻功天下第一的无痕公子,别的不说,在轻功上也颇有造诣,更博闻广识,以她的眼光看来,宫本武藏现在所施展的,其实根本不能算是一门轻功,而只是一种专用于近身战斗的步伐。

    这种步伐在局外人眼中,已经如鬼似魅,在方云汉眼中,只怕是根本就看不到这个人的存在。

    宫本武藏的每一步,都置身于方云汉视线的死角,更在对方转变视角的一刻,前往下一个目不能见的站位。

    上官海棠越看越是震惊,她联想到了东瀛忍者传说中,利用这种步法形成的隐身术,又好像看到宫本武藏的步伐中暗合五行八卦,奇门九宫。

    仅看这套步伐在近身战中的妙用,竟然让她隐隐生出了,或许无痕公子也未必能比这高明的感觉。

    但,如果上官海棠知道实情的话,她便不该只是震惊了,简直要惊为天神。

    因为宫本武藏这套步法,并不是专门研究出来的,他只是在想让双刀流转的更加顺畅时,自然而然的体悟出了这样的身法。

    在中原武林中,关于刀法的修行,有单刀看手,双刀看走的说法,这种看似浅显的东西,却正是放之天下皆准的道理。

    宫本武藏其实不曾向东瀛忍者学习过,就算他去学,也未必能找对门路,学到那些忍者数百年经验积累下来,视之为崇高目标、却已经数代无人真正练成的“隐身步”。

    他也不曾研读过九宫八卦的奇门之术,可他在追求双刀之法的极致,将二天一流推上全新的境界时,步法上已经兼具了这些东西的优点。

    铁胆神侯称他是当代东瀛武道的集大成者,绝非虚言。

    确实,方云汉现在已经看不到宫本武藏身在何处。

    他在三次追不到宫本武藏确切位置之后,索性不将眼神去追探,只是负手挥刀,将身体周围斩来的一道道银线刀光全部拒之于外。

    因为他右臂绑满了绷带,负在身后,右侧的防御相对来说更为薄弱,所以那一道道刀光错落间,扫向右边的可能也越来越高。

    方云汉的身体就逐渐向左移动。

    他身上仍是分毫无损,周围的地面倒是遭了殃,数十上百道长长短短,交相错杂的刀痕,遍布于方云汉的移动轨迹上。

    一场场昏黄尘埃被刀气激扬起来混在空中,又被接下来的刀气荡开,风声混声刀声,在方云汉身边萦绕聚散,如嚎如啼。

    随着方云汉的身体逐渐靠近左边的崖壁,崖壁之上也被无形刀气,砍出一道道深刻的痕迹,黄土与碎石屑纷飞。

    只是几乎无人发觉,在方云汉的移动过程中,他所踏过的地方,总有浮土微微颤动,光线稍显扭曲。

    难以说清到底是最精纯的内力,或者是一片心中神意,在他行走的过程中逐步透发,无形无相,弥漫于空中,混散于黄风,只有那脚印上残余的稍多一些,显出一二分端倪。

    就在方云汉与这一片断崖靠近到仅剩约一臂距离,连他自己挥刀都需曲肘收肩,才能不受任何阻碍从左侧通过的时候,他那挥洒自如,时如龙飞无迹,时如蛇潜无影的刀,陡然间缓慢了许多,轻松了许多,随意的向身后一扫。

    这一刻,宫本武藏正伏身于方云汉的右后方。

    这个六十二岁的常胜刀客,双目中有炽然而无色的精芒透发。

    那是对胜利的渴求,触手可及的欢跃。

    宫本武藏近年性格虽然有所改变,但说不在乎胜负,当然只是骗小孩子的话。

    要求段天涯尽快带他找到方云汉,其真实的原因是,在他心目中,当他运使出了自己的步伐,四肢和双刀臻至极限的协调,施展出此完整的二天一流时……

    他所持的,已不是常胜的刀法,而是,必胜的刀!

    必胜的人,何必在乎胜负,何须在意生死?

    即使方云汉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游刃有余的抵挡他的刀,他的信心也不曾有半点消减,反而愈发高涨。

    因为即使是方云汉这个独闯紫禁城,三千兵甲束手的强者,他的应对方式也没有超出宫本武藏的预料。

    意料之中的应对方法,是绝不可能破掉他无懈可击的双刀的。

    现在看起来还能防守的严密,也不过是多撑一段时间的问题。

    哪怕这个时间可能会非常漫长,延伸到几个时辰,甚至是一天一夜,宫本武藏也有足够的耐心和耐力耗下去。

    而当方云汉这随性一刀向背后扫来的时候,宫本武藏长刀正刺出,短刀已预备。

    方云汉刀刃挥过的轨迹,清清楚楚的落在他眼中,他甚至能看清楚刀在运转的过程中,刀身上的反光角度不断变化的过程。

    可是,就在那把刀彻底从方云汉头顶越过的时候,反光的角度骤然含混起来。

    因为那把刀周围的风突然稠密起来,光线好像也汇聚过去,左边飞散的石屑同样被收摄。

    呼!!!

    宫本武藏脸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周围弥散的气和神意都被这一刀所牵动,整个黄风峡的大风流向都随之出现了偏折。

    二天一流的刀法步法,都体现着流水润深的高妙之处,那种近乎隐身的步伐还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展现。

    宫本武藏一向自诩他的刀法,已经是各门各派,大海两岸之间最善于贴合环境,进而以环境助长我之利刃的“妙法”。

    可他见到这一刀的时候,才明白什么叫做主宰外部环境。

    他的双刀只是贴合于自然,运转于阴阳,而方云汉的这一刀,已经是在沟通大象无形的天地人三才之力。

    叮!

    宫本武藏的长刀被那向后挥出的一刀碰刀,本该不会碰到的双刀,像是突然在某一点有了天地都无法分开的紧密联系。

    那把刀从宫本武藏手中偏折,不由自主的,铿锵一声,彻底刺入了崖壁之中,直没至护手的位置。

    宫本武藏的右手颤栗了一下,五指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无法克制地松开了刀柄。

    昏黄的风旋转涌动到这片区域,方云汉在风中顺着风的流向转身,一刀重劈。

    嗤!

    宫本武藏的身体垫步向后,犹如滑翔越水,他再度使出了分身幻影的步法。

    可是这一次,方云汉的一刀劈开他幻影的时候,长风浩荡,一股刺痛出现在他胸口,胸膛前的衣物裂开了一条纵向的伤痕。

    宫本武藏急退,方云汉也似乘风追来。

    ‘境界远非现实的全部,只是这样,我还是不会败!!!’

    短刀一横,宫本武藏心中坚定一声,双手奉起短刀,向上一抬。

    这举刀的一招,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浑身刀意之所凝,在春夏秋冬瀑布暴雨之中,磨砺出来的刀气尽汇其中,等待一瞬间的闪耀。

    柳生但马守的杀神一刀斩,就是败在了与之相似的一招之下,而那个时候,宫本武藏绝无现在这般认真,更无现在这般倾竭心血。

    他心脏一胀一缩之间,周身皮肤微红,几乎榨干了每一丝内力。

    黄风之中,似乎闪烁了一抹太阳的光辉。

    这一招不像天下第七的千个太阳在手里那般,万千针状气劲散射,却比之醇和悠长了不知几许。

    方云汉的刀贯入其中,一剖,从顶至地。

    轰!

    无尘的风从两人立身处膨胀开来,荡开黄土尘埃。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眯眼,等风沙过后,再睁眼看去,只见那两人相隔约有四五步,站着。

    宫本武藏双手奉起短刀,沉默了一下:“你的刀,分明断了。”

    “确实断了。”

    方云汉左手抬起,那把长刀看似无损,却在他这个轻微的动作之下,从中断开,前半截刀刃坠地。

    “但你断了我的刀,还不足以断开我的气意。”

    宫本武藏双眼一扩,回想起了刚才的那一幕。

    长刀挥落,与短刀碰撞的一刻,短刀就像是切豆腐一样将长刀斩断。

    但是那长刀断而不分,就像是一抹幻影,根本不曾受损,从短刀上穿过,继续斩了下来。

    原来那一刀的形体虽断,刀意不断,刀气未绝。

    嘭!

    宫本武藏上半身的衣物忽然炸散,左右飞射开来,他踉跄了两步,短刀摔落,半跪于地,从额头至小腹,浮现出一道红线。

    “原来如此,我……何止是败在了境界。”

    他喉结动了动,艰涩的吐出这句话后,终于抑制不住的痛呼了一声。

    数十上百道修长的刀气,从他身上那道红线中迸射出来,向前方扩散射去。

    那是他短刀中的刀气,有一部分被方云汉强压回体内,这种锋锐流转的力量,已经不再受他控制。

    那些刀气之中,射向方云汉的一部分,以及有可能碰到马车的一部分,都被方云汉身周浮现的一层球形护体真气挡下。

    另一部分则割裂了地面,有的崩射到崖壁之上。

    其中有一道,刚好贯击在成是非身边不足两寸的位置,崖壁上多了一个洞的同时,也使那嵌入崖壁的身体震动了一下,脱落下来。

    他落地的时候,四肢一屈,撑在地面,头颅垂着,过了会儿,忽然抬手锤了一下地面。

    段天涯心系宫本武藏那边,上官海棠则注意到了成是非的异动,脸上流露出几分希冀的目光。

    身后五十多步的动静,方云汉了如指掌,仍不疾不徐的面向宫本武藏,说道:“你这身前一线重穴被废,丹田被刀气摧毁,功力尽废,但如果寻得名医,佐以针术,调理气血,你还有百日的寿命。”

    宫本武藏刀气散尽之后,面无血色,脸上更平添了许多皱纹,声音沙哑道:“你不杀我。”

    “这百日的寿命,是奖赏。”

    方云汉将那把断刀递给他,“这是对你第一个过来的奖励。”

    宫本武藏神情莫测,接下了那把击败他的断刀。

    咚!

    身后又传来一声更沉闷的锤地声。

    宫本武藏的视线被吸引过去,却听方云汉道。

    “现在打完了,你,名字。”

    宫本武藏收回目光,先挑了下眉毛,又撇了下嘴角,很快,不咸不淡的回答道:“宫本武藏。”

    “哦。”

    方云汉眼神有些奇异。

    咚!!

    第三声锤地声传来。

    成是非渐吼着直起身来,身上的衣服无风自动,他的头发、眉毛、皮肤,像是被金漆刷过,全都全都染上了一层浓重的金色。

    当!!!

    他对自己胸口捶了一下,手掌与胸膛的轻轻碰撞,就发出禅钟古韵,带着些许喜意道:“好,金刚不坏神功!”

    “好什么?”

    成是非一惊,抬头。

    黄风两分,方云汉身形一闪,已经来到他身前。

    成是非就见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不少的家伙,用一种追惜的目光看着他,挽叹道:“现在的你,运用这金刚不坏神功,真是暴殄天物。”

    “哼,那你就试试看。”

    成是非一拳挥出。

    方云汉立掌身前:“败你,只需三招。”

第213章 三招解金刚(4200)

    拳掌相接处,平地起风雷。

    不远处的整辆马车,都被二者这一招力拼之下逸散的力量,横推出去数尺。

    段天涯被吹的翻滚出去,车顶上的上官海棠摇晃了一下,险些从上面滚落下来,拉车的马也踉跄了一会儿,倚着崖壁,这才站稳。

    方云汉和成是非各自退了三步。

    “嗯?”

    方云汉看了一眼自己微微泛红的左手掌心,喉咙里溢出一点惊异的声音。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金刚不坏神功。

    之前跟成是非接触的短短一瞬,他已经察觉到,成是非对体内精纯磅礴的功力,不但未能调控自如,甚至非常缺乏对自身真正实力的认知。

    那一招烈焰掌打出来的时候,手臂经脉中内力的调动,要比成是非筋骨招式的运作更快一分,也就是说比,他的内力动得比他自己预料的更快,时间上的一点落差,就形成了莫大的破绽。

    打个比方,某个人想做一个动作,是将手掌从小腹提到脸部前的位置,敌人则一拳打向他胸口。

    那么在这个人意识中,对方拳头打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掌恰好提至胸口,可以顺势挡下这一击。

    实际的情况却是,他的手比他的意识更快,那一刻已经来到了脸部前面,根本挡不了对准胸膛的拳头。

    当然,内力运行于经脉之中,且是并无实质形态的,内力和意识之间的落差,要比这种例子显得更艰深,更难以察觉。

    不但常人意识不到这种问题,连成是非自己或许也未曾察觉端倪。

    但是在真正的高手眼中,这两种问题却并无多大区别,都是可以随手利用的致命破绽。

    方云汉提出三招败他,正因为看出了这个巨大的缺陷。

    可是现在,这缺陷不存在了。

    本涅盘经卷二十四、大乘义章卷九等经籍,解释佛门金刚一词之奥妙。

    称,金刚者,有能破、清净、最胜、难测、难得、能照、能集、能益、庄严等十四德。

    真正运起了金刚不坏神功,化作金身之后,成是非不但变得铜皮铁骨,力大无穷,更关键的是,他的内力和肉身完全融为一体,精神也自然而然的混溶于其中。

    这不坏金刚身,不说十四德兼具,至少也有其中六七样上好妙处,自然不存在力量与意识不匹配的问题了。

    现在的成是非,他用的不是筋骨之力,也不是真气内力,亦不是呼吸凡俗营卫之气,也不是吐纳精炼任督之气。

    那是一种具备着人体与生俱来的所有力量种类特征,将之全部熔炼归一,割石鉴玉,水落石出的力量。

    这一股力量的撑持,让成是非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截然不同了。

    他也被震退了三步,但一点颓然之势都没有,平时显得有些狡猾散乱、飘忽心虚的眼神,也倏然变得坚定不移,眼球的黑白棕色彩虽然没有变化,却同样像是具备了精心打磨的黄金光润坚固之感。

    双拳在胸前对碰了一下,发出一声金鸣后,他就咧嘴笑着,叫嚷道:“什么呀,你也就这样吗?再来!”

    一语未落,成是非大步向前,脚下如同磨盘滚动,一股巨石坠荡似的力量从脚跟传到胯骨,拧腰脊,晃肩背,摆动大臂,用金刚不坏神功之躯,使出了一招少林秘传大金刚拳。

    在这一拳靠近到三尺以内的时候,方云汉全身的衣物都被吹得向后拉直,他眸光一垂,继而双眉一扬,左掌翻起。

    “说是三招,就是三招。”

    轰哗!!!

    成是非眼前忽的一暗,他拳头所指的方向,骤然从一个身形匀称,相貌俊雅的年轻男子,爆炸似的膨胀弥漫成了一股如狂涛惊澜迎面而来的黑气。

    因为离得太近,成是非看不出这股黑气到底高达几许,宽达几许,只觉得他比自身的体积大了太多,简直真如同黑天阴云,海边怒浪,灭顶之灾,倾泻而来。

    如果是在平时,成是非见到了这样的可怕场景,怕是会立刻吓得抱头蹲下,但是现在,金刚不换神功加持,他心底里自有一股琉璃金刚,无所畏惧的智慧定性。

    “喝!”

    大金刚拳半点迟滞也无,所有犹豫,都像是在这一拳挥出的时候被斩断。

    周围的空气陡然一震,那团比成是非的躯体至少大了十几倍的黑气凝固了一下,接着,从成是非出拳的位置向下凹陷。

    一瞬间的迟缓之后,是数十上百倍的加速,内缩倒卷。

    气流咻咻转动,黑气翻腾,成是非勇猛精进,大喝闯向前去。

    黑气凹陷退去的位置,现出了一只手掌。

    这只手掌心向上,五指自然的半弯着,在大股黑气退却的时候,还有一缕缕水墨烟尘似的黑雾,挂在这只手的指节上,在指缝间流泻着。

    成是非看定了这只手,就要再出一拳,打中他的敌人,手的主人。

    却在这不知是真是短,如梦如露的刹那,见到那只手的中指指尖上,一朵小巧晶莹,玲珑剔透,无色而炫彩的莲花,无声生长,无言盛开。

    一开即逝。

    莲花消逝的时候,那根指头弹了一下。

    成是非心里头霎时一空,脸色顿时变得复杂难言。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尝过这种奇怪的滋味,心里头的空虚席卷全身,一下子忘了身在何处,脚步停顿,抬起了一半的拳头也停住。

    坠落、失足、畏缩、倒退……不知道多少种相似,又不全然相同的感觉,让他的一颗心像是掉在酸甜苦辣海中,浮浮沉沉。

    “唉呀!!”

    成是非心口一下凄惨剧痛,低头抬手捂住。

    他看见自己肉色的手,才突然醒悟,自己的金刚不坏神功居然已被解除。

    紧接着,不算剧烈但无法忽视的痛楚从他周身经脉中传来,就好像刚才那些内力从经脉中猛烈的向前淌过去,又突然被强制着命令着向后缩了回来。

    “呕噗!”

    一口血从成是非嘴里吐出来。

    方云汉道:“你败了。”

    成是非抬头看去。

    那些黑气已经彻底被推移到方云汉身后,在空气中翻转着,淡化,消失。

    逐渐灰淡的背景下,两侧断崖高耸,上空一道晴天,昏黄的风,又渐渐吹来,方云汉所处的位置,竟然在第一招过后就没什么改变。

    成是非呲着牙,有点想跑,又不太敢跑,嘀咕着:“还真就三招啊。”

    “三招和三招也是不同的,其实你的表现,已经比我预料的好了太多。”

    方云汉真心实意的夸赞了一句,但还没等成是非做出对应的表情变化,又啧声道,“可这种程度,还是不够啊,这样的神功,古三通真该多撑一段时间的。”

    “啊,你是说古三通……”

    金刚不坏神功解除后,那些心头上横亘的奇怪情绪好像也随着被抵消,成是非恢复了往日灵动的心思,眼珠一转,随口胡扯,“原来你认识我师父吗,其实我师父他老人家……”

    “哎!”

    他话说到一半,后颈一紧,就两眼翻白的失去了意识。

    方云汉出现在他身后,一手拎着成是非上了马车,又把上官海棠隔空摄下,一起塞进了车厢。

    车厢中,因为刚才马车横移,而险些歪倒的归海一刀,正紧抓着车窗,努力调整坐姿,看见上官海棠进来,他脸色当即一变。

    跟方云汉同行的这段时间以来,归海一刀脸上神情有明显变化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仅是在这里看见了上官海棠,他的神色就有些绷不住了。

    方云汉向他瞥了一眼,玩味的笑了一下,把成是非放在他身边,将上官海棠放到黄雪梅旁边坐着。

    上官海棠只是被封了穴位,人还算清醒,她与归海一刀对视,投去安抚的目光。

    方云汉捡起了车厢里的果篮,把果篮一晃,那些散乱滚落的梨子就都轻飘飘的被收到篮子里面。

    他看了一眼:“都脏了呀。”

    那就快些赶路,到下一个镇子再买一篮吧。

    方云汉坐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把果篮放在一边,随手一弹,一缕指风透过车帘,打在马身上。

    这马车也是重金购置,骏马训练有素,之前方云汉和宫本武藏过招的时候,这马都没有因受惊逃走。

    其中固然有距离较远,不像宫本武藏那匹马一样,受金声震荡太过的缘故,也足以说明拉车的马很通人性,甚是知趣。此时受了一缕指风,马蹄哒哒,很快就提速向黄风峡外驶去。

    马车从段天涯身边路过,也路过了宫本武藏,方云汉不曾再跟他们多说一句话。

    车厢里面,黄雪梅抱着琴,正打量着上官海棠。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个姐姐一直沉着冷静,进退自如,没想到这次会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重逢。

    上官海棠察觉到黄雪梅的视线,转头看了小姑娘一眼。

    小姑娘唇红气清,跟当初离别时所见的气色已大不相同,显然这段时间养的不错,神情中也已经不见太多沉郁悲伤。

    那仇恨自不会忘,但想来,她已经从中缓过来了,再不会一昧沉溺过往。

    方才外面两轮交手,惊心动魄,黄雪梅却没有什么惊魂不定的表现,看来在方云汉身边,虽然时间还不算太长,却也逐渐养出静气,对他极有信心。

    上官海棠不知道黄雪梅到底清不清楚方云汉干了些什么,但却并不想在这个小丫头面前表现出太过僵硬的气氛,就有些努力的,露出一个两颊晕红的微笑。

    微笑之后,因为气血上涌而有些头疼的上官海棠才又想到,归海一刀已经跟他们走了一路了,黄雪梅至少对于“方云汉与护龙山庄敌对”这一点,已有了足够的了解。

    她失神的想,那自己这一笑,好像有些傻。

    此时马车轮子像是碾过了一块碎石,车厢晃了一下,上官海棠穴位被封,坐不稳当,身子也随之摇晃,一只纤柔微寒的手及时贴在她腰间,扶住了她。

    上官海棠偏头看去,比她矮了一个头的黄雪梅,娴静平和,也正对她微笑了一下。

    车轱辘咕噜转,马车出了黄风峡,扬尘而去。

    那些假扮商旅,挖洞藏身的风媒组织成员,等马车远去之后,也零零散散的在峡谷两端窥探内部的情况。

    刚才的战斗,光是听声音都让他们心惊神摇,不能自主,跟往日里一些也能称得上高手的目标,根本不可同等视之。

    所以看了一眼之后,隐约望见峡谷里还有人没死,他们就不再继续靠近。

    峡谷中的两个活人,还是段天涯年轻体壮,功力犹存,在片刻调息吐纳之后,先缓过来一些,拖着伤体,起身走向宫本武藏。

    宫本武藏现在功力尽废,半跪于地,手里提着那把断刀,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他脸上的皱纹又多了一些,头发也从两鬓开始生出一根根霜白。

    从前他可以随意的承受小山中瀑布的冲击,而现在,峡谷中的黄风吹在他身上,稍粗一些的尘土颗粒,都令他皮肤有些许痛楚的感觉。

    “师父。”段天涯来到他身边,解下袍子给宫本武藏披上,试图把他扶起来。

    宫本武藏靠着徒弟的搀扶,吃力的站起身,手脚微颤。

    段天涯看见这一幕,心中感慨哀伤,不自觉的叹了口气,道:“最近的镇子也在六里之外,师父你还能撑住吗,我们到了那里,再找医馆药铺?”

    “最近的镇子?你说的是我们来时的那条路吗?”宫本武藏声音嘶哑的问道。

    段天涯点头。

    宫本武藏又道:“那要是往京城去呢?”

    “往京城去的话,最近的城镇也要有八九里吧。”段天涯道,“师父你想往那边走?”

    宫本武藏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拢紧了一些,道:“嗯,我现在的体格其实还算是一个比较健朗的老人家吧,慢点走,走个八九里不算什么大事。”

    段天涯只好扶着他往那个方向走,走了一小段路之后,道:“也是,京城那边名医更多,也许还能找办法保住师父的武功。”

    “那是不太可能,我内力基本泄尽了。”

    宫本武藏对这件事倒像是很看得开,他一只手搭在段天涯肩膀上,步履蹒跚的往前走,另一只手紧了紧那把断刀。

    “但是,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他轻笑了几声,笑声中听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

    不过刚笑了几下之后,他就呛了一口黄尘,后续的咳嗽声,倒明显能听出来是很难受的。

    师徒二人搀扶着出了黄风峡。

    这回,阿左第一个蹦出来,进入黄风峡内探查。

    各方的风媒纷纷涌入,互不干涉的沉默观察、记录着这里的痕迹。

    有关于这一战的消息,在第二天上午,就有一份送到了南少林方丈妙谛大师的手头上。

    而南少林,已经在两天前接了圣旨。

第214章 塔林问剑(5000)

    妙谛大师的外表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瘦高个子,眉毛花白而微长,一把白须稀疏。

    他穿了一身茶褐色衣和青傧玉色袈裟,跟各处禅宗寺院里的住持大师们气质相近,平常动作缓慢,说话语速也略微慢一些,跟不会武功的寻常老人相类比,亦别无二致。

    如果硬要说他身上有什么比较特殊的地方,那么就只有一点比较明显,就是他带的念珠比较多。

    这老方丈双手手腕上各自套着十八颗念珠,左手抓着一串二十七颗念珠,时不时拨动一下,脖子里也挂了两串念珠,一串五十四颗,一串一百零八颗。

    跟这些东西相比,此时捏在他手里的那一张情报,就显得过于单薄了,只是其中的内容,却似乎有千斤之重,让妙谛大师脸色沉凝。

    “任意挥洒间,纵横数十步的刀气,居然也在片刻之间,就折损于那位方施主手中吗?”

    妙谛大师喃喃自语,一旁的壮年僧人双手合十,说道:“据悉,其实除了护龙山庄的段天涯这一路之外,还有上官海棠那一路人,也是到了黄风峡附近失去踪迹。”

    “护龙山庄对此人如此重视,几乎可以确定,京城中的剧变跟他脱不了关系。”

    妙谛大师摇摇头,将手里那张纸折叠起来,交还给壮年僧人,说道,“月余后的京城,只怕还要掀起一场翻天覆地的激流,可是圣旨既然到了,已经注定南少林避不了这场风波,你去准备准备,今日下午,我们也该动身了。”

    壮年僧人行礼,退去。

    妙谛大师在室内稍作休息,沉吟良久,出了方丈室,吩咐身边的小沙弥都不必跟着,便孤身过了祖师亭,穿过几重殿宇广场,去了后山。

    山上的气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候,林阴中有风,吹面清凉而不寒,天上的日光,被枝叶割成了碎块斑驳的落在地面上,人身上,温暖而不燥热。

    后山的林子,从浓密到了稀疏的地方,就可以看到一片塔林。

    这是南少林历代以来百余位高僧圆寂之后,立于此处的墓塔,有的是大石打磨雕琢,有的是砖头堆砌而成,有方有圆,形式各不相同。

    这些塔,高的有三人多高,矮的,则不过只比妙谛大师高了少许。

    踏入这片塔林之前,妙谛大师手中念珠停顿了一下,双掌合十,口中低宣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

    他怀着崇敬之意,走入了这片塔林,身上也渐渐沾染了几分塔林中的肃穆禅韵。

    进了塔林之后,走不到十来步,就能够看见一座立在塔林边缘的茅屋。

    茅屋以竹为墙,屋上的草铺的厚实,檐角处挂着一串沾了几分铜锈的风铃。

    妙谛大师还没有真正靠近,茅屋里面已经有声音传来。

    “老僧寡陋之处,闲人莫近。”

    这个声音平静苍老,语调中并未夹杂什么严厉的意思,但意外的给人一种不可冒犯的感觉。

    妙谛大师在塔林之中止步,垂首道:“阿弥陀佛,三位师叔,妙谛今日是来辞行。”

    在江湖与佛门之中,妙谛大师弱冠扬名,成名已有五十余年,到如今,就连跟他同辈的少林门人都不剩几个了,而能被他称为师叔的上一代南少林门人,即使是最年轻的一个,年纪也有百岁左右了。

    岂料,妙谛这句话刚说出来,屋里又传出另一个嗓音,竟然中气十足,浑厚充沛的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原来是方丈。方丈平时也是一月一来,这次特来辞行,莫非是要出趟远门?”

    妙谛大师道:“如果一路顺遂,到了那里也不多做耽搁的话,约莫能在两个月之后回来。”

    “你两次不来这里,倒还不算是要紧,只是,什么样的事情,非要让你这个方丈长途跋涉去走一遭?”

    这一次传出来的声音更是古怪,听起来居然是个少年音,“寺中不是还有妙法、妙经、妙成三位师侄,让他们三人中某一个代你前去不行吗?”

    妙谛大师无奈道:“是来自宫里的旨意,且其意甚为坚决,不容推脱。妙法等三位师弟,这次本就是要一起去的。”

    一开始那个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道:“一起去?那还了得。你们四个还在,就已经有人敢闯入少林来偷听了,等你们四个都离开了,怕不是有人要搬空藏经阁了。”

    此话入耳,妙谛大师神色陡然一变。

    茅屋的窗户噗的动了一下,一根筷子洞射而出,瞬间越过了整个塔林,钉入了妙谛大师来时路过的那一片树林之中。

    树影婆娑,清风过林,那一根竹筷落入其中,悄然无声。

    啪啪!

    鼓掌的声音传来,一个满头白发整洁的老者从林中走出,鼓掌的时候,指间还夹着那根筷子,赞叹道,“好功夫,好本事,原来南少林还有三位上一辈的高僧潜藏,不愧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大门派,几百年屹立不倒的古寺,果然底蕴深厚。”

    妙谛大师本来正要向此人动手,却看见他的衣着,脸上一愣,抬起的手掌便垂下了几分。

    “施主的武功也非同一般。”茅屋里的少年音说道,“不过更令老僧惊讶的,是施主的胆色。”

    “潜入少林,藏身偷听,被发现了之后,居然还敢光明正大的走出来,如果江湖中人以胆量论高低,施主想必可称绝顶了。”

    这个少年音的老和尚,不但声音年轻,好像脾气也更轻狂急躁一些,言语之间不像一般的老僧宽和忍让,有些刻薄。

    那个闯入者听了这话,却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哼声道:“看来三位神僧隐退已久,耳目不灵,却是不曾见过真正胆大包天,肆意妄为的人。”

    茅屋中的少年音老和尚道:“莫非施主还有更出格的举动?”

    “本督主说的可不是自己。”

    曹正淳一身东厂督主的打扮,捻了一下垂在胸前的发丝,道,“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督主一向奉承皇上旨意,赤胆忠心,正气光明,无处不可去得,怎样算是偷听?哪里算是出格?”

    听到他的自称,茅屋里的老和尚们都沉默下来。

    “原来是东厂曹公公。”

    妙谛大师暗自叹了口气,眉头微皱的说道,“曹公公远道而来,贫僧有失远迎,这后山是历代前辈高僧安息之所,不便搅扰。还请公公随贫僧回转寺中,到大殿里接待。”

    “不必了。”曹正淳一挥手,道,“本督主之所以潜身而来,就是因为知道像你们少林武当之流的大门派,一贯深藏不露,喜欢明哲保身,所以暗地里来探一探。”

    这老太监翘着兰花指,点了点茅屋的方向,道,“果然,对皇上的旨意,你们南少林也敢不尽心,藏着这样的大高手,却不说一起到京城去,为朝廷献力。”

    “呵,曹公公误解了。”

    妙谛大师微笑道,“圣旨一到,南少林已经决定倾力而为,只是贫僧这三位师叔,年事已高,实在耐不得舟车劳顿,去也无用。想来有贫僧与三位师兄弟前去,足可代他们为朝廷尽力了。”

    “是这样吗?”曹正淳跟妙谛大师对视,凝望了片刻,心中暗想:这老和尚看起来客气,其实眼神坚定,绵里藏针,看来想就这么把他们调开,是不太可能。

    他眼珠转了转,索性讲明了,说道,“本督主也体谅三位神僧年过百岁,鞍马劳顿的话,确实是有些伤身。不过南少林也当真要倾力而为才好,除了四位妙字辈的大师,那天怒剑,也该一并带上。”

    “天怒剑?”妙谛大师眼神一闪。

    茅屋里的三个老和尚气息微动,顿时从屋子里面平地吹出一阵风来。

    声音约在青壮年的老和尚说道:“你是从哪里听说了天怒剑?”

    妙谛大师连忙接话道:“曹公公,天怒剑百年前昙花一现,早就绝迹于江湖,公公为什么会觉得这天怒剑在我南少林?”

    “绝迹于江湖,不是绝迹于少林啊。”曹正淳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妙谛方丈莫非要说那天怒剑不在你少林寺内?”

    “阿弥陀佛。”妙谛大师凛然道,“贫僧可以向天发誓,贫僧在南少林待了数十年,从未见过什么天怒剑。”

    “哦?”曹正淳的声音冷了下来,道,“若是如此,这三位前辈神僧,怎么一直待在少林后山,难不成是因为这里离塔林近,等到大限一至,就地埋了也方便吗?”

    妙谛大师摇摇头,道:“曹公公何必口出恶语伤人呢,贫僧说是没有见过就是没有见过。”

    “好。”曹正淳沉声一喝,夹在指尖的那根筷子,随着他手腕轻轻一挑的动作,忽的向旁边劲射而出。

    妙谛大师二指一合,就夹住了这根竹筷。

    “那就让本督主来搜一搜这茅草屋里有什么玄妙。”

    曹正淳已经趁着妙谛大师接住竹筷的空隙,越过了这少林方丈,扑入茅草屋中!

    茅草屋的门户被他随身劲风荡开。

    这屋子里面的空间不小,内中的摆设却很简朴,就是角落中有一张桌子,一个水壶,几双筷子,几个杯子。

    别的,连张床铺都没有,只有四个蒲团,一字排开,其中三个蒲团上坐了人。

    这三个老和尚不是面朝门口坐着,而都是朝着西侧的窗户坐着,那扇窗开着,能看到窗外的一座石塔。

    石塔离窗口估计也只有三四步的距离。

    曹正淳一闯进去,屋内的陈设刚在眼中映了一瞬,眼前骤然一暗。

    对他来说,这一瞬间,就好像是整个屋子,整片塔林都暗了下来。

    四面八方的光线都被遮盖,混乱的气流充斥着双耳,让曹正淳耳朵里除了狂吼的风声以外,一点听声辨位的本事也发挥不出来。

    视觉、听觉同时受到影响,曹正淳低喝一声,天罡童子功十成功力尽展。

    “你们敢对本督主出手!”

    其实这是一句废话。

    三个老和尚年纪不小,动手却是果决的很,绝不会因为这句话而有半点迟疑。

    但是曹正淳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吐出的气,却绝不是废气。

    他吐气开声,内力在周身穴位之中释放的时候,也借了这口中气息喷吐的猛烈之势。

    短暂不及错眼的一刻,一股球形的、蓝汪汪的罡气,就伴随着一声像是铜缸晃动的声音,在他身体周围猛然呈现,护住了全身。

    周围的黑暗压了过来,就像是六堵铁壁铜墙,四面在周围,两面在头顶,狠狠的砸在了天罡气罩之上。

    轰!!!

    天罡之气受到雷霆万钧的打击,剧烈震荡,发出惊人的反震力道。

    曹正淳周围的黑暗被震的倒退,分为六个部分。

    那是六片袖子。

    三个老和尚的六片袖子。

    这三个老和尚都是长眉长须,身材也差不多,不过他们特征鲜明,任何人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把他们三个弄混。

    因为三个老和尚之中,左边一个,须眉全黑而且卷曲,中间一个须黑眉白,胡须垂落不卷,右边一个,则须眉皆白。

    这三个老和尚呈半月形站位退开的时候,刚才交手那一招的余波也随之散开。

    凶猛的气流从屋子里面爆发,把屋顶上冲出一个大洞,茅草乱飞,窗户直接被冲击撕掉,四面墙上被打出了一个一个碗口大小的窟窿。

    茅屋一角的桌子垮塌,桌腿全都折断,桌面一砸,水壶,水杯乱滚开来,水迹洒出。

    茅屋一角的风铃叮啷啷响个不停。

    曹正淳嘴角溢出了一点血来,两眼发亮,伸手竖了个大拇指:“好功夫。南少林的心意气混元功,难怪要另称少阳神功,果然不愧于神功之名。”

    南少林的绝学,虽然不像嵩山少林一向标榜的七十二绝技那么多,但也绝对不少,其中种种高明的外功内功,在江湖上,也是威名远扬。

    而心意气混元功,是南少林绝学之中最特殊的一种。

    这门武功在南少林和嵩山少林各有一版,都属于入门者可以选修的内功之一。拜入少林寺的武僧,先学罗汉拳、韦陀掌,有了一定基础之后,学呼吸吐纳术,就可以选练此功。

    不过在嵩山少林,即使资质平平的人,练个七八年,也能将这门功夫练到大成,这时就需要转修其他内功,而南少林则不同。

    南少林的心意气混元功,比嵩山少林保存的版本,多出数层境界,越往后练,越是渊深艰涩,如果是天资寻常的人,别说七八年,就是苦苦练上七八十年,也未必能达到最高境界。

    在南少林,这实在是一门可以从入门练到入土的神功。

    所以为了显示区别,江湖中人又将南少林的这版心意气混元功,称作少阳神功。

    “南无阿弥陀佛。”

    那看起来最年轻的和尚单手竖在胸前,以少年音道:“从你的年纪来看,练功还不足一甲子,居然有这样精纯的功力,也真是难能可贵。”

    中间的和尚以壮年音道:“但是你受俗世所累,日后必定难有进益了,何不远离勾心斗角的朝堂,觅地清修,也不枉这半生苦功。”

    这几个老和尚本来听说东厂督主的身份,先对曹正淳存了几分鄙夷之念,可是这一交手,心中立时大受震动。

    他们三个一同出手,一开始各运了三成功力,后来察觉对方罡气护体,手上自然加力,各自以七成的少阳神功运转流云铁袖。

    三人合力,抢攻出手,居然只把这人打了一个微不足道的轻伤。

    三名老僧这才深觉对方功力精纯如一,苦修不易,同为习武之人,居然起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念头。

    可是曹正淳并不领情。

    他冷笑道:“隐居在山野之间,名不达于王侯,声不传于万姓,苦修半生,苦修一生,又有什么好处?那才是枉费了苦心。”

    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欣然道:“远离尘烟处,见我本来心。以你的身份,也算是已经享尽了荣华富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正是激流勇退,功成名就,抛下俗世,无忧无虑之时。”

    三名老僧双掌合十,其声高远,隐隐和着远处钟声,近处风铃,齐声道。

    “阿弥陀佛,放下贪嗔,无忧终生。”

    茅屋微震,禅声回荡。

    “放下贪嗔,无忧终生!!!”

    “哼!”

    曹正淳高喝一声,也震动茅屋,荡开脚下尘土,“说的好哇!”

    他用有些尖锐的声音笑道,“等本督主再享五十年真荣华,一定听从三位神僧高训,寻个地方,好好清静清静,安享晚年。”

    说话的同时,曹正淳目扫六面,眼神定在了三名僧人身后。

    这茅屋里面,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联想到刚才这三个老和尚是面朝窗外石塔,交手一招之后,三人又都退往那个方向。

    说明那个方向上,才是他们真正要看住、守住的东西。

    “三位,本督主再请指教。”

    曹正淳双臂一张,湛蓝罡气陡然扩展,将整座茅屋震得四分五裂。

    “执迷不悟。”

    三名僧人或怒目,或叹息,或肃然,一同出手。

    妙谛大师注目于碎裂的茅屋。

    在他身后,曹正淳曾藏身的那片林子的更深处。

    铁冠霜鬓的魁梧身影立于古树下,面上蒙了一块玄色布巾,随意负手,眸色深湛。

    从头到尾,无人察觉。

第215章 吞夺无底(5200)

    南少林的后山,一声声鸣笛击鼓似的气流激射声传开。

    之前曹正淳闯进来的时候,是三个老和尚占了先手,这一下子震毁茅屋,却是曹正淳占了先手。

    茅屋坍塌的一瞬,曹正淳就猛然伏低了身子,如同一条插翅的蟒蛇,身体似有若无的贴着地面,飞游而去,划过了一道如半月般的弧度,绕过三个老僧,袭向那座小塔。

    三名老僧的少阳神功,都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六片大袖在他们双臂挥舞的时候翻展开来,如同六柄铜线铁杆的大旗,沉重无比。

    茅屋被曹正淳撕裂之后,砸落下来的那些竹木残骸,乱飞茅草,再经他们三个这六袖一摆,顿时全都碎裂如黄豆一般大小,或化作漫天草屑,被吹荡于四方。

    但是等他们荡清杂物、视野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曹正淳与那座小塔的距离只在咫尺之间,三人急忙转身欲阻。

    这个时候,一直旁观的妙谛大师,抖擞着袈裟,向前跨了一步。

    妙谛大师的身体本就瘦削,那僧衣和袈裟偏偏又做的宽松肥大,他这一动起来,不像是个僧人出招,倒像是一只瘦骨嶙峋的仙鹤披帛而动。

    从那鹤羽巾帛之中,倏然一点佛性深厚的圆光迸出。

    一颗念珠,直向曹正淳眉心。

    曹正淳伏低的身体从地面挺直了几分,脚底下呈弓步立稳,双掌齐出,一掌拍向小塔,另一掌拦截这颗念珠。

    在他左手的气劲距离小塔尚有数寸的时候,那颗念珠打在了他右掌中指指根的地方。

    啵!

    一撮粉末在曹正淳右掌前爆开。

    曹正淳掌上的湛蓝罡气,本来如铁如玉,跟那颗念珠碰了一下,念珠化为齑粉并不出奇,但他的动作,也在这念珠爆碎的一刻,为之一僵,双掌上的罡气都溃散了一刹那。

    单论功力的话,妙谛大师的这一手所蕴含的气劲,跟曹正淳比起来,还是差了不止一筹。

    可是,这颗念珠的力道好像不只是作用在肉体上,更像是作用在心里头。

    曹正淳突然就像是一头驯服的老牛见了幼时的桩,心神一受桎梏,四肢百骸都像受了铁枷。

    体内的气力再充沛,一下子没了能够主导出击的这股念头,也就溃不成军。

    这就是南少林秘传的,定珠降魔无上神通。

    可是曹正淳的天罡之气,炼出了四正之力,心志何其坚定,对他而言,着了这一招定珠降魔无上神通,就像是晃了下神,立刻又清醒,马上又警觉,战意重燃,斗志复炽。

    白须白眉的老和尚此时已经抢上前来,一袖子对着曹正淳的左手扫了下去。

    曹正淳的左手一收一推,左掌先出,右掌跟上,闪电连环一般,在老和尚的袖子上打了三掌。

    这三掌落在了一个地方,击穿了白须老和尚的袖子,将一股纯蓝掌力打在了那小塔上。

    大约两米高的石塔“轰隆!”晃了一下,中掌的地方现出了一个深深凹陷的掌印,砖石堆砌的缝隙也全都浮现、扩大。

    随着各处缝隙的扩张,这座小塔向着远离曹正淳的方向歪了一分,立刻从一座严丝合缝的宝塔,变成了像是小儿玩闹时随手搭砌起来的建筑,松松垮垮,摇摇欲坠。

    白须白眉的老和尚,双眉一耸,心下暗惊,他自忖己身功力并不亚于曹正淳,流云铁袖更是早就练到了随意运化的境界,没想到,这短暂的一对一,居然一招之间就出现错失。

    这不是功力不够纯,招式不够精,而是头脑反应上略显逊色,战斗中对时机的把握不如对方的缘故。

    不过这个时候,另外两个老和尚也已经赶到,三人合围,犹如三团灰扑扑的影子,绕着曹正淳高速运转,恍若沉雷响动的碰撞声不断传出。

    曹正淳身子矫健,翻越腾挪,双掌遮拦不定,以双臂敌六手,扬声道:“三位大师的功力,真叫本督主佩服的很啊,只不过,你们多年不曾跟人动手了吧?”

    “也是年纪老迈,反应迟钝了,不如早早罢手,乖乖奉上天怒剑,那样的话,南少林说不得还另有一番盛誉荣宠。”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三个老和尚的招式不见松懈,也没有半点言语回应,站在远处的妙谛大师又接过话头。

    “曹公公,你今日毁了我们林中墓塔,无故亵渎前辈高僧的遗骨。少林虽是禅门,也是武林宗派,不可轻侮。此事任你再怎么巧舌如簧,贫僧等人也要先向公公讨一个说法了。”

    曹正淳听见这个南少林方丈开口,心里就先提了几分警惕。

    果不其然,这段话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妙谛大师侧向跨了一步,双袖一甩,袈裟底下就有十七道圆光透射出来。

    之前那一道定珠降魔无上神通,曹正淳是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这时有了警惕之心,目光聚敛,精神凝一,那十七道圆光前行的速度,落在他眼中时,就像是放慢了许多倍。

    他清楚的看见十七颗念珠前方的空气不断被排开,在念珠后方,形成一条条浅白模糊的痕迹。

    那是被排开的空气合拢时,汇流碰撞出现的异象。

    曹正淳摸透了那十七颗念珠前行的轨迹,忽然叱喝一声,拼力寻出一个空档,屈指弹出。

    他只有五根手指,但在五指弹开的时候,却从手掌中迸射出十七道湛蓝罡气,刚好分别迎上了十七颗念珠。

    罡气和念珠碰撞的一刹,三个老和尚的站位陡然出现了变化。

    他们三个本来是呈现包围的姿态,但在一晃眼之后,白眉白须和白眉黑须的两个和尚,就闪身到了黑眉黑须的和尚身后,三个人排成一线,各自举双掌向前。

    站在后面的两个人,自然是将手掌贴在前面一个人的背部,而最前方的那个人,双手一抬,便是隔空推向了曹正淳。

    “曹督主,试接这一招!”

    曹正淳之前说的不错,这三个老和尚多年不跟人交手,虽然功力精深,但是随着年纪老迈,反应能力还是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衰退。

    近身拼斗的时候,他们三打一,仍旧难占上风,那就扬长避短,不比招式,光拼一拼内力。

    这三个人做了多少年师兄弟,连他们自己也数不清了,但光是一起隐居到这后山来的年月,也至少已有三十年。

    三十年来的同作同息,同吃同住,他们对佛法武功的揣摩,更是时时刻刻都有密切的交流,这一击,配合的几乎天衣无缝。

    同宗同源的三股内力浑如江河,最前方的老和尚双掌刚一推出,霎时间飞沙走石,滚过全场。

    周遭百米地面的落叶都被一扫而空,连地上的土壤都像要被刮掉一层,就连碑林区域以外的那一片树林,也被狂风所压,树冠摇晃不休,不少小树被压弯了腰,甚至直接吹折。

    曹正淳惊声急退,大喝一声:“金刚护体!”

    天罡童子功的最强守势施展出来,一圈明澈中又带着几分如电光般耀目的罡气护住全身。

    他用出了最强的守势,也用出了最快的速度后退,却还是不可避免的,被这股少阳真气迎面击中。

    轰轰轰轰轰轰轰!

    曹正淳就像是个一人高的大号炮弹,一下子被轰出去上百步,期间有七座石塔位于他暴退的轨迹上,被他直接撞了个分崩离析,砖石飞溅。

    那些砖石之中碰的最彻底的一部分粉末,弥漫在空中,纷纷扬扬,混在那一场飞沙走石的大风里,让这塔林周遭的能见度变得更低。

    尘霾中隐约可见,曹正淳退到百步之外后,身上那一圈罡气散消,跌跌撞撞往侧面走了几步,扶住了一棵树才站稳。

    三个老和尚出了这一掌之后,内力大为损耗,脸色也显得有些苍白。

    “南无阿弥陀佛,接了我们师兄弟三人同心的一掌,还能站着,曹督主好醇厚的根基,好坚韧的功底。“

    最前头那个少年音的老和尚竖掌于胸前,感叹了一句,“你的武功都已经练到了这样的境界,何必再追求那把只会带来血雨腥风的噬主邪剑?”

    曹正淳大概是伤势过于沉重,挺了下身子,想要开口,最后还是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眼看着南少林这边已经完全占了上风,妙谛大师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怎么处理曹正淳也是一个大问题。

    倒不是说没有心狠手辣直接杀了他的想法。

    只是妙谛大师也摸不准曹正淳这次来,有没有给自己手下交代过,万一连皇帝都知道这件事情,那东厂督主死在这里,引来朝廷问罪,南少林必然会大受打击。

    妙谛大师眉头紧锁,一边思忖,一边缓缓向前走了几步,手上又扣住了一串念珠,潜运内力,想要先制住曹正淳的几处穴位,彻底将他拿下,再考虑后续。

    轰隆哗啦!!

    旁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原来是那座中了曹正淳一掌的小塔,在刚才三名老僧合力出手的时候也受了波及,摇晃了几下之后,终于彻底倒塌。

    砖石分崩倾倒下来,石塔的底座上却还有一道冷厉的影子,笔直的竖立在砖石堆中。

    风声里的尘霾,碰上了那件东西,像是连砖石粉末中最小的颗粒,都再被切分了一次,激起了一声剑吟。

    其声婉转低沉,隐隐约约之间,又像一片遥远的哀嚎。

    一直处变不惊的妙谛大师,此时额头上忽然就渗出了一层细汗。

    场中众人的目光都转向那件东西。

    那是一把剑。

    其剑身长约三尺,呈现青黑色,宽度居然接近四寸,一般成年人的手掌都没有这么宽。

    可是这剑身的厚度,又跟寻常江湖人所使的轻灵利剑没有多少差别,使人第一眼看上去,会有一种薄脆的感觉,看的时间略长一些,却会觉得双眼隐隐刺痛,几如见到了一片荡漾毒水的深渊。

    此剑剑柄则是用某种金色的材料打造,长约一尺,剑柄与剑身衔接处,浑然一体。

    因为这剑柄的存在,使得剑身的凶戾之气中,添了一份堂皇霸道。

    “这就是天怒剑?”妙谛大师低语一声。

    他之前对曹正淳说自己没见过天怒剑,并不是一句假话。

    其实不只是他,就连他的三个师叔也没有真的亲眼见过天怒剑,他们只是从先辈高僧口中知道天怒剑的存在,接过了看守塔中天怒剑的职责。

    守了一辈子的东西,终于出现在眼前,即使是那三个老和尚心性修持高明,也不由得紧盯着天怒剑失神了一会儿。

    就在这个时候,妙谛大师忽然觉得身边本就有些昏昧的光线,又变暗了一些。

    一股沉暗的气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身边,似乎就在身后。

    ‘小心!’

    妙谛大师本来是想叫出这两个字,但他开口的时候,竟然没有声音传出,好像在那一刻,他胸腔与咽喉的震动,都被什么东西吸取、夺走。

    他在开口的同时,身体急旋,飞舞的袈裟中,暗藏着紧扣念珠的一只手,指尖发力,就要挣断串起念珠的细绳,将四十九颗念珠一并打出。

    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也探了一手,出了一指。

    这一手探入袈裟,那一指点在妙谛大师的念珠上。

    咻!

    一颗念珠脱离了妙谛大师手掌与内力的双重束缚,震断细绳,沿着与妙谛大师所想相反的方向,洞穿袈裟,穿胸而过。

    妙谛大师背后迸出一道血箭。

    手上断裂的念珠撒落在地,妙谛大师眼前正飞快地变暗下来,一双老眼努力睁大,要在生命的最后看清杀人者的面目。

    但,他没有看到。

    那人已不在他身边。

    尘霾里,一袭玄衣闪烁。

    这人轻功绝世,就像是没有中间移动的过程,上一眼还在妙谛大师身后,下一眼已经在白眉白须的老和尚背后。

    三个老和尚此时都已经有所察觉,他们各自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排成一线的身体往三个方向飞掠。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一个向天,务求先避过这个偷袭者的致命一击。

    白眉白须的老和尚是向左,于是他右肋中了一掌,七窍溢血,心肺俱损。

    白眉黑须的老和尚是向右,于是他左肩中了一掌,肩骨粉碎,痛呼出声。

    两个老和尚就像折翼的鸟,飞出去一段距离后,几乎不分先后的扑倒在地,不能再起。

    “何方宵小!”

    显得最年轻的那个和尚,是向天飞起,在半空中转身扑下。

    他刚一转身,就看见了自己两个师兄弟重伤的惨状,也看清了妙谛大师背上那个透亮的孔洞,不禁悲怒交加,目眦欲裂,竭尽全力的双掌向下击出。

    玄衣蒙面者平伸向两边的双臂向上一抬,刚好接住了最后这个老和尚念怒一击。

    四掌相对,黯然无声。

    老和尚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一眨眼的功夫,竟白得透明了起来。

    他头向脚上,只觉得自身精修百年的功力,正被对手鲸吞掠夺,搜刮一空。

    平时内力的损耗,只要根基还在,最多调养个几日就能恢复过来,而此时,老和尚却是感觉到自身根本的元气都被吞噬掉,经脉不复活力,丹田干涸,意识也开始模糊。

    他嘴唇抖动,倚仗浑厚功力变黑的胡须和眉毛,也惨白起来,“吸……吸功大法?啊!”

    虚弱的一声惨叫之后,老和尚的尸体从半空中跌落。

    蒙面人后退了一步,以免老和尚的尸体砸到自己。

    他抬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轻声自语:“本以为,当今世上功力精纯不下于我,有资格被我吸取的,只余曹正淳等寥寥数人,没想到南少林还有三个老和尚。不错,不错。”

    “有你们几个进补,这道刀伤,两三日就可痊愈了。”

    蒙面人抬头看向还在尘烟中扶树站立的曹正淳,一步就跨到曹正淳面前。

    “你不逃?”

    曹正淳身受重创,面无血色,却也坦然:“本督主现在这个样子,能逃到哪儿去?”

    蒙面人道:“好,那我可以让你死的体面一些。”

    “慢!”曹正淳声音拔高喝止,急喘了几口气,神色奇异,“我临死之前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他轻飘飘的一指对方,“你,是不是铁胆神侯?”

    蒙面人声音里带了少许笑意,道:“不过是一块布而已,你真的不能确定我是谁吗?”

    “好!好哇!”曹正淳的神色激动起来,“你藏头露尾入少林,下手如此狠辣,嘿嘿,你、你果然也不是什么忠良贤臣。”

    老太监激动的咳了几下,嘴里吐出了紫黑色的血来。

    “嗯?”蒙面人看见那血的颜色,一掌探出,按在曹正淳头顶,掌心里紫色光华吞纳,却感到对方的功力正飞快的自行散去,自己所能吸取到的根基元气已经大大衰减,“你居然自断心脉?”

    曹正淳自知必死,在残余的些许功力不断被吞噬的时候,挣扎着说道:“你也不要……得意的太早,我死了……到时候京城之、之会,你还是要对上那个人……如果你过不了他,无论你谋求的是什么,终究……”

    “终究无法,登顶……”

    最后一口气断绝,曹正淳的身子软了下来,倚靠在树根上。

    铁胆神侯冷冷地看着他断气,双手向后一挥,两个重伤的老和尚也被吸过来,在掌心的紫色光晕下挣扎渐弱。

    ‘曹正淳,你以为这样的话能够影响到我吗?你不过是我养的一颗大补丹,顺便用来给我反衬,提升名望。这么死,也就只值一声可怜罢了。’

    朱无视心中千回百转,‘至于方云汉……’

    吸干了那两个老和尚之后,铁胆神侯把目光转向了天怒剑。

    “他也阻止不了我的,谁都阻止不了我。”

    远处林中,有衣袂破风声传来,南少林的高手感觉到了后山发生的异响,终于赶来。

第216章 向来见不得辜负(4800)

    夜色微凉,小镇中的人家节约灯烛,这个时候大多已经休息了,只有几间客栈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方云汉按照习惯又包了一间客栈,给马车上的众人休息,不过此时夜幕方至,月色初起,真正去休息了的只有黄雪梅一个,其余四人都还在客栈大堂之中。

    灯火微黄,屋舍冷清,客栈的门还开着,上官海棠所坐的位置,正好能够直接看到外面清冷的月光和寂冷的街道。

    街道的石砖湿漉漉的,缝隙之间泛起了潮气,露水的凝结都印在上官海棠眼中,让她身心都觉得一片沁凉。

    这种月色夜景之下,换了平常,她一定很想安静的一个人待会儿,独自享受这片清夜,可是今天晚上,她却不得不说个不停。

    “南少林方丈妙谛大师,精修定珠降魔无上神通,为南少林第一高手。与其他武林宗派交流之际,也不乏刚硬手段。”

    “南少林妙字辈之中,苦心于武功者,还有妙法,妙经,妙成三人,功力皆比妙谛大师逊色一筹,但也手段不凡,各擅铁头功,如影随形腿,多罗叶指。但他们性格平庸,少有独当一面之时,做事太过顾全虚名,甚至有些畏首畏尾,处理人际的本领就远不如妙谛了。”

    原来,上官海棠正按照方云汉的要求,简要的介绍护龙山庄所收集的情报中,对各方一流高手的评价。

    说完南少林,当然不得不提嵩山少林。

    “而与南少林齐名的嵩山少林,则有了结大师坐镇,他是当今佛门之中最为德高望重之人,佛法悲天悯人,掌法大慈大悲,禅武合一,修为更在妙谛大师之上。”

    “另有了空方丈、了凡禅师,俱为一流高手,各有所长。”

    “少林之外,当属武当。武当掌门青松,十余年前接掌掌门之位,对于武林公事,俯仰无愧。但他却有一个私生子,六年前,其母病逝,青松得到消息,将孩子带上武当为道童,如今年已十二,尚未相认。不过,武当第一高手,也并非掌门青松……”

    上官海棠的音色很美,即使是念这些已经缩略了太多的情报,也能念出一股婉转轻歌,低和唱词的感觉。

    归海一刀坐在她身边,低头面朝自己手中的刀,视线的焦点却没有落在家传宝刀上,而是看着旁边上官海棠垂落于长凳上的白衣下摆。

    他眼中没有太强烈难抑的情感,就只是这样秋水无波似的看着衣角,听着她的声音,已经渐渐有些忘我,仿佛再长的时间也只是一瞬了。

    同样被制住了那里的成是非,坐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吊儿郎当的模样,右腿脚尖踮着,晃个不停。

    他右手托着下巴,瞧着上官海棠那边各有沉醉的那两个人,脸上流露出好玩的神色,仿佛正想着以后要如何调笑归海一刀。

    不过,一脸嬉笑的成是非,今晚眼睛睁的很大,而且眨眼的频率也比正常状态要低,而且他偏头看着上官海棠和归海一刀的时候,脖子的角度已经很久没有半点改变,那不是专注,而是紧绷、僵直。

    这些微小的地方,却说明他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放松。

    相反,他很紧张。

    因为他的左手手腕,正被方云汉以两根手指按着,像是在把脉一样。

    这个姿态至少已经维持了半个时辰了,就算成是非原本再怎么胆大,给自己鼓气,也不禁在这漫长的过程中逐渐忐忑起来。

    整个屋子里面能够保持闲适放松的,从头到尾,也就只有方云汉一个人。

    但方云汉外表舒适惬意,一手把脉,一手还时不时的夹两筷子香甜糕点、脆爽小菜,其实他脑子里,也正勤快的分析着。

    自从那一天方云汉踏过了紫禁城之后,关于燕狂徒的能力进度,就已经达到了一半。

    如果天赋真的可以量化的话,那么方云汉现在就是在自身天赋的基础上,加上了一半的狂徒天赋。

    这种所谓天资提升的感觉,其实很微妙,不像是关于内力的提升那样可以清晰的感知到,更多是体现在思路的开阔和思考的速度上。

    方云汉以现在的脑力去思考某件事情的时候,在思考过程中还不觉得,要想完之后回头再看,才会发现,针对同一件事情,他现在确实更快想透,而且能够得到以他从前的思维模式无法领会到的其他解决方案。

    但是这种开阔的思路也有局限性。

    经过几次尝试之后,方云汉就发现,他现在提升的脑力,还是在关于各种武功的研究上发挥的最好,如果让他思考怎么使黄雪梅更健康快乐的成长,那么所得到的答案,跟他刚收下黄雪梅为徒的时候,并无多少差别。

    想想也是,如果燕狂徒的天赋可以体现在情商上的话,他也不至于在独对整个武林的大战之中,被自己不明就里的亲生儿子暗算。

    若是这种强大的思维能力,能够体现在阴谋诡计,勾心斗角方面,那燕狂徒更不至于在年老衰微的时候,被朱大天王利用替身偷袭而亡。

    而对方云汉来说,能够体现在武功上,其实也就够了。

    他离开京城之后,这一路上,除了先参透天龙八音之外,其余的精力,就几乎都用在尝试将自身修习的各门内功融合。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

    博采百家之长,或将多门内功融会贯通,这样的事情,无论在江湖中的哪个时代都有人可以做到。

    当初的陆小凤就有层出不穷的后手,精通武林中多种已失传的绝技,甚至还有金九龄、关七手下的几个圣主、黑光国师詹别野等等,都能做到化繁为简,聚众归一。

    方云汉自身的武学天赋本也不弱,甚至堪称绝顶,比这些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假如说从武侠人物模板给的武功上难以体现出他自身的天赋水准,那么,从他跟周尸一战之后,就能学用“皇恩棒喝”的几分形神,却也足够彰显出他本身的领悟能力。

    再有狂徒天赋的加持,似乎融合各门已然大成的内功,对他来说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是,这世间任何的高与低,难与易,都是相对来说的。

    如果把五岳剑派的剑法,七绝神剑的技艺,霹雳堂雷家的种种绝学,放在现在的方云汉眼前,那他当然是一看就会,一学就精,顷刻间就能去芜存菁,不日里即可万流归宗。

    然而他想要融合的,却不是那些玩意儿,而是一以贯之神功、嫁衣神功、天刀心法、山字经秘义,甚至还想将大齐武术中的种种吞气练脏、洗髓换血的法门,也并入其中。

    这二者之间的难度,相差岂可以道里计。

    连日以来,方云汉百般思索,反复推演,也只是刚刚尝试立出了一个大体上不会有错的框架。

    到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过往武学知识的积累用的差不多了,脑中灵感似已告罄。

    没了沃土,自然长不出好花。

    于是,在擒下了成是非的第五天,他准备探一探金刚不坏神功的奥秘,看看能不能触类旁通了。

    至于一旁的上官海棠,让她念一念护龙山庄策划之中准备邀请的那些高手风评,权且当做调剂。

    在方云汉又喝了一小杯酒,捏着杯子沉思的时候,成是非终于忍不住转过脸来。

    他这一转头对着方云汉的时候,笑的就像朵花儿一样。

    这是被擒的这几天里面培养出来的习惯。

    其实,第一次在马车里面清醒过来,发觉自己被抓的时候,成是非是想要表现的硬气一点的,嗯,这个念头存在了足足有两个呼吸的时间,简直打破了他以前所有的记录。

    两个呼吸之后,他就喜笑颜开,对着方云汉一番大肆吹捧,简直是搜肠刮肚,把他从小到大听过的赞扬话语全都说出来了。

    此时的成是非,真是笑的纯熟至极,道:“那个,大哥你看啊,天色这么晚了,您老人家当然是龙精虎猛,精神抖擞,可是小弟我没用,才熬了这么会儿夜,已经精神不济了。我这么想睡的话,会不会影响到你这个……把脉呢?”

    “这不是把脉,这是在刺探你金刚不坏神功的运转方式。”方云汉毫不掩饰的说出自己的目的。

    “哦。”成是非连连点头,笑容不改,说道,“原来是这个呀,其实吧,虽然我武功不高,但是我也是能够感觉到这个内力走的路线的。毕竟在我身上,我比较了解嘛,不如这样吧,你先给我一晚上的时间,让我把图画出来,大哥你看起来,不就更方便了吗?”

    “我说的运转方式,并不单纯是指你正常状态下内力的运行,而是指你整部功法的特性,其中牵扯到方方面面。如果只是为了内力运行路线的话,那我早在三刻钟前就已经弄清楚了。”

    方云汉把空酒杯放在桌上轻轻敲两下,向成是非说道,“话说回来了,你真的觉得你了解金刚不坏神功吗?”

    成是非疑惑道:“啊这,这话怎么说?”

    “首先,你还不能随心所欲的控制自己什么时候化作金身,之前黄风峡中照面的时候,如果我真想杀你,你根本没有施展金刚不坏神功的机会,其次……”

    方云汉顿了一下,问道,“如果你真的了解金刚不坏神功,那你知不知道金刚不坏神功一生到底能用多少次?”

    上官海棠的介绍,在方云汉开始说话的时候,就知趣地停了下来,此时听到这个问题,神色之中略显惊讶。

    成是非更是诧异。

    会问出能用多少次,也就是说对方知道金刚不坏神功是有使用次数限制的。

    成是非一直以为,在古三通死了之后,这是他一个人才知道的秘密,此时听到这个问题,就像是心中的依仗被削起了一角。

    期期艾艾了一会儿之后,成是非终究还是选择实话实说:“金刚不坏神功,一生只能使用五次。”

    方云汉又道:“那么你用了几次了?”

    “……”成是非看了看上官海棠,犹豫片刻,说道,“四次。”

    方云汉道:“也就是说,你现在只剩下一次使用的机会。”

    成是非正要点头,方云汉忽然伸手在成是非肩头拍了一掌。

    咚!

    一掌落下,成是非就觉得自身受制的穴道一下子全被冲开,浑身的内力,不由自主的加速运转起来,且正是按照金刚不坏神功的运用之法。

    他整个人砰的一下挺直了身体,站起来的这一刹那,浑身的皮肤都化作金色,眉毛、头发,也紧接着变成了如被金漆刷过的颜色。

    上官海棠注目,归海一刀也受惊抬头。

    在他们的感觉中,客栈大堂里所有的空气,就像是因为成是非化作金身,而膨胀了那么一瞬间,整间大堂的房梁,都像被撑动了一下。

    似是空气束缚不了这金刚之身,整个客栈都容纳不了这样的体量。

    但是,当他们回过神来却发现,现实中并没有出现什么空气膨胀,大风荡开的景象,那桌上的一豆烛火,只是微微晃动,店里一切如常。

    成是非无言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心中欲哭无泪。

    ‘这最后一次,就这么被浪费了?!’

    他再看着方云汉平淡的神色,这时候真的是万分想要一拳砸在对方脸上。

    然而,之前三招被擒,给他留下的阴影还是太大,即使再次变身,他也不敢真的动手,只是犹豫了一下自己是否要趁机逃跑。

    方云汉此时说道:“这是第五次,也就是最后一次,你感觉跟你第一次变身的时候有什么不同吗?”

    成是非顺着他的话感受了一下,道:“好像没什么差别。”

    方云汉轻笑一声:“那你还觉得这金刚不坏神功只能用五次吗?”

    成是非道:“古三通说过,用五次不要紧,可以用第六次的话,就会爆体身亡的。”

    上官海棠机敏,听出方云汉话里的意思,插话道:“方……你的意思是说金刚不坏神功,其实不止可以使用五次吗?”

    方云汉尚未回答,成是非已经先跳起来了。

    “不会吧。”他惊叫道,“这可是古三通临死的时候跟我说的,他没理由骗我呀。”

    “金刚不坏神功到底能用几次我并不清楚。”

    方云汉心中暗笑,表面云淡风轻,道,“不过你可以多试试啊,如果你第六次变身不死,那就证明他可以用六次,如果你第七次变身还不死,那就证明这门功夫可以用七次。”

    成是非欢天喜地,道:“也就是说这门武功真的……”

    方云汉截断他的话:“当然,你第六次要是死了,也就是说我判断错了。证明这武功确实是只能用五次呢。”

    成是非的脸又苦了下来:“那这,到底是能用几次啊?”

    方云汉拿起酒壶,也不往杯里倒,直接把壶中酒朝口中倾尽,抒了口气,随意道:“古三通传你功力,他说能用几次,你信了也就罢了,我说能用几次,你真就也敢信吗?”

    “那你什么时候相信一下你自己的感觉呢?”

    他站起身来,手指一松,酒壶稳当轻柔的落在了桌面上,认真的看了成是非一眼,“这一身功力已经是你自己的东西,你本该是最了解它的。”

    成是非叹了口气,终于带了几分吐露心声的口吻说道:“我都听说,人家自己一点点积累出来的东西用着才踏实,这身武功,根本是天上砸下来的馅饼。我哪有你那么大的信心?”

    “自信,本来就是一种力量,力量,也就是一种自信,你有了力量,早该有自信了。”

    方云汉一眼有些微寒凉,瞥向成是非,“我最不喜欢看到,有人辜负了自己已拥有的宝物。”

    “不管是拼来的还是送来的,甚至,就算真是天赐的,也不必犹疑于未知,以致错失了未来,辜负了过去。”

    语罢,方云汉直接转身上楼,他竟然没有再制住成是非,也根本不在乎成是非有什么举动了。

    烛火噼啪,燃烧殆尽。

    成是非等三人在大堂里待了好一阵子,什么都没动,好像连话都没说。

    最后,成是非率先回了安排给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

    第二天,他又精神百倍,嘻嘻笑笑的一起上路了。

    此处,离归海一刀的家已经不远。

    大概,这一日日上中天之前,就能抵达了。

除夕快乐!

    今天就是除夕了。

    过去的一年大概是咱们人生中最复杂的一年吧,但这一年已经过去了,除旧迎新,向往新的东西,自然是因为新的总是会变更好的。

    祝愿大家明年都会拥有更加顺遂快乐的生活,还在学校的学业顺利,走出学校的事业有成,阖家幸福,全家安康。

    也祝愿更远一些的,祝愿我们一起,快快乐乐,一直到老。

    除夕快乐!

第217章 邪功因何而邪

    三百里镜映湖,微澜渺渺,波光粼粼。

    归海一刀的家就在镜映湖边不远处。

    竹林疏疏,悠然清风吹过,竹叶簌簌有声,几间屋舍之外,一圈篱笆围住了一个院子。

    归海一刀开门,先喊了几声娘,无人应声。

    上官海棠紧跟着进门,说道:“伯母不在?”

    “我娘这些年来潜心礼佛,三五不时的就会到水月庵去住上两天,可能我回来的不巧。”

    归海一刀轻声跟上官海棠解释了几句,顺手把待客的屋门打开,又转到旁边的一间小屋,推窗望去。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处院子也分为待客之处与两间卧室。

    这间小屋正是归海一刀的母亲路华浓所居之处。

    卧房里的摆设整洁,院子里的落叶也有不久前清扫过的痕迹,一切如常,应该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归海一刀心中稍安,扭头向刚从马车上下来的方云汉,说道,“我爹的遗物都在我房中,我现在去拿。”

    成是非昨天晚上虽然没有选择逃走,却在上官海棠的示意之下,给他们两个把穴道解开。

    此时归海一刀动作利落,两三步就到了另一间房中。

    方云汉今早见到他们三个时,已看出了这一点,却也没有重提封住穴位的事情。

    几人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上官海棠望着懒洋洋从车上跳下来的成是非,还有最后一个抱琴而出的黄雪梅,心中暗叹了一声。

    虽然方云汉把他们三个都打伤过,但因为其行事作风,实在远谈不上穷凶极恶,反而有几分光风霁月之意,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们三个也时时目睹方云汉与黄雪梅之间的交流,实在无法仍对此人保持纯粹的敌视。

    待方云汉踏入院中,走向房门,上官海棠看着他从身边走过时,郁郁想道:这样的人,又何必非要强闯紫禁城呢?若是……

    她一个念头还没剖析明了,归海一刀就又从屋里出来了。

    动作这么快,固然是因为归海一刀行事明快,也是因为他父亲留下的遗物实在是少,除了那把汗血宝刀之外,就只剩下几件衣服。

    “这几件衣服,我早就翻来覆去看过不知多少遍了。根本没有一点关于刀法的线索。”

    方云汉接过了那几件衣服,走入屋中,把衣服层层展开,放在桌上,手指捻着布料,沉吟片刻,选中了其中一件,一手拎起来,对成是非说道:“用你的烈焰掌贴近烘烤这件衣服。”

    成是非一愣:“啊?”

    昆仑烈焰掌,可谓是昆仑派的镇派绝技,就算是千年寒冰,在烈焰掌的火力之下都会在顷刻之间融化。

    这件衣裳看起来轻薄透气,别说是让成是非贴近烘烤了,只怕是隔着五六尺的距离,运转烈焰掌,都能把它烤得着起火来。

    虽然只是一件衣服,毕竟是归海一刀父亲的遗物,成是非有些犹疑,转头看向归海一刀,道:“万一这个烧起来了……”

    归海一刀尚未开口,方云汉已皱眉道:“啰啰嗦嗦。”

    他自己手腕一抖,衣裳随着甩动,阳气锐烈的嫁衣神功犹如一抹红霞,顺着他的掌心一垂,蔓延到整件衣服上。

    这屋子里顿时气温上升,如处盛夏正午时节。

    在这股高温笼罩之下,那件衣服,却并没有像成是非所想象的一样瞬间被焚毁,反而渐渐的透发出一抹金光。

    灰暗的衣服上浮现出了金色的痕迹,一道道金色的线条构成了一片图案与文字,而其中最醒目的,就是四个大字——雄霸天下。

    “雄霸天下?”

    归海一刀急切出声,匆匆向前走了两步,靠近过去观看,“原来爹真的留下了雄霸天下的刀谱!”

    方云汉收了功力,将那件衣服在桌面上再次摊开。

    衣服上犹有余温,经过烘烤之后显露出来的字迹,似乎可以维持不短的一段时间。

    铺平以后,本来还有些扭曲的图案、文字,都清晰的展露在众人面前。

    这名为“雄霸天下”的刀法,其实只有一招。

    但是归海百炼当年凭着这区区一招,就已经在江湖上闯下了偌大的名头。

    阐述着这招刀法的图谱,落在别人眼中还不如何,但是落在本就是刀客,又对这套武功渴望已久的归海一刀眼中,那些字迹就像是活了过来。

    屋子里简陋的家具,都已经被他忽略,甚至是那件衣服本身,也在他眼中不复存在,只有那衣服上的一笔一画,有着无穷的魅力,诱使着他的靠近。

    绝情斩近两年里逐渐衰弱的刀气陡然凝聚,归海一刀手背上青筋暴露,内力已经不自觉的按照图谱上的内容运转起来。

    他握着汗血宝刀的手越收越紧,那双注视着刀谱的眼睛里,瞳孔微不可察地扩大了几分儿,呼吸愈加粗重,眼白上渐渐有血丝浮现。

    上官海棠等人都未曾察觉归海一刀的异样,只以为他是情绪激动所致,只有方云汉扫了他一眼,忽的哂笑一声。

    “呵!原来是这么回事,所谓的雄霸天下,也不过如此。”

    “什么?”

    这嘲讽的一句话,把归海一刀从刚才那种着迷的状态中惊醒过来,他不及体察自己体内异样,先愤然向方云汉跨了一小步,厉声道,“你说什么?”

    他内力贯注于刀身,缠绕在变形刀刃上的布匹微微抖动,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内力震碎,挥刀斩出。

    “嗯?”方云汉语调微寒,挑眉投去一眼,眼角眉梢间,似有锐意冷芒闪烁而过。

    屋内凭空生出一道微风,吹向门外,归海一刀全身一寒,本来已经快贴到方云汉身前的脚步,下意识的连退了两步,险些撞到上官海棠的肩膀。

    上官海棠扶了他一把,察觉他背上冷汗沾衣,脸上的汗毛,也在汗水的浸润中微微泛白,这才发觉不对,低声道:“一刀,你怎么了?”

    “我……”归海一刀喘了口气,按下了体内躁动的刀气,导回原位,惊疑道,“为什么会这样?”

    “所以我说这门刀法不过尔尔。”

    方云汉伸手按在那件衣服上,一边摸索着什么,一边说道,“单论这一刀,即使练到极处,也绝然破不了成是非那运用还不纯熟的金刚不坏神功。”

    “而且金刚不坏神功会令人脱胎换骨,这招刀法若是练下去,却反而会损害人的身体,走向自取灭亡的不归路。你现在还只是初次接触,如果练的深了,这种失控的现象,就不是可以随意治愈的了。”

    归海一刀沉默少顷,道:“多谢。”

    他看着那刀谱,还是有些不甘,又辩解道,“这应该只是我的修为,还不到家当年我爹练这一招的时候,就从来没有什么失控的迹象。”

    方云汉道:“如果只修刀气,是没有办法化解这一刀的缺陷的。甚至可以说,刀气越浑厚犀利的人,练这一刀,失控的程度就会越深。”

    “啊,你们刚才是说这个刀法会让人性格变坏吗?”

    成是非到这时候才算是听明白了,却生出另一个疑惑,“我以前也听那些说书的讲,武林中有些武功,练了之后会让人性情大变,好人也变大恶人。可是武功这种东西,不就是打打拳,踢踢腿吗?到底是怎么让人性格大变的?”

    “因为那是……”上官海棠开了个头,话语一滞。

    她本来想回答说,‘因为那是邪功’,说到一半才发现,这是一句废话。

    练了某种武功会变得堕落恶劣,那当然是因为这是邪功。

    这样的对答,一直以来都是武林中的一种常识,没什么人会去追根溯源。

    你要是非问,为什么邪功是邪功,那你怎么不问,为什么按某种特定方式呼吸吐纳加静心入定就会产生内力呢?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太阳挂在天上,人就只能在地上走呢?

    常识性的东西,普通人不会深想,非要揪着问的话,只会被人笑话,或者随口糊弄。

    也只有成是非这个身负绝世神功却不懂常识的家伙,遇到了上官海棠这个聪睿而较真的人,才会出现这种认真思考,然后噎住的情况。

    ‘可是,邪功到底为什么是邪功呢?’上官海棠迷茫起来。

    此时,方云汉开口:“雄霸天下这一刀,会令人性格大变,那是因为这一刀的行气路线,过于刺激督脉中的各处穴位。”

    三大密探都看向方云汉,专心聆听。黄雪梅也有些懵懂的看着自己师父。

    方云汉仍在逐寸按压那件衣服,目光投注在刀谱上,顺口说道:“人的情绪和肉体都是互相影响的,情绪激动的时候,会使得身体出现相应的变化,而身体上的异常,也会对情绪造成不小的影响。”

    上官海棠微微点头。乡间老农都知道气怒伤身,方云汉所说的,正是见于平凡处,颠扑不破,不容置疑的道理。

    方云汉继续讲解:“以最为简单的五脏与五种情志来说,心在志为喜,肝在志为怒,脾在志为思,肺在志为忧,肾在志为恐,就是身体状况主宰心理情绪的一种理论。”

    “而督脉,行于背部正中,其脉多次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交会,能总督一身之阳经,故称为阳脉之海。”

    “因督脉上行入脑,并从脊里分出属肾,它与脑、脊髓、肾又有密切联系。”

    “按照雄霸天下的行气路线,对督脉造成的影响,远远超过对其他经脉造成的影响,会使人体失衡,常恐慌而生愤怒,愤怒而生暴虐。暴虐之中,蕴生杀性,天长日久之下,脑子有损,则一日不杀人,便浑身不痛快了。”

    “甚至……”

    方云汉抬头看了一下归海一刀,“练这种刀法的人,终有一日会陷入连至亲也要杀尽的疯狂之中。”

    归海一刀这回没有立刻反驳。虽然在他的记忆中,他爹是一位慈爱的父亲,但是,方云翰刚才那一眼中似乎蕴含着某种深意,深邃到让他不敢细思。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成是非一边嘀咕,一边摸了摸自己的手,咽了口唾沫,说道,“方老哥,我除了金刚不坏神功,还练了好几门武功,要不然等我把身上这些秘籍都抄下来,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会让我变成傻子的。”

    方云汉没有回应,他的手停在那件衣服的边缘某处,似乎发现了什么。

    上官海棠则感慨道:“方兄,你不但武功盖世,对于武学深层的见解,也足可称为一代宗师了。”

    经脉受到刺激会影响人的情绪,这个事情上官海棠其实是知道的,那刀谱她也看了,但她就看不出来那样的行气路线,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她相信,即使是曹正淳或少林方丈之流的人物过来,也说不出其中问题何在,更不可能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参透奥妙。

    方云汉看见这张刀谱才多长时间,有半刻光阴吗?

    只是,方云汉越是卓然,上官海棠想到不久后的京城之约,就越是烦恼,不知不觉间,即使京城那边会有她伤势全复的义父坐镇、各方高手云集,也不能给她带来必胜的安心感了。

    其实,方云汉也是当初在金风细雨楼中,看遍了楼子里收藏的各家各派的奇思妙想之后,才会在剖析这种情况的时候得心应手。

    毕竟,四大名捕那个世界里,练功练成神经病的人,简直满大街都是。

    光是变成疯子算得了什么,那个世界里,还有人练功练成异食症,每天非要吃香烛,又有人练功练到常年缩在棺材里,只爱和腐土尸骨为伴。

    各种怪癖,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练不出来的。

    所以,那边的江湖宗派,在“武功改变性格”这一方面的理论积累,简直不要太丰厚。

    嗤!

    屋子里,在三大密探各怀忧思的心情之中,却见方云汉又并指如剑,在衣服的边缘一划,从破口处抽出了一张白绢。

    归海一刀今日大起大落,神态中已经有些恍惚,问了一声:“那又是什么?”

    “藏东西的手法还真是巧妙,这张白卷本来渗透在衣料之中,只有先经过火烤,才会分离出来。”

    方云汉抖开白娟,上面一个个血色图案展现,“所以只有先见雄霸天下,才能再见这……”

    “阿鼻道三刀。”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834/ 第一时间欣赏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作者:温茶米酒所写的《万界武侠扮演者》为转载作品,万界武侠扮演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万界武侠扮演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万界武侠扮演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万界武侠扮演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万界武侠扮演者介绍:
一双铁手对日月,武道禅宗验绝学。东京浮华冠天下,凌霜盛名篡龙颜,秦时明月照沧海,千秋风云试万劫……
怪异潜藏此方世界,乘风闯过他方武林。一次次带着不属于那片江湖的武功,名扬天下。
且待诸多英雄扮相走一遭,洗净面谱,才知晓——本来我即是豪杰!
PS:副本不止有简介这些,部分副本背景会有魔改。万界武侠扮演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界武侠扮演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