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去旧得新,迎向盛年
“你刚才是不是问我,我要怎么证明我是自己的主宰?”
方云汉的话,打断了完颜决心中的狂呼。
完颜决一怔,停步看着那个刀插在冰面上、低着头、弯着腰,强忍着痛苦的年轻人。
泪水还在不停的流,但是方云汉坦然地仰头,并不会为这种事情感受到羞耻难言。
他每一次说话的时候,舌头在口腔之中的动作,都会导致那种复杂的味觉变得更加刺激,更可怕的是,刺激到了这种程度,反而觉得自己的味蕾更加灵敏了。
也更想吐。
可是,他还是能够在双唇微颤的时候,保证自己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发音清晰。
他甚至还能笑一笑。
“你刚才喊的那几句话很有些禅理呀,那我也问你一句。”
方云汉泪流不止的笑道,“人,是皮毛骨肉血,那你知不知道,人的身体,那血肉皮毛,其实每一刻都在死亡?”
“若以那极其微小的单位来看,也许会是万万之数的可怕数量,在一言一语之间,每时每刻之中,不断死去。”
完颜决皱眉。他出拳从来无悔,可是这一刻,他有些迟疑,迟疑于自己是不是要继续向前。
也许保留着一拳之力,等那些士兵过来杀死对方,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嗒!
脚步一落,惊的完颜决眉角一跳。
他不向前,方云汉已然向前。
长刀拔起,一步踏出,肩背上积累的雪花被抖落,方云汉步履安然,就像是他的身体根本没有背叛他那样,向前走了一步。
如果不是他的四肢在微微颤抖,面上还有泪,嘴角已经溢血,就真的是全无异样了。
完颜决看着对方嘴角的那一抹鲜红逐渐蔓开,终于再度迈步。
不过是几句莫名其妙的话罢了。
既然有敌向他来,他岂能不应,怎可迟疑!
他们两个之间的这段距离,放在平时,身子一晃也就到了。
可是此时,两个飞掠纵横、无所拘束的强战之人,都走的如此艰难、缓慢。
这冰寒死寂的河面上,两岸尸体相连,也渐渐积起白雪,皇宫之中的混乱还在继续,甚至又有一些兵马出入,但是他们之中也有一些人目睹了河边那些兵将诡异倒下的一幕,竟然骇得暂时不敢向前。
不过,已经有一部分没看到刚才诡异景象的士兵涌出,向这边奔来。
这里是会宁,金国的都城,从不缺悍勇敢死的兵将。
马蹄声、兵卒狂奔呐喊的声音传来,却被一股细细的、模糊的念唱声压住。
这念唱之声听起来并不十分响亮,细听却有无止的庄严,如同龙象的低咽,金佛的启悟,宛若暮鼓晨钟在空山鸟语之间的余韵。
木槌撞响,山音禅唱。
完颜决看到了正在靠近的方云汉口齿轻轻开合,却有些不能肯定、分辨不出念经的声音是来自于他,或是来自于风雪,来自于马蹄,甚至……来自于这些尸体?
蓦然,方云汉止步,闭上了眼睛。
他走了这几步,念了这段经,竟然已经可以合上自己的眼睛,止住自己的泪水。
完颜决双瞳一颤,已经顾不得最后这几步的距离可能会影响仅余一拳的力量。
他纵身扑出。
可是当他双脚离地的时候,这一扑,却好像变得无比缓慢。
四周的风雪淡化、远去,完颜决见到了难以言喻的一幕。
就在他和方云汉之间的这一段冰面上。
就在他这一扑的时间里。
有一朵朵纯净无瑕的莲花从冰层中生出。
那些花扎根于冰雪,却不是汲取着冰雪而成长,反而像是在吸收着念唱经文,生长,盛开。
那一个念头的繁荣芳华,极境唯美,几无尽期。
但也就在一念之间,繁花凋零,莲华败尽。
花凋之时,刀客睁眼。
完颜决见了那如梦如幻,似假似真的一幕,犹雄心未死,胜心未熄,绝不再有迟疑的挥出了最后的一拳。
方云汉提刀向前一步,二人擦身而过。
风雪静了一瞬。
苍白到连眉毛也如纸屑的完颜决,眉间颤抖了一下,不甘道:“你,是如何破了唯我独尊?”
“念一段经,赋一把刀,见花开又花落,我就叫此身死一遍又活一遍,去旧得新,我依然在。”
方云汉背对完颜决,刀尖点在冰面上,一滴热烈的红已然冰冷,凝结在刀尖与寒冰相触的那一点。
“这就是我的答案。”
完颜决听罢,眼里的光彩消散。
方云汉没有看自己身后那具尸体,只是突然念起了一个已死之人的名字。
“元十三限~”
他像是在跟一个不错的对手当面说话。
“至少我现在可以肯定,就算是开创了原版《山字经》的人复生,也要对你的经文赞叹不已。”
听不懂的喊叫声再度入耳,已经有士兵冲上河面,骑兵奔走于岸,弓手引箭待发。
方云汉扭头看向众卒争功怒奔之貌,左手一弹刀身,道:“呵,既然非要拦我,就让你们也来感受一下葬送了你们至尊的这一招吧。”
他运《山字经》,用那种新奇的力量引导自身源源不绝的内力,达到一种新的层面,就像是在一艘五牙大舰上安上了一个全新的司南,强控自身最微小的那些组成部分,死而又生,这股玄奥的力量,主要用于自身,辐射于外,但也可赋予刀,凝于刃。
冲上了冰面的金兵,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如何倒下,就已经停止了思考。
方云汉孤身提刀上岸,不再飞檐走壁,只走长街,孤身破正门,一路杀去。
“死生如流水,逝者如斯夫~”
别开自心天地,独属于这破雪踏阵出城刀客的天刀第九诀,逝者如斯夫!
城外,有不畏风雪的神骏飞鹰,急啸冲天。
金国帝崩,皇族死伤殆尽,五路兵马大元帅完颜决身亡,其后两日后,金国各处大将纷纷于帐中遇刺,有被一刀断臂再一剑穿心者,有被长刀破颅者,有被空手拧断脖子,也有死于剧毒,或丧于暗器。
金国兵马大乱。
边境上,原本精通兵法、久经战场却怀才不遇的戚少商,项飞梦,洛阳王温晚等一干人都得到重用,投身军中。
苏梦枕不顾病体,毅然随行,连已经隐居避世的众多高人,如天衣居士之流,也相继被诸葛正我请出,指挥各处兵阵夺城之应变,也是起到督促宋军的职责。
边境一座险峰上,方云汉负手而立,看着下方大队兵马隆隆而去,天上冰雪无边,浇不熄心中豪情万丈,笑道:“谁说南兵只能在春暖花开时勇猛出征?入冬之时,亦有三军北上。”
无情坐于一旁,向来清冷的他眼神中也有一份难以自抑的热烈,却还是说道:“此番金兵中有威望,有能力的贵种、将领,都已被诛除,大胜也是该当,但是宋军之中积弊已久,且北地广袤,这一战,终究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苍梧侯是随军而去,或是先回返汴梁一遭。”
“随军么?没必要了。”方云汉看了一眼正在不断上升,已经快要冲到百分之百的人物模板,道,“东京那边倒是有一件事还没做完。”
“那就……”无情的视线从下方奔腾而过的并马上收回,抬头看去,却发现刚才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
就连他也没有发觉是何时离开的,不过,刚才那人所立之处,雪花都被融化,地面岩石之间似乎留下了一些字迹。
无情转动轮椅,靠近过去观看。
那是一篇经文,一篇即使是如无情这般经脉孱弱,不能修习内功的人,也可以修炼的经文。
雪落腕间冰凉,无情心头热意难消,一声“多谢”混入风雪声中,远远散去。
两天之后,东京汴梁,大宋皇帝驾崩。
闻此噩耗,百官皆作悲泣,不过,前线捷报飞传,市井之间几乎没有半点悲伤抑郁之情。
况且,赵佶缠绵病榻时,早就将大权托付给诸葛神侯等人,又亲自下旨处置了太子康王一流,重立了一个还没会走路的皇子为储君。
赵佶死了,自有新皇登基,平静自然,无风无浪。
即位之时,大宋改元,便将迎来全新的时代,愈向繁华强盛的年景。
第176章 英雄一笑,繁华非梦(4300)
十月过半之后,东京城也迎来了今年的初雪。
不过汴梁落雪时,不像会宁那样一开始就大雪飘飘,雪花满地,初时,只是小雨小雪,地上一片潮湿,多处结冰,只有屋顶、塔檐、菜地之间才能看到雪白的颜色。
寒湿之气直扑人身,天下最繁华的大宋都城,也少了许多喧嚣烟尘之气。
在这样的气候之中,方云汉越来越喜欢坐在自家院子里喝热茶了。
“临别之际,难道不该是喝酒吗?”
诸葛神侯坐在方云汉对面,拿着桌子上的一杯热茶,道,“我可是听说,京城中的花枯发、温梦成二人,还有桃花社那几位,为你踏破会宁一事来贺,把家中精酿窖藏的美酒,全都送到磨刀堂来了。”
“那些酒是不错,所以跟这座宅子一起留给小石头了,诸葛先生难道要跟自己的师侄抢酒吗?”
方云汉悠哉悠哉的喝了一口茶,道,“况且,年纪大的老人家,就要多注意点身体啊,你为这大宋,也至少得再活五十年,饮酒终究伤身,以后多喝热水吧。”
诸葛神侯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急着要走,现在虽然大局已定,却也正是各方心思最纷杂的时候,只要你在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很多事情也会变得更加顺利。”
方云汉捏着酒杯的手翘起一根指头,斜指向院外天空,道:“你看,天降白雪洗红尘,一时天下皆白,可这雪,等到冬去春来,自当消散,我与这雪一般,都只是此间过客。”
“这是你们的天下,未来如何,终究还是要在你们手上开创。”
诸葛神侯若有所思,不再追问或挽留,敛容道:“但是你来走了这一遭,已经改变了太多,老夫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还是搞这些虚礼。”方云汉懒散坐着,单手回敬了一下。
“当然也不全是虚的。”诸葛神侯放下茶杯,微笑着提起一个包裹,放在桌上,道,“我之前就听说,你要金风细雨楼收拢各家武学,这包袱里面,是我们神侯府中人这些年来四处行走,机遇所得的一些奇术、秘艺,聊表谢意。”
“那我就不多客套了。”方云汉接过包裹,随口说道,“对了,我听说唐门的实力非同一般,唐十五虽然死了,门内尤有众多高手,甚至还有些老不死的,这件事情你准备怎么解决?”
诸葛神侯成竹在胸,道:“你去会宁的时候,方巨侠来过东京,我与他小聚一番,刚好请他去应付唐门的事情。”
这方巨侠方任侠,也曾经护卫京师,也曾经在边境战场上浴血厮杀,却偏偏给自己定下一种古怪规矩,觉得不知政事的武林中人,不该过多干涉朝堂上的事情,性格上颇有些别扭。
不过他是七帮八会九联盟的总掌门,像是唐门这种不择手段,要在武林道上掀起腥风恶浪的门派,如今既有实证,就是他义不容辞要去解决的事情了。
只是方云汉听了这话,反而有些担心,毕竟原著之中这位方巨侠,可是在被方应看偷袭的前一刻,还觉得自己义子十分纯孝。
他武功虽高,以这种识人辩事的能力,只怕在唐门讨不了好。
方云汉微疑道:“就他一个人带着自己手下过去?”
诸葛神侯知道他的意思,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道:“我大师兄叶哀禅也已被我说动,带着梁四公子,蔡五少主等江湖道上的豪杰、逸才,与方巨侠同行。”
方云汉意味莫名的唔了一声。
这个世界的宋室人才之多,简直是多到了不正常的程度,从前处处死斗内耗,互相钳制,到如今,这些人才终于有了几分一展才用的机会,未来可期。
“好,诸事已定,没什么好说的了。”
方云汉站起身来,拿着那个小包裹,挽在左臂之上,又反手抓了一个大包裹,那是他让金风细雨楼准备的数百本秘籍。
诸葛神侯跟着起身,正要拱手作别,却见方云汉右手一翻,提起了不应宝刀。
“那么,在我走之前,还有最后一个要求。”
方云汉左手把两个包裹甩在身后,长刀隔着石桌指向诸葛神侯,并无杀意,但也不容拒绝的笑着说道,“诸葛先生,让我看一看惊艳一枪,如何?”
诸葛神侯露出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表情,轻轻退了几步,?中滑出了一杆冷艳的长枪。
枪声冷白,枪头冷峻,却系着一束艳而丽的红缨。
“枪是浓艳,枪式惊艳。”诸葛神侯低柔的说道,“这一枪出手之后,我也控制不住。”
不等方云汉搭话,他又自然笑道:“不过,这种事情,反正你也不在乎的。”
红缨微微转动,如同一朵纯一热烈的花朵怒放。
方云汉大笑:“正是。”
笑声里,他已经挥出一刀。
诸葛神侯也抖腕递了一枪。
这其实只是一杆普普通通的枪,内部没有任何机关火药暗藏,但是当诸葛神侯的内力运出了惊艳一枪的时候,枪头上的红缨立刻变得更加艳丽,镔铁铸成的枪头也开始发光。
隐约之间,好像其中有许多微小的粒子呈现。
那些微小颗粒,相互之间都有若有若无的联系,形成一个个独特的结构,组成了这枪头的形状。而如今,这些联系正在相继断裂,释放出强烈的光芒。
那是幻觉还是真实,没人能够分辨。
但是枪头已经飞了出去。
刀也挥下。
轰!!!
强光耀目,轰响传遍四周长街宅邸。
整个磨刀堂都震了一震。
得到强光消散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只剩下诸葛神侯一个人。
那张石桌破碎成了绝不比绿豆更大的一滩碎屑,呈现出焦黑色,深陷于地。
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部断折,墙角的那棵大树,破碎成了许多不规则的块状物,但是,四面墙壁无损,惊艳一枪的光芒,似被这座院子束缚住了。
方云汉原本站着的地方,只剩下一把刀。
本该处处歪斜的不应宝刀,这回即使不再被人掌握,也仍然保持着深灰色的古拙刀形。
刀尖点在石砖上,并未刺入其中,但是整把刀竖立不倒。
诸葛神侯静静凝视着那把刀,手里的那根枪杆尖端三寸,无声化灰。
“这到底是怎么离开的?”
诸葛神侯自言自语,“还真是天地间的过客吗?”
他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听见磨刀堂外传来几个独特的脚步声。
朱月明、米苍穹等人,竟携手而来,看着一片狼藉的院落,面露讶色,道:“诸葛先生,方才这里……”
“哦。”诸葛神侯转身仔细看了看这几个人,云淡风轻的说道,“苍梧侯激流勇退,说是大局已定,他要去寄情山水,放舟江海了,老夫劝他多留一段时间,结果他反而起了兴致,要切磋一下。”
诸葛神侯顿了顿,真心诚意的说道:“结果,老夫输了。”
“无可奈何,只好任他云游去了。”
他缓行几步,将不应宝刀提起,“不过他还留下了这把刀,称若日后有事不谐,以刀为凭,他便会回来的。”
“原来如此。”朱月明开口,赞了几句苍梧侯的高尚情操,同时暗中跟米苍穹及身边的几个朝廷大员交换了眼神。
他们自然不会以为是诸葛神侯跟方云汉发生冲突,一来,按照这两个人一贯的表现,根本没有真正产生冲突的理由,二来,他们也不觉得有谁能够一招之间,令方云汉败走。
看来刚才的动静确实只是切磋。
不过,这把刀留下来,显然也是对他们的一个警示。
方云汉的身份来历,到现在还是没有人知道,只要他不长久的留在某个地方,就没人能培养出种种利害关系来束缚他。
这样的人云游在外,对所有迫于形势,暂时与诸葛神侯合作的人来说,才是最大的威胁。
只要一天没有接到苍梧侯的确切死讯,朱月明等人都只能尽心尽力维持自己忠良贤臣的样子,本本分分。
诸葛神侯自然没有忽略这些人眼神交流的短暂瞬间。
他面上不动声色,口中应付,心中却是更加清醒:虽则时局一清,大破卧榻之侧虎狼众敌。但要真正革除大宋历代所积弊病,走到文盛武昌,歌舞升平的年头,任重而道远啊。
这些官场之中的人,无论是为善为恶,为家为国,心里总是很难有真正清净的时候。
不过也有一些人,心思纯净专一到了另一个极端。
在磨刀堂四里之外,已经注定不会有苍梧侯入住的苍梧侯府外,有白发黑衣,一身素净的男子正在仰望天空。
这个男人外貌极为年轻,像是个俊俏的少年郎,但他哪怕只是沉默的站在那里,也自有一股嚣狂之气,叫人不敢靠近。
他的气度,更像是那种一生无敌,已走到了耄耋之年的大人物。
别说是能够看见他的人,即使是附近隔着墙壁、屋舍的街道上,那些没有看到他的人,也不自觉的绕过了可能会走向他的路径。
他立身之处,二十丈内无人来。
只有两个一直跟着他的人,能站在这个范围内。
一个低着头的清俊男子,还有一个美貌脱俗、玉簪罗裳的大小姐。
这两个人的气质特征实在是太过鲜明。如果有人能够靠近的话,立刻就会发现,这正是金风细雨楼搜寻已久的狄飞惊和雷纯。
那么能够让这两个人乖顺跟随着的,也只有一个人。
一个好像已经清醒了的关七。
“你已经在这里站了一炷香了,在看什么?”
开口的是雷纯。
雷纯自幼心思聪敏,看起来是弱不禁风的大小姐,实际上有千回百转的城府,即使是雷损和狄飞惊,也不敢说他们时刻都能猜到雷纯的心思。
可是被关七带走的这段时日里,雷纯却不得不让自己变得更直白,更“傻”。
因为只要她在关七面前有一点隐藏、利用、蒙骗的心思,最后都会被一针见血的挑破。
关七从来没有展露出多细致的观察能力,多高明的推断水平,但是,不再疯癫的他,似乎有了洞烛人心的可怕之处。
这让雷纯的所有智慧,都成了班门弄斧,沾沾自喜的可笑把戏。
为了不那么可笑、难堪,她只好直白。
“我在看那个砍死了雷损的人。”关七回道。
只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又让雷纯心里起了波澜,脱口说道:“他又杀了谁?”
这语气之中,带着一份谁都能听出来的讥嘲。
在关七身边,她越来越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了,也越来越像一个平安顺遂长到这个年纪的大小姐该有的样子。
狄飞惊默然站在一旁,心里不知是叹息,还是欣然。
记得他刚找到雷纯的时候,隐忍着的雷纯,还是会不经意间流露出自己的仇恨。
可是后来关于方云汉的消息越来越多,向他报仇,好像渐渐成了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
如今的雷纯,也只能保留着一份视之为刽子手的讥嘲之意。
关七可没那么多复杂想法,只笑着拍了拍手,道:“这回他谁也没杀,而是好心的教了我们怎么去找你娘啊。”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忽然平移到雷纯身边,一手按住了雷纯的肩膀,又有些嫌弃的看了一眼狄飞惊,另一只手却也抓住了他的胳膊,道:“虽然他去的地方跟我们不同,但我们要走的路好像更简单一些。”
狄飞惊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他抓住一只手,身体顿时有些僵硬。
雷纯倒是已经熟悉了这种带她走路的方式,冷冷的转过眼睛,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见到了一副不可思议的场景,瞠目结舌,几疑身在梦中。
她看到,一座座百丈高楼平地而起,琉璃为墙,精铁为骨,宽达数丈的大道交错而至,大多只留短发的男男女女,走在炽烈的日光下。
她所熟悉的,汴梁城中的那些建筑都在远去。
一座座雕梁画栋的府邸,与那些直穿云霄的高楼相向而行,却没有发出碰撞,而是如同海市蜃楼一般穿透过去。
整座城市好似都在被替换,天穹也改冬为夏,雷纯已震撼失语。
“走啦。”
关七大笑着带着两个人跃上高空。
他在空中回头望去,夏日炎炎的高楼大厦和初雪之中的东京汴梁,其实是在两个不同的方向。
那汴梁城中的一切,在雪中朦胧,却又如此真实。
古城之中万物流变,走向了与那高楼林立处相似的光景,却在此过程中,少了太多的悲切。
终是一卷红旗卷西风。
关七开怀大笑着落向另一片天地。
小雪又落,汴梁城中的诸葛神侯抬起头来,有纯净的雪晶落于眉梢。
他听到了远处的笑声,也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千里之外,千军万马正横渡冰河,战甲披雪,时有长笑。
天下英雄辈出,此世繁华非梦。
第177章 边境(4300)
啪!
马鞭挥在空中,只是一声轻响,并没有真正落在马身上。
老练的车夫是不会随意鞭马的,况且长途跋涉至此,无论是人是马,都已经非常疲惫。
这是一支商队,十一架大板车上,都是粗布蒙着、麻绳捆绑的货物,各有一个车夫,也有几辆大车货物上还坐着一两个青壮汉子。
货装的多,车轮在夯实的道路上仍然留下不浅的痕迹,车也得走的慢些才稳当。
有驾车的老头把鞭子放在一边,悄咪咪的喝了一小口酒囊里的烈酒,顿时惬意的舒了口气,全身都放松了不少。
商队前头另有两匹马,一匹是商队的头领老崔骑着,另一匹马上站着个衣服肥大的矮小男子。
将近九月份了,道路两边的野草、小树都已经发黄,平坦的大路上,远处吹来的风也越来越冷,但那城门已经不远。
老崔远远的看见了,精神一振,叫道:“大伙都加把劲,今天太阳落山之前,我们就能进城把货卸了,说不定能直接谈妥,把钱拿到手了。”
商队的弟兄纷纷响应,车马的速度稍稍提升了一些。
“平时恨不得十里歇上十八回,一说到钱,一个个都精神了。”老崔笑骂了一句,看向旁边马上的矮小汉子,言辞之间客气了许多,道,“金兄弟,再有两里多,就到铁衣城了,进了城,我得请你好好喝一壶。”
“不用,等你们进城之后,我就要赶紧回家去了。”
金色秋看似站着,实则是蹲在马背上,一看就有点冷肃死板的脸孔上,也难得浮现了笑意,道,“走了好几年了,至少得回去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哈,说的也是。”老崔又说道,“不过报了平安之后也可以再来嘛。家里要是有什么兄弟子侄,不如一起邀来,大家喝个痛快。”
“先谢谢啦,不过真是不用。”金色秋脸上带着追忆的神色,说道,“我家有自酿的酒,大姐做的菜,也比那些酒楼里的更香,等你们歇好了,倒是可以到我家来做客。”
“嘿,那就过两天再约。”老崔满脸笑容。
说起来,他跟金色秋相识,也就是这十来天的事情。
因为今年路上不太平,说不准就有什么长得格外壮些的豺狼虎豹拦路,像是这种要走远路的商队,都会雇些护卫的拳师,刚好老崔在大商会那边有点门路,求到马副会长那里,就给介绍了这位过来。
虽然只是一个人,却是力超所值。
还说是这位刚好要回乡探亲,跟他们商队的路线差不多,算是顺路给了个人情,平时这个价钱,可还请不到这样的大拳师。
老崔商队里的人,一开始见金色秋生的矮小,脸上不敢怠慢,心中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可路上当真遇到了几回猛兽、土匪,金色秋随意将他们打发了之后,老崔他们的心思可就热络起来了。
商人重利,什么东西都喜欢用金钱来衡量,而能够跟一位有真本事的大拳师长期相处,打好关系的机会,那也是百金难求啊!
老崔心里欢喜,一拍大腿,往后面吆喝了一声,道:“都要进城了,杨老头,来几句应景的。”
那个小口品着酒的老头惬意的闭着眼,背靠着货物,闻言,清着嗓子想了想,道:“既然要到铁衣城了,那就来一段《威虎王点将》吧。”
“好,就来这个。”老崔还没说话,又有一个老车夫叫道,“你那酒腌的老嗓门儿,也就只有这一段,还唱的有点儿味。”
“嘿!有的听就不错了。”
杨老头还是闭着眼睛,神气的晃了晃脑袋,找了找调子,张口就来。
“贤弟~抬头~来观瞧,队队旌旗~空中飘。”
“大太保~亚赛过温侯貌,二太保上山擒虎豹,三太保下海能斩蛟~”
这抑扬顿挫,气脉悠长的唱腔,是大齐北方边境的戏腔。
约一百五十年前,大齐那一位废除海禁、大举改制、拨乱反正的贤相,闲暇之时就喜欢编些杂剧,找人来扮演其中种种英雄人物,重现一场场豪杰故事。
百余年来,这类戏剧流传越广,发展越佳,又有许多依据历史故事改编或杜撰的戏本。
大齐的北方边境,三百多年来,战事不休,其中有太多可说的故事,可书的人物,以这些人物,这些地点为主体编写出来的戏本,也算是自成一派,许多词句唱起来尤其豪迈。
铁衣城,是北方边境重镇之一,威虎王点将,就是以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场大战为基础编写出来的。
商队里的众人看着前方铁衣城门越来越近,耳边听着这悠扬的声调,更是身临其境,听的来劲。
却在这时,另一道声音插入,替过了杨老头的嗓门,接着唱了下去。
“四太保~力用开山斧!五太保手持青龙~偃月刀,六太保矛上孔雀多精妙……”
杨老头愣了一下,睁眼看去,这接着戏文高唱的,居然是那位拳师。
他唱的音色更佳,韵律更足,竟有一种在戏中耳濡目染、浸淫多年的意气。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金色秋这一句一句唱下来,虽然只是双手搂着袖子,站在马上,却像是昂首阔步,全副行头的在台上表演。
商队里的众人都听得呆了。
等到这一段唱完,他们也已经到了城门口。
老崔他们准备进城,金色秋就收了声,道:“既然到了,咱们就在这里暂别,诸位,后会有期。”
老崔应了一声,金色秋拨马扬鞭,不进城门,向着城东奔去。
正在检查商队车马的士兵见状,神色微变,守城的伍长立刻向老崔问道:“那是什么人,是要去哪里?”
“那是我们请来的拳师。”老崔看这些人脸色有些异样,心中微疑,却还是实话实说,道,“他是回北边来探亲的。”
那伍长追问道:“那你知不知道他家乡在哪里?”
老崔仔细想了想,答道:“这我也没细问,依稀记得他说,是在伏虎镇那一带吧。”
“还真是那里!”伍长看着金色秋远去的身影,脸色之中多了些悲悯。
旁边有个士卒紧张的问道:“伍长,我们要不要上报?”
“不用,将军就在那边,我们还能报给谁?”伍长摇了摇头,说道,“他反正也进不去。估计去碰个壁,就得回来了。”
老崔听的满肚子疑惑不解,禁不住问道:“几位,伏虎镇是出了什么事吗?”
伍长叹了口气,却不肯说明究竟,摆了摆手:“这些事,不是你们这些人该知道的,进城去吧。”
老崔心里头有了些不好的猜测,转过头去,却已经看不到金色秋的身影,也只好先进城去了。
这铁衣城,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
最近这些年,北漠王庭派出的兵马过来攻打,总是大败亏输,所以这座城池虽是边境城市,也算极为繁荣,十分安定。
不过这一次进城,老崔能明显感觉到,城里的氛围有些人心惶惶的意思。
街头巷尾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街上巡逻的士兵好像也多了不少。
路过一条有劲卒把守的街道时,老崔还听到了一阵抽泣的声音。
侧目望去,那满街上居然都是面色颓唐,惊惶难安的人群,约莫有数百人。
其中一些小孩像是被吓傻了,失魂落魄,呆呆的被家里长辈抱着。
“这是怎么了?”
去早就定好的地方卸货时,老崔顺嘴问了一句。
那来看货的掌柜听见他的问题,就先是一阵唉声叹气,道:“你说那条街呀,那街上的,都是伏虎镇逃出来的人……”
铁衣城的东南方,马蹄飞踏,一路烟尘。
金色秋正策马狂奔,直向伏虎镇。
从铁衣城到伏虎镇的路,变化不大,区区八九里的路,根本要不了多长时间,可是,他还没到伏虎镇的界碑,就看到前方设了关卡,许多士兵持枪把守。
一个小将持枪一指,道:“干什么的?”
金色秋连忙勒马:“我是回乡探亲,就在伏虎镇,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探亲?”那小将皱起眉头,道,“这伏虎镇已经不许进了,你先到铁衣城去吧,也许你的亲人在那里。”
金色秋不解道:“怎么这么说,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你打听这么多作甚?!”小将眼睛里面都是血丝,好像非常焦躁,忽然发怒,呵斥道,“让你去就去,伏虎镇那边儿不准进,里面一个人也没了。”
金色秋脸色一沉,往关卡后方看了看。
不过,伏虎镇周边刚好是林木茂盛的地方,整个镇子地势略低。
从这里看过去,只见一片郁绿带黄的秋日林景,连镇子里几家最高的酒楼,都只能隐约望见楼顶。
他没再说什么,拨马转身离开。
策马走了百步左右,金色秋没按照原来的路线返回,转了个大弯,把马藏在一处林子里,从林野之间起伏无路的地方,走高窜低,向着伏虎镇潜去。
不料,等他靠近了伏虎镇之后,就发现更多的士兵在这镇子周边巡逻,一个个都非常警觉,其中还有跟普通兵卒装束截然不同的火枪营士兵。
看这个架势,伏虎镇里面倒像是真成了什么机密要害之地。
金色秋犹豫了一下,窜上一棵大树,眺望伏虎镇中的景象。
镇中一座酒楼二层,刚好有一袭鹅黄色的衣裙闯入他眼中。
“大姐!”
看到那日思夜想的身影,金色秋终于按耐不住,觑见了一个巡逻的空档,全力施展矮子功的高明腿法。
如同一只潜藏在林木间的兔子,仅悄无声息的蹬了几下,便越过了防线,潜入了伏虎镇内。
古怪的是,这镇子外面有大队的士兵巡逻把守,可是一进到镇子里面,一个士兵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金色秋穿过了几条街,不但没看到巡逻的士卒,甚至没见到哪里有住户出来活动。
青砖黑瓦,潮湿的小巷子,两边到处都是摆摊的,显得不太干净的两条最繁华的大街,一切都跟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那么相似。
可就是人少了很多,那些摊子店铺,货物都随意的摆放着,门口没人看顾,里面好像也一点人声都没有。
这里的情况,就是个傻子,也能察觉出几分不对劲。
金色秋心里的警觉已经提到了最高,可还是惦念着那道鹅黄色的身影,全速急走,奔行于墙头,跃动于屋脊之上,又数十步之后,直接跳上了那座酒楼的二层。
这酒楼上下无声,桌椅凌乱,一些吃剩的菜随意洒落,还有破裂的酒壶,倾倒的酒坛。
不过那些菜还没发臭,那场未知的变故应该还没有过去太长时间。
穿着鹅黄长裙的窈窕女子,就站在二楼通向三楼的楼梯口,身子摇摇晃晃的。
金色秋近距离的看着这道背影,连长裙上的一些针脚都能够辨认出来,耳垂上一些细微的痕迹,也与他记忆中一模一样,已完全不必怀疑这个人的身份。
“大姐!”
颤声唤着,金色秋连忙向前几步,失态之下,险些破了多年的习惯直接站起来。
女子听到这一声呼唤,摇摇晃晃的背影立刻停住。
金色秋忙道:“大姐,是我啊,我回来了。这镇子里……”
他话未说完,那女子已然转身。
细眉弯弯,杏眼秀唇,略显丰腴而不减清美的鹅蛋脸,唇角好似常含着一点温和笑容。
这是一张极富风情的美人面。
可这张脸……
肤色死灰。
金色秋瞳孔一缩,嘴巴还张着,已忘了言语,愣住不动。
美人面上咧开一条极为突兀的笑唇,上下两排牙齿,连同牙龈几乎都露在外面,两眼一翻,眼眶里只剩死鱼白,尖叫着扑来。
咚!
金色秋脚尖一点,蹲着的身体像是一个轻盈的圆球,弹上了酒楼二层的房梁,脸上还带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看着下方扑了个空的女子身形。
那女人一下扑空,双手按在了地面湿滑的酒水之中,跌了一下,却像是一只炸毛的野猫迅速站了起来。
她分明看见了金色秋跳上高空,却始终不懂得抬头看去,只是四下里张望,遍寻无果之后,又发出了一声尖叫。
即使是尖叫,从她的嗓子里发出来,也带着台上十年、名满乡里的清悦。
但在她这一声之后,伏虎镇中从近到远的,又响起了成百上千道吼叫,有粗有细,有老有少的声音。
这是人声,却已经不像是人。
房梁上,金色秋眼神呆滞,泪流满面。
叫声传出镇外。
林间歇息的银甲将军愤然睁眼,眼眶发红,钢牙紧咬,握着刀柄的手,一根根青筋暴起。
周围,千甲肃立。
叫声在林间回荡。
这里是大齐的北方边境,铁衣城东南,伏虎镇外。
此时是安远十二年,再有几天,距离玄武天道成立的那一天就满一个月了。
第178章 八角木台,唱死声(4300)
嘭!!!
酒楼的二层上传来一声闷响,混乱的抓挠声里面,有人一路下到了底层,接着就是扫开一楼那些凌乱的桌椅酒坛,翻箱倒柜的声音。
很快,一个矮小的人影就举着已经完全不认识他、无法被打昏、也无法交流的姊姊,走出了酒楼。
鹅黄衣裙的美人,四肢都被麻绳捆了一匝又一匝,嘴里塞了一个干净的布团,被横举在半空,兀自不停的挣扎。
刚才还一片冷清,处处无人的街道上,忽然凌乱起来,一声声吼叫飞快地靠近。
做富商打扮的人撞开了门口的小摊,不顾那些存放东西的凉席边角刮破自己身上丝绸外袍。
粗布衣服上还打着补丁的瘦弱老人从巷子里冲出来,踩到了一摊烂菜叶子,滚倒在地,却干脆就地向前滚着,头破血流边爬边跑的继续向这边冲来。
有气虚体弱、脸上虚肿的中年,似是力大如牛,撞破了门板,冲出屋子,呼吸喘的像是风箱,嘴边不断有血丝混杂着口水溢出。
有顽皮的孩子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条腿明显出现了不正常的弯折,还一瘸一拐的嬉笑尖叫,扑来。
如是种种,至少有上百人涌入了这条街道,从各种能走不能走的地方冲过来。
冲向金色秋。
他们的肤色,全是那种在干燥的阴天里,在荒野坟头上燃尽了的纸灰飘落下来的颜色。
皮是死灰,眼是死白。
只有血还是红的。
金色秋脸上泪痕犹湿,对这些吼声充耳不闻,认定了一个方向,疾走而去。
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最先靠近了他,却突然肚子向下一凹,腰背向后弓起,整个人滑退出去,撞在墙上。
嘭!
他肚子上多了一个脚印。
嘭嘭嘭嘭嘭……
金色秋疾走向前,毫不停留。
他是保持蹲着的姿势向前走,但是走起来的速度不逊于正常人狂奔的步速,而且在他前进的同时,宽大的袍子底下,一道道残影向四面八方踢开。
从侧面向他靠近的老人,脚下中了一击,在扑倒的时候,他已经离开。
从正面向他飞扑过来的人,往往下巴或者肚腹之间,会被从下向上的脚印击中,顶开到一边。
鹅黄长裙的女人被金色秋举在手上,时而竖着向前,时而横于长街,虽然高度没有改变,但配合金色秋从下向上,从中间向四周的一道道踢击,没有一个死灰色皮肤的人能够碰到她。
女人的长发垂落,时左时右的在金色秋四周晃动。
黑色的发丝从他眼前扫过,又扫向另一边,阴影晃动的脸上,泪痕逐渐干了。
这些人很古怪,不仅是无法交流,行动如同野兽,而且好像不知道疼痛,在这一点上比野兽更加迟钝。
他们还能够活动,而且非常凶悍勇猛,但是,在某些方面又像是已死的人一样。
一被踹开,哪怕是一边吐着血,一边在皮肤上形成暗紫色的淤青,也会立刻又扑过来。
金色秋一开始只是把他们踢开,到后来,就有意识的踢断他们的腿骨,至少让他们动作缓慢,追不上自己。
一个边境林中,突逢巨变的镇子里面,一大群丧失理智、狂野如兽的人。
听起来是很可怕,可是,他们除了不知疼痛,能够舍生忘死的飞扑撕咬之外,力量、速度都没有超出常人的范围。
而对于大拳师来说,这些普通人不管是狡猾畏缩,还是疯狂突进,都没有什么区别。
一人,一击罢了。
只要压下心中的悲伤和惊疑,一群疯狂的人,也未必会比一群疯狂的狼更可怕。
金色秋势不可挡的穿行于大街小巷之间,一路走到了挂着金字招牌的园子外面。
那招牌已经歪了,上面的字也被不知道何来的血迹染污。
但走进了门之后,二楼一楼的上百张座椅、茶桌,放着各式干果的碟子,还可以看出这个园子正常时候是有多么的热闹气派。
不过,这里已经没人了。
那些桌椅也都很杂乱,有的地方挤做一堆,有的地方又空出一大片,被打乱了原本规整的排列,有很多碟子翻倒着。
金色秋的步子放慢了很多,把被捆着的大姐暂且放到一边,踩着一地的干果脆壳,走到了这些凌乱的桌椅前方,跳上了戏台。
戏台上有血迹,有折断了的花枪,也有人打赏时直接往台上扔的铜板。
那场变故发生的时候,这里或许正在唱戏。
金色秋跳下了戏台,轻车熟路的进了后院,在整个院子里转了一圈,看了所有的房间。
他的那些兄弟姐妹,有两三个死在了这里,身上满是被撕咬抓挠的痕迹。
但是包括班主师父在内的大多数人都是失踪了,也许是已经像大姐一样,变成了那种活死人。
伏虎镇虽然不算多大,但对于孤身一人的金色秋来说,想在这个镇子里找到他那些兄弟姐妹,也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他简单的把几个师兄弟的尸体收拾了一下,就准备先带着大姐离开这里,到外面那些安全的地方去寻找救治的办法。
可是,金色秋重新举起了他的大姐,刚一出门时,忽然听到一声铜锣敲响。
当!
铜锣之后,大堂鼓击节,隆隆作响,咚咚敲击,二胡拉起,弦乐悠扬,勾动人心,其中夹杂着几声枣木梆子。
逐渐暗下去的大街上,那些刚才被金色秋打倒的活死人,还都朝着这边奋力的爬过来,也有一些刚从别的地方赶过来的,正在狂奔。
可是这道曲子传过来之后,分明已经丧失了理智的活死人,却全都退散到一边,像是听到了不可违抗的命令。
他们有的是爬开,有的是滚开,让出了一条宽敞的大道。
戏台上千军万马罗列,城头上大风飘扬的氛围,也就被这几道简单的曲调勾勒出来。
金色秋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朝着大街尽头望去。
夕阳光辉映照之下,几道不太明亮的灯火,从街尾处拐出。
死灰肤色的几个青壮年,各自手持着灯笼,歪歪扭扭的上了街,脖子东歪西折,有俯有仰,姿势奇诡的侧身朝这边看来。
他们走的不稳,但速度不慢。
等到这些提着灯笼的人踏出路口,朝这边走了有十来步,他们后方的那个路口又涌出一片巨大的阴影。
那是一个八角木台,大约九尺见方,被多个死灰色的壮汉扛着,平稳的往这边走来。
木台后面,就跟着一大群拿二胡、搬着大鼓、拎着铜锣、手里提箫、腰上插笛,衣着朴素,头扎布巾,吹吹打打,奏乐而来的人。
这场面喧嚣热闹,一如昔年镇子里最热闹的节庆之时。
可是在今日,在这不知道发生了何种变故的伏虎镇中,在街道两边那些姿势古怪的活死人的对衬之下。
肃穆庄严的曲子像是变了调,回荡在两侧房屋的阴影间,飘飘于黄叶浮动的秋风里,传的越远,越令人悚然。
金色秋两眼直勾勾的看着那木台。
木台上只站了一个人。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王侯戏服,面上勾了一张蓝色脸谱的人。
“那城下,来的是何人?”
声如金振,而珠圆玉润。
戏台上的人,抬手并指一刺,身上衣袍繁复的花纹,在夕阳之下,泛着让人炫目的光。
梆子一敲,其他乐器的声音都暗了下去。
街上突然冷清,木台前后,大街两边的活死人都朝这边看来,那些商铺酒楼的阴影里,像有更多的人潜藏着,更多的眼睛睁着,无声的瞪着金色秋,等着他的回答。
“师……”
金色秋颤声欲呼,一句话却哽在了喉头,眼睛盯住了指向他的那只手。
这些活死人都不会说话,而眼前这个、戏台上这个人,戏文里的词,每一个字的声调都没有半点偏差,可是,他那右手直指,从袖子里探出来的手掌,分明也已经是一片死灰。
“……父!”
这一个字吐出来,戏台上的人仍然伸手指着他,四周的人还是没有发声,一片凄清。
金色秋头颅低了一下,然后他缓缓的,甚至显得有些畏畏缩缩的,站了起来。
一双长腿在肥大的袍子底下撑直,灰色的裤脚塞进了靴子里面,使得裤腿的布料略显紧绷,紧贴着皮肤,勾勒出了肌肉的线条。
本来被举着的黄裙女子,在金色秋站起来之后,就被他扛在了肩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带着一点希冀的表情抬头。
戏台上,那蓝色脸谱的王侯斥喝一声:“无胆匪类,不报姓名,想来是无名之辈。”
又是一声梆子响。
金色秋脸上的表情已全然麻木。
如果那还是他的师父,如果他的师父还有一点清醒,对他破了规矩站起来这件事,绝不可能只是这样的反应。
十几年的矮子功,这是他第一次彻彻底底的站直,心里却突然无比渴望能够躲到角落去,抱着头蜷缩起来。
但他不能。
他已经不是那个刚被捡回戏班子里的小金。
“师父。”金色秋柔和的笑着向前走去,“我已经能凭着武艺安身立命,我已经可以承担起很多责任。”
“我带你们去看病。”
呼!
街道上的石砖被重劲踩踏,微微一凹,几道裂纹散开。
金色秋的身体已经冲了出去,就算他扛着一个人,全速爆发的冲刺、跳跃,也堪比虎豹羚羊。
然而,那戏台上的人,早在他一脚踏地的时候,便用力一甩袖子,喝道:“大太保何在?”
一道锐音昂扬。
弦乐鼓点之中,插入箫笛之声,曲调随之变得紧凑激烈起来。
金色秋正跃向高台,冷不防侧面的屋脊上一道长长的影子裹着凶狠的劲风扫来。
口中低喝一声,金色秋在半空中扭转腰身,一脚踢出。
砰的一声闷响,破碎的鞋底从空中落下。
金色秋跳跃的轨迹被强劲的力量改变,硬生生折向右边,划过街道,落在大街右边的屋顶上。
他左脚的靴子踩在瓦片上的时候,脚趾头已经露了出来,没有鞋底了。
吱嘎嘎嘎~
对面的屋顶上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
一个肤色死灰的壮汉拿着一杆铁叉站在那边。
那铁叉的柄也是铁制的,靠近尖端的地方,还绑了两把镰刀,刃口朝向两边,乍一看去,有些像是一把方天画戟。
不过,这毕竟只是农具,刚才一下碰撞之后,把两个人的运动轨迹在半空中改变,铁叉的柄有些不堪重负,已出现了很大程度的弯曲。
这个壮汉双手握着两端,居然用牙咬着中段,又把这铁叉给扳直了。
森白的牙齿离开的时候,铁柄上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街道上奏乐的声音愈发的高昂,犹如刀光剑影,从那些乐器的丝弦、孔洞之间流淌出来。
大鼓敲击的声音,一下一下震动,震的人心里发慌。
戏台上的人,两边眉毛都涂成了白色,斜飞入鬓,油彩描绘出来的脸谱,使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表现出深刻到有些夸张的情绪,但配合着他气势万千的走步挥袖,只让人觉得有一种深入骨髓,动人肺腑的威武。
“众太保,小子无礼,还不为孤王速速把他拿下!”
这也是威虎王点将里面的戏文。
而在那段戏文里面,威虎王麾下,有神将八太保。
轰隆隆!
金色秋所站的这间屋子,四根柱子陡然向外折断,墙壁也被从内向外的冲撞击垮,整个屋顶倒了下来。
烟尘弥漫,戏曲的声音逐渐变调,不再是精心编导出来的点将配乐,而变得怪诞,惊悚,尖锐。
又,更加悠扬。
伏虎镇外。
边军的士卒已经把整个镇子包围起来,银甲白袍的将军站在整个镇子最大的入口,也是那一条贯穿全镇的大路上,手扶刀柄,脸色沉冷的盯着镇子里面。
尖细的声音传到这里,将军脸色微异,诧异道:“这是……镇子里有人在奏乐?怎么可能?”
旁边一个右眼下面有刀疤的将领说道:“镇子里的活人,当时应该都被我们疏散,送到铁衣城去了,就算当时有所遗漏,过了这几天,也……”
他话说到一半,白袍将军右手一抬,他就立刻闭嘴。
将军侧耳倾听片刻,凝声道:“就算不是活人,镇中有变,也该一探。”
“那就我带人过去!”
刀疤将领连忙开口,立刻点人。
转眼之间,就有三百持盾精兵,随他入镇。
一刻之后,伏虎镇中活死人向外冲击,边军甲士列阵抵挡。
入内探查的数百精兵被接应掩护,安全出镇。
刀疤将领架着个满身是血的人来到白袍将军身边。
将军听了几句之后,脸色数变,凝望镇中。
宏亮繁杂的曲调像阴云一样扑卷而来,淹没其他的声音,充斥在士兵的耳朵里。
有一座八角戏台从街道移入这条大路。
扛着台子的人一步一步,戏台微微晃着向前,曲声愈昂,其音如裂。
蓝色脸谱的活死人独踞台上,向镇外看来。
拉胯条
如君所见,今日黄昏细雨,在下一路闯过风刀霜剑,用毛茸茸的手套和头盔武装一个二十多岁的脆弱母胎单的肉身,还是不幸被引发了旧创,寒魔入肤,涕泗横流。
不过我是什么人,我是坚决抵抗着某杜工拉胯文学之力,努力向着码字机器进化的新一代网络文学好少年。
我喝了生姜大枣煎熬成半碗的辣口良药之后,缩在被窝里提起言出字现的神功,挥毫泼墨,干出了三千两百多个字。
重读一遍,情节颠倒,狗屁不通,主角不知何在,反而激起偏头痛来。
只好掩面长叹,一指删之。
愧然卧床看窗外。
中天一片无情月,霜华满地如白屏。
春花秋月何时了,冬天感冒……真难好啊!
唔,语无伦次说了这么多,就是告诉大家,今日无更。
另外,各位也要在这变化无常的天气里面好好保护自己呀!
第179章 玄武之山(4700)
时近九月,北方边境愈发寒冷,东海一带的气候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
即使是有阳光照在身上,也不会觉得多么温暖,反而有一股寒凉刺眼的感觉。
这样的阳光照在一杆长枪上时,反照出来的锋芒更显冷厉。
这一杆枪长达九尺,通体铸连,浑然无隙,枪杆粗若儿臂,枪头则是长达半尺,形若短剑。
枪颈向外弯出一个半圆形的铁环,大小如同雀眼,环上系着一束柔顺的白缨。
一只五指指甲红润、手掌纹路细腻,但手背上略见些皱纹的手掌,牢牢的握着这一杆长枪,竖起枪尖向天。
陈五斤坐在轮椅上,手持着这一杆当年神机百炼营第一大匠打造的千锻青锋枪,抬头看着枪头。
天上的太阳,九尺高的枪尖一点,坐在轮椅上的老人眼睛,刚好连成一线。
枪头的一小截,像是融在了日光之中,让老人的眼睛情不自禁的眯了起来。
呜!
那只手只是轻轻捻了一下,几乎不见任何振臂抖动的迹象,乌青色的枪头已在风中抖了一个枪花,传出一道浑厚平和的风声。
这种声音他已经听了约有六十年了。
即使是双腿受伤只能坐轮椅的这些年里,其实陈五斤也从来没有一日放弃了练枪,他虽然腿不能动,但手还在。
这样的声音每一天都会被他亲手制造出来,传入自己耳中。
这些年里,他没有怪过龙稼轩,虽然如果不是因为那位相国当年太过大意,他根本不需要为救龙稼轩死扛那块巨石。
他也不曾自怨自艾,虽然双腿废了之后,几乎已经断绝了他跟其余称王武人同场对决的可能。
他一直相信,只要自己还没死,未来的生活仍可以精彩万分,还有无限的可能。
而现在,他就走在那最好的一种可能性里。
呜!
枪头再次震动空气,发出了那种有些类似于号角,但没那么洪亮的声音。
竖立的枪身骤然平举。
一枪刺出。
这一枪气势如虹,如同一条乌青色的小龙飞腾,竟然好像带动着坐在轮椅上的老者一同扑出。
轮椅被老人起身的动作推动向后,飞速滚动着撞到了几步之外的门槛,整个轮椅腾空了一瞬,像是要翻过门槛,最终还是落在了门槛之外,发出砰的一声。
嘭!
一只千层底的布鞋,重重踏在门外十步,铺满了落叶的院落里面。
几片半青不黄的叶子在鞋底的边缘向上翘起,那一只脚发力的姿势开始改变,重心向前移,先是脚后跟离地,接着脚掌的前半段一弹,整只脚离地而去,周边几片叶子被带动腾空,翻转了一下。
这院子里的土夯的很实,平时轮椅从上面滚过,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但是现在,却留下了一个深达寸许的脚印。
陈五斤已经站起身来,一步踏地跃出,气势如同饿虎跳涧,一扑之下,越过了整个宽敞的院子,而在他手掌之中的那一杆乌青长枪,化作有些模糊的幻影,刺向墙壁。
嗡!
幻影一般的刺击,在距离墙上青砖已经不足半寸的时候,忽然停住,枪尖嗡鸣了一声,就向着侧面挥去。
陈五斤在院子里面走了个圈,那一杆长枪在他手中肆意挥舞,龙蛇飞窜一样的枪影霎时间布满了整个院落。
分明是千锤百炼、追求强韧的神机营精铁,可有时弯曲的弧度几乎像是被压到了极限的一根青竹,尽显柔韧之处。
一圈走完了之后,陈五斤仍然是那一副被长枪带动的样子,呼的一下,飞身返回了轮椅前方不远的地方。
他以枪尾叮的点在地上,在半空中转了个身,从背对院落变成面朝院落的样子,而后,老人的身体靠着枪尾的那一点支撑,轻柔甚至可说是缓慢的落上了轮椅,双脚落在轮椅前方的踏板上,只发出了衣料摩擦的声音,而没有重物坠实的声响。
院子里面,数百片落叶刚才从地面上被卷起,在空中翻转着,追随他最后的行动轨迹,朝着门前的方向飘了一段,纷纷落地,只有几片超过了院落土地的界限,落在门外走廊的石阶上。
“呼~~”
陈五斤极深极长的吐了口气,口中的呼吸化作浓白的雾,像是一个小小的云团从他口中吐出,渐渐消散。
以东海的气候,虽然渐冷,常人还不至于出现这种过于明显的呵气成雾的现象,陈五斤身上会出现这样的现象,主要是因为他运动了一番之后,体温已经超过常人的界限。
院子里的那些叶片全都落下之后,地面上十二个深刻的脚印就展露在眼中,脚印之间的距离很均匀,刚好围成了一个浑圆的圈。
“好!”
鼓掌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
陈五斤脸上流露出少许欣喜的神色,抬头看去,笑道:“你出关了。”
方云汉从院门处走来,一边拍手一边说道:“是啊,刚一过来就看到你在练枪,看来你的身体好的差不多了。”
“还行吧,平时走路,其实已经勉强可以脱离轮椅了。不过,要练枪发力的话,还是有些小问题。”陈五斤把手中长枪往屋中一扔。
铁枪精准地落在屋内的木架上,枪尾有约两尺的长度超出木架,枪头较重,只有一尺多的距离超出木架,重量平衡,放的很平稳,也顺眼。
陈五斤抛了长枪之后,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能够看出他的双腿还有轻微的颤抖,这是刚才发力之后,又泛起了刺痛和止不住的小腿痉挛,不过在他自己修行日深的天罡伏魔气功疏导之下,双腿很快就变得温暖舒适起来。
他笑道:“还是要再谢一谢你,再有一个多月的话,我这两条腿应该就能恢复到当年的状态了。”
“不过是互助,我也没有再帮太多。”
方云汉摇摇头,他当时请陈五斤帮着促成玄武天道成立一事的时候,还提过要尽快帮其治好双腿的,后来却没空多管,都是靠陈五斤自己练功修养。
回来的这大半天,他也听方平波提到了最近陈五斤做的事情。
这个副会长,差不多是把他原本大商会的一些情报渠道,直接嫁接给了玄武天道,各地武人,但凡是在玄武天道登记过的,回去之后,和当地官府之间的合作,已经显得很有组织性了。
而且,陈五斤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会自行去跟方平波商谈,也算是变相的通知了方云汉,显出他并非要把玄武天道变成自家一言堂的态度。
方云汉虽然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却也明白陈五斤的这份用心,所以从北宋世界回来后,只在家里待了半天,一出门就先来看他。
走过院落的时候,方云汉留意了一下院子里的那些脚印,赞道:“看来你的天罡伏魔气功已经大成,平时事物繁琐,却还能在武功上一日千里,想必你很快就能缩小这些年的差距,再跟吴广真、燕子冲他们一较高下了。”
他心里也暗暗惊诧。
虽然早就料到这些大齐的顶尖武人练起内功来事半功倍,可无论是岳天恩还是陈五斤,练功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些。
这哪里是事半功倍可以形容的,简直是一日功夫抵得上常人十年苦功了。
看来这些打熬筋骨的拳术,真正超过了洗髓换血的层次之后,对内功修行的加持还在他预料之上。
说到这件事情,陈五斤也抚了一下胡须,显得颇为欢畅,却还是自谦道:“实则也是多亏了长罗侯,他在人事管理,进账出账上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否则的话,我的时间也不至于这般充裕。”
方云汉仔细打量这座院子,微微点头。
实话说,方平波对玄武天道的支持和上心程度,可比方云汉强多了。
就连这个囊括了三十多处庭院、木楼,遍布于一座小山上下的总部,都是方平波弄出来的。
青屿县东边是大海,西边是平山县,南边是白浪县,北边是回游县。
一条西梁河,环绕青屿县,两端接入东海。
河水把青屿县和其他几个县全都隔了开来,所以从地形上看,这个县有些类似悬于海上的岛屿,才得名“青屿”。
不过这青屿县一县之地,地形倒是多样,有平坦外,也有山林。
玄武天道的总部就选在青屿县西北侧的一座小山上,与本愿寺相距仅六里左右。
其实,早在海王大擂台赛举办之前,这座小山上各式建筑的工程就已经开启了有半年之久。
因为东海上的商路拓展,这些年来,青屿县日益繁华,许多富商都有在此地定居的心思,却往往一时之间找不到合心意的宅邸,只好买下一块地之后推倒重建,耗时耗力。
方平波就从中觑得商机,选了一座小山,准备营造出一个专门面向这些富商的住宅区。
结果在大擂台赛的消息传回来之后,方平波是二话不说,加紧竣工,直接把这个地方划出来,充作玄武天道的总部了。
毕竟如今这个世道,百兽异变,大齐有些丛林茂密的州郡,几乎可以说是兽比人多,这一场异变发生之后,目光开阔、消息灵通的那些人,一个个都已经察觉到了未来形势之险峻。
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以武人为主体的联盟,把总部设立在此,怎么看都是一件利大于弊,甚至可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而且,在玄武天道跟官府合作,制定战利品的划分标准,谋求朝廷将那些变异生物制成的药物优先配及给玄武天道成员,都是方平波和陈五斤共同联络朝中关系,合力定下的。
“对了。”说到燕子冲他们,陈五斤想起一事,道,“燕海王他们前一段时间,得到了变异生物药材,又得到了岳海王让本愿寺那边研究出来的一些药膳方子,服食之后,已陆续拥有了内力。”
“我与长罗侯商量过后,已经跟他们谈过关于那些基础内功的事情,等他们这次从各自狩猎的地方回来,应该足以换取那几本秘籍的抄本了。”
“我已经看过你们制定的那个标准了。”方云汉脸色略有些古怪,道,“基础秘籍罢了,也不必把标准定的太高。”
一百只体重皆须在三百斤以上的变异生物,方云汉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好像都还没打过这么多。
虽说现在变异生物越来越多了,但为了达成这个标准,吴广真他们都已经主动出击,深入那些荒山老林,连岳天恩都技痒起来,说什么多运动有利于伤口恢复,也一头扎进去了。
不过,这些人共同去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也很难说他们还到底是不是单纯为了秘籍,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在这方面再比斗一次。
方云汉道:“我那边还有几百本秘籍,稍后就让人送到这里来吧,大概也能弄一个藏经楼了。那些秘籍的价值我已经大致作过分类,你们可以搞一套对应的借阅标准,不用定得太严苛。但是在他们借阅之前,一定要给他们做一点培训,至少确定他们了解各处重要的穴位。”
“至于你和岳天恩他们几个,本身已是武术的顶峰,生平事迹我也已经都有了解,对那些秘籍,大可直接翻阅。”
方云汉并不准备对这些海王做太多限制,他更乐意看到这些人得到足够的成长。
“哦?那就真是太好了。”
陈五斤捻着胡须,他没有问那些秘籍到底从何而来,世上每个人都有秘密,越是重大的秘密,越是要懂得尊重,以免破坏了已经存在的友谊。
况且,方云汉是当代海皇,他才是这个武人联盟的会长,没有任何义务向别人交代。
方云汉又跟陈五斤聊了小半个时辰,才离开那个院子。
这座小山上的建筑,本来就是向着华贵舒适的风格发展,不过,在确定要作为玄武天道总部的时候,也做了一些改动。
其中改动最大的一点,就是把本来打好的一片地基,准备用来给日后买了此处宅子的那些富商聚会的地方,改成了一片演武场。
方云汉走着走着,就转悠到了演武场那边。
这演武场颇为宽大,边角处有专门放木人桩,梅花桩的地方,也有十八般兵器俱全的兵器架列在两边,中间还至少可以容纳五百人演练拳法。
可是真正在这里练功的人,并不多。
那些在玄武天道登记过的,大多是已经有了一些本领的拳师,就算是其中实力比较差的那一批,也被方平波他们安排好了,跟各地捕快、兵卒合作巡逻,以获得一些可以在玄武天道内部使用,用于换取有价无市之物的功勋点数。
方云汉在演武场边缘站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切磋,就沿着演武场外的山路下山去了。
可是,就在他要走到山脚下的时候,路边的林子里有人喊了一声。
“喂。”
伴随着喊声,有一个小巧的东西被轻悠悠的丢了过来。
那不是暗器,只是叫住一个人的时候,随手丢去,吸引一下对方的注意。
方云汉接住了那轻巧的东西,是一朵白色的小野花。
他抬头看去。
公孙仪人肩上扛着一把刀,从层叠的林荫间走来。
她像是刚在林子里自己练功,脸上有很细的汗珠,含着新奇的微笑,招呼道:“你出关了呀。前一阵子我刚醒,你又要办那什么典礼,忙得很啊,今天算是有空了吗?”
方云汉握着那朵花,右眉一挑:“算是没什么急事,你要……”
“那就来打一场吧。”
公孙仪人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一刀斩来。
那一柄长刀,伴着它的主人,从林荫之下掠出,闯入微凉日光朗照的地界。
也就在这一刻,林木之上,层云间,一只爪子上绑着火红短签的鹰隼从北方飞来,落向山顶。
山顶上,陈五斤的院子另一侧,那些被他从大商会带过来,专门负责驯养信鸽飞鹰的人,看到了那火红短签,连忙取下另一只爪子上绑的竹筒,看也不看,立刻送往陈五斤那边。
火签传迅,十万火急。
第180章 梦中之法,北境急讯
唰!
一片雪亮的寒芒展开,在半空中一折,卷向方云汉的脖子。
公孙仪人的第一刀并不算多快,被方云汉轻易侧身让开。
但紧接着第二刀出手的时候,已经全无收敛。
这一刀破空之速,使得挥刀的轨迹上来不及排开的空气,都迎着刀锋的方向,化作层层波纹,滚过刀身,极速摩擦之中,钢刀蕴含的热量极速攀升。
但是,这快逾奔雷的一刀递出了一半,就有一道如鸟啄般的影子,截住了刀身中段。
那是一只左手。
方云汉只以左手一叼,拇指和食指已经捏住了刀锋,刀影顿止,灼热的刀身没能令那只手掌有半点动摇。
但是随着公孙仪人振腕的动作,低不可闻的雷音从筋骨之间传递到刀刃上,纤薄刀锋的部位立刻在震荡之中变得模糊起来,发出一声刺耳的颤鸣。
在金国皇宫中面对九箭连珠的时候,接触雷音之法还不到一年的方云汉都能做到以五脏雷音吐气为剑,天恩武馆之中自然也不缺对于练骨雷音的细腻运用。
雷音入刀,方云汉只凭两根手指,也有些拿捏不住,左手的食指和拇指一张,中指同时弹出,击中长刀侧面。
刀刃被弹开,公孙仪人直接收手,退后了一大步,笑着叹息了一声:“看来只凭以前的刀术,真的是完全没有办法对你造成任何威胁。”
“以前?就是说,现在的你,又有不同层次的招数了。”方云汉脚下一步未移,奇道,“我听岳老爷子说过,你从十五岁之后就在研究一种能人所不能的技巧,如今成功了?”
“算是吧。”公孙仪人脸上笑意散去,眉头微蹙,露出一点思索的神情,道,“是因为学到了跟你所说的内功差不多的东西,才完成了那项技巧。”
方云汉注意到,她在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有一点微妙的情绪。
眼尾上挑,纤秀的双眉轻皱,似是有些不服气,但浅红的唇角勾着,目光灿然,又带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和欣喜。
就好像是一个小孩子,长时间困扰于某个难题,在无意中得到了点拨之后,终于破解难关,高兴固然是高兴,又觉得不算是完全靠自己的力量来破解,仿佛觉得以前长久的努力都被辜负了的暗恼。
公孙仪人忽的抬眼看来:“你笑什么?”
“啊,我笑了吗?”
方云汉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还真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公孙仪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甩了一下手中长刀,脸上那点小纠结都被抹开,干脆有力的说道:“说起来太麻烦了,你自己来体会吧。”
一语未落,公孙仪人身体周边忽然涌起层层白雾。
雾气一放即收,一眨眼的时间里,就已经全数收拢到那柄钢刀之中。
分明看到那么多水雾聚拢过去,可刀身仍光滑如镜,没有半点潮湿的痕迹,方云汉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那柄刀上,骤然眉心一跳。
轰!!
路面向下一凹,方云汉的身影几乎如同电光闪逝一般,在轰然一声之中,爆射出十丈开外。
身体的高速移动带起一阵狂风,路边野地里的枯草被吹折贴地,方云汉的身影急止,左手举起在身前,衣袖在狂风之中舞动一下,哧的裂开了一道半尺长的刀口。
透过衣袖的裂缝,方云汉能看到道路另一侧的刀光疾闪而来。
他眼神一变,脸上那种无意识的放松神情,立刻就换成了一股肃然,一点……热烈。
表情变化的同时,他左手已经带着那只破损的袖子挥了出去。
一只轻飘飘的袖子,而且还是破了的,可在方云汉手上挥出去的时候,却像是重达千斤的铁板推了出去,那种沉重的风声,在他身体前方化作了一股半透明的气墙。
公孙仪人的刀迎面斩来,劈入了那面气墙,刀身在跟气墙碰撞的一刹那,速度骤减十余倍。
一只右手握成的拳头从气墙的另一侧,用比她的刀更决绝,更猛烈的力量,打在了她的长刀护手处。
嘭!
气墙崩裂扩散,激流四下冲开。
公孙仪人整个人被打的倒飞,却在倒飞出去的时候,将手中长刀一转,刀光如同化作了一面圆形的伞盖,竟然将她的身体在空中扯住,“伞盖”一凹一弹,刀光收敛归一,人影再度俯冲而下。
霎时间,在公孙仪人双手之间轮换的刀光,将方云汉整个人笼罩在内。
一柄刀,两只手,左右交替不停,正握反握,随意组合,劈斩扫撩切,形成密不透水,周全无漏的刀光罗网。
而最为诡异的是,没有风声。
公孙仪人这把刀挥舞的速度,几乎可以赶得上劈出真空刀气的刀速,可是却根本没有气爆声传出,甚至连正常的刀刃带动气流的现象都没有。
那把刀在她手里,就像是根本不会与空气发生接触的幻影,使人无法从风声之中判断那些刀光是真是幻,刀刃到底从何而来。
这种诡异的寂静,甚至使方云汉的思绪莫名的产生了一点停顿的感觉。
但思维上的奇诡停顿,似乎根本没有影响手上的招法变化,在他陷入这种感觉又从这种迟钝中挣脱出来的过程里,右手握着的那朵野花已经被他掌心吐劲射出。
野花在半空中一顿,无声的出现了“米”字形的裂口。
方云汉的指尖,就推着那朵破碎的花,探入遍布在两人之间的刀光里。
咯!
刀光尽数消失,方云汉的右手,直接握着靠近护手的那段刀刃,把刀尖压在公孙仪人咽喉之间。
公孙仪人右边的眉毛里面,有一滴汗珠从眉尾滑落,胸口明显的起伏了一下,看着自己的刀,疑声道:“你还会刀法?”
方云汉把刀收了一下,离开她的脖子,把刀柄转过来递给她,说道:“算是吧。”
公孙仪人没有接刀,嘴里嘶了一声,只顾着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她双手的手掌停在身前半空中,五指绵软的垂着,葱白的手背上有一根根青筋爬起来,却是手腕已经在刚才被夺刀的时候,被扭得脱臼了。
“嘶,好疼!”
公孙仪人一边叫疼,一边用下巴和锁骨夹着手掌,把手腕的骨骼复位,莹白的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
方云汉愣了一下,诧异道:“你怕疼啊。”
“废话,正常人有不怕疼的吗?”
公孙仪人半张着唇,两排雪白的牙齿磨了一下,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手掌,头也不抬的继续问道,“从一朵花判断出我那一霎那的运刀轨迹,在我变式之前夺走我的刀,这种程度的刀法造诣,叫做‘算是吧’?”
“好吧,我前一阵子确实很刻苦的在练刀,而且在这方面得到了一些机遇。”
方云汉看她不准备接刀,就将那把钢刀在空中抛了一下,自己握住了刀柄,看着刚才被他右手握出了一点浅浅印痕的位置,疑惑道,“那你刚才这种刀招是怎么回事?这么快的速度,居然没有带动一点气流的变化。这不科……不太正常啊。”
“那就是我一直以来琢磨的技巧啊。”公孙仪人对着自己手腕吹了两口气,走回上下山的那条道路,往山上走去,轻声嘀咕着,“还是挺疼的,得去涂点药酒。”
方云汉提着刀,顺理成章的跟在她身边,接话道:“没想到你这么怕疼,我以为一流的武术家忍耐痛苦的能力应该都很强。”
“能忍不代表不疼啊,现在又不是死斗,干嘛要忍?”公孙仪人十指交叉,轻轻的活动着手腕,歪了一下头,想道,“刚才是不是说到我那个招数。其实,我本来是想练出一种投石入水而不起波澜的招法。”
方云汉下意识地摇头,却又想到刚才他真的见过了这种近似的技巧,不自禁地皱起眉来,困惑道:“这有违常理啊。”
“完全没有波纹,也许是不可能,那只要让波纹小到正常人的眼睛看不出来,也算是成功。”
公孙仪人又把双手背在身后,脚步平实的走着,道,“总之,我就是想追求一种带着圆融无争那种感觉的力量控制技巧。得到白鹿戏水篇之后,这个设想算是成功了一部分。”
方云汉道:“白鹿戏水篇,就是你说的那种跟内功相似的法门?”
公孙仪人点头,道:“也就是我睡了那么多天,在梦里得到的东西。”
他们两个一起往山上走,公孙仪人把她梦里遇到的情况,简略说了一下,最后道:“按照梦中的情况来推断,应该也有其他不少人,以这种方式得到了特殊的法门。不过后来我睡觉的时候,就不会做那种梦了,也无法统计出大概有多少人被那些雪球砸到。”
“原来是这样。”
方云汉立马想到了当初安无声的那些特殊手段。
看来安无声也是一个梦中得法的人。
他若有所思,随口对公孙仪人说道,“我跟陈副会长说了,准备在山上弄一个藏经楼,到时候你可以进去随便翻看,作为交换,你……”
“方会长,公孙小姐,你们都在,太好了。”
陈五斤身边的一个侍从急匆匆的跑过来,看见他们两个,急忙止步,道,“副会长有急事请你们两个过去。”
方云汉道:“什么事?”
“听说是北方边境那里出了什么乱子。”
………………
“距离北方边境的铁衣城,大约只有六百里了。”
连绵不绝的隆隆声中,传出了一把苍老的嗓音。
一个急行的硕大阴影,带起一路的尘埃,从南向北。
那是体重超过六千斤,四足粗如圆柱的庞然大物,它的耳朵大如蒲扇,一对尖牙向前拱出,长达三尺有余。
当它在大路上奔跑的时候,即使是把土壤混着碎石夯得最严实的官道,也会被踩踏出一连串的浅坑,而在道路两边的荒野之中,那些碎石和浮土更是会随着它的步伐震动不休。
这,是名为“象”的猛兽。
大象的背上用绳索安置着一个形状特异的座椅,一名手上持着碧绿拂尘的老道士稳稳当当的坐在上面,扬声道,“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今天就提前歇一歇吧,养好了精神,明天早上再出发,中午大概就能到了。”
他是在跟狂奔的大象侧面的几个人说话。
大象两侧,一共有十个人。
其中七个身着近似于道袍的衣裳,但跟当今任何一个道门流派服饰形制都有差别。
这七个人腿上都绑着黄纸,纸面上有红色的图案,粗略一看,有些像是神像的轮廓,又有些像是比较复杂的符篆。
他们七个奔走的动作也很独特,不像是踩在实地上,倒像是踏在某种可以推动他们前进的粘稠液体之中,走起来毫不费力,但是速度极快,竟然没有被狂奔的大象拉开距离。
另外三个人,则穿着那种看起来最普通的黑色劲装,可靴子、腰带,连鞋底都是黑色的,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格外醒目。
他们奔走的动作跟常人相比没有太大区别,但是一步能跨出将近二十米,速度也极快,而且气定神闲,其中一个留着胡须的还能跟大象背上的老道士对话。
“道长说的在理,那过了这个小山头就休息吧。”
黑衣男子说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流连在那头大象身上。
体重达到六千斤以上的大象并不罕见,应该说是正常的水平,但是每个时辰能奔走两百里,一天之间能持续奔走五六个时辰不休息的大象,却是少之又少。
不,应该说除了身边这头大象之外,黑衣男子不记得在任何古籍之中看到过其他类似的记录。
在这区区几日的时间里面,从京城一路奔行,迫近北方边境,这样的事迹,也可以算是“前无古象”了。
‘变异生物如今并不罕见,但驯服变异生物的尝试全都失败,也只有这个老道士成功。不知道传闻中最善于驯兽的北漠大祭司一脉,跟这个老道的手段比起来,孰高孰低。’
黑衣男子在疾走之中,面朝北方,心中暗道,‘铁衣城的事情,不知道会不会跟北漠人有关。’
‘只望我们到的时候还不算晚。’
第181章 四面来风又一寒(4600)
大齐北方边境,又是一日,日暮天阴。
伏虎镇中,属于镇长的那座宅子,今日已经布满了人。
伏虎镇的百姓本来说不上有多么富裕,但是镇长很有手段,几个儿子有经商有从军的,挣下了一份大大的家业,这一座宅邸,就算是放到大齐腹地的一些州郡去,也称得上是庭院深阔的豪富之家。
可是如今,大宅各处门户都已被用某种粗暴的方式拆毁,被蹭掉漆的门框和残损的墙砖直接暴露在外,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被踩的不成样子。
有些窗户所在的位置也被直接打出大洞,可供人通行。
这座宅邸原本的主人,成了那些挤在这里的活死人之中,不起眼的一小部分。
大宅中心偏前的院落里,八角戏台之上,除了勾着蓝色脸谱的戏中王侯,又多了一座石雕。
那石雕粗糙,是以宅子里的一座假山石劈斩而成,不但边角毛糙,坑坑洼洼,而且还有些裂纹遍布其上,看着像是一棵怪枝旁生的小树。
但是蓝色面谱的老者轻抚着这座石雕的时候,如同看待一件旷古难寻的稀世珍宝。
等到八名各持兵器的壮汉回到戏台周围,伏虎镇中所有丧失理智的人都聚集到了这座宅院里,脸谱老者缓缓后退了几步,站在戏台边缘,双手袍袖一展,向前拱手而拜。
戏台周围,肤色死灰摇头晃脑的乐师们,将鼓点敲响,铜锣数鸣,笙箫之声先起,弦乐为伴,高亢庄严的曲调,霎时间席卷了整片宅邸。
“万寿之神!”
脸谱老者在高亢的乐曲声中高呼,一嗓子韵律娓娓,嗓音反而成为了整个乐曲的主体。
他似乎将面前的这座石雕当成某种神像,恭敬地拱手拜着,再三高呼,没有繁琐冗长的祷告祝词,只有最单调也诚挚的四字神名。
“万寿之神!”
戏台八个角上的八名太保,不约而同的跪下,口中一起呼唤着神名。
相比于戏台上脸谱老者的朗润语调,这八个活死人的声音显得非常沙哑难听,吐字模糊不清,四个字说出来,倒像是随意的高喊了一声,除了声音洪亮之外,一无是处。
而在他们八个呼唤之后,整座宅邸里,近千名肤色死灰的老幼男女,一同发出嘶吼。
这些人,就根本连喊出那四个字的意识都没有,是真正在用属于人的嗓子,发出猿猴啼泣一样的呜哇吼叫。
但是,无论他们懂不懂得那四个字的意思,无论他们口里喊着什么,在脸谱老者的带领之下,所有灰肤者,都诚挚恭敬,愚昧而纯粹的向着那座石雕,拜下。
这叩拜的祈愿,真正懂得所求何物的,只是那个脸谱老者一人。
所有的祷告,都是以他心中默念的大欲为核心。
如果人与非人的欲望和心念,真的是可以化为现实的力量,那么,这近千名非人之人的欲求,已经在宅邸之中沸反、盈满。
天色昏暗,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多都穿着一些粗布衣服,即使原本有穿绫罗绸缎的,再变成活死人的这段时间也已经染上了各种污垢。
唯一鲜艳的颜色,只有脸谱老者身上的锦袍和那一脸蓝色的油彩。
当他垂下头颅,蓝色的脸谱进入了不可见的阴影之中,除他之外,周边一切都好像变成了灰白二色。
死寂的环境,单调的色彩之中,倏地,如同细线的深红色光芒在石雕之上浮现。
呼~
在此宅邸之外,伏虎镇的街道上,地面吹起了一阵尘埃。
寒风起兮。
………………
伏虎镇外,已经筑起了营帐,大队士兵巡逻往来。
右眼下有着一条刀疤的将领策马归来,直入大帐,禀报道:“将军,铁衣城那边,之前丧生的士卒们的尸骨已经全数安葬了。”
“我知道了。”铁衣城主将丰子安坐在帐中,正闭目养神,闻言,满是疲惫的睁开眼睛应了一声。
他这段时间以来甲不离身,银甲之下,一身白衣尽染尘埃,尤其是手肘,膝盖等处,衣料的褶皱已经发黄,还有几处细小的暗红血斑。
长时间的夜不能寐,使得他精神过于紧绷,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注意力难以集中,眼神都有些发直,顿了一顿,才想起,问道:“白无过,那日闯入伏虎镇中的拳师如何了?”
“那个金色秋还没醒过来。”
白无过说道,“他身上有四处贯穿躯干的伤口,肩头和背上也有深可见骨的斩伤,从那天我们把他送到铁衣城之后,就没醒过来过。不过,他好像是一个已接近换血的大拳师,自愈能力很强,大夫说,他已经没有生命危险。”
“一个已经接近换血的大拳师,居然会伤成这样。”丰子安眼神沉沉,道,“他们变强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如果那不是一时的突变,而是持续性的成长,在又度过了这三天之后,又会变强多少?”
白无过沉默片刻,道:“实在不行的话,今天我再带人进去,把那些明显实力更高的找出来,清除掉。就算之后又有同等数量的人发生突变,他们想要成长到这个阶段,也需要时间。”
“太危险了。”丰子安拿起了桌案上的一封信,说道,“今天早上,京城的回信到了,据说近日抵达京城的八位道长,有解决这种异变的能为。”
“道士?”白无过有些不敢信任的神色,道,“几个道士能有什么用?”
丰子安道:“这几个道士非同一般,他们入京也未足一月,但是不但得到了陛下的封赏,更得到相国的宴请。”
白无过低头想了想,正要再说些什么,忽然觉得背后袭来了一股寒意。
在北境,入秋的时节,有那种能吹得人浑身一凉的冷风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这股风吹过之后,不知为何,白无过有一种异样的悚然。
仿佛隐约间看到许多蜘蛛的尖脚爬过,或是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眨了眨眼,四周景物变得清晰,那种异样的感觉消退,可身上的寒意半点不减。
嘎!
椅子脚与地面发生一段短促而剧烈的摩擦,丰子安迅速的站起身来绕过桌子,大步走向营帐之外。
白无过连忙转身跟在他身后。
一出了营帐,两人都似打了个激灵。
营帐之外变冷了很多,像是就在刚才白无过进入帐中谈话的这段时间里面,一下子从入秋的期间来到了深秋,近乎于冬季的气候。
军营之中四处值守的士兵,都正有些惊疑不定的转头扫视四周。
白无过一看便知,刚才这些人恐怕不只是被冷风吹过,应该也有他那种像是见到了蜘蛛毒蛇一样的异样感。
“这风,是在往伏虎镇中吹。”
丰子安往前走了几步,到视野开阔的地方,观察了片刻,扬声道,“拿弓来。”
本来在帐中等候的两个护卫,立刻将一张形制苍虬而张扬的大弓取出,并带出来一壶箭。
丰子安撩起自己衣袍下摆,撕了一根布条下来,捆在箭头上,接着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军营左侧。
因为箭支破空的速度极快,周围的士卒根本看不清一箭落向何处,白无过倒是看清了箭身轨迹,但是对丰子安的举动也有些不明所以。
丰子安没有解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举动,不过这次是一箭射向军营右侧。
等到那一支箭落入林中,丰子安静默数息,目光盯着前方地势略低的那伏虎镇,幽幽道:“四面来风,大概,都向镇中去了。”
白无过一愣,这才明白刚才丰子安是在判断风向。
刚才那两支箭射出去的时候,箭上布条一直被迎面而来的气流吹的拉扯向后,他是没看出来有什么明显的方向变化。
但,丰子安箭艺超卓,在大齐军中人所共知,既然他有这样的判断,想必是不会错的。
“这风给人感觉,十分殊异,风向也是反常,只怕是伏虎镇中又发生了什么巨大的变化。”
丰子安用力捏着自己鼻梁上端,闭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声音凝重,“不管那是什么原因,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种变化持续下去。”
白无过当即说道:“那我……”
“此处共计一千八百人,留一千人在外固守,以防那些活死人趁机逃窜,另外八百人随我入镇。”
丰子安打断了白无过的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说道,“那两百火枪兵,分配于在外守御的兵力,由你在外统调全局,实在事不可为,才可下令开杀。”
“怎么能让你亲身深入险境?”白无过焦急道,“将军,你可是……”
丰子安一抬手,道:“引箭破趋,你远不如我,而在兵卒的指挥调动、封困围堵上,你比我更得心应手。至于所谓身份,你如果还记得我是主将,就不该质疑我的命令。”
“我会带走所有亲兵,若是做到这种程度,我还会死在那里面,那也只能说是天数使然。”
他侧首一睨,“白将军,你听清了吗?”
白无过见丰子安冷目扫来,心中一凛,无奈抬手行礼,沉肃道:“末将遵命。”
命令传出,兵士点齐,前后还未足一刻钟的时间,丰子安已经领着八百名精兵,从直通前方城镇中线的那一条大路上,踏入伏虎镇。
镇中作战,策马奔腾,诸多不便,所以众人都是步行。
那些活死人的吼声一次又一次响起,也等于是为这些士兵指明了方向,在丰子安的带领之下,众人直扑原本的镇长宅邸。
他们已经是在不至于影响后续战斗的情况下,尽全速奔跑,可是,丰子安听着那越来越整齐的吼声,心里焦急的意味却飞快的加重。
在每一波吼声的间隙之中,那庄严高昂的曲调,更营造出森罗洞窟一般的气氛,如有阎罗恶怪,在那座府邸之中,静候奔腾的兵士们自投罗网。
伏虎镇外,白无过注视着那些士兵的身影渐远,捏着长矛的手掌发力越来越重,手指的指节都因之泛起了苍白的颜色。
也在这时,镇子里一波吼声方休,乐曲在冷风中徜徉,传到这里却已经显得细弱,而在另一个方向,逐渐有沉闷如数十匹烈马奔腾的声音传来。
白无过皱眉扭头,少顷,奔腾声愈近,却骤然停下,外围顾守的兵士飞奔入林来报。
“白将军,三里之外,有个老道士,骑着一头……一头大象,要到伏虎镇来。”
“骑着大象的老道士?!”
白无过一惊,又看到士兵手中递来的文书,粗略看了一眼,连忙说道,“快去请他们进来。”
等到白无过再度看向镇中的时候,士兵们已经偏离了那条大路,他只能依稀看到队尾的十数人,在那条大路的中段向右转去。
从那里转向右侧不超过五十步,就是原本伏虎镇镇长的宅院。
这个时候,丰子安已经带着他的队伍四面包抄,向那座宅院发动了进攻。
宅院之中,原本人头攒动,听到外面传来的声音,一个个转头看去,露出了一大片死灰色的脸孔。
惊悚的场面,如同成百上千具雨打斑驳的石雕活了过来。
可是这次丰子安带进来的士兵,都有了应对这些敌人的经验。
虽然在将军的要求之下,他们把又是换成了木棍,但是左手盾牌往前一顶,右手木棍向下一扫,这种战术使得依旧顺畅。
如果从高空中俯瞰,就能看到四面八方,都有劲装士卒突入宅中。
如同深色的糖块包裹着一盆死灰色的汤,当围成一圈的糖块融化,褐红的色彩,就向着汤水之中包围刺入。
这些士兵配合默契,手段娴熟,一面盾牌顶住那些活死人胸腹之间,一棍子就能打折活死人的脚踝等相对脆弱处,有的还会在嘴上补一棍子,打掉几颗牙,以防这些活死人倒下之后大口撕咬。
其实,这近千名活死人里面,有不少都是上一次白无过率兵入镇的时候打伤过的,现在这些士兵打起来就会更加轻松,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补那一棍子,盾牌一顶,对面就倒下了。
八百名精兵,从乱七八糟倒了一地的活死人之间穿过,逼近了乐曲声发源处的那座院子。
这院子里围成一圈的那些活死人,也在此时纷纷转面向外。
他们无意识的张着嘴,滴着涎水,抬起了手。
一切都跟外面那些已经倒下的活死人没什么差别,可是,当一个冲在最前方的士卒挥盾冲去时。
附近一个站在破损的窗户之外,面无四两肉的干瘦老者,抬手一爪挥了过去。
那灰白色的手掌,五根手指指腹的皮肉猛然紧缩,五根参差不齐的指甲,在肌肉紧缩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从肉里弹出了一寸,泛着灰白的冷光。
啪!
盾牌被拍开,老者的另一只爪子已经挥了过去,在士兵的肩膀上留下了几条如被匕首划过的深刻伤口。
一时,血如泉涌。
“吼!”
那些活死人狂乱叫喊着向外扑出,众人这才发觉,位于这个院落之中的活死人,身上有极重的寒意,头发、眉毛上,竟似落满了寒霜。
众多士卒寸步不让,大喊着围上。
丰子安从人群间隙之中看到了院落里面的场景。
那院子里的地面、戏台,好像都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冰霜,像是凝结了四面寒风中最阴沉的那一部分。
但在八角木台上,一座粗糙的石雕放着艳艳红光。
随着这些发盖寒霜的活死人向外扑击,那一座石雕轻轻震动,许多指甲盖大小的石屑混着冰霜剥落,逐渐展露出之前那个手脚毛糙的雕刻者无法企及的精美模样。
咔!
石屑崩尽,一片碎石飞溅,红光更深。
身穿着戏中王侯服饰的老者站起身来,在丰子安的这个方向,可以见到他的侧脸——半张蓝色的脸谱。
而这蓝色的脸谱被他身前深红色的光芒照射之后,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色彩。
他目视木台正中,彼处,一株如石如玉如活物的深红色六叶莲花,芳华正灿。
第182章 恶将八太保
红光映入眼帘,寒霜冷气扑面而来。
丰子安立刻倒退。
急退。
他本来身先士卒,处于整个队列的最前方,手中提刀,但是此刻,他后退的速度几乎不比刚才前冲的速度慢。
而且他身边的亲兵似乎早有过相关的训练,配合的堪称是天衣无缝,仿佛潮水之中,一叶扁舟划过,潮水分而复合,眨眼间就有至少十二名亲兵分左右两列,挡在了丰子安前方。
丰子安的亲兵不是从边军之中提拔上来的,而是当初他从京城过来的时候,从京城十万禁卫军之中选出来的最精锐的一批人。
这些人就算不能说个个都有一流拳师的身手,但联起手来,围杀如金色秋这样的大拳师,也不是全无可能。
即使处在这个院落之中的两百多名活死人,都发生了未知原由的增强,他们一时之间也绝对冲不过这些亲兵的防护。
何况,如今是边军士兵这方占据了人数上的优势,即使因为人数太多,地形不够开阔,导致能够在最内圈直接迎击的士兵仅有不足三百人,可他们面对那些力大如牛的活死人反扑,也只是从原来横推大胜之势,转为了僵持的局面,互有伤损。
丰子安急匆匆连退了十步之后,已经处于非常安全的环境之中。
不但周围有亲兵顾守,更有未能到最内圈接战的大批士卒聚拢保护,但,他后退并不是为了求一个安全的庇护,而是要给自己一个尽量不受干扰的机会。
他退了这么长的距离,眼睛仍然盯着院落中的那一抹红光,在他前方的亲兵,都有意识地矮着身子,不会妨碍到他的视线,而那些飞扑涌动的活死人,也不会长久的位于一个地点去阻断他的目光。
许多覆盖着寒霜的灰白色头颅,在白袍将军的视野之中晃动,惟妙惟肖的六叶莲花在视线的尽头,幽然而立。
丰子安手中长刀一刺入地,立于身旁,一转臂,大弓上手,一箭已搭在弦上。
他轻吁了一口气,双臂一展。
即使嘶吼声遍布宅邸内外,呐喊厮杀的声音更沸反盈天,这弓弦逐渐拉开的强韧声响,还是清晰的传入周边十余人耳中。
九石强弓,弓开八分,已需千余斤的力道。
丰子安精神专聚,原本红润的指甲泛白,手背上的青筋如同盆景松树的根须,从手腕延伸到手指的根部,但握弓的手仍稳如磐石。
八角木台之上,蓝色脸谱老者似乎没有注意到有人箭指此处,也好像不在乎有八百精兵正在攻打此处,依旧凝视着六叶莲花,没有做出任何应对。
嘣的一声弦响,迅影掠空,强劲的动力赋予了肉眼难辨的高绝速度。
几个刚好处于这一箭轨迹上的活死人未及反应,身上就少了一块皮肉。
箭向莲花,只听铿锵一声。
当!
箭杆爆裂,木屑四散纷飞,铁铸的箭头尖端弯折变形,反向弹射嵌入地面。
一把铁戟高举,分毫不动地立在刚才那一箭的轨迹上,戟身上还有一点小小的白痕,正是一箭所中之处。
不,那不是一把铁戟,而是一把铁叉上面绑着两把镰刀,一件用农具合并制造出来的简陋武器,可是现在,这件武器表面也覆盖着灰白色的冰霜。
一层灰暗光滑的寒冰,包裹着整个武器,竟仿佛有着比镔铁更坚韧的质地,接下了这一箭之后,只留下了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
武器出现了这种玄妙的变化,持拿武器的人也有异变。
那本来是一个赤着上身的汉子,看一双鞋经年磨损的模样,应该是个卖苦力的人,身上虽然有些肌肉,但并不健美,仅仅是肚腹平坦,双臂皮肤紧绷,坚实有力。
他左边胸口还有一个凹陷下去的脚印,那一部分的死灰色皮肤破损,出现了一块暗红又泛青的淤伤。
可是,就在这人举起“铁戟”的那一刻,他身上覆盖的那一层冰霜,像是一下子被吸入了体内,甚至空中还有一些不知是真是换的灰暗气流向他涌去。
这个人就像充了气一般,双肩的肌肉异样的贲起,双臂好像要变得比大腿更粗壮,肩骨随着肌肉拉长,两肩的宽度一下子撑开,正常的腰部与之相比,变得十分纤细,整个上半身犹如形成了一个倒置的三角形。
“某家守关,谁敢进犯?”
身体畸变成了这种模样,这个壮汉的眼神反而变得灵动起来,脸上呆滞的神色也变得鲜活,不怒自威,喝道,“威虎王帐下大太保在此,受死来!”
他一声大喝之后,手里那一杆高过头顶的铁戟往下一压,平直持在手中,龙行虎步,从八角戏台下的一角,直冲出那片院落。
此人两三步之间就跨过了常人数十步的距离,行动如一头怒狮过境,几个挡了他路的活死人,都被他直接用自己的身体撞开,向道路两边翻滚倒跌。
“威虎王?”
丰子安轻疑一声,心思电转,念头纷杂,手上动作则分毫不慢,弓开五分,一箭急射。
此时,大太保刚冲到亲兵面前,铁箭劲射,他横戟一扫,虽然击落铁箭,却不免空门大开,最前方的两名亲兵同时出刀,一上一下,一个砍他右臂,一个削他双腿。
这两个亲兵出手的速度已经够快,曾经不止一次凭着手中的单刀应对军中小弩的攻击。
可是大太保的应对游刃有余,他手中长兵一抬,铁叉的尾端架住了砍向他右臂的一刀,同时脚下一踢,不知怎的,砍向他双腿的那一刀被他踢了个正着,刀尖压地,一把钢刀被他从中间生生踩断。
那架着刀刃的铁叉又向前横着一推,除了刚才攻击他的那两个,另外也有三人都在这铁叉平推的范围内。
五人或出刀或提盾,合力一挡。
嘭!
一声令人双耳沉闷生疼的震响,前排五人的身体都被推的双脚离地,向后倒飞。
后方亲兵猝不及防,好在反应及时,有的出手抵住前方五人身体,有的提刀从五人身体间隙之中穿过,刀尖刺向大太保。
大太保右臂向上一提,铁叉横着把五个人的身体一起掀上半空,摔向身后,左手一挥,畸变之后真有葵扇那么大的手掌上,隐约凝聚着一层青黑色的气流,一把将第二排亲兵刺向他的那些钢刀全都抓在掌中,几把刀相互碰撞交错,刀刃割肤不伤。
第二排的几人感觉自己的刀都像被铁钳夹住,抽拿不得,随着对方左手向前一伸,那些钢刀都不受控制的倒冲回来,刀柄撞在一个个人胸口、小腹,几乎捅入躯体。
那几人当即口吐鲜血,弯下腰来。
丰子安怒叱一声,弓开十分,急若奔雷的一箭发出,空气中传出一声尖啸。
他这一箭,非同小可,不但弓开十分,所用的箭头更是神机百炼营的大匠精心打造,箭杆上也雕琢斜长孔窍,可以使箭速更急,还能在击中敌人之后,造成很难止血的撕裂性伤口。
当年他离开京城的时候,宫廷中的龙卫大首领评点他的弓箭之技,认为如果他出其不意的发出这一箭,甚至有可能对海王造成生命威胁。
大太保左手握着的几把钢刀向上一挥,金鸣一声,这些钢刀竟被一箭击断,大太保的头一偏,身子向后退了一小步。
丰子安却是心头一颤,当机立断的大喊道:“撤!!”
八百精兵令行禁止,除了最前方跟活死人交战的那些,其他如潮水一般退却。
大太保转过头来,那一支箭,被两排森白的牙齿咬住,横在他双唇之间。
咔!
双眼紧盯着丰子安的大太保没有立刻追上,只是两颚用力,那一根通体铁铸的特制箭支,被他生生用牙齿咬断,两节断箭从他脸庞两边落地,一小节箭杆还被他咬在口中,反复嚼着。
强韧的钢铁对他来说,好像仅仅如同一块炖的不那么软烂的猪皮。
脸颊两边鼓动了几下之后,大太保吐出一团被嚼烂的铁,哼声道:“刀枪脆弱如青瓦,骨肉软弱如春草,你们太无趣了。”
已经快要退到这个宅邸之外的丰子安,没有听到大太保在说什么,他只庆幸这人没有追上来。
这些活死人异变的程度,已远远超乎预料。
原本按照他们之前的经验预测的强度,对于处于前方这个院落中的活死人来说,完全不适用。
尤其是那株六叶莲花,出现的实在太过奇诡。
如果说这些活死人增强的幅度跟刚才的站位有关,越靠近木台上那株莲花的人发生的变化越大。
那么,如大太保这样的,至少还有七个,更有直接站在木台上,与那株莲花触手可及的脸谱老者。
“嗯?另外七个?!”
丰子安忽然惊醒,刚才退出那座宅院的最后一眼,依稀记得,原本站在木台四周的另外七道身影,已经不见了。
这时,数百精兵已退出大宅,踏上街道,惊闻十几道惨嚎。
众人循声看去。
撤得最快的十几人,身上几乎不分先后的喷射出一道道血泉。
一条铁链,贯穿了十余人的躯体,在力道用尽的一刻,又骤然被抽了回去,丰子安几乎可以透过那十几个人躯干上前后透亮的血窟窿,见到站在街道尽头的瘦削男子。
沾满了鲜血的铁链在那个男人手中一抖,抖尽了红色的痕迹,只余青色的铁质,一圈圈盘绕在他手上。
十几具尸体倒下,血流遍地。
边境的士兵是见惯了血腥的,但是这样被杀的场面,也实在是太过惊悚,众人行动都为之一顿。
这时,侧面的一座屋子里,门板猛然破开,一个双手大如簸箕的活死人冲出,两只手,居然直接抓住了两名士兵的腰部。
他像是在投掷标枪一样,将那两个士卒扔出,打倒了一大片人,其中五六个跌落在地的时候,已经血肉模糊,没了声息。
嗤嗤嗤嗤嗤嗤……
街道的另一端,一连串轻微的响动传递过来。
就像是有人拿着一把尖刀,以最快的速度在一张牛皮上不断的捅穿过去,重复着捅穿与拔出的动作。
可是,在这里被捅穿的不是一张牛皮,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士兵。
有人持着一杆顶端削尖的竹棍,从街道的另一端漫步而来。
他制造的动静最小,却最可怕,在他走过的地方,所有士兵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得脖子一凉,就有大股的鲜血带走了生命,颓然倒地。
那两百多名身覆寒霜的活死人也已经追出。
一队士兵向街道另一侧冲去,想要直接穿过那些无人的商铺或住宅,撤退到另一片区域,可是就在他们行动的时候,半空中竟然传来了一片如同箭雨破空的声响。
二十多人身上炸开了血花,先后倒了下去。
丰子安往街道侧面的屋顶上看去,那里蹲着一个干瘦如猴的身影。
那人手上还掂着几块瓦片,轻轻一捏,瓦片就成了一大把碎片。
丰子安看着那些瓦片从那人指上滑落,想着刚才倒下的那些人,只觉得每一块碎瓦上都传来了浓重的血腥气。
明明人数占优,遍布于整条街道上,可现在,丰子安和他手下的士兵,却像是被反过来包围了。
丰子安的心沉了下去,这个时候他反而没有多少心思为这些死伤的将士感到悲伤了,脑子里只转动着另外一个念头。
‘仅凭镇外的那些兵马,就算有两百火枪恐怕也挡不住他们。’
‘还好是我来了,我死在这里,当会引起整个大齐的注意,早日倾力围剿!否则的话,以他们这种变强的速度……怕是真要化作传说中祸国残世的妖魔一流。’
宅子里传来一道悠扬的声音。
“八太保,为孤王,尽斩之。”
到了这个时候,众多士兵才醒觉,原来庭院里面的乐曲声,居然一直都没停过,一声声,如裂帛,银瓶乍破水浆迸,死气横秋杀意浓。
“得令。”
八道嗓音,有的在可以看见的地方,有的在未知的阴影中,一同响起。
屠杀式的攻击从八处展开,数道人影跃上高空。
“来!”丰子安右手五指抽四箭上弦,怒喝张弓。
“昂!”
街道拐角处,那条贯穿伏虎镇内外的大路上,一声象鸣,庞然大物奔腾而来,七道身着道袍的身影并排落地,起手掐诀,右脚跺地,七片黄符同时飞出。
七人齐声:“扶龙下谕,金刀火雨,急急如律令!”
第183章 道声,武影(5000)
伴随着简短的咒语,七张飞出半空的黄符无风自燃,却是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火焰纯净,没有一丝杂色。
就在整张符纸都被金色火焰吞没的一刻,咻咻之声,连绵不绝的传出,七个金色火球炸散成超过百道飞刀一般的金色光焰,向着那些肤色死灰,面覆寒霜的活死人迸射而去。
金色的光焰虚幻不实,虽然速度并不弱于强弓劲弩,但是落在活死人身上,并不能带来弓箭一样的贯穿伤口。
那些被击中的活死人,顶多是衣服上被燎出一块焦痕,或者皮肤上出现一块像涂了灶灰一样的黑色痕迹,对他们来说,这样的伤,不痛不痒,不退不倒。
他们依旧向前扑击,可是,当他们变回了寻常状态的肢体击打在盾牌上,被震荡开来的时候,众士卒才发现,这些活死人眉发之间的冰霜,不知何时已经消散。
本来可以空手拍开盾牌,五指如刀的怪物,又变回了那种可以被一盾一棍轻易打倒的状态。
“什么时候道士也敢上战场了?装神弄鬼的把戏!”
双手大如簸箕的二太保,怪声轻蔑一语,把两只手在身边的活死人背上一按,整个人便从人群之间跃出,向着那七个道士扑射出去。
这七个道士看起来都很年轻,并排站在街上,恰好能够占据街尾的这一段空间,像是七株杨柳老树,跟这里因为刚才战斗而略为破败的房屋及地面布满尘埃的青砖,有一种奇异的契合感。
他们年纪虽轻,但是眉眼之间波澜不惊,好像对于活死人这样的怪物早就司空见惯,只是在见到二太保那双手的时候才微露凝重之色。
“扶龙下谕,画地成牢,急急如律令!”
七人一手掐诀,一手从袖子里面甩出拂尘,往地面一抽。
七把拂尘抽过的痕迹,刚好首尾相连。
一条粗长微净的扫痕,横断街道。
嘭!
二太保前冲的身体抵达了那一条界限的时候,忽然停顿,两手平举,身子还微微震了一下,像是撞到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
他一双怪手指节嶙峋,手指末端的指甲都卷成尖锥的形状,如同熊虎利爪,刚才作战的时候,无论是面对刀枪还是盾牌,都是一握即碎。
就算是那真正的青砖坚墙放在面前,大抵也经不住他双手一掏,如今一被拦住,他十指立刻向前一抠,空中传来一种近似于琥珀被压出裂纹的声音,十根利爪附近的空气里浮现出冰裂的苍白纹理。
看不见的墙壁在巨大的压力之下,显出肉眼隐约可见的形态。
却原来是一层浅白色的光晕,从刚才拂尘在地面扫过的那一条线上升起,阻隔在七个道士前方。
这一片白光并不像是内家高手的护体真气一样,由自己体内散发出来,而像是本就存在于自然中的某种力量,从四周空空大气之中,被牵引到这条痕迹上,凝聚成这样的防护。
可是随着二太保吐气开声,双手上不断加力,浅白色光晕上的裂痕越来越大,眼看着就不堪重负。
七个道士动作一致,拂尘在面前一扫,搭在臂弯里,左手已经再度拈出了一张黄符。
“我来。”
七名道士身后的烟尘之中,庞然的阴影停住,大象背上传来一声低哑嗓音,随即,一把碧绿拂尘扫开烟尘,展露出老道士的身影。
老道士一扫之后,把拂尘搭上肩头,以手握的木柄向前,指向二太保。
“扶龙敕令,阴气降,阳气升,内火坏三焦。去!”
不见老道士身上有任何东西迸射出来,二太保忽然觉得胸口一热,体内传来一阵灼痛,双眼眼白颤动了一下,生出一条条血丝。
“啊!什么把戏?!”
剧痛袭体,二太保飞速后退,双手下意识想要捂住疼痛的地方,可是在胸口,肩头,腰部各停留一会儿之后,却有些搞不清到底是何处在发疼。
大象背上的老道士若有所思,道:“居然这么大的反应,果然是阴气深重,不类活物。”
他在这里念叨的时候,三道黑影从他身边翻过,各自在象身上踏了一脚,直接跃过已经龟裂瓦解的白色光墙,通向活死人群中。
一道铁链抖动声传来,三太保双臂之上缠绕的铁链一气甩出,长长的锁链,如同两条出水巨蟒的尾巴对着那三条黑影抽打过去。
三个黑衣劲装汉子在半空中扭腰转身,相继避让落地,他们脚下如同踩着湿滑的泥地,脚后跟始终不离开地面,冲步向前,一滑之下,直接穿过七八步的距离,三面夹击,攻向三太保。
三太保两端的锁链来不及收回,将双臂一开,缠绕在双臂之间的那一段锁链崩紧,迎向三人的拳头。
不料,这三个人出手刚猛,手臂却软的像是几条无骨蛇,飞速的一拐,拳头从三太保双臂和锁链之间绕过,一起打在三太保胸口。
三太保咚的一声,滑退出去,双臂一抖,锁链的两端抽回,缠绕在街道两侧的两根柱子上,长长的锁链一绷,才止住了他后退的动势。
他站稳之后,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胸口,一伸手,竟然把自己胸口衣物扯破,露出死灰色的胸膛上,几个紫色的针眼。
三个黑衣人各自转了一下手腕,看着稳立的三太保,面上都有意外之色。
他们中指上都戴着指环,戒指里面有一寸长的毒针,针尖闪着一点紫色的剧毒光晕。
这种剧毒,是大齐皇宫中的龙卫独有的手段,曾经有一代龙卫受命对付权阉的时候,只是把一枚戒指摘下来抛入井中,那宦官府内三百多口人,当天晚上就有半数毒发身亡,尸体双唇及眼睑发紫。
还有一回,塞外进贡的犀牛发狂,有龙卫以毒戒一划,毒针根本没能切穿犀牛皮,可是那犀牛也口吐白沫,暴毙当场。
然而,今日三名龙卫同时以毒戒击中这个敌人,对方居然浑若无事。
他们三个这一耽搁,脸上脖子上寒毛一竖,心中生起极度危险的感觉,连忙闪身避让。
就在他们脚下走趟泥步,以不逊色于鱼虾入水的灵动闪开之后,他们刚才所处的位置,就被一大片碎瓦所覆盖。
那两三块青石砖的范围,至少被嵌入了六十多片碎瓦。
瓦片的材质本来比这些石砖脆弱,更何况扔出这些瓦片的人,身处于二十米开外的屋顶上。
这些瓦片的杀伤力,几乎已经不弱于火枪营配备的新型火枪了。
那蹲在屋顶上的八太保一个人,就差不多能等同于数十个蓄势待发的火枪手,而且发射起来没有间隔,精准的程度更为可怕。
手持碧绿拂尘的老道士看见那些碎瓦片,眼神却是一凝。
他在那些瓦片上,看到了常人不可见的一缕缕阴气腾起,灰黑色的阴气如几线青烟。
‘这是……恨火焚身,透骨锥心?怎么这么像是魔宗艳涂门的发镖手法。’
也许是因为三名黑衣人躲入两边房屋之中,不易看准,屋顶上的八太保转换了目标,一把一把的碎瓦片都朝着街尾的这些道士撒过来。
瓦片投射的速度之快,很难反应,好在七个道士早有准备,手中黄符纸自行震碎,再起防护壁障。
老道士收敛神思,吩咐一声:“合使三官阳火咒。”
七名弟子之中,最左边那个神色一愣,顺口说了一句:“这咒不伤人。”
“正要不伤人的,这道咒法用在此时,恰如其分。”
老道士率先颂咒,同时拂尘一甩,青绿色的细丝突然延长了七尺有余,从大象背上一直抽打到七名弟子身前的白墙之上。
那如墙白光之上已经布满了瓦片,且数量还在不断增长,裂纹四散,可被这拂尘一抽,镶嵌其上的碎瓦都被震落,一层青色光晕蒙上,裂缝尽数消失。
又是一把瓦片打在上面,却直接碎成了粉末,没能给那面墙壁留下任何裂缝。
而随着八道念咒的声音响起,有虚无飘渺的白色火焰从地面上延烧过来。
三太保本来撤回了自己的锁链,正要向这边发动攻击,被那白色火焰一扫,脸上突然痛的扭曲了一下,连忙退后,跳上屋顶。
白色火焰所过之处,那些活死人吱哇乱叫,纷纷退开,惊恐万分,纷纷一头撞进两边的房屋之中,不敢在街上停留。
原本正在跟他们拼斗的众多士兵也来不及避让,被火焰漫过脚踝,却意外地并未感受到灼热痛苦,反而觉得精神一振,心里油然多出了几分自信。
传说人身上本来就有肉眼不可见的三把火,在头顶与两肩,生机旺盛则火力旺盛,阴邪不侵。
这三官阳火咒,本来是用来为人加持,增强这三把火,或驱逐宅地阴气的咒法,现在使出来,却比真正的火焰更让那些活死人惧怕。
就连街道另一端拿着那根削尖竹棒杀个不停的六大保,也在白色火焰从人群脚下蔓延过来的时候,匆忙后退。
丰子安见状,抓紧机会,趁着活死人都退散的时机,带着剩余士卒往街尾退去。
他们人数太多,而街尾那边又被几个道士的青色光墙挡住,即使尽量压缩队列,也还是占据了小半条街。
就在他们退到街道这一端的时候,之前那三名黑色龙卫又从两边屋檐下跌出。
这三人几乎跌坐到白色火焰之中,身上多了好几道或凹陷或扭曲的伤口,但他们的意志堪比那些不知疼痛的活死人,一跌之下立刻起身,如同狸猫翻跃,迅速靠近到丰子安身边,仍是一副拱卫的姿态。
两边破碎的门板之间,除了刚才那些逃窜进去的活死人,又有提着斧头、大刀、双锏的身影显现,一个个站在门槛上,踏在屋檐边缘,目光扫过街道上的白色火焰,看向丰子安以及那坐在大象上的老道。
那长街中段的镇长宅邸,之前那些被打断了腿的活死人纷纷爬出,有的竟好像已经恢复了一些,勉强可以站起。
接着,八角戏台也被抬出门外,众乐师紧随其后。
这八角木台一出门,门前那一段白色火焰莫名熄灭。
咒法遭遏,老道士索性停止颂咒,任由街道上白火渐熄,两侧的那些活死人踏上长街,他只注目戏台上蓝色脸谱的老者,口中啧啧称奇。
脸谱老者在台上双臂一横,任凭大袖垂落,止住了蠢蠢欲动的众多活死人,吟道:“道士?尔等似乎真有几分奇术,报上名来。”
“贫道刘青山。”
老道士居然真跟对方交谈,他在大象上站起,行了一个众人见所未见的礼节,自称贫道,报的却是俗名,语气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道,“阁下身上居然没有被人拘役祭炼的痕迹,只凭自身,能在这十余日之中就恢复一定的理智,号令其余幽魂,想必你生前也是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幽魂?!”
丰子安等人早就对这段时间的古怪现象有所猜测,但真正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还是生出几分难辨真幻的感觉,犹如身处一个荒诞的梦境之中。
不过,刚刚苦战过的酸痛筋骨,身亡的同袍,还在街上流淌的那些鲜血,又提醒着他们,这噩梦一般的场景,是再真实不过的事情。
“孤王朱可用。”脸谱老者垂头看着自己的衣服,道,“这一身戏袍,倒恰好是为孤王准备的。”
刘青山捻须点头。
那三名龙卫之中为首的一个,却听到耳边传来老道士细微的声音:“这朱可用是什么人?”
龙卫道:“朱可用就是威虎王,数十年前一个造反的异姓王。”
他说了这两句话,周边人有些奇怪的向他看来,本来刚才老道士的问题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
不过威虎王这个名字,在场的人大多都听说过。
此人当年造反的时候,兵锋极盛,麾下又拉拢了许多大拳师,连宫廷龙卫的刺杀都尽数挡下,可是后来被朝中大将以奇谋斩了大旗,声势急衰,被一举击溃。
这威虎王聚集残众,一路逃到边境,在伏虎镇又逢大败,最后被追剿围歼于铁衣城外。
这些故事在北方边境被编成戏本,附近数十城镇之间,耳熟能详。
“原来是威虎王。”刘青山左手在袖子里掐了一张符纸,朗声道,“王爷,须知世间万物天数使然,你当年兵败,自是受天所弃,而如今能以幽魂之身复苏,却说不得是得了几分天眷的。”
“一死一生,前尘俱往矣,王爷是想再为前世遗恨折损了这几份运数,还是幡然悔悟,走上一条通天坦途呢?”
刘青山左手隐藏的纸符发出青绿色的光华,周边的人听到他的声音,如同被一股清泉浇遍全身,不温不凉,只觉得心旷神怡。
而在八角木台上,朱可用眼神一刹迷离,顺着刘青山的话说道:“什么通天坦途?”
刘青山脸色微喜,豪允道:“你可知幽魂也有寿数?常人一死万事空,而若侥幸有大怨之气,聚拢残余念头,受到阴煞滋养,有时数十年光阴度过才能得到些许清醒,所生幽魂心识也不过数年之寿。几年之后就会意识散消。”
“然!”刘青山声音一提,左?之中的纸符几乎要被青色的光芒燃烧起来,青色的迷离光彩顺着他的双眼直接注入朱可用的双目之中,旁人根本无从察觉,只听他道,“你若是随我修行,成我道兵护法,得我传授神通变化之术,便可以长生久视,更有千变万化之能。”
“褪去幽魂之身,而称神!”
这最后一句,朗然回荡。
“褪去幽魂之身,而称神!”
朱可用呆立当场,木然道:“那……该怎么做?”
刘青山见状,喜难自抑,周边的众人也察觉到异样,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全副心神放在了惑控法术上的刘青山,没有在意他那一道青色光墙时限已至,无声崩解。
老道循循善诱,扬了扬自己手中拂尘:“你先命令你身边这近千幽魂,一并沉眠,然后你脱离那具躯体,投入我这拂尘中来。”
“好。”脸谱老者木楞楞的应了一声,低头,又抬头,举起手来,发出号令。
“八太保及众将士……”
冷风轻扫,众人屏息,眼看着那一只灰白的手挥落。
“杀!!”
一语惊心,刘青山左袖中纸符忽然炸开,袖子被撕开一个洞,他目现愕然之色,只见那蓝色脸谱的王侯勾起唇角,戏谑一笑,哪有半点迷离。
咻咻咻咻咻!
不及反应之间,漫天碎瓦洒落,集中在八名道士身上。
七个年轻道士脖子里挂的玉符自动激发,却只能护住要害,双手手指等四肢末梢未及防护。
手一颤,鲜血流溅,拂尘落地,袖子被撕裂,大量的纸符尽数撒落。
刘青山身上浮现完好的青色光罩,挡住了碎瓦,却被一条魅影也似的竹竿飞射重击,从大象上翻倒下去。
戏台前,众多活死人大吼冲刺,大太保拖着铁戟走在中线,他并不像周围活死人那么急躁,但却是速度最快的一个。
一戟朝天,扫向丰子安及三名黑衣人。
陡然间,空中一声锐响振来。
一把修长笔直的单刀飞旋而来,如轮盘切转,撞在铁戟之上,大太保竟身不由己,被震退数步。
长刀倒飞而回,一道水绿人影纵身落在象背上,一手接刀,横于眉前。
在她上方,一件白色披风掠过,飞过小半条街道,坠落在众多士兵前方。
嘭!!
尘埃四散,数十名冲锋在最前方的活死人一同被震倒。
方云汉一手负后,甩开披风,平和道:“你们,是谁伤了金色秋?”
第184章 摧枯拉朽
天色越发的阴暗,本就没有日光的天空之中,像是又泛起一层墨色的晕云,那种带着异样惊悚感觉的风,仿佛从天地六合之间生出,四面俱来。
这风不算多急,却愈发显得阴寒,且源源不绝。
八角木台上的六叶莲花绽放出愈发深邃的红光。
方云汉一语未落,目光越过众多活死人,触及那株六叶红莲,眼前忽然一阵轻颤。
武侠人物模板的半透明界面不唤自出,在方云汉的视野之中颤抖了一下。
【武侠人物模板:
启动新一次穿越的进度:0】
那显示为零的进度条,不知为何泛起了一阵虚幻清丽的光焰波动,又很快恢复正常。
方云汉凝神一看,界面上一如往昔,没有多出任何字迹,但是刚才的颤动必有因由,他心中涌起了几许疑虑,再度注视那株莲花,却没有引发第二回的异动。
而木台上,莲花光华的明暗程度也稍有变化,引得脸谱老者不明所以的侧目。
叮!
四处震倒的活死人之中,只有大太保稳住了身体,以手中铁叉往地上一顿。
他注视方云汉,脸上有一瞬间的严肃忌惮,但紧接着就化为满不在乎的粗声大笑,叫道:“金色球是个什么东西?金色的球?”
方云汉原本投向远处八角木台的目光放低了一些,落在大太保身上,道:“既然你先说话,那你就做第一个吧。”
他脚尖轻轻一点,身子飘起,向着大太保掠去。
“脚下无根,来的正好!”大太保双眼一缩,手中如戟铁叉往上一提,整杆铁叉竖直向上窜升,握柄在他右手虎口之间摩擦,待手掌来到尾端,五指一收,长臂舒展,便将这杆长兵器尽量放长,单手握持横扫而去。
呼!
形成倒三角状的上半身固然畸形,但也极具力量感,这一下扭腰甩臂,大太保前方的空气被打出一道响亮的气爆,像是一头生撕虎豹的山魈举着千斤巨石砸落的威势。
可这势在必得的一击却打了个空。
方云汉人在半空,提了口气,身子猛然拔升一尺,避开了铁叉横扫,一脚踏向大太保头顶。
大太保连忙一矮身,扫过了一个半圆的铁叉来到自己身前,被他左手握住中段,双手齐举,以铁叉的握柄横架了这一脚。
嘭!
大太保双足崩开砖石,陷地半尺,向上齐举的双臂猛的一弯,双掌扛着的那一柄铁叉,直接压在了自己头顶,砸得他头发向下一陷,双眼几欲突出,背弯如虾。
方云汉脚底踩着一杆铁叉,可是脚后跟和前脚掌都已经碰到大太保的头发,便使了一个大巧若拙的千斤坠,空气中一圈微澜从脚下散开。
以他此时的功力,这一坠何止千斤。
只听咔嚓一声,大太保脚下的砖石裂缝猛的延长了两倍,几乎触及这条大街两边的房屋门槛,身体又矮了一截,七窍之中都流淌出深色的血迹。
“居然!!”
活死人之中几个已经有了清醒意识的,以及丰子安这边的众多士卒,脸上都露出惊讶震撼的表情。
刚才大太保动手,虽然杀的人不是最多,却是气势最猛烈的一个,铁叉一横,平推向前,好似有着足以横扫千军的无穷大力。
可这回交手,只一眨眼的功夫,竟然就被踩得喷血了。
三太保见状,嘬唇发出一声尖啸,胸腹一鼓,牵动右臂顺势抖手发劲,把铁链急射而去。
铁链破空发出的尖锐声响,跟三太保嘴里的尖啸重叠,给人一种他是用声音操控着铁链飞射出去的奇异错觉。
那一根铁链,就像是声音一样快捷绝伦,无可阻挡。
与此同时,一边的屋顶上,八太保又一次抓起了两叠瓦片,碎瓦如同满天星,又像是一片夺命的雨点,洒向方云汉。
方云汉脚下牢牢压着大太保,探手一捏,手指就像是啄木鸟的喙,在幻影般的指尖一动之际,捏住了铁链尖端,并急速翻转手腕。
整条铁链都随着他的动作而拧转,与铁链另一端的三太保所发出的力道相悖,铁链立即扭得像是一根细长的麻花,砰的一声从中间断开。
落在方云汉手里的铁链约有八尺长,断开之后,他扬手一抖,八尺铁链就在空中抖出一个个圆圈,把向他飞射而来的百十片碎瓦全部荡开。
如同猴子一样蹲在屋顶上的八太保,两手一分,又抓住了两块瓦片,正准备抛出,却见那白衣人把铁链在手中一捋,像是空手捉箭投壶一般,轻松儿戏的向这边屋顶上一掷。
‘不好。’
八太保脑子里闪过一道惊呼,但身体的动作却追不上脑子的速度,刚想要做出向右闪避的动作,左肩已经被一条长影贯穿。
笔直的铁链末端不知什么时候被打了个结,当铁链前端贯穿了八太保的左肩,一穿到底的时候,那个粗大的结,就堵在细长铁链刺出的伤口上,把八太保的整个身体带动起来,从屋顶上飞出,钉在后方一座较高的酒楼柱子上。
铁链前端穿柱而过,八太保以左肩为连接点,被挂在了那三楼柱子上,两脚悬空。
“全都上。”终于压住了体内莫名剧痛的二太保,见到了这一幕,厉吼一声,冲锋在前,众多活死人再度随他发动冲刺。
二太保最先冲出,不过攻击最先抵达的,是拿着一把长柄斧头的四太保。
他一斧头扫过去,砍向方云汉的脚踝,方云汉左脚一抬,脚尖提前戳在柄上,踢开了斧头。
不过方云汉踢出了这一脚,身子也微微向后倾斜,二太保又向他扑来,他左脚在空中变向一扫,踹在二太保肩头,身子倾斜的角度更大,身体下方就传来一声大怒低吼。
“给某家……”
大太保死灰色的唇角裂开到最大的弧度,露出牙龈,两排死死咬住的牙齿间蹦出了几个字,抓住这个机会,奋力一挺腰。
“起开!”
一层灰暗的气流从大太保双臂之上喷发出来,被灰白冰层覆盖之后,坚韧程度已不可同日而语的铁叉,在这一层气流推动下,嗡然一震,犹如一尾震怒的龙鱼,竟发出不逊于铁钟颤鸣的声响,震荡着,要把方云汉掀开。
方云汉确实被掀飞,可却不是那种不由自主被抛飞出去的姿态,而是行云流水的在半空中翻了个身,头下脚上,双手抓住了正在向上高举的铁叉。
接着他身体继续翻转,双足落地,与大太保背贴着背,形成四只手一并高举,握着那杆铁叉的姿势。
这一番变化令人眼花缭乱,大太保更是完全没能反应过来,就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被背后传来的一股力量顶上半空。
方云汉已经把腰一弯,双臂将铁叉一拽,就将背后两脚陷入地下的大太保拔起,抡上半空,使其脸朝下的砸在了地上。
轰!
街面震动了一下,被砸出一个人形的凹坑。
方云汉夺了铁叉,背对着众多活死人,一手持铁叉向后随意一扫,无论是四太保的斧头,五太保的大刀,还是七太保的双铁棒,都被这一铁叉荡开,甚至险些被铁叉尖端划破肚腹,全都惊得缩腹后退。
一扫之后,他把铁叉尾端沿着人形坑的边缘,斜着往下一插,就将大太保的身体撬了起来,抛向丰子安的军阵之中。
丰子安的亲兵,立刻有四人动手,接住了全身筋骨欲裂的大太保,趁机卸了他四肢关节,将他压制在地。
八角木台上的脸谱老者眼见大太保被擒,终于抑制不住,咿呀一声拉长了的腔调之中,他飞身而起,脚尖在那些活死人头顶上点过,速度快的像是一只急纵的鹰隼,一晃眼就越过了所有活死人的身位,穿过少说也有六十米的距离,来到了双方交战的最前沿。
被惊退的四太保等人还没有重振旗鼓,被踢开的二太保还没能从地上爬起来,脸谱老者的阴影已经从空中投射下来,居高临下的,向正背对着这边的方云汉,一掌拍下。
方云汉听得脑后风声,把铁叉往后一抛。
脸谱老者的这一掌击中了铁叉的中断,在铁叉一弯之际,只觉得一股刚柔并济,沛莫能当的力量反卷回来,使他从空中跌落,连退数步。
铁叉则弹回了方云汉手中,通体铁铸的长兵器停住时,首尾两端还如同一根柔韧的青竹,晃了一晃。
脸谱老者还没站稳,方云汉已经闪电似的转身,抬手一刺,铁叉尖端直指他咽喉而来。
这一刺不但快似惊鸿,更携带着一股避无可避的惊人气魄,脸谱老者迫不得已,惊喝一声,双脚连连蹬地,向后急退。
他来的时候威风八面,却只出了一掌,就已经被迫狼狈后退,震惊于对手实力远超估计,高深莫测的同时,心中亦不由得浮现出一种古怪至极的感觉。
兵败数十年之后,威虎王朱可用以幽魂之身复苏,又在似梦似醒之间,得到万寿之神传下功法,唤醒八太保的意识,带着近千幽魂叩拜神灵,得以吸收阴煞之气。
这本该是传说故事一般的开端,接下来的发展当然该是威虎王重返人间,屡战屡胜,步步登高,修为上也直入青云,等到实力登峰造极,兵锋席卷天下之际,击败最后的大敌,竖立不世功业。
这是他自许的第二段绝艳生涯。
可是现在,他好像是还没出家门,那最后的大敌就已经迎面撞上来了。
即使他已经拼尽全力在后退,那闪烁烈芒的铁叉尖端,仍然逐寸逐分的迫近了咽喉。
铁叉上原本覆盖的灰白色冰层,已经被方云汉掌心透发的灼热真力蒸发,整个铁叉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金红色光芒,而在尖端处,那种炽烈滚烫的感觉更加明显。
脸谱老者心知,如果被这一铁叉刺中,恐怕绝不会是被寻常铁器刺穿要害那样便宜,幽魂之身怕是也要受到不小的影响。
这时,铁叉两旁,一刀一斧,分别从左右砍来,原来脸谱老者已经退到活死人群中,四太保,五太保出手干扰。
周边的活死人虽然多,但一靠近脸谱老者,就会被铁叉上散发的无形压力排开,也只有几个太保能突破这层压力,有机会协助阻截这一刺。
可是刀斧未落,两支铁箭已经精准的射在这两件兵刃上。
三十米外,丰子安手中弓弦微颤,右侧一道绿色身影迅动,在眼角余光之中拉出长长的残痕,似乎在一步之间,移动到了活死人群之中。
向着铁叉探出双手的二太保两腕一凉,一条无声的刀光掠过,两只簸箕大的怪手,就脱离了手腕,跌落下来。
二太保喉咙里一声尖嚎才起了个头,水绿色的身影在他身边旋转,刀柄已经打在他太阳穴上,将他击倒在地。
而刀刃,则在旋身的同时,切断了三太保手中残余的铁链,顺便削断了他的四根手指。
刀光一旋一止,公孙仪人站在二太保和三太保之间,刀尖在停顿的时候,分毫不差的抵住了六太保刚找来的一根竹棍尖端。
两股劲力在针锋相对的一点对碰,六太保手里的竹棍啪的一声裂成两半。
而在此时,方云汉已经追着脸谱老者深入活死人的包围,铁叉的尖端和脸谱老者脖子之间的距离,无可遏止的归于零。
嚓!
脸谱老者立刻浑身一僵,踉跄后退的脚步强行止住,在他脖子左右两侧,有皮肉烧焦的味道传出。
那一柄铁叉尖分两股,方云汉没有直接刺穿他的脖子,而是用铁叉卡住了他的脖子,手腕轻轻一压,已经使的脸谱老者膝盖弯了三分。
他神情虽然平淡,但语气中威胁的意味浓的能滴出水来,就算脸谱老者的体温本来就接近于寒冰,竟然也觉得更冷了一些,颤然听他问道:“说,怎么才能让这些镇民恢复正常?”
说话间,长街彼端,边军士卒后方,刘青山刚扶着大象站起,望见了这一幕,连忙甩出一道纸符,并急切喊道:“小心,那样制不住他。”
脸谱老者原本正想着如何拖延时间,看见那纸符飞来,脸色一变,不再迟疑,发出一声阴啸。
周边那些无法靠近的活死人中,有两个奋不顾身的跃起,压下纸符,另有两个,居然挥爪撕裂了自己的咽喉。
一大片深色的血液涌出,断喉气绝的两具尸体倒下,两团看不真切的黑气透体而出。
第185章 谋三日者谋今夜(5000)
这两团黑气飘忽不定,从那两具尸体上飘出来之后,并没有攻击方云汉,为脸谱老者解围,而是直接飘向丰子安军中。
黑气之速,正如风中青烟,一闪而逝,没等丰子安等人做出任何应对,军中有两个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伤的士兵,就被这两团黑气扑中。
“啊!”
两名伤兵发出尖利的嚎叫,两眼往上一翻,眼眶里面就只剩下了眼白,而从那两只眼睛边缘处开始,死灰的颜色在皮肤上急速的蔓延开来,整张脸孔,然后是脖子,手臂。
虽然衣甲全备,但只看见这几处肤色的变化,就能猜到在衣服的掩盖之下,这两名伤兵身上的皮肤已经全变成冬日灰石一样的颜色。
随着肤色的变化,两人亦丧失了理智,手掌都不懂得抓握,任由木棍和盾牌滑落,张口挥爪,向四周的人发动攻击。
不过他们两个身处于众多士卒重重包围之中,还没来得及锁定攻向哪一个,一根根木棍就从四面八方杵过来,顶弯他们的膝盖,别住他们的双臂,压住他们的脖子。
如同形成了两个钳制身体各处发力关节的牢笼,把他们制住。
身体虽然被制住,他们的嘴巴还在吼叫,丰子安见到了这熟悉的一幕,唇角立被他自己咬的渗出血来,向朱可用那边怒喝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
“嗯?!”
方云汉回头一看,也不禁怒上眉梢,手上力道骤沉,贯注了雄浑内力的铁叉都随之一弯,铁叉尖端蓬出一股火苗,携带一股足以镇伏九尺大罴的巨力压下。
脸谱老者抵受不住,双膝触地,砰然一声,膝盖触碰到的地方,石砖破碎,向下凹陷,两片蛛网状的裂痕交错,遍布于四周。
但也就在朱可用跪下的时候,周边所有活死人齐刷刷的抬手,把爪子放在了自己咽喉之上。
那些普通活死人未必能以这样的方式自尽,可是约两百名身受灰霜的活死人,其五指如匕,又不知疼痛,却绝对可以轻易的撕开自己的喉咙。
长街之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看似荒诞的一幕,结合刚才两名伤兵异变的场景,却只让人感到深深的寒意。
“呵!”方云汉气笑一声,俯视着脸谱老者,道,“形形色色的人我也见得多了,还没见过有谁能这么干脆利落拿自己的手下威胁敌人的,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
铁叉尖端的火焰燎去了脸谱老者后脑的几处长发,空气中的焦臭味又多添了几分,朱可用仰头:“可孤王这一招有用啊。”
本来是为了凸显威严的蓝色脸谱,也掩盖不住此刻控制这一躯体的意识露出狞笑的表情,“因为你在乎他们。”
“别听他的鬼话。”纵上了象背的老道士又喊道,“这镇子上的人在被幽魂占据身体的一刻,本来的心识就已经被冲毁,是根本不可能救回来的。”
刘青山调复元气,破了的左边袖子里,又飞出两张符纸,分别贴在那两个伤兵头上,嘶吼的声音顿时消失,异变的伤兵不再挣扎,眼白转过来,露出了瞳孔,却还是一片呆滞,没有半点恢复清醒的迹象。
朱可用虽是跪着,仍拢了拢袖子,索性换了跪坐的姿态,夷然无惧:“这老杂毛说的不错,这镇子上的人无论如何是救不回来了。”
“但,你跟这个小镇子上的人其实没什么关系吧?既然你在乎他们,当然也会在乎其他可能被幽魂占据身体的人。”
脸谱老者摊开双手,“此处幽魂九百余,铁衣城也就在西北九里,你知道城中有多少百姓吗?”
长街彼端,丰子安道:“道长,如果这些幽魂换身体的话,你能拦住它们吗?”
“数量太多了,贫道没这个把握。”刘青山摇摇头,随即暗中换了传音入密的术法,使得自己的声音只有丰子安一个人能听到,道,“不过,贫道等人在京城接到急报之后就已经有所准备,如果再有三天时间的话,就有一定把握将之全歼。”
脸谱老者相隔近百米,却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道:“看来这个老杂毛还有些自知之明。”
他凝望着方云汉,“幽魂不死,如果你还要继续的话,就做好准备再赶回铁衣城的时候见到更多尸体吧。你说,到时候那些人算不算也是你害的呢?”
“幼稚!”
冷声入耳,公孙仪人拖刀走来,刀尖在青砖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她步步靠近,看着脸谱老者,寒玉似的五官神情之中露出尖刻讥讽的笑容,“这种混淆视听、巧言攻心的幼稚把戏,真是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于一位曾经称王的大将口中。残杀无辜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明眼人心中自有公断,至于那些愚昧不明或者心怀叵测之辈如何吠吠……”
她站在方云汉身边,轻声而不容置喙的道,“谁会在乎?!”
脸谱老者听着她的嘲讽,目不斜视,只看方云汉,却发现那个他认为年轻仁慈的敌人,从始至终,神色全无波澜。
方云汉把铁叉的柄摆向身侧,靠近一步,俯身迫向脸谱老者,道:“你说了这么多,我只好奇一件事。”
“如果幽魂不死,你为什么怕我?”
一问刺耳,朱可用自以为外表不动声色,却在方云汉俯下的双眼之中,看到对方眼睛里映出的那一张蓝色脸谱突然僵硬起来。
于是,他脸上更僵。
“让我猜一猜,是因为你觉得我有可能威胁到你的幽魂之身,又或者说,是你现在这具躯体,改造到这种程度也颇为不易,不愿意就这么舍弃。所以你虚张声势,虚言恐吓,不过是试图以惨烈的可能性,搅乱我的心绪,掩盖你的恐慌。”
方云汉端详着朱可用每一点细微的眼神变化,道,“那么,你所畏惧的。是后者,还是前者?”
朱可用面上僵持良久,恨声道:“你……”
“但无论是哪种,我方确实都拦不下所有的幽魂,只会让事情走向极端的结果。”方云汉似不准备给朱可用开口的机会,突然后退一大步,收了铁叉。
他刚才被威胁的时候波澜不惊,现在已经在心理上对朱可用造成了一定的压迫,却出乎意料的退却。
这种做法,不但丰子安那些人想不到,连朱可用也有一种怪异的落差感。
明明成功逼得方云汉退让,朱可用此时却又不觉得自己成功了,反而更有一股郁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方云汉继续说道,“极端的结果对双方都不好,所以我退一步。现在我不会尝试杀你,甚至会退出伏虎镇,但你也要遵从我提出的条件。”
朱可用道:“什么条件?”
他这句话说出去,才惊觉双方对话的节奏,已经被方云汉所把握,神情又有少许变动。
可转念一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方云汉可以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杀了朱可用,而经过刚才的一轮交手,朱可用已明白自己当下根本没能力尝试去杀方云汉。
双方的力量本就不对等,只不过朱可用掌握着殃及池鱼的手段,叫人投鼠忌器。
其实,朱可用确实城府深沉,之所以这么容易被逼的表情上露出端倪,也是因为当前局势对幽魂一方来说,是本质上的恶劣。
所谓王侯将相,之所以常常显得比普通人从容太多,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余地,当真的被逼到接近穷绝处,大多数的表现也不会跟常人有太大区别。
方云汉随手扔了铁叉,道:“第一,我退出伏虎镇之后,你们也不能在伏虎镇之中肆意游走。所有幽魂附体者,尤其是以你为首的这几个,都必须位于在镇外可直接观察到的那条大路上。”
朱可用道:“我……”
“第二,我要那株莲花。”
方云汉抬手指向八角木台上那红光潋滟的奇物。
朱可用涂成白色的两边眉骨位置动了动,情绪起伏明显比听到之前那个条件的时候大了许多。
二太保至七太保,此时已经来到朱可用身边,把他扶起,他定了定神,回首看了一眼八角木台上的莲花,道:“好,这两个条件我都答应。”
朱可用命令身后的那些活死人退开一条通往八角木台的道路,抬头看着丰子安他们那边,音量抬高了一些,道,“不过你的条件孤王答应了,他们的意见又如何?”
丰子安尚未开口,护在他身边的短须龙卫就向着这边恭敬抱拳,扬声说道:“海皇已有定见,我等岂有不从之理。”
朱可用恍然道:“原来你就是这一代的海皇!”
方云汉只道:“那就来几个人,连那个木台一起搬走吧。”
他大大方方转身离开,公孙仪人想了想,跟在他身后。
二太保在朱可用身边低声道:“咱们真要一直留在他们视线之下?”
“你们不必觉得这个条件太过苛刻。”方云汉止步,回头的时候,脸上竟带着一点点温和的笑意,道,“其实幽魂的存在我很感兴趣,也许以后还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只要你们安安分分的,这伏虎镇,未必不可以成为你们长久容身之处。”
“与其提心吊胆,随时戒备着可能再度发动的攻击,不如展现出你们具备强大的理智,有留存于世的价值,进而谋求合作,从更安定的途径发展壮大。”
方云汉平和的说完了这段话,就离开了伏虎镇。
有士兵过来,抬走了木台、莲花,随后丰子安等人收拾了那些身亡士兵的尸体,也陆续撤出了镇子。
朱可用按照之前谈好的条件,领着众多活死人,从这条街转到了大路上。
他虽然已经没有了木台,但是蓝色的面孔,戏袍王侯的锦服,还是众多活死人之中最显眼的那个。
方云汉已经到了镇外军营之中,遥遥看着那边的景象,神情依旧平静,声音则淬厉如刀,道:“道长之前在那边说,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就有把握全歼他们。”
刘青山面上微诧。他没有想到自己传音入密的咒法,居然能够被几十米以外的方云汉破解,听取其中内容。
不过方云汉这一问,丰子安等人也都再以征询的目光看来,刘青山捋了一把胡须,点头说道:“确实。我和七个徒儿,可以给箭头绘刻上足以杀伤幽魂的独门秘传咒法。”
咒法、幽魂这些东西,往日不过是乡野怪谈,可是经历了伏虎镇这些事情之后,在庄严军帐前提及,也没人再有半点质疑。
刘青山指了指那边的大象,道:“材料是在京城的时候就准备齐全的,就在象背的那些包裹里。三天的时间大概就可以准备一千多支箭,到时候只要射中那些被幽魂所附躯体的要害,就能把幽魂禁锢于其中,使其逐渐散消。”
“好!”丰子安闻言,振奋道,“我立刻就派人送来最利的一批箭,让几位道长现在就可以开始。”
“且慢。”刘青山指了一下那七个年轻道士,道,“他们几个刚才都受伤了,至少也需给他们一两个时辰调息休养。”
众人看去,那几个道士手上伤口已经用符纸包裹住,不再流血了,但看那个样子,确实还不太方便。
“也是,那,白无过,立刻去给几位安排休息的地方。”丰子安吩咐下去。
刘青山犹豫了一下,看向方云汉,说道:“其实,之前阁下对那些幽魂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一般来说,幽魂的出现,是极其偶然的状况,如伏虎镇这般,没有术士施法却涌现超过百数幽魂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大齐各地今年皆云波诡谲,就连极其稀少的异兽,居然都能从普通野兽突变而来,像这种幽魂自然涌现的情况,以后难说还有多少次。”
刘青山说到这些情况的时候,脸上明显有点至今难以置信的表情,缓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假如能把威虎王这些幽魂士卒收服,确是一支可用的助力。”
“但伏虎镇上的无辜民众,至少已有千人丧生在他们手下。”方云汉语气寒凉,道,“这些东西,若第三天能杀,就不该留他们活到第四天去。”
“何止千人!”丰子安冷喝一声,看着刘青山的眼神里,已不像刚才那样带着满满的冀望,多了些克制不住的怒气,道,“道长日后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他吐了口气,闭眼以手背顶着额头,过了数息,才再次睁眼,道,“这些怪物,初现于铁衣城外,把几百塞外游骑都化为活死人,试图冲城,被射杀之后,又在铁衣城内出现九百余活死人,我派兵应对,擒拿了一部分,带回军营安置,试图寻得救治之法。”
“可那些活死人被捆住之后,就绝没有哪一刻会停止挣扎,大多都在一日夜之后力尽而死,其后,我营中伤兵、疲兵又现异变。”
丰子安喉头哽了一下,略过中间一段不提,“……伏虎镇的百姓,是第四波人了。”
刘青山垂眼道:“是贫道失言了。”
一侧的公孙仪人在刘青山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这老道士的嘴唇,面上若有所思。
而在伏虎镇中,朱可用坐在了刚寻来的一张椅子上,除了被带走的大太保之外,就连八太保也已经从那酒楼三层的柱子上挣扎下来,与二太保等人一同围在朱可用身边。
“那个人说的什么安分守己就能相安无事,甚至谋求合作,没一个字能信的。”朱可用回忆着方云汉的眼神,道,“他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二太保说道:“但是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难说。”朱可用沉吟片刻,道,“到今夜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全部舍弃现时这具躯体,尽量远离伏虎镇,另寻一个偏僻村镇附体。”
几个太保面上各有犹疑,又是二太保说道:“可咱们现在这些躯体,是立了神像之后,得到北境三百年刀兵阴煞滋养,才打下这么好的根基。神像可以重立,可是舍了躯体之后,到哪里再找这么浓厚的阴煞之地。”
其余几个太保也点头,道:“就算咱们要避其锋芒,也可以直接带着这些躯体突围逃走啊。突围之后化整为零,一意奔逃,他们也未必能追得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朱可用也有一点犹豫,斟酌再三,还是说道,“当年我们起兵的时候,数战连胜,也觉得胜券在握,却突然之间就被斩了大旗,兵败如山倒,既然决定要走,最好还是做到极处。”
“至于阴煞之地,就算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自己制造血煞。孤王所得的神功妙法之中,有许多这方面的奇术,不愁无法东山再起,最多是多费些时间。”
他一拍扶手,下令道,“不要再说了,今夜子时,一定要走!”
第186章 欲毁红莲(4200)
伏虎镇外的军营之中,众人议定了之后要做的诸般事,七个年轻道士先去休息,三个黑衣龙卫去治伤,丰子安和白无过则去探望那些伤兵,顺便挑选出军中的神箭手,为三日之后的战斗做准备。
这几批人散开之后,方云汉喊住了刘青山,说道:“青山道长之前说,可以在箭头上绘出杀伤幽魂的咒法,那能不能把这种咒法画在刀剑上?”
刘青山止步,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问题,想也不想的回答道:“其实所谓绘刻,并不是真的只要把符文图案画上去就能生效,还需要有独门的心法引导术力,在上面留下烙印。”
“时间仓促,我们所刻下的印记,也只是勉强一用。如果刻在箭头上的话,一箭入体,杀伤了一只幽魂之后,符咒术力也就消耗殆尽。如果把这种咒法印刻在刀剑之上,砍了一个幽魂之后,也会立刻失效,还不如弓箭灵活。”
刘青山看着方云汉的神情,眼珠转了一下,道,“不过,那种可以反复使用的符咒兵刃也是存在的,只是需要长时间的祭炼,等到之后有闲暇的时候,贫道可以为方先生量身打造这样一柄法器。”
“那就先谢过了,日后再细说。”方云汉又道,“那么,这种符文可以刻录在火枪的弹丸上吗?”
“火枪。”刘青山略微动容,道,“贫道在京城的时候,已见过神机百炼营的火枪,确实极具巧思,以力不过百斤的凡夫之躯,掌握这样的杀力,令人赞叹。”
他是真心实意地赞叹,不过方云汉看他的样子,便觉得有些微妙了。
大齐的普通百姓虽然不知道新型火枪研究的具体进度和明确的杀伤标准,但是,总知道火枪营的存在。
而刘青山的样子,就像是前不久才刚了解到火枪的存在。
老道士继续说道,“只是,火枪发射弹丸之际,五行失衡,且有剧烈的磨刻旋转现象,这种临时祭炼的咒法刻录在上面,到发射的一刻,就会因之被破坏,失去效力。”
“这样啊。”方云汉略微有些失望,点点头,带着刘青山转向那八角木台所在的地方,道,“还有一件事,那六叶莲花我看有些特异之处,道长既然通晓玄奥术法,可否在处理这件东西的事情上给出一些意见?”
刘青山双眉一扬,有些求之不得的说道:“不瞒你说,其实贫道之前,正在犹豫要怎么跟你提这件事情。”
老道士的语气变得沉凝万分,目光转向了八角木台之上的莲花石雕,道,“这六叶莲花,内蕴一种极其邪恶的气息,据贫道观望,朱可用那些幽魂之所以成长的这么快,就是靠了这莲花汲取北方边境的刀兵阴煞之气,给予他们足够强大的供养。”
“而即使没有那些幽魂的催祭,这已经化为法器的石雕本身也会聚集阴怨,坏人风水,伤人气血,对活人来说有百弊而无一利,万万留不得!”
碧绿拂尘在刘青山手中扫了一扫,见面到现在,这个看起来没太多高手气势的老道士,第一次露出强硬、坚定的姿态,目露精光,主动请缨,“若是方先生应允,贫道这就施法将之毁去。”
方云汉望着那六叶莲花,想了想,先问道:“道长准备怎么毁了它?”
刘青山喜道:“自然是以符火毁之,方先生,稍等片刻,贫道去取来符纸笔墨,画几张专门用于催折法器灵机的秘符。”
方云汉道:“那在这之前,我能碰一碰那莲花吗?”
“这也无妨,纵然是法器,如果没有被特定的咒法催动的话,你就是砸它,它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的。”刘青山不在乎地挥了一下拂尘,道,“况且这法器,似乎只是因这里得天独厚的环境而速成的,以方先生之前展露的手段,实则也可以毁了它,只不过会有些残损气息,不如以符火焚毁来得周全。”
“那失陪片刻,贫道这就去准备了。”刘青山急匆匆转身,去往丰子安给那七个年轻道士安排的营帐之中。
刘青山入了那一处营帐之后,公孙仪人才以极轻微的声音开口,道:“这个道士有些古怪。”
方云汉早有所感,道:“不错,他好像对大齐的一些常识了解不深,像是新近才得知的样子。”
公孙仪人目视莲花,道:“他说的也不是大齐的语言。”
“嗯?”方云汉疑惑的扭头,“见面到现在,他说的一直都是最标准的大齐官话吧。”
“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跟他的口型对不上。”
公孙仪人的刀悬在腰间,她右手扶着刀柄,四指弯曲对刀柄略做固定,而拇指则轻轻的在刀柄末端的图案上摩挲着,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从他的口型来判断的话,他说的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并非大齐东部各郡方言,也不是北方边境,乃至于塞外诸部、北漠王庭的语种。”
“等等,你说他发出来的声音跟他的口型对不上。”
方云汉有些不能理解,“意思是说他张嘴的时候,只是做出一些无声、无用的动作,实则是以腹语术在说话吗?没必要这么做吧。”
“这就是趣味所在了。”公孙仪人带着些许想要探究的语气说道,“我梦中所得白鹿戏水篇的序章之中,有提到过术法的存在,其中列举了一种最常用的法术,名为通语术。”
“据说那是一位术法高手,有感于天下各地语言差异,耗费苦心开创出来的一种便于交流的术法。只要术士对自己施展了这门术法,说话的时候,术法的效果就会把他的语言,自行转化成交流对象能够听懂的语言。”
方云汉明白过来,道:“所以说,刘青山说的就是他的家乡话,只不过听在我们耳朵里变成了大齐官话。”
他回头看了一眼刘青山他们所在的军帐,补充道,“他们八个的外貌,符合大齐腹地百姓的特征,并非北漠或西大陆的人,却不会说大齐官话,要通过这种手段来跟我们交流。”
“也许是又用了什么改变相貌的法术。”公孙仪人说话的同时,依旧盯着那株莲花,可以明显看出,她的注意力逐渐全都集中到那株莲花上,神色专注,道,“这些道士现在至少不在幽魂那一边,可以留待以后探究,这株莲花所牵扯到的东西,却可能是影响到全天下的大事。”
方云汉与她一同看着那株莲花,道:“不会又是你那什么白鹿戏水篇中记载了这株莲花的特征吧。”
“确实有些关系。”公孙仪人右手在刀柄上摩挲的小动作停住,五指闲适而稳定的握着刀,郑重说道,“我之前说过在那个怪梦之中,有深红与纯白两种色彩的光球,如同雪花飘动。而深红色彩的源泉,就是一种巨大的莲花。”
冷风微静。
“一花六叶,除了大小之外,其形态跟这座石雕几乎一模一样。”
北方边境气候寒冷,公孙仪人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轻轻的吁了口气。
软白、绵长而细腻的雾,丝丝缕缕的从她玉润的薄唇之间吐出,静静的吹散。
方云汉听罢,安静了半晌后,耳朵微微一动,再度转头看向刘青山他们的营帐。
………………
“一花六叶生,红莲魔源泉。”
军帐之中,只有刘青山和那七个年轻道士在。
他们正在谈话,但是因为之前有过被方云汉听到传音入密术的内容,刘青山索性撤掉了通语术,直接用他们家乡的语言交谈。
这样一来,就算外面的人又听到了,也不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会以为是某种艰辛晦涩的咒语。
刘青山端坐帐中,面前的桌上放着七张刚画好的符咒,拂尘的三千青丝在右边臂弯上垂落,也像是凝定在空中,气氛沉肃,道:“你们应该认得那六叶莲花是什么吧?”
七个年轻道士皆在他身前立着,以大齐的文字来翻译的话,这七人的道号,分别为灵春,灵风,灵布,灵度,灵玉,灵门,灵关。
灵春年纪最长,做事也最稳健,七人之中,六人点头,独由他开口答道:“那是魔宗的标记。魔宗一教五门,六大支脉,对应六叶,而莲花则是象征魔宗开山祖师。”
“不错。”刘青山叹道,“我们几个不知为何会流落到这一方天地,原本以为是只有我们才碰到的际遇,但是现在看来,魔宗在这里的势力触须,要比我们来得更早,影响更大。”
灵春困惑道:“但是,如果这里的幽魂真的跟魔宗的人有关系,为什么他不给这些幽魂打上印记,那可是上千幽魂啊,如果能控制在手,练成护法道兵,就算是在我们那里,也是一等一的重器了。”
“虽然魔宗之中的大多武人术士,除了不择手段,心性残毒以外一无是处,但也有一些特立独行,不能以常理揣度之辈,他们的行事作风不必深究。”刘青山沉吟道,“我看那幽魂之中几个领头的,都得了魔宗功法,也许那人是想要收这些幽魂为门徒。”
灵关忽然道:“护法,如果这些幽魂可以确定是跟魔宗的人有关,那么这方天地的百兽异变,会不会也跟他们有关系?”
“这不可能。”刘青山断然道,“你们几个,之前还未曾下过山,把魔宗想的太过可怕了。就算是那魔宗祖师,也只是跟咱们教主一个境界,最多是在这个境界多待了一些年头。这个大齐,疆土如此广大,今年国境之内皆有百兽异动,绝非是人力可以达成的事情。”
老道一笑,“如果魔宗真有这种令寻常野兽化为珍稀异兽的手段,还不早就横行天下了。此间百兽异变,应该只是这方天地本身有特殊之处。”
他说着,声音又低了一些,像是自言自语,道:“天外有天本来也只是一个猜想,没想到真有他方天地,这样的天地之间有些奇怪的地方,也是理所当然。”
灵春看到这位护法师叔又习惯性地沉浸到自己的思维之中,无奈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咳了一声,道:“护法,你跟我们谈起那莲花,是有什么想法吗?”
“嗯~”刘青山回过神来,老脸一板,道,“那莲花不过是普通石材,却能化为法器,绝不是几个幽魂能在短短时间里炼制出来的,一定有外力介入。我们待会儿去毁掉那莲花的时候,留心查探,假如捕捉到那个炼制法器的魔宗之人留下的气息,就先收好,等到时机成熟,施法追踪。”
他从椅子上站起,在军帐中踱了几步,道,“如果他跟我们一样,是巧得奇缘,流落此间,那就设法把他除掉,如果他掌握着什么可以回去的线索……”
“护法。”灵春提醒道,“一个人把普通石材化为法器,能在上千幽魂间来去自如,还能给他们首领传授功法的魔宗之人,只怕我们对付不了吧。”
刘青山左手负后,严声道:“你想什么呢?咱们扶龙教的宗旨,扶龙借运,自然是借大势助我道,到时候当然是找个合适的理由,请调这大齐朝廷的能人相助。”
“是。”灵春恍然,“我倒是忘了,之前以为这方世界仅有武人,还没有一个能超出换血,达到更高境界的,不过今天看来还是因为我们之前见的太少。这个海皇还有他身边那女子,确实非凡。”
刘青山摇头,道:“何止是他们。之前那个大齐相国,皇帝身边那个龙卫首领,气息都与常人迥异,不知藏着什么手段。还有那神机百炼营,虽然对付不了幽魂,但那些火枪对武人和术士的威胁,可绝不容小觑。”
“说远了。”刘青山一挥拂尘,道,“总之,我们接下来就去毁了那法器,你们七个合力,一定要细致,要那法器之中的气机层层剥离,我在一旁伺机而动。”
七人各自领了一张符咒,齐声道:“是。”
一行八人又给自己施了通语术,出了营帐,八角木台那边,方云汉和公孙仪人还在等着,一旁把守的士兵已经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都退得更远了一些,丰子安和白无过则在远处查看。
方云汉见他们过来,道:“可以开始了?”
刘青山颔首,八人上了木台,刚好各占据一角方位。
一声咒吟,拂尘齐扫,七张纸符离手,悬于空中,逐渐燃烧,把那六叶莲花石雕包围。
七道火光渐渐转为纯净的金黄色,与莲花上的深红光泽相映。
也映在所有围观者眼中。
第187章 空蒙迎神,贪执一心(4300)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七团金色的符火逐渐靠近了红莲。
深红色的莲花石雕,在从伏虎镇中搬出来之后,就只是泛着微弱的光泽,但在火焰灼烧到荷叶、莲花表面的时候,石雕上的艳红光芒当即一盛,似要与火焰争辉,灼灼耀眼。
周边众人微疑,刘青山镇定自若,解释道:“不必担心,这是法器被外力侵扰激活时的正常反应,可现在没有人催动这件法器,很快,它这种自发的反抗,就会抵受不住符火的焚烧。”
听了解释后,丰子安等人略显安心,接下来的情况果然就如同刘青山说的那样发展,在火焰持续烘烤之下,石雕上的红光逐渐微弱。
咔嚓!
荷叶上迸出了一条裂纹。
刘青山眼中有纤细的金色光芒一扭,眼睛映出了莲花石雕内部气机流转的脉络,碧绿拂尘向着莲叶上那条裂缝所在的位置飘动。
公孙仪人心中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仰头望天。
冷风卷动于长空,暮色四合,云涌如铅。
嗡!!
蓦然,方云汉眼前再度浮现武侠人物模板,异样的波光闪烁,似乎伴随着轻微的振荡。
一股冥冥之中的玄妙感应,让他下意识的在见到这一异动时,把目光投向那莲花,并不假思索的大喝道。
“退开!”
口中吐出警示的同时,方云汉的身体也如同一把破空而去的刀,将他前方的空气撞出了一条刺人心肺的尖啸声。
当他已经落在那八角木台上的时候,在他身后,急速翻涌的空气才向两边散开,吹的附近的一座军帐噗噗作响。
刘青山正全神贯注地试图探索莲花石雕之中隐藏的魔宗术法气息,突然感觉一股狂风从身边刷过,自己身前多了一道影子。
发须花白的老道士,一对老眼不禁瞪的老大,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没能完全展露出来,一股可怕的危机感就从那石雕的裂缝上散出。
那一刻,本来已经挡在他前方的那条身影的存在感被无限的淡化,他仿佛透过那个人的身体看到了红莲石雕化作一头外表潦草、难辨头尾的恶兽,只有散发熊熊焰光的双目和上下张开的两排利齿,格外清晰,怒噬而来。
然后,在老道士和恶兽之间,那个虚幻的人影抬起了双手,就将原本的存在感全部夺回,更散发出了绝无任何人能忽视的威煞。
那一刻,好像军营中围观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的看到方云汉耳侧飞舞的发丝,以及那双手上挥散出来的赤金光辉。
赤金色的辉光,像是一个罩子,把不知什么时候布满了成百上千道裂纹的莲花石雕笼罩进去。
而原本环绕着莲花石雕的那七团金色火光,则直接被方云汉双手上散发出来的赤金之气扑灭,劲风泛着些许火星散开,将木台上其余七个方向的年轻道士全部震退。
七个年轻道士刚一落下了木台,一团深红色的光晕就在台上炸开,站的最近的方云汉立刻被那团光芒吞没。
夺命的深红扑面而来,真正感受到了生死危机的刘青山,一改敷衍藏招之态,倾力而为。
他身体猛然向后一仰,隐藏在裤脚上的两道符咒亮起,使他的身体如同在水面上飘逝而去的一根芦苇,从木台上向后倒飞。
在半空中,老道士左手五指一插,将碧绿拂尘从手柄一直捋到三千青丝之中,抹至尾端,青绿色的拂尘丝使在他左手五指之间割出了许多细碎的伤口,碧绿拂尘就夹杂着这一抹刚添的鲜红抽向地面。
“杨柳万丝,鞭策风雷!”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上百根似真似幻的柳树枝条破土而出,摇摆向天,从拂尘抽落之地,一根根垂向那正在扩散的深红色光芒。
呼轰!!!
红光一闪即逝,只剩下狂暴的气流向着四周扩散。
落叶混着尘土飞扬,那些围观的士兵被吹得情不自禁抬手挡住双眼,齐步后退、后仰,周围的七八座军帐都被吹得摇摇晃晃。
这样混乱的情况下,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一点暗红贴地而去,潜入伏虎镇中。
嘭。
老道士落在地上,又踉跄的退了一大步,抬眼看去。
他刚才催生的那上百根柳条,中和了一部分红莲石雕中的邪气,已经全部变成深红的颜色,连连溃散,那一柄碧绿浮沉上沾染的血液已经消失,但是拂尘的光泽也暗淡了许多,变得毛糙分叉,乱糟糟的蓬松着。
而在深红光芒爆发的中心,八角石台已经彻底粉碎,周边洒落了一地的木屑,那石雕恐怕也已经化作石粉飘散,只留下地上一个颜色深浑的土坑。
土坑边上,方云汉依旧笔挺的立在那里,缓缓收回双手。
他的衣服上多了许多横向撕裂的痕迹,一双袖子更是破破烂烂,但好在没有血迹沁出。
公孙仪人急忙来到他身边,关切道:“你怎么样?”
“没事。”
方云汉一开口,公孙仪人就看见一道血迹从他嘴边淌下来,他抬手抹掉之后,目光仍停留在身体前方,不知在看着什么。
那是只有他能看见的界面——
【启动新一次穿越的进度:60%】
刘青山这时也走了过来,歉然道:“贫道从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险些累及诸位。多亏方先生警觉,否则只怕连贫道这几个弟子都要受创。”
“人生难免遇上一些意外。几位道长还要尽快制作出能够针对幽魂的箭支,既然不曾受损,就是皆大欢喜。”
方云汉说着,清了一下嗓子,只觉得胸腔咽喉之间,血腥味极浓,不觉皱了皱眉,右手抚心,默运功力调顺气息,才说道,“道长且去看看,这石雕就这么毁了之后,还有没有什么邪气残留下来。”
刘青山将手里的拂尘左右扫了扫,摇头说道:“这样毁了,法器中蕴藏的邪气倒是散得更加干净。”
他低头看着那个红光爆发之后留下的土坑,眉头紧锁,转而看向天空,欲言又止。
刚才那一刻,老道士隐约感觉虚空中好像有一股广阔到不知要怎么形容的力量涌动,像要击落。
但那种感觉太过广阔浩瀚,简直就跟整个天空都没什么差别,而且一闪即逝,并未真正出现,反而让他疑心是不是自己遇险之时,心神不稳产生的错觉。
方云汉收了人物模板,也看着那个土坑。
武侠人物模板的两次异动,联系到刚才那个穿越进度条一跳就有60%,让他觉得这个法器爆发的意外搞不好是跟自己有关系,口中只道:“那就好,虽然过程不一样,至少石雕还是毁掉了。”
他们两个各怀心思,彼此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妥,旁边的公孙仪人视线将他二人左右一扫,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的表情,率先转身离开。
正如方云汉所说,虽然中间过程不同,但是石雕已毁,也没有多余人员伤亡,众人很快按照原定步骤散去,丰子安他们将挑选出来的箭支送入几个道士的军帐,方云汉也回到给他安排的帐篷里。
“咳!”
他一入帐,就咳出一小口血来,默默感受了一下伤势,先给自己封了几处穴位,就准备换件完整的衣服,好好调息一下。
军帐门帘被掀开,一道轻盈若无的脚步声传入。
“嗯?”方云汉转头看见公孙仪人,准备解开腰带的动作顿时一滞,有些尴尬的放下手,道,“你怎么来了?”
“药。”公孙仪人言简意赅,拿出一个包袱,放在桌上。
“啊,差点忘了,是有治内伤的药的。”方云汉上次穿越的时候知道准备一些伤药带在身上,这次来得匆忙,就没预备。
他伸手去解开包袱,看见其中八九个药瓶,标着外伤内伤之用,啧啧道:“看不出来你这么细心,准备的还挺齐全,谢啦。”
“出去打架就可能会受伤,既然受伤就肯定要用药。这是‘人’之常情。”
公孙仪人双臂环抱站在一边,略一偏头,高高的马尾垂向头颅左侧,乌云般的一束发丝眏着雪白的脖颈,意有所指道,“我是不懂,为什么大多数练武的人,都把自己活的越来越粗糙,甚至渐渐不把自己当人看。有伤不想着治,非要先忍着,难怪会觉得别人练武的都不怕疼。”
方云汉选了其中一瓶于心脉损伤有益的药,无奈道:“我就是下意识忍了一下。”
他停顿了一息,一手轻按着胸口,低笑道,“另外,其实我也挺怕疼的。公孙姑娘的药,来得真是太及时啦!!”
方云汉的语气故作夸张,公孙仪人失笑,道:“算了,来找你,除了送药,还有另一件事。”
她用上说正事的严肃口吻,“白鹿戏水篇之中有提过,习武之人气盈神足,自可百邪辟易,鬼怪莫侵,以神意为锋,也可扫除邪佞魑魅。”
“唔,你得到的这门武功里面还真是什么都有啊。”方云汉玩笑一句,也正经思量道,“你是想试一试,不靠那些道士的符咒,单纯以内气刀意能不能斩杀幽魂?”
“不错。”公孙仪人点头,“我觉得大概率是可行的,其实刀意本来就是一种肉眼不可见的、产生于意念的力量,而幽魂,按照他们之前的说法,正符合民间传说,是人死之后的残余意念凝结,借阴煞壮大、显化。”
方云汉联想到山字经、天刀刀意等,赞同道:“而问题在于,什么程度的武人神意才能达成有效杀伤,甚至于一击必杀,或者说,如果在持续作战的情况下,我们的意念能支持几次对幽魂的灭杀?”
“这就需要实验了,你打趴下的那个,就是最好的实验品。”公孙仪人邀请道,“等你伤好些了,一起去看看?”
方云汉吞了几颗药丸,应道:“好。”
………………
伏虎镇中,坐在椅子上假寐的朱可用突然睁眼,眼看着一块暗红光斑从远处地面急射而来,无声地没入他身体之中,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应变,周遭的环境已发生剧烈的改变。
伏虎镇的景象全部消失,他脚下只剩一片一望无垠的水泽,而往上看,则是纯白的天空,深红的云彩。
天和水的中心,是被九道光影环绕着的六叶莲花。
深红色的荷叶尽情舒展,花茎顶天立水,花擎穹顶。
朱可用一怔。
这是他曾经见过一次的场景,也是在以幽魂的身份复苏之后,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
大约一个月前,作为幽魂的他,在塞外的荒漠之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只有一点片面的思维能力,所以才漫无目的的带着其余幽魂,依附在塞外游骑的身上,经历几次动乱,辗转附体于伏虎镇居民之身。
那个时候,朱可用依附在一个苍老却又聪敏的戏班班主身上,觉得自己的思维又变得灵活了一些,却也受到戏班班主的影响,竟然做出驱使那些活死人继续吹奏、唱戏的事来。
而正是在那一天,他进入了这奇异的天水之间,被一团红色光球砸中,才陡然恢复了威虎王生前所有的记忆,并获得了一门塑神像、聚阴煞的修行功法。
朱可用深知这样的际遇千古难求,有着一回也该知足,却没想到,今夜,在他遭逢大敌,已经决定舍弃连日成果逃往他处的时候,居然又进入了这里。
水面上的幽魂愣了数息,脸上逐渐浮现出狂热的神情,向着那株莲花叩拜下去。
“万寿之神!”
霎时间,不知是真实存在,还是心中幻觉的飘渺巨响爆发,深红色的光芒浓郁的如同液体,与周边的九道光影相互挤压、碰撞,最后腾扬上天,化为云彩,落下红、白雪华。
不过这一次,云中飘下的一道深红光球,像是专为朱可用而去。
“《空蒙迎神咒》。”
“聚集三百六十五名心念纯一者,持续默颂此咒三次日升月落的时间,则可将周遭阴煞七度纯炼,抟气致柔,亦可有神恩入体,可解百厄,其行其力,无所不破……”
朱可用感受着融入自己身躯的信息,眨了一下眼睛,非天即水的异景消失,深沉夜色之下的伏虎镇屋舍,再现眼前。
他的眼睛里多了奇特的印记,像是一片渐渐隐去的红色荷叶,然后,落入他眼中的,是那些死灰肤色,拱卫在他身边的活死人。
椅子的扶手上,朱可用的两只手掌忽然握紧,细微的异样举动,引得周围几个太保一齐看过来。
蓝色油彩勾画出的脸谱,无法表露出内心的犹豫,却可以将最后的决定化作略带狂热的笑,显于面上。
三日夜不休,除了颂咒之外,别无他念,这种事情,寻常人的念头纷杂,无论体力还是精神上,都几乎不可能做到。
但,这里可是有上千痴沉而乖巧的幽魂啊。
戏服王侯笑看周遭,扶手上的手指一松,肩背放松,坐得八风不动,已决心一赌。
第188章 举杯掷壶,破邪箭上流火(5700)
“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方云汉抚着一棵树,张口说话的同时,一团团的热气从口中喷出,遇冷凝结为雾,有几缕雾气触上了树干,使得树身上更多了几许湿痕。
距离方云汉抵达伏虎镇那一天,已经过去了三日。
那天摧毁红莲石雕时所受的伤已养的差不多了,这日晨曦未露,他就已经站在营帐之外。
抚着树干的手松开,方云汉走入林间,一双靴子踏碎了覆盖着厚厚夜霜的几片枯叶,白色的寒霜颗粒跟那些被冻脆了的枯叶碎片,沾上了靴子的边缘,又在下一步迈出去的时候,被别处的枯叶刮蹭掉。
从营帐向北深入了约有三十步,他停在了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底下。
这棵树,枝头上的叶子已经落光,前方大大小小的树木也基本都是这样。
但,没有了叶子的点缀,每一棵树上却至少都多出了三五根利箭为饰。
羽箭射中树木的声音时时响起,密集的像是漫天飘洒的雨水打在鼓面上。
有足足五百名神箭手,正在林中训练。
在大齐的北方边境,冬天来得比其他地方更早,去的也更晚,漫长的冬季,常常伴随着大雪和寒风。
所以,如今虽然还只是九月份,伏虎镇外的气温已经可以跟东海郡的三九寒冬相比了。
这样的天气里面,弓箭手的状态当然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羽箭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受风的偏差也会更大。
不过,在这林子里发射的每一支箭,仍然精准的射中了树身上的一个个记号。
方云汉看了一会儿,赞许道:“不错,可惜只有五百人。”
“这五百人,已经是我能调度的所有兵力之中选出来的精锐,一大半都是刚从铁衣城赶过来的。”
丰子安来到方云汉身边,一边看着那些弓箭手的练习,一边说道,“其他人都达不到这个水准,到时候只是浪费了珍贵的符箭。”
方云汉问道:“青山道长他们,制作了多少符箭了?”
丰子安道:“我今天凌晨的时候刚清点了一下,已经有一千五百零三支。”
方云汉说道:“伏虎镇中的幽魂也只有九百多个,这个数量的符箭,够了吧?”
“还差不少。”丰子安摇头,对上方云汉不解的目光,解释道,“其实,平日里打仗的时候,十支箭里能有一个成功杀伤敌手,就算是幸运了。就算这五百人全都是神箭手,也难以保证他们解决一个幽魂只需一箭。”
他思考了一下,像是在寻找一种能让外行人最容易听懂的说法,道,“就说一个最浅显的问题吧,五百人一同发箭,即使他们每个人都能正中自己的目标,也无法保证他们每个人选的目标都是不同的。”
“就是说到时候可能会出现一个幽魂附体者身上,同时插了三四根箭的情况。”
“另外还有站位之类的问题。”
丰子安手上比划了一下,“要想保证精准度的话,弓箭手必须接近到一定的距离,此种情况下,他们的第一波箭雨,肯定只能杀伤最外围的幽魂,到时候内部的幽魂定会发动反扑,或者干脆自杀,舍弃躯体,化作更难被射中的黑气。”
方云汉沉默了一下,他在上回穿越的时候所得到的兵法谋略,更多讲的是如何兼顾天时、地形、人心,达成兵力调度上的最优解,从大局上获得优势。
关于具体的弓箭刀枪在战争中的损耗、使用效率,这些应该是基层将官负责的东西,却是没有说的太详细。
毕竟这些东西,所处时代不同,人员素质不同,器械质量不同,都会导致很大的偏差,是没有一个固定标准的,都需实地实时查询,才能了然于胸。
方云汉想着,把一根手指点在自己身边这棵树身上,感受着那股冰凉,道:“那你觉得,大约要有多少支箭,才能开始围剿?”
这三天之中,丰子安自己也针对这方面的问题仔细推敲过数十次,此时闻言,脱口道:“至少要五千支。”
他补充说明自己的想法,“因为这些幽魂的特性,一旦他们变成那种模糊黑气一样的状态,就算是神箭手,能射中他们的机会也会大大降低。所以我们务求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给他们最大的伤害。”
“甚至就是要第一波箭雨,让每个幽魂身上都插一箭才最好。”
“我是准备,到时候调拨一部分符箭给其余弓兵,他们射的不如神箭手精准没关系,只要让第一波箭雨的密度足够大就行。”
丰子安握拳空挥了一下,似乎对自己这种设想十分期待,且为之振奋。
从这些死灰肤色的怪物第一次出现开始,丰子安就跟他们有了接触,而从塞外游骑到伏虎镇居民的这个过程中,丰子安的心情是越来越沉重的。
在刀兵、火枪等手段都使过,击倒了前一批躯壳,却害了另一批无辜的时候,丰子安表面上还能维持镇定冷静的模样,心中却多少有些想要自己先死、以逃避绝望未来的那种自暴自弃的想法。
试想一下,一群根本无法消灭、不断更换躯壳的敌人,甚至会将本该被保护的百姓化为死敌,把身边受伤的战友化为怪物,若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下去,整个大齐都一定会受到难以排解的恶劣影响。
而如今,虽然还没有彻底解决这批怪物,却至少已经有了明确可以针对的方法。
这怎能让他不兴奋?
“五千支,也就是说还要七天。”方云汉的手指一点点陷入树干,沉吟道,“刘青山之前说,只要三天时间,有歼灭敌人的把握,看来也是跟我一样,不懂沙场用箭真正的算法。”
“是。”丰子安点头,“我之前已经跟青山道长聊过这件事情,他也表示,愿意继续再制箭七天。”
方云汉说道:“他们绘刻符咒好像要用到一些特殊材料吧,光是之前带的那一批,够吗?”
丰子安应道:“他们用的主要材料,原来是变异生物的血和骨头磨成的粉末,我已经通知各地官衙,将他们当地捕杀的变异生物,暂且调来。龙山他们去负责这件事,应该足够。”
龙山就是那三名黑衣龙卫中,领头的一个。
“嗯。”方云汉听着,陷入树干的手指一勾,抠下来一块树皮,道,“将军若是这边没有什么要事,跟我一起去青山道长那边吧,我有件事情想请他确认一下。”
丰子安已经从龙山他们那里得知了方云汉的一些事情,更感佩他直入伏虎镇那一战的威势,满口答应道:“这里让他们自己训练就行了,方先生有事要说的话,我们这就一起去。”
他们两人转向营帐的方向,却没有直接去刘青山所在的军帐,而是先靠近了伏虎镇那条中线大路,在路边上折了一根树枝,然后才去见刘青山。
因为刘青山多次声明,关于独门秘法,不可轻显,所以他们两个并不入帐,而是唤刘青山出来相见。
“我想请道长看一看,这两件东西的寒气,是否有哪里不同?”
方云汉开门见山,把树枝和树皮交给刘青山。
两件东西刚入手,刘青山并未感觉到异样,但是看方云汉说的郑重其事,他思量片刻,左手托着那两块物件,右手以拂尘柄在其上点点画画,心中默念咒语,运用了一道抛舍外在形貌,只观其中气机流转的咒法。
咒法一成,这两件东西在刘青山眼中,就变成了两团光雾。
老道士口中轻语:“也就是木气、寒气,至于其他的……”
他看了又看,神情渐渐严肃起来,左手一抖,抛了那块树皮,只看树枝,道:“这树枝之中,有一丝新近渗入其中的阴煞。”
“这根树枝是从哪里弄来的,是那些幽魂所在的地方?”
方云汉摇头:“只是在伏虎镇外的路口,随便一棵树上折下来的。”
“这?!”刘青山一惊。
那个路口,距离幽魂聚集的地方至少有九十步左右。
“阴煞?”丰子安说道,“其实就在你们来之前,这里发生过四面冷风都往伏虎镇中聚集的怪事,应当就是道长所说的阴煞,这树枝里面的,也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吧。”
“不。”刘青山笃定道,“阴煞之气跟草木生机是天然相斥的。如果只是混在风中吹过的话,是不会这么容易沁入其中的。这应该是有一股阴气在以更深沉,更隐秘的方式运转时,逐步渗透进去的。”
“况且,我是最近这三天才感觉到有异样。”方云汉指了一下地上那块树皮,道,“如果是因为三天前的那场风,那么这树皮里面应该也有阴煞之气才对。”
刘青山有些惊异的看了方云汉一眼。他一个修术法,还得仔细施术才能观察出来,对方居然只凭直觉就能做到,这人在武道上的修为似乎比他想的还深。
不过现在不是探究方云汉根底的时候,刘青山快步出了营帐,走到有许多士兵把守的路口,左手掐了一个剑诀,在自己眼前抹过,双眼中泛起了一层异芒。
他法眼观瞧,一望惊心,道:“他们的阴气……怎会?!”
丰子安急切问道:“莫非他们又聚拢了更多的阴气。”
“没有变多,但是,这精纯的程度,与三天前相比,已全然不是同一个层级了。”
刘青山闭上眼,手掌在眼皮上轻轻盖了一下,缓解些许酸涩感,道,“阴气精纯之后,他们的杀伤力会有明显提升,且对术力的感应也会变得更加敏锐,如果不是从树枝发现端倪,直接运用了最精微的法眼之术,仅以普通术法探查,甚至可能察觉不出异样。”
丰子安郁郁道:“若是这样,符箭还能将他们消灭吗?”
“这倒不必太过担心,贫道刚才那一眼看去,他们中绝大多数还没有越过那层界限,一箭足以。”
刘青山愁眉不展,“但贫道也实在想不到是什么功法能让他们有这么大的进步,如果这种情况持续下去,现在制作的这种符箭可能真的会失效。”
“也就是绝对不能拖了。”丰子安肩背一挺,眉宇之间虽然还是皱着,却换了一副刚毅的神情,道,“那就拿这一千五百箭搏一搏。”
跟这些幽魂有关的事情屡屡超出刘青山认知,他之前一些隐秘的盘算也全都打消,现在一心只想干倒他们,便执礼道:“贫道等八人也愿略尽绵薄之力,少说也能阻断百余幽魂逃窜之路。”
丰子安道:“那我这就去调集人手,分配符箭,准备急攻。”
“慢。”方云汉在风急火燎准备离开的丰子安肩头上拉了一把,道,“既然是准备行险,那就更不能躁进。”
“不如……”
一刻钟后。
伏虎镇那条中线大路上,方云汉、公孙仪人,带着十几个士兵走向聚集在一起的活死人。
随着他们的靠近,最外围的那些活死人纷纷发出闷在喉咙里的低吼。
“我来找威虎王喝杯酒聊聊天而已,不必这么紧张吧。”方云汉的声音清晰地送入人群之中,“况且,你们戒备与否,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吗?”
人群深处,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才听到朱可用慢悠悠说道:“你们退开。”
数百活死人向两侧散开,让出一条路,方云汉带人一路走到朱可用身前。
那十几个士兵在众多活死人目光环伺之下,十分紧张,连忙把酒坛,酒壶,茶杯,桌椅放下,浑身紧绷着,匆匆离开。
这里正常的活人,就只剩下方云汉和公孙仪人。
公孙仪人解刀拄地,随意的站着。
方云汉则坐在了朱可用对面,他们中间已有一张方桌,桌上美酒尚温,从壶嘴里散出一线热气。
朱可用今天像是反应有些慢,说话的时候总有些心不在焉,道:“你要干什么?”
“我已经说了,来喝酒聊天啊。”方云汉拿起酒壶,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朱可用面前。
他做的这些动作都很寻常,但是因为三日前那一战,这些幽魂对这两个人不敢有半点轻忽。
朱可用身后的七个太保,有六个紧盯着方云汉,一个盯着公孙仪人,生怕两人有哪一个发动攻击的前兆被他们漏看了。
而周边所有活死人,也都转过来死死盯着这两人,只有外围一小部分还看向路口那边。
朱可用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幽魂附体之后,体温与死人无异,不怕是什么毒酒,也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他装模作样的抿了抿唇,心中还在不间断地诵读《空蒙迎神咒》的总纲。
好在他作为三百六十五活死人所处方位的中心,要等待神恩入体的特殊个体,只需不断诵读总纲,也不要求心无杂念,才能尝试心分两用,应付突如其来的方云汉。
他握着小半杯酒:“你要聊什么?”
方云汉也喝下了那杯酒,舒适的吐了口气,又拿起了酒壶,道:“当然是聊聊怎么处理你们这些人。”
他的口吻仿佛是在对待一堆草人木偶,四周气氛顿时紧绷,拥有清醒意识的六个太保各自紧了一下手中兵器,断腕的二太保亦给手腕上绑了两把镰刀,闻言,略微抬了一下。
但没有哪一个轻率开口,阻止方云汉继续说下去。
“之前的约定形成的只是一个僵持局面,我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对峙下去。”
又一杯酒倒满,方云汉平稳的端起来,道,“所以,这几天我跟丰子安他们商量了一下,如果你敢保证不伤害大齐子民,我们可以让你们安稳的离开伏虎镇,出铁衣城,入北漠去。”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朱可用手里的小半杯酒顿在半空,因为心分二用,竟不由得顺着方云汉的话去思考这种可能性。
如果方云汉还是之前那套有机会合作的说法,朱可用是半个字也不会相信的,但是提到北漠的话,情况就大有不同了。
大齐从立朝开始,至今三百多年,跟北漠之间的战争,断断续续,但没有哪一个时代,有超过三十年真正的安稳。
北漠王庭那里,不管是哪一个部落兴盛,夺了大可汗之位,总是觊觎大齐的膏腴之地。
这争斗一代代延续下来,两者之间的普通百姓或许大多都没有直接仇恨,但只要提到对方,必然生出一种近似于本能的反感。
在朱可用心目中,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热血未消的海皇,不会愿意跟这些幽魂安然共处,但放这波幽魂去坑害北漠人,确实极有可能。
脸谱老者陷入沉思,而坐在他对面的方云汉,一杯接着一杯酒喝下肚,身体周围渐渐散开了一层热气,奇异的燥热感,没令心分二用手持温热酒杯的朱可用有多少注意,那些比朱可用弱小的幽魂,却更加敏锐。
他们纷纷感受到了那种似有还无的热气在身体周围徘徊,原本还看向别处的一部分活死人,也全都扭头面朝方云汉,压抑着对这种热力的反感。
因为朱可用的命令他们不能顺着本能的反感,去撕咬方云汉,在压抑自我的过程中,郁怒更深,已经完全分不出精力去注意别的东西,暴虐而片面的思维中,充斥着方云汉的身影。
一边默念咒语一边思索的朱可用,忽然察觉那三百六十五个被他下了死命令,一心一意只念咒的幽魂有所异动,当即回过神来。
他这一惊醒,立刻察觉到四周弥布的那种异常热力,更恍悟了刚才方云汉提议中的一个关窍。
“你说不伤大齐子民,你要孤王怎么保证,才会相信我以后一定不伤害大齐百姓?”
朱可用一声质询,却见方云汉叹息道:“你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是说,如是你们之前没伤过大齐百姓,我可能会同意让你们入北漠。”
朱可用叱道:“你……”
“而现在的你们,已注定没机会了。”
话音未落,方云汉右手酒壶落地,左手酒杯弹出。
朱可用大喝一声,三日之间,几度纯化精炼的阴气汹涌而出,手里小半杯酒刹那冻裂,一掌击碎飞来的酒杯,连面前的木桌也被他这一掌之力腐蚀化灰。
也在同时酒壶触及地面,清脆碎裂。
箭声大作。
不是来自路口那丰子安所在的营帐,而是从这条大路两边,那些屋舍建筑的间隙之间射出。
当初丰子安接应残余镇民出镇,是从大路走的,白无过入镇救走金色秋,是从大路走的,三天前那一战,众多士兵还是从大路来的。
可是,对于包围了整个伏虎镇的边军士卒来说,要进入这个镇子,从来不是只有一条路。
数百名弓箭手趁着所有活死人注意力都被方云汉吸引的时候,已经从其他方向潜伏至大路两侧。
霎时,两片箭雨如蜂群,从两侧盖落。
数百支符箭的尖端,在靠近这些阴气深重的幽魂之时,被激发出了金色的火光。
在扬起头颅的二太保眼中,数百流火坠落,金铁入肉击骨之声,闷闷传遍周遭。
几百名活死人齐声惨嚎,惊动镇外林子里飞起一群耐寒的变异白羽鸟雀。
白羽惊飞起,污血洒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