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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茶米酒     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     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89章 抟阴絮语,初现今朝(5100)

    所有中箭的活死人发出的哀嚎都极其短暂,急促的一声之后,他们就纷纷倒地,四肢僵硬。

    但是中箭的地方,却有着如同心脏鼓动的迹象,哪怕是咽喉,肩背等部位中箭,也可见皮肉胀缩不休,使得创口处的血液不断喷溅流淌。

    黑色的烟雾随着血液弥漫而出,环绕在箭杆上,发出如真如幻的哀鸣,幽魂的意识在符箭的作用之下逐渐散离。

    一时间,长街上数百处黑烟袅绕。

    五百名神箭手开弓换箭的速度,堪比素手拨动琵琶弦,弓弦一颤未休,杀伐的箭声已经伴随着第二波箭雨奏响。

    也就在这短短的两波弓箭间隙之中,活死人群的中心位置,已经发生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战斗。

    在朱可用一掌拍碎桌子,击碎酒杯的同时,并非太过寒冷,但给人极大压抑感觉的暗沉阴气,就透体而出,如同一团灰黑的云雾试图极速的扩张,并向着方云汉发起冲撞。

    可是,随着方云汉不闪不避,正大光明的一拳还击,之前弥散在空气之中的热力,立刻发挥出阳刚内力的本来面目,使得他身边十余米以内、上下四方的整个区域,都像是亮了一亮,微泛金红。

    灰黑烟雾的扩张势头顿时受制,维持在只能勉强将整个身体囊括其中的椭圆状,而当拳掌相触,椭球体的灰雾更仿佛被一股大风吹动,急速的向后拉扯、飘散。

    原本位于朱可用身体后方的椅子,被这股阴气一冲,当场哗啦散架,化作了如同棉絮一般的木屑,被阴气裹挟着冲走。

    阴气劲风疾吹而过,七个太保试图前冲救援的动作也因之一滞。

    遮蔽视线的阴气飞快的淡化,在人体轮廓的边缘翻卷吹拂向后,展露出朱可用形体面貌。

    过分宽大的王侯戏服也被吹的向后狂舞,像是一面大旗忽然展开,又像是一只大风筝即将飘起。

    然而,他终究没有被一拳击退。

    比起当日被随手抛起的铁叉震退的表现,今日的朱可用,阴气之凝炼,几乎是翻倍了。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三天之内,我已阴气七炼,你以为孤王还会那么容易被你击败吗?”

    朱可用已经看到了众多活死人倒地之后幽魂散离的场面,心中又惊又怒,厉呼一声,“今日纵然你们备下杀器,也绝算不到孤王得神眷顾的运数!”

    方云汉望定朱可用阴鸷双目,淡漠道:“是吗?”

    他右肩一抖,炽热内力以拳掌接触之处为界限,跟对方的阴气产生第二次碰撞。

    砰的一声爆响,朱可用的身体急震,双脚几乎离地,连脸上的蓝色油彩都像浮现了几许细碎的裂纹,配合出现巨大变化的表情,就像是庄严无情的面具,忽的化为怪诞的神鬼。

    随即,他的整个躯体都被方云汉以拳头推动,向后急退。

    方云汉前冲的动作何等凶猛,即使是顶着一个人,也比当日那头大象奔腾而来的场面更显震撼之处。

    七太保一下子被他撞开,位于朱可用后方的活死人群,更有许多直接被他撞飞。

    朱可用被一路顶着,冲过了整个活死人聚集的地段,他在身不由己,高速后退的同时,勉力调用气息,放声大喊:“破了命门,还复幽魂之身!”

    众多活死人听到命令,有的向着大路两边屋舍的柱子、墙壁撞去,有的伸手抓向自己咽喉,试图毁坏这具躯体,以更为灵活,来去无影的幽魂之身,闪避这种破魔符箭的攻击。

    此时,恰逢第二波符箭落下,活死人群间又倒了一大片。

    两波箭雨,千箭已落,近千名活死人倒下了大半,但已经有十余幽魂自行毁杀了躯壳,破体而出。

    十几团黑雾即将腾空飞掠,一直拄刀静立的公孙仪人,就在此时拔刀。

    她之前跟方云汉一起来到活死人群的中心位置,在活死人群中无论哪一个方位发生突变,都可方便赶到。

    而在她拔刀的时候,与刀鞘紧密相贴的钢刀,好像光滑到没有跟刀鞘发生任何的摩擦,只有一抹似青似白的光芒,无声柔顺的从刀鞘中抽出。

    随着她脚下步伐一动,身影讯移,刀光在空中划过一条长长的浅青色细痕,一口气扫过了那十几团幽魂黑雾。

    幽魂黑雾本来是无形之物,也不会受到气流的影响,寻常的弓箭投矛从幽魂身上穿过,不会对其形态造成任何改变,自也无法将之伤害。

    而这一抹刀光与众不同,刀芒闪过之后,那些黑雾就如同被当空切开的馒头,无可挽回的分为两半,在相继发出带有虚无飘渺意味的尖叫之后,噗噗炸散。

    众多活死人被这场面所惊,动作都不由自主的迟缓了一瞬。

    近千名幽魂,从他们在大漠中成型到现在,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有成员被如此直观的“斩杀”。

    公孙仪人的这一刀,仿佛把他们从幽魂贬回了现实,提醒他们仍是会被刀剑所杀的凡俗。

    当然,那是他们并不知道,被带回营帐的大太保和那两个附体了伤兵的幽魂,也已经被公孙仪人和方云汉斩灭,并以此大略估算出了他们两个单纯以自身意念,可斩杀幽魂的数量。

    水绿色的窄袖轻轻扭转,刀刃上沾染的一点灰暗寒气,随着手腕拧转的动作,被浅青色的光华驱散。

    公孙仪人发出这一刀之后,步下一顿,左边额角有细细的青色血管凸显,像是跳了一下,但双眼一眨,眼神就恢复清明,低声呢喃。

    “如果是太保的级别,应该还能……”

    她刀尖垂向地面,脚下像是蜻蜓点水般在那些尸体上飘过,飘逸无声的一刀斩向八太保所在的位置。

    因为在刘青山的判断之中,符箭对于八太保和朱可用的效果很低,而且寻常弓箭手也很难射中他们,所以五百神箭手一开始就没有选他们作为目标。

    朱可用自然是方云汉来解决,而幽魂八太保中剩余的七个,则需要其余人来应对。

    第八太保此时双手就各抓了一把碎片,意图施展他的高妙飞镖手法,打击大路两边的那些神箭手。

    但他眼见公孙仪人提刀疾去又急回,竟然一刀斩杀十余幽魂,也不由得心下一悚,在目睹那水绿色的身影急速向自身靠近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把所有的碎片都向她打过去。

    寂然无声的刀光在半空中一卷,原本如同黑幕推来的碎片暴雨,顿时被卷缩收拢,形成了近似于漏斗的形状,接着那一刀直驱,破开漏斗,带动着所有碎片倒卷回去。

    这一刀,斩断了八太保的脖子,飞舞的碎片如同一群黑色的蜜蜂从八太保身边掠过,向着他后方的四太保、五太保身上打去。

    四太保的开山斧,五太保的大刀一同旋转起来,挡住了碎片。

    他们两个的动作刚一变缓,就看到从八太保断了的脖腔上涌出一团黑雾,接着,刚斩断了实质脖子的那道青光折返,平扫而过。

    黑雾如沸腾一般翻滚了数下,终于也如之前那十余幽魂,嘭然溃散开来。

    此时,第三波箭雨落下。

    在那些带着金色火星的符箭之间,有六根铁箭穿梭而来。

    这是丰子安混在众多神箭手之中,以六箭齐发助阵,分别射向六个太保。

    那些神箭手三次射箭的时间里,分配给他的十支符箭,都已经被他射完,命中十个活死人。

    因此,他这下射出去的六根铁箭,比一般羽箭更细,箭头之上并没有符咒,但是箭支的穿透力,却比那些符箭强了不知几倍。

    剩余的六名太保,目睹公孙仪人有斩杀幽魂之能,已不敢轻易舍弃现在的躯体,不约而同地出手格挡铁箭。

    即使是足以洞穿水牛的铁箭,在他们六个面前也算不上太大的麻烦。

    但是二太保之前断腕,现今手上只是捆着两把镰刀,两刀交错挡了这一箭之后,木制的镰刀柄当场断裂。

    镰刀一断,他眼前当即一花。

    那公孙仪人的步伐,如同一只收起了翅膀,向水面俯冲的仙鹤,云烟飞泻,势不可挡的从四太保和五太保之间穿过,竟然是舍近而求远,一刀先取二太保。

    噗!

    二太保双手残缺,猝不及防,被一刀穿心。

    在二太保身后,三太保双手举起,正要挥出铁链,就看到一截刀尖,从二太保背后穿出,接着自己也胸口一空。

    三太保低头,只见自己胸口也多了一道狭长的裂口,穿透了整个身躯。

    公孙仪人的刀气,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在方云汉面前虽然被轻易窥破,但在这种以一敌众的战场上,却更显防不胜防。

    二太保身前,女刀客一双柳叶眉微昂,额角的几根纤细青筋,在光洁雪白的额头上,尤为显眼的一现。

    “啊!!”

    两声惨叫响彻,这一次的两团幽魂从两名太保躯体创口中升腾出来的时候,已经呈现四分五裂的形态,几乎同时崩散。

    不过,在这两具尸体倒下的同时,针对公孙仪人的围攻已经成型,位于后方的四、五太保,刀斧齐落,前方六太保手里一根尖竹竿,像是孔雀开屏一般抖出一片残影,左边则有七太保的两根短铁棍击出。

    公孙仪人极速吐出一口浊气,一刀劈地。

    白鹿戏水篇,斩石成水。

    这一刀的力量,并没有刚猛到在地面掀起气浪,但是坚硬的路面本身却像是化作了柔软的水波,一层明显的波澜荡开。

    突兀起伏的地面,顿时令四面围攻的太保出现不及一眨眼的失衡。

    此时长路之上,尸骸遍地,血流数百步,浸润到两边屋舍墙根,千余根箭羽插在这些尸体上。

    四名太保就在遍地尸土,稀疏箭林之间,被抖的略微腾空。

    呼!

    公孙仪人也随之腾空,她伏身如雌虎,起则如鹤冲天,双翅一展,瞬间超过四名太保的高度,四种兵器在她脚下交错挥过。

    四名太保的瞳孔骤缩,浮现出曾经经历过一次的死亡恐惧,他们急欲变招,却已经来不及了。

    公孙仪人的身体拧转,刀光在空中无声舞过,如一道青色的圆环,旋起旋灭。

    刀过处,身首分离,四颗头颅抛飞。

    嘭嘭嘭嘭!

    四具尸体相继落地,幽魂黑雾浮现,惨叫着裂解。

    公孙仪人在那些黑雾如丝线般飘散之际落下,面色微白的看着脚下流过的血液,双手交叠在刀柄之上,拄刀而立。

    她的体能消耗远没有到极限,水元内力也充足,但精神大损,即使闭上眼睛,眼珠也在眼皮底下不断乱转,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

    此时,一道重击声传来。

    被方云汉顶着,一路冲撞到数十米之外的朱可用,在竭尽所能地挥洒阴气,双手连续变换上百个劈斩锤击动作之后,终于格住了方云汉的又一次直拳。

    他被对方的拳力震的五脏移位,七孔流血,双手仍紧锁着方云汉的拳头,趁着一点喘息的时机,抬眼看去,却见整条长路上,所有死灰肤色的活死人已经全部倒下。

    只有不足百团幽魂黑雾从大路两侧飘起,意图逃窜。

    此时,符箭已经用完,但早有准备的刘青山等八人,借助御风轻身的符咒齐至,轻飘飘的站在两侧屋舍顶端,黄符飞天,一团团光焰在半空中炸开,将那些幽魂一个个燃尽。

    朱可用清晰的感受到三百六十五个为他诵咒的幽魂,也已经崩散成了那些丝丝缕缕的黑烟。

    即将完成的空蒙迎神咒,卡在了最后一步,甚至已有衰退低落的迹象。

    “不!”

    狂怒的一声喊叫,朱可用拼尽全力,试图调动那股正在衰落的力量,融合自己的阴气打出。

    可是那股咒力全然不受他的控制,最后震出体表的,也只是一层灰暗阴气。

    方云汉那只被锁住的拳头忽然弹出双指,剑指一探,剑气刺穿阴气,穿心而过。

    朱可用口中血水狂涌,双臂齐推,垂死一击,方云汉收回剑指,双掌一迎。

    嘭!

    四掌对拼,朱可用浑身阴气都被震散,上半身的衣服、皮肉,崩裂出一道道伤口,血雾迸发。

    令人牙根发麻的骨裂声响成一片,朱可用浑身都像是一下变软了些。

    但是念及这是金色秋亦师亦父的老班主的躯体,方云汉给他留具全尸,虽然震裂了上百块骨头,却并未直接击碎。

    这具躯体啪的一声,向后跌坐在地,仰头一啸,一道黑气冲向半空。

    其他的幽魂黑雾显化出来都只是球体,而这一道黑气竟然已近似于人形。

    这黑色的人形飞上半空的一刻,也恰好是今日日出之时。

    东方天穹云横万丈,层层叠叠,一轮旭日渐升,大放光明。

    太阳的运动,一向是常人难以察觉到的,甚至会觉得十分缓慢,但偏偏就是日出那一刻,旭日光辉普照大地,快的像是只需一次深长的呼吸。

    这个世界的幽魂传说中也是畏光的,可是丰子安他们早就用经验告诫过,这些黑雾似乎格外强韧,根本不会轻易被日光灭杀。

    黑影迎光飞天,方云汉纵身而上。

    “你逃不了的。”

    方云汉放声长啸。

    他速度虽快,与无形无质的幽魂人形相比,还是慢了一分,可他横越半空,一纵十丈高度的时候,并掌挥出,八条狭长刀影闪过。

    刀尖从飞速逃逸的幽魂人形身上划过。

    八刀横切,幽魂从上而下,分为九截。

    一招过后,方云汉的身体向下坠落,而那原本飞射的人形幽魂,则停顿在半空,像是被夺走了前进的动力,甚至像是被切掉了移动的可能。

    黑气僵滞在晨光中,模糊的五官动了一下。

    “可恨呐!”

    “早就如此,孤王当夜就该……”

    嘭!

    九截黑影中一声恨语未竟,已在日光之中一同溃散。

    旭日已升,这正是他们诵念空蒙迎神咒的第三次日升。

    日光照亮了整条大路,五百名神箭手陆续走出,众多活死人身上缭绕的黑烟已经渐渐消失,但也有一小部分较为顽固,仍然带着阴寒的气息,徐徐萦绕。

    方云汉旋身落地,目光扫过长路,直至路口的那些营帐,感受着整个伏虎镇的寂静,也为这件事告终而放松的吐了口气,举步准备向那边站的有些不稳的公孙仪人走去。

    倏地,异语入耳。

    “空蒙……迎神~”

    方云汉轻咦一声,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朱可用溃散的地方,一团黑烟还没有彻底消去,那已经在日光下渐渐透明。

    “还没死透?”

    不等方云汉再去补上一刀,长街上三百多处较为强韧的幽魂黑烟,一同加速了在箭杆萦绕的动作,细碎的声响如同蚊虫振翅,但等到合并在一起的时候,却莫名的形成了有节奏有规律的语言。

    屋顶上的刘青山等八人,听到他们故乡天地的语言,神情顿时警醒。

    “月落日升者三,迎神~”

    “迎神~”

    “迎神~”

    未知的异境之中,水泽为地,纯白天穹,深红云彩。

    接天连水的六叶莲花陡然一颤,席卷十方的深红光芒爆发,九道光影齐与抗衡。

    深红色的光芒没能直接突破光影的封锁,却,已有一线细芒如钩,探入水泽之中,勾起了一点荧光。

    红莲震动,荧光抛出。

    伏虎镇中。

    方云汉听着耳边絮语,凝眉双掌齐推,十成功力化作一股微亮热风荡去。

    长路上的寒意顿被席卷一空,那丝丝缕缕的黑烟也加速消弭,诡异莫名的低语迅速散乱衰竭。

    风声中,在他的身后,那已经失去了意识操控的一具跌坐空壳,眼中忽的亮起了晕染发红的光。

    如果说那双眼睛,如同两汪死气沉沉的水潭的话,那么现在浮现出来的红色光影,就像是从清水深处缓缓浮起的荷叶,抹去模糊的水迹,展露出最清晰深刻的荷叶脉络。

    空洞眼里,深红荷叶一闪烁,即见空壳抬手。

第190章 迎光自有暗影(4200)

    阳光下,热风正向着长路的另一端吹去,许多尘埃被风卷起来,在日光的照耀之下,乱中有序的漂浮于空气之中,轻柔的舞动着,拂过一具具尸体,一个个弓箭手的身躯,追随着风的方向,飘去。

    地面上,一股股血水如红色的灵蛇缓缓的流动着,从较高的大路中间,向着较低的大路两边流淌过去,遇到那些弓箭手的靴子,便会因为阻碍而积蓄更多的暗红,渐渐分为两股,绕过军靴,继续流动。

    缭绕在那些符箭上的黑烟散的更快,扰人心烦的低沉絮语,渐渐低至不可闻的程度。

    公孙仪人、丰子安、刘青山,七个道士、五百弓兵,都注视着这些变化,提防着可能再度响起的怪异声音。

    但,那种异变并不在他们所关注的声音方面,而是以另一种无人能预料到的方式展现。

    像是在一晃神之间,众人骤然发觉,风中飘舞的尘埃,地面流动的血液,都停止了它们的运动。

    这种停顿根本没有一个逐渐减速的过程,以至于,当众人意识到这种停滞的时候,并不是先感到惊奇,反而最先心疑,觉得自己是不是莫名失去了之前一小段记忆,才缺失了尘埃血液逐渐减速,风声逐渐消弥的画面。

    最先占据众人心头的,是一种静止中的茫然。

    在这种相辅相成,混淆先后的静止与茫然之中,方云汉霍然转身,一掌向着身后挥出。

    他醒觉于众人之前,却还是慢了一瞬间,或者说,是错了一招。

    因为他感受到的那一股危机——那蓝色脸谱的躯壳,是在他右手挥过去之后,才靠近到他可攻击的范围内,位于他的正前方,也就是说这右手横扫的一招完全做了无用功。

    一以贯之的心念,天刀的敏锐,山字经的空灵,居然都被蒙蔽了一刹那,以至于方云汉做出了这个误判。

    他一掌挥空,左右双肩立刻被带着残影的指力击中,浑身一震,后背迸射出两道细长疾劲的血雾。

    击中两肩的是右手,而蓝色脸谱者的左手也并指如剑,刺向心口,方云汉左手急张,挡在心口前方。

    他的左手本来是要直接截击对方的剑指,但是肩头受损,手臂动作慢了一分,只能采取这种被动防守的姿态。

    蓝色脸谱者的左手指尖点在方云汉左掌掌心,去势一阻,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化指为掌,掌劲向前一按。

    此人的指尖还停留在方云汉的掌心里,但是整只手掌竖着压下去,掌根击打的范围,却超出了方云汉左手横向遮拦的区域,重重的冲击在方云汉心口七寸以下。

    一股深沉如灰,阴郁似蓝的杂色波纹,从方云汉身体前方竖着扩张开来。

    嘭!!!!

    护体真气被势如破竹的破分。

    方云汉口中喷出一股鲜血,躯体霎时间倒飞十几米,斜着撞入了路边的一间茶摊里。

    那茶摊本就有些简陋,七八套桌椅,柜台厨具,几根立柱,茅草屋顶。

    方云汉这一撞,至少撞碎了其中三张桌子,两根柱子,整个茶摊的顶部顿时倾斜倒塌下来。

    颇为沉重的屋顶砸在剩余的桌椅上,又是一大片木料破裂的声音,砸起了一大圈烟尘,乱七八糟的凳脚,断裂的柱子,纷纷从茅草屋顶之间穿刺出来,斜指向半空,而方云汉的身体却被彻底掩盖。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这一幕。

    静滞的感觉消失,空气中的尘埃继续飘舞,地面上的血液接着之前的痕迹流动。

    那一只打飞了方云汉的手掌缓缓收回。

    瘦长且布满了皱纹的手掌,仍是死灰色,其主人,仍然是蓝色脸谱,王侯戏服的老者。

    可是现在,他浑身破烂的长袍修然垂落,气质却幽深冷寂,迥异于之前,只不过是静静的站着,气势却比之前拿腔作调的朱可用更为……博大。

    大概真的只有以博大来形容。

    那种气质,并没有压迫在场的人,而像是把他们所有人都包裹了进去。

    一个人,包围数百人。

    五百名神箭手竟然同时产生了些许畏缩的念头,喉结上下滑动,握着弓的手微颤。

    许多士兵情不自禁地低垂了目光,才陡然认知到一件事。

    ——原来这个时候,他们都是背着光的。

    太阳在他们背后,那光明的源头,是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而阴影,在他们面前。

    旭日不止带来了光明,也带来了更加显眼而深邃的阴影。

    那些房屋的影子,人们的影子,都向西投射,他们的面目皆处于朝向阴影的一方。

    长路上的一切站立者中,只有那脸谱老者迎光而立。

    脸谱老者看着方云汉倒飞出去的方向,似是想要向前迈步,但只移动了一小步,浑身都响起了细微的骨骼摩擦声。

    这老者浑身的骨头刚才都已经被方云汉震裂,在因为莫名的原因重新活动起来,并向着方云汉发动了突袭之后,部分骨骼已经崩断,如果再要动作,双腿的骨头恐怕也要承受不住了。

    老者的步伐一停,双手掌心向上放置于小腹的部位,缓缓向上提起,等到高度接近双肩的时候,双手翻转,再向下压。

    伴随着他这个动作,灰蓝色的暗哑光泽在他周身流转,可以通过上半身衣服的破口,看到他皮肤上那些伤处变化,翻起的皮肉被抹平,不断流失血液的伤口合拢。

    这灰蓝之气充盈全身,不止在外,也是在内。

    他全身的骨骼,都因为这以全新模式运转起来的阴气,暂时被强行拼合,裂缝处被包裹,逐渐被挤压闭合到几乎看不出有破裂的痕迹。

    这个过程其实非常迅速,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老者坦然面对着数百名敌人,垂目沉思。

    ‘我这一股意识出现在此不堪用的躯壳之中,显然是祖师的手笔。’

    ‘祖师的神意只留下了一个杀字,是要杀光这里的活物吗?’

    老人的双掌渐渐压至小腹的部位,抬眼扫去,一眼望尽了被他气势压住的所有人,不禁摇头轻声自语,“这样一群孱弱小辈,何以令祖师另眼相看,有令本座来杀的价值?”

    “你们在发什么呆?!”

    一声清越呵斥之声响起。

    公孙仪人惊醒众人的同时,悍然提刀向前。

    她的上半身前倾,刀刃垂在身后,跟上半身倾斜的角度形成一条直线。

    向前奔跑的过程中,女刀客整个身体都一直保持着压低的姿态,维持同一水平高度,几乎是在两步之间,就跨越了尸相枕籍的一大段路程,一刀斩向面谱老者的膝盖。

    面谱老者左脚一抬,脚踝向前,后发而先至,未卜先知一般,正好格挡在公孙仪人手腕的位置。

    刀刃挥斩的动势被遏制,公孙仪人借着手臂和对方脚踝的碰撞,手腕一翻,长刀旋转反握。

    她的长刀向外侧旋转的时候,身体也向右侧一转,脚下取一个定点,以迅捷无伦的速度转了大半圈,伏低的身子在此过程中窜高,刀身紧贴着小臂,刀尖就像是从手肘上延伸出来,曲肘朝着面谱老者的脖子刺过去。

    这一刺之势,以右手的手掌、小臂、手肘稳定刀身,以旋转加速,借着身体挺直上窜的力量,把内外各处的力量都拧成一股,凝聚在刀尖一点、刺击一线的轨迹上。

    面谱老者刚才抬起的左脚踏地,身子向左前方跨出,就像是要夺步抢入公孙仪人身后的位置。

    如果从上方看去,两人的站位、移动,在这一刻,便犹如旋绕的双子星。

    那已经压到了丹田,调顺了气息的苍老双手一抬,右手以手背砸在公孙仪人右手大臂,略微从侧面抵住这一刺之势,左手并掌劈向公孙仪人的后背脊椎。

    公孙仪人右边眼角瞥见对方身影一动,心知背后空门已露,内力下沉,直冲涌泉,脚底忽有一层雾气涌动,女刀客的身体立刻如同腾云驾雾的龙鲤向前滑去,跟面谱老者拉开一段距离。

    在向前滑去之时,她右手反握的刀顺势交在左手之中,从左边耳侧向后刺去。

    正在追击的面谱老者目睹一刀刺来,双掌一拍。

    他的左手向右拍,右掌向左拍,都拍在了刀身上,但是落点却相隔有四寸左右,一左一右。

    嘎嘣一声,公孙仪人的刀顿时被这落点有差的力量扳断。

    脸谱老者一掌再出,公孙仪人回身抬手招架,可那一掌看似前推,却在跟她左臂接触的一刻扣住了手腕。

    “不好。”

    公孙仪人想要变招,却察觉对方的动态比她更快一分,像是就卡好在那个节点上,令她变无可变,脚下有力难施,身子猛然被拉扯向前。

    脸谱老者手上向后一拉,脚下向后一退,当即使公孙仪人的身体前扑腾空,在空中被抖了一下,面朝下的砸入地面。

    砰的一声,地面尘土四散。

    公孙仪人身体落地,左臂还被脸谱老者擒在手中,他手腕一转,公孙仪人的左臂顿时被拧转,就像一条即将被挤出所有血水的毛巾。

    但是就在这股旋扭的力道来到肩部,即将把她整条手臂撕下来的时候,公孙仪人贴地的右手发力,身子腾空而起,顺着左臂旋扭的方向旋转,卸去这股力道。

    这个时候,被刚才公孙仪人那一声斥喝惊醒的众人,才做出反应。

    丰子安一箭飞射,直取脸谱老者面门。

    老者的身体如移形换影,手上一松,已经避开了那一箭,并旋身移动到公孙仪人腰部,一掌推在她腰侧。

    “咳!”

    公孙仪人吐血横飞,即将撞入一栋屋舍的时候,两根柳条破土而出,以柔韧的姿态接住了她。

    而在公孙仪人身体前方,路面上,一丛又一丛柳条飞扬,铺天盖地的朝着脸谱老者抽打过去。

    “这肯定是他们背后的魔宗妖人作法现身了,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屋顶上,刘青山等八名道人一起施术,袖子里一道道黄符飞速的化为灰烬,裹着碧绿光华潜入地下,化作一根根柳条攻向脸谱老者。

    “杨柳万丝,鞭策风雷之法。”脸谱老者开口,文雅的口吻之中,却是指点江山,挥斥方酋的自信,“扶龙教三十八道修法之中,以这一道最为平庸。”

    他双手各自在空中画了个圈,像是那些柳条自投罗网一般,便将一大把柳条抓入掌中,双手一碰,本来出自同源的柳条居然起了互相抗争之意,对碰之下,散成了满天碧绿荧光。

    两股灰蓝之气从地下循着刚才那些术力运行的轨迹反击回去,七个年轻道士只觉得脚下瓦片一震,纷纷神酥骨软,当场跌倒。

    刘青山低呼一声,一跃落地,勃然色变:“不是以力强压,而是从术理上瓦解,你是谁?!”

    脸谱老者冷淡一瞥,互觉阴影腾上半空,盖住面目,举目望去。

    柳条刚散,又见铺空箭雨。

    五百名神箭手原本就不只带了符箭,此时在丰子安的号令之下,开弓齐射,目标锁定一人,越是靠近,那些羽箭相互之间的间隔就越小,密集几如蝗群飞盖而来。

    脸谱老者徐吐一气,道:“物穷则反,道穷则变。”

    他双掌一举,灰蓝之气分作两股,从他周身旋绕上涨,随着双掌拨转的动作,化作一个如光如雾的漩涡,极速散开。

    数百根羽箭没入漩涡之中,竟然全无相互碰撞的声音传出,如同深海鱼群一般,极富规律的一同转向,在脸谱老者的双掌上空转了一个大弯后,

    竟,反射回去!

    咻咻咻咻咻咻咻咻……

    一时之间,破空之声震人心弦,这些羽箭反转射回的劲头,好像比射来的时候更加凶猛。

    数百弓箭手见到这做梦都没想过的一幕,大半骇然失声,惊恐欲呼。

    “破!”

    一声暴喝轰然,那一片茅草屋顶四分五裂,数不清的桌椅碎片朝着各处溅射开来。

    方云汉从地上拔身而起,一拳轰向半空,那聚集如流的数百根箭支被隔空而来的爆破拳力击中,在轰然巨响之中,纷纷炸碎,相互碰撞,如一团散乱的黑云,落向大路另一侧。

    他一拳解围之后,扭头看向脸谱老者,冷笑道:“呵!”

    “死了又活,打了又打,你们还真是善于重复利用,节约得很呐。那这一次,就让你粉身碎骨!”

    方云汉扬眉叱咤中,一步跨去。

    周围的人骤起一种错觉。

    像是那一道白袍染血的身影在茶摊的废墟之中凭空消失,又突然从脸谱老者身前的地里“长”了出来。

    他的身体快的像是从地里长出来,而他前方的空气里,更突然“闪”出了一只拳头。

    雷音轰鸣,拳头上的赤金光泽布满裂纹,似将爆裂。

    打出!

第191章 风来风去败复进(5700)

    方云汉的这一拳,威如雷鸣,快若雷鸣,一拳方出,在他跟脸谱老者之间的这段距离中,所有的空气就开始出现异常扭曲、膨胀,即将扩散冲击的现象。

    裹着浓郁赤金色光华的拳头,本来是造成空气膨胀的原因,又像是要来击破这些膨胀空气的极锐尖锥,在扭曲的空气中贯击而过。

    仿佛在白驹过隙,光阴一瞥之间,千钧一发之际,脸谱老者一掌竖立,接住了这一拳。

    那一只手,有瘦长的手指,密集的皱纹,深长的掌纹,突然间凝定于半空中的时候,如同一座充斥着奇奥纹理的死灰色石碑。

    轰隆!

    方云汉一拳中“碑”,空气中有几道苍白的裂痕一闪即逝,随即是轰然巨响,赤金色的光华在脸谱老者背后暴涨。

    这一股拳力,似乎全无阻碍的从脸谱老者的手臂透发到肩膀后方,在他背后极速扩张成一团近似一人高的火色云霞。

    那是最纯粹刚猛的内力,在相互冲击、引燃之后,挥散出来的现象。

    这样狂暴的力量,本该会将阻挡在方云汉拳头前方的东西,全部摧毁,无论是如钢似铁,或是如云如烟,都会便轰成碎屑消散。

    可是现在,脸谱老者那四肢百骸俱裂的脆弱躯体,却好端端地立在拳头前方。

    火色的云霞如同一把正在张开的伞盖,也像是一朵硕大的千瓣奇花,于霎那间扩张到下触地面,上过头顶,还有一股激扬猛烈的要扩散,冲散,炸散的势头。

    就在此时,脸谱老者的掌心一收一吐,那一团正在扩张、盛放的霞光,竟赫然展现出时光倒流一般的奇异现象。

    已超过一人体积的火色云霞急速收拢,于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又缩回了脸谱老者体内,从他肩头沿着手臂,向前冲击。

    从脸谱老者的掌心,向方云汉的拳头轰去。

    轰!!!

    方云汉终于体验到了从前那些敌人面对自己这一拳的感受。

    只见眼前火色迸发,有那么一刹那,把他整个人吞入其中,又携带着无可抵御的冲击力,使他的身体从翻卷的烈火之中破分而出,暴烈疾退。

    他这身不由己,风驰电掣的一退,急弛接近五十米,双脚在地面剧烈的摩擦,鞋底几乎在瞬间被磨成灰烬,在地面上留下了两条长长的焦痕。

    焦痕所过之处,血泊破分,连一些活死人的尸体都被从中截断,但是断躯处也被烈焰之气灼烤焦化,没有更多鲜血流出,只是空气中弥漫着颇为浓郁的焦臭味。

    “呕噗!”

    又一大口鲜血吐出。

    焦痕的尽头,方云汉双足发力,陷地寸许,止住了去势。

    他之前被突袭连中三击,已经受伤不轻,如今又等同于跟自己倾力一拳对拼,五脏六腑皆受震颤,双耳隐有血迹垂下,满头乌发也在刚才火色席卷之际,被灼烤得发尾蜷曲,干燥枯黄,蓬乱的披散下来。

    不过这一口血吐出来之后,他面上的惊讶之色却是为另一件事。

    “你、破了我的拳招!”

    方云汉右臂低垂颤抖,左手抚在胸前,眼睑血色莹莹的望着气似渊薮的脸谱老者。

    飞鸟爆破拳这一路拳式,自从开创出来之后,一旦施展,堪称无往而不利,今日却是首次被如此轻易的接住。

    那不是如当初慕容家斗转星移一般,囫囵吞枣的借力返还,而是在一触之下,已经将这一拳的力量趋向和其中种种内力互相碰撞的物性,了然于胸。

    如此才能洞若观火,驾轻就熟的引力逆击,令爆炸性的混乱力量,也被他疏导的无一丝遗漏偏差。

    这脸谱老者方才一式,并非接招,而是破招。

    “大而无当,暴而无序,这样的招法,你也敢用来对敌,被破难道还稀奇?”

    脸谱老者说出来的话,这条路上的人都能听懂,但是在这种能听懂的话之外,又同时有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传响。

    使人感觉在脸谱老者口中,有两个人在以同样的速度,同样的声调,同样的音色说话。

    重叠的声音,显出莫名的古奥沧桑,具有摄人心魄的别样魅力。

    不过在说话的同时,脸谱老者背后也有几缕青烟拂动。

    那是刚才爆破拳劲在他背后运转的时候,烧毁了他肩背处的部分衣物。

    他掸了掸自己肩头上的烟气,望着手掌沾染的焦痕,叹道:“真是朽木之躯。”

    “只是,用来杀你们也算是足够了吧。”

    一语毕,脸谱老者的身体在原地逐渐淡去,而在他身前十丈处,骤然现身,由虚化实。

    无声之间,这第二道身影又淡去,当第三次浮现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方云汉身前不足三步的位置。

    这动作之间,如鬼如神,长路上的众多神射手,连番震惊之下,纵使弓箭在手,亦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他们完全锁定不了这个目标。

    方云汉前方视线骤然被遮断,同样有一股不明觉厉、直扣肺腑的惊艳之情浮上心头。

    这等身法,非但不像大齐的种种武术步伐一般,借地发力,声势凛然,甚至也不像方云汉曾经见识过的众多内力轻功,有明显提气轻身的迹象。

    着实已经到了天马行空,了无痕迹的绝妙之境。

    但这样的身法是出现在敌人身上,方云汉惊赏的同时,也不曾有分毫怠慢,他双肩都受损,而右手在刚才出拳的时候劲力被反挫,伤的更重,右臂的皮肤都血红欲滴。

    偏偏在脸谱老者向他出手的时候,他再度甩出右臂对敌。

    这一甩之下,他手臂上的血色蓦然褪尽,仿佛全部凝缩到五指尖端。

    脸谱老者的手掌原本是正面相迎,见状变式,侧掌一拍,恰在此时,方云汉五指一弹,五道纤细血光从指尖破肤而出。

    他的手掌被脸谱老者拍的偏转开来,五道血光斜射入脸谱老者右后方一栋屋子里。

    只听噗的一声轻响。

    那纤细的光芒所向披靡,已洞穿墙壁,击穿院中几棵老树,又击碎窗户,才在空无一人的室内墙壁上消泯。

    墙上原本挂着一副画,画中是一只假寐的猛虎,此时,猛虎身上噗的多了五点血红发亮的痕迹。

    眨眼间,就有火光从那五个点上延烧开来,焚虎焚墨,将整副画焚尽。

    “居然这么快就将反击回体内的火毒全部逼出,看来你的功法也并不全是那么粗莽拙劣。”

    脸谱老者眼神往右侧飘了一下,已经洞悉了那屋子里发生的一切。

    “那套拳法确实只顾着往里面加料,欠缺了几分精雕细琢。那就换一道前人栽种,已瓜熟蒂落的刀剑之法,请品鉴吧。”

    方云汉已经探出的右手五指骤然并拢,合指如刀,斩向脸谱老者腰间。

    他们说话的时候都是以内力包裹的声音往外推送,这样,声音传播的速度,会远远超过在寻常空气中传播的速度,而且也不容易受到拳脚劲风的影响。

    且往往只是喉头一颤,一句话已经吐出。

    而落在其他人眼中、耳中,就像是他们两个在动手的时候,无需自己开口,虚空中自然有属于他二人的声音在清晰的交谈。

    而这种交谈,突兀的被一道分不清是长啸还是刀鸣的声音截断。

    方云汉朗逸出刀,双臂大开大合,其实双手手掌都没有挺的笔直,但刀气从他双掌上延伸出来,却纵横捭阖,地面上咔嚓嚓浮现一道道凄厉的裂痕。

    脸谱老者手掌往下一扫,挡住了方云汉劈向他腰间的手刀,手掌上的灰蓝之气涌动,便要裹住方云汉的刀气,却见方云汉的手掌突然分化数道影像。

    每道影像都是如此清晰,就像是他的手臂从手肘的部位,忽然多长出了四条小臂、四个手掌。

    灰蓝之气裹住了其中数道影像,却没有追到真正的那只手。

    方云汉已经扬臂一刀,直斩脸谱老者额头。

    脸谱老者左手一架就顶住了这一刀,但又是一次似有若无的碰触,方云汉整个身体都开始带着那些清晰的残影向侧面移动。

    狂风开始卷动,四周的鲜血、尘埃勾勒出一个小小的龙卷形状,在这个旋风的中心,正是脸谱老者所在。

    而构成这道旋风的主体,引领这些气流循环不休的,则是方云汉。

    他一个人,就像是数十个人在动作,将脸谱老者整个人包围,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脚下腾挪移动,手上劲气挥洒,都被他发挥到极限,绕着脸谱老者如惊鸿掠影一般旋转发招,这旋风的速度也未必跟得上他的步伐。

    在东南西北,千种角度,方云汉或合掌如刀,横斩斜劈,刀光分合无定,或并指如剑,如一片羽毛飞坠,急刺一贯。

    刀气横荡,剑气洞射,从这个小小的旋风内部,不断的向着四面八方扩斩出去。

    南边一个卖衣料的商铺门前立柱被斩断,北边就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屋檐被从上而下的劈分,东南方挂着的酒旗被削掉半片,西北角就有一只石狮子被剑气击穿头颅……

    众人看的失神,一个弓箭手不小心松开了弓弦,一箭射去。

    箭支居然在距离旋风中那道影影绰绰的身影,还有大约十尺左右的时候,就被一股劲风刮走。

    这一场激斗,惊人至极。

    可是刀剑之气的四散劲射一直在继续,也就说明被困在旋风中的那个身影,仍然没有被摧毁。

    当又一道剑气跨越数十米的距离,射在丰子安脚下,崩起了一颗小石子后,丰子安已有决断。

    “你们现在已经帮不上忙了,先撤回去。”

    丰子安下令之后,迟疑了一下,自己也迅速撤离。

    刘青山本来是最懂得明哲保身,脚底抹油的,但是他弄不清,现在这个控制着脸谱老者躯体的意识到底是谁,心下实在不安。

    他一咬牙,掏出五张符咒,黄符自行飞舞,贴在他四肢之上,而第五张符,则贴在他丹田处。

    老道士身边飘起丝丝青绿色光华。

    旋风中心,脸谱老者左手挡住了从背后削向自己脖子的一记剑指之后,眼中红色荷叶印记一闪。

    “所谓无招之招,确实没那么容易破解了,可是你的气,还是太明显了。”

    苍老的双掌向前一撑,灰蓝色的气机从老者身上飘扬开来,脸谱老者无视了向他额头劈落的一记手刀,两只手掌姿态一变,似合非合,仿佛在双掌之间握住了一枚浑圆的宝珠。

    陡然,四周混入旋风之中的数十道残影,全被一股极大的吸力拉扯起来,旋转着急速缩小,落向脸谱老者双掌之间。

    就连方云汉的手刀也被这股力量影响,硬生生的偏折,落入了那浓缩了数十残影的双掌间隙。

    两人的手掌并没有发生碰触,但是方云汉却感觉自己的右手像是陷入了正在飞速凝固的玄铁中,竟然彻底顿住,不能移动。

    他左手剑指一刺,却见脸谱老者双掌一转。

    方云汉右手顿觉一股螺旋无尽、纯净如金玉的力量侵入经脉,右边的袖子片片炸飞,手臂的皮肤上有肉眼可见的灰蓝纹路,螺旋向上,朝着肩头、脖颈延伸过去,他的剑指不得不回转,按压在自己右边脖颈根部,手指上燃起金红色的烈焰,一阻螺旋纹路。

    “杨柳万丝,春风裁尽。”

    忽闻老道咒声,一条汹涌如流的青光涌来。

    脸谱老者侧身松手,一掌拂去,无形的咒术,在他面前就像是一条乖顺的小蛇,被他手掌一导,立刻转折,刷向地面。

    看似柔和的青光过处,留下一道道风刃劈斩的痕迹。

    方云汉左手剑指从右边肩头划到了右边手腕,逼出了那股螺旋劲力,顺势双掌并拢,十指相贴,刺向脸谱老者。

    脸谱老者单掌一封,掌心收缩吞劲,却察觉这一回对方内力刚锐如刀剑齐出,合并归一,虽然不算天衣无缝,但以现下的这一躯体却无法承受将之折返的压力,只好连退了两步。

    这是他出手以来,首次退却,这两步退的时候,踩在地上显的轻飘飘,但等他退过去之后,刚才踩过的地方顿时下陷数分,土石粉碎如尘,竟然化作不知深达几尺的小型流沙。

    “好!!”

    方云汉交手以来,已经察觉到对方在时机、技巧的把握上,几乎是全面的压过了他,甚而让他回味到几分第一次闯荡江湖时跟人交手的感觉。

    他半身血染,长袍残破,双眼之中,金红色的光华却汇聚成了让人怵栗的极锐亳芒。

    与眼中光华相比,周围旭日的光辉都显得黯淡,方云汉整个人的存在也为之昏沉,只有两点锐芒在空中一晃,拉长。

    逼近了洒然后退的脸谱老者。

    两只利爪扣向老者脖颈,老者手掌一托方云汉手肘,利爪自然向上错位,但他随即化爪为掌,双手劈向老者肩头。

    老者肩一沉,双手齐推,打在方云汉两肋。

    两掌换两掌。

    脸谱老者将肩头上所受的力量完全转卸于地,周围七尺的地面轰然一震,向下凹陷。

    可是他肩膀骨骼本来也有裂纹,只是强行拼合,受了这一震,裂纹尽皆重现。

    而方云汉两肋中掌,几根肋骨破裂的同时,人就要向后倒飞,可他的双手从脸谱老者肩头顺着往下一捋,扣住老者两腕,本该向后的身子钉立不动。

    脸谱老者抖腕反掌一抓,两人四掌交握,方云汉的内力汇聚如刀剑,源源不断的灌注过去,又全被老者转卸于地。

    十八尺范围内的所有土石全部化作尘沙,向着中心处流动,两个人飞快的下陷,一眨眼就已经没入地下齐腰深。

    脸谱老者淡然哂笑:“蛮干?”

    “你的招法远胜于我,我只好换些别的办法。”

    方云汉双眼之中莹莹血光已经饱满欲落,嘴角也不断有血色流淌,真心实意的叹息道,“我很想看看拼到最后会是怎样,可惜这不是一场只关乎你我的对决。”

    脸谱老者眸光一偏,异风从侧面吹来。

    “杨柳万丝,青涛倒泻!”

    刘青山身上五道符咒发光,飞身而来,手上的碧绿拂尘忽的延伸到十几米长,拧成一股,对着脸谱老者抽了下去。

    脸谱老者吸了口气,胸膛一鼓,周身灰蓝色的气忽然凝滞,飞速流泻的沙尘也静止了一瞬。

    “天~”

    这一声传出的时候,已经没有通语术的作用,落在方云汉耳中,就是一道平坦而悠长的声调。

    但交握的手掌骤然被弹开,方云汉从流沙之中被弹出。

    拧成一股的碧绿拂尘落在一只苍老的手掌,那只手掌搅动着拂尘,在空中一扯。

    拂尘另一端的刘青山,明明已经早有准备的松开了拂尘的柄,却还是被凭空浮现,直接作用于他全身的力量,一下子扯了过去。

    脸谱老者的左手压着拂尘,以手背打在刘青山胸口,五张符咒同时炸裂,老道士呼的一下飞了出去。

    三千碧绿拂尘丝,在半空中裂散飘飞,一根木柄落地。

    咔!

    脸谱老者左手掌骨裂纹尽现,但是他右掌已按在流沙之上,目光盯住刚落在地面的方云汉。

    “地~”

    静止的流沙,忽然整体向下沉陷了三尺,使得脸谱老者的下半身又出现于空气中。

    流沙的下陷,使得整条大路都像是一座鼓面被敲击,肉眼可见的一道空气波纹传递到大路的尽头,反馈回来,形成一道近似于灰色的圆环,收缩于脸谱老者的右掌之中。

    他正要翻掌将这个圆环推出,一道无声的刀轮,贴着原本路面的高度飞来,斩向他的腰部。

    那一把飞速旋转的断刀只是从他右掌之下擦过,就发出一声嗡鸣,裂成了均匀分散在周遭的铁屑。

    右掌中灰色的圆环溃散了一分,变得有些模糊。

    方云汉已经止住退势,身体如同一只贴着地面的弩箭,飞射而来。

    “合~”

    脸谱老者的左掌与右掌都向前伸出,左手掌心向下,右手掌心向上,即将合拢,突然,停了一下。

    这一下停顿不但在他意料之外,更像是在天地四方之外。

    有一股方外之力,斩入了他的身体。

    在他左前方约四十米处,一堵破裂的墙壁下,双手无刀的公孙仪人,一手食指按在眉心,一手则指向脸谱老者。

    身受重创的女刀客,这一刻面上的肤色几近于透明,但她伸出来的那只手,那根手指,也因此显得更加晶莹、白皙,如同白露铸就的刀锋。

    白鹿戏水篇,斩水成风。

    脸谱老者体内两成的血液,在常温的状态下,突兀的转变成了气态,无数气泡在血管中崩开,体内顿时千疮百孔,鲜血横流,胸腔部位的一根根骨头相继浮现裂纹。

    脸谱老者的双掌距合拢,仍有半寸,方云汉的右掌平着刺入其中,手掌翻转,一竖。

    苍老双掌被顶开更大的距离,双掌之间的灰色圆环被一手刀劈开,顿时不分敌我的炸散。

    一道道汹涌湍急的白色气流肆意狂冲,周围十余尺范围内的那些沙尘都被冲上半空。

    脸谱老者和方云汉的身体向着两边倒飞,但在即将飞出那个流沙陷坑的一刻,方云汉的左手,挥出!

    赤金光芒如一只身披长虹的飞鸟,贯穿了混乱的气流,引发了更强烈的爆炸。

    又是一次,飞鸟爆破拳。

第192章 风蛰九地,千人似是一面(4500)

    飞上半空的沙尘洋洋洒洒,像是一场昏黄的雨雪,周围的房屋在劲风冲击造成的摇晃之中,也蒙上了一层黄沙。

    方云汉在距离流沙陷坑三十多米外的地方站稳,抬头看去。

    黄沙渐淡,伏虎镇的深处,陷坑的另一端,一道人影徐徐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平和优雅,站起来之后,轻轻甩袖负手,气度不减分毫。

    只是,现在这具苍老的躯体上,已经增添了密密麻麻的金红色纹路。

    如同有一张细密灼热的金色渔网,将脸谱老者全身都裹了进去,而在这些纹路的源头,则是一个微微凹陷、仿佛流转着赤金液体的拳印。

    “这具躯体还是太脆弱了。”老者凝视着方云汉,“但能毁了这具身躯,你们也算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此时两人之间相隔有六十多米,长路空旷,四周屋舍无声,中间还有并未完全散去的尘埃阻隔,但,方云汉的耳力自然可以清晰的听到对方的声音,双眼更可以观察到对方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

    老者这次说话的时候没有重叠的怪异腔调,而是直接以大齐的语言来交流,口型的变化虽然显得虚弱微小,却也跟发出的声音能对得上号,并非是以通语术转化而来。

    好似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已经从这具躯体残存的气机中,学会了大齐的语言。

    “方云汉。你呢?”

    “本座风吹休。”

    跌坐在一处墙根下的刘青山骇然抬头,呛出一口血来。

    脸谱老者说完那句话后,浑身便突然如同一堆瓷片、粉尘,沿着那些密集的金红色纹路开裂,哗啦一声,坍塌下来。

    这具身体,从朱可用的幽魂附体开始,经过数重力量全面的侵蚀,内外交迫,到此刻,似乎已经不具备正常血肉骨骼的特质了,整个身躯如粉屑塌落之后,居然没有一滴鲜血的痕迹。

    那些碎片粉尘,塌落之后,只有一道灿如明珠的莹莹光点在原地晃了一下,留下最后一句话,随即消散。

    “努力活下去吧,我们也许还有下一次见面的机会。”

    水泽为地,红云在天的异境之中,一个小小的光点从半空中浮现,落入水中。

    此时,某个深沉、黑暗、寂静的地域之中,莹莹光点凭空浮现,没入一具修长的身影。

    下一刻,这个也许历经数千次春秋轮回,也不会有多少生灵靠近的至暗之地,倏然现出一双明眸。

    古老沧桑的语调似有若无的徘徊着。

    “祖师之气,怎会浩瀚如斯……”

    “这,又是哪里……”

    ………………

    伏虎镇中,当苍老的躯体粉碎成尘,一阵马蹄声传来。

    原来丰子安返回营地之后,立刻召集了两百火枪兵,再入伏虎镇,准备试试能不能帮到方云汉他们。

    其实,从之前脸谱老者的表现来看,这两百火枪兵去了也是凶多吉少,好在等他们抵达的时候,事情已经告一段落,这突兀的大敌也算是被铲除了。

    之后,除了把受伤的众人带回军营医治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收殓这些尸体了。

    人死为大,何况这些尸体本来是伏虎镇的无辜百姓,且大多是一些老弱妇孺,他们的亲人仍存活于世上,早被救渡到铁衣城中。

    如今伏虎镇的危机既然已经解除,丰子安他们很快就会着手把那些伏虎镇百姓迁回此地。

    可以想见,当他们见到这些尸体的时候,将是全镇素白,处处哀声。

    而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方云汉等人,已经随丰子安回到铁衣城的将军府。

    这府邸简朴,现在又已经接近冬季,整个府邸里面竟然没有什么亮丽的颜色入眼。

    这里虽然未曾挂上白绫,摆设灵堂,但跟灵堂的氛围也差不了多少。

    方云汉就在一间以灰石为砖,以深褐色桌椅床铺布置于内的屋子里面,见到了刚醒来不久的金色秋。

    “竟然是幽魂作祟吗?”

    简略的听过了事件始末的金色秋神情惨淡,苦涩道,“这算是天灾,还是人祸?”

    方云汉劝慰道:“无论是灾是祸,那些幽魂已被驱灭,你的那些师兄师姐,泉下有知,也算可以瞑目了。”

    “被幽魂所害的他们,恐怕连存于九泉之下的可能也没有了吧。”金色秋闭上了眼睛,挣扎着在床榻上跪坐起来,向着方云汉一半,“可我,还是要感谢会长为他们报仇,此恩此德,铭记永生。”

    金色秋躯干上绑着一圈圈的绷带,这一拜之下,方云汉已经看到他背后隐约有一点血迹渗透出来,怕是背上的伤口又裂了,忙伸手虚扶,道:“这些幽魂为害,本来就该设法诛灭。况且,玄武天道成立的初衷就是要武人之间互惠互助,这本是我该做的事情。”

    “互助?”金色秋跪坐着,惨笑道,“我现今孑然一生,拳脚上微末之技在会长面前也是不值一提,又有什么能报答会长的呢?”

    方云汉皱起眉来,他看金色秋的样子,竟然像是有些了无生趣了,略一思忖,道:“谁说你不能帮我?我跟陈副会长商量,要在总部建立一座藏经楼,但还缺少一个看守那里的人,等你伤好之后,如果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就到那里去守着吧。”

    金色秋无可无不可,道:“好,那我待会儿……”

    “我说的是伤好了之后!”

    方云汉的语气加了几分强硬的力度,道,“待在这里养好伤,是我对你的第一个命令,你要一丝不苟的完成。我才会相信你以后能为我好好守着藏经楼。”

    金色秋木然点头:“是。”

    方云汉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仍有些担忧,却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便摇了摇头,直接离开了。

    他出了这间客房,就听到一墙之隔的另一座院子里,有交谈的声音传来。

    谈话的人并没有什么躲躲藏藏的意思,不曾刻意高声宣扬,但也不曾压低声音。

    “二皇子,数月以来,百兽异变,现在又有幽魂作祟这样的事情发生,你远在边境,陛下心中放心不下,无论如何,也该回去看一看。”

    “非要现在离开吗?”丰子安的声音传来,“至少等伏虎镇的那些百姓过了头七吧。”

    “幽魂之事既然解决了,再推迟七日,也无不可,那就这样说定了,属下今日就传信回京城。”

    丰子安道:“你去吧。”

    颔下有短须的黑衣龙卫从那院子里走出,路过客房前,见了方云汉,也不意外,抱拳一礼,便匆匆的去了。

    “方先生。”丰子安跟在后面走来,道,“你是来看金色秋吗,他怎么样?”

    “身上的伤没什么大碍了,心里,应该能缓过来。”方云汉上前去,道,“我刚才听到,你要回京城了?”

    关于丰子安的皇子身份,方云汉并没有产生什么惊讶的情绪,也不会特意提及。

    丰子安对他的态度更是觉得理所当然,不提之前方云汉展露出来的实力,单以海皇的身份来说,名义上就是比朝中王爵更为尊贵的人。

    武中皇者的头衔,一开始就是朝廷对这些过于强大的武人的一种妥协,当这种妥协成为传统之后,即化为一种历史悠久的荣耀,约定俗成的尊敬。

    就算是那些海王,对于大齐的皇室成员也不会另眼相看的。

    “是要回去了。”丰子安点点头,有些惆怅的模样道,“方先生的伤势如何了?”

    方云汉不以为意:“小伤而已。”

    其实他伤的不轻,除了肋骨骨折,双肩上的伤势之外,右臂是伤的最严重的,现在隐藏在宽袍之下的整条手臂都被绷带层层裹着,就连指尖也没露出来。

    在军医查看的时候,他那只右掌有多处都暴露出白骨,即使有以变异生物为原材料制作的伤药,再辅以他自身调息修养,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长好的。

    不过,方云汉双腿无损,他想出来走走,也没人能管。

    丰子安又点了点头,似乎确定了要回京城之后,他就有些神思不属,在方云汉面前呆站了一会儿,才道:“那方先生能陪我去走走吗?”

    方云汉应声,两人结伴出了将军府,一路向东。

    这铁衣城中也有许多屋宅前,挂着白布,那都是在幽魂作乱的时候出现死伤的人家。

    他们的亲人身亡已经有一段时日,似乎也逐渐接受了事实,不再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但各处的沉郁气氛,令街上的行人都默然无言。

    商铺伙计、摆摊的小贩,也全是无精打采,唉声叹气的模样,其实一路走来,大半的商铺都已经上了门板,约莫也是家中有事。

    丰子安今日不曾着甲,缓步走在街上,视线从一户户人家划过。

    沉默良久之后,他不知是跟方云汉搭话,还是自言自语,开口道:“铁衣城虽然位于北方边境,但是最近二十年来,大齐与北漠王庭的争端胜多败少,尤其是这几年,边军配备了新型火枪之后,打的那些塞外游骑根本不敢靠近。”

    “所以,往日这城里是很热闹的。”

    方云汉走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感觉到丰子安话犹未尽,也不催促询问,两人一直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出了铁衣城。

    这座城池东边是一片山岭,山岭北侧的地形险峻,可以说是一座天然的雄关,平时也有数百士兵把守在此,而在山岭南侧,深入林中,有一座隐蔽的谷地。

    方云汉跟着丰子安一路到此,心中一震。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空旷的地面,举目望去,两侧和对面的山壁都隔得极远,而在这些山壁之间,那寂寥的大地上立着数不胜数的木板和土包。

    在近处,每一块木板上,都有一个深刻的名字,而在远处,有些是无名的碑,有些则是字迹早已因为风雨霜雪而模糊,斫树而成的墓碑都已经枯朽了。

    还有一些,是一个大坟包上垒着几块石头,上面记述的并非人名,而是某场战役的名字。像是那样的地方,便是整场战役中所有的骸骨都被埋在一起了。

    这里的坟墓,成千上万,一眼望去,几似看不到边际。

    “这里,是北境将士埋骨处。”

    丰子安的声音在方云汉耳边响起,年轻的音色也被这里的氛围所浸染,充满了一种古老铁锈味的怆然,“那远一些的,是过往的战争中牺牲的人。而在我身前的这些,是在我来到了铁衣城之后掩埋的牺牲者。”

    他抬起手来,遥指那茫茫的墓碑,画出了一个范围,最后指着最靠近这里的几列,道,“而这些,是在幽魂之乱中死去的兵士。”

    方云汉面对这数不清的坟墓,抬头望着即使有太阳也显得灰暗的天空,左手抬起,感受着此处的寒风,道:“这里牺牲的,都会有人记得。”

    丰子安平静的点头:“是,军中会按照名册点数,确定了有哪些士兵牺牲,然后就会通报府衙,层层传递,让他们远方的亲人知道这里的消息。”

    “他们的亲人会记住这些牺牲的人。”

    “那些仍然在军中奋战的士兵,也会记得他们曾经相识的战友。”

    “可是……”

    不披甲的将军在萧瑟冷风之中闭上了嘴,许久之后,脸上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长叹道,“可是我不记得啊!”

    方云汉一怔,侧目望去。

    丰子安走向前方,手掌抚上了一块墓碑:“这些木头上的名字,是让军中众士兵对照着名册,查询、刻录的。其实就拿这一次死伤的近千名士兵来说吧,这里面让我感到眼熟的名字……也许一个都没有。”

    他按着墓碑,望着其他坟墓,“我到铁衣城这么多年,先后统御五万大军,真正认识的将士,却还不超过八百人。能真正在一见面就把名字跟人物对上号的,估计只有三四百个。”

    方云汉无言以对,只好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

    风声缓送,丰子安平复了一下气息,继续说道,“然而,当时这近千名士兵因为幽魂之乱身亡的时候,我一眼看过去,分明觉得一个个都眼熟。”

    “我好像觉得,我看见过他们在军训中操练,我看见过他们在城头上奋战,我看见过他们在林野中巡逻,我看见过他们在商铺前跟小贩讨价还价……”

    丰子安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轻,仿佛他每说出一句话的时候,脑海中都确实在回忆那样的景象。

    “我那个时候觉得他们从前一直都在我身边,觉得他们是那样的熟悉,我为我熟悉的这些士兵不明不白的丧命于幽魂之手而伤痛,愤怒……”

    “我那时候想,如果他们是战死于塞外的刀枪之下,无论埋骨沙场还是马革裹尸,至少都比那种不明不白的死法……”

    他的话顿在了这里,他说不出那个“好”字。

    不管是怎么死的,毕竟是死了,又怎么能说好。

    方云汉仍静立,认真的听着。

    “我那时候觉得,我有生以来未曾如此伤心愤怒过。”

    丰子安回头看着方云汉,“我错了。”

    “因为,等我发现我跟这些士兵其实不熟,在我脑海里,无论怎么去回忆,都只能用一张模糊的脸孔替代一千个人的面貌。”

    “我甚至叫不出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在那个时候,”

    “我心,更痛。”

    人,至此无声。

    谷中无数的墓碑不曾变过。

    山头天云吹去,寒风蜷缩在方云汉指尖,左手曲握,收回袖袍之下。

    林间大风吹来,冷而干燥,这北境的长风若欲哭泣,想必连眼泪也不知该向何处寻吧。

第193章 亭中交流,四境之说(4400)

    天光微斜,无数墓碑沉默以对,空谷荒凉,地面上墓碑的影子拉长了一些。

    丰子安长长地吐了口气,浑身都放松下来,道:“你我相识未久,突然跟你说这些话,是否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

    “只是,这些话,我不能跟其余将士说,也不敢孤身对着这些墓碑说,又不愿意在离开之前都找不到机会说出来。”

    他不等方云汉回答,惭然低头,拱手施礼,“也只有方先生是不合适的人中最合适的一个。多谢你能听完。”

    方云汉靠近了两步,目光落在前方空处,视野囊括许多坟茔,对身侧的丰子安说道:“你是怕自己以后会忘掉这段伤心的情绪吗?”

    丰子安悠然说道:“也许是吧,其实我也搞不清我心里到底是什么情绪。”

    方云汉道:“人不能被伤心绊住脚步,但我可以教你牢记这段伤心,带着今日的感怀一起向前。”

    “哦?”

    丰子安转头,一根手指就轻轻的点在他眉心。

    那是方云汉左手的食指,指尖冰凉,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一分凉意,使得这一指具有一种清新涤尘,振奋精神的效用。

    丰子安被这一指点中,只觉连日以来积累下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反复起伏的情绪也暂时归于清净,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这一刻,他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像是被清水洗过,耳中听到的,缓缓流入心田,盘亘而不忘。

    “菩提只向心觅,何劳向外求玄?山字经上修行,妙谛正在眼前……”

    字字句句,如珠玉滚落,让人铭记的同时,又让人不自觉的放松下来。

    悠然忘我,不知寒暑晨昏。

    枝头零落的几片枯叶也吹落,风声卷过墓碑,一片叶子擦着丰子安的耳朵,落在他的肩膀上。

    耳朵上的一点触感,让他偏头避让了一下,睁开双眼。

    丰子安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

    而本来也在这片谷地中的方云汉,已杳然无踪。

    环顾四周,不见人影,丰子安仔细回忆了一下,刚才听过的那一篇奇异的经文历历在目,甚至回想起了在自己失神的时候,方云汉离开之前说的那句话。

    “读经铸箭,昼夜不舍,以后,你才有机会避免更多的悲伤。”

    低声的重复着那句话,丰子安伸手,把自己肩头那片枯叶摘下。

    他低头看着,拇指松开,让枯叶有些不稳的停留在中指上。

    “读经……铸箭。”

    他望着那片叶子的眼神逐渐专注。

    嗞!

    枯黄干燥的叶子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从丰子安中指接触的地方开始,凭空多出了许多裂隙。

    而后,“啵”的一声轻响,落叶化作一小股昏黄粉尘,从指尖上飘散。

    丰子安脸色一白,眼神却浮起了一抹清亮,光彩夺目。

    他转过身去,对着万千林立的墓碑深深一拜,脊背挺直的离开了这片山谷。

    ………………

    彼时,方云汉已经出了山林,回到了铁衣城中。

    当日参与伏虎镇一战的主要人员,若有伤损的,都被安置在将军府内,方云汉回来之后,召来一个侍女,问了几句,就向刘青山他们那群人所在的院子里走去。

    说来也巧,方云汉进入那个院子的时候,其他七个年轻道士都不在,只有刘青山坐在院子里的石亭下,捧着一杯参茶,细饮慢咽。

    这老道外表没什么伤势,但内伤不轻,面如金纸,眉尾散乱,即使正在喝茶,也能看出嘴唇有些干裂的迹象,唇无血色。

    而且他还心不在焉,连方云汉面朝着他走来,也未曾发觉,只是机械性的重复着啜饮的动作。

    “道长,那杯茶已饮尽了。”

    方云汉止步于凉亭石阶之下,看了数息之后,提醒了一句。

    刘青山惊醒,见是他来,忙放下茶杯,道:“方会长来了,快请入座。”

    方云汉入亭,坐在刘青山对面。

    刘青山提起茶壶,看见桌上只有一个杯子,就准备召侍女去取杯。

    “不必劳心。”方云汉摇手制止,让那个侍女退出去,微笑道,“我来,只是有几件事情想向道长请教。”

    刘青山也是笑的一脸慈和,道:“方会长请说,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方云汉说道,“道长是否知道那风吹休的来历。”

    一听到那个名字,刘青山神色肃然,道:“实不相瞒,那人是我们故乡一个恶名昭著的大魔头。”

    他解释道,“贫道等人,是来自海外一无名群岛,在那里,有一个名为七杀教的教派,风吹休就是当代的教主。”

    刘青山的态度好的出奇,不等方云汉继续询问,又道,“还有,这七杀教与其余五大门派,合称魔宗。”

    方云汉道:“魔宗?”

    “是。”

    刘青山发出一声冷笑,道,“我们那里的人,因为忌恨他们残毒恶劣的行径,称之为魔。他们却自称,悖逆主流者、不受世俗目光约束者,才为魔之正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私自利,践踏道德。而深红色的六叶莲花,正是魔宗的印记。”

    “哦。”方云汉意味莫名的笑了笑,道,“听起来,道长的故乡虽是岛屿,也有一番波澜宏阔的局面,只是,大齐与西大陆之间的交流,都已近千年,船队远扬四海,怎么从来未曾听说过有众多高人、魔头活跃的群岛?”

    刘青山叹息道:“应该是我们那里太过偏僻吧。实际上,我们八人也是遇到海难之后,漂流到西海一带,现在连我们自己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线了。只是不知那些魔宗的人到底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说到最后这句的时候,眉心一皱,语调微不可查的放缓了一些,显出沉思的神色。

    联系当日他在风吹休报出姓名时那骇然一幕,方云汉可以相信,对于魔宗之人如何来到大齐这件事,他应当是真的满心疑惑。

    “原来是这样。”

    方云汉眉目之间舒展开来,像是有一个日夜困扰的难题得到解答,面上深信不疑,而眼中又透露出向往的神色,道,“虽然只是三言两语,我已经能想象道长的故乡是何等玄奇的地域,只不过这样与世隔绝的状态,真让人觉得是独立于此方世界外的另一方天地。”

    “头顶上都是一样的天空,也是俗人俗事罢了。”刘青山脸上神色不改,只是眼神垂下,避开了方云汉看过来的目光,给自己倒了杯茶。

    “但却有七杀教主这样的大高手。”

    方云汉没有紧盯刘青山,移开目光,看向亭外,道,“不知身在何方,只凭一缕意念入主一个破损不堪的躯体,就险些将我们全部葬送,这份实力着实可畏。”

    刘青山捏着酒杯,沉吟着说道:“七杀教主也是习武之人,意念入主他人躯体这种事情,想必是那些幽魂自行运转了某种术法,进行配合,才能完成。而且七杀教主必定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不然以他一贯作风,要是真身能来,来的一定就是真身。”

    老道士笃定道:“大齐短时间内其实不必担心他的威胁,像这种近千名幽魂自然诞生,集聚一处的情况,在我们那里是闻所未闻之事。”

    “即使是在大齐,也全因北境数百年兵煞累积,如今此处兵煞已被消耗不少,以后肯定不会再突兀出现这样大规模的幽魂之乱,自然也不会有这么多合适的人选接应他的意念。”

    方云汉回过头来,追问道:“那么这位七杀教主的真身,实力到底是到了何种程度?”

    “这……”刘青山喝了口茶,润润嗓子,“贫道久居山中,对七杀教主的了解也仅限于耳闻。不过,在我们那里把武学和术法的修行,都分为四个阶段,或称四个境界。”

    方云汉静心聆听。

    刘青山心中忽泛起一种自豪与优越感,心想此世的最强武人,实力在我之上又如何?比我们那里近万年历史中,断续沿袭,代代完善推进的修行体系,也只是微如蝼蚁,还不是要全心受教,洗耳恭听。

    他轻咳一声,掩袖假装喝了口茶,以免脸上神色太过得意,才说道:“武道四境,层层递进。第一境铸身换血,习武之人锻炼身躯,练到洗髓换血的境界,再获得内功心法,呼吸导引之术,就可以步入第二境,隔空真气。”

    “如果能练到真气和气血互相转换,则内力不竭,生机不灭,可使自己的身体始终保持在盛年的状态,甚至打破常人的寿命极限,到了那个地步,就是第三个境界,称之为生死玄关。”

    “至于第四境,名为天地之桥,是修行的巅峰,具体如何,贫道也就不太了解了。”

    刘青山思索了一会儿,道,“七杀教主就是第四大境的高手,神秘莫测。贫道只听说,他曾经有过一夜之间,令满山青枫转红的事迹。”

    “十里红枫如火,一夜名动九霄。”

    说到这件事情时,即使之前对魔宗再怎么用力贬斥,刘青山也不由得在语气中带上几分欣羡惊叹的意味。

    方云汉眸光一动,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右臂。

    之前的战斗中,其实风吹休操控的那具躯体完全是将他压着打的,如果那具身躯不是之前就被震裂了全身的骨骼,那么只凭那具躯壳里的力量,也许风吹休就能杀光在场所有人。

    “道长所说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方云汉带着笑意抬起头来,道,“那么,我就说一件道长或许不知道的事情吧,也算是回报道长的坦诚相待。”

    刘青山谦和道:“大齐的事情,贫道知之甚少,方会长无论是说哪一件事,对贫道来说,都是新奇的消息,足够回味许久了。”

    他端着那杯参茶,又凑到嘴边,准备喝上一口。

    只听方云汉说道:“从今年百兽异变以来,有些人,会在梦境之中见到一株接天连水的六叶莲花,那莲花呈现出深红色,外形与当日我们所毁掉的那件雕塑一模一样,不过大小和意韵,至少也是天壤之别。”

    刘青山动作一滞,嘴巴微微张着,茶杯紧贴着下嘴唇,刚喝进嘴里的一点茶水又淌回了杯子里,呆滞了一下之后,惊声道:“有这种事?!”

    他惊呼之后,也管不上自己刚才的失态,把茶杯放在桌上,直接用袖子抹了一下嘴,急问道:“你说的这些人,是位于某一个小区域之内吗?”

    “不。”方云汉否定道,“这样的人,在南海存在,在北境也存在,甚至可能不止于大齐的范围内,而是全天下都会受到影响的事件,就像是百兽异变。”

    “怎么可能?”刘青山失魂落魄道,“六叶莲花,也就是说跟魔宗有关了,但魔宗怎么可能有这种力量?第四境界,已经是万年以来,无数人杰攀升的极限,进无可进……”

    方云汉双目灼灼,天刀的心境,山字经的秘义全被他催运开来,全神贯注地感受着刘青山的情绪,可以确定这老道士现在的表现是真。

    因为自身就经历过多次穿越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方云汉并不觉得这种以一方辐散天下的力量是不可能存在的。

    他虽然感受到沉重的压力,却不至于像刘青山一样,仿佛世界观都被打破了。

    不过,刘青山的表现,也从侧面印证了,他们本身应该并未掌握主动穿越世界的力量。

    不错。方云汉已经可以肯定留青山不是大齐这个世界的人。

    如果刘青山编其他说辞也就罢了,偏偏说到海岛。

    大齐这个世界,因为初代海皇的缘故,航海业太过发达,而方平波年轻的时候痴迷航海,搜集过古往今来许多海上航图,方云汉小时候翻过之后就发现,把那些航线拼合起来,差不多就能形成一个星球了。

    所以这个世界即使还有未曾发现过的岛屿,也绝不可能是面积超过一百平方公里的大海岛,更不会有那种能够推导出一整套修行体系,还能形成正邪对立的群岛。

    半晌之后,刘青山回神,道:“这么说,那些幽魂也许并非是和魔宗的人近距离接触过,也只是在梦境中见过六叶莲花吗?”

    他自己说着说着,恍然大悟,“难道梦见六叶莲花的人,都会得到魔宗的功法?”

    “这倒未必。”

    这一下,换了方云汉来安抚刘青山了,“据我所知,那梦境之中还有另一股力量与六叶莲花相抗衡,有人所得的功法是源于莲花,还有人所得的功法则是源于另一股力量。”

    “竟然是这样。”

    显然得知这种层数的力量还有第二种,对刘青山来说,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易接受的事情。

    老道士有些愣愣地看着桌子上的茶杯,方云汉则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

    等方云汉走了都有一刻钟之后,刘青山才发出一声无望的长叹。

    ‘这个地方也太怪了吧!’

    ‘为什么偏偏是我一个只想缩在山里清修的人流落至此?老夫明明三十多年没下山了,到底是怎么飘到海边去的?’

    老道士一双手遮住了自己的脸,心中悲呼,‘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天意神明的话,把教主他们换过来,让贫道回去吧!’

第194章 大齐之外的地方(4400)

    “原来有四个境界啊,白鹿戏水篇之中只提到了三个。”

    黑瓦上挂着一层白霜,一层枯草萎顿于地,几棵苍遒有力,无花无叶的老树间,方云汉和公孙仪人对坐石桌两侧。

    公孙仪人披了一件厚实白裘,纯色的皮毛将女子的躯体隐入其中,只有脖颈以上不加遮掩,两颊上有些红晕,却是一副虚弱病容。

    她的声音也因之比平时轻柔,道:“白鹿戏水篇,只提及了前三个境界的一些特征,而且即使练到了完满的境地,也不算是踏入了生死玄关的层次。”

    方云汉问道:“那你练到什么程度了?”

    “快练到顶了。”

    公孙仪人说道,“我之前跟祖父聊过有关这门功法的事情,据他所说,其实这门武功并不比《嫁衣神功》更为高明,只是多了一些偏巧奇招的效用。”

    “这样么?”方云汉对比着当初安无声弄出来的那些事情,道,“那个海盗原本的拳法水准应该是远不如你的,得到功法的时间也未必有你长,却可以制造雾瘴,唤醒死尸。由此看来,他所得到的功法效用绝不在《白鹿戏水篇》之下。”

    说话间,公孙仪人胸前垂落的一缕发丝被风吹动,飘拂着碰到她的下巴,她左手即轻巧的从白裘掩映下探出,压住了那几根头发,道:“听你的描述,他所得到的应该更近似于术法。”

    方云汉左手按上桌面,道:“不管是术法还是武功吧,结合你描述的梦境中所见,基本可以看出,这种梦中得法应该是随机的。”

    “也就是说,并不是只有体质强健、精神坚定的人会做这种梦,梦中所得的功法高深与否,也跟做梦者本身的武学水准关系不大。”

    “那这样一来……”方云汉拉长了声调,说道,“等这些梦中得法的人,全都习有所成,大齐各地除了应对变异生物之外,只怕要开始应对那些倚仗梦中功法,屡行不轨的人。”

    公孙仪人盯着方云汉看了一会儿,摇头说道:“你难道还想提前把这些人全都找出来,加以控制吗?这不现实。”

    “这确实不现实,太过强硬的姿态,可能也会使一些本来可以争取的力量走向对立面。”

    方云汉把左手从桌面上拿开,轻轻捏着自己裹在绷带中的右手,笑道,“不过这种事情,本来也不是我乐于操心的东西,当然是发一封信提个醒,后续就交给陈副会长,让他去跟官府那边商议合作,谋求应对之法。”

    “其实我觉得,朝廷那边也未必就对这些事情毫无察觉。”

    公孙仪人说到一半,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双手抬起,轻轻拍了拍脸颊,“不对呀,这种事情为什么要跟我说,我就是个练刀的,又没像苦命的陈前辈一样,被你诓到那边去挂个副会长的名头,劳心劳力。”

    “哎,这就叫做能者多劳呀。哦,我明白了。”方云汉打了个响指,“公孙姑娘是也要一个名头,对吗?那之后就给玄武天道设一个总护法啥的。”

    “可千万别。”

    公孙仪人双掌合拢,在胸前作祈求状,她肤色冷白,娇柔的黑发披散在白裘上,一身劲装被大衣掩盖,显得像是一个毛绒绒的小姑娘一样娇俏,语气也软的有些飘忽,“方大会长放过我吧,小女子的头脑可承受不了多么复杂的思考。”

    方云汉笑了两声之后,道:“言归正传吧,这城里也有大商会的人,等我稍后写好了信,就让他们用信鸽放飞,把我们要提醒的东西交给陈副会长。只是,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是准备在这里养好伤,还是直接动身回去?”

    公孙仪人垂下双手,明眸如点漆,稍微偏着头打量方云汉,道:“听你这话的意思,你之后是不准备跟我同路了?”

    方云汉承认了,道:“东海到北境之间,颇多险峻奇观,我来的时候没有好好看过,回去的时候,准备专找一些偏僻山林,孤身去享受一番荒野自然的风光。”

    他思索道,“路上应该会多耽搁一段时间,嗯,这一点也要加进信里面,免得陈副会长他们以为我失踪。”

    所谓观览荒野奇观,自然只是个借口,事实是因为当日伏虎镇一战之后,穿越的进度条已经达到100%,最多再有一天半的时间,方云汉就要进行下一次穿越了。

    公孙仪人转动了一下脖子,仰头望了望天空,道:“真是巧了,我也有类似的想法,我准备到塞外去走一走。”

    方云汉道:“塞外?”

    “是啊。”公孙仪人道,“大齐的山山水水,我也见过不少了,塞外的风景,却一直只在传闻之中。黄沙大漠,千里天阴山脉,还有那号称天之遗珠的狼饮海。”

    她陡然低头,平视方云汉,一指点在桌上,声音里面的情绪渐渐浓烈、雀跃,道,“当然,还有那塞外诸国,以及贺连大草原上迥异于大齐的武术流派,我早就想一一领略了。”

    方云汉看着她的眼睛。

    公孙仪人已经二十四岁了,比他今生的年纪还要大上一些,但是光看眼神的话,有时候会觉得她也许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这样的眼神,明澈纯净,好像没有什么烦恼值得萦绕心头,也没有什么心思需要犹豫隐藏。

    只是看着这样的眼睛,方云汉已经体会到对方心中除了那一份早已有之的期待之外,更有一份强烈的不甘。

    这份不甘,也许起于当日在玄武天道总部的山脚下,轻易败给方云汉的一战,而等到与风吹休一战过后,不甘心的情绪更是到了不可自抑的程度。

    “你在猜我的心思吗?”

    公孙仪人的一句话打断了方云汉的遐思。

    她耳畔乌发柔柔垂落,衬的面上莹白,面色虚弱却笑意坦然。

    方云汉看着这样的她,也没有什么掩饰、尴尬的心思,平静道:“冒昧了。”

    “朋友之间哪需要这么客气。”

    公孙仪人站起身来,“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她一边说着,右手在腰侧一压,一把刀鞘的前端压在了桌面上。

    刀鞘倾斜,细微的摩擦声里,一截断裂的刀尖,从刀鞘之中滑到了桌面上。

    这把刀连接着刀柄的那一段,已经彻底化为铁屑,而尖端的这一段被公孙仪人寻回。

    她用三根手指拈起了这截断刀,雪亮的刀身映照出秀丽面庞的一角,道:“还记得当初在本愿寺中喝酒的时候,我们说,这个时代也许会变得越来越危险,却也会越来越精彩。”

    方云汉道:“记忆犹新。”

    “就是因为记得太清楚了呀。”

    公孙仪人一手拈刀,另一只手有些苦恼的抬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当初说了那样的大话,真正动起手来,却连着两次得到了失败的结果,如果再不刻苦起来,等以后真正被这个时代甩得远远的,回忆过往时,岂不是要羞死人了?”

    方云汉无奈笑道:“怎么叫连着两次失败,被你砍死的那几个太保,是不算数了吗?”

    “啧,你非要在这个地方挑刺吗?”公孙仪人不满的瞪了他一眼,道,“总之就是说,从今天开始我要更加努力,至少下一次见面的时候……”

    断刀投回鞘中,刀尖触及刀鞘的底部,发出一声脆响。

    “我要砍断那个七杀教主几根骨头。”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侧首仰望北方昏昏天际。

    像是要让北方的山和水,天和沙,一同见证这不曾立誓的誓言。

    方云汉幽幽抚掌,喟然笑道:“说的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亦注目天北。

    大齐北境,诸多雄城绝壁连成的险峻防线之外,是两千里黄沙荒漠。

    荒漠之中,诸多城邦小国,而在这大漠的另一端,当大地由昏黄的颜色,逐渐变成深青近黑的坚竣色彩,便是黄沙不能逾越的天阴山脉。

    天阴山脉,横绝千里,再往北,便是水草丰美的贺连大草原。

    北漠王庭的贺图王城,就位于贺连大草原上,景象最为奇美壮观的一片区域。

    在王城的城墙上向南边看过去,是清澈如玉,平澜如镜的狼饮海。

    狼饮海,虽然一望无际,广阔如海,但其实应该算是湖泊,而且是天下最大的淡水湖泊,据说就连远处西大陆的人,都在见识过这一片湖泊之后,专门做文章称颂,声名传扬于四海内外。

    而如果从城头上向北看的话,茂盛的青草以及如玉带一般的水流,连接着远方天地交界处的一座座高山。

    群峰耸峙,从下往上,从青绿渐变为寒冰雨雪折射出来的浅蓝色,又没入云中,成了一片纯白。

    任何人初次来到这样的地方,都会深深地为天地的壮美而沉醉、倾倒。

    就算是在这里生活了数十年的贺兰大可汗,也从来不曾觉得自己看厌了这景色。

    每日黄昏日落时分,朝阳初升之际,贺兰大可汗都会命人把自己的王座搬到城头上,准备上好的美酒、瓜果,有时候也会带上几名美貌的舞姬,享受着城头上的大风,观看太阳的升起与落下。

    “这大草原上的一切,不愧是天神赐予我等族民的礼物,百年千年也不改其色,供养了我们王庭之中一代代以来,多少豪壮男儿!”

    今天的贺兰大可汗一如往昔,端着喝了一半的酒碗,发出了感慨,只是这段话的后半段,却与往日有些不同。

    “然而,就算是天神眷顾的子民,能够与猎鹰竞逐能够与狼群共舞的族裔,从三百年前以来,一代代振翅图南,始终不曾如愿,何其可哀,何其愤懑。”

    王座旁边,站着一个肤色如铜,乱发如狮的男人。

    听到大可汗的感慨之后,这人睁开了一双眼睛,他眼白多,瞳孔极小,偏偏眼皮子一张之后,双眼显得颇为狭长,就像是属于猛禽的一双眼睛被塞进了人的眼眶。

    这样的眼睛,不需要有什么浓烈的情绪表达,就能让人吓一跳了。

    不过贺兰大可汗对他的视线早就习以为常,漫不经心道:“伏邪浑,你有话想说?”

    “既然想要,那就去夺取,先辈们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可以做到。”

    伏邪浑以理所当然的姿态,说出几乎可以算是蔑视先辈的语言,“你找我来,有什么事,直说。”

    贺兰大可汗不以为忤,道:“我听说,前一阵子在崖拉国,他们的国王展示出了入水不溺、踏火而不伤的神奇力量,甚至可以像鸟儿一样,轻飘飘的飞过城墙。”

    伏邪浑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就像是一个老猎户回家路上捡到一只兔子那样质朴的表情,道:“不错,我从族里的儿郎口中得知这件事之后,赶过去,亲眼见证了崖拉国王为他的子民展现的神迹。”

    贺兰大可汗点头,道:“于是你杀进崖拉王宫,打断了那个国王的四肢,把他的王后和儿女绑起来,一个一个宰杀过去,逼问出了他这种力量从何而来。他给了你一篇秘法,是吧?”

    伏邪浑目光斜视:“怎么,你也想要?”

    “你问出了那篇秘法之后,随意抽取其中段落,让那个国王以最快的语速说出下一句,但凡有一句不符,就多杀一个人,以此保证他没有在其中弄虚作假,试图害你。”

    贺兰大可汗赞叹道,“你是一个老练的猎手,也不愧是我们大草原上第一勇士。”

    “来,为这一件事,干上一碗。”

    贺兰大可汗递出了他的酒器。

    这蒙上了兽皮,镶上了金边,还点缀着宝石的酒器,其主材料,实则是当年跟他竞争大可汗的人留下的头盖骨。

    多年以来,就连他的亲人都没有资格用这件酒器饮酒,但伏邪浑对这珍贵的象征视若无睹,只道:“有事说事,不要废话。”

    “唉,雪山草原固然壮美,南方的秀美山川,却也让人心驰神往啊!你这样无礼的家伙,如果能够在那样的地方多住一段时间,或许也会改变自己惹人厌的性格。”

    贺兰大可汗自己喝了两口酒,道,“我是想说,我也在梦中得到了强大的秘法,本来想要分享给你……”

    伏邪浑打断他的话,道:“那就给我。”

    贺兰大可汗笑道:“你不是已经有了?”

    伏邪浑道:“我不会嫌多。”

    “那么,你愿意支付什么样的代价?”贺兰大可汗依旧笑着,说出危险的话,“还是说,你要试一试,能不能把我的四肢也打断,让我老老实实的说出秘密?”

    伏邪浑的目光在对方脸上转了一下,道:“你想要什么?”

    贺兰大可汗一小口一小口的把头骨酒器里面的酒饮尽,终于点破正题:“我要你去荼利国,让他们那个愚蠢却幸运的王子献出自己的秘法。”

    “注意,不要伤害他。”

    贺兰自认温和的笑着,却不知这表情让他更像一头饱餐后的狼,“因为,你还要让他能乖乖地骑着我们贺图城的马,一路向南。”

    他手持酒器,将空着的骨碗指向南天,悠长的说道,“让那王子去大齐。”

    “去那,三百年遥不可及的皇都。”

    此是大齐九月中。

    翌日,北境崇山间,有人又一次离开了这个世界。

第195章 群山见孤女

    莽莽群山,林木连绵,或有参天古树,或有歪斜怪枝。

    一望无际的青翠色彩在雾气之中朦胧,一处断崖边,刀光剑影,连声喊杀,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忽然,一间茅草屋破为两半,有一名哭喊的小女孩从中飞出,落下悬崖。

    也该说是幸运,这悬崖本来高达数十丈,寻常人从这个高度落下去必死无疑,好在悬崖边,不少松树横生枝节,藤蔓罗织,在小女孩坠落的时候,为她的躯体提供了一重重的缓冲。

    而在悬崖之下,恰是一处深潭,小女孩坠入其中,砸起了一捧白色的浪花,哭喊的声音瞬间消失。

    少顷,双目紧闭,已经失去意识的小女孩浮上水面。

    这小女孩怀中死死的抱着一个木匣,即使是在已经昏迷之后,双手也紧密交扣,正是因为木匣的浮力,才会带动她的躯体这么快浮起。

    水潭地势有差,本来就连通着一条溪流,重物砸落之后又掀起波澜回荡,小女孩的身体很快就在水流的推动之下,顺着小溪漂向山下。

    日头自东向西,群山之间的雾气长久不散,抱着木匣的女孩从溪入河,经过了有数次分叉的河道之后,已经距离原本落水的地方有十几里的路程,渐渐的,漂到了另一外山脚下。

    到了这里,水流渐缓,小女孩漂到了靠近岸边的地方,被一根垂入水中的树枝勾住了衣角,停在了这里。

    暮色已至,山间的光线暗淡下来,不知何处传来了狼嚎。

    这充满了野性的嚎叫,唤来了一片点缀群星的夜空。

    夜间的深山,总是危险的地方,漂在水上的小女孩无意识的呛咳了几声,很快,就有几道幽幽的绿色光芒从不同的方向靠近过来。

    那是狼的眼睛。

    接着,丛林之间也逐渐有了猛兽行动的时候,体重压碎了落叶的声音,狼的呼吸逐渐靠近。

    突然,河流上方,半空中毫光一闪,一道人影凭空出现。

    这个人向下坠落的时候,发出一声意外的轻咦,似乎差异于自己出现于半空。

    但他应变迅速,脚尖在水面上轻轻一点,就飘到了岸上,身体轻转,一双在雾气星光之下仍然显得明亮的眼睛,顺势环顾四周。

    “嗷呜~”

    凶恶的群狼在他这一眼扫过之后,骤然惊散,发出了一道道狼嚎,纷纷掉头,狂奔远去。

    方云汉不曾去追,他低头,捞起了那个小女孩。

    这小女孩从高处坠落,虽然侥幸留得性命,但身上被树枝刮蹭出来的伤处不少,只是顺水而下的时候,那些伤口中流出的血液,也都被水流冲淡,使得伤口被泡的发白。

    离了水之后,才隐约可见她唇边又沁出一丝血迹,显然是之前落水的时候还受了内伤。

    方云汉岂会见死不救,他右手还不怎么能用力,就先将小女孩放在地上,再以左手抵住她后背,将一股醇厚的内力缓缓传入她体内。

    过了片刻之后,等小女孩脸上渐渐有了些血色,异常的体温也回复到了正常的程度,方云汉就脱下自己外袍,铺在地上,让小女孩可以平躺在上面。

    他在运功的过程中,也将自己的耳力完全催发开来,可是这周围五里多范围内,除了林间野兽、落叶、蛇虫和风声水声之外,并没有什么活人活动的迹象。

    看起来一时半刻间,是找不到这小女孩的亲人或相关人士,询问缘由。

    方云汉想了想,就也在自己外袍边缘坐下,开始查看这一次穿越的武侠人物模板。

    【人物模板:燕狂徒。

    强合千武成宗源,独战天下一狂徒。

    主要能力:天赋骄狂,玄天乌金掌。

    当前能力进度:0%。

    注:能力进度达到百分之百后,可于三天内自主选择时间返回主世界,或三天期满,强制遣返】

    “燕狂徒?”

    方云汉有些意想不到。

    这燕狂徒,看几条相关信息,基本可以确定,是《神州奇侠传》世界中的人物。

    此人固然是一代武林奇人,一度无敌于天下,遍寻大江南北各大门派无一抗手,但其实,他所倚仗的武功,并不是什么武林中百年一遇的绝世神功。

    他练的功夫,大多只是江湖各派一流武功的水平,也就是跟少林七十二绝技的层次差不多。

    就拿他最常使用的这门《玄天乌金掌》来说,其实只是一门用来刑讯逼供的掌法,真正用在武林争斗之中,或许只能算是一门二流的搏杀招式。

    怀着一点疑惑,方云汉点开了《玄天乌金掌》的秘籍,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定这门武功其实还不一定比得上《赤手凶拳》,沉吟片刻之后,就将目光放在了“天赋骄狂”四个字上。

    一直以来,在穿越到异世界之后,武侠人物模板所提供的主要能力,都是相对方云汉来说,在某一阶段还未能涉足的层次,是都能够给他带来不小提升的。

    现在《玄天乌金掌》既然没有这个价值,那么重点肯定就在于这“天赋骄狂”。

    可是上一次所得到的宋缺兵法谋略,方云汉还可以点开来,自己阅读学习,这一次的“天赋骄狂”,却是无法点击打开的,看起来只能通过推动进度条,逐渐获取这项能力。

    “从字面意思来看,难不成是能把燕狂徒的天赋,加成于我身上?”

    方云汉徐徐吐了口气,心中略有些情绪起伏。

    长久以来,武侠人物模板提供给方云汉的力量,其实也无外乎功力和知识这两个方面,如果这一次连天赋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能够进行提升,那以后到底还会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选项,就说不清了。

    “啧啧啧,总不至于有一天连种族都变了吧。”

    方云汉深思着,带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的低声嘀咕,“毕竟是‘武侠’人物模板,武侠世界里面不是人的角色,应该不多吧……”

    “唔~”

    身后传来一声轻吟,方云汉立刻停止了自言自语,转身看去。

    那个小姑娘睫毛颤动了两下,睁开了眼睛。

    她双眼之中满是迷离,在昏迷的时候都死死抱紧的木匣,在苏醒过来的一刻,却反而放松开来,双手撑地就想坐起。

    只是小姑娘身体还是虚弱,这一撑之下没能坐起来,倒是感觉到了身上压着的重物,便维持着这个双肘撑地的姿势,看一下压在自己胸前,正逐渐滑落的木匣。

    方云汉目睹她的神色从迷茫到清醒,又在难以言述的短暂瞬间化作了惊恐。

    “爹!”

    她惊叫了一声后,终于注意到了就坐在她身边的方云汉,连忙抱着木匣快速的朝另一侧翻滚过去。

    方云汉看她快要滚出袍子铺垫的范围,沾到那些被雾气和夜间露水弄得潮湿不堪的落叶,左手一抬,在小姑娘肩膀上按了一下,就把她拨了回来。

    他用的是一股巧力,并不是强硬的拉扯,在小姑娘自己的感觉里面,只觉得身子一轻,明明是向远处翻滚的,却又滚回了那个陌生人身边。

    “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方云汉的手,若即若离的触在小姑娘肩头,内力流转,以最温和的方式束缚着小姑娘的行动,说道,“我是在河边把你捡来的,看你身上有伤,才暂时在这里照顾你。”

    他想到这小姑娘对那个木匣的看重,补充了一句,“你身上的东西我也都没碰过。”

    小姑娘又低头看了一下自己怀里的木匣,用力的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谢谢你。”

    “嗯。”方云汉撤走了那股内力,把小姑娘扶正坐好,道,“你刚才喊你爹,是跟你爹一起到山里来的吗?”

    “如果你记得你爹在哪个方向的话,我可以带你去找他。”

    “爹,我爹他……还有我娘,小弟……”小姑娘声音哽咽的喊了几声,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泣不成声。

    方云汉看她这个样子,哪里还不明白,她的爹娘恐怕已经遭了不测了。

    再联系到那个被小姑娘无比看中的木匣,武侠世界里面最常见的杀人夺宝事件也就能对上号了。

    也许,如果没有方云汉过来的话,这个小姑娘以后也会凭着这件宝物,逐渐成长为一个绝世高手或者阴谋家,长大之后回去复仇。

    脑子里转动这些些念头的同时,方云汉却也看不得一个小孩子哭得这么凄惨。

    他从怀中寻了一块方巾,轻柔的擦了擦她的眼泪,道:“别哭,先别哭,你爹娘的也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如果你没有看到他们遭遇不测的话,那或许他们还活着,你告诉我,你落水之前是在哪里,我带你过去看看好不好?”

    “不。”

    听到要回去,小姑娘的反应很激烈,也顾不上继续哭了,抬起头来,急切的说道,“你千万不要过去,那边有很多坏人,他们都会武功而且很残忍,甚至会、甚至会……”

    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悲惨的场面,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不像刚才一样哭的大声,反而死死的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让哭声发泄出来,只有两行晶莹的泪珠不断流淌。

    “唉!”方云汉见状,叹了口气,道,“你别这么害怕,我也会武功的,你看着。”

    他扬起左手,选定了大约五米以外的一颗树。

    那棵树树干笔直,接近地面的地方,约有两人合抱粗细。

    方云汉一掌挥过去,只听轰咔一声爆响,那树身上爆起了一团在暗夜之中极为显眼的火光,抖落了几百片硕大的叶子。

    小姑娘转头看过去,借着星光看到了那树身上的一个掌印。

    这一掌贯穿了整棵大树,打出来的窟窿前后透亮,而掌印的边缘处,还有一圈发红的火星,就像是刚从炉灶里面拿出来的木头,未曾燃尽的炭火。

    小姑娘张大了嘴,回头向前一扑,直接抱住了方云汉。

    那木匣子隔在他们两人之间,对方云汉来说倒不觉得有什么,却硌的小姑娘自己生疼。

    她那纤细娇嫩的两条胳膊绕过了木匣子之后,还想抱住方云汉,已经是伸到了极限,一双缀着泪光的眼睛盛满了祈求的神色,带着哭腔说道:“大哥哥,你……你去帮帮我爹好不好,还有我弟弟……”

    方云汉轻叹着摸了一下小姑娘的头发,说道:“那你也要先告诉我,你爹到底在哪里?”

    说话时,方云汉扶着小姑娘一起站起身来,让她抬头看向四周,道,“你还得先看看你认不认识路了。”

    小姑娘东张西望,时而眺望着远处的高峰,又看向近处的林间和河流,反复的扭动着自己的脖子,惊惶不已,道:“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家在物泽峰,在物泽峰的断崖边……”

    “可是我不认识这个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去。”

    她越想越是气恨,又一次咬着自己已经破损的嘴唇,低头道,“我不认识路了,我怎么这么没用。”

    小姑娘自暴自弃,双腿一软,就要摔倒的时候,陡然身体腾空,却是被方云汉抱了起来。

    错愕间,小女孩看着一层金红色的光泽,从这个陌生少年身上闪烁起来,然后延伸到自己身上。

    在这一层光泽将两个人都包裹进去的一霎那,小姑娘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变成了一团团模糊的色彩。

    当视觉适应了突然提升的速度之后,小姑娘看到眼中的一切景物都在飞速的远去。

    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被自己的父亲抱着用轻功赶路,却从来没有发现,原来轻功居然可以快到这种程度。

    而且,与在父亲怀里被风吹的脸上发疼的感觉不同,被这个陌生的好心人抱着的时候,就算速度快到这种程度,竟然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强劲的风吹打在身上。

    这种速度,让小姑娘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在几个呼吸之后,小姑娘又在高速移动之中,以极快的速度变成缓行,转为静止。

    她偏过头,看到方云汉皱起了眉。

    方云汉原本想着顺那条河流逆行过去,试试能不能找到她家,没想到才走了这么远,就看到通向那条小河的三条水脉。

    “这山中水路纵横交织,也没办法确定你是从哪个方向飘过来的,还是先选定一个方向,去找一个村镇,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你所说的地方在哪里。”

    刚停了一下,小姑娘眼中的景物又飞速的移动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些眩晕,沉默的把下巴搁在方云汉的肩膀上。

    到了这个时候,方云汉又想起什么,问了一句,“对了,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片刻,小姑娘柔柔弱弱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叫黄雪梅,我爹爹叫黄冬。”

第196章 白衣公子称海棠

    到了第二天凌晨的时候,方云汉才寻到一个村庄,找人问明了道路,带着黄雪梅来到了物泽峰。

    此时,天光已渐渐亮了起来,群星隐去。

    西方的天际,仅余一轮弯月悬在高空之上,在山中游荡的雾气遮掩之下,显得不甚朗然。

    这是群山间一日夜之中最潮湿的时候,虽然不曾下雨,但是那些树木、蔓草,都像是刚被一层水泼过,地上的土壤湿润得像是一脚踩上去能渗出一汪水来。

    泥土、植物的气息如此浓烈,但在靠近物泽峰上的时候,却还是掩盖不住那股血腥味,当他们真正来到断崖边,就连土壤上的水光,也渐渐带上了一点点淡红的颜色。

    面前的一切都很安静,脚下是一条被人常年踩踏形成的小路,两边荒草及腰高。

    环顾四周,可以看到许多地方有大片荒草倒伏或断裂的痕迹,血腥气最浓的就是那些地方,但没有尸体残留,只有一些兵器的碎片插在草丛间,反照着朦胧的月光。

    而在脚下这条路的尽头,是一片茅草屋倒塌之后的废墟。

    那片废墟已清晰可见之时,方云汉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用力挣扎了一下,就把黄雪梅放了下来。

    小姑娘抱着木匣向废墟的地方急走而去。

    她没有跑起来,像是不敢太快抵达那里,害怕去面对难以承受的惨象,但是她也根本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脚步,抑制住自己奔向“家”的冲动。

    于是,她只能急走。

    很快,那一片废墟已经近在咫尺。

    覆盖着茅草的屋顶,裂成了三四个部分,但没有直接层叠覆盖于地面,而是互相抵靠着,像是一座非常简陋矮小的帐篷立在那里。

    而在这“帐篷”四周,本该是四面竹墙,还颇具匠心的编织出了竹窗,此时也残损不堪,大半的墙体向四面倒下,上面泼着大片的溅射状血迹,还有一些竹片孤零零的竖在地上,尖端断裂处挂着一些破损的衣料。

    一眼看去,同样看不到哪里有尸体的痕迹。

    黄雪梅站定在废墟前,唇角动了动,用力绷着脸上每一寸皮肤才能保持的表情,像是要垮塌一样。

    但这小姑娘终究忍住了。

    她抛下了木匣,无视了那个“帐篷”边缘向外刺出的一根根尖锐竹茬,就想弯腰钻进去。

    方云汉出现在她身边,先她一步出手一推,一股沉缓而强劲的气劲冲刷过去,把那几片破碎的屋顶掀开。

    顿时,一股浓得这山间雾气,夜间露水都化不开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那本该是屋子里平坦的地面,此时一根根竹木倒在其中,交错的压在泥地里,从这些竹子分割出来的一块块区域之间,可以看到延绵的血色,间或有几块切口平整的布料、头发落在其中,都已经被血染红。

    还有几块看起来像是风干的肉,被细麻绳串着,也泡在血水中。

    这里的血,多到连土壤都已经吸收饱和,真的在地面上多了一层血色的积水,浸泡着那些破裂的竹子。

    方云汉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在之前的那场战斗中,光是这茅草屋所在的范围内,就至少死了二十多人,而且还是断肢甚至碎体之类凶残的死法,否则不可能出现这种血积如潭的景象。

    啪!

    小姑娘已经一脚踩进了血水中,血泊晃了晃,从那些压倒的竹木之间渗透出去,开始向外流淌。

    一步一步地踏过血色,她走在这本该最熟悉的地方,身边却环绕着浓浓的血腥气,陌生到令人想要呕吐,身上也越来越不适。

    黄雪梅身上的衣物,在方云汉把她从水中救出来之后,已经运功烘干,之后就一直维持着干燥温暖的状态,连那些被刮蹭出来的伤口也不觉得疼。

    可是当抵达了这片断崖,脱离了方云汉的怀抱之后,那种包裹着她的温暖气息也消失了,在这山间的浓雾中,衣服很快像是被雨淋过,湿哒哒的贴在了皮肤上。

    回来的时候,黄雪梅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她在这里,居然连尸体都看不见了,强忍悲伤的表情松动,成了一种无依的茫然。

    她呆呆的抬起手来,看着那有好几道划痕的手背,身上那些小小的伤口也都传来麻痒的感觉,衣服越来越湿。

    触觉,嗅觉,视觉的交相冲击,忽然使她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是在这血色中打个滚,才会被血浸湿。

    这种想法使她几乎立刻要吐出来,只是胃里抽痛了一下,仅仅吐出了一口酸水。

    “有人刚从这里离开,没走远。”

    方云汉的声音打破了小姑娘的恍惚,他在黄雪梅身侧半蹲下来,怜惜的将手抚在小姑娘背上,调理她的气血,尽量温和的说道,“我们到那里去看看吧。”

    沉默中,黄雪梅怀中被塞入了木匣,再次被抱了起来,往山下去。

    他们上山的时候,走的是从前黄雪梅一家来往的小路,这次下山,却是从另一个方向,直接在荒草间飞掠过去。

    物泽峰高数十丈,山体表面颇为广阔,换了一个方向之后,就是截然不同的景致,除了人心还萦绕着刚才所见的那一片沉重血色,外界的青草黑土,却是逐渐不见半点刺眼的红了。

    方云汉带着黄雪梅落在了一根树枝上,目光投向了百米之外的一片空地之间。

    那里站着十余名像是捕快打扮的人,一个个气宇轩昂,腰佩钢刀,看着绝非一些寻常府衙之中滥竽充数、得过且过的人手。

    不过从他们的站位和行动来看,都是以一名白衣束发的年轻人为首。

    这个距离,他们的对话也逃不过方云汉的耳朵。

    此时,一个捕快正向那年轻人汇报,道:“我们在山崖下搜找到的残尸拼凑之后,只有十几人,但想来,是因为战后各大门派有帮他们的门人收尸,这物泽峰上,真正死伤人数当是十倍于此。”

    年轻人点点头,看着面前一座新立的坟墓,以树干削成墓碑插在上面,却是空白无名。

    “东南诸派高手觊觎天魔琴,苦心寻得已经隐居的丑灵官黄冬,掀起这一场乱战之后,徒然将各派弟子百余人的性命葬送,也未曾有一方得琴而归,何苦来哉。”

    年轻人感慨了一句,将手中折扇一合,向那墓碑刺出,手腕抖了几下之后,木头上就出现了一个不甚明晰的“黄”字,几许木屑凋落。

    捕快看他刻了一个字就收手,道:“不把完整的名字写上去吗?”

    年轻人将折扇敲在掌心,道:“不必了,离这么远立这个坟,就是不想以后有人再来打扰一对夫妻的尸体,他们生前就想要隐姓埋名,死后又何必留下全名?”

    百米外的树枝上,方云汉给黄雪梅换了一个姿势,让面朝他背后的小姑娘能转头看到坟墓那边,之后轻声说道:“你爹娘应该就是葬在那边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遮掩的意思,也未曾运起传音之法。

    坟墓前的白衣青年忽然耳朵一动,眉宇之间掠过了一点思索的神色,却并没有转头看向那边,反而展开折扇,对周围的捕快说道:“既然尸体已经都处理完了,我们也不必多留,这便离开吧。”

    那些捕快听令行事,毫不拖泥带水,白衣青年一迈步,他们也跟着转身就走。

    所以,不曾加速也不曾刻意等待的方云汉抵达坟墓前的时候,那些人的身影也已经被茂密的林木藤蔓所遮掩。

    方云汉放下黄雪梅,朝那白衣青年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他怕小姑娘冲动,又要做出什么徒手挖土确认尸体的事情来,只看了一眼之后就又把视线移回了黄雪梅身上。

    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小姑娘像是已经彻底接受了事实,反而表现的比前几次平静的多了。

    她只是眼眶泛红的盯着那墓碑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跪下来,把木匣横放在身前,结结实实的磕了三个头。

    “爹、娘!女儿大难不死,绝不会忘记那天的事情,如果你们泉下有知的话,就好好看着,看着女儿长大……终有一日,我会让你们瞑目。”

    黄雪梅只言未提报仇的事情,但报仇的决意,已经从她那娇小的身体中透发出来。

    说完了这段话之后,再次站起来的黄雪梅,虽然额头沾了泥水,一团脏污,两眼微肿发红,却不再显得弱不禁风,摇摇欲坠。

    她转身看向方云汉,又要跪下,方云汉连忙一手托住她,道:“小丫头,你要干什么?”

    黄雪梅仰起头来,目光坚定不移,道:“请恩公受我三拜,不然雪梅余生不安。”

    “我不喜欢看人跪拜,尤其是你这种小孩子。”

    方云汉声线微肃,松开了手,凝定的眼神却给小姑娘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你要谢我的话,就不许跪。”

    黄雪梅迟疑了一下,双手捧起木匣,低头道:“救命之恩,雪梅无以为报,这匣子里面,是我们黄家的重宝,也是我现在唯一能拿出来的东西,请恩公收下。”

    方云汉的表情突然变得奇怪起来,像是看到了一朵梅花浸润鲜血之中,渐渐泛起墨色,他双眼盯着低头的黄雪梅,看着这女孩潮湿的头发,过了一会儿之后,竟然笑了一声。

    黄雪梅听到他的笑声之后,双臂微不可察的抖了一下。

    恰在此时,林中有一道白影翩然而来,还不曾落地,就先有一句劝告的言语传至。

    “小姑娘,你想拿这件东西报恩的话,也许反而是害了你的恩人。”

    方云汉转过头去,这回算是好好的看到了这白衣青年的面貌。

    此人相貌俊美,说是双眉挺秀也好,说是艳若桃李也罢,两颊微红,虽然不施粉黛,却有些雌雄莫辨的英丽之色。

    如果是一个先入为主,认为青年是男子的人看过去,只会觉得这位公子长得俊俏。但如果是一个认为这青年是女子的人看过去,就会觉得这人大概率是女扮男装。

    这形成了一种比男子柔和,又比寻常女子英气的独特魅力。

    “终于肯出来了。”方云汉打量着这个人,随口说道,“其实你们在这里,也不影响她来拜祭父母。”

    白衣青年听了这话,心中微凛,却从善如流,歉意道:“阁下光明磊落,看来是海棠枉做小人了。”

    方云汉道:“海棠?”

    白衣青年抱拳为礼,道:“在下上官海棠,还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方云汉。”

    方云汉目光一转,口中念了一遍,“原来是……上官海棠啊~”

    方云汉因为这个名字想到了许多东西,那边,上官海棠也因为他的名字,瞬息间在脑海里搜找了一遍。

    她脑子里确实记得一些叫这个名字的武林人士,但没有一个人的外貌能与眼前这个人对应,便暂且不去深思,道:“原来是方兄,方兄可知道那匣子里面是什么东西?”

    “你是想说那是一个大麻烦吗?”方云汉面色平淡,道,“我是从山顶上下来的,看来这东西至少已牵系了上百条人命,确实是一个麻烦。”

    “何止是上百条人命。”上官海棠说道,“这匣子里面的东西,数十年前初现江湖的时候,已经掀起了一波腥风血雨,而可以想见,今后围绕着这件东西的生死争斗也绝不会少。”

    方云汉道:“你想劝我远离这个东西?”

    “不错。”上官海棠直言不讳。

    一旁,因那木匣沉重,黄雪梅捧到现在,双臂已经有些吃不住力,开始有细微的颤抖。

    方云汉朝身边看了一眼,道:“你还是先抱着吧。”

    他只看了黄雪梅一眼,就又转向上官海棠,“但我刚救了这小丫头,如果即刻就要远离,难道也要弃她于不顾?”

    上官海棠正色道:“如果方兄愿意的话,海棠可以为黄姑娘代为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而她日后的安全则由我来负责。”

    方云汉不语。

    “我的报答,可以是黄金千两,也可以是江湖上一本一流的武学秘籍,又或一件常人万金难求的名刀宝剑。”

    上官海棠加重筹码,目光转向黄雪梅身上的时候,想到这小姑娘刚经历一场剧变,语气下意识的柔和了一些,道,“而且我可以向天起誓,只要我在一日,一定会让黄姑娘平安康乐的长大成人。”

    “呵。”

    方云汉笑了一声,居然向后退了一步,跟黄雪梅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黄雪梅看到那双靴子远去,慌忙抬头,只见方云汉古井无波的看着她,说道:“小丫头,你自己怎么选呢?”

第197章 同调异声,且待将来(4600)

    孤坟前,三人各距数尺。

    黄雪梅立刻就要张口,又被方云汉抬手做出制止的动作。

    “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方云汉一手指向上官海棠,“这位是官府的人,你主动将天魔琴交给他们保管的话,至少短时间之内,你安全无虞,或许还能够得到不错的培养。”

    “而如果,你选择继续跟在我身边的话,你将来要遇到的危险,也许还要远超过这区区一张天魔琴带来的麻烦。”

    上官海棠心中略有些惊讶的看了方云汉一下,暗道:这人好大的口气。

    让她更惊讶的是,方云汉在两种选择说完之后,又说出了另外的选项。

    “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

    方云汉竖起第三根手指,注视着黄雪梅,“你可以抛弃天魔琴,也不用选择跟随哪一方,从此远离江湖纷争,我会带你离开这里,让你改头换面,为你寻一户淳朴无子的人家,将你托付给他们养大。”

    上官海棠微怔的盯着方云汉,听完这段话,才垂下目光,道:“这第三条路,确实也是不错的选择,与天魔琴分开之后,不会再有人关注一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黄姑娘……”

    她只说到这里,未曾继续说下去。

    方云汉所说的,确实比她提出的选择更周全,上官海棠私心里,其实也希望黄雪梅能够选择第三条路。

    但是,一个已经十几岁大的女孩子,有了完整的记事能力,经过了这样的惨事之后,又怎么可能三言两语之间放弃仇恨?

    放弃了天魔琴,去一个普通人家被收养。这样的话,黄雪梅以后还有报仇的可能吗?

    方云汉的第三个选择,其实只是一句劝告。

    一句注定无用、不合时宜的劝说。

    两人的目光都放在黄雪梅身上,等这柔弱孤女做出抉择。

    而黄雪梅,她努力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两个成年人说话的时候,像是完全没有被动摇。

    小姑娘向方云汉重复了之前那句话。

    “请恩公,收下天魔琴。”

    方云汉道:“我刚才说的,跟在我身边的危险性,可不是危言耸听。”

    黄雪梅答道:“雪梅,绝不后悔。”

    方云汉流露出赞赏的目光,道:“好。”

    他伸手,靠近了那木匣,上官海棠只是看着,并未阻拦。

    方云汉的左手从木匣上越过,摸了摸黄雪梅湿润柔软的头发,说道:“我手不方便,这东西,还是你继续抱着吧。手酸的话,等我们下山之后,找个布条捆一捆,让你能背在背上。”

    “嗯。”黄雪梅低浅的应声,双手收回了匣子,抱在怀里,松了口气。

    她放松下来,是因为抱着的姿势比直臂捧着的姿势更省力,也是因为她听出来,方云汉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那种温柔。

    ——在她提出把天魔琴送给对方之前的那种温柔态度。

    “辛苦你啦。”方云汉顺手帮黄雪梅整理了一下额前的乱发。

    上官海棠出声,道:“既然黄姑娘已经有了决定,那我就不多打扰两位了。”

    黄雪梅忽然转头,道:“你是官府的人吗?”

    上官海棠点头:“是。”

    “那……”黄雪梅字字用力的说道,“那些恶人找上门来,杀了我爹娘,官府会把他们都抓起来,把他们处死吗?”

    “他们……”

    上官海棠语气出现一点迟滞,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忍,视线从黄雪梅身上偏开,“他们也不算是纯粹的恶人。”

    黄雪梅已经听懂了她的意思,这小姑娘是个早慧的孩子,本来得到了答案之后就不想再多说,以免引起言语上的冲突。

    可小丫头忍耐了一下,还是禁不住脱口道:“为了抢人家的宝物,直接上门杀人,这样的人还不算恶人吗?大明律法里面,对这种人不是都要明正典刑,斩首示众的吗?”

    上官海棠见她目光执拗而悲切,大有非要问出个究竟的态度,默然良久,转头看着那座坟墓,说道:“你爹当年也曾经在江湖上杀了不少人。”

    黄雪梅牙关一咬,尖声道:“你说我爹是恶人?!”

    “不。”上官海棠无奈的苦笑,道,“你爹当然不是坏人,你爹只是跟他们一样,都曾是江湖人。”

    “江湖上的纷争,是不能以一般的眼光来看待的,否则的话,无论是正是邪都要一扫而空。”

    她张开折扇,想起朝堂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以及深宫中那个肆意妄为的老太监,怅然道,“即使朝廷真能扫清江湖,只怕没有了江湖,这世道会更坏。”

    “好了!”

    方云汉打断了她们的交谈,“这种空口白舌,老生常谈的东西,说了有什么意思?”

    他低头看着黄雪梅,说道,“你至少已经一整晚不食不休了,既然决定跟我走,就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无意义的争吵中。”

    小姑娘气愤的喘了两声,双手用力挤压着木匣,脑袋偏过去,不说话了。

    方云汉又向上官海棠说道:“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要说的话,那我们就要告辞了。”

    上官海棠思来想去,无话可说,抱拳道:“两位保重。”

    “后会有期。”

    方云汉之前已经在那个村子里面问过了方向,这回下山,就直往一处较为繁华的城镇中去。

    他不曾动用全力,带着黄雪梅赶路,也只花了大半个时辰,就进了一座城中。

    此时,刚好是客栈开门,各处商铺开始做生意的时候,路上行人渐密。

    方云汉包了一间客栈,先让伙计备好热水,另外叫人去请来裁缝,带上一些成品的衣裳,等黄雪梅沐浴洗漱之后,先换了一身略大些的衣服,然后量了尺寸。

    小姑娘本来穿着一身布衣,已破破烂烂,这下换上了一身杏色的衣裙,还带着些青涩的俏丽容貌,顿时被映衬得娇柔了许多。

    等那个得了几片金叶子、欢喜不已回去赶工的裁缝走了之后,方云汉才带着黄雪梅坐到桌边,准备吃饭。

    他自己几日夜不睡,也不会觉得有半点精力不济,而黄雪梅本来身上就有一些伤没好,之前心情又大起大落,洗过了热水澡之后,虽然伤口有些痛,却已经渐渐感受到浓浓的疲惫。

    她无精打采的坐着,之前跟上官海棠争论的那股劲头完全没了,眼皮几乎合在一起,只是眼角时而还会泛起泪光。

    嗒!

    一碗热粥放到黄雪梅面前,碗底和桌面的碰撞声让小姑娘努力抬了一下眼睛,把两只手放上桌面,挨着碗口边沿,却迟迟提不起喝粥的力气。

    方云汉自己喝了几口粥之后,看见黄雪梅那副模样,想了想,左手贴上了桌上的一碗汤,内力流转,令碗里的汤水加速散热,等到温度正好的时候,就把那碗汤推到小丫头面前。

    他敲了敲桌面,惊醒了几乎快睡着的小丫头,道,“不想喝粥的话,就一口气把这碗汤喝下去,然后去睡觉吧。”

    黄雪梅眨了眨眼睛:“哦。”

    她乖巧的松开粥碗,开始喝汤,确实就像方云汉说的那样,一口气把一碗汤都喝干净了。

    喝完之后,她转身上楼,走到楼梯口才想起来转身向方云汉道别:“那我这就上去了。”

    方云汉随意地挥了下手。

    黄雪梅上楼之后,找到自己的房间,进房关门,几步就坐到了床上。

    这房间里还有刚才洗澡的热气,没有完全散掉,窗边梳妆台的铜镜上蒙着一层水雾。

    小姑娘坐在床上,把鞋蹬掉,两条腿也放上床,膝盖屈起,双手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上面,眼睛朝着梳妆台那边。

    水汽朦胧的铜镜中,映出小姑娘的上半张脸,一双眼睛,没有焦点。

    她坐在桌边的时候困乏不堪,真正上了床,却反而没那么想睡觉了,大脑像是放空了一样,不知该想些什么。

    就这样在床上坐了半刻钟之后,黄雪梅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了膝盖上。

    明明还是没有回想起什么具体的悲惨画面,但还是,伤心起来了。

    不久之后,房间里就响起了细细的抽泣声。

    “爹,娘,小麟……”

    含混不清的女孩嗓音,低弱的念叨着。

    又过了会儿,黄雪梅抬起头来,张开小嘴,对着床铺外唾了一口。

    那是一小块骨头渣子,应该是店里的伙计呈上汤汁的时候没有过滤干净。

    她看着地板上那小小的骨渣发了会儿呆,抹了一下脸上的泪水,转身钻进被子里,开始强迫自己入睡。

    楼下,一直坐在堂中细嚼慢咽的方云汉,到此时,才咽下了最后一口菜,往楼上小姑娘的房间看了一眼,让伙计把碗碟收拾一下,另外上了一壶酒,几样小菜。

    两只酒杯。

    方云汉把一只杯子倒满了酒之后放在自己对面,然后拿起另一只杯子,倒了半杯,就尝了一口,道:“你也一夜不曾休息吧,跟了这么远,不出来一起喝一杯吗?”

    暗中的人走入阳光下,一袭白衣,仿若熠熠生辉。

    上官海棠走入了客栈大堂,顺理成章的落座,说道:“原来方兄早就知道我一路尾随。”

    “我还知道你那些手下,是在离开坟墓两里地的时候,开始跟不上的。”方云汉一边说着,给自己把酒倒满。

    上官海棠叹了口气,道:“看来是我杞人忧天,太低估了方兄的实力,光是有着这样的轻功造诣,已经足够插手东南诸派及天魔琴的事情了。”

    “轻功?”方云汉挑了一下眉毛,笑道,“这么说来,海棠姑娘一路跟来,其实还是为我们着想,是要一路给我们保驾护航吗?”

    上官海棠对他言语之间挑破自己女子身份并不惊讶,语气诚恳,道:“我与方兄萍水相逢,如果说只是为了你的安危而一路跟随,未免太过虚伪。但是,我想我们暂时可以有共同的对手。”

    “东南诸派。”方云汉说出这个已经听过好些遍的名词,状若随意的说道,“我从小在深山潜修,对当今武林知之甚少,这东南诸派,有什么名堂吗?”

    上官海棠对方云汉的说词将信将疑,脸上却不动声色,顺水推舟地说道:“这东南诸派,是最近二十年来崛起的,自从二十年前,大魔头古三通杀了中原八大门派百余高手,武林一时空虚,东南各派就守望相助,乘势而起,推举东方白为东南盟主,成了当今武林中一方顶级势力。”

    这男装美人说起这些东西来,如数家珍,话意娓娓间,已经剖析分明,“他们虽然一时声威显赫,却毕竟底蕴不足,其中真正值得注意的高手,除了东方白之外,还有亦正亦邪的烈火祖师,为人神秘莫测的白面鬼圣,心如蛇蝎的毒手罗刹,这三大高手。”

    方云汉已听得弦外之音,道:“一时崛起,必定作风激进。底蕴不够,高手寥寥,却到处惹事,所以就成为了朝廷的目标。”

    上官海棠并未否认,道:“如果天魔琴始终销声匿迹,或许他们会逐渐收敛,可是天魔琴此番重现,他们肯定还要再动干戈。”

    她手捏着折扇,眉尾一扬,眼神中顿时多了几分冷冽锋芒,“大明如今虽然未必能称四海升平的盛世,却也大体算是太平,容不得多少百人以上的大宗血案。”

    方云汉浅饮一口,道:“你既然是朝廷中人,却这般直言不讳,看来是真对这时局很是不满。”

    上官海棠想起前情,道:“我忘了方兄不愿理会这些事情,又偏题了,自罚一杯。”

    她举杯饮尽。

    方云汉道:“我并非听不得这些事情。只是,她一个柔弱孤女,你一个朝廷密探,你们两个论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这酒有些烈,上官海棠一杯痛饮,嘴唇被酒水刺激,更添一分艳色,坚定道:“方兄是以为我只会空口牢骚吗?这世道虽不算最好,但在朝在野,也有大批仁人志士,立志于扶正祛邪,兼济万民。”

    方云汉左手提筷夹菜,态度轻慢,道:“你是说护龙山庄吗?”

    “正是。”上官海棠双目热诚,“正如护龙山庄之主,当朝铁胆神侯,赤胆忠心,忧国忧民,有这样的人在,终有一日,可以伏邪灭恶,四海清波。”

    “你说的很好。”

    方云汉放下筷子,也不管上官海棠是有几分真情流露,几分虚以拉拢,认认真真的说道,“让大家的生活变好,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愿景,但真正致力于去做这件事的人都值得敬佩。但也许某些时候你会发现,真正践行这种理念的人,很少很少。”

    上官海棠蹙眉说道:“方兄意有所指?”

    “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时候你能够信任的人,并不是那些看起来天生与你站在同一立场的。而是真正会认同你的理念,同样为之奋斗的。”

    方云汉轻笑着,道,“用你最能理解的话来说,就是侠。侠以武犯禁,是因为侠者百无禁忌,为侠者,先是自己的主人,然后是武的主人。之后才能持武守道,行侠仗义。”

    他喝了一小口酒,滋润着口齿,平和唤道,“海棠,你呀,什么时候是主不是从,才能真正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上官海棠迟疑了一瞬,脸上重新露出那种坚定不移的神采,道:“那是因为方兄不曾见过神侯,他大公无私,从未忽略百姓,轻贱无辜,所作所为皆是正义。这么多年,他做的比我们所有人做的都好,以他为主,我们为从,又有何不可?”

    “我说的主从本来就不是这个意思,况且……”

    方云汉欲言又止,洒然道,“罢了,你现下也不必为我这几句话纠结,我也未必会是你的良师益友。不过现在有一件事,是绝对不算错的,你愿意去做吗?”

    上官海棠疑惑道:“什么?”

    方云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药瓶,抛给上官海棠。

    “当然是,以你身为女儿家的便利之处,稍后去给小丫头涂药。”

第198章 双剑一刀的传说

    上官海棠去给黄雪梅涂药的时候,方云汉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黄雪梅家传的宝物现在就放在这房间里的桌子上。

    方云汉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小姑娘把这东西给了他,那他也不会故意束之高阁,划清界限,以此来显出清白高尚。

    手掌一抹,他就将那木匣打开了。

    已经两度掀起江湖纷争,凶名昭著又引人觊觎的天魔琴,就这么寂寂无声的躺在木匣之中,映入方云汉眼里。

    这天魔琴形制独特,其实认真说起来,既不算琴,也不算筝,共有八根琴弦。

    方云汉把天魔琴取出,捧在手中,触手有些异于寻常的沉重,手感清凉温润,琴身材质独特,虽然有木头的纹理,却更像是打磨光滑的石头。

    话说回来,前世他浏览各种视频网站时,也曾见过几次关于天魔琴及六指琴魔的名字,但却没有特意去找那部电影来细看,不知道其中具体的情节设定。

    况且,六指琴魔有电视剧,电影,小说等多个版本,各个版本的故事发展差别极大。

    但是当乐器与武功相关的时候,总无外乎那么几种用法。

    不是隐藏机关就是音波伤人,当然也有那种直接抡琴打人,甚至以琴为弓的,可无论是哪一种,诸般机巧应变,往往都与琴弦密切相关。

    暂时只有左手灵便的方云汉,就先将天魔琴放在桌上,再试着拨动一根琴弦。

    嗡!

    他手指一拨之下,那一根琴弦立即震动模糊,屋子里面骤然掀起了一阵强风。

    方云汉只觉得手指拨去的力量,被这琴弦的古怪振动反推回来,甚至,这种振动还想侵入经脉,引动他的内力向外乱冲。

    不过,一以贯之,嫁衣神功为根基的精纯元气,岂是这么容易撼动的。

    这种震动仅仅是刚刚渗入指尖皮肤,就被自行流转的护体真气抵消,虽是吹出一阵强风,可除了床帘一时被吹散之外,也没能造成更多的破坏。

    方云汉体会着那种奇特的震动,手指轻轻的从八根琴弦之上依次拂过,掀起房中一阵阵劲风轻鸣时,低声自语:“看来这天魔琴,确是比血河红袖不应挽留,更具玄妙。”

    试过琴弦之后,他再次观察那木匣,木匣之中还有一层黄色绢布,翻开了一看,上面有墨迹浅淡的一幅幅图画、注解,记录了拨动天魔琴的独特手法及配套的内功心法。

    其名,《天龙八音》。

    隔壁房间中对话的声音已经消失,黄雪梅再次睡下,上官海棠似乎就在床边陪同,也未曾再来谈话。

    他们之前的交流虽然没有彻底敲定之后的合作,但是让上官海棠去帮黄雪梅涂药已经是一种很明显的态度了,双方心照不宣,已经不必多话。

    方云汉独坐房中,把这些动静都收入耳内,心分两用,一边仔细听着整个客栈及周边十步范围内的动静,一边默读天龙八音。

    黄雪梅这一觉,一直睡到正午时分。

    方云汉都已经能把天龙八音的种种诀窍倒背如流了,听见小姑娘起身时的细微动静,就收好了秘籍和天魔琴,先一步出了房门,让客栈里的人准备午饭。

    上官海棠和黄雪梅一起出门,睡了一觉之后的小姑娘,脸上有了几分健康的血色,下楼梯的时候,脚步也更稳健了。

    午时烈日的光芒,从大门和窗户照进来,黄雪梅走下来之后,身上更明亮了几分,也少了几许颓丧之意。

    她规规矩矩的走到桌边,先向方云汉问好,道:“恩公。”

    “既然决定要跟着我,以后就不必用这个称呼了。”

    方云汉望着这个比紫云还小的小姑娘,想了一下,道,“往后,你可以叫我师父。”

    黄雪梅空茫抑郁的眼中透出些许欣喜的光芒,又要弯腰跪下,却看到方云汉眉头一拧,当即想起之前不许下跪的那句话,连忙稳住了双腿,把原本想要下跪的动作,变成了躬身一拜,道:“是,多谢师父。”

    上官海棠微笑的看着这一幕,道:“拜师收徒这样的大事,是否要更郑重一些,如果需要香炉之类的物件,海棠可以代为置办。”

    她说这话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因为武林中,各门各派拜师的礼仪都是不同的。

    普通人弄不清楚其中的关窍,但如果让上官海棠来,就能从一些微小的细节弄清楚方云汉真正的身份来历。

    可惜她这番心思注定白费,方云汉摆了摆手,道:“那些繁文缛节,大多数时候只是用来折腾人罢了。只要我愿意收,她就已经是我门人,别的都不重要。”

    上官海棠慨然道:“方兄洒脱,难怪连天魔琴这样万众瞩目的重宝,也不曾看得太重,并未随身携带。”

    上官海棠之前见方云汉的时候,以为天魔琴在黄雪梅那里,去涂药的时候没见到,才想明白,方云汉估计是把那件宝物放在自己房里了。

    当时房中也无人看管,不知道该说他粗疏大胆,还是当真心思质朴,不把那宝贝放在心上。

    方云汉不以为意,道:“既然是在这间客栈的范围里,无论在哪个角落,都跟在我身边没有区别。”

    他转头对黄雪梅说道,“你坐过去吧,很快就能吃午饭了。”

    上官海棠也自然落座,望着外面的日头,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凝重,说道:“东南诸派的人,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

    “只有东南各派?”方云汉意味莫名的说道,“这天魔琴,即使不可能引起所有武林人士的注意,但除却东南各派,江湖中就没有其他消息灵通,野心勃勃的势力?”

    上官海棠以为他在担忧,道:“此次东南联盟出手,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江湖中有能力、有胆色招惹他们的,其实也不多。那些弱小的帮派不敢来,邪道上的独行高手没有这么灵通的消息,我们的对手,确实只有东南联盟。”

    方云汉有些失望,说道:“那八大门派呢,他们也不会被吸引过来?”

    上官海棠已经看出他面色有异,心中狐疑,继续解释道:“八大门派都是源远流长,底蕴深厚,虽然二十年前失去了不少高手,却激起其余门人精诚奋进之心,他们自家都有种种神功绝艺,如今高手辈出,也未必看得上与他们自家绝学不合的天魔琴。”

    黄雪梅道:“难道还有比天魔琴更强的神兵利器吗?”

    这句话本是有深深不忿之意,但是小姑娘自觉寄人篱下,不愿再有争吵,败坏自己的形象,故意让自己语气死板。

    她年纪小,嗓音婉转如莺语,这一下语气平淡之后,听在别人耳朵里,更像是小孩子在撒娇询问,却是绝不会被激起怒气了。

    上官海棠听了她这一句,又看方云汉也很有兴趣的模样,就仔细讲来,道:“若说真有什么神兵利器,能引起八大门派的注意,甚至勾起江湖中各方势力贪心,让他们不顾危险,不自量力的投入争夺之中,那就只有三样刀剑。”

    “第一,是神剑凌霜。”

    上官海棠刷的一声抖开了扇子,在胸前轻摇,语气也逐渐营造出一种悠长、神秘的气氛,道,“这凌霜神剑,据说是当年铸剑城举一城之力,历经一甲子的时间,三代人呕心沥血,才得功成。”

    “百年前一位侠士,得凌霜剑在手,为江湖中拨乱反正,所向披靡,更传闻此神剑有起死回生之能,百年前的武林各派名宿,都煞有介事的留下记录,仿佛亲眼目睹。”

    “不过,百年前那位凌霜剑主一生都没有找到让他满意的传人,临终之时,就打造天意剑冢,将凌霜剑带入了自己的墓葬。”

    “从此,神剑绝迹于江湖。”

    方云汉说道:“如果这是真的。连他把自己的剑带入墓葬的事情,别人都能知道,难道一百年来,还找不到他墓穴何在?”

    “呵。”上官海棠笑了一声,“方兄,我现在开始有些相信,你真是从小在深山潜修至今了。”

    方云汉道:“嗯?”

    “天意剑冢就在镜映湖底,江湖上人尽皆知。”上官海棠说道,“我所说的这些东西,都是当年那位凌霜剑主自己传出去的消息。他大概也认为神剑不该就此蒙尘,却也不能所授非人,所以才留下这些传说。”

    上官海棠叹息道,“镜映湖水深,水底下又潜流汹涌,当年那位凌霜剑主,据说是因兼得六百年来机关卜算第一的天机门传承,才能在湖底建造剑冢。”

    “但是天机门绝艺也在他手中断代,百年以来不知多少人涌向镜映湖,也许都快把湖底搜遍了,却从来没有人能找到剑冢入口。”

    “可能真的只有天意垂青之人,才能以匪夷所思的方式获取神剑吧!”

    黄雪梅听完了上官海棠的话,出神呢喃道:“镜映湖底,起死回生?”

    上官海棠听见小姑娘的呢喃,心中暗叹,道:“其实起死回生之说,惊世骇俗,多半是以讹传讹。那些武林名宿所在的时代,有天池怪侠横压当世,凌霜剑主纵横一时,天怒剑也在那个年代昙花一现,实在太多传奇。”

    “依我看来,那些名宿共同的记录,可能也是为了让那个时代更多几分神秘色彩,与有荣焉。”

    “天池怪侠。”方云汉听到这个名字,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上官,你们护龙山庄有没有一个叫成是非的人?”

    上官海棠摇着扇子的手出现一个停顿,脸上多了几分警惕的神色,看了方云汉好一会儿,缓缓说道:“确实有这个人,他也是我们护龙山庄黄字第一号密探。”

    “已经有了。”

    方云汉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看来这里已经少了一个我想见的人。”

    上官海棠正要问个清楚,黄雪梅插话道:“你刚才说有三样刀剑,除了凌霜剑,其他两个是什么?”

    上官海棠被她打岔,顺口答道:“第二个就是天怒剑,百年前昙花一现,被一个大魔头掌握,据说那个魔头后来被天怒剑反噬身亡,此剑就不知所踪。”

    黄雪梅追问道:“那第三个呢?”

    “第三样。”提到第三样刀剑的时候,上官海棠神色肃然,道,“第三样是最特殊的。”

    她的呼吸变得重了一些,柔和而深长地吸了口气,“凌霜剑和天怒剑毕竟都只是传说。而第三样,却是百年以来一直存在于那里。”

    “所有人都知道,那绝世宝刀就在帝王谷中。”

    “所有人都知道,帝王谷的路该怎么走。”

    “但是这么多年以来,帝王谷萧氏一族,每一代都有绝世高手,他们持刀在手,就绝没有人能夺走他们的刀。”

    听得出来,上官海棠对第三样兵器推崇备至,因为那不仅是一件兵器,更是一个家族,一方屹立不倒的武林奇秀。

    “义父曾经说过,中原八大门派固然高明,少林武当更是泰山北斗,但如果帝王谷主萧王孙不是那样淡泊名利的贤人隐士,而是有意一统江湖的话,八大门派也未必就挡的住他。”

    “铁胆神侯的评价居然这么高?”刚才还有些意兴萧索的方云汉也被勾起了兴趣,道,“那么,那把刀到底是什么?”

    “那是萧氏一族历代族长,帝王谷中代代谷主方可执掌的……割鹿刀。”

    上官海棠话语之中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必察觉到的敬畏,道,“那是唯一一个就在当世的传说。”

    三个传说讲完,客栈中一时宁静,只有掌柜的拨动算盘的声音响着。

    突然……

    咻!

    一抹寒光从上官海棠脸上闪过。

    她好像还沉浸在自己所讲述的传奇氛围之中,但她手里的扇子,就像一只有着自己的意识的白鸽,霍然展翅飞出,从黄雪梅面前扫过。

    啪!

    折扇合拢,扇骨的缝隙之间,夹着几根闪烁寒光的透骨钉。

    客栈外,街道对面的屋檐下,黑衣掠过。

    上官海棠道了一声“小心”,声犹未散,她的身影已经如同一道落花舞影飘了出去。

第199章 弹指倾覆

    上官海棠一离开,那原本还在算账的掌柜,就嗅出了几分不妙的气味,暗搓搓的收了算盘,帐簿,从侧门转出大堂去了。

    离开之前,他给那个伙计使了个眼色,那伙计也就缩在了侧门的位置,见势不妙,立刻能跑开。

    做生意的人,尤其是这种开客栈的,碰到店里有可能出现江湖仇杀的迹象,早已经有些应变的经验了。

    方云汉朝他们看了下,见伙计脸上堆笑,双手绞着抹布,有些忐忑的看着这边,就挥了挥手。

    那伙计如蒙大赦,也连忙离开了大堂。

    客栈外的大路上本来行人如织,不过刚才黑衣人纵身而去,上官海棠追出,路上的人也纷纷躲避,一下子变得稀疏起来。

    正午的阳光照在大街上,每一块干燥的石板都是亮堂堂的,众人远去之后,安静的大街上忽然有一道影子投来,越过客栈的门槛,投射在大堂内。

    一个女人背着光,一只穿着藤编凉鞋,勒着足趾大片秀嫩肌肤的纤足,迈了进来。

    这个女人眉目修狭,鼻梁挺秀,薄唇雪肤,美貌之中本来颇有几分冷艳气质。

    但她双目顾盼之间,见到了正看着门口发呆的黄雪梅,唇角一勾,一股狠辣的味道就叫原本的美艳气质都被掩盖下去。

    黄雪梅脸上一白,就像是突然被噩梦惊醒,惊叫道:“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女人的目光在黄雪梅身上游弋,仿佛把这小姑娘的惊恐和仇恨当成一种美妙的享受,娇笑道,“小丫头还真是命大,落下悬崖也没死。”

    说话时,她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方云汉,发现是个生面孔,不是江湖上那些让人忌惮的成名角色,便不太在意地移开目光,又扫过整个大堂之中的摆设。

    这个女人本来也以为天魔琴这种宝物,黄雪梅必定会随身携带,没想到目光搜寻一遍,全然不见琴匣踪影,才终于跟黄雪梅四目对视,“天魔琴呢?”

    黄雪梅咬牙说道:“死心吧,你们永远都得不到天魔琴的。”

    “嗯?难道天魔琴已经被上官海棠派人送走了。”

    女人神色一变,“小丫头,你把话说清楚。”

    她手中提着一根盘了几圈的鞭子,如蟒蛇一样金黑二色交缠的长鞭,跟透着淡淡青色血管的白皙手背相映,更加显得长鞭粗犷,手如柔荑。

    此时她声色一厉,长鞭应声而出,纤柔的手腕驾驭着刚猛的力道,空中像是炸开了一个大爆竹,一条长长的影子飞射而出,在半空中末稍一卷,朝着黄雪梅的脖子套了过去。

    这个女人,正是东南联盟之中屈指可数的几个一流高手之一,名为郝青花,擅使一手毒鞭,杀人于弹鞭之际。江湖人称毒手罗刹,人见皆避之。

    出道十几年来,这一条鞭子在她手中染血无数,曾经一鞭之下,把一匹全速狂奔的烈马,连同马背上的皮甲骑手,一同抽杀。

    那人马俱裂的惨状凶恶异常,即使是身高九尺的大力士举九环大刀砍下去,也未必有那么凶横的威力。

    但是她这个时候出手,也绝对有把握,在暂不伤及黄雪梅性命的情况下,套着脖子把那个小丫头卷到自己身边来。

    嗒!

    极速扫去的鞭影突兀停顿。

    郝青花的眼睛猛然睁大,在她的视野之中,一根本来不该存在的筷子,没有来处,没有去处,神来一笔的闪现,把她这根鞭子钉在了桌子的一角。

    一筷子刺穿长鞭,钉入桌面之后,尾梢还微微颤抖,“笃”的一声竹筷入木的响动,像是小小的木鱼被敲了一记,朴实清心的声音,在整个客栈大堂里传递开来。

    这一筷子如同钉住了毒蛇七寸,郝青花贯穿长鞭头尾的一股内力当场被截断。

    但惯性使然,鞭子末梢力道未消,从被钉住的地方到鞭子的末尾,刷刷刷的回卷了起来,一圈圈的绕在了那根筷子上。

    “啊!”黄雪梅吓的身子往后一仰,差点从凳子上摔落下去。

    郝青花出手太快,长鞭挥出的时候,黄雪梅眼中根本看不到鞭影,直到筷子钉住了长鞭,小姑娘的目光扫到了桌子的一角,才知道对方已经出了一招,情不自禁地惊呼一声。

    她这个被攻击的人受了惊吓,而本来作为出手攻击一方的人,心中的震惊也不少于这个小姑娘。

    趁手兵器被制,郝青花下意识的就发力一夺。

    以她的功力,别说只是一根竹筷子固定在一张木桌之上,就算是一根粗若三指的铁桩,裹着她的鞭子钉入地下三尺,说不定也要被这一抖手之间,硬生生拔出来。

    可是她一拉之下,鞭子绷紧,在半空中发出一声嗡响,那被钉住的地方却是稳若泰山,纹丝不动。

    唯一的变化就是,那张平平无奇的桌子,在郝青花发力的时候,似乎泛起了一阵微光。

    郝青花一望即知,这是有人以内力灌注在整张桌子里面,令这张木桌坚逾铁石,四足连地,才有这样万斤不移的异状。

    她的眼神又一次落在了方云汉身上,只是这一次,神色就已经截然不同,道:“阁下,到底是谁?”

    “既然要抢东西,那就直接动手,何必诸多废话,又问姓名。”

    方云汉摇头,冷淡道,“还有埋伏在客栈外面的人,之前杀到人家家里去,好大的威风,怎么现在一个个都畏头畏尾,莫非还都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

    被他一语道破,客栈外面立刻传来一阵阴笑。

    “呵呵呵呵呵,小子居然察觉到了,有点本事。”

    一个绿衫黑袍的白面老者从客栈的屋顶上翻下来,轻飘飘的落在门槛外面,站在郝青花右后方。

    这人脸色白得像是涂一层厚厚的面粉,脸上的每一处皮肤颜色都是统一的,有一种不像真人皮肤的怪异感,上唇有两条细长的胡须,像是两根老鼠的尾巴垂着,越看越是让人心生厌恶畏怯。

    “看你年纪不大,内力倒是不错,是哪家哪派放出来闯荡江湖的?”白面老者阴测测道,“你家长辈没教过你,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闲事吗?还是说,你也想抢天魔琴?”

    方云汉根本不曾看他,只抬眼望了一眼屋顶,摇了摇头:“话都说到这种程度,还不肯下来,你们就真的这么畏惧护龙山庄,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过来呢?”

    他这话一出,白面老者和郝青花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屋顶上,一个发如烈火、手持铁杖的老头跳了下来,一边迈步朝客栈中走,一边开口:“我就说你们胡思乱想,只会错失良机,被这么一个毛头小子嘲讽,真是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这个老头好像完全不记得他自己才是最后下来的那个,嘴里骂骂咧咧,直接走进了客栈,铁杖往地下一顿,向方云汉说道:“实话说了吧。没错,我们就是不敢跟护龙山庄撕破脸,不过这么长时间我们也听清楚了,这客栈里除了你,没有其他会武功的人了。”

    红发老头缩在背后的左手五指一张,一团胭脂似的红晕从掌心蔓延开来,脸上还笑着说道,“上官海棠已经被调走,不管你是什么来历,杀了就走,谁还能真为这个找到我们门上来?”

    郝青花腰身微伏,手上拉紧长鞭,加催内力,冷笑道:“那你们两个老家伙还不动手。他正运内力制我长鞭,还能分出多少力气对付你们!”

    白面鬼圣和红发老头的身体已经同时向前出现细微的倾斜,功力提运,行将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发动狂风暴雨般的攻势。

    客栈里的空气顺应他们的气势,化作一股轻缓而广大的风,向着方云汉那边压过去。

    桌面上熬煮成乳白色的鸡汤,在风中吹起了一层涟漪。

    “是吗?”

    在这一刻。

    方云汉从容不迫的看向了桌面,左手拿起了酒杯。

    黄雪梅看向客栈门口,表情诧异。

    白面鬼圣,烈火祖师,毒手罗刹三人脸色俱变。

    因为传入他们三个人耳中的这句“是吗”,并不是方云汉的嗓音,而是一个女声。

    一个位于他们三人背后的女声。

    轰隆!

    后方声音带来的一时惊讶,尚未退却。大堂侧面的墙壁轰然炸碎,青砖飞溅,烟尘狂乱涌来,一道黑衣身影如同一匹钢铁铸就的快马,无声扑食的猛虎,纵然间闯入、挤入、冲入、杀入了这座厅堂。

    他身影黑沉,身边烟尘滚滚,手里却拔出了一道雪亮无尘的刀光。

    刀随人走,人挟刀势。

    一人一刀从侧面而来,在三大高手和方云汉的桌子之间划出了一道分界。

    一刀横断疾风,斩向最靠近大堂内侧的烈火祖师。

    烈火祖师躲闪不及,避让不得,暴喝一声,左手红如胭脂火焰,按在了右手铁杖之上,横杖向前一推。

    刀杖对拼的那一个瞬间。

    在客栈之外,明亮的大街上,白面鬼圣和郝青花的后方,一条飘逸的白衣身影正从半空中降落。

    她抖手开扇甩袖。

    甩出了一片白雾,一股花香,以及百十片漫天散射的金色纤薄花瓣。

    这些花瓣带着金属薄片震动的声响,刹那间,封锁了整个客栈大门的空档。

    一片夺命的花雨,从背后向着东南联盟之中的两大高手席卷而去。

    “满天花雨洒金钱!”

    白面鬼圣疾呼一声,身上黑色披风铺展开来,旋转之间把整个身体裹了进去,撞开射向他的那些金色花瓣。

    郝青花也急忙舍了长鞭,意图回身闪躲,但是她失去了趁手的兵刃,轻功又并非长项,还处于被偷袭的境地,只好双手乱舞,内力飙射而出,挡开了一些金色花瓣。

    却料不到,那些花瓣被她击飞之后,竟然能在半空中相互撞击,其中有一部分再度向她飘射而来。

    满天花雨洒金钱,本来就是一种能在半空中多次碰撞折射的暗器手法。

    江湖中立志要练成这种暗器手法的人,没有两万个也有一万八。

    自称会使这种上乘暗器手法的人,至少有一百个,而真正能使出这种暗器手法的,最多只有三十个。

    三十个人之中,能够不在乎暗器的形制,体积,重量,随意使用小巧的物件,皆能施展这种手法的人,大概就只剩下五个了。

    而,能把自己练成的这种暗器手法传授给下一代的,则恐怕只有一个。

    就是号称轻功、暗器天下第一的无痕公子。

    上官海棠,正是无痕公子的关门弟子。

    纤薄,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柔软的黄金花瓣,在被上官海棠赋予了这样的速度之后,每一片都是可以轻易切开骨骼的利刃。

    郝青花的膝盖,手腕,脖子侧面,脸颊上,相继迸出一些细小的血花,吃痛之下,招式一乱,一柄折扇就从她双臂之间刺过,点在了她的咽喉上。

    郝青花一双曼妙的眼睛不可置信的一瞪,身体软倒了下去。

    她到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死的这么突兀,这么草率,这么轻松。

    白面鬼圣发出一声尖啸,急速旋转的身体离地而起,飞射向外,上官海棠身如飘云,纵步追去。

    当郝青花的尸体倒地,嘴角溢出了一抹鲜血,钢刀和铁杖的一次对拼,终已交错而过。

    烈火祖师双手推着那把铁杖,看着面前那个双手持刀,刀尖垂向地面的黑衣青年,胡须动了动。

    “你阿母的……”

    他嘴唇抖了抖,血色尽消,“霸、刀!”

    噗!

    烈火祖师胸口喷出一股血泉,跌坐在地,铁杖断成两截。

    黄雪梅看着黑衣刀客的背影,又看看那一死一重伤的两个人,一双眼睛一时间有些不知道往哪边看才好。

    桌子上的汤在刚才墙壁破碎的时候,落了一层尘埃。

    烟尘散去,尘埃落定。

    方云汉已把手里的那杯酒平顺的喝下,空酒杯放在了桌上。

    黑衣刀客向着上官海棠远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之中满是忧虑,但他转头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寻不出任何一点温暖的神色。

    他转头看着方云汉和黄雪梅,正要开口,就看见那放下了酒杯的方云汉,倏然起身。

    这一起,方云汉的身体就像是漂浮了起来,身子的动态给人以舒缓的感觉,速度却像是幻影一闪,青烟一逝,已经来到了靠近大堂房梁的地方。

    这客栈大堂颇高,方云汉所处的位置,已正对着二楼的客房。

    他的袍子下摆浮动着,身体像是在虚空中踏了一步,踩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二楼的一间客房,被他身体前移带起的一股风吹开。

    房间里,一个黑袍红衫的男人,正一脸激动的把自己的手抚在了天魔琴的琴匣上。

第200章 东南不毁,一诺不移(5000)

    这个男人身材高大,泛着青色的胡茬从下巴连到耳际,光看相貌是粗犷而威武,但长身而立,竟然奇异的有些儒雅之气。

    他看着天魔琴琴匣的时候,也不像白面鬼圣等三人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贪婪野望,而像是在看着一个梦寐以求,辗转反侧,日思夜想,求之不得的倾国美人。

    东南联盟的几大高手之中,白面鬼圣他们都已现身,或死或伤或逃,这个能直接出现在客栈二楼房间中,距离天魔琴最近,已经将手搭上去的男人,自然只会是东南联盟的盟主——东方白。

    白面鬼圣他们想得到天魔琴,是为了壮大势力,使得自己在江湖中的威名和武功更上一层楼,而东方白不一样,他就只是想要得到天魔琴,哪怕得琴之后,要他就此隐居深山,过着清贫寡淡的生活,他也甘之如饴。

    因此,当终于碰到了琴匣时,东方白的手竟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也就在此时,房门大开,方云汉站在二楼栏杆上,袖袍翻飞,一股无形真气涌动,一时充塞于整个房间之中,随着他左手一卷,桌上的木匣嗖的一下被吸摄出来。

    木匣的表面和东方白的掌心皮肤,出现短暂猛烈的一刹摩擦。

    他立即化掌为爪,劲力下压,试图扣住木匣,居然慢了一步,手掌拍了个空。

    嘭!

    那一张桌子及桌面上蒙着的团花布巾,茶杯茶壶,都被东方白的掌力击碎。

    他一掌碎桌,猛然抬头,只见天魔琴的琴匣已经被那锦衣公子托在掌中。

    “你敢抢我的琴!”

    东方白眼中尽是狠恶之意,右手一扬,袖子里呜的一声,就有一柄长达一尺的折扇飞射出来。

    同样是折扇。

    上官海棠以折扇为武器的时候,开合不定,轻灵飘逸,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锦雀。

    而东方白这折扇一击,却像是早已备好的一张床弩松了弦,又像是疯狂舞动的流星锤突然断了链子,似锤头,如弩箭,贯射飞掷出去。

    方云汉左手琴匣一横,折扇射击在木匣之上,蕴含在两件脆弱物体中的两股内力一碰,折扇原路倒射回去。

    “你倒比他们三个高明一些。”方云汉口中评点,顺势将手一抬,琴匣从头顶上方越过,朝着背后、栏杆外、客栈大堂之中落下。

    东方白看着琴匣落下,脸色冷厉,合身飞扑,在扑出房门的那一刻,恰好接了折扇在手,如同持拿了一根极其沉重、坚硬的短棍。

    因为方云汉站在栏杆上,以东方白的身高,这飞扑过程中抬手一抽,正是对着方云汉膝盖抽去。

    方云汉右脚一抬,格住东方白手腕。

    唰的一声。

    东方白手一抖,折扇张开,如同一面薄薄的斧刃,朝着方云汉的脚踝平切,最边缘的一根扇骨,正是在扇面张开的过程中,割向方云汉的右脚脚筋。

    方云汉右脚向前一踹,东方白横臂一挡,两人皆退。

    东方白是连退三步,踩得二楼走廊的木板嘎嘎作响,脚后跟踩坏了方云汉房间的门槛才停住。

    他一停住,立刻再次前冲。

    此时,方云汉也从栏杆上滑退,他脚下空无一物,身体坠落,却出腿一勾,勾住了一根竖栏杆,身体借力猛然拉动向前,像是平移着,从空处骤然紧贴到了栏杆外侧。

    双方都在前移,相互之间的距离,在一瞬间近到了出乎意料的程度。

    东方白头颅不由自主的向后一仰,眼中,一只轻柔华贵的袖子扬起,有指节分明但并不瘦骨嶙峋的手掌,如同蛟龙出洞一般,从袖子里探出。

    那莹白的掌心里染上一点墨色,急速扩张,再不及一眨眼的时间里,成了弥布于整个手掌的一团妖娆黑气。

    东方白开扇在脸孔前方一挡,上半身全力后仰,耳中当即传来一片重叠的破裂声。

    分明是一掌击中了折扇,扇面却像是突然被上千根钢针穿刺,多了一片数不清的细小孔洞,黑气透过扇子,在使了一个铁板桥的东方白上方飞过,打入房间里。

    床上轻柔不受力的帘子,被这黑气穿过,登时多了一个像是用剪刀剪出来的规整掌印。

    东方白头颅后仰,看到了那个掌印,左腿一弹,一脚踹在了栏杆上。

    方云汉先他一步,从栏杆上飞身而起,身体翻转,居高临下的一掌,对着东方白击下。

    ………………

    大堂中,黑衣刀客和黄雪梅仰头,先看到琴匣落下,刚好落在方云汉刚才坐的那条凳子上。

    木匣和长凳碰撞,弹了一下,随后稳定。

    接着就是方云汉翻身进了走廊,二楼的栏杆破裂。

    不等栏杆落下,二楼走廊的地板又轰嚓一声,垮了一大片。

    两条身影从中落下。

    破裂的木板纷纷撒落,令人眼花缭乱。黄雪梅眨了眨眼睛,黑衣刀客却看得分明。

    在那两人落下的时候,居于下风的东方白已经手段尽出,双手一残扇,在一眨眼的功夫里就已经向着上方攻出了六六三十六记杀招。

    但这些招式,全被上方追击的人以一只左手轻易破解。

    咚!

    木头的碎片和人体一同坠地,烟尘一起,转瞬散去。

    东方白半跪在地,方云汉一掌按在他头顶,身体如一片落叶翻飞,施施然从桌面上空飘过,落回了自己的座位旁边。

    “噗!”

    东方白吐了一大口鲜血,像是被虫蚁蛀过百千遍的一柄折扇滚落在地,染上了血色,可他吐了这口血之后,颓然的神色却振奋了一些,悍然站起,一脸怒笑,盯着方云汉那边。

    黑衣刀客的手又搭上刀柄,警戒的望着东方白。

    “好功夫,不过是颠来复去的几招掌法,居然越用越精熟,你是拿我练手呢!”

    东方白赞了几声,又唾了几口血,神色渐渐狂热,“但是这还是不如天魔琴,你有天魔琴怎么不用,这件宝物在黄冬手里也根本发挥不出真正的威力,明珠暗投,鬼神共泣,你给我看看、看看……”

    他伸着手,向前走了两步,身体忽然僵住。

    黑衣刀客窥见几缕黑气在东方白的各处关节游动了一下,一闪而过。情况不明,他只按刀立着,不言不语。

    一时间,整个客栈大堂里面安静的连呼吸都能听见。

    最明显的声音居然是烈火老祖重伤后的喘息,以及二楼走廊断裂处,一块将落未落的木板晃动的吱嘎声响。

    方云汉本是漠然地看着东方白,但是看他僵了数息仍是不倒,眼睛都不眨一下,也有些惊讶于这人的执着,便把木匣放在桌上,伸手准备挑起盖子。

    “别!”坐在桌边的黄雪梅突然向桌上一扑,用身体压住了木匣,桌子被她这一扑,剧烈晃动了一下,那些饭菜碗碟相互碰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方云汉低头,黄雪梅仰头。

    仰着脸的小姑娘眼尾泛红,却无泪水,只有一片哀求、恨意,切齿道:“不要,不要打开,不给他看!”

    方云汉被这小姑娘恳切哀怜的眼神望着,左手换了个方向,抓着小姑娘的后领,把她从桌子上拎起来放到一边。

    “你把新买的衣服都弄脏了。”方云汉低着头,拿了桌上一块干净的抹布,擦了一下小姑娘裙子上沾到了汤水的地方,“刚涂过药,万一被汤汁渗进去,对你伤口不好。”

    他不再理会东方白。

    东方白的眼睛已经睁到最大,此时又瞪得更大了一些,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天魔琴匣,又向前,极其艰难的踏了一步。

    一步落下,黑气乍现。

    砰砰砰砰砰砰砰!

    东方白浑身上下,多处掌力爆发,一蓬蓬细小血珠,如针散射,四肢再没有可以支撑向前的力量,仆倒下来。

    重伤的烈火祖师看着这一幕,抽了口凉气,两眼翻白,差点没昏过去。

    他心中有太多疑惑,根本想不通之前已经调度了那么多门人弟子从四周向此合拢,为何到现在还是只有他们几个人出现。

    更想不通,情报之中本该为了兵部犯官杨宇轩之子赶赴龙门的归海一刀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有这个几招之间就杀了东方白的年轻人。

    不过,事实在此,再多疑惑都没有意义了。二十年来翻云覆雨的东南联盟经此一役,几个领头羊中恐怕就只有白面鬼圣能够逃出去了。

    可是,这世上所有的事情,只要有最坏的可能,大半都会朝那个可能性发展。

    烈火祖师刚想到白面鬼圣,白面鬼圣的尸体就从客栈外面飞了进来,像一口破麻袋一样砸在了地上。

    归海一刀连忙出门去迎上上官海棠。

    方云汉往那边看了一眼。

    白面鬼圣的尸体腰间插着一把匕首,匕首露出体外的一节,泛着幽幽蓝光,流出来的鲜血都是紫黑色的。

    在这种位置中刀,不太可能是追击者的手笔,这一刀的来处,只怕是白面鬼圣身前决然想不到的某个人。

    “原来东方白也被解决了吗?”

    上官海棠走进客栈,她追击白面鬼圣,也并不轻松,额头上已有一些细腻的汗珠,耳边的头发沾湿在脸颊上,查看了一下东方白的尸体后,道,“方兄的身手,又一次让海棠惊喜了。”

    方云汉看着归海一刀和上官海棠这一黑一白、一刀一扇的两个密探,道:“他们来的这么整齐,死的也这么整齐,还没有其他人来打扰,护龙山庄谋划之深,倒也让我有些惊讶。”

    归海一刀面如岩石,表情分毫不动,上官海棠亦不动声色。

    只有重伤在地的烈火祖师惊道:“你们护龙山庄早有谋划?不过是制衡百官、劝和江湖的机构,居然要主动对江湖门派动手,就不怕引得天下武林人仇视吗?”

    “归根到底,还是这些人对天魔琴的贪婪,一时蒙蔽了心智。”

    上官海棠无视了烈火祖师仇恨的目光,对他的惊讶充耳不闻,只对方云汉道,“我们本来也没有料到这么快就有动手的机会。”

    在这个世界,历朝历代的武学发展,积累向前,已经是江湖的力量逐渐壮大,顶尖高手拥有了巨大的话语权。

    即使基础实力最强的始终是朝廷的一方,但如果哪个时期朝廷中没有足够数量足够强大的高手坐镇,而江湖又格外繁荣,譬如一百年前的那个时代,那么朝廷的存在感,甚至会被一些武林帮派所挤压,官府的风采还盖不过那些顶级门派。

    好在一百年前那种武林盛况也是很少出现的,而且从二十年前,围剿大魔头古三通一战失败之后,中原八大门派,已偃旗息鼓,休养生息,其余小帮小派虽有动作也难成大事。

    当今武林中,唯一一个影响力巨大,而且行事作风狠辣,目无王法,不懂得多多考虑朝廷意向的,就是这东南联盟。

    故而,从五年前开始,护龙山庄就已经定下了针对东南联盟的计划,并通过各种手段,在五年的时间里于东南各派内部收买、安插了诸多暗子,其中不乏身居要职的人员。

    这才是上官海棠遇到黄雪梅,决定动手之时,让她原本那些捕快手下去做的事情。

    各派暗子都被调动,客栈一战才会无人来援,甚至逃窜出去的白面鬼圣还被他亲传弟子一刀毒杀。

    方云汉丢了那块抹布,饶有兴趣道:“你们护龙山庄接下来真要铲平东南各派?”

    “绝无此意。”上官海棠矢口否认,“护龙山庄又不是什么邪道派门,怎么会做出动辄灭人满门的事情。”

    “我们只是希望东南联盟日后能谨遵朝廷法度,警恶惩奸,自行剔除那些胡作非为之辈,舍弃一些本不应被他们窃夺的产业。”

    她摇着扇子看向烈火祖师,道,“烈火前辈意下如何?”

    烈火祖师气极而笑:“我还有的选?”

    “当然有。”上官海棠优容道,“东南联盟之中,以你这一派较为收敛,内里门人也更为团结,你本人更不似郝青花杀人取乐,白面鬼圣以人养毒。如今东方白已死,东南联盟盟主之位非你莫属,若是再有官府支持,你不日就能坐稳这个位置。”

    烈火祖师听罢,脸上阴晴不定,心中冷笑:说的这么动听,还不是因为东南联盟现在树大根深,一下拔除,各地产业税收伤筋动骨,还会引起武林各派对护龙山庄的警惕敌视。只我一人撑着,等你们渗透完了,到时候东南联盟再烟消云散,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可这怎么说也是一个活命的机会,烈火祖师岂能拒绝?

    他正要开口,一个冷冽的声音迫来。

    “你们讨论他的下场,忘了先征求另一个人的同意了。”

    上官海棠回首:“方兄你……”

    “不是我。”方云汉侧身,看着黄雪梅,道,“你要杀他报仇吗?”

    上官海棠见黄雪梅木木的注视着烈火祖师,不禁皱起眉来,额头上的细汗在她眉间凝出了一颗汗珠,滑到琼白的鼻梁上,她也不及理会,唤道:“方兄!”

    方云汉不予理会。

    上官海棠捏紧了扇子,场中气氛逐渐紧绷,归海一刀五指扣刀,风到了他身边都停了下来,衣袍静静的垂向地面。

    “我要报仇。”黄雪梅开口。

    上官海棠眼中闪过一抹挣扎,扣在手中的暗器一时间也蒙上一层汗水,归海一刀则已欲扬刀。

    “我要亲手报仇。”

    黄雪梅望着烈火祖师,略微沙哑的少女噪音带着这个年龄独有的尖锐和坚定,“师父,等我长大,我会亲自去报仇。”

    方云汉拍拍小姑娘的肩膀,应许道:“好。”

    上官海棠和烈火祖师都松了口气,不料归海一刀此时开口。

    “我那一刀虽然刻意留手,但他年老体衰,中我绝情斩,功力可复,血气难补,最多还有三年之寿。”

    归海一刀首次不理上官海棠焦急的神色,也不管之前已经准备好拔刀相向的方云汉。

    这一刻,他眼里只有黄雪梅,神情莫测,看着这个陌生小姑娘的时候,就像在看着一个极其熟悉的人,“这样,你还要亲手报仇吗?你,相信你自己吗?”

    黄雪梅听到这个消息,一时间也呆住了:“三年?”

    “是,最多只有三年。”归海一刀看着那小姑娘的神色逐渐变成不知该哭该笑的迷茫,自己也垂下了眼帘,道,“你再选一次吧。”

    黄雪梅:“我……我……”

    “小丫头。”

    方云汉半蹲下来,看着不自觉间再次流出了眼泪的小姑娘,伸手抹掉了她的泪珠,认真道,“既然叫我师父,那今天教你第一课。女儿家一言九鼎,一泪千金,以后不可轻泣,不许毁诺。”

    “可是我……”小姑娘咬唇屏息,眼眶又一热,扑入方云汉怀中。

    方云汉安抚的摸了摸她的头发,过了一会儿,牵着小姑娘的手站起身来,走到红发老头面前。

    客栈外的阳光此时被一阵乌云所侵,客栈内外阴了下来。

    “你看清楚他。”方云汉悠然道,“三年,还太长了。”

    这客栈里此时所有的活人都听到了他的话,都为之一愣。

    归海一刀攥紧刀鞘,冷峻的望着方云汉。

    乌云拂去,大好阳光照入,客栈大门外风卷尘起,一言九鼎。

    “一年之内,教你能亲手杀他。”

第201章 又是一次向京华(4500)

    清风送暖,清晨的露水渐渐蒸发,湿润而温暖的空气中,有琴声从一间客栈中传出来。

    地面上的血迹已经被清扫干净,当时险些死在这里的烈火祖师,已经离开了有四日了。

    客栈的二楼,房门紧闭,已经换了一件崭新合身长裙的黄雪梅,正对照着天魔琴谱,练习天龙八音的种种指法。

    以黄雪梅现在的内力根基,还不能自如的拨动天魔琴的琴弦,她现在练习时所用的这琴,是仿造天魔琴所制。

    虽然也是八根琴弦,但只是普通材质,弹出来的曲子被人听在耳中,也就是激扬紧凑了些,并不出奇。

    楼下堂中,方云汉正在跟上官海棠交谈。

    “小丫头的弟弟,你们找到了吗?”

    上官海棠依旧是那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说道:“那群山之间地势险要,水道纵横,我们当时虽然没有找到黄麟的尸体,也不能保证那小孩真就幸免于难。”

    “况且,江湖中人,有许多喜欢专寻荒僻山野赶路,若是黄麟刚好被这种人救走,只怕也很难寻到什么蛛丝马迹。”

    上官海棠望着楼上黄雪梅所在的房间,补充道,“不过你们放心,我一直有派人留心搜寻,如果有消息传来,我会尽快设法通知你们,让他们姐弟两个能够重逢。”

    “那我先代她多谢了。”

    方云汉拿着茶杯略做致谢,喝了一口之后,很快问起了另一件事,“听说你们护龙山庄四组密探,分为天地玄黄。其中,天地玄三者,都选出了第一号密探。”

    “天字第一号段天涯,地字第一号归海一刀,玄字第一号上官海棠。”

    方云汉指了一下对面男装丽人,“你们三人都是从小被铁胆神侯培养出来的,唯独黄字第一号的位置,因为原本在护龙山庄内,找不到能与你们三人相提并论的人才,所以一直空悬。”

    “但现在黄字第一号也已有了人选。”上官海棠摇着扇子,微笑道,“方兄之前就有问过他的名字,看来你虽然隐居深山,对天下事却探知不少。”

    “不过是一些道听途说的消息,虽然可能夹杂了一些隐秘实情,更多的,却只是偏颇误差,不值一提。”

    方云汉摇头,“不过我对这位来历奇特的黄字第一号,确实更感兴趣,你们三人训练有素,肩负重任。这成是非出名不久,也已经能像你们一样独当一面,行走一方了吗?”

    他说这话,换了些敏感的人听在耳朵里,只怕会觉得他是在探听护龙山庄的隐秘,可实际上,四大密探在明面上的行踪,对各大门派来说都不是什么秘密。

    尤其是成是非的事情,涉及到皇家逸闻。

    武林中人对朝廷没那么多敬畏之心,最喜欢议论这些东西,方云汉如果真有心探听,离了客栈,随便找个地方坐一坐,也能得知。

    所以上官海棠直言不讳,道:“成是非机智玲珑,得到云萝郡主的青睐,他们两情相悦,可是婚事却被那些注重门当户对的大臣所反对。他一气之下便离开京城,游走于市井之间,最近并没有负责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样啊。”方云汉点点头。

    交谈告一段落,二人慢条斯理的品着茶的时候,见归海一刀牵着两匹马走到了客栈大门外。

    方云汉道:“看来你们今天就要离开了。”

    “东南联盟的事情,现在算是大局已定,我们确实已经无暇多留。”

    上官海棠放下茶杯,起身道别,“方兄好好照顾黄姑娘吧,我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郝青花、白面鬼圣是你所杀,也算为黄家报了一半的仇。我叫小丫头出来给你们送别。”

    方云汉对楼上喊了一声,很快,琴声止息,房门打开。

    黄雪梅下楼来,得知上官海棠他们要走,依言向二人行礼作别。

    归海一刀面无表情,只是目光在黄雪梅右手上多停留了一下。

    上官海棠则伸手扶起黄雪梅,到了此时,这个本身也还算是年轻姑娘的朝廷密探,眉宇间终于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怜惜之色。

    她的声音温柔得像是正呵护一块命运多舛的美玉,道:“黄姑娘,人生路上,有劫难坎坷也有幸福坦途,愿你珍重自身,日后一切顺遂。”

    黄雪梅抬眼,迟疑了一下,诚挚的点头,道:“我会的。谢谢!”

    “那,就此别过了。”

    上官海棠又向方云汉欠身致意,出了客栈,上马扬鞭。

    这客栈在城中偏西,他们出城却是往东。

    归海一刀跟在她身后,两人在路上没有任何交流,直到出城时,马速放缓了一些,二者并行。

    暴雨鼓点一样的马蹄声变得稀疏,飞速奔驰的颠簸变得平稳后,才听上官海棠叹了口气。

    归海一刀还是一言不发,只是对她看了一眼,目光中含着关切的意味。

    上官海棠早习惯了他的沉默,更能从他的眼神中解读出多种含义,即道:“我是在想,以这段时间方云汉展露的性格来看,他恐怕真的会在一年内,让黄姑娘去跟烈火祖师决斗。”

    说话间,两人来到城门前,归海一刀向守城士兵出示护龙山庄的令牌,道:“你担心她会输?”

    这是早上,城门刚开了不久,进出城的人比较多,那些士兵变了令牌之后,帮着让城门处较为密集的行人避让开来,让二骑通行。

    “难道你觉得她能赢吗?”上官海棠策马向前,忧虑道,“那小姑娘内气浅薄,虽然有些根底,但是从前肯定不曾苦练过。一年的时间,烈火祖师必能恢复到全盛之时,我怎么也想不到黄姑娘有胜过他的办法。”

    她前思后想,思索再三,道,“难不成,方云汉是准备到时候亲自出手,把烈火祖师打的奄奄一息,然后让黄姑娘补上一刀吗?”

    这样做当然很不讲究,但是让一个小孩,跟成名已久的一派之主对战,本身传到江湖上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不。”归海一刀却否定了上官海棠的猜测。

    “嗯?”上官海棠讶异道,“难道你看出什么了?”

    归海一刀道:“这几天你没有一直待在那客栈里吧。”

    “我只是暂时以那里为落脚点,方便处理一下东南各派的探子最近汇总传来的信息。”上官海棠承认,道,“你送烈火祖师回他们门派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客栈对面跟那些人接头。”

    “所以你并不知道方云汉在客栈里到底教了些什么。”

    归海一刀张开自己右手,向前地了一点,让上官海棠能够看得清楚,道,“我看到黄雪梅虎口,拇指内侧,食指,中指都有磨伤的痕迹,已经形成薄茧。那是最近的损伤,但却不是练琴会出现的茧。”

    上官海棠一愣,看着男人的手掌,似有所悟。

    归海一刀的右手,虎口,拇指内侧,食指,中指都有老茧,无名指与尾指同样有较薄的茧。

    说话间,他们两个已经离开了人群较为密集的区域。

    归海一刀握刀的手,又回到了缰绳上。

    黑衣白衣,策马飞驰,奔向京城。

    三刻钟之后,又有一辆宽敞到能容纳七八个人的马车,从客栈前出发,沿着同样的路线出城去。

    至此,令东南联盟发生巨大变动的人,已全部离开了这座城市。

    而东南联盟相关的消息却远比他们更早、更快的传播开来,已经传到了江湖、朝堂之中,那些有心人耳中。

    ………………

    “东方白死了?”

    东厂中,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略带惋惜的评点道,“难得一个高手,本督主原本已经准备好将之折服,为咱们再添一员干将了。”

    东方白是东南各派的盟主,虽然本身并非一派之主,但在江湖上的声威也绝对是最顶尖的人物,即使少林方丈,武当掌门,也未必有他的名头响亮。

    可是这个评点他死讯的人,从头到尾口中都带着一股居高临下,散漫随意的态度。

    好像这声威赫赫的东南联盟之主,在他眼里也跟大路上那些腰插刀剑,故作粗豪,脚踩着草鞋的江湖汉子没什么两样。

    最多是不屑一顾和值得看上两眼的差别。

    然而,如果有人听到了这番话,见到了说话的这个人,那万万不会觉得此人不够资格摆出这样的姿态。

    因为他是东厂督主,曹正淳。

    这个曹正淳,其实本来不姓曹,他因为自小家贫,而被父母送进宫中做了太监。

    谁知入宫后,他服侍人的时候,察言观色,八面玲珑,很会讨主子欢心,没过多久,就被当时宫中的大太监曹阿满收为义子,从此,也算是在另一条路上平步青云,成为了皇帝身边的大红人。

    等到他执掌东厂、当今皇上继位的时候,对敢于弹劾东厂、攻讦他曹正淳的人,他就开始大肆伐戮。

    或在皇帝面前加以参劾,或栽赃嫁祸,下毒构陷,为了铲除异己,不择手段,至如今,已然是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百官明哲保身,敢怒而不敢言。

    然,这样的一个大恶人,长得却非常和善。

    他年纪虽说大得满头长发都霜白了,脸上却几乎没有皱纹,气色红润的如婴儿一般,声音虽然尖细,却并不刺耳,面上更常带笑容。

    朱紫长袍,黑色纱帽穿戴在他身上,无不彰显出多年掌权,培养出来的雍容气度。

    这是他保养得宜,更是他内功精深的明证。

    曹正淳点评了几句之后,他进来最看重的得力下属铁爪飞鹰,立即说道:“也是那东南各派的人不识时务,自取其咎。如果当初他们早早的主动向厂公拜服,有厂公的庇佑,也不至于被护龙山庄的人随意拿捏。”

    “哼,也不能真就以为这件事情全怪在他们无用这一点上。”

    曹正淳听了吹捧,反而提醒手下警惕,手指点了点桌上的卷宗,道,“从东南各派内最近的风向来看,这个上官海棠展示出来的手腕不俗,多亏是个女子,最多成个密探,若是光明正大入了朝堂,可要比那杨宇轩难对付十倍也不止。”

    “厂公居然这么看得起她。”铁爪飞鹰恭声道,“看来咱们往日还是小瞧了这四大密探。”

    “平日里你们着重看他们的武功,并不算错,也只有最近这样的大事,更能展露出谋略的重要性。”

    曹正淳颔首道,“朱铁胆好运气啊。地、玄二人,瞒天过海主持了这样的大事。另一边,段天涯孤身一人,就从皮啸天和黑衣箭队手下救走了杨宇轩的儿子,他们三个,真是越来越出彩了。”

    提到这件事,铁爪飞鹰噤若寒蝉,旁边一个额头上裹着白布的太监两股战战,扑通跪了下来:“是皮啸天无用,恳请厂公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但要杨宇轩绝子绝孙,更要把那断天涯的人头也摘下来。”

    曹正淳不咸不淡道:“哦,你这一回带着全队人马全副武装,都险些让人劈了,下一次,是要怎么神功大进,还是智计天赐,才能弄死段天涯啊。”

    皮啸天低着头,脸上渐渐渗出了冷汗。

    “起来吧。”曹正淳哼道,“四大密探愈见风采,本督主也有些小瞧了他们,这事不全怪你,但你败了就要罚,这大档头的位置,先去了吧。”

    皮啸天虽然受罚,却是大喜,连声道:“谢厂公开恩。”

    铁爪飞鹰见缝插针,说道:“那杨宇轩之子的事情。”

    “一个小孩儿能翻起什么风浪?不过护龙山庄最近风头正劲,也是该做些应对,挫一挫他们的威风。”

    曹正淳沉吟着,目光扫过,这屋子里的全是他最器重的心腹,道,“洛状元这一次回少林,说是探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非要亲口跟我说,过几天他就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由他领头,你们布置一局。”

    洛状元,是指“三十六省文武状元”,此人文武双全,练成了正宗的少林大力金刚指,号称少林第一俗家弟子,虽然不在东厂任职,但他才是曹正淳麾下真正的第一高手。

    皮啸天以前对这人多有不服,现在听了,却只会点头。

    他以为这是忠诚恭顺的表现,但其实,他刚犯了大错,这时候讷讷无言,只会让曹正淳觉得他更无用。

    铁爪飞鹰心中暗自鄙夷皮啸天,见机道:“这次东南联盟的事情里,还有一个生面孔,那个杀了东方白的方云汉,如何处置?”

    “消息里不是说他也要来京城?”曹正淳眼中灼灼生辉,“既然他不曾直接投靠护龙山庄,等这人来了,本督主亲自去见一见。”

    曹正淳又翻了翻卷宗,看着那四大密探,心中暗自感慨:这几个小子是越来越出色了,本督主这边却许久没有招揽到得力的手下。

    方云汉么,东厂也正需要这样的人才呀。

    ………………

    “嗯?”

    千里之外的马车上,默默揣摩天龙八音的方云汉,忽然觉得鼻头有些痒,像是要打喷嚏。

    他放下绢布,揉了揉鼻子,掀开了窗帘透透气。

    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闪逝,千篇一律。

    片刻之后,方云汉伸了个懒腰,索性闭目养神。

    闭眼之际,他心中转过一个念头。

    ‘既然这次是狂徒,这趟去了京城后,终于不用那么耐着脾气,慢悠悠的跟他们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正专心练功的黄雪梅,忽听到一手撑窗支颔的师父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

    “呵!”

第202章 与君一见(4300)

    雨来细细复疏疏,纵不能多不肯无。

    似妒诗人山入眼,千峰故隔一帘珠。

    这一天早朝结束的时候,紫禁城中落了一场细雨。

    彼时烟雨蒙蒙,文武百官分为左右两列,从奉天殿中退出,到了外朝广场上。

    这雨点虽然不大,但真湿了官服总是不好,众多官员出来之后就纷纷加快了步伐,自然的划分出了自己的小圈子。

    灰蒙蒙的天空下,空旷的外朝大广场上,一群群的官员如同一队队的小虫,三五成群,各自靠拢,向奉天门外疾步走去。

    不过,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让许多人心中抑郁难平,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急匆匆的脚步里也夹杂着一些细碎的议论。

    “杨大人一向清廉奉公,想不到身死名裂,到了九泉之下还要背负骂名。”

    “可惜神侯近日不在,今日朝堂上又有谁敢对着那干人直言驳斥?”

    “杨大人也是自己口风不严,落了把柄,而且他人都已经死了,就算神侯在场,也难以回护了。”

    他们议论的声音都压的很低,等到出了奉天门,各自领了雨伞,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就更将这些言语全部混淆、藏匿起来。

    在他们背后,奉天殿东侧,铁爪飞鹰撑着一把大伞,同样刚从奉天殿出来的曹正淳,正立在伞下,面含微笑的望着向南而去的那些官员。

    “厂公。”

    铁爪飞鹰也望着那些人,低语一声。

    “把这些人记着吧。”曹正淳只摆摆手,铁爪飞鹰就不再有异动。

    那些官员以为这小雨中的低声议论,说来无事,他们又怎么知道对于真正的高手来说,这个距离、这样的环境,根本无法影响那些人的耳力。

    曹正淳说完这句之后,便带人离开,走向东厂所在。

    东厂在奉天殿东侧,而文武官员离开紫禁城全是向南,二者并不同路。

    因为曹正淳起步晚了一些,走的也平缓,如果从极高处俯瞰的话,可以见到,当这一拨人抵达东厂的时候,文武百官之中,脚程快一些的,也已经到了承天门。

    出了承天门,就不再是紫禁城的范围。

    这里,已经有许多官员的家仆,带着轿子在等候。

    一个胡须里面夹杂了几根白色的壮年武将收了雨伞,弯腰正要钻进轿子的时候,忽然觉得密密麻麻的雨点空了一下。

    最近处的,水滴打在轿子顶上的声音,似也中断了一瞬间。

    他疑惑的抬头,雨水依旧,雨声充斥着双耳,满面皆湿。

    ‘大概只是一刹那偶然掀起的风,吹斜了雨吧。’

    武将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坐进了轿子里。

    等这些官员的轿子抬到了紫禁城外大街上的时候,也恰好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路边客栈前。

    一只肤色略显苍白、指甲的颜色却红润健康的手掌,正从马车的窗户收回去,窗帘重落,严严实实的把里面的景色遮挡起来。

    马车内,黄雪梅疑惑的看着方云汉。

    方云汉用那只还沾着雨迹的手掌,轻轻地揉了揉眉心,他似是察觉到黄雪梅的疑惑,低声解释:“刚才仔细回忆了一下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有些累了。”

    “走吧,下车去开两间房,我要一觉睡到今天正午。”

    这间客栈的伙计知心,见外面还下着小雨,就先凑近了马车,一边问询,一边为马车里的客人撑起了伞。

    方云汉掀开车帘,牵着小姑娘下了车。

    片刻之后,方云汉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说是想睡觉,就真是睡觉。

    不是用调息来代替睡眠,驱除疲劳,而是懒散随意,没规没矩的躺在了床上。

    自从接触到了武功和主世界的呼吸法之后,方云汉到了晚上,一般都在调息养神,真正睡觉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

    而在那已经逐渐缩减到每日一个时辰的睡眠中,即使是在长罗侯府,在自己待过十几年的卧室里面,方云汉的睡姿都显得非常工整。

    睡觉都睡出一股四平八稳,金风不动的感觉。

    但是今天,在这个陌生的客栈,陌生的房间里,他睡的格外轻松。

    他甚至不曾脱衣,躺着的时候,身体微向左倾,裹着绷带的右手放在小腹上,左手垫在后脑,枕头被抛在一边,被子则卷向内侧。

    柔顺轻滑的华贵长袍,像是乱中有序的一大丛野花,铺在床上,簇拥着恬静安睡的年轻人。

    而隔壁的房间里,黄雪梅在吃早饭。

    自从跟了方云汉之后,这小姑娘一日三餐,定点定量。

    从前她爹娘还在的时候,都没在这方面这么严格的管束她。

    这些天里,即使是在赶路的时候,在马车上,黄雪梅的早餐也不曾短缺过。

    这客栈的早点,粥里有肉末,另有一碗清淡的汤,一碟咸口的小菜。

    小姑娘细嚼慢咽,吃到约有七分饱的时候,停下了筷子,让客栈伙计把碗碟收了,关上了房门。

    黄雪梅过去把房门栓上,转身抱起了自己的琴。

    她不准备弹出曲调,以免吵到了师父,但只是对着琴弦虚弹一弹,继续把指法练熟,应该不要紧吧。

    小姑娘本是这么想的,但不知是不是刚吃饱了的原因,她坐在桌边没一会儿,就觉得一阵阵困意上脑。

    她几次三番强行振作精神,实在支撑不住,只好带着些像是偷了懒的不安与怨念,趴在桌边睡着了。

    细雨沥沥,大街上都冷清的很,没什么客人光顾,守在大堂里的伙计和掌柜的,渐渐也打起瞌睡来。

    整个客栈都安静了,只有一道道悠长的呼吸与外面的细雨,时有时无的合出静谧清幽的小调。

    天上雨势渐大,今天上午,看来是不会有放晴的时候了。

    而在这个时候。

    刚有一大批人离开的紫禁城中,忽然响起了急促无比的脚步声。

    东厂的人冒雨飞奔,闯到暖炉熏香的房间外,单膝跪地,扬声大叫:“厂公,皇上急召。”

    屋外寒意似深秋,屋里温暖如春夏之交。

    曹正淳正在阅览卷宗。

    他已经得到方云汉进了城的消息,正在计划等雨最小,或者等雨最大的时候,亲自去见那个来历不明的年轻高手。

    听了那人的汇报,曹正淳不紧不慢的说道:“什么事,过来说。”

    那人站起来,进门之前,连忙甩袖抽打了一下自己刚才触及地面的那只膝盖,把裤腿上的一片脏水拍散,才匆匆进门,凑到曹正淳身边,耳语几句。

    铁爪飞鹰在一旁看着,只见那气色红润的老太监唇角的笑意悄然收敛,两边眼皮向上多抬了一些,听完之后,拂袖起身,快步出门。

    铁爪飞鹰拿了把伞紧跟在后,心中暗道:出大事了!

    他跟在曹正淳身边已经有一段时日,深知这人城府深沉。

    虽然曹正淳是太监,但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的东厂督主,早就逐渐养出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

    这样的人平时也怒也笑,却让人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几分真情实感。

    而像是刚才那样的细微表情变化,确实真正克制不住的情绪外露,必定是有石破天惊的消息入耳。

    东厂本就在紫禁城内,可曹正淳等一行人来到奉天殿的时候,大殿内除了皇帝以及贴身太监,宫女之外,又多了两个人。

    这两人各自配刀,其中一个,正是护龙山庄的地字第一号密探归海一刀。

    另一个人劲装打扮,布衣长靴,满头黑发,唯独额角有一小缕白色的头发垂下。他腰间的刀,不像是中原常见的刀兵款式,而是东瀛的武士刀。

    这人就是天字第一号密探,段天涯。

    段天涯和归海一刀,都有御前五品带刀侍卫的官职在身。

    他们主要的职责,仍然是护龙山庄的密探,经常四处奔走,很少待在皇宫中。

    但是当铁胆神侯不在的时候,若有急事,护龙山庄方面,也只有他们两个,有这样的名义,可以直接面见皇帝。

    不过看他们两个脸上残余的一些异样的神色,这两人应该也不是主动进宫,而是刚被皇帝急召过来的。

    “皇上!”曹正淳一踏入奉天殿,正要行礼,动作忽然一停。

    他瞥见了龙椅上方钉着的一支短箭,已经不由自主的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了那上面,目不转睛的看着。

    不只是他。

    在他来之前,皇帝负手站在宫殿之中,背对着奉天殿的正门,已经对着那支短箭注视良久。

    这里是紫禁城,是大明最尊贵的地方,是九五至尊与文武百官的会面之中,最正式最崇高的场所。

    被允许携带刀剑进入这里已经是莫大的殊荣,而今天,就有这么一只来历不明的短箭,直接钉在了龙椅上方。

    假如当时皇帝还坐在那里的话,那么他头顶三寸,就是可以夺取他性命的利器。

    “这是什么人干的,简直胆大包天!”曹正淳怒斥一声,“禁军和护卫都是干什么的!”

    他发怒之后,又连忙上前,“皇上万金之躯,可曾有损?”

    “朕当时不在。”

    皇帝转过脸来,面上神色隐隐发青,额头上青筋盘亘,一跳一跳的,听得出来,他是强忍着滔天怒火,寒声道,“但,朕当时还没离开多久,如果朕走得晚了些,站得高了些,这一箭,是不是就取了朕的性命?”

    曹正淳露出惶恐万分的模样,道:“天佑吾皇,九五之尊,天地人神都护佑拱卫,以得万全,否则若是有半点损伤,老奴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呼吸沉沉,眼中神情难测的盯着曹正淳看了一会儿,道:“你的罪责,日后再说,且先查出到底是哪个无法无天的狂悖之徒做出这等事来。”

    皇帝抬手示意,段天涯将身一纵,就将那短箭拔了下来。

    为防箭上有毒,他事先已在掌心里垫了一块黑布,也不将这支凶器靠近皇帝,而是自己看了两眼,道:“这箭上有字。”

    “拿来我看。”曹正淳练了五十多年的天罡童子功,功力精纯至极,百毒不侵,直接伸手一招。

    段天涯猝不及防,那支箭就被他隔空吸摄了过去。

    这支短箭,长约七寸有余,细看之下,根本就是一节削尖了的树枝,甚至上面有些部位还残留着青色的树皮。

    曹正淳目光一凝,道:“确实有字。”

    他眼神闪烁一下,一抹杀气流转,咬字清晰的说道,“上面刻的是‘今日午时三刻,与君一会’。”

    “午时三刻?!”

    皇帝侧着脸,一字一顿,复述了四个字,胸膛已剧烈的起伏,少顷,他伸出一只手按在脸上,缓缓滑下来,手掌从额头抹到下巴,气急反笑,“哈哈,哈哈哈哈。好哇,他居然还要再来一趟。真当紫禁城是他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袍袖一甩,皇帝咬牙切齿,“他,是不是还要坐一坐朕的位置?”

    曹正淳,段天涯、归海一刀等人连忙低头。

    这个皇帝自从登基之后,平时多沉迷于玩乐享受,朝政上处处被曹正淳蒙蔽,陷害忠良,有时候又会被铁胆神侯直谏说服,为一些忠臣平反,惩治奸佞。

    但无论曹正淳指使多少人攻讦铁胆神侯,无论多少臣子为铁胆神侯上书痛斥曹正淳,对于这两个人,皇帝从来没有真正贬斥过他们。

    身为大明的主人,他却左右摇摆,几乎像是毫无主见,朝中群臣私下里独处的时候,也不知有多少次怒其不争。

    想不到,他登基这些年来,首次大发雷霆,不是为国事民生,而是在这样的场合里。

    这其实也不奇怪,甚至可以说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但,若是联想他过往的表现,再看这一幕,多少有些荒诞。

    奉天殿里没有人敢应声,等到皇帝自己发完了脾气,他一步一步向前,走上了台阶。

    “好。”皇帝一转身,坐在了龙椅上,双掌平按,表面上已经逐渐平静下来,道,“那朕今天就坐在这里,一直坐到午时三刻,倒要看看这个人要怎么来赴约。”

    曹正淳抬头欲劝,刚好碰上了皇帝的眼神。

    年轻的皇帝那一双眼睛,往日里也是炯炯有神,但在曹正淳面前的时候,却常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只有今日,这一双眼,前所未有的深广,像是把这奉天殿中众人全都囊括于其中。

    曹正淳也不禁为之心中一凛。

    到底是在天子之位做了好些年了,那是上无可上,唯我独尊的身份。

    “午时三刻之时,他不能来见朕,朕却要能见到他。”

    皇帝言语之中满是肃杀,“诸位爱卿,不要让朕失望。”

    众人恭敬齐声应道:“谨遵圣谕!”

    ………………

    出了奉天殿,段天涯和归海一刀立刻把消息传回护龙山庄。

    奉天殿前的外朝广场上,甲胄森然的禁军飞快往来,四处搜捕,但目前还一无所获。

    天上硕大的乌云相互倾压着,雨点越来越大,天光越来越暗。

    阴雨之中,看不到太阳从东方升起,渐至中天。

    时间的流逝不在天象上展现,却在人心中焦急的漏尽了点滴。

    卯时,辰时,巳时……

    午时。

    紫禁城外客栈中,方云汉舒懒的起了身。

第203章 风雨飘摇帝阙高(4800)

    因着整个上午的连绵阴雨,午时的京城,一片昏暗清冷,愁云惨淡,风雨潇潇,看起来倒像是往常日落之后的光景。

    禁军集结于紫禁城中,一整个上午的时间,在宫城内遍搜无果,也已经开始有部分东厂的人,混杂着一队队甲士,开始到宫外大街上巡查。

    他们有的身着甲胄,披了簑衣,但更多的都是一身布衣,顶风冒雨的在外面行走。

    众人脚步匆忙间,地上的积水被溅起少许,满脸的雨水滚落,时不时就要用手抹一把。

    雨声覆盖着一切,一把高约四尺的棕色油纸伞,从客栈里面伸了出来。

    雨水在屋顶积聚成线,顺着屋檐垂落,其中两线,恰好打在这把伞上。

    噗!

    伴随着油纸抖动的一声轻响,宽大的伞面撑开。

    大伞竖起,一袭绣着浅金色云隐虎戏纹路的白色长袍来到伞下。

    方云汉撑着伞,从湿漉漉的门前台阶,一步跨入了浅水潺潺的大街上。

    身后客栈的大门闭合,客栈里的人还都在沉睡。

    方云汉向北走了约有六十步,落入了一批刚从街尾拐过来的士兵眼中。

    他们在雨中巡查,几个时辰不得休息,本就心中烦躁,又隐隐有一种不知何等大事将要发生的惶恐。

    此时一见到有人违反严令,众兵士立即加速靠近,并且在靠近的过程中,纷纷扬臂戟指。

    为首的一人,更大声呵斥道:“你是干什么的?今日城中,任何人不得擅自出门,还不快……”

    呼~

    他这句话只说到这里,突然脚下一软,只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倾斜起来。

    扑通扑通扑通扑通……

    重物倒地的声音接连响了十几下。

    这一队士兵的领头者侧躺在地上,有些茫然的动弹了一下,只觉得骨软筋酥,分明是用力一挺身,却没能坐起来,只是身子一翻,变成了脸朝下趴着。

    浸润着冰凉雨水的石砖紧贴着他侧脸,耳朵里传来其他弟兄们无力的呼声,惊恐的感觉就像是这些雨水一样,又在全身浸洗了一遍。

    “那个……该不会就是皇上要抓的人……”

    他心里涌起了将被灭口的念头,仿佛自己就是第一批炮灰的余哀,顿时惊慌失措,用力梗了一下脖子,仰起了头看过去。

    这个士兵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看什么,也许是想在临死前,见一见能够让皇帝都如临大敌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恶煞怒目的青面獠牙,还是一张没有五官的妖邪脸孔?

    没有。

    那人没有走近。

    努力仰起头的士兵愣了一下,劫后余生的长吐了口气。

    雨声起落,密集的萦绕在耳畔,大雨飘飞,砸在屋顶上,地面上,渐渐起了一层如尘如烟的水雾。

    眼前左右两列的屋舍全都成了深沉的一色,青砖大道空旷,直行而去,延伸向远处,而在这些深色之间,浅浅的白雾,透亮的雨水飘飞。

    撑着伞的人,背对着那一列士兵,已经在雨中的京城,走向更远处的承天门。

    那是大明紫禁城最南端的门户。

    从南到北,承天门,端门,午门,奉天门,处在同一条大路上,那也是整个京城的中轴线。

    过了奉天门,就是奉天殿。

    奉天殿根基为三层石台,殿门前的第三层石台上,就是曹正淳和护龙山庄三大密探亲自顾守的地方。

    因为不知道那个擅闯宫廷的狂徒,到时候究竟会从哪个方向、以何种方式袭来?

    除了京城中有人四下巡查,紫禁城中各处分布重兵之外,曹正淳等人仍不敢离皇帝太远,唯恐到时候来不及应变。

    护龙山庄和东厂两方,分踞奉天殿正门左右两侧。

    右侧段天涯和归海一刀,都在注视着上官海棠,等着她的结论。

    那一根树枝削成的短箭,兜兜转转,又到了上官海棠手中。

    这位玄字第一号密探,身为女子,身为女子,几乎没有直接入宫面圣的经历,可在这种紧要关头,她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的护卫高手之一。

    上官海棠盯着木箭看了许久,道:“可以确定,这不是依靠机括弹簧之力发射的暗器,但是,我也实在看不出来这究竟是哪家的暗器手法。”

    “海棠师承无痕公子,多年来武林中新增的高明暗器手法,你也从未漏看,连你都看不出来,这人的武功路数也真是古怪。”

    段天涯闻言深思片刻,补充说道,“我已经盘问过宫人,奉天殿内外,当时都未曾见到有什么可疑人影,最有可能的行动方式,是在奉天殿顶上,用倒挂金钩之法放箭,才能不留痕迹,从容退走。”

    “从奉天殿前到龙椅上方的这段距离不短,但除了一流的暗器手法,武林中一些最高明的指法、掌法,应该也能做到掷物嵌入。”

    上官海棠赞同段天涯的话,道:“天下武林之中,论及指法精妙,无过于义父的纯阳指。我以此为参照,也考虑到各大门派出名的指掌绝技,但还是找不到什么头绪。”

    “那就不要找了。”归海一刀冷冷开口,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的讨论,道,“午时三刻,已经快到了。”

    上官海棠和段天涯转头望去。

    今日的奉天殿前三层石台上,放了一件铜壶滴漏,显示着时间,如今距离午时三刻,已经只剩下三刻左右。

    “报!!!”

    一名锦衣卫运起轻功,身体前倾到几乎贴着地面飞掠而来。

    从奉天殿前大广场上罗列森严的禁军将士之间,穿梭而过,抵达三层石台下,单膝跪于丹陛前,“有人试图闯入承天门。”

    “哦,居然是走这条路,倒是真有几分胆色。”曹正淳问道,“战况如何了?”

    那名锦衣卫战战兢兢,说道:“众人已经围上,但一时间还不能将他拿下,一个照面之间,已经有十几名将士被他击倒。”

    曹正淳身边,皮啸天立刻主动请缨。

    “厂公,让卑职带领黑衣箭队前去,一定在午时三刻之前擒拿此人。”

    曹正淳听说这话,淡漠的扫了他一眼,道:“那你去吧。黑衣箭队之前折损不少,你再调五十名锦衣卫随行。”

    皮啸天以为是曹正淳特意关怀,大喜过望,一叠声的“多谢厂公”之后,就从这檐下无雨的地方,飞身而起,落到三层石台之下,闯入雨幕之中。

    皇帝高坐殿内,铁胆神侯不在,此处众多东厂番子,锦衣卫,禁军士卒都听曹正淳的调度,皮啸天刚一下去,一部分人就已经排好队列,随他而去。

    铁爪飞鹰看着皮啸天远去的背影,嘴角无声的勾起了一抹冷笑。

    另一边的归海一刀意图举步向前。

    上官海棠低垂的手中折扇一横,拦了一下归海一刀的刀鞘,轻声说道:“再等一等,也许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段天涯也点头认可,归海一刀停步。

    此时,皮啸天带领的人手,刚走过了奉天殿到奉天门之间一半的距离,又有人施展轻功,全速来报。

    “报!”他跪在之前那个锦衣卫身边,语气之中如临深渊,诚惶诚恐,“那擅闯宫城之人,从承天门入,已穿过端门,将至午门。”

    “你说什么?!”

    广场上几员将领一惊,周边一阵细声议论。

    从早朝退朝之后到现在,紫禁城中已密布数万大军,虽然是分布在各个方向上,但光说从承天门到这里的一段路上,负责防守的也是最精锐的一批兵将。

    别说是一个人,就算是十架战车,十只老虎,十头发狂的大象加在一起,恐怕也冲不出百十步就要被绞杀。

    当朝十大将军领兵驻守各处,四野四海诸国,军威深重,无人敢犯,而禁军士卒,绝不逊于十大将军的部下,岂有被一人横行宫禁的道理?

    段天涯也为之动容,道:“对方还是一个人?”

    “是。”报信的人也惊魂甫定,道,“他只有一个人,却是所向披靡,不知会使什么妖法,一路上,已经有近千名精兵倒在他身边了。”

    他说近千,只是个虚词,其实这条路上,众多士卒都是前仆后继的围去,到他来报信之前,倒下的人只怕已经不止一千个。

    众人的视线都放在这个探子身上,听到这个回答,脸上的表情都很复杂,一面是质疑,一面是震惊。

    即使是归海一刀、铁爪飞鹰等人,此时脸上都多少带上了些异样的神色。

    ‘以一敌千!’

    在场真正练过武,养出了内力的人,不约而同的在心中翻覆着那四个字。

    在百年前最繁盛的江湖过去之后,多少奇人异士,神功绝艺,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的一桩桩战绩流传到了这个时代,成为了真正高手的标杆。所以,在大多数江湖人的心目中,像是少林方丈,武当掌门那样真正的一流高手,应该都是可以做到以一敌千的。

    但那,该当是一种死战不退,浴血搏命的成就。

    而不是这样,听起来像是闲庭信步,毫无阻碍的走来,就已经有千人伏倒,众将惊心。

    这样的手段,在上官海棠心中只能想起寥寥数人。

    除了不知深浅的萧王孙,和当年一人屠戮八大门派百余顶尖高手的大魔头古三通之外,就只有……

    “义父。”

    上官海棠呢喃一声,又下意识的把目光转向一侧的曹正淳。

    那鹤发童颜的东厂督主,正捻着右鬓垂下的一缕银发,似在沉思。

    外朝广场中,本来正要出去的皮啸天,也听到了第二个人回报的话,脚下不由得有些迟疑,回头看去。

    就在他回头之间,第三道身影带着一阵寒雨,跟他擦肩而过。

    这一次的这个人,还没来到丹陛之下,已经高声呼喊。

    “报!那人已经闯过了午门。”

    这第三人声嘶力竭的一声喊,不但在场的人大多听见,就连奉天殿中独坐的皇帝,也隐约听到。

    平放在双膝上的手掌不自觉的一抓,揉皱了袍服,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双掌缓缓推平衣服上的褶皱,沉着脸,静心倾听。

    然后,他又听见了一道惊报。

    那简直已是一声尖啸,一嗓惊叫。

    “报!那人已经踏过金水桥。”

    第四人从奉天门狂奔而来,引得众人侧目。

    众将已经开始指挥广场上的士卒准备接战。

    长枪如林,雨水仍在不断洗涤的冰冷枪头,全部斜指向南。

    三千铁甲列阵,如同一道道铜墙铁壁,隔断于奉天门至奉天殿之间。

    黑衣箭队及锦衣卫间杂其中,三千余人星罗棋布,间而不漏。

    但在第四个人之后,几乎没有间隔,就有第五个人冲入外朝广场。

    “报……”

    “还报什么?”

    曹正淳低沉缓慢的四个字,从三层石台之上漫开来,轻描淡写的压过第五个人肝胆欲裂的惊报,令整个广阔的外朝广场,都回荡着他的声音。

    “那人都已进来了。”

    石台上下,所有人的目光一同投向南方。

    嘭!!!

    靠近奉天门的十几名甲士一同倒下。

    一个浑身的色彩、气质、行走的方向都跟这里格格不入的人,踏过奉天门,面对着三千兵甲,背后还有数不胜数的散乱甲士追击而来。

    众多将领一声令下,数千士卒齐步向前,位于最南方的一部分人,从方阵队列改成半月阵,最后聚拢在奉天门下,围向那孤身而来的闯入者。

    地上一层薄薄的积水,被那些士兵的步伐扰动,无数错乱的涟漪向着奉天门下蔓延过去。

    但是当持伞者一步踏入,一圈过于干净,透明的波纹,从他脚下绽放,立即扫开了所有的涟漪。

    他身前身后的士兵们,没有一个能分清,那一圈波纹到底是气,还是水,或是光。

    可波纹荡过之后,靠近他身边二十尺以内的所有士兵,全部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他后方的人是错乱的跌倒,而在他前方的人,跌倒的过程中还侧向两边,为他避开了一条大路。

    跌倒的士兵,浑身像是被抖散了精气神,连响亮一点的痛呼都发不出来。

    不过他们并没有被后续涌来的士兵所踩踏,因为方云汉脚下全无停滞,已经越过了他们这片区域。

    众多士兵全都转向那人新的落脚点围攻过去,然后,又倒了一片。

    广场上渐渐出现了嘈杂喧嚣的呼喊,刀枪甲胄撞击地面的声音,连绵不绝,逐渐向着奉天殿延伸过去。

    在三层石台上那些居高临下的人眼中看去,就像是有一片圆融、昏黄的云,从奉天门下飘过来,在刀枪的丛林之间飘过。

    那些凌厉的刀枪,冰冷的甲胄,坚毅的士兵,就全被推开,跌倒。

    又如同一条破开了层层浪头的小船,直挂云帆向帝阙。

    曹正淳,护龙山庄三大密探都注视着战况。

    上官海棠越看越是惊疑。

    虽然她只能看到伞,还看不到伞下的人,甚至连那一双迈步向前的靴子,也是时有时无。

    但是这个人行走的气韵,却让她渐渐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但到底是哪里,又是什么时候见过?’

    百思不得其解的上官海棠一踮脚,下了三层石台,落在丹陛前。

    “海棠。”

    段天涯和归海一刀以为她要出生,连忙追到她身边。

    已经走到了广场中心的持伞者,察觉到他们的举动,一跺脚,一道更大的波纹炸开,地上的积水化作飞速扩张的雾气,震倒了周边一大片人。

    上官海棠注视着那边,看着伞下的人抬了一下雨伞,露出真面目。

    “是你!!”

    惊骇不已的玄字第一号密探倒退了一小步。

    方云汉昂首,轻笑。

    他一步步走来。

    随着地面的一声声震颤,雨水的一圈圈波纹,一排排的士兵分拨左右倒下。

    石台上,曹正淳眼中精光越来越清。

    高台下,同样出现一瞬震惊的归海一刀,刀刃已经逐寸出鞘。

    那轻狂的人步步迫近,看着眼前的敌人中,终于出现了几个有着不同色彩的人,看着那幽深高耸的奉天殿,竟曼声吟唱起来。

    “晓策六鳌,濯足扶桑。”

    地面积水步步生辉,且吟且唱的闯入者距离丹陛,已经不足三十步。

    曹正淳不自觉的露出了惯常的微笑,捻起兰花指一挑,道:“去。”

    铁爪飞鹰应声纵身而下。

    天、地密探,不分先后的踏步前冲。

    禁军百败不退,众将士的呐喊未休。

    雨帘中,方云汉的步伐不疾不徐,与众人逆向,双眸一抬,目中有雨无人,含笑唇齿轻阖。

    “前招三辰,后引凤凰!”

    歌声疏狂,混入雨声同奏。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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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界武侠扮演者介绍:
一双铁手对日月,武道禅宗验绝学。东京浮华冠天下,凌霜盛名篡龙颜,秦时明月照沧海,千秋风云试万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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