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武侠修真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万界武侠扮演者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万界武侠扮演者全文阅读

作者:温茶米酒     万界武侠扮演者txt下载     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0章 小丘独览惊杀(5300)

    在蔡京派出京城追捕王小石的将近两千人手之中。

    詹别野,是其中身份最高的一个。

    这个人原本只是江湖俗人,因为武功练得好,冲杀在前,勇猛有力,逐渐被他们门主所忌,逃亡去当了和尚。

    可是他忍不住青灯古佛的生活,更受不了当一个无名之辈的寂苦,听说皇帝崇道,就又改头换面,摇身一变,自诩为道门高士,去巴结蔡京,童贯,梁师成之流,求取晋身之阶。

    后来,皇帝因为蔡京举荐,召见了詹别野,目睹此人施展出让冰水中燃起火球,令沸水顷刻间凝结成冰,令白纸变黑,凌空虚坐等种种妙法,龙颜大悦,与之谈玄论道,得悉詹别野还能调气养生,延年益寿,使皇帝精神健旺,寻花问柳之时也龙精虎猛,更是大喜。

    一段时间之后,皇帝就将其封为国师。

    因他自号黑光上人,旁人就多称之为黑光国师。

    可是这位黑光上人并不因此而自傲,反而在太师蔡京等人面前更显谦恭,对外人的时候,明面上也颇为宽和,不想结怨太多。

    若是能不损害自身利益的话,他甚至不介意放过一些正派中人。

    所以这个人的名声,在朝在野,都不像是蔡京那么大奸大恶。

    当然了,这也是因为他的对比之人是蔡京。本来嘛,在蔡京面前,天下九成九的恶人都可以自称良善了。

    可是这一次的事情,詹别野已经不准备给对手留下任何的余地了。

    一来,他这个国师的位置能坐稳,多亏了蔡京一系暗中的支持,这一次是蔡京请他出手,他就不能不卖力。他在宫中吹嘘、预言的一些神迹,还都需要蔡京的党羽在各地塑造出对应的事物、传来相应的消息,证明给皇帝看。

    二来,让国师擒杀王小石这件事情,是天子也有这个意向,由皇帝亲自下的命令。如果不能成功,他给自己包装的神仙形象就要被打破,至少也会变得不那么可敬。

    因此,黑光上人暗下决心,这一次不但要全力出手,还要力争首功。

    在龙八太爷和十六奇派的掌门各自调度,在这个逃出京师的必经之路附近大搜之际,黑光上人则觑准了这座小山丘。

    他登山眺望,八面风光尽收眼底,林木荒草也大多不能完全阻挡他的视线,只要在这方圆十几里搜索的人马,能逼得王小石有一分异动,他立刻就能察觉,马上就能赶去。

    可等这位黑光上人登山之后才发现,跟他有相似想法的不止一个。

    七绝神剑也已经聚在这个小山丘上。

    这七绝神剑原有七人,其中三个被派去追杀七大寇之首的沈虎禅,一去不归,如今就只剩下四人。

    四人之中,对剑神温火滚、剑怪何难过、剑魔梁伤心三人,黑光上人只是微笑点头致意,唯独对那个年纪最轻、身量最娇小的罗睡觉,他主动开口:“古来英雄所见略同,连你也看中了这儿,看来我选的这个地方是真不错了,幸甚,幸甚。”

    “国师这说的是哪里话?”

    罗睡觉双手环胸,闭着眼睛,样子很是无礼,但他的表情、口气一点也不失礼,很尊敬、恭顺的道,“是看见国师挑中了这块地方,我们才有幸见到这里的风景。今天这里的风光,这里的事,自然都该是国师为主,我们能做个陪衬,也就心满意足了。”

    “哪有做主作陪的说法,好风景都要共享。”黑光上人含笑说了这么一句,忽的感受到一种阴寒。

    不像江南的冬天,水寒入骨,不像塞北的大雪,冷刀刮面。

    这阴寒,像是太阳久晒不到的地方,似是乱坟岗的棺材里的寒气。

    黑光上人笑意微敛:“他,也来了。”

    罗睡觉在这阴寒里也脸色肃然,口气如冻僵了似的:“他竟也到了。”

    黑光上人潜运功力,想找出那个散发出寒气的人的具体位置。

    凭他的黑光大法,一旦运足,不说明见万里,至少在这座小山丘的范围内,哪怕是躲在土里的兔子的心跳也能感受到,可偏偏找不到寒气的源头,他一边再催功力,一边凝声道:“他在哪里?”

    罗睡觉还是闭着眼,但他双眼的眼皮都闭得更紧,双耳似乎微微动着,眉心紧皱起来。

    其余三大剑客也自感受到这股寒意,温火滚左右望了望,一无所觉,哼道:“也许世上真就只有六个人能把他找出来,我们费这功夫干吗?”

    为什么偏偏说六这个数字?因为这个悄然而来,散发阴寒之气的人,自称天下第七。

    自称第七,本该是谦逊,可是加上“天下”作为前缀,就有了说不出的狂悖。

    但是这个人确实有几分狂妄的资本,因为他是蔡京手底下最神秘莫测、从无失手的杀手。

    据说,这个人曾经跟蔡京笼络的绝代高手元十三限学过一项绝技,又用这项绝技结合自身的本领,运使一件神秘至极的武器,使这一项绝技的威力已经青出于蓝。

    元十三限何等人物?那是诸葛神侯的师弟,老一辈四大名捕中杀性最重,杀敌最多的人,连蔡京也要对他以礼相待,江湖上的人更视之为不世出的大魔一流。

    能在这样的人门下青出于蓝,哪怕只是在某一个方面略胜,也足以让黑光国师都忌惮,让七绝神剑都心惊。

    就算是同一个阵营的人,又有谁敢让一个绝世杀手潜藏在自己身边?

    故而黑光上人暗中把功力催运了一遍又一遍,非要在逼出王小石之前,先找出天下第七具体位置才罢休,可他找着找着,不曾发现寒气的源头,倒是有了另一种怪异的恍惚。

    如同一个人走在空旷的树林里,以为这里空无一人,寂寂无声,结果蓦然回首,才发现所有的树都是活人假扮的,所有的枝条都是等待捕猎的毒蛇,所有的果子即将爆发的毒浆。

    嘭!

    烟花炸开的声音传来。

    数百步外的林子里升起一道烟火。

    黑光上人大梦初醒似的一惊,勃然色变,疾呼道:“不对,人太多了。”

    人确实多。

    就在那一道烟花炸开的时候,分散于这方圆十里有余、地势起伏的地方,大肆搜捕的十六奇派、两百余护卫,全遭了陷阱,遇了伏击。

    许多平民百姓打扮或在身上涂汁缀叶,装扮隐匿于丛林中、潜藏在提前挖好的坑洞中的人,忽然跃出。

    刀光剑影,暗箭毒烟,收割一条条性命。

    一千七百多个蔡京麾下的江湖好手,毕竟不是一千多个木偶,受此突袭之后,只是稍一失措,立刻组织反击,但是更多的敌人已经杀来。

    这片区域里,本来就有一些村庄存在,但是门户寥落,也不太繁盛的样子,只有一些老者少年居住。

    而现在,这些老者、少年一个个全成了勇悍的战卒,冲出了村庄,杀入林野间。

    厮杀的声音,远远近近,起起落落,夹杂着惨呼、豪笑,在这一片溪林相依的环境里,掀起了人心燥热的风。

    黑光上人、四绝神剑处在居高临下的好位置,一眼看去,就能发现这些百姓已经形成了一个包围圈,把他们的人手全部包裹在其中,而且这个圈子正在收缩。

    温火滚一惊之后,就愣了神,吃吃道:“这些是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人?”

    罗睡觉双眼紧闭,可是眼皮之下的眼珠已经胡乱滚动,像要挣脱他的眼皮遮挡。

    这个双手环胸的少年,闭着眼,却比睁着眼的人看的还清楚,声音略尖,“金、风、细、雨、楼!”

    黑光上人目光定在了一个方向。

    那是个地势低矮之处,藤蔓罗结,虽已秋深,仍是一片碧绿,碧绿之中却吹出了一抹绯红的光。

    那一抹绯红,像是美人的腰身,罗裳的魅影,夕阳下的低诉,更像是惊风小雪之中,枝头独绽的艳丽。

    龙八太爷就在那里,被这绯色照红了脸,被这刀光勾走了魂。

    不只是龙八,还有十六奇派的其余掌门人,以及一些门人弟子没带多少、但被蔡京调来的高手,如“天盟”张初放,张步雷,落英山庄庄主等人,也都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强敌、高手。

    高手交战,声势、身姿总是不同于那些普通弟子,站在高处的人一眼就能辨别出来。

    所以黑光国师等人,已经可以确定,除了还在小山丘上的他们几个,其余人都陷入危局了。

    一时间,这山丘上的剑客都挺剑欲奔,黑光上人更是长啸一声,冲天而起,像是要直接飞下这座小山。

    其实,黑光上人飞身而起的时候,还没有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奔向哪个方向。

    那个最先释放烟花的位置,虽然用的是他们的讯号,但却引动了这样一场大伏杀,难保其中是不是有诈。而其余各个方向上,危急的程度似乎都差不多,陷入危险的人身份地位好像也差不了太多。

    他一时难以取断,只是下意识的觉得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所以运功飞掠。

    好在,他刚一飞起,就已经不用烦恼方向抉择的问题了。

    因为他哪儿都去不了。

    整座小山丘上的人都止住了动势。

    詹别野重新落下,落点跟他之前所在的位置相差还不到十步,不过也算是一脚踏入了山阴一面。

    这黑光国师、罗睡觉、温火滚、何难过、梁伤心,甚至包括那个尚未暴露具体方位的天下第七,同时陷入一种紧绷、警戒的状态。

    他们都觉得自己正在孤身面对一个夺命索魂的大敌,仿佛正在跟一个天生的克星对峙,哪怕呼吸略重了一些,汗滴有了点差错,都会立即陷入十死无生的境地。

    说有还无、说无确有的一种“气场”、“力场”,宛若乌云盖顶,似缓实疾的笼盖于小丘顶端。

    这种感觉虚无缥缈,几人目光所致,四周宛似一切景物依旧。

    只有黑光上人,能从最细致的地方,感觉出清晨的天光落在这小丘上的时候,似乎有了些许微妙的折射。

    这就使得小丘的顶部和其他区域的明暗程度、阴影方向,有少许的差异。

    有人从天光渐明的地方,提着把刀,走上山来。

    这人眉目疏朗,意态端严,每一步落下的间距,精准到恐怕以大宋最精良的尺具来测,也量不出差异,使旁人如见画中尊者临凡,一时间竟有些辨不清他的相貌,只能感受一股沉沉威势,压上山巅。

    黑光上人早见过此人画像,却也直到他快走上山顶,才把那少年画像和真人对应起来,当即脸上一暗,道:“苍梧侯,原来这都是你的阴谋。”

    他这脸上一暗,不是黯然,而是脸部光景真的变暗,腊黄的脸皮在一句话说完之后,黑的几乎看不见五官区別,只有一团如烟如光的乌黑光晕。

    “家生四害,杀硕鼠,驱飞虫,理所当然罢了,也叫阴谋?”

    方云汉说着,往詹别野看了一眼,就这一眼扫去,他眼前骤然一黑,外物俱无。

    原来,黑光上人让自己脸上变黑,已经是一种招数,而且是他一向颇为得意的招法“天下一般黑”。

    这一招既可以主动施展出来,夺取别人的视线,收纳别人的气劲,也可以先凝聚在自身的某个部位,等别人看过来的时候,再猛一发功。

    第二种用法,不具备杀伤力、防御力,但却能保证把别人的视线夺取的更彻底、更长久,也就能制造出更大的破绽。

    黑光上人立抓住这自己创造的一个时机,纵身一掌打去。

    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黑光上人在第一次听说方云汉的时候,就对这个刀客很有意见。

    他为了博得国师的位置,苦苦的装神弄鬼,巴结蔡京,每日战战兢兢,才得到这样富贵美色随意享受的生活。却还是要察言观色,费脑耗神,以防被他的对头击倒,被他的靠山遗弃。

    每次皇帝去找李师师的时候,他在旁处与美妇缠绵时,都不得安心,还要时刻关注皇帝那里,以防出了护驾不力的事情。

    而方云汉呢,不过是一个毛头小子,也没犯过多少风险,耗过多少心力,甚至都没见过皇帝,只因为惊退了一个刺客,又有诸葛老儿说了几句好话,便封侯了。

    天下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吧。

    从那日起,詹别野就常常暗恨:若论武功,我也苦练多年,那金面人,我也未必弱他一头,怎么我就遇不到这样的好机会。

    他实在太不服气,有时候也想过要不要乔装改扮,去跟方云汉斗上一场,看看到底谁强谁弱。

    可是他转念又想,这很有风险,万一露了行藏,岂不是给人抓住把柄?

    于是黑光上人只好自己排解怨气,强压愤恨。

    故此,一见到方云汉出现在这里,黑光上人其实喜大于惊,已经迫不及待要取命立功,揭破阴谋,破解危局,让皇帝和蔡京再对他刮目相看。

    由此,这詹国师,

    必杀苍梧侯!

    誓败方云汉!

    他这一出手,功力已经昂扬至顶,黑色的烟气光晕从他身上无声而急速的扩展开来,连其余四绝神剑,也陷入这种黑暗里。

    而詹别野本人,更仿佛旋扯着身上的黑袍,一同化身成一团沉重的黑气,比周围散溢的黑烟要更黑十倍,更具十倍以上的质感,裹挟着浑厚万分的力量,无声、飞身、倾身击向方云汉。

    方云汉两眼昏暗,不能见物,却也不闭眼,也不刻意睁大,一如常态的提臂挥刀。

    长刀古拙深灰,刀身随着方云汉的右臂向侧面扬起的时候,把他整个身体都带动起来,如落叶烟云随风而去,飘向一侧,恰好避过了黑光上人的重掌直击。

    黑光上人一掌不中,屏住呼吸,一气贯通于口腔胸腹之间,循环流转,使得掌力不衰,上半身旋转,手掌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追向方云汉。

    引刀飘向右侧的方云汉,落在整个黑暗区域的边缘,此时刚好完成了扬刀、挥斩这两个动作的衔接,一刀斜斩出来,半截刀身顺势刺出黑烟区域之外,剖开了一道口子,才斩向詹别野的手掌。

    这整个黑烟区域,好像被方云汉当成了一个整体,一刀挥过之后,中间就出现了一个没有黑烟存在的截面,而这个相对来说,干净、光亮的截面,正在向着黑光上人延伸过去。

    黑光上人的浑厚功力缠绕掌上,一触上刀锋,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团棉絮,被重锤击中,目露骇然之色,身上黑气猛的一荡,竟被震散大半。

    他发出一声急切短促的叱喝,借此将胸中废气吐出,调换招法,向前飞扑的身体突兀一停,硬挺着腰身,跺脚向后弹射。

    身体转变方向的速度,哪里比得上挥刀的速度,黑光上人除了极速后退,又将一起推出的双掌扭转,变成一上一下,手掌上缭绕的黑气,随着双手旋转这个动作,在两掌之间汇聚成一个黑色的漩涡、无光的空洞。

    他用这个黑色的洞去抵挡方云汉的刀锋,为自己争取后退的时间。

    刀锋一扫而逝,黑色的空洞破开,黑光上人大叫跌退。

    这个时候四周的黑烟区域尚未消散,但已经因为方云汉刚才那一刀,稀薄了许多。

    淡淡的黑烟中,温火滚的剑上迸射烈火,梁伤心快剑连环,何难过则阴郁的像是拎着准备自杀的毒药,拎着那把剑俯冲向前。

    而罗睡觉,比他们三个人都快,快到已经来到方云汉背后,一脚戳向方云汉背心。

    他戳脚如出剑,脚就是剑,眼还闭着,如在梦中,似乎整个人正被梦中那不存在的巨人操控着,身板挺直如剑,以人为剑,刺向方云汉。

    方云汉神态静穆,惜乎一双眼睛依旧灰暗,被夺取的视觉还未复原,他连前方的三把剑都看不到,更感受不到身后的“剑”。

    连温火滚剑上的火光,映照到他的双眼之中时,看起来都变灰了,变暗了,变得没了存在感。

第161章 飘风一叶秋日死(5500)

    方云汉大步向前。

    这个时候,虽然温火滚等三人已经提剑向他杀来,但是在他正面的方向上,离他最近的一个人还是黑光上人。

    温火滚在左前方,何难过在右前方,而黑光上人在正前方,甚至挡住了梁伤心的前进路线。

    刚才这黑光国师连使了黑光大法之中数个妙绝的应变,还是在方云汉一刀之下受创,心里迷茫失措的感觉还要大过震撼畏惧。

    他刚跌退了两步,已觉背后有锐风逼近,又猛一见对方跨步追出,骇得心下一颤,身子骤然扭转拔身,如同黑烟一线,直向青冥。

    他这一跃,温火滚等三人跟方云汉之间就再无阻碍,距离骤缩。

    冲在最前面的是梁伤心。

    剑法的威力在于方方面面,剑术的高明与否,也需要多种因素的聚合来判断,但如果只论出剑的速度,那么在七绝神剑之中,梁伤心无疑是最快的一个。

    他一出剑,必剑出连环,往往自己都没办法随意控制,只要一动了出手的念头,务必要连续刺出二三十剑,才能略微止歇。

    刚才黑光上人如果不跳起来的话,梁伤心这无法自控的剑,恐怕会真的对着自己这个临时的“战友”刺下。

    可是,好在黑光上人跳起来了。

    这国师高人一让开了位置,梁伤心就连最后一次顾忌也没有了,心怀大畅,意气大发,剑势更肆。

    他此时手中刚刺出了第十八剑,预计第十九剑的时候,会真正攻至方云汉身上,这正是他手感最佳,速度最淋漓尽致的一剑。

    况且,方云汉许是对背后无声如在梦中的一“剑”,也有所察知,他正横刀在身前,用一种比凌空飞刺而来的罗睡觉更快的动势,向前冲刺。

    如此,他与梁伤心之间的相对速度,快到双方都已经没有空隙做出更多的变化。

    一剑,对一刀。

    快剑不可控,刀却如前知,细细的一线刀锋中心处,不差分毫的抵住了梁伤心的剑尖一点。

    锵!

    金铁交鸣声传出的同时,梁伤心的身体忽然上下分离,连血都没来得及喷洒出来,下半身已经被钉入地下,而上半身飞上空中,手掌里面还握着破碎的剑柄,剑身已经化为肉眼不可见的铁屑。

    方云汉的身体没有半点迟滞的掠过了原本梁伤心所处的位置,在他背后发动突袭的罗睡觉,一“剑”飞空之势,毫无阻碍,却始终距离方云汉的后背有那么三寸之差。

    梁伤心的一剑、一命,居然没能让这三寸距离缩短半分。

    梁伤心之后就是温火滚。

    剑神温火滚。

    他目睹梁伤心的身体分成两截,来不及悲伤愤怒,心里只是突然冒出了一个浓墨重彩的“死”字。

    一股死志忽地注入了他的剑,使他剑上的火光暴涨。

    一剑横扫之时,温火滚剑上的火光甚至剑身两面,喷吐出了两个斜面,一个斜面向上,一个斜面向下,宽皆三尺与剑相等,长度也各是三尺左右,都是倾斜向后方,两个火焰斜面刚好把温火滚整个人挡在后面。

    他这一剑只有攻击的意志,但却无意间达成了攻守兼备,火焰斜面的力量,就是面对万箭齐发,只怕一时间也破不得、伤不到。

    方云汉与他错身而过,一截平平无奇,深灰、古朴、冰冷的刀尖,切入了火焰斜面,紧贴着温火滚的长剑扫过。

    一刀一剑,一上一下,紧密相贴,有那么一瞬间,刀尖三寸与剑尖三寸完全重叠,接着逆向擦过。

    剑尖的三寸,只因为这么一下摩擦,哗然碎裂,剑短三寸,剑气也被斩破,只能从方云汉腰部旁边扫过去,未能伤及分毫。

    而方云汉的一刀,则把温火滚腰间,切断了一半,刀气透入五脏六腑之间,当场震断心脉。

    方云汉从他身边飞过,刀斩两人,速度分毫不减。

    他之前以四害比喻敌方一干人等,此时真的就像扫灭几只飞虫一般,易如反掌。

    而后方,罗睡觉飞身穿刺之势,则已经要出现衰落的迹象。

    这个闭眼少年剑客,身子横向悬空飞刺,到了温火滚身边的时候,却已不得不分出一腿蹬在地面,重新发力,再度出招,二次运“剑”。

    就在他左腿踏地,右腿依然伸直的一刻,方云汉犹如背后长眼,极速飞驰的身体说停就停。

    衣袍因为惯性,骤然向前拉直,但方云汉上半身已经半转过来,手里一刀砸下,刀尖竖立向上,刀柄砸在罗睡觉右腿膝盖上。

    咔嚓!

    罗睡觉紧抿的唇陡然一撕,尖声痛呼,右腿膝盖已碎,经脉皆废,横着的身体也不由自主的竖起来,眼睛也痛得睁开。

    他弯曲点地的左腿嗖地弹起,出腿如出剑,一剑惊鸿斜撩。

    但方云汉竖着的刀已经顺势劈下,斫入罗睡觉右颈。

    嗤!

    热血溅射,罗睡觉那双很少睁开,很亮,很清澈的眼睛,猛然布满了血丝,血红着眼,看着方云汉。

    “不对!不该这样!”

    “我梦中剑未成,不然~嘎!”

    方云汉双眼仍昏暗,面色不改,顺手抽刀。

    罗睡觉的话没能说完,气管已断,脖腔已经被鲜血溢满,无力发声,后仰,倒地,血眼朝天。

    小山丘上黑气已散,罗睡觉的热血,仿佛令这小山之巅,原本隐约笼罩的一股阴寒也突然褪去。

    七绝神剑之中用剑最慢的何难过,这个时候才到了方云汉身前,但方云汉抽刀之后,已仰望长空,振衣冲霄而上。

    黑光上人还在空中。

    他之前为了避开方云汉的冲刺,为了暂时脱离那险境,为自己争取疗伤的时间,重整旗鼓的机会,这纵身一跃也几是用了全力的。

    盖因他用了全力,跳的够高,等方云汉一气杀了七绝神剑之三,他人还在空中,甚至还未开始下落,眼睁睁看着那杀星抬起不知到底有没有恢复的眼睛一望,又追“上”来了。

    “方云汉,你欺人太甚!”

    黑光上人大喊一声,自觉身在空中,避无可避,终始动了拼命的心思。

    他刚才没能完全化解那一刀,从左肩到右肋已经出现了一条裂口,但因将功力运聚于那条伤口的位置,皮肉闭合看不出异样,只有衣服破裂。

    可一喊之后,他好像全身的毛孔里都有浓浓的“黑光”流淌出来,伤口处袅动的黑烟最浓,使他原本该是浑圆如球的黑光护体大法,变得歪歪扭扭。

    绸白天色之下,黑光上人像是一颗丑怪多变的黑色星子,在小山丘上方,冉冉升起。

    一人提刀笔直飞袭上天,眨眼间就跟黑气溶溶的黑光国师过了七招。

    黑光大法全力发动之后,连方云汉的刀气也可以消解大半,一双绕弄黑气都看不出原来形状的手掌,连续打在刀身侧面,刀背,护手,刀柄,令詹别野险之又险的度过了七招,只被剃掉了左边的眉毛,削去了右耳的耳垂,在咽喉上多了一道不足以危及生命的伤口。

    两人在空中交手,已一同开始下坠,詹别野心中渐渐滋生一股喜悦。

    这电光火石之间的七招对拆,他虽然过的很惊险,但是心底里却觉得越打越有感觉,手脚挥洒真气,十足酣畅,更似乎捕捉到了方云汉刀法中一股贯彻始终的刀意。

    因刀意不绝,绵绵若存,则不管出多少刀,都与挥出第一刀并无差别,但若是能截断这股刀意,对方招式恐将不破自解……

    嚓!

    一抹刀光从黑光国师脸庞左侧飞过。

    詹别野呆了一呆,心里千头万绪都被斩断,正待出招应对的双手僵在半空。

    他从左肩到右肋的那条伤口,又被从右肋向左肩砍了一遍。

    两次刀口重叠,已断了他的生机,灭了他黑光大法后继之力。

    黑光上人看着方云汉依旧古井无波的面容,生命最后一刻,陡然悔悟:原来他出刀的时候,心里已经无我无他,舍刀之外再无他物,对上这样的刀手,凡有一丝杂念,就是,命的代价……

    ‘那我看出来的破绽,就算是刀法的破绽,又到底是不是他这个人的破绽?’

    黑光国师这最后一个想法,不会有人知道。

    方云汉连攻八刀之后,双脚连出,点在黑光上人脚背,腰间,肩头,步步登高,借力又向小山丘之外的地方飞掠而去,临去之前,他把手中长刀向下一甩。

    黑光上人的尸体加速坠落,而他尸体旁边另有一条刀光贯射而来,比他坠落的速度还要更快上数倍。

    这一刀的目标,正是七绝神剑中的最后一人,小山丘上的最后一个活人——何难过。

    何难过虽然是七绝神剑中用剑最慢的一个,但是,他并不是剑法最低的一个,甚至,他的剑法已经能够以慢打快,以静制动,在七个师兄弟之间或可名列前三。

    他眼见着师兄弟丧命,又追不上方云汉,本来就心海怒翻,此时看见这一刀,心中已不由狂呼。

    ‘就凭这随手离手一刀也想杀我,也忒小瞧人了。’

    何难过双脚已经离地,意图闪避,手中剑斜指长空,剑尖微颤。

    他至少有六种思路,可以破解从上方投掷过来且力量比自己更强的攻击,具体使用出来的时候,更是能有一百七十三种手法随时变换,本能的用出最恰当的一招。

    “咿~呀!!“

    何难过急退一剑上迎。

    笃!

    长刀插入地面,没入地下,遇到地下岩石,仍然深入一尺有余方止。

    刀身一弹,几许泥土飞溅,古拙的刀形变成了无一处不歪斜的奇异形状,千百种异彩流光在刀身上渲染开来。

    何难过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那里有一道笔直的伤口,贯穿前后。

    原来世上有些攻击,就像是青春一掷,流星一度,光阴一逝。

    慢上一分,就一生憾恨,无可挽回。

    一声闷响,何难过双膝着地,七绝神剑最后一人,拄剑跪地而亡。

    小山丘之外,高空掠影,如鹤如枭。

    一身灰暗长袍的天下第七,背着一个包裹,正在林中急行。

    忽然,他前路上一棵大树轰隆炸响,从中裂开,一左一右倒下。

    天下第七止步。

    前方一人落地,转过身来,灰暗的眼神已恢复清明。

    “你不该逃的。”

    分成两半的大树,压倒了旁边的几棵小树,还扯走了许多藤蔓,倒是让这块地方显得比林中其他各处更空旷一些。

    方云汉背对破裂的大树,看着这个相貌阴鸷冷峻,气质七分像鬼怪,三分像兵器的人,道:“詹别野拼命的时候,是你最后的机会,所谓蔡京手下最得力的杀手,连这样的机会都把握不住吗?”

    天下第七攥住了自己的包袱,见方云汉没有立刻出手,神情微顿,道:“哪里有机会,我只看到陷阱。”

    他语调也像半夜林中鬼语,寒冷、低沉、刺耳还夹着风嘶之声,说的却是实话,并没有故弄玄虚。

    他躲在小山丘上的时候,发现方云汉出现在这场伏杀里,也想过要出手。

    可是,七绝神剑所余四人,甚至包括黑光国师,一开始都没能表现出正面抗衡方云汉超过一招的实力。

    天下第七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下手。

    他是杀手,不是勇将,见没有机会,就立刻决定离开。

    而且,如果天下第七能把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把苍梧侯包庇钦犯、私斗擅杀国师的事情回报太师,就已经是不小的功劳了。

    可惜,黑光上人他们支撑的时间还是太短了。

    “这一句,你还算诚实。”方云汉点头,道,“那这样吧,你告诉我元十三限现今在哪里,并举出证据,我可以多给你半刻钟逃亡的时间。”

    这才是方云汉的目的。

    元十三限,可谓是蔡京一系如今武功最高,最为凶险的人物,他虽然是诸葛神侯的师弟,但性情偏激入魔,已经不存在和解的可能。

    就算有,方云汉也不乐意浪费那么多时间赌一个虚无缥缈的可能。他想先铲除这个人,可是,金风细雨楼居然查不到元十三限确切所在。

    都知道元十三限被蔡京拉拢了,但却没人知道蔡京把他安排、供养在什么地方。

    听到元十三限的名字,天下第七眼神顿时有些奇异,他的鼻梁很高,甚至有些陡峭的感觉,过于冷峭的五官和他尸寒的气质组合在一起,像是那种摆放在古墓里、夸张怪诞的石雕面孔,凭一张脸就能让人很不舒服,乃至毛骨悚然。

    然而一提到元十三限,天下第七脸上就多出了些“人的味道”,像是敬惧,也像渴望。

    “你找错人了。”天下第七缅怀而不满足似的道,“他只不过肯随便传我一门功夫,怎么会时刻让我知道他的居所?你应该到太师府上,去找太师的贴身护卫六合青龙。他们六个才是元十三限真传弟子,一定知道你要的地址。”

    天下第七身处周边林木的暗影中,说这些话的时候,包袱已经渐渐改为双手抓着,好像随时能掀开那层布,露出里面的东西,可他又暗暗的使贴在肋骨边、前方之人看不见的右手肘沉劲,手肘那块位置的衣袖略微绷紧,勾勒出略显刚硬的线条。

    方云汉只把眼睛看着天下第七的包袱,道:“既然如此,那就先看一看元十三限传给你的秘艺吧。”

    “我听说你自学成才,悟出势剑,得到元十三限传授千个太阳秘法,把两门武功合二为一,又获得江南霹雳堂所造的独门兵器,以奇功用奇兵,事半功倍,号称为‘千个太阳在手里’,青出于蓝胜于蓝。”

    方云汉说着让天下第七神色越来越僵,僵硬中又仿若有些自得神采的话,伸手摘下了一片叶子。

    “绿叶沐日而生,深秋则死,我刀丢了,就用这片叶子,破你千个太阳,赐你一死。”

    天下第七听完这话,鼻子右边的肌肉猛的抽动了一下,发紫的嘴唇右上角也被扯动,露了一下腥红的牙龈,苍白的牙齿。

    他那种隐约自得于某方面胜过元十三限的神采全然不见了,真像是一只埋在冬天棺材里七天七夜挖出来的阴寒尸怪。

    “那你看吧。”

    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一声冷笑。

    四笑之后,包袱揭开。

    成千上万,数不胜数的长针状光芒,从那个包袱里爆发出来。

    灿烂的金色针状光芒,果然像是太阳的光辉,普照八方,席卷而去。

    而在这“千个太阳”的金光之中,天下第七右手的衣袖一颤,袖子上多了十九个肉眼难辨的小孔。

    金光扑面之际,方云汉浑身上下陡然焕发金红之色,手里捏着那片边缘已经发黄微卷的叶子,像是握刀,像是持剑,又像平端一棍,更像是打了一记钻拳,叶子就飞了出去,淹没在金光之中。

    千个太阳的金光,来的快,退的更快。

    等遮蔽视野的光芒褪去,方云汉身后那两瓣大树,几十上百根藤蔓,几千叶片,枝条草叶,本都布满了细密的孔洞,留下大肆破坏的痕迹。

    在方云汉胸口,更有十九根细如牛毛的针立在上面。

    这十九根针,正是举世之间只有三筒的“九天十地十九神针”,暗器机关的顶峰造诣俱在其中。

    也是天下第七藏在右手肘位置,比千个太阳在手里藏得更深的“绝杀”。

    但是,这十九根针只在方云汉的衣裳表面立了一刹那,随着他左手一掸,就全数落地,变成了三十八根。

    长度不变,粗细减半的三十八根针,甚至像是被铁匠炉子烘烤过,软的不像话,一落地就全变得歪歪扭扭,在地面破碎的叶子上留下蚯蚓一样的细小焦痕。

    天下第七已经不在林中。

    四面八方,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厮杀声渐渐消失。

    王小石先赶到山丘上,又匆匆赶到林中的时候,苏梦枕和杨无邪也已经来到这里。

    “十六奇派弟子,龙八和他手下的护卫已经全部伏诛。”苏梦枕道,“你这里呢?”

    “差不多。”方云汉转向杨无邪说道,“郭东神、花无错、古董等人表现如何?”

    “这几个人身先士卒,尽心竭力。大势在我,仍、可用。”苏梦枕抢先答话,声音酷烈,也不知道是要用这酷烈掩饰咳嗽,还是压制叹憾,答过之后,语气微缓,“差不多是什么意思?”

    “差不多的意思就是……”

    方云汉看着东方渐白,像是在数着太阳升起的高度,过得片刻,道,“现在,已经无一漏网了。”

第162章 太师蔡京

    京城太师府中,往常宴饮舞乐从来不缺,丝竹美人,舌上百味,无不是天下一等一的享受。

    不过今日这府中很安静。

    毕竟傅宗书刚死,就算是皇帝,只怕也要过个一两天,才会再兴起玩乐的念头,其余朝廷中文武百官,都要谨言慎行,肃穆以待,以示对傅相爷的哀悼。

    蔡京也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来。

    不过,蔡京本人并不为此而觉得无趣,他既能够享受的了莺莺燕燕的歌舞,也能够欣赏的来那种看似安静,而虫鸟花草风声无不入耳的清幽。

    何况,他的房间里檀香袅袅,温暖如春,在大开着的窗边,摆上一局残局琢磨着,偶尔一抬头就能看到窗外奇石排布的园林,这种富贵奢华之中自取静趣,又要比单纯的孤隐山林之态惬意的多。

    嘀、嘀、嘀……

    一枚温润微暖的白玉棋子夹在蔡京的手指之间,轻轻在棋盘一角点着,隔上许久,能有一子落下,他脸上便现出欣然之色,时不时的还啜饮一口香茗,悠闲的不像是刚死了一个朝中的盟友,倒像是刚死了一个多年积怨的宿敌。

    其实,对于爬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来说,盟友和宿敌的界限本来就是很模糊的,顶峰很小,只能容得下区区数人。

    就拿傅宗书来说,此人暗地里是被蔡京扶植上相位,平时相处也显得对蔡京事事恭敬,唯他马首是瞻,为蔡京挡了不少厄难,刮了不少好处。

    但傅宗书也不是平平庸碌之辈,近些年来,这傅相爷已经着手培植独属自己的势力,暗地里也练字练画,多读道经佛典,挑选奇珍,讨好皇帝。

    他虽然是蔡京的干将,却也逐渐对蔡京有些威胁了。

    所以傅宗书之死,对蔡京固然有弊,倒也不能说是无益。

    当然,这也是因为蔡京在朝中盟友实在太多了,如童贯、梁师成之流,至少在对付诸葛神侯的时候,大可放心合作,其余各部各地党羽更是不计其数。

    尤其是,皇帝离不开他这个事事顺心省力的太师,对蔡京眷顾不衰。

    圣眷就是大势,大势在我,似傅宗书这等人,再死两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相位空悬,或许还可以动动心思,让这位置重新落回蔡家人手里。

    蔡京想着这些东西,脸上已渐渐露出明显的笑来。

    他相貌不俗,满身卓而不群,皮肤洁好如妇人,看起来要比真实年纪小二三十岁,一笑起来,更显得宽仁,温和,直似庙里的神仙,情绪上极富感染力。

    任何人,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估计都会因为这笑容对他生出好感。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他也曾经在笑的这样宽仁,甚至笑的更加开怀的时候,突然下令将自己的几个心腹灭族抄家,牵连数百死伤,随便一个人的下场若被寻常人看见,至少也要恶心的七天难以进食。

    就在这时,房间外,远处的屋顶上,一个阴沉沉的影子飞速靠近。

    这房间的两扇门是开着的,门内门外,左右两边,共站了四个人。

    正是元十三限六大弟子之中,排名前四的鲁书一、燕诗二、顾铁三、赵画四。

    这四个人被蔡京重金礼聘为身边四大贴身护卫,已经有好几年时间了。许多行刺蔡贼的义士豪杰都折在他们手上,血腥累累,凶名昭著。

    另外,六大弟子中年纪较小的叶棋五、齐文六,最近也已出师,被蔡京就近派在京城里,做一些隐秘要事。

    太师府里当然远不止四个护卫,但是远处这个人影来的也很快,他只是在奔跑,就已经像是在拼命,仿佛一头见了太阳立被晒死,只能去追逐月光的鬼。

    而且这人还对太师府异常的熟悉,府里面的许多布置,许多人手根本来不及派上用场。

    “止步。”

    顾铁三、赵画四一同迎上。

    顾铁三从拜师学艺第一天,就视铁手为敌,他的拳法可以把铜墙铁壁当成沙地雪地,随意划动。

    赵画四则是专长于腿法轻功,可以踏雪无痕,空手捉鹰。

    来的就算是数十年难逢敌手的诸葛神侯,也许都不能轻易突破这两人的拦截。

    但令人诧异的是,他们两个与那条远道而来的人影只稍一接触,竟然没有动手,反而带着那人一同从屋脊上划过院子,落在门前。

    “太师,是天下第七!”赵画四喊了一声。

    蔡京掷子,道:“进来。”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

    天下第七是直接扑进来的。

    他扑倒在蔡京脚下,翻了个身,仰面朝上,盯着蔡京,双手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喉咙。

    蔡京本来坐的八风不动,见手下最得力的杀手这般模样,也不由得神态一变。

    四大护卫见状,连忙闪身而至,各自一掌按在天下第七身上。

    内力度入,四人立刻察觉到,天下第七体内气息运转,在咽喉的部位被截断,甚至连血脉运行也被阻绝。

    这并不是因为天下第七双手紧压着自己的脖子,而是有异物深入他脖颈之中。

    天下第七此时的状态,跟一个被饿狼咬着脖子的人几乎没有差别,岂止不能呼吸,连脖子以上和脖子以下的血液都是艰难流通,脑子会很快变得晕眩糊涂,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突出来,像是一只干瘦的青身恶鬼爪子罩在头顶。

    这样的状态下,他居然还能狂奔而来,清醒避开太师府中诸多绝地,令四大护卫也心中凛然,惊诧于他的毅力。

    鲁书一连忙说道:“太师,咽喉脆弱,他这般模样我们不敢妄动,只有请师父出手,或有一线生机。”

    蔡京一挥袖,道:“速去。”

    轻功最佳而内力在四人中相对最弱的赵画四,自是不二人选,他身子就像水上漂浮的一抹染料,骤然出了房间,消失在院中。

    天下第七这一路上狂奔猛进,出山野,入京城,走屋脊,并不是忠心耿耿,死也要把消息带回太师府,而是希望能保住自己一条命。

    他知道元十三限有一门独活神功,据说是自在门祖师韦青青青所创。

    韦三青因为在元十三限少年时候就看出他嫉恶如仇,却太过偏激,为免他误入歧途,才开创这门只能用来救人的神功,希望能让元十三限用来多多救人,化解他心中的戾气。

    可惜元十三限的做法与他师父的期盼南辕北辙,他上一次在天下第七面前施展出这门武功,是在把一个刺客打死之后,又救活过来,逼问是谁派那人来行刺。

    一个人哪怕经脉俱断,五脏六腑全破裂,只要有一具全尸,死的时间还不太长,独活神功也能调出一口元气,保住其性命。

    天下第七确实不知道元十三限在哪里,但他知道,蔡太师一定能很快找来这个唯一能救他的人。

    此时听到赵画四去请元十三限,天下第七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一抹希冀。

    就在他情绪有变,气血流速随之微异时,嵌入他脖子里面的那微小异物,突然一震。

    一股寄存在其中的力量释放出来。

    噗嘭!

    天下第七的脖子两边忽然炸出了两股血雾。

    血雾浓稠、拉直,就好像是有两把刀,从他脖子里面向外射出。

    天下第七眼珠一突,死死按压着的两只手松了开来,露出一个连骨头都被炸断,只剩下后颈一点皮肤相连的可怖创口。

    一颗满脸发青的头颅无力的歪向一边,热血汩汩流出,披散在地的头发已经全都浸泡在血液之中。

    浓浓的血腥味在房间里传开,一阵沉寂。

    鲁书一本来有心赶紧移动尸体,以防那血液沾上蔡京的靴子,但在天下第七死去的那一刻,他在蔡京脸上看到了极凛然的一幕。

    那一瞬间,蔡京两眉向中间一收,眉心出现了深刻的悬针纹,纹路之中却有似金光、似血光,如同西天晚霞,宛若沙场残阳的一线光芒溢出。

    那异光只一闪便消失,快的像是幻觉,却让鲁书一怔住。

    蔡京弯下腰来,平时拿笔,拿棋子的两根手指,在距离天下第七尸体还有半尺多的地方一夹。

    天下第七的脖子伤口里面,就有一根很细的东西自动飞出,落在蔡京两指之间。

    那东西在蔡京两根手指间轻轻一捻,沾染的血液就全部蒸发,连血红的色彩也被抹去,露出了深青微黄的本来面目。

    是一根叶脉。

    一片叶子被摧残的只剩下中间那一根脉络之后,细如发丝,却嵌入了杀人无算的天下第七脖子里,更在这最巧的时候,彻底爆发。

    就像是有人算准了,故意为之。

    窗户外面,东方泛白的天空中,终于有一轮红日跃出,满天白云刹那间化作红霞。

    日出与未出之际,犹如只隔着这么一眨眼的时间,但是日出之后,整座京城的气氛都截然不同了。

    车轮咕噜转动的声音,叫卖的声音,泼水、炊烟、洗漱、各处早食铺子里散出来热腾腾的水汽。

    蔡京在这变的越来越富有生机的早晨,捏着那根叶脉,在窗户前站了小半个时辰,没有等来元十三限。

    只等来了十六奇派及他近年来拉拢的京师内外几多高手无一生还的消息。

第163章 听话

    京城之外无名荒野,一夕之间有近两千人丧命的大凶案一出,立刻震惊朝野。

    尤其是,丧生者之中还有圣眷正隆的国师黑光上人、朝廷大员龙八等,使皇帝也大发雷霆,命刑部、六扇门倾力彻查,神侯府四大名捕齐出,更调动军伍,盘查京城周边要道。

    不过这场大案实在太过蹊跷,凶手绝不在少数,却都已鸿飞杳然,不见踪迹,各处排查全无头绪,急得负责此案的众多朝臣一个个焦头烂额。

    到了夜间,执掌刑部的刑总朱月明,也以这件事情为名,请了米苍穹到他府上,奉茶求教。

    米苍穹和朱月明自然早就熟识,就是最近也见过不止一次,就说神通侯遇刺的那天晚上,米苍穹一路追到磨刀堂,在院中看到的酒桌边那个胖子,正是朱月明。

    自从方应看死后,月余以来,米苍穹独立撑持着有桥集团,颇感心力损耗,白眉白须都似乎没有往常那般光鲜,有时独自沉思的时候,甚至会感觉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老人味。

    他再看朱月明。

    这胖子圆的像个球,一身绫罗绸缎,脸上气色红润,不生痘,没有色斑,连皱纹都不见多少,亲自端茶过来,说着黑光上人丧命的那场大案,犹能挂着些恰到好处,让人一见舒心也不觉冒犯的笑容,一点也不焦急。

    米苍穹对比之下,心里不觉有些羡妒之情,道:“刑总神清气爽,对这件案子,想必已经胸有成竹,老朽居于深宫,见识愚浅,哪里谈得上什么指教?”

    “公公也是官家腹心,手眼通天,不出宫而知天下事,又怎么是我们这些奔波劳碌的卒子可以企及。”朱月明奉承道,“我是人胖脸宽,笑的惯了,其实已经火烧眉毛,束手无策,只求公公指点迷津。”

    听他这样说,米苍穹也敛了几许散漫之意,道:“其实这件事情,老朽也是真的摸不着头脑,最多有一些拾人牙慧、贻笑大方的猜测。出自我口,入于你耳,不堪为他人品评。”

    朱月明连连点头:“公公放心,我洗耳恭听,之后也必定守口如瓶。”

    这厅中只有他们两个,连守在门口的人也都被屏退,米苍穹捏着胡须最末梢的位置,沉沉道:“詹别野、龙八他们这一行人,高手如云,人手充沛,能把他们全灭于京城周边,如今其实只有一个势力可以做到,就是那已夺占、招降了六分半堂大半基业的金风细雨楼。”

    朱月明听到这个答案,面色不改,似乎早有意料,道:“可是,金风细雨楼总部的人手,那一天几乎都在京城之内不曾出动,人证太多,也只有苏公子出城走了一遭,总不可能是他一人杀尽这一千七百多高手、悍将?”

    米苍穹悠悠说道:“金风细雨楼确实只有一个总部在京城,但他们最近势力大为扩展,各地的分部如同雨后春笋,只要从各方稍微抽调出一些人,装扮成行商百姓,也可以聚沙成塔,在京师之外摆下一个大杀局了。”

    “等到龙八他们这些人中了埋伏,被全歼之后,设伏的人再化整为零,各自归去,甚至都不必再靠近京城,自然可以如同雁散长空,鱼潜河底,水不留痕,无迹可寻。”

    朱月明苦笑道:“也就是没有证据了。”

    “这本来只是老朽闲来猜测,都未必是实情,何来证据?”米苍穹端过茶盏,吹了吹热气,却并不急着饮用,又道,“况且大宋现存五面免死铁券之中,就有一面是在金风细雨楼,就算是有一些蛛丝马迹,如果不能一锤定音,刑部也不好轻动。”

    朱月明附声道:“公公高瞻远见,正是这个道理。”

    米苍穹浅尝了口茶,忽然话锋一转,道:“我看朱刑总对这件事情尽心竭力,可既然说是一无所获,为何身上似已带有一点杀气?”

    朱月明神色微动,笑意融融,道:“公公不要误会,我这点杀气与这件案子无关,是因为今晨有两个刁民,擅闯刑部大牢,还颐指气使,要狱卒提出人犯给他们折磨,正好被我撞见,就动手把他们拿了,锁入牢中。”

    米苍穹顺着他的话讲:“既然是今天早晨的事,怎么现在才动了杀心?”

    朱月明叹息道:“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这两个刁民,原来已经不是初犯,从前好像就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情了,早该处以极刑。”

    米苍穹动容:“能多次出入刑部大牢,想必也有些本领,不知道这两个刁民是什么来历?”

    “都是姓任吧。”朱月明面露难色,做出苦思的模样,道,“唉,具体我也记不清了,这等人不值一提,待会儿就着人去斩了。”

    米苍穹的胡须翘了一下,已经对那两人的身份心知肚明。

    应该是颇得蔡京,童贯等六贼器重的任劳、任怨。

    这任劳任怨二人,最精通刑讯拷打的手段,可谓是蔡京一系排除异己的先锋,常有忠臣义士被他们屈打成招,他们所用的刑具,有七成是朝廷刑部之人都不曾见过的。手段之凶残,叫人不忍一睹。

    据说因为两个人残虐太过,连朱月明这样的老刑总,也觉得有伤天和,多次有驱逐他们的心思,可这两人虽然为了方便行动,并无正经官职在身,却显然是蔡京特地用来监视朱月明的,使刑部众人不敢得罪,屈忍至今。

    朱月明今日之举,是要彻底得罪蔡京了。

    米苍穹心中生疑,半是提点,半是探问道:“说回那件案子吧。经此一役,太师培植的武林势力可谓折损了十之八九,但太师在朝堂上仍根深蒂固,还供养着一位绝代凶人,他们行事,未必要讲证据,接下来应当又是一场波澜。”

    “朱刑总一向稳的住,有静气,后发制人,怎么这次已经提前看清风向了吗?”

    “我一介凡夫俗子,岂有这样的先见之明。”朱月明笑的谦逊,道,“实则月余以来,我们这些在朝中一向不太说得上话,在惊涛骇浪之间唯唯诺诺,唯恐舟覆人亡的小人物,大多受了些点拨,忽然有拨云见日之感。天下大势涛涛,大船逆势而动,未必会倒,我们这些小船却肯定要掀翻,也就只好随波逐流了。”

    米苍穹心中一震,胡须一抖。

    朱月明当然绝不算是小人物,朝中其他有资格在蔡京和诸葛神侯之间摇摇摆摆,到如今还没身死名灭的,自然也绝非易与之辈。

    怎么不过月余的功夫,这些人已经要连成一派,倒向一边了吗?

    方应看死后,米苍穹指导有桥集团继续侵夺六分半堂部分产业已是不易,难免在其他方面松懈了一些,近日才醒觉,或许在他疏忽的地方,已经有雷霆暴雨过境,百树渐折向一边了。

    米苍穹心中正起惊澜,又听得门外脚步匆匆,有人来禀报朱月明,说金风细雨楼得知米公公在府中,派人来给米公公送礼。

    等那人进来之后,也不多废话,言简意赅道:“最近楼中兄弟在洛阳附近见一坟茔,荒草丛生,残碑欲倒。听说那一户人家早被人害的断子绝孙,无人打理此处,苏公子不忍,命人大修坟地,又照着重修之后的墓园描了一幅画,想请公公品鉴。”

    朱月明听的云里雾里,米苍穹却霍然扬眉,一双眼睛渐渐发蓝,盯着那送礼的人,道:“展开来我看看。”

    那人沉稳大方,在米苍穹这种顶尖高手的压力之下,也并不露怯,双手展开一幅画。

    画上绿草如茵,坟园整洁,碑如白玉,连墓碑上的字体都画出来了。

    朱月明一见了墓碑上一个米字,连忙撇开目光,心中暗道:米老太监原来出身洛阳。

    米苍穹看着那幅画,静默良久,送礼的人提着画,稳如磐石。

    老太监道:“你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人道:“在下孙鱼。”

    “原来是最近很得杨总管器重的新一任北方神煞。”米老太监琅琅而笑,“这幅画很好,老朽收下了,你们楼主还有什么话说吗?”

    “公子并未多言,不过当时苍梧侯与诸葛神侯恰好在天泉山上做客,听说此事之后,苍梧侯有言。”

    孙鱼其实并没有被告知太多,但他自己已经猜到很多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止不住有些心潮澎湃,话音一顿,粗声粗气道,“他说,这个害人断子绝孙者,该遭天谴,就算现在还没死,也该缠绵病榻了吧。”

    朱月明听了这粗里粗气的一句话,像是听到一声惊雷霹雳,脸上笑容骤然僵住。

    他先是一惊,接着就是一寒。

    米苍穹不知何时转过头来,那双蓝的像是月下雾里景泰蓝瓷片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呵、哈。”朱月明扯了扯笑脸,正想说些什么,孙鱼又道。

    “苍梧侯还说,这句话说给朱刑总听一听也无妨,碍不了什么事。”

    朱月明忙不迭的点头:“正是,正是。”

    米苍穹回过头去,继续看着那幅画。

    他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自己身上的老人味更加浓烈了。

    老了的人总爱回忆青春。

    他想起自己少年的时候,武功远不到今天的程度,但那时候肢体健全,甚至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家庭和睦,还有一位虽然脾气古怪阴郁、整日叹恨生不如死,却见识渊博的师父。

    可就在这个少年从少年走向男人,有了男人的欲望之后,突被掳进了宫。

    米苍穹心痛起来。

    他这么多年苦心隐忍,皇帝都对他十分信重,有谁知道,这老太监多少次想在皇帝身上动些手脚。

    可他不敢。

    蔡京等人需要天子的名义,诸葛神侯也需要大宋正统的权威,他一旦敢动,只怕会落得生不如死。

    他想一抒怨气,却不愿意赔上自己。

    朱月明在一旁噤声。这胖子也闻到了那股老人味,有些臭,倒并不衰朽,反而像是撕扯着笼子,想要破笼而出的野兽口中的腥臭。

    这兽身似的臭气渐浓,定定不动的米苍穹口中呼地吐出一股烟来,口齿在烟中说道:“你说当时诸葛神侯也在。”

    孙鱼斩钉截铁道:“千真万确。”

    米苍穹凝然道:“他也听到了方云汉说这些话?”

    孙鱼坚定不移答:“一字不漏。”

    “好。”

    米苍穹一抬手,平地生风,孙鱼手中的画卷嗖的卷起,落入这老太监手中。

    “那你回去转告苍梧侯,这话,我也听了。”

第164章 兵法请法解法

    “米苍穹已经答应了这件事情了。”

    天泉山上,红楼之中的跨海飞天堂里,诸葛神侯收到了这个消息,语气中有些唏嘘,道,“其实局势演变至此,他会答应并不奇怪,叫我惊奇的是,如朱月明一干人,你居然能在一个月之内,就叫他们全部改变原本的立场,这等权谋手腕,着实令人咂舌。”

    方云汉坐在堂中左侧,身边小案上温着一壶酒,道:“这也不算是什么党同伐异的权谋手段,只是兵法的运用。”

    诸葛神侯赞许道:“兵法权谋本来是一体,能把兵法用在这上面,也实在不俗。”

    方云汉取了个杯子,注入半杯沸水,手捏着杯沿,轻轻晃动,道:“事情如此顺利,其实至少有六分功劳归于神侯,神侯再来赞我,就是在赞自己了。”

    他并不是过分谦虚。

    方云汉把宋缺模板的兵法手段施展出来,调动金风细雨楼麾下各方的势力,来拉拢那些朝臣,固然是让那些人倒向己方的一个决定性因素,但他能够有足够的余地来施展这些手段,还是多亏了诸葛神侯在朝中的作为。

    六分半堂倒台、神通侯、傅宗书接连身亡后,诸葛正我就抓住机会,在多个方面,多次向蔡京一系发难。他们两方斗了几十年了,虽然小处有胜败,但纠缠至今,足以说明双方本质上是旗鼓相当。

    因此,蔡京一系不得不将大多的精力用来跟诸葛神侯博弈,才没能防住方云汉这个外来者的釜底抽薪。

    这些东西,诸葛神侯事后也不会不明白,既然方云汉这样说了,他就不再多做客套,转而聊起真正想要提醒方云汉的事情:“蔡京不是束手待毙的人,他很快就能察觉到局势变化,并看清这一切改变都有赖于你的出现,必定会对你不利。”

    “可他接下来能对付我的手段,也就是那么一种了。”方云汉最近习惯在喝酒之前先喝点水,半杯热水下肚,便轻吐着热气,笑道,“而我等他出这一手,已经很久了。”

    诸葛神侯看着他的模样,想起如今蔡京一定会动用的那个手段、那个人物,心中不由微叹,还是继续说道:“我那四师弟元十三限,其实是天赋异禀,秉性非凡,尤在我之上。他虽然性情偏激,但在武功上很富有开创性,排除已传授给弟子的那些,至少还有十三种世人莫测根底的绝技傍身。”

    方云汉笑容收敛,正色道:“我知道,他本名元限,却正是因为身上随时有十三种让敌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绝技可以动用,才被武林中人称为元十三限。我期待与他这一战,既不愿神侯插手,也绝不会小看了他。”

    诸葛神侯面色复杂:“这一战势在必行,你不愿意要我为难才不要我插手,良苦用心,我先谢过。”

    “神侯把我看的太照顾旁人感受了。”方云汉提起酒壶,一线散发着醇厚香味的酒水倾注入杯,淡然道,“我只是单纯以习武之人的心态,见猎心喜,不愿分享这份体验罕世绝技的喜悦。”

    “但他有一项本领,你最好绝对不要抱着试一试的好奇心态。”

    诸葛神侯肃然以告,“他用我们师门里的忍辱神功作基础,以师父所传授的心箭为气脉,以《山字经》为运转,施用伤心小箭之时,发的是一股无所住的力量。”

    “这一箭发出,无所成、住,直接跳跃到坏、空之层级,无可抵挡。”

    诸葛神侯似在追忆,“这些年来,他跟我几度交手,也施用过这门神功,那几次都还不够完美,被我循隙击退。”

    “只是他最近潜修不出,我不能知道他的进度,却常常在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际,有一种心惊肉跳,无端伤心的预感,想来是他一直潜藏于京师之中,砥砺箭锋,已经快要把这门功夫练到十全的境界。”

    “伤心小箭~”方云汉婉转的,低柔的念着这套奇功名号,放下酒壶,拿着酒杯贴在唇上,一小口一小口,杯沿不离下唇,把酒水化作涓涓细流浸润入喉,一杯酒喝了良久,才道,“会一会这些慕名已久,心驰神往的绝艳武艺,是我今生未始之时已有的心愿。”

    “我只盼他真如诸葛先生所料,伤心之箭已通达。”

    “我只望他真有忘我杀我之决意,不要令我失望。”

    这一杯酒饮尽的时候,跨海飞天堂中众人,满心昭昭,楼外月白风清,夜色旷然。

    人说,自古月黑风高杀人夜,其实明月无情,不知人间疾苦,不过是人心强加喻示。

    古今一月不改,不因美人迟暮,英雄白头而暗淡,也不会因为奸佞授首,多添三分姿彩。

    上好月色下,汴梁内城之中,被尊为“隐相”的梁师成,民间贫苦百姓耳口相传的六贼之一,这个曾经权势滔天,一度还在蔡京之上的大宦官,突发心疾,暴毙于宫中。

    据说伺候巴结他的那些太监、侍女惊惶之下,也一个个的撞了墙,就连他重金巧计招来的一些高手护卫,也都是头上一道钝伤血痕,撞死当场。

    第二天寅时,京师之中诸多大臣就已经收到收到这个足以震动一时风云的消息。

    更令他们错愕难言的是,皇帝赵佶,因为最近神通侯、傅宗书、梁师成之死,痛惜于大宋柱才折损,忧愤过度,居然也犯了急症,头痛欲裂,心悸失调,一时之间难以处理政务,星夜召见诸葛神侯及数位大臣,让这诸葛太傅身兼丞相之位,暂且代理朝政。

    蔡京听闻此事,急欲入宫求见,却被传令拒于门外,之后,文武百官在殿上争辩此事,蔡京方警觉,以朱月明为首的一系朝臣,还有与米苍穹关系深厚的后宫妃嫔的那些亲族,竟然都已经站到诸葛神侯那边。

    见事不可为,蔡京只好暂且偃旗息鼓,诸葛神侯却是直接在殿中发难,雷厉风行的处置了一些与蔡京沆瀣一气的文官武将,更将各地一些紧要位置上,换上了一些壮志久未能酬的人才。

    在此过程中,蔡京始终一言不发,回到太师府之后,他立刻召集四大护卫,甚至把叶棋五和齐文六也都召回。

    上一次让赵画四去请元十三限,却正遇到元十三限闭关到了紧要时刻,不但没有请出人,连赵画四也险些被伤了,这一次,蔡京已经准备亲自带上这六大弟子去请元十三限。

    不料,他们还没出门,已见到有人站在了太师府门前。

    这是一个高冠古服,年轻的时候或许可称俊美,但如今额头上有一道伤疤,脸上皮肤更一片淡金,叫人望之生畏的中年男子。

    他站在太师府门前,偌大的太师府,几乎都被一股苦寒之气卷过。

    虽然是深秋,但最近几天,秋日暖阳,尤其是现在正处于正午时分,其实还有几许燥热之意,可是一见到这个人,就让太师府中其他护卫、仆从,疑心自己光着身子躺在深夜秋霜之中。

    两个看门的护卫,有一个往旁边让了让,手背碰到了太师府正门外右侧的石狮子,发觉石狮子还是一片暖洋洋的,面上登时一愣。

    原来天没有变冷,这寒气,难道是从心里冒出来的吗?

    这寒气其实也不是从他们心里冒出来的,只是源于一人心中酷寒,让他们也不自觉地共情通感,感同身受。

    这个心里好似装着一冬酷寒的人,也是独身立着、面朝太师府却似目中无一物的人。

    也就是元十三限。

    蔡京正要去请这人,这人却又不请自来了。他忙把元十三限引入府中,又命人重新洒扫,众多护卫在前开道,摆上宴席,唤上歌舞,做足了一切礼遇的姿态。

    元十三限理所当然、不为所动的接受蔡京的礼遇,但是他对这些东西都没有表示,说话很简洁,道:“我今天早上揽镜自照,看见一缕杀气生于眉间,是你又要叫我杀人。”

    他用的是肯定的语气,好像不需要别人回应,蔡京也不开口接话,光是点头。

    “杀诸葛正我!”元十三限又道。

    在元十三限心里面,能让他在望气之时见到杀气的,不过寥寥数人,至于其他武林人士或蔡京的政敌,他不屑专门去走一遭,觉得那些人不够格或不愿暗箭杀人,蔡京也知道他的习惯,不会为这种事情找他。

    那就只有诸葛神侯了。

    不料,这次蔡京却摇头了。

    “不是诸葛神侯,是苍梧侯。”

    蔡京如此说道。

    他在回来的路上,虽然还是想不通,那些他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牵制压制的京官,怎么敢突然与他作对。但,对于另一方面的事情,他已经想了个清楚透彻。

    别看现在诸葛神侯一副大权独揽的样子,其实这么多年斗下来,蔡京对他的手段再熟悉不过了,如果只有诸葛神侯的话,他绝对还有扳回一城甚至彻底翻盘的思路。

    可是,朝局巨变、恶化至此的症结,不在于诸葛神侯,而在于方云汉。

    蔡京已经想通金风细雨楼、王小石等一些事情的联系,但他对于方云汉还是太过陌生,他料不到这个人接下来到底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

    所以只能杀了他。

    一定要先杀了他。

    这才是正确的、解破如今困局的第一步。

    元十三限在座上漠然道:“那是谁?”

    蔡京只用了一句话来形容。

    “那是诸葛老儿最近推崇备至的一个武林新秀、京城新贵,也是他如今最有力的一个盟友。”

    话音未落,元十三限阖了阖眼,额头上的刀疤就变得更弯曲了一些。

    有这一句,就够了。

第165章 元十三限

    元十三限在太师府里的宴席上坐了半个时辰就走了,走的时候,蔡京还劝他带走了他的六大弟子。

    此间,蔡京一直笑意盈盈,恍若只要元十三限一出手,一切就都手到擒来,不必烦忧,他也能万分放心,可等元限师徒七个一走,他立刻招来了府上的总管孙收皮。

    这个孙收皮贪财好色,武功不算太高,但是做人很有办法,有很多可以瞒过高手法眼的手段,尤其是,他有一点类似于金风细雨楼杨无邪的特质,就是他过目不忘,且很注重收集各方势力的联络方法,往往能从一些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各门派内部用于通讯的暗号。

    蔡京叫他过来之后,就问道:“半年以前,唐门的人曾经找到府上来,你还记不记得他们的条件?”

    “记得。”孙收皮立刻把当初唐门之人给蔡京列出的合作条件复述了一遍。

    蜀中唐门,是江湖中数百年屹立不倒的老牌势力,他们的毒药,暗器,机关,都闻名天下,而且内部风气崇新,不管你是什么辈分,是老是少,只要有本事,敢拼搏,能知机巧,门中高层就不吝提拔。

    所以有人说,江湖中各大门派,年份越老,越是规制森严,积重难返,处处弊病,让有才能的人不得冒头,甚至被迫破门而出,只有唐门一代更比一代强,越来越壮大。

    尤其是这一代的唐门门主。

    据说这一代门主十五岁那一年,跟诸葛先生见过一面,诸葛先生就评价说:“以我的掌法,恐怕已经胜不了他了。”

    诸葛先生何等样人,十五岁少年就能令他自叹不如,又该是怎样的惊世风姿?这一句评语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那位门主也为纪念这件事,给自己改名“十五”,自称唐十五。

    虽然从那以后,唐十五就潜藏于唐门,久不出山,但江湖上还流传着关于他的一些传说。

    有人甚至说他所谋甚大,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人生的第二个十五年时,一举颠覆朝野。

    蔡京既然有心培植武林势力为己所用,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唐门,也着意拉拢其中高手,可惜,这些年来多次接触,唐门的人胃口越来越大,始终难以谈拢。

    孙收皮正在复述的这些要求,每一个条件听起来都像是在痴心妄想,一步登天,简直就差让蔡京把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送了,所以半年前双方不欢而散。

    不过这回,等孙收皮说完之后,蔡京只思索了三四个呼吸的时间,就道:“你想办法联络他们,告诉他们,这些条件都可以商量,甚至还可以再加,但是,我三天之内就要见到他们门主,面谈。”

    “遵命。”

    孙收皮得令,急匆匆去了。

    他离开太师府的时候,元十三限已经带着自己的六个徒弟,转过了第二条街。

    京城内外最近大案频发,禁军和六扇门的人大肆巡查搜捕,商家百姓也大受影响,这天下最繁华的城都,最近两天也显得有些行人寥落。

    况且如今正午刚过不久,街道两边的住户、商家都在小憩,住宅门户紧闭,商铺也只有一二伙计侯在门内,无精打采。

    秋阳微斜向西,大街头尾都只剩下这七个人,也仅有他们的脚步声落在街面的阳光上。

    闭关已经远不止百日的元十三限闲庭信步,在街尾抬起一只手来,放在自己眼前。

    手背的汗毛在日光下显得透明,他的眼睛注视这些汗毛的时候,视野里面其他东西都显得模糊了。

    远的,近的,还各具色彩,但都模糊不清,就像一场梦。

    数十年前,元十三限出生的地方,是一个没有人做梦的镇子。

    那个镇子里的人,晚上睡觉的时候都不做梦,也从来不做白日梦。

    无论老的少的,年轻的,壮盛的,是男是女,孔武有力,病弱无依,他们都安分守己,安天乐贫,一生都没有梦想。

    直到出现了元限这个异数。

    他从小就跟镇子里的其他人有截然不同的感悟,对于同一件事,同一个物体的看法都跟别人不同,等到稍微长成一些,他更是无师自通,懂得了“梦想”的美丽与必要。

    少年元限就认为:人只有存在梦想,才能够活的虎虎生风,有声有色,梦想可以有大有小,但如果一点都没有的话,是万万不能的。

    人怎么能没有梦想?

    没有梦想的还是人吗?

    那他这一个镇子上不算人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时,元限忽然醒悟:这是上天的恩赐。

    天让一整个镇子都没梦想,独独他有,那他的梦就要够大,要比这些人原有的加起来都更大,而且他一定能让这梦到手,成真。

    于是,等他拜师学艺,有了本领之后,就迫不及待的去追求自己的梦。

    刚出师的元限,先要报国效力,但运气不佳,在王安石越次入对、大权在握之际,他投效皇弟赵颢,而遭王安石弃而不用,只好投蔡确门下,甚不得志。

    待四面出击,声名鹊起,名列老一辈的四大名捕时,他又发现自己似乎事事都不如三师兄诸葛正我那么顺利。

    分明无论是武功还是智谋,长相还是拼劲,元十三限自问都不输给诸葛正我,偏就缺了那么一点运气。

    如果有两个大盗分头逃亡,他跟诸葛正我分别追杀一个,等后来审查,一定是诸葛正我抓的那个所犯罪行更大,得到功劳也就更大。

    如果他和诸葛正我分别保卫一个皇亲国戚,那一定是诸葛正我所保卫的那个才会遇到刺客袭击,正好给诸葛正我大展身手、施恩于人的机会。

    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而且是发生过的事情之中最不起眼的两次。

    元十三限从这些经历之中渐渐察觉,好像什么东西都要跟他作对。

    他初始愤懑不平,后来就看怒了,看笑了。

    你们都跟我作对,我怕什么,我神功盖世,有勇有谋……

    我就先跟你们作对!

    自此,因存着这心态,元十三限行事愈发偏激,很难与人和睦,原本与他有交情的,也都渐行渐远。

    后来,又经几番变故,元十三限跟他三师兄彻底决裂,反目成仇。

    俟司马温公拜相之时,报复新党,元十三限又因受蔡确之累,被贬戎川,直至蔡京任相,因要节制诸葛,所以才调他回京,为他秘密建造元神府,一直尽心供着,荣养已不缺。

    可他终究仍没成大事,还没立大业,还总未能杀了诸葛,所以一直闷闷不乐,郁郁不解,带着郁气练功,武功越练越怪,越练越绝,脸都练成了褪不去的淡金色,愤恨也就更深。

    现年,此刻,他在深秋的日光底下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毫毛,都渐渐伤恨了起来。

    少顷,他用力的一甩手,继续大步的向前走。

    他六个徒弟都不知道元十三限到底是要走到哪里去,但是他们不敢问,只能在后面跟着。

    七个人过了太师府前的几条大街,转而向东,又向北,出了汴梁内城,又上了杏岗。

    这里本来栽满了皇帝命人从天下各处移植过来的上好杏树,只不过,深秋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了熟杏,枝头上的叶子都稀稀疏疏,干枯蜷缩。

    元十三限从这里走过去之后,树上的叶子又多落了一些。

    他们又到开宝寺铁塔走了一遭,在顶上远眺,再回内城。

    一直走到日近黄昏了,漫无目的的元十三限突然在一座正在修建的府邸前停步。

    他在这里细细的打量,也不知道在那些刚砌好的墙,没搭好的屋顶,未盖全的瓦片之间发现了什么玄机,看的很认真,过了许久,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鲁书一立刻进去找了个匠人询问,出来之后,脸上神色有些奇异,道:“这里正好就是苍梧侯府,不过还没有修建完成,那个苍梧侯不在这里。”

    元十三限慢慢抬起头,目光移到整座府邸上方空无一物的地方,好像从那一片虚空之中,用自己的目光捉住了什么,转头又望向西南方。

    鲁书一恰好在一旁继续说道:“他一般只会在金风细雨楼或者磨刀堂,磨刀堂就在这里西南……”

    话未说完,元十三限已经举步走向这座府邸。

    这是为侯爷修建的府宅,里面除了匠人之外,也有朝廷派来的监工、兵丁,见到不明身份的人走进来,这批人当然都要向前阻拦。

    可是,等他们一看清元十三限形貌,就倏然间变的迷迷瞪瞪,像见了什么极惊悚的事物,不由自主的畏避、后退,最后全都缩到了角落里。

    等元十三限走过去之后,这些人清醒了一些,才发现刚才身不由己的举动,一个个吓的满头大汗,都疑心是在这里大兴土木时,有哪里没注意好,冲撞了鬼神,不敢多留,陆续逃散出去。

    外号六合青龙的六大弟子,匆匆跟上。

    元十三限一路登上了一座无顶的小楼,站在第三层上,四面也无栏杆,周边一览无余。

    六合青龙来到楼下,就听元十三限落下一语。

    “你们一起去磨刀堂,告诉那方什么的人,一刻之后,我便要杀他。”

    这么多年在蔡京供养之下,从前看不顺眼的东西也渐渐习惯,调养的徒弟全送去给蔡京做事,元十三限早就不记得、也不屑记得自己当初是什么模样。

    但还是有一点不曾磨灭。

    他来杀人,也要正大光明、事先通告的杀。

    六合青龙本来就知道他们这个师父的脾性,但乍听此言,还是都流露出些许迟疑。

    鲁书一回头使了个眼色,六人躬身称是,即往西南方向去了。

    元十三限在楼上站着,面朝西南,根本不曾去在意他的六个徒弟。

    落日斜照在他的脸上,一张淡金色的面孔没有变得明亮起来,反而更加金光沉黯,高耸的眉骨、鼻梁的阴影,令他如同一尊金漆陈旧的怖面警世罗汉像。

    他取下背后的弓,拨了拨箭壶。

    箭壶之中一共有九支箭,其中八只都是青黑色的,仅有一只朱红、短小。

    元十三限抽出了一根青箭,左手持弓,右手持箭,竖着箭身,把箭头比对向西南方的一座宅邸。

    他在望气。

    在自在门的心法之中,认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气场,这种气场是肉眼不可见的,只有精神在冥冥之中进入定境,惊鸿一瞥之间,才能略微窥探一下。

    此种气场的强弱,与人的身体状态、心理状况和他人对其抱有的看法有关。

    所以那些身居高位或者武功不凡的人,他们的“气”,就会更强。

    闭关多时的元十三限倚仗这一门望气之法,走遍了东京汴梁之后,已经发现这京城之中几个极大的变化。

    六分半堂那几人之气已丧,神通侯府朝阳如血、旭日未升之气也遭劫中断。

    迷天盟那股时有时无,时盛时哀,时强时弱,小如黄豆针孔,大如狂月满天的气,早飘飘远去。

    开宝寺铁塔一带,最近曾有一股金玉其外的暗气游移。

    而那西南方,则多了一团内里烈转如岚、外表沉厚如峰的气。

    这是最陌生的一股气,要说如今京城之中,除了诸葛神侯,还有谁值得一箭,堪受一杀,也就是他了。

    “方云汉。”

    元十三限声沉如井的念了这三个字,见西方日沉一分,一刻已至,便将手中的箭搭上了弓弦。

    张弓搭箭,他气势陡变,鬓发皆扬。

    以他相貌气度,实则与那一身求仿高古、只顾彰显身份尊贵的袍服不算契合,反有些故作姿态,画地为牢,自设框架的别扭。

    但他此时意态一变,那一点不合适的感觉就全被撕裂。

    因为这件本该非常显眼的袍服,已彻彻底底的成了附庸,全然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额头的刀疤,淡金的脸色,都不再重要,手里的弓箭,雄峻的身材也都忽略淡化。

    站在这三层无顶楼上的,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拿着弓箭的人,而是一团纷乱的文字符号,掺杂了伤心绝情愤恨嚣狂之后,揉成了一尊具有人形轮廓的张扬杀咒。

    “方!云!汉!”

    夕阳下模糊的人形轮廓嘴唇动了动。

    这三个字再念出来,也已经成了咒语。

    名字就是最短的咒。

    咒要如何杀人?

    只须一箭穿心!

第166章 一箭发前十二人(4500)

    从大街转到小巷,两侧的民宅之中,多有一些树枝越过墙头,枝头落叶在风中飘飘欲落。

    燕诗二头发披散着,耳朵上面别着一朵不知用什么材质制成的红花,正走在这样的小巷里面。

    在那一支青黑的箭搭上弓弦之前的一刻钟,在元十三限还在那半成品的三层楼上凝望夕阳的时候,他的六大弟子并没有如他所命令的那般,到磨刀堂去给方云汉警示。

    他们六个走出了不远之后,就兵分六路,准备从六个方向去包抄磨刀堂。

    如果方云汉直接被元十三限一箭射死,也就罢了,假如方云汉还能逃出的话,那他们正好可以痛打落水狗。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叶棋五和齐文六还有少许迟疑,但排名前四的几个师兄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不觉得自己是在对元十三限阳奉阴违,反而认为是在对师父不够妥当的命令,做出自己的补充。

    毕竟,自鲁书一到赵画四,他们四个出师已有好些年,在太师府做蔡京的贴身护卫,职位不高,但权势却不小,行走江湖时无往不利,与四大名捕作对多次都全身而退,自诩都已经磨练出来,足够独当一面。

    这样四个有才有能、通晓世事的徒弟,对久不出关的师父的命令做一些好心的补足与改动,不是分所当为、天经地义吗?

    于是,五、六二人也被说服。

    六方分进,迫向磨刀堂。

    燕诗二一边走,一边还低声哼唱起了诗词,心里一个念头接着一个念头,心怀着期待而渐渐紧绷。

    ‘走过了这条小巷,再往右转,就可以直抵磨刀堂的左侧院墙。’

    ‘待会儿,方云汉会不会从这个方向逃出。’

    ‘到时,我的飞星传恨剑,要先出哪几招?’

    每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转过的时候,他都要走出两三步的距离。

    小巷并不长,再有四步,他就要走到拐角的地方。

    就在这时,有个年轻人从拐角处走出。

    这个人一走出来,燕诗二就停住了步伐。

    低沉愉悦的歌声一下子消失,他手里那一把镶嵌着十几颗明珠,七八点墨星的华丽长剑往前提了一下,在迎面而来的秋风中微微拂动的发丝一下垂落静止,目光像是两根钉子,指向了拐角处的那个人。

    区区四步的距离,对于一流的剑客来说,太近了。

    甚至,燕诗二身边十步之内,本来都该是一个很不容易闯入的范围。

    但这个人,就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里,突然走出来一头无声的狼,奋然忘我、一挥而就、突如其来的闯到了燕诗二身前四步的距离。

    他,也是一个剑客,手里握着一把无鞘的长剑,剑身,剑柄上都没有太过复杂精美的纹饰,剑刃亮白,但剑锋不够笔直,材质也很普通,就是随处可见的普通铁匠能打造出来的那种兵器。

    跟燕诗二手里的剑一比,更显得格外寒酸。

    但是燕诗二看着这个人的脸,就像是在看一把世上最有血性的宝剑。

    冷血的剑。

    持剑的冷血。

    “四大名捕、之、末……”

    巷子里骤然爆发了一大团交织纵横的剑光,像是有很多长达数尺的发光钢针浮现,在两名剑客之间疾风乱雨般穿插碰撞。

    剑气往来,至少要比枝头上的叶子密集的多。

    两边长达二十多步的青砖墙,从靠近拐角处的那一端,有密密麻麻的剑痕延伸过来,有三四条特别深刻的痕迹,甚至一直延伸到了面向大街的另一端。

    比雨点还密集的双剑交击声传出,令燕诗二本该有八个字的这句话,说到第六个字的时候,就不得不仓促收声。

    在燕诗二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冷血攻出三剑,他也回了三剑,还能说出接下来几个字,但是他说到“捕”字的时候,冷血已经在一个字的音节吐出同时,连攻了十一剑。

    所以燕诗二顿了一顿,兀自逞强要说完。

    第五个字,冷血攻了十六剑。

    第六个字,冷血发了二十一剑。

    燕诗二终于说不下去了。

    他的飞星传恨剑法,本来常在跟人过招的时候慢吟诗篇,这些年来,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比冷血功力更深,比冷血招式更精妙的对手。

    但只有冷血逼得他不能说话。

    只有冷血的剑,急得连剑客自身的存在都像要被抛舍了,而那把剑也只是一个廉价的载体,脆弱的引子。

    真正最有存在感的,只有那一条手臂,那一个动作

    ——穿刺。

    这个穿刺的动作在不断的重复,不断的加快,如同冰川化为瀑布,大雪因为呐喊的声音崩塌,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冷血不说话,燕诗二说不出话,只有他们的剑,在碰撞,颤抖,痛吟,高唱。

    他们又从拐角处杀到巷子口。

    巷子两边的长墙掉下一层又一层的粉末,又被剑风卷起弥漫到空中,墙体飞快的变薄,两个人的身影都被飞舞的粉尘掩盖。

    ………………

    叮叮叮叮叮叮~

    金铁交鸣连成一片的声音传入耳中,虽然已经隔着好几条街,经过一重重屋舍堂院的阻隔,变得很微弱,弱的就像是一把绣花针陆续落地的声响,却还是引起了叶棋五的警觉。

    元十三限六大弟子,号称六合青龙,从收下他们为徒,传授他们武功开始,元限就不乏让他们跟四大名捕比个高下的意思。

    所以四大名捕各有所长,六合青龙也各擅一技。

    叶棋五就专门练暗器。

    暗器的收发需要高明的眼力,耳力。

    叶棋五出师之前经过的一些训练,就有要在蒙上眼睛之后,在大小不过卧牛之地的暗室中,躲避一百件暗器,并在事后精准说出每一枚暗器的落点和形状。

    所以,当那一片细小声音入耳,叶棋五立刻判断出来,是二师兄遇敌了。

    他做出这个判断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的往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瞥了一下。

    就是这一瞥,他的视线就被一袭白衣勾住了。

    大街一侧的酒楼二层凭栏处,一个纤纤弱质的白衣少年正坐在轮椅上,向外平视。

    “无情。”

    叶棋五的耳背开始渗出一层层的细汗。

    一般人紧张的时候,额头,鼻尖,手心会最先感到潮湿,但他不同。

    他一旦紧张,身上那些可能影响视力、嗅觉、手感的部位都不会出汗,只有耳背会汗流不止。

    无情没有看他,但他的目光却无法从无情身上移开。

    而且他盯着无情左边脸颊的时候,总有一种正在和无情对视的感觉。

    一枚象棋棋子已经被叶棋五右手捏住,双手的衣袖,怀里,腰间,靴子,腋下,也至少已经有六十七件暗器蓄势待发,但他一时不敢妄动,只能慢慢的流汗。

    这时,无情所在的那栋酒楼右侧的街道上传来异响。

    那是赵画四的丹青腿,跟江湖中一双追风追月、踏花踏雪、最具正气的腿拆招的声音。

    彼处追命蹴丹青。

    无情仿佛也被这声音勾动,转头向右看了一下,后脑就露在了叶棋五面前。

    嘭!

    一枚象棋棋子“爆”了出去。

    劲射楼上护栏后坐轮椅转头露出破绽的无情。

    紧随其后的是六十七件暗器。

    六十七种大小不一的破空声几乎不分先后传出时,第二波暗器,已就位。

    ………………

    呼!

    不远处的空中,一物斜飞向天。

    顾铁三惊鸿一瞥,已经看出那是枚象棋棋子。

    “看来老五对上了无情。”

    “是。”

    顾铁三站在茶棚外,茶棚里坐着的铁手应了一声,侧耳倾听,脸上流露出些许沉凝之色,道,“小师弟和燕诗二也拼斗到了最凶险的关头。”

    顾铁三抱臂而立:“你既然这么担心,不如直接去帮他。”

    铁手顺水推舟:“如果你跟我一起去劝和,我求之不得。”

    顾铁三冷哼一声,语如连珠箭速:“你是怎么算到我走这条路。”

    “不曾算的这么精准。”

    铁手不急不徐,稳若泰山,内心的忧急完全不会打乱他行动的步调,“我们只是选出了六条适合包抄迫近磨刀堂的路线,然后各自择一,在附近等着。就算来到我面前的不是你,而是鲁燕赵叶齐五位中任意一位,也无妨。”

    顾铁三脸部肌肉一绷,脸沉如铁,色如黑甲,道:“六条路线,你们只有四个。”

    铁手微微一笑。

    ………………

    王小石也正微微一笑,不过他笑得有些尴尬。

    因为他挡住了齐文六之后才发现,他所站的地方,右边是一座青楼,莺莺燕燕调笑不休,在最近这样的日子里,到了黄昏时分,也有生意。

    更尴尬的是,他左边不远处的一家米铺柱子上,正贴着一张通缉令。

    通缉刺杀前任宰相傅宗书的凶徒王小石。

    其实,这次回到京城之后,王小石出门的时候,脸上还是做了一些伪装的,看起来更沧桑,胡须不少,两眉横平,寻常人一定认不出他跟通缉令上有哪里相似。

    但是这种伪装显然瞒不过齐文六的眼睛,他朝着那边通缉令上瞟了一眼,跃跃欲试道:“你就是王小石?”

    王小石伪装后的脸上露出那种粗豪庄稼汉子独有的憨厚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小兄弟,你认错人了,我叫王大痴。”

    “哼哼,管你大痴小石,你最近名气不小,既然送上门了,我就送你一死。”

    齐文六雀跃朗喝,一剑挥刺,手腕手背虎口之间,抖出了八条剑影,好像八支毛笔正狂草挥墨,带着一幅杀气十足,裂人肝胆的字帖压来。

    “请了。”王小石挽留出鞘,一件兵器之上,却有刀剑之气齐发。

    不过他的隔空相思刀、凌空销魂剑刚施出利芒,忽然头皮一麻。

    以他天衣自在、相思销魂的心法,一叶落知天下秋,金风未动蝉先觉的敏锐,在方才那一刹那,感受到了一股滚滚凶气掠过长空。

    落向西南。

    ………………

    六合青龙,五人受阻,但他们之中动作最果断,走的最快,靠磨刀堂最近的一个人,已经在磨刀堂后方一巷之隔的墙壁上写满了一个个大字。

    这人自是鲁书一。

    他手里常拿着一本书,随时可以把里面的字帖撕下来变成攻克劲敌的利器。

    他还有一只大笔,笔杆子里面全是凝固了的墨,内力一催,就会融化为墨汁,流动到笔尖,让他可以一气呵成的写满了这一面墙。

    这墙上全都是一些表示着凶残、妨碍、伤害的字体。

    如“裂、死、杀、哀、刖、黥、断、劈、灭、破、残”等等。

    盯着看一会儿更会发现,这些字不像是笔墨写成,倒像是什么专门杀人害命的毒蛇蛊虫,正蠢蠢欲动,甚至蠕动胀缩。

    鲁书一暗地里一直觉得自己是六个师兄弟之中最有魄力,最聪慧的人,他也确实是六合青龙里最狡猾的一个。

    他从一开始就不准备自己去抵挡方云汉。

    这种能够独闯六分半堂总堂斩杀其中大半高层又全身而退的高手,就算是被元十三限击伤,困兽之斗也必可怕。

    假使方云汉从这边走的话,鲁书一一定会躲得远远的,只靠这一面墙,看能不能阻他一阻,为元十三限再创一个机会,或探一探他的伤势,再斟酌要不要出手。

    所以他写完了这满墙大字之后,就要收笔离开。

    但是转身之后的第一步刚要迈出,鲁书一的鼻子忽的动了动。

    写满了一面墙的大字,墨痕未干,这巷子里本来就充斥着墨汁的味道,墙角里生出的青草,潮湿砖石上的青苔,还有爬在后门檐角上的藤蔓,这些东西的气味都被墨汁的味道盖过。

    可是现在,又有一股檀香味插入其中。

    这是不该出现在这里味道,却是这么浓烈,悠长。

    鲁书一的目光逐渐定在了那面写满大字的墙上。

    这味道来自墙的另一边。

    墙的另一边,黑眉如短刀的沈虎禅英姿挺拔的站着,背后的阿难刀正在散发出浓烈的檀香味。

    他已经站在这里很久,本来是要一刀穿墙杀了鲁书一。

    没想到这个六合青龙之首也真有些本领,在他的气机感应之中,位置飘忽不定,始终难以找到合适的出手时机。

    等到鲁书一在这面墙上写满了字之后,沈虎禅更觉得这面墙似已成了对方的武器,突袭已经不太可能——把自己的刀砍在对方的武器上,还能叫突袭吗?

    所以他只好换一种方式。

    一墙之隔,墨浓如臭,檀香浓烈。

    鲁书一翻开书本,沈虎禅握上刀柄。

    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千钧系于一发之时,墙里墙外的两个人骤然间一同抬头。

    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但他们两个都没能看清,但是在那东西已经消逝之后的轨迹中,正在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震动的余韵。

    黄昏长空,似为之一清。

    檀香墨味,都随之一空。

    那一面墙上蠢蠢欲动的一个个大字,全都像是被钉死了七寸的蛇虫,死气沉沉,这些埋伏的武器已经不再是武器,乃至于连字都算不上了。

    仅余普通的墨痕,平凡的墙壁。

    破空之物不能见,可沈虎禅能“看”到。

    那一道轨迹是风驰电掣的延伸、坠落、突刺入了磨刀堂。

    犹若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

    鲁书一能猜到这一击从何而来,可连他也想不到,真正观察到这一招的时候,居然会有这样的惊颤。

    他仰首为之失神。

    呛!

    同样惊震,却更磨励、激发、借助了这一股白虹贯日之杀势的人,挺一刀,穿墙而过。

第167章 伤心箭诀十三绝(5000)

    磨刀堂内,书房之中。

    方云汉一手拿书,一手持杯,正在翻书喝茶。

    突然,有一箭射穿窗户,飞入屋中。

    这一支箭的速度,看起来其实没有太多出奇的地方,但当它洞穿窗户的时候,整扇窗户都随之脱离了边框。

    方云汉抬头的那一刻,所看到的就是,墙上多了一个方形的大洞,这方形的洞向内一尺,是一扇无所凭依、悬空未落的窗,窗的中心有一个小小孔洞,再内三尺,就是正在飞行的箭。

    像是百鸟惊飞、狂风吹在竹笛上的尖锐啸声,从这一根青黑色的箭上爆发出来,塞满了整个书房,使得整个书房里面的桌椅、书架,都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平移。

    这些家具有的直接平移了一寸有余,有的好像只是晃动了一下,但它们移动的方向是相同的,皆,移向方云汉。

    一时间,这个宽敞明亮,高度超过四米,面积超过五十平米的房间,好像都被那根重不过一两的小小箭支带动,整体向着方云汉碾压过来。

    叮!

    一只没有花纹的青瓷茶杯,在书房之中逆势而动,从方云汉指间化作一抹青色的流光,骤然撕裂了那种整个房间倾轧过来的大势。

    一杯一箭在空中相撞,杯子立刻炸碎成粉末,但是那一团粉末却从青黑色羽箭周边吹过,击打在后方悬空的窗户上,令整扇窗四分五裂。

    箭也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随即就有一只手掌从侧面探来,抓住了这根箭的中段。

    方云汉竟然已经离开了座位,来到这支箭旁边。

    他整个人移动的速度,几乎不比从他手中掷出的茶杯慢上多少。

    但他的手抓住了这根箭之后,箭头箭尾竟还剧烈的抖动了一下,令方云汉感觉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根烧红的铁棍,虎口和掌缘都有淡淡青烟升起。

    “终于来了。”

    嘭!

    羽箭在方云汉手中碎成粉末。

    他左手一挥,手中书册回到书架上,右手凭空一抓,书房门户吱呀洞开。

    门外堂中供着的那把刀受到一股无形之力抓摄,刷的一声撕裂了盖在刀身上的布匹,飞入书房,落在方云汉手中。

    他握着刀的手自然下垂,刀尖垂向身后,如同一只收起了羽翼但正在急速滑冲的浅蓝色鹰隼,飞出窗外,掠上了磨刀堂东北方的墙头。

    磨刀堂坐北朝南,也就在方云汉飞掠出来的那一刻,正北方与后门一巷之隔的那面墙一颤,一抹浓烈而庄严的宽厚青色刀光,穿墙而过,切入了鲁书一胸腹之间。

    空中又有一道箭影如烟影飞落。

    那影子淡得像是阳春三月的草野花香,不经意间缭绕心头,欲待嗅时,香已无。

    之前的一箭虽然杀气滚滚,但如无情、沈虎禅等人还能捕捉箭之轨迹。

    可现在的这一箭,却让人只能看到空中遥远的烟痕,根本望不到有半点坠落的迹象,就好像那一箭在空中飞着飞着,自行消失了。

    墙头上,方云汉双目微阖,身侧一刀挑出。

    他身体前方的空气猛然排开,右肩上好像一瞬间出现了六条右臂,六只手中各握一柄长刀,分别指向六个方向,间隔的角度极为均匀,六刀张开如同伞盖。

    锐风劲扫,六刀一张一合,化而归一,刺向一处。

    刀尖前方本是空无一物,却恰好在这一刀刺到尽头的时候,浮现了一支颤动模糊的箭。

    两者针锋相对,铿锵一碰。

    一声如敲破铜锣的刺耳鸣啸之后,方云汉手中刀微不可查的向后一顿,青箭则从模糊变得清晰,停止颤动,整支箭已从头到尾布满了斑驳裂纹,失去向前的力量,从刀尖坠落。

    这一箭落地的刹那,方云汉睁开眼睛,已经肯定了对方大致的位置,轻声道:“居然,在那里?”

    咔!

    一道宽大的裂缝从他脚下迅速蔓延至墙根,下一瞬间,墙壁粉碎坍塌出一个半圆形的大缺口,墙上的人急射向东北方向。

    苍梧侯府与磨刀堂之间,若论直线距离,四里有余。

    两座建筑物之间有亭台屋舍,高度参差不齐,元十三限本该是无法直接看到磨刀堂的景象,但是他先后两箭,都是直逼方云汉的要害。

    仿佛在那两支箭飞出去之后,羽箭本身已经成了他的眼睛。

    就在方云汉踏墙起身之际,位于无顶高楼之上的元十三限叱喝一声。

    “好好好,两箭不死不伤,难怪要我来杀,也只有我来杀,我看你能接到第几箭?!”

    他叱咤之间,又连发两箭。

    一箭仍然是如同寻常弓箭手射箭的轨迹,先向上昂扬而后落下,只不过这个距离,比寻常箭手远了太多。

    另一箭,却居然是向下射出。

    射穿了木楼第三层的地面,贯穿第二层,没入第一层,只在地面留下一个小孔,整支箭都消失于地下。

    这个时候,大约两里之外的大街上,茶棚之外,顾铁三正在跟铁手比拼拳力,三拳之后,两人各自倒退,顾铁三为了止住后退之势,一只脚踏入地下半尺,突然惊叫一声,拔足而出。

    他的鞋底已经断成两半,脚板底也多出了一条横向切过的伤口,假如不是反应及时的话,恐怕整个脚掌都要被切断。

    被他踩出来的那个脚印状窟窿里面传出了呜的一声。

    那声音很沉,却又尖锐,空洞,且很快远去,消弭。

    此刻,在距离无顶木楼三里之外的空中。

    方云汉正在从一栋酒楼上空飞越,迎面来了一箭。

    他本来正要挥刀去斩,却没想到这支箭在距离他还有八九米的时候,突然自行转向,朝着他右侧飞去。

    同一时间,他脚下这栋酒楼里面传来数声硬物被打出孔洞的声响,屋顶破了一个洞,一箭从下而上,破顶而出,射向方云汉。

    之前那根拐弯的箭在他右边划了一个大圈,又扭转刺向他右脸。

    方云汉右手一刀切开了那支会拐弯的箭,但已经来不及躲开下方的那支箭,他猛的旋转身体,一脚向下踏去。

    这一脚有顶天立地的充沛呼吸,也在腿上运转了爆破劲力,顿时把下方袭来的这支箭踏的粉碎,更一脚踩在了有一个小孔洞的酒楼屋顶上。

    十步见方的酒楼屋顶,在这一踏之下,所有瓦片轰然向上震起。

    方云汉左手一探,四块瓦片被他一手捏住。

    “三里是吧,你向我发了四箭,我还你一掷!”

    轰!!!

    运足了十成功力的一挥之后,空气猛地一震,一团环形的白色水汽涌现在方云汉左手前方,缓缓扩大。

    四块瓦片在如此短暂而剧烈的加速之中,即使事先已经被灌注了浑厚的内力,加强其硬度、韧性,仍然在脱手的一瞬间布满了裂纹。

    在高速飞过这三里建筑的时候,四块瓦片更是不分先后的碎裂,成了一团被包裹在白色气雾之中,拉出了长长烟尾的碎片炮弹。

    元十三限虚拉弓弦,弦上空无一物,但在一声弦响之后,向他飞掷而来的那些碎片砰的一声炸散四溅。

    连发了四箭,全都被对方无伤破解,还能做出反击,这就绝非侥幸。可见相隔这样的距离,他的箭不足以给对方造成致命的威胁。

    一念及此,元十三限身体周围狂乱如黑色纷杂线条的气息,逐渐平静下来,身体的轮廓重新变得清楚。

    他淡金色的脸上,眉尾分岔,咬牙切齿,两颊收紧,像是正在忍受一种极大的耻辱。

    越是忍辱,元十三限脸上的金色就越是沉凝,衣服宽松的袖子、下摆,全都被无形的力量收拢,死死的束缚在身体表面,像是换了一身劲装,整个人的“质感”都在变化。

    就像是,从云雾变成了寒冰,从豆腐变成了石头,从木炭变成了世上最坚硬的晶体。

    因他不再发箭,空中已经没有足够强力的阻碍,仅在数息之后,一条矫若游龙的身影已然破空而来。

    此时长空渺渺,除了方云汉之外,没有第二个人,但是他落下的时候,却绝非是孤身一人的孑然态势,而是有一场昏昏漠漠的大风相伴。

    《史记·律记》云:“阊阖风居西方,九月也。”

    今日正是九月暮浓,风起之时,方云汉犹若乘风而来,引风而至,干脆利落的一刀合身下劈。

    天下节气,九月西风的恢弘气魄,都仿佛在有意无意之间被借取了几分,加持在这一刀之上。

    元十三限仰头,脸上还是那一副隐着深仇大恨、忍着奇耻大辱的神态,举起了手中的弓。

    这张弓高举之时,是弓弦向上。

    弓弦本来就是一张弓最重要但也最薄弱的部位,尤其是在面对刀、剪之类利器的时候,再怎么宝贵的长弓,也难以用弓弦去抵挡。

    何况现在,元十三限面对的是手持不应宝刀,做雷霆万钧,长风浩荡一击的顶峰刀客。

    但是弓弦也有一个世上其他物品很难比拟的长处。

    在没有被人拉动的时候,一张劲弓的弓弦,在这个时代是真正最“直”的东西。

    方云汉一刀劈下来的时候,感觉到的就不是在面对一根弓弦,而是在面对一根直线。

    一根横亘天地间,无头无尾,不可逾越的直线。

    他所秉持的得刀忘刀、无我无敌的刀法心境之中起了一点涟漪,竟然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松开了刀柄,而这一刀,已势出无悔,击中了那根线。

    嗡!

    一根小小的弓弦上突然放出澎湃金光,如同江河怒潮,把刀上的力量全部反推回去。

    不应宝刀发出一声剧烈的嗡鸣,暴射向天。

    自在门上一代的传人,往往每人都可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创造数门属于自身的武学,但是武功这种东西总是有高低之分,主从之别。

    元十三限所修炼的内功之中,最主要的、最强大的两种,一个是山字经,另一个就是忍辱神功。

    忍辱神功是俗世之人所创的武学,却刚好暗合了佛法中的妙谛。

    传说,佛陀若干世之前,作为在山林中修行的忍辱仙人,被歌利王割掉了鼻子耳朵,削下手臂,直到节节肢解。但血泊之中,仙人面目依旧相好圆满,面色丝毫没有变化。

    佛陀之所以以这样的方法来修行,乃因,

    “忍辱的光明,超过日月的光明。”

    “龙象的力量虽然威猛,但是跟忍辱的刚坚比起来,也不及其万一。”

    故世无所怙,唯忍可恃。忍为安宅,灾怪不生。忍为神铠,众兵不加。忍为大舟,可以渡难。忍为良药,能济众命。

    元十三限正是以这样的《忍辱神功》来施展“一线杖法”,以守代攻。

    这无头无尾的一线,实则是他毕生功力所聚。

    这被动防守的一招,实则是他最刚猛的震杀绝技。

    数十年前的夏侯四十一,为非作歹横行天下,一时间无人能制,天衣居士许笑一也被他打成重伤。

    元十三限找上门去,就是用这一线杖法,吞血一招,即震毙了绝速剑法独冠一代的夏侯四十一。

    盖因这一招施展出来的时候全无预兆,而且自有一股摄夺敌手心神的力量,所以连夏侯四十一也来不及变换招法。

    但是没想到,方云汉的天刀八法已成,境界上时而有着类似于未卜先知的妙用,毫不犹豫的舍刀,避过了这一招的锋芒。

    所以元十三限的一线杖法,威力只施加在不应宝刀上,却没有能够蔓延到方云汉身上。

    而在不应宝刀与弓弦脱离接触,即将飞天的时候,方云汉又一掌疾出,抓住了刀柄。

    他的身体本就距离第三层木楼还有半米左右的高度,此时被这一刀带动着,由原本的下坠,忽然又转为上升,上升的同时便一脚踢在元十三限手里弓背上。

    一个人根本没有接触地面,就借助对手的招式完成了从下坠到上身的转变,这动向的变化和突如其来的一脚,实在是太过天马行空,羚羊挂角。

    元十三限应变不及,手中长弓被踢的脱手飞入远处苍梧侯府的花丛之中,而方云汉又借助着这一脚反馈的力量,把向天激射的不应宝刀扯下来,再度劈向元十三限头顶。

    元十三限失了兵器,剩余的五根羽箭还都在箭壶之中,眼看着宝刀劈落,他居然直接以右手食指对着刀锋点去,口中极速叱咤一声:“着!”

    叮!

    刀锋斩在了元十三限指尖,却并没有能切开他这根手指。

    只因在方才那一刻,他箭壶之中唯一呈现朱红色的那只小箭自行飞出,后发而先至,紧贴上了元十三限食指指背,箭锋、指尖几乎重叠为一点,合力击开了方云汉这一刀。

    方云汉的刀只是微微抬起了一分,已经双足落地,双手握刀,就像是驾驭着一条翻滚向前的灰色飞鱼,长刀不断变换着角度,穷追不舍的向着元十三限那条手臂切、削、戳、剔。

    元十三限双手齐出,那根朱红色的小箭,对他用一口元气驾驭着,凌空飞舞,在他双臂之间穿插,时不时的出现在他掌心,手背,腕底,肘下,借助坚硬的箭锋来抵挡刀刃的进击。

    这使得他双臂关节部位附近,不时的爆出一串串火星,一条刀光两条手臂都在这些火星之中不断翻搅,而朱红色的短箭则跟元十三限的双臂浑然如一,难以分辨。

    他们两个之间相隔三里四里的时候,出手狙杀、还击,动作如同风雷连环、狂莽激荡,每一次出招之凶横,都会让能够感觉到这场战斗的人目眩神移,心惊肉跳。

    可是现在真正到了相隔三四步的时候,刀光掌力却都局限在区区数尺之间,甚至就连脚下的木板都没有被波及。

    虽然立场不共戴天,性情天壤之别,可这两个人在这场战斗中展现出来的武学素养却是惊人的相近,大小随心,刚柔如意。

    但是这样精微小巧的见招拆招,却与元十三限的风格不符,让他心中不耐。

    刀刃和短箭发生了二十次对碰之后,他忽然吸了口气,二人之间的距离猛的拉开。

    这木楼第三层的面积并没有变大,元十三限跟他身后木楼边缘的距离也没有缩小,然而方云汉跟他之间却好像凭空多出了“一丈”间隔。

    这是不该存在的、格外空荡的一丈空间。

    这正是他的十三门绝技之中,“缩丈成寸、扩尺为丈”大法的运用。

    元十三限就在“一丈”的彼端,将手中短箭弹出。

    他刚才运用弓箭绝技的时候,能够隔着四里有余,发出酷烈的杀力,但是现在用手发箭,却好像要比弓射箭的时候,更多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这一箭还没有射到,方云汉已经觉得心中一空。

    这才是,伤尽了心,绝尽了情的一发小箭。

    这一箭弹出去,元十三限自己心中、眼中也都浮现伤痛之意。

    方云汉握着刀的手背上乍然不受控制的渗出了一层虚汗,五根手指的第一指节都变得冰凉,但他眼中金红毫芒凝缩在瞳孔中间,冰凉的手稳定依旧,不应刀向下一拍,四周的空气,光线,尘埃,都随着这一刀向下卷动,扭曲。

    “破!”

第168章 逆经新经,非你杀我(7200)

    宽如手掌的不应宝刀拍下,遮盖了一片长条状的区域,也不知那一支朱红色的小箭到底触在了刀身哪里,到底有没有相触,有没有挡住。

    但一刀拍出之后,方云汉的身子骤然腾飞向后。

    他像是腋下、腰间、脚底,每一处都受到了一股力量托举,就像是置身水中时,感受到的水的浮力,又要比那股力量更无孔不入,更刚猛迅速。

    这股力量使他整个人猛的超出了无顶木楼的范围,在空中飞退了约有十米左右,落在了比第三层木楼略矮的屋顶上。

    方云汉在西,元十三限在东。

    一轮圆圆的红日放射柔光于天际,元十三限迎着阳光去看方云汉,眼睛略微眯了一点,眼角更显得狭长。

    一箭发出一刀应,持刀者宽袖外袍,整洁如新。

    那一朱红色小箭,没有出现在方云汉身上任何一处,也没有变成碎片落地,好似就这么无声消失。

    “这你也挡住了,呵,呵呵。”

    元十三限看了个分明后,声如豺狼,喑哑道,“好哇!诸葛的运气真是一如既往的好,什么人才一走出来,就全都站到他那边去了。”

    “你弄错了。”

    屋顶上,方云汉冰白如玉的手指回暖,手背上细密的冷汗凝成一滴汗珠滑落,握刀的手掌渐渐又透出红润的气色,浩声道,“不是我站到他那边去了,而是他刚好站在与我相同的立场。”

    “嘿,志同道合,不过是有共同利益的伪饰之词!”

    元十三限气势汹涌的向西走了几步。

    整座木楼在刚才的战斗之中幸运留存,却因为他这几步而整体颤动,吱吱嘎嘎的,好像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

    “所谓的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也只是给赤裸裸的成王败寇披上了一层冠冕堂皇的外衣。”

    元十三限踩在木楼的边缘,这一座宫廷大匠监造的木楼,此时好像薄弱的根本承载不住他的重量,随时都会顺着他所在的那一侧倾倒,他前脚有一大半直接踩空,兀自如嚎如斥,“你说,今朝如果太傅之位是在我手中,而那诸葛失意潦倒,那你还会投靠他吗?”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方云汉脚下的这片屋顶面积不小,他人在其上,宛如踏在宽阔平地中,平静的甚至有些漫不经心的感觉,视线垂在自己的刀上,似还在回味刚才那一箭一刀的反馈,只道,“况且我交朋友,从来也不看身份,只看立场。”

    “诸葛的立场很明显,而你的立场在哪里?”

    “你为蔡京调教门徒,可是他也未曾在皇帝面前大力举荐过你。你曾一力练兵,训出精锐,试图统领大军讨伐金国,可是那些精兵都听从童贯的调遣,用来镇压大宋境内如连云寨般的义士。其实放眼天下,有一个真正跟你站在同一立场,与你的利益一致的人吗?”

    方云汉言辞如刀,仰头看去,“你这后半生,其实根本没有自己的立场,只不过是在一直跟诸葛作对罢了,你以他为目标,又怎么能够超越的了他?你眼里只有一个诸葛,又怎么能看得到比他更大的事业?”

    他手里深灰色长刀一翻,刚才迎击朱红色小箭的那一面翻转向上,可见其上一道划痕,道,“你的武功也跟你的人一样,早就已经误入歧途,还不肯迷途知返。”

    “这样的伤心小箭,固然也算不错,却比我期待的差了太多。”

    方云汉语气之中已带了几分意兴索然,宛如一个正期待着品尝山海异兽的人,看到了一盘还局限于俗世之间的食物。

    他语气淡淡萧索,另一边却是炸起狂声戾音。

    无顶木楼上,烈音颤颤,“你说我是歧途,你当歧途就不如正道?!”

    “破釜沉舟,死路也能是王途,勇向绝壁,纵身一跃是捷径。你眼里的道,是俗人的路,我又岂是常人?!”

    元十三限面上厉色森森,一个个字眼说的十万火急。

    他实际上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因为,至少在武功这一项上,他给方云汉说中了。

    当年他一心苦练伤心箭诀,但是仅凭忍辱神功来催动,这门箭诀始终不能大成。

    那个时候,他的妻子视诸葛正我为杀父仇人,把报仇的希望都寄托在元十三限身上,见元十三限神功难成,便不惜舍身,向一个道号“三鞭”的淫邪道人求取了《山字经》。

    这《山字经》就像是冥冥之中的鬼神专门为了伤心箭诀创造出来的心法,元十三限一得这经文,立刻痴练,却渐渐发现这经文中许多字句似乎顺序奇诡,甚至脱页、少章、缺图,但他那时候已经骑虎难下,性情逆反,难以自抑,当即出关,先一箭杀了自己爱妻,借这一份痛彻心扉,把残缺捣乱的经文生生揉入了伤心箭诀。

    他把一份假经,练出了真的威力。

    但假的毕竟是假的,元十三限的伤心小箭,已经有了绝世的杀力,却始终不能真正达到圆满境界,所以几次都没能成功杀了诸葛。

    他也去找过三鞭,是为寻仇也为经文,可那道人已经知道他神功大成,早逃的不知所踪。

    所以,若说他的武功已经入了歧途,这是连元十三限自己也不能反驳的。

    这也正是他常常闭关,性格越发偏激孤僻,连自己的徒弟都不敢与他亲近的原因。

    可是,往常元十三限知道自己步入歧途,只能发泄式的再去苦练,把这份苦闷憋在心里,今天被一个正面接下他伤心小箭的人当面嘲讽,却是令他怒不可遏,怒发冲冠。

    更杀气大发,火气大升,怨气大翻,戾气大增。

    他扬声大喝,数千粗长发丝,四面披散狂舞,“我就让你看一看,把天当地,地当天,大破当大立,歧途转大路的非常人,非常道!”

    说话间,元十三限一手做挽弓状,半伸平举于身前,另一手仿若持箭上弦,往后一拉。

    他手上没有弓箭,但是空中却有紧绷的弓弦被拉开的声响。

    一把无色无质之弓,已经弓开满月。

    方云汉身边光色忽变。

    在他背后,更有一场绝异于世间的诡变、激变、巨变,无声降临。

    那缓缓落在西边飞檐之上,本该是一轮即将坠落的红日,竟突然变换成了一轮银白清月。

    天色竟然也好像变暗了一些,剔除了夕时阳光的昏黄。

    天光也都成了一片清冷的银辉,披拂在方云汉身上。

    就像是黑夜提早到来,苍梧侯府之中,无顶木楼和这座房屋侧面就是一片院落,院子里那几株精心栽培、秋冬盛开的花中异种,娇艳的花瓣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夜色微微蜷缩。

    里许地外,粉尘弥漫的小巷中,右眼下方多添了一道血痕的冷血,把自己如剑的手掌从燕诗二的胸膛中拔出。

    他身上除了眼角这道伤口之外,至少还多了三十二条剑伤,但因为肌肉紧绷,划过伤口的剑又太快,以至于看起来皮肤根本并未破损,就是一个穿着有些破的衣裳、生命正鲜活的冷峻青年。

    他之前提的那把剑也已经从剑尖到剑柄断成了三十三截。

    而燕诗二那把华贵宝剑分毫无损,身上也只有一道伤口。人,却已经是个死人。

    死人的身体倒下,荡开一圈更浓的尘埃。

    巷子两边的两面已经薄的像是纸一样的墙壁,终于片片碎裂,分崩离析。

    暖黄阳光之下的烟尘忽然变得苍白如雪。

    冷血扭头一望,双目渐渐瞪圆了。

    他居然在黄昏的时候,看见露润于枝,月挂飞檐。

    与冷血相隔了七间民宅、三家酒楼的地方,无情清清冷冷,袖手坐在轮椅之上,也正望天。

    在他眼里,西天的落日一时变为明月,一时又变回落日,天色上一眼是昏黄,下一眼又寂白,两种色彩,两种天象,在他眼中交替不定,变幻反复于一刹那间。

    这种光影的变化,竟然逐渐刺的他双眼之中盈起泪光。

    一双泪眼闭上,没有泪水流下,但长睫如鸦羽沾雾,已经湿润几分。

    他似乎有些痛苦,艰难,执着,认定了的道了一句。

    “假的。”

    他看天皆虚妄,破妄认真实。

    可真假本来只是相对。

    就算天象是假,这份让许多人混淆了真假的心力却是真。

    无顶木楼第三层上,元十三限金面唇部如裂,裂而叱道。

    “中!”

    他张弓搭箭的手已经松开,无形之弓一震,无色之箭破空。

    他这一箭发出,浑身上下上百个穴位,猛的向外喷吐出带着浅浅灰光的气流。

    这一刻,元十三限全身的经脉如撕裂一般疼痛,浑身的武功根基,《山字经》的内息,居然在这一箭之间,半点不剩,连最深沉的一分功力根底都震发出去了。

    这简直是要自废武功的一箭,这果然是要大破大伤的一击。

    他背着的箭壶也刚好被一道光辉气流击中,剩余的四根青黑色利箭都被弹飞出来,坠向脚下木板。

    元十三限的功力心力已经都积聚在那一根无色箭上,根本顾不上这四根实质的箭。

    那无色之箭飞出的时候,月光在半空之中汇聚成了一个漩涡,气箭从漩涡之中穿过,就有月色为其铸就了形体。

    犹如水晶雕琢而成的绝美箭体,发出神憎鬼厌的箭啸,在空气中撕裂出一道长长的、苍白的伤痕。

    “虚张声势,虚有其表!”

    方云汉横刀在前,刀上反射出来的月光,如同一条光带,刚好映在他眼部,他湛然而视那一箭,身子忽然好像与脚下的屋顶没了接触,飘飘如浮空,扬臂长啸出刀。

    这一刀,跟他当初黑白林中对狄飞惊的一刀如有云泥之别。

    这一刀,跟他小山丘上杀黑光的反复刀式亦有天壤之分。

    他这一刀还没有跟那支水晶箭发生碰撞,只是在空中划过与天穹近似的饱满弧度,劈落的时候,元十三限脚下的无顶三层木楼,就从上到下发生连串爆响。

    到那一刀真的劈开水晶箭时,那栏杆,屋檐,地板,瓦片,木料,从西向东,从上到下,一二三楼,已尽皆裂开。

    那月色铸成的一箭,看起来是费尽了、也废尽了元十三限的一身功力,居然被破的如此轻易,仿佛还不如之前那几支箭。

    那真是因为这一箭虚有其表吗?

    不。那是因为方云汉这一刀比之前强出太多,这才是他如今的刀法全貌。

    一个人如果身兼多门绝技,往往会因为只选用其中一门武功对敌,显得未能出尽全力,不够畅快淋漓。

    方云汉也早有这种感觉,总想解决这个问题。可是以他目前的武学见解,要把一以贯之、嫁衣神功、天刀八法这些在各方世界允称顶流的神功秘艺融贯一体,达到每一招都全心全灵的程度,其实还是有些痴心妄想。

    毕竟他自己除了这几门武功之外,真正深入了解过的内家神功、内气刀法,也没几样了,没有深厚广博的学识基础,也没有足够多样化的参照,又怎么知道如何去芜存菁,权衡取舍。

    不过,他自与关七一战,大有启悟,最近这段时间,通读金风细雨楼中搜集的各家各派武功资料,全从基础看起,梳理脉络,体察特色,充实自我,却已经能做到在施展单一某种招法的时候,把其他武功的部分特点也借鉴、模拟、发挥出来。

    现如今,他手中的天刀八法,主干的招理脉络虽没有改变太多,但本质根基和后续的发展都已经跟原版截然不同。

    他这一刀挥过的时候,如果有金风细雨楼的弟子看见,或许会觉得其中有几分红袖刀的优美。如果被沈虎禅看见,或许会觉得其中有几分阿难刀的宽厚禅意。如果被铁手看见,或许会察觉其中一以贯之,飞流直下的气意。

    但这些也都无法概括这一刀,拘束这一刀,这实是鬼神辟易的一刀。

    但!

    元十三限仍没有死在这一刀下。

    那一刹那,他运用独门绝技“分身化影大法”,影子里面似乎飞出了另一个元限,主动迎上了刀气,被一分为二,以身受劫,保住了元十三限真身。

    方云汉一刀之后,已不再赘言,看元十三限未死,立即飞身袭来。

    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以方云汉的速度来说,不过是一晃眼,但就在这一晃眼里面,元十三限一手手指天,一手指地,大喝三声。

    “破!”

    “立!”

    “箭!”

    那些如同发光云雾喷射弥散出来,属于元十三限的功力,骤然缩回了他体内,竟然不依穴位、经脉而行,像是直接从毛孔之中回到体内。

    这些力量在他身体里的运行路线已经完全改变。

    这淡金面目,身子雄魁的偏激酷杀之辈,说了把大破当大立,居然真就在生死大敌面前废了一回武功。

    其实他这是被讥讽而愤恨到失去了理智的行为,如果有一百个人学他这么做的话,估计就要死上一百个。

    然而,他真就成了。

    他遍及周身八万四千毛孔舒张,脑子里也似扫清了尘埃,扯断了金绳,砸碎了玉锁,茅塞顿开。

    三层高的木楼本来已经被劈成两半,向着南北两侧分开,可是破而后立的元十三限双脚各自踏在一边,猛然向中间一合,整座木楼通体被一股无处不在的大力贯通,随着他双脚的动作,竟又合并起来。

    这一座楼分而后合,坚如磐石,整座楼亦形如一箭。

    方云汉飞袭而来的一刀,离元十三限还有三尺,刀尖居然顿在半空之中。

    元十三限脑后发丝也凝在半空,右手向上,左手向下,面目僵硬,整个人如同一尊生来就连接在这座楼上的雕塑。

    他气贯三层楼,合楼如箭,已人箭合一,也人楼一体,固若金汤。

    半空之中渐渐有淡金光华浮现,如同一个中空的金色光柱,把楼和人笼罩在其中。

    方云汉的刀就斩在这光柱表面,一时之间居然半分也砍不进去,元十三限脸上已经露出要放声大笑的神情,却见方云汉也大笑一声。

    “好!”

    轰!!!!

    一笑之后,元十三限面前三尺以外的空气,就全被白茫茫的暴乱气流所覆盖。

    一声又一声的气爆音爆轰鸣不绝。

    混乱翻滚的白色水汽之中,只有一点刀锋的痕迹留在那金色光幕,清晰可见。

    方云汉嘴角噙笑,舞刀如轮,长刀在自己身体周围四面八方不断闪烁突击,无论从哪一个方向砍过来,回环再击,每一次刀锋的落点,都在他第一刀击中的地方。

    他借着每一刀砍在金光之上反震的力量,就能够维持自己的身体悬空,长久不向下坠落,甚至也不怎么向后拖延,而是将每一次的反击力道都转化方向,叠加到下一次挥刀之中。

    眨眼之间,方云汉已经一气对着那片金光砍出了一百零一刀。

    他的内力不见衰弱,甚至连精神也没有衰落的迹象,刀法之中包含的破杀千军,十荡十决的意志,始终维持在顶峰。

    仿佛他每次出刀的消耗都不是从自己体内扣除的,而是直接从虚空之中产生、借用。

    以实借虚,以虚驭实,刀锋挥过之处,一圈圈的音爆白汽扩散,如同一场密集的落雷,轰轰之声,让所有正在这边赶来的人听的心旌摇乱。

    元十三限则在这如雷刀声之中,脸色渐渐暗淡,质感薄弱,因为强练错乱经文而变为淡金色的脸部皮肤,都逐渐退去了色彩。

    他脸部前方三尺出的金光,已经在向内凹陷,呈现出一截刀尖的形状。

    第一百八十道雷声响过,满空噪音一收,方云汉从滚动的白汽之中落下。

    他这一次,是紧贴着那层金色的光幕坠落,没有落在十步外的屋顶上,而是直接落在院中。

    啪!

    一双云纹黑靴落地。

    笼罩了木楼的金光在同一瞬间溃散。

    三层高的楼,也随之哗啦坍塌。

    不错,并非轰隆的声响,而是哗啦一声。

    一大堆建筑材料从高到低的垮塌,却没有发出那种震撼人心的坠落重声,而是显得很轻薄,仿佛那不是一堆名贵木料、砖瓦,而是一堆枯朽的烂木头混上一些发硬的面饼坠落下来。

    那些瓦片也都是直接坠下,碎裂,再粉碎,甚至没有正常建筑垮塌的时候,建筑残骸互相碰撞,迸溅横飞的场景。

    那些东西就这么枯败的、听天由命的垮了。

    天上白汽未散,地上烟尘四起,但是那朗月夜色已经换回了黄昏光景。

    一片稀里哗啦的响声,元十三限从废墟的中心处站起,站直了身子,面向方云汉。

    呜噜噜噜……

    一根房梁因为元十三限起身的动作,倾斜着滚动起来,滚到方云汉脚下,碰了一下他的脚尖,立刻从中断开,露出里面如同棉花一样的木絮。

    “好刚猛的刀劲。”面色雪然的元十三限看见那个木头,脸上有了几许恍惚之色。

    那一个木头已经揭示了刚才那一场激斗的深层交锋。

    元十三限人楼合一,方云汉就用了整整一百八十刀,把整栋楼的每一块构建,每一根木头内部纤维都以刀劲震入,搅的稀烂。

    “但我还是不明白。”

    元十三限继续开口说话,七窍之中都有粘稠的血液涌出。

    那一栋楼被震得稀烂,而他的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十二正脉,奇经八脉,也绝不比那个木头的情况好到哪里去,他还能站着,也是一个奇迹。

    他甚至还在思索,“柔不可持,刚不可久,亢龙必定有悔,一样东西爆发出了最强的力量之后,绝不可能随便再爆发出第二次,否则的话前一次就称不上最强,这才是物性自然,天地至理。”

    元十三限满脸血迹,引亢道。

    “可你为什么一百八十刀,每一刀都能够保持在自我的顶峰状态?”

    “因为虚实之变。”

    方云汉提着刀的右手放在身后,左手握住有些胀的右手手腕,右手上的青筋缓缓消下,刚才那一百八十刀,也是他入此世以来的最高杰作,也是他第一次将人物模板的一门武功,从招理上推导到隐约超出原版的程度,而不是像以往那样光靠多门功力堆砌。

    他心中正自舒然,不吝于稍作讲解展示。

    “人练刀入门须有法,但天地包罗万象,想要暗合天地之妙,却要忘法,求取无法之境。”

    “只是,无法是虚,是思想之体悟,对现实的干涉有限,有法才是实,所以只有虚实结合,以人法,连接实地、虚天,才是天地人三才合一,三界一体的……”

    “天下不败之刀。”

    元十三限听罢,身子一颤,七窍之间流血量突然增大,简直已经像是连接着哪里的水管,顷刻之间就染红了胸前所有衣物,还正在向下蔓延。

    “虚实。”他一张口,血流更急,语音略见含糊,切齿愤然,脸上又浮现出怨天不公之色,“是了,心本是虚,何必过份求实。我刚才就是差了这一点,否则我就不是人楼合一,而是驭楼为箭,出神杀心!”

    “我又是差了一点,每次都是紧要关头错过。”

    这浴血的人疯豪一样的吭哧笑着,身体一颤一颤的笑着,血眼凝望方云汉,手指极其吃力的抬了一点,指向他,“假使我刚才已经悟通这一点,你还有其他办法接下一箭吗?”

    “刚才我说了,世上没有如果。”方云汉提刀向前,“世上也没有假使,你该上路了。”

    “大指空,头指风,中指火,无名水,小指地。禅慧轮智识,情定盖力行,忍念光愿想,戒进高方受……”

    元十三限突然开始念出一段段经文。

    这经文之中都是一些古怪比喻,深奥词汇,常人听了,不知所云,习武之人听了不明所以,大德高僧听了也要不以为意。

    可对于刚好接触到当前某种关口的方云汉来说,却是字字珠玑,与自身体悟,互为映证。

    他轻咦一声,“这就是山字经?”

    “这不是山字经,这是我的经。”元十三限已经念完两百余字,自傲道,“待你练成,不妨以这段经文催发一箭,看看能不能杀了今日的你。”

    方云汉一怔:“你就为了这个,把毕生绝学、刚有的领悟,交给一个今日初次相见,正要动手杀你的人?”

    热忱于武道的人,方云汉已见过不少,出现这种事情也不算奇怪。但元十三限这样的人,在现在这样的人生阶段做出这种事,就真是奇哉怪也。

    “哈哈哈哈,我非常人也,岂能让你料到!”

    元十三限狂态毕露,他平生之中因怨恨而狂,因伤心而狂,竟只有这一次,狂的顺心了些。

    原来这是放下,这是自在。

    可惜今日我不曾胜!

    “还有,今日,不是你杀我。”

    他像是要把这句话刻在空中,镌在世间,一句字字吐血,一指自点心囗。

    轰然一声,血色烟尘,元十三限,粉身碎骨。

    他宁可死在自己手中,就算今日不死,没有遇上这个敌人,他朝异日,他也只想选择这样的死法。

    我身唯我戮,死也烈然声。

    方云汉静了会儿,看着那些血色的雾气被他护体真气排开,从两边退避。

    一声太息入耳。

    诸葛神侯在苍梧侯府外抬起一只手,像是要接住那随风而来的血色一样。

    然而,天公莫测,偏有逆风卷来,那一片血雾也像是厌恶着诸葛正我,咻然远离了他,消散于天地。

    诸葛愣了片刻,唯有叹笑。

    方云汉举步走来,眉间情绪清淡如风,只道:“他的尸体没了,六合青龙呢?”

    “或死或擒。”诸葛神侯道,“你要?”

    方云汉看着那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的界面,一手抬起刀来,竖在身前,目光从刀柄扫视到刀尖,哼笑道:“当然是继续杀人。”

第169章 有一枪,其艳冠绝(5500)

    日在西沉时。

    蔡京的府邸之中,迎来了一个已经派人去请,却没有想到会来的这么快的贵客。

    这人孑然一身的进入太师府,身边没有任何随从来凸显自身的排场,但是他一个人的气派,就像要比这一整座亭台楼阁,重重叠叠,飞檐走廊,虹桥卧波的府邸更张扬。

    他不像是来做客,而像是驾临于自己手下的家宅,使之蓬荜生辉。

    绰号“山狗”的孙收皮,这个连皇帝也见过不止一次的太师府总管,在他身边局促而行,变得真就像是一条可怜的狗。

    蔡京见了这人,也稍作动容,快步出门相迎,引他入座,更唤来歌舞侍候。

    待美酒送上,孙收皮来到蔡京身边,悄声解释了原委。

    原来他去放出唐门暗号之后,还没离开施放暗号的地方,就有人找上他,把他带到了开宝寺铁塔下,见到了这位唐门门主,听说蔡京面谈的意向后,这人就直接跟他回来了。

    蔡京笑意慈和,举杯道:“想不到唐门主居然来的这么快,有失远迎啊。”

    “也是恰逢其会,我听说完颜决在京城现身,一时兴起,就到京城来走走。”

    唐十五说话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流连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舞女身上,对蔡京没有半分尊敬,看都没看蔡京一眼,也无视了蔡京敬酒的动作。

    但他虽然观赏舞姿,却也并非是一副色授魂与的模样,面貌依旧淡漠。

    这个蜀中唐门历代以来接任时最年轻的门主,到今年,已经三十岁,可外貌看起来最多二十岁,面如冠玉,下巴玉白无须,肩背宽厚,身材魁梧,一头浓密长发没有任何发饰约束,却能够条理分明的全部梳向脑后,半分不乱,露出光洁略宽的额头,肩上紫色披风垂落,贵气非凡。

    蔡京对他这失礼的举动视若无睹,笑容不改,微讶道:“原来唐门主还跟金国大元帅打过交道?”

    唐十五眸色微沉,道:“十五年前见过一面,那实在是一个无论怎么重视都不为过的人。”

    这唐十五少年的时候就得到诸葛先生自愧不如的评价,今日见面,孤身一人就敢来到太师府,俨然是不把太师府中可能暗藏的凶险放在眼里,可见是个自视甚高的人。

    可他提到完颜决时,语气中不但凝重万分,更隐隐有些好胜不服之意,蔡京何等玲珑人物,已经有些猜到,当初唐十五恐怕是在完颜决手上吃过亏。

    “哦,你怕完颜决?”

    一句话说出,唐十五脸色陡然一冷,眼神里面似乎夹杂着锐利的冰雪,朝说话的人脸上急扫了一遍。

    说话的人,坐在蔡京身边。

    是坐,不是站。

    蔡京身边站着的人不少,有总管孙收皮、专门斟酒的侍女,还有伺候在他背后屏风两边的护卫等。

    往常,即使是朝中一品大员见他的时候,也未必都有坐的地方,就连傅宗书在他面前,大多时候也都是站着,或是对坐,而绝不肯坐在蔡京侧面、身边。

    因为坐在那里不安心。

    可是今天,在他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泰然坐着的,足有三个人。

    一个是鼻头有些红,头发稀疏,白花花的胡须卷成一团的“老不死”。

    一个是长的清秀如竹,手中也捉着一根竹笛的“青梅竹”。

    还有一个,身材中等高下,长相中人之姿,坐姿中规中矩,就是刚才说话的“中间人”。

    这三个人是在蔡京的手下之中,名气最大,声势最凶,行踪最神秘的高手。

    鲁书一等四大贴身护卫虽然多有荣宠,但是在蔡京心中,还是不如这三个人更得信重。

    最近朝堂上的局势风云变幻,四大贴身护卫既然离开,他也不得不把这“老中青”三人调到明面上来,以增威慑。

    中间人平时表现出来的,都是个中规中矩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出言挑衅,他之所以突然说出这句话,实则是揣摩蔡京心思,为太师解忧。

    今天这场聚会的目的是跟唐门谈合作,唐十五表现得这般自矜自负,不肯先提,显见得是把自己放在强势的一方,而要把蔡京放在求人的一方。

    中间人开口直戳唐十五的痛脚,正是要打击唐十五的自信。

    这一句话果然有成效,唐十五脸色有了明显的变化,注视着中间人,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他左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带着尖锐的铁指套,触碰瓷杯的时候,发出清脆的轻响,森然道:“阁下有此一问,想必你是雄心万丈,什么人都不怕的?”

    中间人面露冷笑。

    唐十五左手杯子里温热的酒水忽然结冰,冰块膨胀,瓷杯蹦出裂痕,冰白寒气丝丝缕缕的升起。

    青梅竹手中转动的竹笛一停,竹笛一端遥指唐十五,大厅中的空气为之一肃,坐在边角处那些乐师奏响的曲调莫名的低了下去。

    他们还在弹奏、吹奏,可是那些声音好像已传不到近处。

    老不死则揉了揉鼻子,面前的酒杯里,便有一只钩子缓缓从酒水中升起。

    这钩子小巧,应是鱼钩,奇的是,钩子上并没有线,也没有人用手去捏,它是凭空从酒水中升起。

    大厅里的气氛急转直下,蔡京依旧持杯浅笑,道:“唐……”

    他的话,给四人的举动打断。

    唐十五和老中青三人,本来正在对峙,形势一触即发,却不约而同的抬头向上看去。

    上方只有屋顶,擦拭的很勤快,一点灰尘也无,除此之外,什么异常都没有。

    孙收皮见状,正有些奇怪,却发现蔡京动作也顿了一下,跟着抬头。

    这大厅里几个最重要的人一起仰着头,好像那屋顶突然变成一副妙笔生花的名家大作,值得细细揣摩,深深沉醉。

    厅中静了数息,唐十五主动开口:“我听说太师为一人建造元神府,府中供养着一个号称‘伤心小箭,天下无敌’的人物,就是他?”

    蔡京放平面目,脸上隐藏着一丝很难看出的戒备,笑道:“元限神功,日有所增,这一箭怕是飞袭数里而杀力不减,除了他,世间倒也难寻第二人有这样的手笔。”

    “哼,天下无敌,固然是自吹自擂。但这一箭历久不衰,仅以杀力远近而论,确实当得起世间无二的赞誉。”

    唐十五手中结成冰的酒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经化开,虽然杯子上有了裂纹,但没有半滴酒露出来,他把这杯酒一饮而尽,仿佛要用这酒水压一压心中的意外之情。

    元十三限的名头,唐门自然早有收录,只不过这些年来,元十三限不出京城,唐门的消息手段也难以摸清他切实的处境,只能做出一些模糊的推断。

    本来在唐十五心中,元十三限也不过是蔡京府上总管之类的身份,负责跑腿杀人的角色,不算是可以做主的真正大人物。

    加上元十三限这些年来,数次约战诸葛正我都不能胜,更令唐十五瞧他不起。

    今日真正感受到那一箭破空留痕的意蕴,唐十五才发现这人的根基进境全不在自己预料之中,如果他之前约战诸葛正我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水平,恐怕很轻松就能得手吧。

    如是想着,唐十五道:“能令他发出这一箭,莫不是他又去约战诸葛神侯了?”

    “这倒不是……”

    蔡京看出了唐十五的态度变化,顺势说明了元十三限这次的行动,接着就聊到日后与唐门合作的事情。

    那些条件,蔡京大多都一口应下,一些实在不能答应的新增条件,他也是用一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态度去商谈,表现得好像自己还在不断的让步。

    如此,双方谈论的氛围也算是融洽。

    乐曲又响亮起来,厅中的舞女换了一帮人,一个个杨柳细腰,舞若芙蓉,长袖霓裳,如倾如诉,叫人眼前一亮。

    那些乐师的节奏也为之一变,韵律悠扬,叫厅堂中的人,把远处隐隐传来的闷雷声也给忽略过去。

    毕竟今年气候有异,入秋之后已经有多场雷雨,再响几声雷,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座上,唐十五见了这一抹艳色,亦神情微动,道:“这一段舞,别出心裁,纤纤足履金步摇,别有天地在此中,不知是何人调教出来的?”

    “哈哈,这是小女蔡璇亲手训养的一批人。”

    蔡京神色快慰,道,“璇儿性子骄蛮,可喜的是在舞乐之上有些天分。孙总管,快去叫她出来见一见唐门主。”

    蔡府之中,蔡京那些有名无名的姬妾不知多少,儿女成群,甚至有一些儿女的名字他都不知道。不是记不住,而是没有心思去留意。

    像是蔡璇这样,母亲并不怎么得宠,却能从众多子女中脱颖而出的,少之又少。

    孙收皮要去请她,也得恭敬一些,不过他刚走了几步,又被蔡京叫住,道:“空中那一箭杀气消散已久,想必元十三限也要回来了,你多添一座。”

    孙收皮应声而去。

    唐十五闻言,着重看了看蔡京。

    这个一直以来以书法闻名的当朝太师,看来武功上也是深藏不露,他刚才能感受到那一箭划过,就胜过江湖上九成的习武之人,现在这一番话,更几乎明示自己身怀神功,深藏不露,也算是对唐十五的第二次警慑。

    “不过,太师真的对元十三限有必成的信心?”唐十五悠悠道,“我听说,方云汉曾经和米苍穹一同惊退完颜决,就算他是等于半个完颜决的实力,也不是这么容易拿下的。”

    元十三限的箭,只有一道是经过太师府上空的,而他久久未归,肯定是没能一击毙命,这场战斗应当还在城中某处继续,唐十五见不得蔡京如此得意,自然要点明此事。

    蔡京正笑了笑,刚刚离开的孙收皮突然急匆匆跑回,道:“诸葛神侯、四大名捕,连同米公公、宫廷护卫统领舒无戏等人都来了,还有大股禁军,包围了太师府。”

    “慌什么?!”蔡京斥了一句,脸色也沉下,起身说道,“他们既然来了,去见一见便是。”

    他用眼神示意身边老中青三人,意态沉稳,向厅外走去,从容道:“贵客临门,你们随我出迎。”

    “不必了!”

    一声高喝传来,只见厅外米苍穹一马当先,右手高举着一卷诏书,快步踏入厅中,道,“蔡京,你是想要出迎,还是想要逃跑啊?”

    蔡京看了一眼,厅外的那些太师府护卫已经全部被禁军的士卒拿下。

    这个时候,黄昏已经彻底过渡到了黑夜,太阳落下了,而月亮还没有升起,倒是繁星满天。

    星空之下,数十个火把被这些禁军举着,涌入了太师府客厅前的院子,火光照得这里通明如昼。

    太师府的护卫之中不乏高手,虽然已经几乎没有六合青龙那一档次的,但放在江湖上也足以扬名立万了。

    大宋的禁军之中有多少废物,蔡京心知肚明,这些能够拿下他府中护院的士兵,绝不是那些把御前检阅变成百戏表演的军卒可比。

    禁军之中,这样的精锐只有一支——掌握在金风细雨楼手中的泼皮风部队。

    蔡京目光游曳,果然发现除了刚才孙收皮说的那些人之外,金风细雨楼以苏梦枕为首的一干人也混进府中,只是站的更远,还在府门处。

    他脸色深沉,道:“米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米苍穹冷笑一声:“蔡京,你心怀不轨,图谋篡位的事情已经大白。官家龙体急衰,正是你这奸贼,在平时与他游戏之时,暗下了奇毒,太子赵桓、康王赵构、朝中童贯等辈,都是你同谋之人。”

    “可你没有想到官家忧思过度,竟然提前引发毒性,又明察秋毫,察觉你往日鬼祟,心生疑虑。你怕太医与神侯查出实证,今晚还派你贴身护卫入宫刺杀,在场禁军,都是人证。”

    米苍穹话音一落,客厅内外鸦雀无声。

    孙收皮目瞪口呆,手脚都颤抖起来。那些侍女慌乱失措,厅中舞女乐师如同见到雷雨将来的鸟雀,都畏缩于一处。

    唐十五张了张口,一时无言。那副表情,犹如看到金山银山恍惚间变成了一滩狗屎,而且自己已经快要踩进去,表情复杂至极。

    蔡京则是脸上唰的一白,喉结滑动了一下,几欲吐血。

    米苍穹说的这段话简直是漏洞百出,胡说八道,先别说刺驾的事情,光是太子跟其他皇子一起跟蔡京合谋这段话,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是那又怎么样,今天出现在这里的都是他们的人,若不是他们的人,只怕都要被绞杀。

    这就是大势所向,明谋栽赃。

    这种事情,蔡京以前做得欢快,今天落到自己头上,只闷的心头生痛。

    火把燃烧,发出哔啵一声,蔡京脸色铁青的望着诸葛神侯:“这么多年,我倒不曾看清,你也如此……无耻之极!”

    诸葛神侯面色澹静,只捻须道:“蔡京,你做下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还想狡辩吗?快快束手就擒!”

    蔡京垂下头颅,穷途末路似的惨然道:“好,我今日算是……”

    他话说一半,身子突然窜升。

    诸葛神侯一方的众多高手早防着他有什么举动,却还是在目睹这一幕的时候,各自露出诧异之色。

    因为蔡京的身法着实太快,太轻。

    这个老家伙就像是整个人突然扁平了起来,狭窄了起来,像一支光滑的、尖锐的长锥,无声一闪,就穿过了屋顶。

    在那些精锐禁军眼中,这个大逆臣,更是凭空消失。他们的眼睛,根本看不到一点蔡京行动的迹象。

    太师府客厅的屋顶,在这样的身法面前,如同一张沾了水的宣纸,再轻易不过的多了个洞。

    冷风从洞里吹下来,如同洞箫被吹了一声。

    蔡京已在洞之外。

    也在同时,老中青三人都发动了攻势。

    他们意在拦住米苍穹、四大名捕等高手,为蔡京争取时间。

    这三人各具奇能,一出手,宽阔的厅堂立刻像是化作了一片惊涛骇浪,翻卷不休的湖泊。

    那些桌椅,杯碟,全都隔空卷起,四向乱射。

    四大名捕一同出手,米苍穹也被迫一棍迎去。

    守在府门处的金风细雨楼众高手,也都向这边赶来。

    只有诸葛神侯一步踏出,身影模糊了一下,就已经穿过了老中青三大高手的攻势,如一杆枪,立在了唐十五面前。

    大厅里面怒风疾卷,米苍穹的棍法,更令整个屋子都颤抖着。

    只有他们两个所在的地方安稳如旧。

    “诸葛先生。”唐十五已经恢复镇定,举了一下手中酒杯,道,“怎么,我只是来喝酒,这也有罪?”

    诸葛神侯礼貌的说道:“唐门主‘天下一唐’的雄心,其实我也早有所闻,之前抽不出手,这一回恰逢其会,自然要请你留下了。”

    唐十五的鼻梁上半部分皱了一下,是被道破了些隐秘的样子,道:“看来神侯搜罗天下消息的手段,我还是小瞧了,不过……”

    “你留得住我吗?”

    他傲然起身,身后紫色披风一卷,道,“当年,你只跟我试手三招,就自称不如,其实这些年我还一直觉得这件事做得不够痛快,不算是真真正正叫你打败,把你打死。”

    “这一次你送上门来,正好一偿夙愿。”

    这贵气、傲气,年轻的唐门门主,说话间,露出微闪寒芒的利齿,脸上滋生凶戾,把左手的三个指套取下两个。

    这三个指套是用秘法手段制成,实是唐门一种独特的练功方法,若是绝世之才,戴着这三个指套练功,可以激发自我潜能,内功增长的速度是平常状态下的两倍,只不过,平时内力也会被三个指套压抑,只有把指套全部取下,才能发挥全力。

    唐十五取下两个指套,身体周围已经自然凝聚几片悬空不落的菱形冰晶,森严之气大涨。

    他举起左手,展示拇指上的最后一个指套,“这最后一重限制,我是专门留给完颜决的,但是如今的我,也比十五岁的时候强出十倍不止。”

    “诸葛,你瞑目吧!”

    金声震鸣,唐十五双手一挥,身边竟然射出十几道流光溢彩的飘带,那是纯粹的内力、剑气凝聚而成的异象,每一条飘带都长达十米以上,刚柔并济,曲折蜿蜒,所向披靡。

    从多个方向撕裂空气,向着诸葛神侯围刺而下。

    “真是惊绝之才。”诸葛神侯感叹一声,“我当年草创的那套苦难掌,确实是不及你远矣。”

    他整个身体都被四周剑气的彩光照耀,轻叹着,垂手,抖袖。

    于是,一枪现世。

    那是一杆风姿绰约,把厅内的众人、厅外的火把、夜空中的群星的光彩都比下去的长枪。

    几似巧夺造化,

    浓艳枪出——

    惊艳一枪。

第170章 南方收尾(5200)

    天上繁星点点。

    蔡京刚穿过屋顶,先看到了星光,接着就有一身浅蓝色的衣袍在他眼角余光之中扫过。

    有另一个人也在这屋顶上,仿佛早猜到了蔡京逃走的路线,正候着他。

    “苍梧侯。”

    蔡京一侧首,见了八九步之外那道人影,向上疾冲的气息立刻一转,绷得笔挺的衣袍一飘,身形微微下坠,凝定在他撞出来的那个破洞边缘处。

    这些年来,蔡京暗中练功不辍,虽然没有多少亲自动手的机会,但也知道遇到这种绝顶高手,还只是一心想着逃跑,无异于引颈受戮。

    他一手抚在胸腹之间,内力流向急转,闷闷的吐着气,双眼一瞬不转的警惕着方云汉的动作,沉缓道,“看来元十三限不但没能杀了你,甚至没能伤到你。”

    “这还要多亏了你呀。”

    青瓦之上,方云汉一身明秀之气,反手握着长刀贴在背后,好整以暇的看着眼前这个恶名昭著的当朝太师。

    说来,这还是他与蔡京第一次见面,虽是特地来杀这人的,方云汉却在见面之后先笑了笑,才道,“如果不是你当初担心他有朝一日幡然悔悟,跟诸葛神侯和解,所以示意三鞭道人给了他错乱缺漏的经文,他的成就应当早不止于此。”

    “你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蔡京声音一悚,身上的衣袍如同波澜起伏。

    刚才他撞破屋顶的时候,周身自有一股罡气护持,身上柔滑的布料,没有出现半点破损和褶皱,也未曾沾染木屑尘埃,丝绸反照着星光,从衣领到下摆一线线的亮着。

    而此时他衣服一抖,光鲜的衣袍上所有的光泽好像都在向脸部流动,汇聚到他眉宇之间,在眉心形成一根竖直的、半金半血色的光纹。

    这光纹一成,蔡京浑身都多了一股佛像似的庄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肃穆如梵音,“你就是用这一点说服了他?”

    “他已经死了,你不必担心他得知真相之后,追来杀你。”

    方云汉一语道破了蔡京这一问真正的用意,右手抬到身前,不应宝刀的刀柄在他掌心之中一转,刀身垂直于屋顶旋了一圈,护手换到了虎口的位置,随即甩手以刀尖斜指屋顶瓦片,低垂在身侧。

    “你不必分心二用,左思右想,没话找话的意图拖延时间,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蓄息养气。”

    他竟然开口劝慰对手,道,“不必有多余的顾虑,也不要有多余的奢望,请你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接下来的战斗上,在你死之前,好让我看一看正版的山字经到底如何。”

    蔡京双眉一抬,眉心那一道血红泛金的光纹变得更加深刻,几乎像是要切入他的肌肤,烙印在头骨之上,又像是要睁开如明王一般的第三只眼睛,作佛容之怒:“你未免太托大了!”

    话音未落,他双手中指、无名指弯曲,其余三指自然伸直,如佛陀法印,向方云汉一推。

    他这一招使出,屋顶这块地方和其他地方,立马产生了一种极其严重的割裂感。

    屋子里面香薰灯暖,刚才莺歌燕舞,现在一片混乱。屋子外面则火光灼灼,甲士林立。

    但是屋顶上,只有一片清寒,上窥万丈,群星默然,云霄无声,下面的一切喧嚣都似乎已经被阻隔、抛舍。

    在方云汉的视野中,屋顶上的一切都在变得模糊,雾里看花,镜花水月,什么东西都变得虚幻起来,而他手里的刀,突然变得重于万钧,竟使手腕微微一沉,身上的衣服都像是有了千斤的重量,接着他的皮肤也在加重,内脏也像要下坠,眼皮也变得沉重。

    他的整个身体都像要把他往无底深渊之中拉扯过去,要他屈膝跪倒,垂头闭眼,就此堕落。

    当然,他的膝盖还没有弯,但在这令人眩晕的沉重感里,头颅已微垂,双目也微阖。

    蔡京面露喜色,身影骤然溶解在空中,只有两只不甚清晰的手掌,猛然推来。

    一切虚幻中,这两只模糊的手在急速的放大,越大越威严,模糊的掌纹都像是龙蛇游走过的碑文,不过是在弹指之间,两只手就已经变得比方云汉整个人还要巨大。

    两手迅猛的合拢,就像是要压扁一只甲虫那样把方云汉拍扁。

    “就这?”

    方云汉霍然间振眉抬眼,冷然一声,未见怎么动作,手里的刀已如同一条冷电长虹,从两只巨掌之间贯穿。

    刀锋所指之处响起一声怪叫,已经快要碰到方云汉双肩的两只巨掌凭空消失。

    蔡京的身体像是从空气中被“挤”了出来,上身后仰,双掌合十,险之又险的夹住了直逼他胸膛的不应宝刀。

    刀尖已经刺穿了蔡京胸口的衣服,若不是刀身上的内力也被他双掌阻断,只要刀芒一吐,他当场就得被开膛破肚。

    周围模糊的一切复归真实。

    “又是拿《山字经》的力量来影响别人的感官,心的力量,在你们眼里是只能用来迷惑别人吗?”

    方云汉说着,抖动手腕,把刀往上一挑。

    不应宝刀分明还被蔡京双手死死夹住,没有转移,但是随着方云汉这个上挑的动作,刀的实体之内,竟然又分离出一道显得更虚幻一些,却造型一致、锋锐不减的不应刀影。

    从胸膛到咽喉的距离本就太短,况且只是刀尖的移动,手腕所要做出的动作幅度更小,奇峰突出,实际速度快逾奔雷,避无可避。

    刀影脱离实体,极速一挑,已经没入蔡京咽喉。

    噗!

    虚幻的刀影有着真实的杀力,蔡京瞳孔一缩,脖子后面喷出了一股血雾,颈椎的骨骼也被从中间一线穿透。

    其实割喉不一定会死,但是脖子的骨骼都被从中分开,却是必死无疑。

    蔡京受了这必死的伤,嘴里居然还能发出一声破裂似的尖啸。

    他体内多年潜修的那一股异力,在生死的威胁下震荡爆发,贯穿了他咽喉的那条刀影发出嗡的一声,首先被震散。

    同时,他脖子里面像是被制造出来一个具有极大吸力的点,猛的把两边的皮肉吸扯,向中间一合,刚才那条前后透亮的伤口闭拢,立刻严丝合缝,半点也看不出来了。

    刚才那一瞬间整个脖子都发凉的感受,滋生出无穷恐惧,眼神中的惊恐催生疯狂。

    蔡京从没有一刻发现自己离死亡这么接近,从没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原来这么怕死,他依仗着真本《山字经》匪夷所思的生机,强闭伤口,噎血大呼,竟然把胸膛向前一挺,吼道:“你杀不了我,我不会死!”

    他双臂合十在胸前,这胸膛一挺的动作,自然令双手也更添一股向前的推力,两条手臂奋力一振。

    砰砰两声。

    屋顶上夜风嘶吼,两条散发虚淡光芒的手臂从蔡京腋下探出,双臂交叉,往不应宝刀一顶。

    当~

    不应宝刀被荡开,方云汉唇齿微张,眼中映照出来一个长出了四条手臂的乱发老者。

    “我不会死!”

    蔡京嚎叫着再度冲上,四臂同时大张,挥击,肩头耸动,从两边肩膀上竟然又窜出了两条手臂形状的光影。

    蔡京的功力隐藏的极深,年纪也比方云汉大的多,身居朝堂,人生阅历更是丰富。

    但是他几乎从来没有真正跟人生死相搏的经验,凭借高深功力,他能及时反应,从容应付各种突袭暗杀,但如果遇到一个气势狂猛的人,正大光明冲过来,哪怕功力远不如他,都有可能把他一拳打翻在地。

    这正是交手才一招,方云汉就能把他脖子刺穿的原因。

    但是真正生死关头的大恐惧,终于让蔡京豁尽潜能。

    《山字经》,跟一般习武的方式截然不同,另辟蹊径。

    好比作画一样,别人是绘山画水,工笔花鸟,人物写意,但它却另具一格,自成一派,去画人的内心世界,花之言、鸟之声、山底内的火熔岩、水深处的鱼。

    这方法足可以开百代之先河,是武学发展至今,还未有几人涉足过的神秘领域。

    有大欲才有大愿,有大愿,就有大神通,大威力。

    求生的欲望,竟使之生出六臂的身相,可见其玄奥。

    但是在方云汉看来,山字经越是神奇,更显得蔡京在战斗上的不堪。

    你要求生,多长几只手就有用了吗?你弄一对翅膀都比这个更有效。

    面对六臂的扑击,方云汉左手负后,单手持刀,每一刀都对着蔡京的身体中线劈过去。

    劈额头、斩胸口、撩切小腹,所选的都是最简单的攻击路径,可是这一把刀,却以最简单的招式,挡住了施展各种精妙拳法的六条手臂。

    秘诀只是一点——方云汉刀上的力,更沉。

    第三个人物模板的进度提升到80%后,以他多重叠加之后的内力,即使放到这个世界里,也得是那种十日之间就能培养出气感的人才,把最正宗的一流内家功夫纯修百五十年,才可企及的厚度。

    他每一刀劈下去,蔡京至少要有三条手臂从侧面应付,才能把这柄刀挡开,而他的刀身只要稍微一振,就能用刀背顺势砸中其他手臂,破坏他的招式,用刀身一偏,刀柄一撞,就能拍开、格挡开挥击到近处的拳头。

    蔡京六臂飞扑之势本来一副威不可挡的模样,但是才挡了方云汉三刀,前冲的势头就完全被遏制,再过了三刀,甚至开始要后退。

    他一步步地踩在屋顶瓦片上,从一开始的沉稳无声,到后来嘎嘎作响,再后来,每一脚下去都要踩碎好几片青瓦,甚至有一种一脚深一脚浅,随时可能踩穿屋顶陷落下去的感觉。

    “不,我不会死的。”

    蔡京又一次重复低喝,可是声音里面癫狂勇进的意味渐渐减少,恐惧增多。

    他力图振作,那以求生欲望和纯净气机凝聚成的四条手臂,却还是光芒渐暗,不稳定起来。

    咯!

    蔡京再次退了一步,却只有前半个脚掌踩在瓦片上,脚下青瓦破裂,一脚滑空。

    原来他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退到了屋顶边缘,功力都凝聚在六条手臂上,使他连轻功都来不及运转。

    身形不稳的一刹那,蔡京只觉得一股凉意乍然从腰腹之间冲上天灵盖,破顶而出。

    两只眼睛的视野,也紧接着分散开来,一只眼睛看到了屋顶左边那院子里的一株腊梅,另一只眼睛则飞速的向右歪倒,坠落,看到了地面的青草。

    蔡京的右半边身体创口贴在地面,看起来就像是侧躺着,那半张脸还动了动。

    “我不会死……”

    方云汉一刀之后,就惊奇的看着屋顶上那一半尸体。

    蔡京身体被劈开之后,多出来的手臂立刻消散,但那一半身体居然没有流血,左手还向空中抓了抓,过了好一会儿,那只手才垂落下去,才有鲜血流出。

    “嘶,这真品《山字经》,在保命这方面,还真是有些不可思议。”

    方云汉喃喃道,“不过论及战力的话,比元十三限都差的远了。”

    轰!

    他刚想到这里,脚下整个屋顶、整间大厅,都猛烈的震动了一下。

    客厅西边有一股烟尘轰然破出,把西边的走廊摧残中断,地面石砖破碎下陷,上方的廊檐也直接缺失了一段。

    几株位于烟尘轨迹上的树木全被搅碎,直到五十米外的太师府围墙都破了个大洞之后,这股焦热的、集中的烟尘才渐渐淡去。

    方云汉从屋顶下来,只见这座客厅的整面西墙都碎了,地面上浮现出一道焦黑的粗长沟壑,沟壑的起始处,诸葛神侯手里拿着一杆没了枪头的长枪,袖子边缘有些破损,但仪容不乱。

    那条粗长沟壑的边缘处有一只断手,手掌的大拇指上还戴着一个铁指套。

    壮志凌云的唐门门主已经不存在了,留于世间的,仅剩下这只断手。

    方云汉走近了几步,视线仔细扫过了那一条枪痕,赞声道:“刚才那一股杀气非同小可,应该就是这人发出的吧,可他竟连神侯一枪都没能接住,惊艳一枪,名不虚传。”

    诸葛神侯手腕一转,不知道把那一根齐眉长的枪杆收到哪里去了,注意到方云汉湛湛然渐炽的目光,忙咳嗽一声,道:“我只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如果他有十足的准备,我这一枪最多伤他。蔡京如何了?”

    “死了。”方云汉闻言,目光从诸葛神侯身上转开,看到一边蔡府人马都已经被拿下,顺口说道,“不过他的功法属实有些古怪,稍后最好还是把尸体烧了吧。”

    “嗯。”诸葛神侯点头。

    方云汉忽然轻咦一声,道:“那几人是谁?”

    诸葛神侯循声看去,那边有一个双眼全白,手持盲杖的男子,正领着两个相貌之间有些相似的妙龄女子,从禁军的封锁之间穿过,向府外去。

    那两名女子之中,年龄稍大的一个像是感受到他人注视,回头看来。她颈如雪玉,五官端丽,正因为有些激动而娇靥微红,面容灵而媚。

    回首之后,看清厅中情形,她便浅笑着向这边施了一礼。

    “那是蔡璇姐妹。”诸葛神侯看过之后,解释道,“她们两个本来是一位章姓廉吏的女儿。当初章大人上谏直言,抨击蔡京,被蔡京派人害了,还掳了他的妻女入府。”

    “那时候,她们姐妹两个只是几岁的娃娃,蔡京的一个侧室久无所出,看章氏姐妹生的玉雪可爱,就收做自己的孩子。没人料到,章璇儿早慧,从未忘记仇恨,一直伪装自己,等待时机。”

    诸葛神侯抚须叹道,“前几年,我身边左护法项非梦发现此事,就跟她有了联系,今日蔡京已死,也不必让这小姑娘无奈周旋于凶险之地了。”

    方云汉微微点头,转而道:“蔡璇潜藏这么些年,蔡京都没能发觉,这位项护法居然先探查出来,神侯府中真是卧虎藏龙啊。”

    诸葛神侯却不见什么高兴的神色,反而喟然叹息,道:“其实我府中两个护法,项非梦、施算了,副总管严九嫁等人,都是熟读兵法战阵,胸怀济民之策,奈何时运如此,命途多舛,一身大才,最后只能屈居于我府中,管些小事。”

    “那不会是他们最后的结局,而是以前的经历。”

    方云汉听罢,笑道,“从今以后,天大地大,自有他们尽情施展拳脚的余地。”

    “懂治政的,让他们为官,能打仗的,让他们领兵。反正再过几天,满朝上下的职位空缺,会变得更多。”

    诸葛神侯沉吟道:“这些事情我会安排,童贯他们也该铲除,但是,太子、康王等人……”

    “你就算不杀他们,也要让他们安安分分,夺名去位,不要让他们有任何兴风作浪的本钱。”

    方云汉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跟这些成年的皇子纠缠有什么意思,反正赵佶的儿子那么多,就算是在襁褓中的也不是没有。你是愿意以后继续跟他们勾心斗角,还是愿意从小培养,教出一个像四大名捕那样心系天下黎民的贤君?”

    他们两个说这些话的时候,米苍穹等人还在厅中,但他们要么立刻离开,要么表现的像个又聋又瞎的人一样,就当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一阵秋风,旋起旋落。

    太师府中,禁军的脚步声还没有停息,那些平时为虎作伥,作威作福的蔡府之人,一个个都被揪了出来,跪在各处院中。

    蔡京的两片尸体也被运来。

    诸葛神侯看着那跟他斗了半辈子的人,想到六贼误国这些年,实则是天子刻意纵容的这些年,终是悠悠道:“苍梧侯言之有理,我明白了。”

第171章 南来一信又一人(4600)

    十月十五。

    金国的都城会宁已经步入了漫长的冬季,大雪飘飘,路上几无行人。

    在某些世界之中,金国建立了没几年,就先灭了辽国,又灭了北宋,数次迁都,但在这个世界,金国已经建立数十年,都城一直都在会宁,所以数十年以来,多次扩建大修后,他们已经把这座当年被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称为“皇帝寨”的城池,修建的不逊于宋室境内的一些古都。

    而在这座城池里面,最华贵威严的建筑,共有两处,一是金国皇帝的宫城,还有一个,便是属于金国五路兵马大元帅的至尊府。

    至尊府在修建的过程之中,有意仿照东京汴梁的建筑风格,募集了大批南人工匠参与其中,雕梁画栋,飞檐小桥,九曲回廊荷花池,假山奇石松竹梅,一应俱全。

    但这样的一座府邸里面,却有一块区域,在纷纷扬扬的雪天冬景里,显得格外暗沉。

    那是位于整座府邸偏后的位置,一座有门无窗的小屋,四周无花无草,也没有专门标记出来的路径,只有黑沉沉的土地,和一层铺的并不均匀的灰白碎石。

    小屋的建筑风格很是粗犷,简直像是直接将一根根原木钉在地面,紧密连接,形成四面墙壁,屋顶也是这种粗野的风格,屋子的入口处只垂着一张门帘,看起来像是以熊狼之类的野兽皮毛揉制而成的材料。

    大雪寒风呼啸,门帘一动不动。

    风吹不进这间屋子,光线也难以透露其中,无论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是晴空还是阴雨,也都影响不到屋子内部昏昏沉沉,冥冥若死的黑暗环境。

    一片黑暗中,只有一个声音恒定的起落。

    呼~

    嘘~

    呼~

    嘘~

    这是呼吸的声音,是属于一个人口鼻之间气流进出的动静。

    但是,这个人每一次呼吸,时间的长度都比普通人高出近百倍,声音悠长而有力,使人怀疑他如果稍微用力一些,是不是会直接把那张沉重厚实的门帘吹破。

    黑暗中的人忽的睁开了眼睛,身上铿锵作响,发出如同长刀出鞘一样的金属颤鸣,屋内亮起了一片金光,十个金色的圆环,如同套在一个无形的柱体上,竖直排列,悬浮于半空。

    在这十个金光灿灿的圆环内,是一个身姿笔挺如同苍劲楠木,身高足足有八尺左右的魁梧大汉。

    他外貌在四十岁左右,面相堂皇,蓄有短须,身上的衣服没有袖子,一双肌肉鼓胀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双手大如蒲扇。

    当他握拳的时候,那手臂的肌肉线条,完美到像是那些雕刻猛将狮虎的匠人,花了七十年的想象力、一辈子的苦功夫去雕琢的杰作。

    这人,就是至尊府之主,完颜决。

    笼罩在他周身的十个金色圆环,实际上是他内力提升到顶峰时自然外显的异象,甚至不算是一种具体的招式,但却足够照亮整间屋子,并且维持许久而不暗下,可见他一身内功的醇厚。

    可是功夫已经练到了他这样的程度,却还是被武学上的难题所困扰,两条粗蚕一样的眉毛紧紧的拧着,双手时不时摆出一些像是准备出拳的动作,却又在即将出拳的时候停下。

    “这第十招,到底要怎么运发内力,到底要怎么打出拳头?”

    完颜决喃喃自语。

    他的成名绝技《天地霸拳》,是年轻的时候奇遇所得,共分十招,多年以来,他仅凭前九招之力,就纵横四方,未逢一败,可是第十招却迟迟不能练成。

    不过今年,完颜吴乞买已经有灭宋之心,到时候至尊府一定会跟宋国的那些高手发生碰撞,完颜决才下定决心闭关。

    他已经在这个屋子里面生活了几个月了,不许任何人打扰,只有每日午时三刻的时候,允许仆从送来一日所需的食物和水,直接放在门外。

    其实,一开始的两个月,在这种清净的环境里面,完颜决用志不分,凝神专一,对于这第十招的研究,还算是渐入佳境,可是后来,他却经常在沉醉于招法中,精神空灵敏锐之际,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

    觉得自己就算是练成了这第十招,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有将其施展出来的机会。

    这种预感有的时候极其浓烈,有的时候则很微弱,但就像是梦魇一样缠绕着他,令他渐渐烦怒,取得进步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

    又是一番尝试之后,还是心中百般不顺的完颜决散去了周身提聚的功力,盘膝坐下,暂时不去思考那些武学中的奥秘,转而考量一些其他的东西。

    “刚开始闭关的那两个月,足以证实,以朕的天赋,足够练成天地霸拳的第十招,如今进境艰难,说到底,是朕的心态不对。”

    他自言自语,剖析着心中犹豫的原因。

    那一种第十招终生无用的莫名预感,只是他心态有差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是随着闭关的时间延长,他对外界的局势掌握的也就越少。虽说,如果真出了生死攸关的事情,耶律小草一定会来见他,但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很多事情肯定已变得难以挽回。

    还有,前一段时间,耶律小草其实曾经靠近过这个屋子,只是犹豫了片刻之后又离开了。

    说明那个时候,应该发生了一件大事,让代为管理至尊府的耶律小草也难以取决到底要不要报知。

    而这种种因素,归结到最后,不过只是两个选择。

    对于这第十招,是继续,还是放弃?

    时间渐渐流淌,完颜决沉沉而坐,沉沉而思,呼吸渐重,身体周围环状的金光时隐时现。

    整间屋子里的空气因为一个人的心绪而紊乱,屋子里逐渐有了风,沉重的门帘被外界的寒风和屋内的热风交激,内外翻拂,晃动不休。

    门外的光线时而裹挟着风雪透射进来,门帘的阴影像是某种魔物的尾巴一样在地面上挥舞着。

    完颜决正对着门口,眼睛睁着,门帘乱卷撇开的时候,他能从缝隙之中看见外面的雪色天光,鼻端甚至可以嗅到院子里那些黑色土壤的味道。

    风声侵入了这个屋子,回荡在他耳边,也给他带来了整个至尊府,乃至于至尊府外大街上的一些动静。

    他平时是忽略掉了,但如果刻意去听的话,即使是在百丈之外一个普通士卒的脚步声也能清晰听得。

    只不过,今日大雪,传入他耳中的声音也都被风雪之声所包裹,如同一片白茫茫的大地上游弋着几许小小的黑点,显得其他声音都那么渺小。

    直到,一串马蹄声入耳。

    哒哒哒哒……

    那声音颇为遥远,其实并不比府中某些人说话的声音更响,但却莫名的扣在了完颜决心弦之上。

    每一次马蹄落地的声音,积雪被践踏,街道上的石砖被击打的响动,都像是在完颜决心腑之间振起险峻的鼓点。

    密集的马蹄声从远而近,又从近而远。

    那快马加鞭的骑手应该只是在至尊府外路过。

    马蹄声变得微弱,直至消失。

    可是完颜决的心绪却在持续的涨高,满头紧绷的发丝之间有袅袅白烟升腾,衣服下面像是有一条条蟒蛇游动着,鼓动着,流转不息。

    萦绕在他心头那种无用失措的感觉,似乎被那一道马蹄声惊破。

    “就算当真一生都没有用上的机会,又如何?”

    完颜决那一双粗壮的手臂抬起,手掌都向上摊开。

    【看书领现金】关注vx公.众号,看书还可领现金!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门口那翻动不休的门帘,就在他双掌之间,手掌心上。

    十根手指逐渐弯曲,仿佛要把那一卷门帘、一院风雪、一冬天光,一分一分的抓入自己手中。

    既然想过练成,那便,一定要成。

    嘭!

    他双手一合,手掌交叠相握。

    狂舞的门帘突然静止了一刹那,保持着一种扭曲而脆弱僵硬的姿态,像是被凝固在空中,随后粉碎。

    门外的风雪都被屋子里面传出来的一股强风吹的逆卷。

    紧接着,数不清数十上百道断裂的声音响起。

    紧密相邻,天衣无缝的一根根原木全部断裂,四面墙壁像是被展开的纸盒,几乎不分先后的向着四个方向倒下。

    人说家徒四壁,而完颜决这闭关的静室,却在一刹间,四壁全无,四面透风,天光照入,地面上只剩下最后一块明显的阴影。

    那是屋顶。

    离地一丈五,没有其他柱子支撑的屋顶,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墙壁全部倒下之后。

    保持在原本的高度,一动不动!

    屋顶之下,完颜决双手交握的一瞬,原本向着双臂涌动过去的功力,陡然逆卷而回,像是一层流动的金色染料,分为两股,在冲撞之后,溃散、倒卷,一滴滴的分散开来,渗入了每一寸肌肤,深入了最微小的地方。

    其金色淡去,一种迥异于白雪的苍白气流向着四面排开。

    至尊府中心,挂着一副白虎下山图的大堂微不可觉的一颤,屋檐上抖落了一层积雪。

    堂中,九兵卫剩余的最后一人耶律小草抬头,手指力量失控,捏碎了一张传递情报的纸条。

    她转身看向后方,连这一点点路程都不愿耽搁,竟是运起轻功,身如玲珑飞燕,奔向大堂后方那一片碎石地包围间的小屋。

    与此同时,金国皇宫之中,一个戴着白板面具的人仰起头来,看了看至尊府的方向。

    “完颜决,你,更强了吗?”

    意味复杂的一句话吐出,面具人身上的衣服一鼓,身边十步以内的雪地,忽的向下一沉。

    地面的积雪被压成了坚实的冰层,以面具人站立的地方为中心,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六边形。

    而这个大的六边形,又是由成千上万个细小的六边形组成,细密规整的几何纹路铭刻在冰层之上。

    不远处有匆匆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唤道:“第三大人,国主召见。”

    第三,这当然不是真名,不过当今世上,只要单独提出这两个字,而且还是在金国境内,那就只会是指一个人。

    地位仅在金国皇帝与完颜决之下的金帝十一翼之首。

    当初完颜阿骨打称帝,思量国号时,曾经说:“辽以镔铁为号,取其坚也。镔铁虽坚,终亦变坏,唯金不变不坏。”

    他定国号为“金”,女真语念作“谙班按春”,而金帝十一翼,也是秉承着这样的寄愿,喻为,让帝王在天上不落不变不坏的翅膀。

    听起来很是尊贵神秘,实际上,这所谓的金帝十一翼,就是只属于金国皇帝的十一个最强的护卫、最凶的杀手。

    可如第三这样的人,武功太高,心思太深,若是说起话来,不管词语本义如何,字字句句的语调皆带着怨煞人的郁气。

    金国皇宫之中的其他人,只要提到他就战战兢兢,就算是完颜吴乞买,也不愿意天天见到他。

    召他前往,必有要事。

    第三接到命令之后,却没有半分急切,他走得很寻常,不算慢,也绝对不快,每一步都像是跟地上的积雪有着深仇大恨,非要结结实实的踏下,然后像是抽出插在人脖子里的刀子一样把脚拔出。

    周围的那些护卫、奴婢,只是看到他这样走路,就有些止不住的心头抽疼。

    在他所过之处,一个个护卫连忙低头,生怕有一丝目光落在这个人身上。

    因为走得不快,等第三到了议事的地方,完颜吴乞买面前已经聚集了好些金国的贵种、大臣,他那几个被称作太子的侄儿,也陆续到了。

    “五天前传来的消息,宋室那里,往咱们双方的边境增调了不少兵力,这个事情,前几天都已经知会过了。”

    “是。”二太子完颜宗望应声,“不是已经议定,趁这个机会,把宋室也拿下嘛,我今天就可以出发了。”

    “事情有变化,前两天夜里,咱们边境的那些大将全死在帐中,宋室的人还送来了这封信,刚刚快马加急,传来会宁。”

    完颜吴乞买挥了下手,身边一个老臣就捧着一封信走出。

    这里的人,也不是个个都认得宋人的文字,但是那封信足够简短,老臣念了两句,众人就都听明白了。

    “战书?”

    第三开口,旁边那些正要议论的人只觉得一股阴冷扫过肌肤,都闭口不言,听他说话。

    第三直接上前夺过那封信,目光一扫,确认道:“宋室苍梧侯送给大元帅完颜决的战书?”

    完颜宗望诧异道:“按照前一段时间南边过来的说法,宋室的朝廷巨变,现在真正主导那边形势的就是两个侯爷?”

    “这个正是其中之一。”

    皇位上,完颜吴乞买面有怒色,又疑道,“可以说,现在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南国之王,这样的人居然想要孤身来送死?南人到底是在盘算什么?”

    完颜宗望听出不对劲,道:“什么孤身送死,他这战书,是约在哪里?”

    第三看向那封信末尾,刚才那名老臣还没有来得及念到的地方。

    目光一触及那个字,连他也不禁冷笑一声。

    “是约在……”

    “正是约在此地。”

    轻笑的声音伴着风雪传入。

    笑声之后,风声大作,雷霆轰鸣而至,就像在那一刻有一百道闪电同时击中这座大殿。

    殿顶中心爆碎、震裂四边、轰然塌陷。

    殿内众人身处于此情此景,只觉得仿佛天崩地裂,吓得肝胆欲裂,惊惶失措,有跌坐愣然,有尖叫逃散。

    一片乱景中,完颜宗望等人常年带兵打仗,还有几分奔逃的希望,完颜宗翰等人更是修得乌日神枪,大声呼喝,出手拨开坠物。

    但不论他们的是逃是战,都在殿顶残骸彻底坠落的一刻僵住了身子,当场被砸死。

    完颜吴乞买在第三的保护之下骇然望去。

    有个背负长刀的人落在完颜宗翰的尸体旁边,平静柔和的踏在血泊上,与那金国皇帝对视,续上了刚才那句话。

    “也是约在此时。”

第172章 杀人割草,饮恨魔经

    那封信上,确实点明了要把约战的地点放在会宁,但是半点也没有提及具体的时间。

    本来完颜吴乞买觉得这个意思是说,约战的时间可以由完颜决来定,这也符合他一直以来对于宋人的印象。

    那些宋人,暗地里的阴谋诡计从不见得少了,可一旦上升到两国之间的层面,就总是恪守着许多不合时宜的礼节,以至于有时候,为了面子上的一点优势,不惜作出实质上会损害自身利益的选择。

    强大的人恪守那些礼节是有气度,软弱的人总是想要用那些没有意义的东西来约束自己的对手,就完全是愚蠢。

    所以,完颜吴乞买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约战的人,居然会跟这封信同时抵达,当堂刺杀。

    “混账!混账!”完颜吴乞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方云汉大喊道,“第三,杀了他,绐朕把他碎尸万段!”

    他话音未落,护卫在吴乞买身前的第三还没有出手,已经有数道身影一起向方云汉发动突击。

    金帝十一翼这样的高手,在整个金国之中也属少有,平时当然不会只在宫中担任护卫的任务,但是无论其他人去执行什么样的暗杀或暗查,除了行动自由的第三之外,至少还会有四个人护卫在皇帝吴乞买身边。

    刚才大殿顶部坍塌,事出突然,声势骇人,他们几个未能及时营救完颜宗翰等人,这时一心将功折罪,更惊于刚才这人击破殿顶的威势,出手都倾尽全力。

    其中一个脸部皮肤惨绿的老者,是从侧面一根线以倾斜的立柱后面转出,距离方云汉所在的位置最近。

    他也是发动攻击最早的一个,其动作如同尸体从棺中飞出,带着诡异的僵硬和敏捷,浑身散发出氤氲毒雾扑向方云汉,攻其上身。

    因为殿顶被击碎,纷纷大雪直接飘落到这宫殿之中,一遇到那惨绿的雾气,就也变成绿色,被雾气裹挟,使得老者周身盘旋的这些剧毒云雾,在飞扑的过程中,体量扩张了近乎一倍。

    那场景,犹如一头绿色的鲸鱼跃出水面,撞向背负长刀的年轻人。

    方云汉左手扬起,不带一丝烟火气的向他一拍。

    雪衣白袍间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掌,对上把整个人体裹入其中,合身飞扑的惨绿巨鲸,大小和颜色给予人的视觉冲击都极其强烈。

    仿若一个精美的冰雕将被布满了青苔的巨石碾碎。

    但是第三看到了这一幕,气息骤然一急,怒斥道:“不要接。”

    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已经行动,脚下一蹬,身体像是在最光洁的冰面上移动,飞速的划过了满地废墟,意图拦截方云汉那一击。

    那三个字传到惨绿老者耳朵里的时候,第三距离方云汉已经只剩下五步左右,但是方云汉的手掌已经碰到了那团惨绿色的雾气。

    雾气,不管是寻常的云雾还是这种毒物,本质上都是没有固定形态的,人把手伸过去,只会直接探入其中。

    可是,方云汉这一掌拍过来的时候,却好像是把这惨绿色的雾气当成了一个固体,他的手掌恰到好处的碰触在惨绿雾气的边缘,接着就那么自然而然的突兀停顿,宛若在击打一件瓷器。

    然后,整团毒雾,包括雾气之中的那一具人体,就真的像是一件薄弱的瓷器。

    砰的一声,碎掉了。

    绿色的雾气伴随着其中那些污血碎骨,疯狂的向着方云汉左手挥动的方向炸散、翻涌而去。

    就像一条绿色的河流,对准大殿侧面的墙体冲刷过去。

    已经快要来到方云汉身边的第三猛然转身,双手齐出,向着那条绿色雾流一压。

    那个惨绿老者,号称金国毒王,他这满身的剧毒,如果就这么扩散出去,整个金国皇宫之中,估计只有第三自己能活下来,若是这些雾气污染了水源,甚至于大半个会宁城都会因此遭殃。

    嗤!

    绿色的雾气被隔空掌力全部压向地面,立刻把地面的石砖腐蚀出一条深刻的凹沟,处于这个范围之内的那些砖瓦碎片,像是落入了温水之中的盐糖,正在急速的缩小、溶解。

    第三解决了这一团雾气之后,立刻双手交叠在胸前,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手掌已经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出现在他双臂交叠的位置。

    嘭!!!

    一圈空气波纹从两者碰撞的位置扩散开来。

    第三身体前方骤然浮现出一个由许多六边形晶体构成的圆盾,以他双手交叠的部位为中心,挡住了那一只白净的手。

    但他变招仓促,防御虽然没有被击破,整个人却随之被撼动,在这一掌之力的冲击下,嗖的一下滑退向后。

    方云汉正要追击,脑后生风,脚下微寒,高处还有一道迅捷的影子闪动落下。

    跟剧毒老者同时出招的另外三人,他们的攻击,终于抵达。

    在方云汉身后出手打他后脑的,是一个面目凶恶,双拳血红的壮汉。

    他手上的血色是如此鲜艳,而那些刚被砸死的尸体,身体周边都已经没了血迹。

    此人绰号“拳头”,修炼的是金国七大奇功之一的血道杀拳,这门拳法只有三招,却是大巧若拙,而且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能够吸收血液,临时增加内力、拳力,在战场上能发挥出远超于本身功力的杀伤,可谓是一门越杀越强的奇功。

    而在宫殿正门处,也就是方云汉的左后方,有一个满头银发,眼睛微微发蓝的宽袍青年,正对着十几米外的方云汉双腿做出抛射的动作。

    他手上看起来什么都没有拿,也观察不到有飞刀袖箭之类的暗器射出,空中更没有锐物破空的异响。

    但是一根断裂的梁木斜插在地上,刚好位于他和方云汉之间,此时却无声的多了两道裂口,断成三节。

    而在没有了顶部的殿墙上,有一箭手踩着参差不齐的墙砖,对着方云汉挽弓急射九箭。

    九箭连发,首尾相连,箭上的力道贯彻成一个整体,竟然比弓弦震动的声音更快来到方云汉面前。

    “自寻死路。”

    方云汉说话间运起五脏雷音,内力将雷音包裹成一束,如同一股半透明的剑气从他口中吐出。

    射向他面部的九支箭首当其冲,前头三支直接被切成两半,力道全失,而后方六支箭也在空中一顿。

    方云汉极速向前一小步,双手连环抓拿。

    因为动作太快,他身子已经向前移动了一小步的时候,原地还留下了一个完整的残影,血红的拳头从那个残影头部打穿,用力已老,却还没沾上方云汉真身的一根寒毛。

    而他出手的速度比脚下的速度更快,简直像是也长出了六条手臂,每一条手臂抓箭、抛箭的动作都在同时发生。

    一箭反射弓箭手,几乎是原路返回,快到无影无踪,射断了他的弓弦,一箭穿心。

    一箭抛向银发男子,银发男子身形飘动,如同一片要被大风吹走的雪花,可是他两只手却像被什么东西扯住,在紧要关头身子停顿了一下,额头就被一箭射入。

    两箭已向下甩射,钉在脚跟后方两寸处,肉眼难见的两根细丝被箭支钉入地下,细丝的另一端延伸到银发男子的袖子里,看来正是这两根杀人无痕的兵器,在紧要关头扯住了他,反要了他的命。

    最后两箭,被方云汉握在手中,转身,跟“拳头”面对面。

    第一拳打空的“拳头”,正张嘴怒吼着追上一步,挥出第二拳。

    “给爷死……啊!!”

    怒吼发出一半,变成惨叫。

    方云汉左手一箭,由下而上的刺穿了拳头探出的手腕,右手一箭,刺穿了这条手臂的肘部。

    那条手臂上运转的血道杀拳的力量,在方云汉灌注于箭身的无俦内力面前,薄弱的像是一层蜘蛛网。

    他面色淡漠,双手一扳,两支箭都从他手掌握住的地方折断,断箭弹出,一支贯穿心脏,一支射入拳头怒张的大口中。

    惨叫声也随之停止。

    两根没有箭头的断箭,穿过躯体,相继钉在了拳头后方的那面墙上。

    弓箭手的尸体从墙头摔落,拳头的身体向后仰倒,口腔部位已前后通透。

    方云汉再度转身,面向第三。

    在第三背后不远处,完颜吴乞买已经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这个金国皇帝的武功,虽然不如当年的金太祖,也远远比不上完颜决,却绝不是庸碌之辈,如果放到大宋武林中去,至少不弱于六分半堂的二堂主雷动天。

    可是,当他看到这么多年来杀人如麻所向披靡的金帝十一翼,像是飞蛾扑火、蚕虫自溺一样,被这个刺杀者随手夺去性命,只觉得身心凉透。

    那些正在往这里赶过来的护卫和士兵,从前一直是完颜吴乞买威严的象征,得意的源头。

    他自诩大金雄兵纵横天下,自然能让大金之主拥有无穷的信心。

    可到了现在,那些人的脚步声、呼喊声,在完颜吴乞买心中,就像是一群自投火场的蚊虫,没办法给他提起一点精气神。

    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伴随着目光一起寄托在“第三”身上。

    “你的武功确实可怕。”

    第三没有急着动手。

    他能感受到看似没有动作的方云汉,那双目光其实正像是真正的刀子一样,在他身体周边游弋,寻找着他的弱点,带给他的压力并不比直接攻过来的方式小。

    那些守卫在皇宫的士兵,在他们两个的战斗之中根本起不到任何阻碍作用,其实,现在那些兵卒也正在向着方云汉发动进攻。

    但是,如果他们冲锋,就会在靠近到十步左右的时候,突然被地下传来的力量震倒,双腿的骨骼都被震断无法前行。

    他们也试图用弓箭、长矛投射的方式,可是那些武器一到了方云汉身边,就会停在半空中,甚至会被无形的力量反射回去,贯穿那些出手投掷的人。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场景,第三的声音也没有半分急躁,他说着可能比许多大宋百姓还要纯熟的大宋官话,自信之情溢于言表。

    “但是,如果说完颜决的天地霸拳是天下最强的拳,那我的饮恨魔经,就是天下最强的盾。”

    说话之间,这个面具人双掌缓缓一翻,不需要任何幅度稍大一些的动作来引导内力,就已经有一片片六边形的晶体在空气之中浮现,拼凑成一个硕大的罩子,把第三和完颜吴乞买都笼罩在其中。

    “你要在我面前杀死国主,只会是浪费时间,怕是会一直拖延到完颜决闻讯赶来。到时候,你的对手就不止是一个人。”

    完颜吴乞买已经预感到第三接下来会说什么,脸色又变得难看了许多,可是他握着刀的手掌却不由自主的松懈了一些,心里也跟着放松了一点。

    果然,第三抛出了最后那句。

    “不如这样,今天这场刺杀,到此为止,你现在转身离开,我也不会拦你,如此,你还有跟完颜决单独公平一战的机会。”

    方云汉面色微动。

    他不是因为这段话而动容,而是因为那个气罩。

    在场众人之中,除了第三自己之外,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出,刚才那些六边形晶体,实际上已深深地切入了地下。

    最后组合出来的,并不是一个半球体的罩子,而是一个完整的球形,只不过这个球体,有一半是在地面以下,深藏于砖石土壤之中。

    这是真正浑圆无漏的护体气罩。

    看来想找出这个人的弱点,是有点儿难度的,那就……

    把他整个人打成一滩弱点吧。

    想到这里,方云汉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完颜吴乞买见到这一幕,心中更加安定了一些,同时,耻辱、愤怒的情绪卷土重来,心中暗想:等过了这一遭,你……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身体周围的空气猛然一颤。

    嗡!

    第三突然低喝一声。

    六边形组成的球体一振,那些晶体又凝实了好几倍,从肉眼看上去,跟真正的水晶也没有差别了,甚至要比世上真正存在的水晶更加纯净、坚硬太多。

    完颜吴乞买不明所以,随即,一股从上而下的巨响震得他脸上一呆,眼前的景物忽然黑了下去,只剩下上方有亮光照下。

    轰隆隆~

    这座大殿里外的众多士卒,一同被震倒在地。

    大殿里面的废墟、尸体,被一圈扩散的气浪荡开,四面的墙壁都摇摇晃晃。

    方云汉头下脚上,一只手掌正按在六边形晶体球形的上方。

    整个晶体球形都被他打入了金国皇宫的地基之中,只剩下最上方的一小块略微高出地面。

    周边的碎裂砖石拱起,凄厉的裂缝延伸向四面八方。

第173章 大雪满弓刀(4200)

    把球形晶体打入地下的一掌,只是一个开始。

    当完颜吴乞买的眼睛适应了周边的光线变化,看清了按在晶体上方的那只手掌时。

    晶体之外传来一道悠长的吸气声,接着那只手掌豁然消失。

    头下脚上的方云汉,如同一个陀螺在半空中旋转起来,而在他旋转的同时,暴风骤雨一样的拳掌攻击,轰轰轰轰之声不绝的落在了那个球形晶体上。

    为了保证不会因为反作用力把自己的身体抛上半空,导致攻击中断,方云汉出手的时候,拳掌落点千变万化,保证前一击带来的向上、向侧面的反作用力,都会被下一次的反作用力抵消一部分。

    这也使得他的拳影、掌影,把整个球形晶体的上半部分盖满了。

    完颜吴乞买抬头的时候,只觉得好像看到一百只五指平摊的手掌,和一百个肌肤紧绷的拳头,错落有致的分布在他头顶,形成一面密不透风的幕墙。

    紧接着,他眼前就像是有一道道波浪晃动过去,球体内部的空气不知何时变得极度粘稠,如同无色的水银一样,因为上方接连不断的攻击,而出现混乱加速的流动。

    这一道道肉眼可见的乱流搅动之下,完颜吴乞买呼吸渐渐不畅,身子东倒西歪,眼前发黑。

    正在把双掌高举,维持这个球形晶体的第三转头看见这一幕,眼皮一垂,眼角间似有寒光一闪。

    实际上,六边形晶体圆球的内部,也布满了第三的魔经功力。

    这些功力被他练到了刚柔如意的境界,并没有凝聚成晶体,而是化散于空气中,所以不会影响位于球体内的完颜吴乞买的呼吸,可是一旦遇到强大的外来打击,球体内部的这些功力也会运作起来,如同粘稠的液体托举,形成高强度的缓冲。

    假如不是有这一重布置的话,刚才这个球体以绝高的速度被打入地下的时候,完颜吴乞买就不会只是失重似的在空中飘了一下,而是应该由于惯性,撞上球体顶部,直接把自己撞的五痨七伤,甚至撞断脖子了。

    然而方云汉的攻击太刚猛、太紧凑了,即使经过这些功力的缓冲,完颜吴乞买仍然渐渐难以承受。

    第三自己固然不怕在这种情况下跟方云汉耗下去,可是,完颜吴乞买耗不得了。

    “好,你既然不退,那就提前看一看天地霸拳的威力吧。”

    倏地怨啸一声,第三高举的双臂向两边一沉,分散在球体内部的功力陡然收回,六边形晶体也聚拢归一,这些功力的回收,使得他的身体,就像从脚底节节充入了力量,盈满欲溢,腰膝挺直,脊骨节节高升,推动肩背,扬手一拳冲天,捣入满空掌影。

    天地霸拳,千岳崩!

    第三的《饮恨魔经》已然大成,此经号称是金国乃至天下最完美的防御武学,但这样的神功,也并非只能用于防御,他引魔经功力,运转金国七大奇功的另一绝技——晶灵圣手,使可以模拟过去甚至现在见到的武功。

    他曾经在战场上施展这种手段,让许多高手死在他们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下,以作讽刺。

    但是方云汉出现至今,根本就没有使过什么高明的招数,他打碎殿顶、打杀十一翼中的四大高手,又把那些士兵的攻击拒于远处,纯粹是靠着深厚无比的内力。

    因为内力够强,所以随意的举手投足,都有沛莫能当的巨大力量,所以挥手移步之间,速度快的可以留影分身。

    就连刚才那身体倒转、覆盖了整个球形晶体上屋的密集攻击,也只是把最普通的转身出拳挥掌的动作,加快了百十倍。

    远算不上是通过改变内力运行路线,能造成种种玄妙效果,如仿照水火、凝结晶体气劲的一流招法。

    以佛陀般“一切神通悉俱自足”的境界来比拟,或许还嫌太过夸大,可是,用一力降十会来形容方云汉之前的战斗,是再贴切不过了。

    故而,不得不主动出击的第三,用不了对方的绝学,只能用他过往生涯中所见过的强招。

    这千岳崩一拳出手,第三身体也随着向上一冲,当空压下的许多拳掌虚影都被他这一招冲散。

    方云汉的身体翻转,变回头部向上的一般体态,两条人影在半空中拳掌对拆,快马奔雷、飞鹰追燕似的在空中移动,一路飘行,落在了顶部残损的高墙之上。

    第三离开之后,殿内坑洞之中空气为之一轻,完颜吴乞买终于脚踏实地,连忙喘息了几口,运功从坑底跳出。

    之前被无形真气阻拦的那些士兵连忙赶过来,想要护卫在完颜吴乞买身边。

    也在此时,高墙之上骤然震落了一层碎石尘埃。

    一直施展着普通招式,见招拆招,信手拈来的方云汉,身子忽然一浮,脚尖跟高墙上的砖石若即若离,仿佛是全部的功力收敛,自成一体,不见容于此间,行将飘然而去的……挥了一拳。

    第三刚以天地霸拳中的一招对上了方云汉的快拳快掌,已经抢占上风,尝到了甜头,此时看见方云汉以一种像是随时要脱离战局的姿态挥拳,不由狞笑一声,大喝道:“你现在想走,已经晚了!”

    说话间,第三双拳在空中如同搅水般旋了一下,身体周围的大量空气顿时扭曲起来,如同一条条粗大的蟒蛇,向着他双拳缠绕,随之一拳轰出。

    他换了一招狂飙卷。

    这一招,在天地霸拳中,是攻守兼备的一式,而且扭曲的狂风拳力肆虐之际,还会大大的干扰对手的轻功身法运转,也可以防止方云汉借助这一拳对碰之力,抽身而退。

    熟料,第三这一招迎上了方云汉那看起来轻飘飘的一拳,竟然就像是一堆松散的蚕丝遇上了烧红的钢刀。

    那只拳头刺啦一声,洞穿了狂风,直击第三胸口。

    第三始料未及,口中惊喝未出,心口已经中了那一拳。

    饮恨魔经的护体内力自行激发,在他胸口形成一层盔甲似的晶体。

    可是他刚才还在双拳之上运功,胸口运聚的这层功力还不到五成,一碰到那只拳头,就摧枯拉朽的炸碎开来。

    他以为对方功力收敛,是准备抽身离开,却没有想到竟是要爆发出十成功力的绝杀一击。

    只因当今天下,不管是宋国还是金国,不管是哪家哪派内功,身体上必定会出现一些异象,因为把功力收拢、蓄气到十成,是一个逐渐收不住的过程。

    三流的乡野拳师,会在这个过程中拱起肌肉或者脚印下陷,一流的高手则会在这个过程中目**光,或身体表面浮现异样光泽。

    这是常识,也是习武之人无意之间给自己定下的一个思维盲区,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嘭!

    第三从墙头跌落,踉踉跄跄一连退了五六步,才在那个大坑的边缘站定。

    他的头颅缓缓低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胸口,接着就僵硬不动,呢喃道。

    “怎会这样?”

    面具遮挡下,第三脸上暴露在外的只有一双眼睛,但就是这双眼睛,已足够流露出叫人毛骨悚然的怨悔。

    “早知如此,我不该撤功出坑,化守为攻……”

    阴冷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已经低不可闻。

    “你怎么了?”完颜吴乞买见他直接退到了自己身前不足一步的地方,下意识的伸手去扶。

    他的手碰到第三肩背的时候,那些正向他跑过来的、位于第三前方的士兵中,冲在最前方的几个倏然脚步一停,脸上似是露出了极其震骇欲呼的神色。

    第三的胸口有一个拳印,一个散发着金红色的光芒,像是流动的岩浆与濒临破碎的烙铁一样。

    在第三被完颜吴乞买触碰的时候,那凹陷的印记光芒大放,裂纹暴增百倍,轰然向外膨胀。

    轰隆!

    第三的身体像是变成了一个火药桶,炸出了一团血色的火光,靠着最近的完颜吴乞买立刻被火光吞没,粉身碎骨,那些士兵也被暴散的骨头碎片杀伤十余人。

    已入殿的那数十人,也被这爆炸震破了耳膜,双耳流血,扑倒在地。

    方云汉脚尖点着墙头,目睹了这场爆炸之后,身子一退,如同一只在大风天里断了线的风筝,悠闲自在、飘飘荡荡的从此处掠向金国皇宫之外。

    皇宫之中已经乱成一片,完颜吴乞买和完颜宗望等人的死讯正在蔓延,处处惊呼哀嚎,那些人根本注意不到檐角屋顶上飞越过去的那道身影。

    直到他越过了宫墙,才从空中暂且落下。

    这里有一条河,河面已然结冰,堆积了一层白雪,河上有桥,桥面上有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但是,今天雪下的越来越大,那些脚印也都逐渐看不明晰了。

    桥的两边有石栏杆,两侧各有十六根,每一根栏杆上都蹲着一只小小的石狮子,狮子头上也落了一层雪花。

    方云汉落在桥的这一端,正要继续向前,忽的身形一顿,轻柔的脚步踏实了,一双靴子陷入积雪之中,转身望去。

    结冰的河面上,一个昂藏八尺的大汉,正在朝着这座桥走来。

    他身后跟着数十人,装束不一,有老有少,分布得颇为稀疏,外貌上没有什么共同点,但他们踏在冰河雪面上的步伐都很轻,脚掌在积雪上留下的印痕,都远远低于他们的体重应该有的深度。

    这说明他们若不是内功精纯的话,必定轻功不俗。

    “完颜决?”

    方云汉看了一眼那个大汉,目光扫过他身后的那些人,轻笑道,“原来至尊府仍有不少人,我还以为九兵卫死了八个之后,你真就只剩一个得用的手下了。”

    “宋人?”

    完颜决止步于距离那座桥还有大约十丈的地方。

    空中飘飘扬扬的大雪,在他身体周围自然的变得稀疏,仿佛连这些冰雪也畏惧他的存在,在无风的状况下,莫名的绕过了他的躯体。

    他出关之后,已经从耶律小草口中得知了一些紧要的事情,他思维敏捷,一见方云汉形貌气质,又听得这句话,立刻明悟,“你就是近来在汴梁城翻云覆雨的苍梧侯?这么说来,朕的四名爱将也是死在你手中,还被你利用他们的尸体栽赃嫁祸。”

    “你还敢潜入会宁?”

    完颜决这一声问句平缓,没有运转内力的迹象,却凭空生出一股力量,使他前方的雪花急促地改变了飘落的方向,全都向着方云汉那边吹去。

    这些雪花来势汹汹,但是刚到了这座桥的范围内,方云汉目光一凝,冰雪又蓦然止息,无力的飘落下来,只是给栏杆上的积雪添加了一些厚度。

    这里离金国的皇宫还不算太远,宫中的各种混乱声音都能传到这里。

    一道惊惶欲绝的吼声传出,呼喊着什么。

    方云汉听不懂那句话的意思,但是完颜决身后的那些人听了这句话,已全然色变。

    完颜决的表情也沉了一下,随后竟然哈哈大笑。

    “好个胆大包天的苍梧侯,你竟敢刺杀了大金皇帝!”

    他笑声之中满是怒意。

    其实,完颜决作为至尊府之主,自称为朕,跟金国的两代皇帝都算不上太过融洽,暗地里的相互排斥绝不算少了。

    但是金国皇帝被宋人刺杀这件事情,仍然是完颜决绝不能容忍的。

    “我千里迢迢来这一遭,杀你们一个皇帝、捎带几个太子大臣助兴,难道不该吗?”

    方云汉浅淡的笑着,背后不应宝刀轻鸣一声,从右肩上飞出,落在他手中,“不过,你们金国有两个至尊,一个抵了来时的辛苦,还有一个,正好用来抵了归途的冷清。”

    完颜决的笑声更加洪亮,已经分辨不出是喜是怒,或者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是一种混在风雪中的宏伟声音。

    “哈哈哈哈,原来你还要朕的首级,很好,太好了!”

    咔!

    河面上传来一声破裂的巨响,完颜决脚下发力,河面上的积雪被斩开一条横跨两岸的痕迹,冰面也裂开了长达十米的缝隙。

    他大笑的声音突兀止息,弯腰一手刺入冰层裂缝,向上一掀。

    罡气贯彻之下,在破碎断裂的巨大响动里,长度宽度都在一丈五以上,厚度也超过两尺的冰层,竟然被他一手掀向半空。

    整条河面附近的冰层都因此抖动了起来,河水激荡,一道道裂缝浮现,位于他身后的那些人,也连忙变换方位,避免踏入裂缝之中。

    “那你,且试试能不能负起天地至尊之重!”

    呼的一声,冰层扫荡半空风雪,以泰山压顶之势,向方云汉砸落。

第174章 人人皮毛骨肉血,为尊(6300)

    这冰层坠落的一击,力量之庞然,少说也在三万斤以上。

    如果是在金国皇宫那座大殿顶端发出,恐怕造成的破坏,也不会弱于方云汉现身之前的那一踏。

    但是现在位于这攻击下面的,并不是当时大殿之中实力参差不齐,惊慌失措,无可反应的一群人。

    方云汉不过是头颅微扬,手腕一抖,长刀就在空中荡过,来回扫切,划了一个十字。

    相隔还有五尺,厚重的冰层已经顺着十字刀芒飞去的方向破裂开来。

    虽然对于南方顶尖高手的实力早该有些心理准备,但真正的看到这一幕时,河面上的那些至尊府杀手皆是情不自禁的心中一凛。

    数万斤的冰块,即使是拿上刀斧,铁锤,凿子,也不是一时半刻间就能够击穿的,可是在这两道淬厉的刀气面前,坚冰薄弱的犹如一个空纸箱。

    不过在刀光斩裂的部位迸射开来的碎冰,那些在阳光下反光的平实截面,又提醒着众人,这块巨大的冰层绝不是那种脆弱轻薄的空心物体。

    冰块裂成四份,裂缝飞速扩大,完颜决飞升而起的身影在破裂的冰层后方显现出来,他双手一分,就把两道消耗殆尽的微弱刀芒按灭,两只拳头紧握,伴随着身体从空中坠落的动态,雄勇万分的砸下。

    他的拳头离地面还有五六米的距离,方云汉脚下的雪地,就已经在强猛的风力压迫之下,凹陷了寸许。

    方云汉鬓角发丝也被吹动,眼睛迎风微阖,一刀向上直刺,刀尖指向完颜决咽喉。

    这一刀,快的就像是一条从地面劈向天空的灰色闪电。

    分明长刀划过的轨迹,留下的是灰色的残影,但在围观众人的眼中,却觉得方云汉所处的地方被这一刀照亮了许多。

    闪电会在云层和地面终止,而这一道灰色的闪电在窜升了数尺之后,就像是提前遇上了一片钢铁铸就的天穹,骤然停顿。

    空中的风雪向着四面八方偏转,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播开来。

    完颜决双足落地,踏在桥上。

    他双拳包裹在浓郁的金属光泽之中,用双手拳锋夹住了刀身。

    一落地,完颜决双手动作立刻一变,身体随之偏转,将刺向他咽喉的刀刃压向身体右侧。

    不过在他想要把刀身转向右侧的时候,方云汉顺势一扭刀柄,刀刃一翻,挣脱完颜决双拳束缚,转而斩向完颜决右边肋骨。

    完颜决右臂一竖,直接以右手小臂挡了这一刀,又是一声金属爆鸣的响动。

    其实,就算是真正的钢铁铸就的手臂,在不应宝刀和方云汉的内力催动之下,也会像刚煮熟的豆腐一样被轻而易举的切开,完颜决居然能够用手臂硬挡,难道是他在手上暗藏了什么独特的护具。

    答案是,金环。

    不同于之前在自己闭关的地方照明的那十道硕大金环,在真正动手的时候,完颜决功力催发到顶端,十个金环反而缩小了许多,也并非是悬浮在自己身体周围,而是套在四肢之上。

    双臂各套着三个金环,双腿则是各套着两个,内力显化的金环如同实质的存在,与四肢的粗细相当,卡的严丝合缝。

    他用右臂的金环挡了这一刀之后,身体前倾,金环和刀刃快速摩擦,居然擦出了一串火花,而在拉近了距离之后,他左手就裹起了一阵寒气,挥向方云汉面门。

    方云汉手中长刀一拖,刀柄向上一抬,刀尖的部位还压在完颜决右臂上,接近护手部位的刀身,则恰到好处的挡住了完颜决左拳一击。

    嘭!

    空中的四块碎冰砸落,沉重的冰块落在他们两个周围,溅起了一圈雪花,飞上半空的白雪,又被一拳击中刀身时扩散的气流荡开,混着尚未落地的雪花,一起飘向石桥之外。

    “逆贼,给朕退下。”

    完颜决怒目圆睁,双臂同时发力,肩背一震,脚下也立刻陷入积雪,在石桥上踩出两个浅坑。

    方云汉浅笑未改,一言不发,只是传出一声满是轻蔑的哼笑,左掌浮光掠影,惊鸿飞度一般拍出,打在刀背上。

    双方几乎不分先后的提升力量,以刀锋一线为交界,再度碰撞。

    轰隆一声,对拼二人的身体都向后猛地一震,力量扩散,最先遭殃的,却是他们脚下所踩踏的地方。

    完颜决脚下的石桥直接崩断,大片的碎石随着他的身体一同摔落。

    方云汉站在石桥一端,有一半站在桥上,一半站在岸边,但不管脚下是石头还是岸边的泥土,也随之塌陷,身体下沉。

    桥下的冰层本来厚达两尺有余,还可以略作缓冲,但是刚才完颜决在不远处掀翻冰层的时候,此处也裂开多条缝隙,被他们两个这一坠之势,直接砸出了可容纳一辆马车通行的不规则窟窿。

    两人哗的沉入冰面以下。

    十月的会宁,河水冰寒刺骨。

    倘若是普通人落入这样的河水之中,应当立刻就会感受到如同千根万根的钢针刺在自己的皮肤上,第一时间的感觉不会是寒冷,而会是惊痛。

    但是方云汉和完颜决,都不会因为这区区的环境因素而受到任何的阻碍。

    方云汉的内力应机而发,在身体周围形成了一层根本不容河水侵入的保护层,看起来就像是他全身裹了一层透明的护甲,连头发周围都没有被冰水沾湿。

    他一刀挥出,刀气所过之处,河水骤然向两边排开,在水下形成一条狭长的激白裂痕,斩向完颜决。

    完颜决身体后翻下沉,在水中如鱼得水,让过了这一斩,加速坠落到河底,向上一拳击出。

    这条河并不算多深,完颜决虽然抢先落到了河底,但是跟方云汉之间的距离也不超过十米。

    这一拳打出,拳头前方十余米半径的锥形范围里,忽然河水停滞,无色的水流霎时间变作霜白,凝结成冰。

    河床与河面的冰层之间,又多出了一大块冰凝区域,上下相连,仿佛是从河床之中滴落形成的一个巨大尖锥,竟然将方云汉也封入其中。

    完颜决面露畅笑之色。

    他运使天地霸拳中的这一招“苍茫冷”,借助天时地利而发,威力与刚才第三施展出来的天地霸拳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如果没有见过完颜决的拳头,或许会觉得第三的拳法已经足够恢弘大气,霸道刚强,可是现在有了这位至尊府正主的对比,第三的拳法就显得有形而无实,有皮肉品貌,却无内里的骨相神韵。

    不过,刚才短暂的交手之中,完颜决已经察觉对手内力之雄浑,堪称冠绝当代,即使借助了环境因素,使得这一拳力量发挥的速度超乎预想,他也不认为区区一次冰封就能够解决这个对手。

    所以一拳得手之后,完颜决立刻赶紧双手按住了那个尖锥的底端,冰寒功力源源不绝的注入其中,要将这一块冰锥化作比极地之中万年玄冰更加坚硬的材质。

    但是他双手刚刚按住,已经看到一条浅白色的纹路,从方云汉被冰封的位置飞速延伸而来。

    咔!

    还留着一个拳印的尖锥底端裂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

    紧接着,数不胜数的白色裂纹从方云汉身上延伸出来,眨眼间布满了整个冰锥。

    嘭!!!!

    即使是在水底,震荡的闷响,也让河面上的积雪为之一震。

    耶律小草的人看到,石桥下方的那个窟窿喷出一道水柱,又扩大了许多。

    而刚才完颜决掀起冰层造成的那个河面大缺口里,忽的大浪翻腾,几片闪烁的白色在浪花之中滚过。

    耶律小草颈侧微寒,伸手一探,从空中捉住了自水下迸射出来的一个块状物。

    那是一块布满棱角的冰。

    那个锥形冰块的破裂,在河面上造成的影响仅止于此,但是在水面以下,却几乎可谓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炸碎的冰块又搅动了周围的河水,冲击着河床,大量的淤泥翻起,碎冰在水下高速迸射,带起大量的气泡。

    由浊变清困难,由清变浊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浑浊的水流夹杂着气泡白浪,瞬息之间扩散开来,导致河面以下周边百米以内,全都被这些激流浊浪所覆盖。

    在这种情况下,完颜决的视野也被影响,能看到三条闪烁不定的光影从浊浪之中劈分开来,落向他的额头和两边肩膀。

    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完颜决脚下急速后退,双手齐举招架。

    结果三道光影闪化归一,切开了他的鼻尖,在他胸口留下了一道竖直的伤痕。

    血水在卷动的水流之中根本难以辨别,也只是一点血丝溢出,完颜决已然驻足稳立,手臂大张开来,两只拳头向身体前方一合。

    “震红尘!”

    他张口吐字,声音在河水之中显得极其沉闷,轰轰然的回荡着,这一声,混合着双拳之间罡气振荡碰撞产生的巨响,犹如一头深眠于河床之下的怪龙不期然的挣脱了束缚。

    悠长的嗡鸣烈响撑开水压,密集无比的波纹从完颜决身体上扩张开来,周围的水流竟然被他这股力量全数逼退,脚下淤泥也被压出深坑。

    他这一招,在浊浪之中塑造出了一个没有河水存在,且正在膨胀的球形。

    方云汉身体四周的浊水尽数后退,暴露出他的身影,高频音波加上水压的极速变换,疯狂的影响着他的五感。

    他舌抵上颚,四肢百骸震出希然雷音,在浑浊的河水从他面部周围褪去,音波压上他的脸部皮肤,使得五官相貌略微模糊之际,长吟道。

    “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方云汉长袍后扬,身如游龙,引刀前斩,他这一刀挥出的时候,手掌似乎只是虚握,五指的筋肉皮肤松空自然,好像只凭着一股若有若无、若即若离的神意,来牵引这一刀的走向。

    不应宝刀响应着筋骨雷音微振。

    层层叠叠的罡气波纹,被这雷音震动、兼济力速的一刀,以轻松空灵的身姿切开,长驱直入。

    在轰然未绝的巨响之中,那一声长吟居然也毫无阻碍地闯入完颜决耳中,他面色一颤,身体周围涌现了不过一刹那的中空球体,因为长刀斩出的缺口,使得河底的水压有了宣泄的途径。

    其他方向的水流还在被排斥,而方云汉身后,已经有一道怒吼的巨浪追随着他前冲的身形,轰向完颜决。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河面上,大片大片的冰层彻底裂开,已经后退了一段距离的至尊府众人,还是没有避开这个范围。

    石桥一侧,接近七八十米长的一段水域内,都有浊浪翻腾,冰层不断的被顶开,有的被浪花吞没,有的则漂浮着互相撞击,裂成更小的浮冰。

    至尊府的人在起伏不定的河面上,脚踩着一块块浮冰,飞速的腾挪躲闪,落向岸边。

    耶律小草本来是这些人之中轻功最好的一个,可是她心系仍在水下的完颜决,并没有转移方向落到岸边,而是一边注目水中,一边退向更远处、还没有碎裂的河面冰层。

    她在八十米外的冰层上落脚,还能感受到脚下寒冰微微颤动着。

    临冰观浪,耶律小草一双妙目逡巡于冰水浊浪中。

    至尊府的人都对完颜决有着极强的信心。

    他不但从金太祖时期就已经是金国的不败传奇,冲杀于辽国大军之中所向无敌,威名更震动宋室。

    前些年在战场上,宋国最顶尖的传奇人物方巨侠,也要借助金红剑、韦陀鞭等神兵宝物,才得以与赤手空拳的完颜决抵敌。

    可是,今天这一战弄出来的场面着实不小,战场又在他们所不能时刻观察到的地方,总不免让这些人有些担心。

    轰隆!

    一道身影撞出水面,浊浪腾空,宛若一条怒龙追击而至。

    两岸众人尚未看清究竟,耶律小草已经认出了那个最熟悉的身影,不由面露错愕之色。

    她心目中无敌的战神居然正在败退。

    但是这个女人毕竟也是九兵卫之中最富智计的一个,完颜决只不过是初露败相,没死也没重伤,甚至也没有真正的失败。

    故而她脸上虽然错愕僵硬,手上的动作却是半点不慢,刚才捏在手上的那一枚碎冰劲射而去,燕子飞的身法展动,从冰层积雪上一飞冲天,迎风冒雪,追着那碎冰直取方云汉。

    方云汉正自引浪腾空,下方有人偷袭,却也瞒不过他此时空明灵觉,脚尖换位一点,已击碎寒冰,身体骤然下沉,已经低于那一股脱离水面的浊浪的高度。

    汹涌的水流从他头顶上空划过,继续冲击,完颜决本就飞退之势难止,又遇飞浪袭来,虽然比方云汉的威胁程度低了太多,但却不得不再多退几步,一直落向几十米外。

    耶律小草在上升的过程之中,还没有看清那枚碎冰是如何消失,已经发现那道人影忽然下沉,接着她胸口就已经中了一腿。

    肋骨尽断的痛楚袭上心头的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自不量力。

    碰的一声,耶律小草坠落冰面,身体在冰层积雪之上滑去,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痕迹。

    从冰层和浊浪的交界处,一路滑向完颜决落下的地方。

    不过,她并没有能接近那个人,半途已经有一道身影追来,脚尖在她额头点了一下。

    咔!

    方云汉战至此时,靴子上已点尘不染,肤若凝脂的耶律小草额头被点了一下,也只是留下了一点水迹和一块红斑,但是她的后脑突然陷入冰层,滑动的身体骤然止住去势,脖子就扭出了一个古怪的弧度。

    这个貌美如花,多年来为至尊府出谋划策,不知残害多少人的女子,随着唇齿之间吐出了最后一口热气,生命终止。

    完颜决已经一拳捣碎了水柱,刚好就见到方云汉一步点杀他的情妇,掠空追来的场景。

    他的脸色突然出现了奇诡的变化。

    神情愈怒,夹杂着一丝悲痛,而充满皇者威严的面孔上却血色尽褪。

    他四肢之上的十枚金环嗡嗡旋转着散入体内,右手的拳头垂在身侧,面对飞掠而来的方云汉,只以左手应对。

    此时的方云汉,天刀刀法的八式刀意尽展,神意从一而终,八法本是一法,一刀也是八刀,长刀挥舞之间,身边八条刀影聚散离合。

    每一次挥斩出去的时候,他的刀劲都会从九个方位针对完颜决,仿佛一群回旋分斩的飞鱼。

    面对这样的刀,就算是双臂齐出的完颜决,也未必能够遮拦的及,何况他坚持只用左手,就算一只拳头上打出山石崩碎、怒浪呼啸,寒冰,烈火,寒热对撞等九种拳劲,也在几招之间就遭遇重创,步步后退,身上绽开了一道道伤口。

    两岸的至尊府众人见到这样的场景,一个个大惊失色,却全无退后之意,反而奋勇向前,纷纷冲向战圈。

    这里的战斗早已经引起了皇宫内外士卒的关注,此时,大股骑将步卒也终于赶到,临河勒马,张弓搭箭。

    也在此时,完颜决右拳一抬,身上变化多端的拳力,倏忽间全部转化成苍白的气流。

    这气流散开,不像刚才的拳法招式那样刚强,但是方云汉挥洒出来凌空飞舞的那八条刀影,却在一瞬间蒙上了一层苍白的颜色,竟像是死掉了一样,在空中颓然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点时间,才竞相消散。

    “嗯?”

    方云汉眼中神光聚敛,长刀一横,左手推上刀背,全力一击,刹那间,像有红色的气焰在他身体周围流转爆发。

    完颜决的那一只拳头打在了不应宝刀上。

    出乎意料的是,一拳打中之后并没有发生惊天动地的碰撞,完颜决的身体就像是一具枯朽的木偶,在碰撞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倒飞出去,崩射出二十多米外。

    他脚步拖沓的在冰面上蹬了一下,才有些踉跄的站稳。

    “咳咳……呵呵……”

    完颜决看向了自己的拳头,那如同金瓜大锤一样的拳头,这时候已经布满了皱纹,好像只剩下一层皮肤,干瘪的粘连在骨头上。

    他的身体也发生了这种可怕的变化,面上皱纹横生,饱满的肌肉都瘪了下去。

    昂藏八尺的大汉,像是只剩下了一具高大的骨头架子,蒙着一张皮,撑着一套破损的衣服站着。

    “哈哈哈……”他虚弱的大笑,轻喝,“唯我独尊,唯我独尊,这就是最后一招!”

    咚!咚!咚!咚!咚……

    倒地之声不绝于耳,刚才那些向着这边冲过来的至尊府杀手,那些赶到了河边的兵将,但凡是看到了刚才那一拳的,全部倒下。

    他们有的倒在冰层上,有的摔入河水中,有的从马上坠落,有的撞在同僚身上。

    刚才但凡看到那一拳的人,看的好像有些清楚的人,浑身都变得如纸一样苍白,跟他们之前健壮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这一拳分明没有打向他们,但周边居然有两百余人倒下。

    而且他们摔倒的时候,已经失去了生命,只留下脸上那种怪诞到五官错位的表情,像是一声发不出来的呐喊。

    方云汉还保持着那个双手推刀的动作站在原地。

    完颜决向他一指,大笑道:“朕这一拳,唯我独尊,你也为尊,但你怎么证明你是你自己的主宰?!”

    “哈哈哈哈……”

    在他那猖狂而虚弱的笑声中。

    方云汉忽的弯腰,一刀插在冰面上,哇地吐出一口无色粘稠的苦水。

    啪嗒!

    竟有一滴滴泪水落在地上。

    方云汉想要闭上眼睛,却控制不住地瞪大眼,泪流不止。

    他扯了扯嘴角,咳道,“我呸……咳咳咳……”

    “这什么鬼扯的招数?”

    两岸合共两百余人,不过是受了这一拳的余波,而真正接了这一拳的方云汉,澎湃蓬勃的内力顶了一瞬,都变得衰颓下来。

    他觉得自己的胃至少饿了七八十天,痛的大概已经在出血。

    他的眼在流泪,止不住,眼前都是迷离无穷的幻彩,眩晕不止。

    舌头上爆发了千百种层次的辛苦味道,真是恨不得割下来扔掉。

    心在狂跳,肺在不受控制地蠕动,气与血不能协调,浑身的血管都像在一突一突的跳动,大脑里像有咕嘟嘟的声音。

    “呼~咳,这也叫拳法?”

    河边人死绝,暂且一片死寂,只剩下了皮包骷髅似的完颜决,艰难的向往着方云汉走去。

    这个至尊府之主也已经大损了元气,甚至大折了寿命,但是他还有一拳之力,只要他走过去,就能打死这个初见却再也不见的敌人。

    这大敌已无反抗之力。

    人不过是皮毛骨肉血,现在这皮毛骨肉血都要造反,你怎么称尊?

    现在这血肉骨毛皮都要你死,你怎么活?

    完颜决一步一步,像灌了铅一样前行,心里却快意至极。

    若不是为了保存最后那一份力道,他已恨不得狂啸。

    ‘这才是唯我独尊,朕终是唯一至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834/ 第一时间欣赏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 作者:温茶米酒所写的《万界武侠扮演者》为转载作品,万界武侠扮演者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万界武侠扮演者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万界武侠扮演者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万界武侠扮演者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万界武侠扮演者介绍:
一双铁手对日月,武道禅宗验绝学。东京浮华冠天下,凌霜盛名篡龙颜,秦时明月照沧海,千秋风云试万劫……
怪异潜藏此方世界,乘风闯过他方武林。一次次带着不属于那片江湖的武功,名扬天下。
且待诸多英雄扮相走一遭,洗净面谱,才知晓——本来我即是豪杰!
PS:副本不止有简介这些,部分副本背景会有魔改。万界武侠扮演者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万界武侠扮演者,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万界武侠扮演者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