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我来也
六分半堂的总堂,非常气派,甚至更胜于天泉山上的金风细雨楼总部。
这座占地数百亩的府邸之中,各大堂主的居所,划分出了不同的院落,每一个院落之中,又有楼有阁,有回廊,有水塘,如同一座座四四方方、华贵人家的府邸拼接在一起。
整座府邸的中心处,是一座可以容纳数百人的大堂,大堂侧前方是一座高楼,楼层数不多,共有五层,但是每一层都很高,上到三楼之后,举目四顾,周围的建筑全部都低于平视的高度,视野非常开阔。
雷损此时就坐在这三楼上,斜倚栏杆,寄目远处。
今天月光照得大地亮如白昼,窗外一望无际,河水澄澈如玉带,岸边建筑倒映其中,雕梁画栋,飞檐崇脊,屋舍连绵延伸向更远处,气象万千的京城北面,就在这凭栏一眼之中,可以尽览。
这是一片在最安静的时候也让人觉得应该醉心于其中的壮丽景色,而此时,六分半堂的总堂并不安静。
中心大堂内聚满了山珍海味,玉液琼浆,而在中心大堂前方的广场上,也摆满了一桌桌珍馐美食。
六分半堂中,位于京城内部的上百个大大小小各个层级的首领,都聚集在这里,举行一场庆祝。
不错,虽然这次六分半堂有堂主级数的人物折损,还有四堂主断了手,二堂主、大堂主也重伤,但是在六分半堂弟子们的眼中,他们这回可是打了大胜仗。
直接打上了老对头金风细雨楼的总部,杀伤了对面至少两三百个可以戍守总部的精锐、骨干,还在天泉山顶上搞了一通破坏。
这都不能算是大胜的话,什么才算是大胜?
等这一回大胜的风声传出去之后,江湖上的风向必然也会有所改变。
几年来,那些唱衰六分半堂,认为雷损已老,狄飞惊软弱忍让的人,个个都要自打嘴巴。
风向的转变也就代表着利益流向的变动,已经可以预计,接下来几个月,六分半堂会把前几年的损失通通收回。
雷损也是这么想的。
他跟方应看的交易已经完成,经过再三验证,可以确定,那边已经准备妥当,因而,他此时可以尽情的享受这场胜利带来的喜悦,甚至可以带着一点对于可能要发生的那场战斗的期待。
他甚至因为这种喜悦和期待而生出了一种久违的壮志。
雷损已经老了,这不仅仅是江湖上那些听风是雨、捕风捉影之人的浅薄看法,也是事实。
步入暮年的人,情绪总是会变得更加淡薄一些,而且他早年运用不应宝刀,每次拿刀必定狂性大发,甚至有难以自控的感觉,多次生死博弈之后,即使放下了刀,也有一种精神被这奇刀反噬的惶恐。
所以近年来他很注重保养自己,尽量收敛情绪,出招只用双手,面对谁都是和和气气,就算是对上了苏梦枕,也是口称苏公子,心里都波澜不惊了,哪里还能有万丈豪情?
唯有今夜。
今夜,天朗气清,月白风高,天地之间都很明亮,又不像白昼里那么刺眼,雷损独坐在高楼的第三层,位于整个高楼的中段,一侧是眺望远处,微波倒影,纤毫毕现,一侧是俯瞰楼下,喧嚣豪饮,数百的灯架灯笼分布在广场各处,错落有致,与月光争辉。
这里发出声音的人全都臣服于他,就连这些灯光、场地也都是属于他一人,于是月光、夜空,河水倒影,远方连绵群屋,也犹如成了他的附庸,有一种一举手一投足就能把握这天地命脉的畅快。
他毕生的大敌、辗转反侧数十年的劲敌,如今似乎也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要去为他砍断新的敌人。
这样的感觉,何止是引领六分半堂一胜?简直是指点江山。
这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老总,在万千人恭维的时候都能自持,却在今夜这独处的时候越来越心潮澎湃,甚至拂袖站起,仰望皓月,放声大笑。
他正自豪情冲天,天上忽飘来了一片阴影。
………………
咔啪!
又一只碗裂开了。
这已经是雷恨今天抓裂的第三十九个酒碗。
酒碗之所以会裂,当然不是因为他缺失了一只右手就抓不稳,要知道,江南霹雳堂雷家不但精研火药,在机关方面也很有造诣,为人制作的义手、假肢几乎可以做到以假乱真。
只要雷恨一句话,立刻就会有人为他装上一只机关右手,这只手灵活的程度不会比他本来的手逊色,甚至都不会影响他内力的流动,只要适应一段时间,他五雷轰顶的功夫就能恢复如初。
可他还是恨,深恨,痛恨,周围的人越热闹,他恨得越狠——其实大堂里的各大堂主自持身份,喝酒也各有风度,谈的都是些大事,并不喧哗吵闹,声音都是从外面广场上传来的——大恨之下,他只喝了十一口酒,就捏破了三十九个酒碗。
这还不够。
雷恨恨意难忍,已经不能满足于毁坏这些酒碗,他离座出门,准备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面,让人抓来堂中那些俘虏给他折磨练功。
他最喜欢把敌人派来的谍子、卧底放在一个密封的房间里面,自己也在其中运用隔空掌力,等掌风在墙壁,房顶,地面上不断地反弹,把这个人从四面八方活活挤压、震死。
如果最近没有什么地方的人被抓来,那也无妨,随便到大街上抓几个回来用一用。
雷恨抱着这种想法走出了大堂,就听到大堂旁边那座高楼的第三层上,无端的传出一阵大笑。
这笑声是雷损发出来的,雷恨很熟悉他的声音。
可就算是总堂主,在他心情最差的这个时候,发出了这样的笑声,仍令雷恨止不住的有了些许怨恨。
连天好像也感受到了他的恨意,落在他身上的月光都暗了一些,仿佛晴朗夜空中,凭空多出一片暗影投射下来,向他靠近。
雷恨抬头看去,居然还真有这么一片影子,不是乌云,而像是鸟,像是一只巨鹰。
这个时候,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个影子。
广场上嘈杂的声音里面就多出了对这个影子的讨论。
有人说:“是我最先看见的,我看见的时候,那只大鸟才刚从天泉山上飞出来。”
天泉山!
这个词在六分半堂中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刚一说出来,就令场中静了一静。
有人觉得蹊跷,总堂外围那数千名六分半堂子弟,已经有一些人引弓向天,或者发出暗器,不过,那巨鹰一样的影子,飞的很高,他们发出的攻击,根本无法触及那个高度。
那影子飘在高空,原本是从天泉山一路直飘过来,速度也很快,到了六分半堂总堂上空之后,却方向一转,在中心大堂和广场上空盘旋徘徊。
高楼的第三层上,笑声止息,雷损脸上的笑容猛地收起。
他站得高,眼力好,所以能够看到更多。
那高空的阴影并不是一只鸟,更像是一只巨大的木鸢,用纤细的铁架、不知名的皮膜、木片,共同构成了近似于巨鹰的形状。
这大木鸢的背上,好似还有一个人站着,一手揽着绳索,应当是在控制木鸢的平衡和方向。
这个人好像极有经验,极有技巧,或者说他现在的武功修养,能轻易的控制身体每一点细节,把过往的经验技巧改良,用在这稍显简陋的滑翔工具上,甚至显得更加如臂使指,挥洒自若。
竟然有人能从天泉山顶一纵,越过了半个京师,借物飞渡至此?!这人是谁?!
雷损根本不去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发出了一只袖箭。
袖箭并非射向那片阴影,但也飞的很高,并在空中炸开,使得夜幕之下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火焰印记。
中心大堂里那些堂主也都已经隐隐察觉到了氛围的转变,一个个放下了酒杯陆续起身,准备出来看看。
雷动天坐在位子上不动,看见了雷恨就在大门口,就道:“老四,外面怎么了?”
雷恨背对着中心大堂里的所有人,忽然跳脚大骂,声音里面又急又怒又惧,嗓子眼里好像塞了一枚竹哨,声音尖锐的不像是一个男人,伸手戟指向天,大叫:“是你!!!”
巨鹰阴影之下落下一人。
他从高空笔直坠落,极致惊险,但却用这一场跨越了半个城市的飞行,直接越过了六分半堂总堂外围数千子弟的防线,也越过了不知多少阵法毒药、机关陷阱。
这人一身灰袍,手上提着一把无鞘的刀,刀身雪亮,刀柄末端镶嵌着一颗龙眼大小的宝珠。
他在半空中对着雷恨一笑。
然后像是飞鹤触水,一下子落入了整片广场的中心。
广场上所有六分半堂的大小头领立刻躁动,各种呼喝声交叠,不少人心里惊诧未平,却不影响出手狠辣,都认定这个直闯他们总堂的人是必死之人。
中心大堂里面的其他堂主还没有走到门口,雷恨大吼着扑击出去。
倏地刀光暴起。
从雷恨到那个人之间,相隔着不下二十个六分半堂的头领,另有两张酒桌,都在这刀光爆闪之中被劈开。
二十个头领,但凡是阻挡在这条路径上的,无论是兵器还是手脚,又或是整个身体,是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是铁布衫,鹰爪功,擒拿手,迷踪步,草上飞。
人挡断人,物阻开物。
两张酒桌连同数十断肢伤体向两边极速分开,方云汉提刀一步跨过,跟飞扑而来的雷恨打了个照面。
雷恨的吼声骤然断绝。
他整个人从天灵盖到胯下那一条人体中线,被一条银光扫过,两片尸身碰的一声向两边炸开。
方云汉半分不停的跨过那条已经不存在的中线,越过门槛,闯入了六分半堂总堂的中心大堂。
第146章 天变
这个时候,中心大堂里面,还有六分半堂排名第二、三、六、七、八、十,共六个堂主。
方云汉一进来,离他最近的是六堂主雷娇。
六分半堂的高层之中,有不少都是姓雷的,皆出身于江南霹雳堂雷家。
他们一起出来自立门户,在雷损手底下拼搏,又沾亲带故,关系自然比起其他异姓的人更亲近的多。
雷娇眼看着雷恨身体分成两半,左右分开的场面,便悲从中来,怒急交加,情绪的变化太过剧烈,以至于动作反而慢了一拍。
这一慢,就葬送了她的性命。
方云汉一刀从她脖子上扫过去,看也不看,长刀挥过了一个大大的圆弧,顺势斩向位于他左前方的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
这个时候,大堂中的人终于全都反应过来。
雷动天一纵身,身子飞过了整个长桌,双手齐出,从正面攻向方云汉。
十堂主鲁三箭则立刻弯弓搭箭。他在这种欢庆的时候,也穿着将军的盔甲,一张长弓就靠在脚边,一翻手,特制的箭就搭上了弓弦。
一般人的弓箭射速自然没有雷动天飞身扑出的速度快,但是鲁三箭,毕竟是能够当上六分半堂第十堂主的人,他箭如流星,飞射出去的时候,箭头上又分裂出两只小箭,三箭并射,落向方云汉的咽喉、心口、丹田。
豆子婆婆自己也连忙缩颈弯腰弓背,她看起来像是一个家门不幸,无人供养的老太太,身上的衣服处处补丁还有孔洞,脏的简直像是在泥水里浸泡了一两年的样子,可是动作快的如同一只受了惊的虾。
干枯衰老的身躯蜷缩起来的时候,她披在身上的那件脏烂的衣服反而飞了起来,迎向方云汉的刀,也把方云汉的头脸和手臂都笼罩进去。
这件千疮百孔的破衣烂衫,实则是用千种剧毒,百种奇毒炮制而成的无命天衣,只要手指甲碰上一点,都要全身溃烂而死,何况是这样当头罩落。
方云汉的刀虽然快,但如果刀速太快的话,只怕在砍破这件衣服的同时,破碎的布片也会碰在自己身上,染上剧毒。
可惜,豆子婆婆当时不在黑白林中,没有亲眼见过方云汉真正的刀法,否则她就会明白,这个人的刀根本不是快,而是烈。
他这一刀轻飘飘的扫过了雷娇的脖颈之后,到了中途,已经面临这三种攻势,手腕便振了一下。
嘭!!!
豆子婆婆猛然觉得在自己头顶、身边,似有整片江潮在移动。
那把二指宽的修长刀身上涌出能把人撕碎的狂风,无命天衣瞬间粉碎,鲁三箭射出来的箭,根本就没能碰到刀身,就在这股狂风之中被吹飞。
一根根破碎的布条倒卷着,在狂风的裹挟之下,拥有了不逊于铁片的杀伤力,全部射在了豆子婆婆身上,把她扎成了一只刺猬。
半空中飞扑过来的雷动天迎上了这股狂风,感觉就像是有一辆载满了钢铁的马车冲击过来,双掌的掌力与之一碰,竟然在空中发生轰隆大响,又把他震回了原位,脸上那条原本上了药的伤口,再度崩裂开来,鲜血溢出。
叮!
刀尖轻触地面,方云汉这进门一刀,才算使完。
他左侧的“刺猬”浑身的刺都软了下去,身上血肉像是进了水井的粗盐一样急速融化,形状可怖。
右侧的雷娇也被那一股狂风的余劲吹动,身首两分,摔落地面。
“方云汉!”
雷动天发出如鬼一般的大喊,嘴里噙血,双手一掀,整条长桌都被他举了起来,砸向方云汉。
方云汉正待举刀,心中微微一动,改以左手抵上了这张长桌,右手刀在身边划出了一片滚圆的刀花。
银白色的刀光照耀之下,有三根比风还轻,比雨还透明,无声无息,犹如淡淡烟气的轻针,被刀锋一搅,反射回去。
鲁三箭手上第二次拉开长弓,忽然惨叫一声,仰天扑倒,他身边,花衣锦袍有戒疤的八堂主花衣和尚,脸色陡然变得铁青,手里的铁钵、铁念珠一同落地,蹬蹬蹬倒退三步,倒在了雷动天后方的台阶上。
这三根化骨针,是花衣和尚的得意绝学,没想到今天刚一发出来,就反过来夺取了他和十堂主鲁三箭的性命。
化骨针的毒性可怕,花衣和尚倒下去的时候,好像已经没有了骨头,而皮肤却肿胀起来,犹如一个装了太多水的皮囊,摔倒在地的时候,七窍里一起被挤出了污血,喷到了台阶上方的一口棺材上。
这大堂里的台阶只有一层,是一个大约三寸高的圆形平台,棺材放在这平台上,仿佛这棺材才是中心大堂的主位,棺材里的人才是六分半堂最有权威的人。
事实上,就连雷损对这个棺材里面的人,也敬重的像是对待他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平时用来抬棺的,一定要是长相不俗,最爱干净又能把武功练到一定水准的年轻人。
但凡其中有一个人在抬棺之前没有好好洗净双手,被雷损发现,都会当场砍了那只手。
只不过方云汉杀入中心大堂的速度实在太快,直到这污血喷上了棺材,棺材里的人才终于惊觉、发功,揭棺而起。
方云汉这个时候正跟雷动天隔着长桌拼了一掌。
双方内力一触,那张散发着如同玉石光泽的桌子上,立刻布满裂纹,裂缝之中发出噼啪声响,还有塞满了所有裂缝的浓烟蒸腾起来,好像刚才有几十道雷火同时劈中了这张桌子。
轰!
木桌粉碎,一团浓烟炸开,雷动天七窍流血,往后跌坐,把自己身后的一张椅子坐成了粉末状,还把地面的石砖也坐出了一大片裂纹。
就在浓烟升起的时候,在雷动天背后、隔着方云汉还有十五米左右的棺材盖飞了起来,有人从棺中升起,对着方云汉打出了双手双脚。
这是一个苍髯老者,满脸暴戾之气,他飞在半空中的时候,四肢的每一个关节好像突然分裂延伸,隔着十五米,四股力量就已经一起触及方云汉身上衣袍。
这个人正是六分半堂仅存的长老“后会有期”,他的兵解神功,实际功力还在全盛之时的雷动天之上。
而在同时,中心大堂屋顶的一角轰然崩塌,雷损从中落下。
在看到方云汉落地冲向中心大堂的时候,雷损就已经从那座高楼上翻越下来,甚至为了节省时间,不惜直接打穿了屋顶。
孰能料到,他如此急迫,还是晚了不止一步,当他伴随着断裂破碎的屋瓦房梁一起落下的时候,那几具尸体的惨状,已经如同铁棒一样梗在了他心肺之间,使他刚才在高楼上的豪情全转化成了一腔杀气。
他满腔杀气的出手,可双手刚一探出,脸上居然好像突的涂上了一层金光,有了佛性、慈悲。
他的右手完好,左手则只剩下了中指和拇指,拇指上还套着一个阴绿色的翡翠扳指,手掌残缺的地方用机关木指填补,这样的一双手,竟然要比十指完好的宫廷绣娘还灵活十倍。
这双手如同蝴蝶穿花一样结出手印,口中则吐出了仿佛拥有玄奥力量奇特韵律的真言咒语。
霎时间,像是有十头狮子一起大吼出力。
方云汉察觉到雷损这一招,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完整而崩裂的力量,充满了怪异的矛盾感。
宛若他右上方的整片空气凝结成了一块巨大的琉璃,以重达数万斤的气势飞速砸落过来,而这块琉璃又遍布裂纹,随时可能炸裂。
“你太慢了。”方云汉语气平淡的吐出此刻最大的嘲讽,左手一掌劈出,原本那四股已经令他胸膛、双腿衣袍出现凹陷感的力量,立刻远去。
因为飞在半空中出招的后会有期,被这隔空一掌推至,就像是在这短短十五米内逐渐积聚、扩散、沸腾起来的滔天大浪,把他整个人卷着撞在了中心大堂后方那面墙上。
方云汉左手出掌,右手扬刀,长刀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这一个扬起的过程之中,出现着微妙而明显的变化,犹如一条正在逆流而上,想要飞越龙门的鲤鱼,试图调整出最佳的姿态,把每一道逆浪变成自己的助力。
空气中那种凝固一体又好像随时会崩裂的力量,在这一刀面前,犹如干沙堆起来的方块,刹那间崩解殆尽。
雷损察觉一条刀光,从他双手印法之间穿出,几乎擦着他的鼻梁切来,头颅只好后仰,后翻落地。
方云汉一掌拍飞后会有期,一刀逼退雷损,甚至还没有用上全力,他至少还有两分注意力放在大堂一角的三堂主雷媚身上。
雷媚纤若无骨的双掌之间隐隐有剑气浮动,刚才也想出手围攻,却在方云汉的注视之下,感觉自己身边好像堆满了火药,只要一动就会被炸的粉身碎骨,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要如何出招摆脱这种感觉,只能眼睁睁看着方云汉以一敌二,把两大强敌逼退。
好在雷损的分量要比她大的多,破了雷损一招印法后,方云汉就移开了目光,转头拧身一刀飞去,整个人就像是跟着刀飞了起来,紧追不舍,以十成注意力去追杀雷损。
雷损一落地,双掌快慢变化,又如莲花又如剑,又如宝瓶似日轮,看起来每一种印法的变化之间快慢的差别很明显,可在现实的时间之中,他九种印法变换的时间加起来,还不足半息。
密宗的快慢九字诀,在他手中用出来要比任何密宗的高僧用的更漂亮。
九种印法变化完毕,他退了整整二十三步,一路退出了大堂,接近了刚才方云汉降落的地方,还是没办法把自己跟鼻尖的那一道刀光拉开多一分的距离。
雷损这个时候又不敢再用什么铁板桥一类的功夫,因为他如果敢在这一道刀光面前,做出后仰那么大的动作,无异于是找死。
他只好运足了功力,尽量的把脖子往后缩,下巴上的肉都被挤了出来,像是有了双层的下巴,显得异常的滑稽可笑,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这种雄踞京城的武林大豪,更平添了几分荒诞、悚然。
可雷损终究凭这种可笑的动作多拉开了一点距离,这一点微不足道的距离,大概只是嘴唇紧闭和张口说话的差别。
但是也就意味着雷损终于得到了机会,吐出一句话。
“临兵斗者皆阵裂在前!”
方云汉的右臂突然一痛,刀光跟雷损的距离顿时拉的更远,接着五内如灼。
他这一生受过的伤、受过的痛,好像都因为这一句法相庄严、空中回响的九字真言,要在现在的这具躯体上重现出来。
“好玄的一招!”
面对这样的招式,即使是自己正在承受,方云汉也不禁脱口而出一声赞语。
他称赞之时,长刀一垂,劈向地面,身周顺着这一刀之势,隐隐约约泛起了一层金红色的火光,人功一体,无可撼动的嫁衣神功,无比顽固的稳定着他这具身体此刻的状态,以无可动摇的姿态,将任何外来的莫名的影响拒之以外。
雷损吐出这一句真言,也大损精神,脸上的金光突然消失,不敢趁隙反击,只求多退两步。
大堂里传出一声尖啸。
后会有期全身的骨节都出现怪异脱落的样子,像是一具拆了线的木偶、没了骨架的恐龙,偏又速度快的像是十八层地狱里肢体残缺的恶鬼一样,掠了出来。
他人在半空,忽的出现了莫名的停滞,又无声的落在了地上。
雷媚追出大堂,止步在刚跨出门槛的那一刻。
雷损正要重新振奋精神,陡然脸色更白。
就连即将再起刀光的方云汉,也顿了一顿。
他们不是被人所阻挡。
就算有人尚未到来,就挡得了雷损、雷媚、后会有期的动作,天下也绝没有人能凭这种方式阻挡方云汉。
他们是被天所阻。
因天之变,而心生异。
月白风清,朗朗夜空,起了急剧而强烈的变化,云疾涌,发黑,风颤抖,惊啸,星月无光,天地俱黑,八方苍穹都如浓墨滚动。
第147章 在向方(5000)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的总部虽然都在京城,但是相隔颇远。
在六分半堂的总部,隐约可以看见金风细雨楼总部的轮廓,是因为天泉山高,四楼一塔都极为显眼,但即使是武林中最顶尖高手的眼力,在这个距离,也无法看清对方总部发生了一些什么事,甚至因为楼阁掩映,连对方那里有几个人,在不在走动,都分辨不出来。
不过今夜,方云汉从天泉山顶飞走之后,苏梦枕和杨无邪一直都在注视着六分半堂总部。
他们虽然看不清那里具体的情况,但似乎可以模糊的感受到局势的变化,对于胜败的倾向能够有最及时的判断。
王小石也在这里。
之前他们只是静静的看着,不会说出自己的看法,也不会进行任何的讨论,可是等到天象急变,这种安静就维持不下去了。
最先开口说话的居然是在这里权柄最高,威势最重,见过的大场面最多的苏梦枕。
这提刀的时候斗志如同魔魇,苦捱病痛坚毅到被视为奇迹的病公子,见天变而当即色变,神色震诧无法掩饰:“是他?他也去了六分半堂总堂?”
苏梦枕这话说的不明不白,可就连王小石也听得懂,想到了这个“他”指的是谁。
王小石虽然初出茅庐,但是师承渊博,而且他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刻意留心本地的江湖消息,打听远方的武林风声,确保自己掌握的相关信息不会过时。
所以王小石也早就听说,苍穹之高,江湖之远,武林之大,只有一个人在出现的时刻,会令天光都为之变暗,风云亦为之变色,日月因之无光,人群因之肃清。
“迷天七圣,关七?!”
王小石这一声满含惊意。
这惊意有两层。
第一是震惊于江湖传说居然是真的,真的有人的现身,能够与天象产生如此密切的联系。
第二是震惊于这个让天都变色的人,怎么偏偏此时现身?是不是就在六分半堂总堂?会不会已经跟方云汉对上?
杨无邪则说道:“大圣主和二圣主都没有消息传来,这件事情一定是仓促而发,而且是其余四个圣主合力为之。”
“雷损……”苏梦枕嗓子里喑哑数声,低沉道,“方应看。”
………………
方应看正在看天。
这位神通侯非常年轻,知道他的人一般都敬称他一句小侯爷,既是赞扬他年纪轻轻做得大事,也是为了表示对他义父的敬重。
当年他的义父方巨侠救过皇帝一命,风姿绝世,让如今的大宋天子念念不忘,非要封他做神通侯,只是方巨侠无心功名,不事朝堂,飘然而去。
方巨侠膝下无子,这神通侯之位就被他唯一的义子方应看所得。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也有一些人对这位神通侯看轻,认为他不过是运气好,找了一个好义父。
但是这个小侯爷处事手段八面玲珑,很快就在京城中建立了属于自己的一拨势力,在蔡京一系和诸葛神侯一系间游走如意,还联合了宫中的内监首领米苍穹,组成了“有桥集团”,在朝野之间、黑白两道潜藏的力量都不可小觑。
就连金国高层都看重这位小侯爷,传授给他金国皇族的一门绝学,乌日神枪。
不过,年少成名,功成名就的方应看也有遗憾。
他自从得知了关七的存在之后,就常常憾恨,觉得为什么与天象有如此密切联系的人,不是自己,偏偏是一个疯癫的人。
不过,这种抱怨是世上最无用的情绪,方应看深知这一点,他很快把自己从这种情绪中脱离出来,并随之有了另一个想法。
他不能有关七这样的禀赋,但他可以试着掌控关七。
关七已经疯癫了,蒙骗、操控一个疯癫的人,要比针对清醒的关七容易的多。而如果能够操控一个像关七这样的疯子,简直比指挥十万大军更有成就感。
可惜的是,方应看为这件事情苦心多年,还没有能够完全成功。
关七现在已经会被方应看收买的人所蒙骗,但远不能算是言听计从,甚至从这几年的情况来看,要做到令其言听计从的那一天,还遥遥无期。
而这个时候,雷损找上门来,要求合作,其实隐隐间正中方应看下怀。
他对“指挥关七去做一件事”这个成就苦求良久而不得,这一次在雷损的协助之下,有机会提前尝试,也算是过了半个瘾。
因此,方应看在跟雷损谈条件的时候,把自己平时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又多发扬了十倍,一定让雷损感受到无比的舒心。
就算是一个四肢俱断、家破人亡的人,要是能被他这样对待一会儿,也立刻会获得多活三十年的信心、快慰。
当然,态度归态度,实际利益的交换是半分都不肯让的。
到了今夜此时,穹苍之上如有墨海涛涛,方应看在六分半堂总堂之外一座高楼上,距离中心大堂约千丈之处,望着这样的景色,只想着,希望那个雷损要杀的人能够多支撑片刻,不要死的太容易,能让他多享受一会儿这种成就感。
………………
不过,无论是怀着好心还是善意,无论是天泉山上,还是堂外高楼,这些人心思转的再多,也没有办法在此刻真正去影响六分半堂里的情况。
真正的局势变化,只取决于身在堂中的人。
这些人里,有人伫立,有人期望,有人正在进来。
六分半堂总堂外围有一座大门,门下一条路,直通中心大堂。
这条路上本来杀机四伏,两边屋舍之中不知道潜藏多少六分半堂的精锐,此时却都偃旗息鼓,甚至好像凭空消失。
这些飞扬跋扈的江湖子弟,身处六分半堂老巢,居然不约而同、主动的退避,使周围的一切门窗紧闭,路上无人,好像这里一切有存在感的东西,都要主动或被动地给那人让位。
就连广场上那些六分半堂的头领,这时候也都不知去了哪里,只剩下一些断肢血迹。
云层里有蟒蛇、树杈一样的闪电划过,这个让天地沦为陪衬的人终于出现在方云汉眼前。
他并不霸气威武,也不傲然出尘,甚至双手双脚上都有铁链镣铐,是坐在一张铁椅子上,被四个黑衣人抬过来的。
方云汉早就在原著之中,看到过一些关于关七此刻情况的描述,可等他亲眼见到了,心里还是不可自抑地涌现出莫大的荒谬感。
关七这一代狂人,不知道是受天偏爱还是受天所忌的绝代人物,这时候给人的第一感觉居然就像个……白痴。
他被手下的四个圣主抬过来,深入了六分半堂,眼里还是一片空洞,脸上茫然的好像睡了一觉之后发现自己被遗弃的小孩。
他本来应该跟雷损是一个辈分的人,可是外貌显得比狄飞惊还要年轻,眉锋、发梢微微泛白,那像是有一阵小雪落在了他的眉发之上,化了之后,就给他染上了些许冬天的颜色。
不过他眉毛和头发的主体仍然是浓密而深黑的,这就使他更显得沧桑而年轻,年轻愈沧桑。
“关七……”方云汉徐徐吐出一口气来,好像要吐尽心中突兀现出的一股痛惜,“可惜我晚来了十多年……”
不然的话,当初刚刚看到玄奥的幻象,且还没有完全疯癫的关七,应该是少有、乃至仅有的能够跟他聊一聊那些东西的人吧。
关七所看到的幻象,没有人能够理解。
方云汉的前尘,又能跟谁交谈?
就算是方平波和紫云,他们可以倾听,然而终究未曾亲眼见过那样的世界,却又怎么能全然听懂他在说些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那只是一段遐思,一个故事,一些灵感,而不是高也无穷,万变万象的一方天地。
方云汉原本以为自己见了关七的时候,大概只有满腔战意,可是真的见到了,才明白自己也不是为战而生的狂魔,他还是人,也会心绪复杂,矛盾难解,甚至愿意为此让雷损多活一会儿,先跟关七说话。
天色愈黑,雷云滚滚,吐气如叹,转瞬即逝,方云汉平和道:“关七,你到这里来,是要找温小白,还是要来见你女儿,雷纯。”
众人闻言,面色俱变。
那四个抬着铁椅子的黑衣蒙面人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但他们本来正要把椅子放下,听了这话,手上竟然一颤,铁椅离地还有一寸,就直接坠下,地面发出一声闷响,椅子脚周边的石砖都出现了些许裂纹。
雷媚、后会有期微愕,七窍流血、四肢颤抖,勉强扶着中心大堂门框站立的雷动天张口结舌。
雷损更是失态,他身子猛地一挺,头往后仰,好像迎面中了一拳,几乎要再退一步。
雷纯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损的爱女,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雷纯的真正身世,在雷损心中,应该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才知道的绝密。
十几年独享的秘密在这种生死关头被一语道破,就算是雷损的城府,也沉不住气了。
这个方云汉的消息到底是从哪里得来?!
听到这个消息的其实不止广场上的这些人,在广场另一端的阁楼里,二楼窗内,一位容貌绝美,气质绝佳,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大小姐,也有一瞬怔愣出神。
她就是雷纯。
原本她被安排在这里,是要按照雷损所说,在恰当的时候,推开窗户,给关七几个眼神、做出一些引导,去坚定关七对于方云汉的杀意。
她虽然不能练武,仍是聪明绝顶的人,却没有深想为何自己对关七有这样的影响力,因为雷纯从不质疑自己的父亲。
但,她爹不是她爹?
在雷纯身后,负责保护、照顾她的梅兰竹菊四剑婢,也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雷损失态的样子,心中惊疑不定,更对自家小姐产生一股怜惜之情。
梅剑靠近了一些,试图安慰雷纯,没想到雷纯的柔弱姿态只在弹指一瞬间,梅剑还没有开口,雷纯已经伸手推窗。
她开囗:“七少爷……”
这是雷损吩咐她说的话。
梅剑的动作顿时僵住。
刚才大小姐分明也看到了广场上的变化,看到了总堂主的失态,为什么还……她就在一眨眼间已经有了决断?
梅剑看着大小姐的背影,心中怜惜之情还没有来得及退去,已经手脚冰凉,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关七疯癫多年还不忘挚爱温小白,雷纯的样貌与她母亲温小白一般无二,气质、声音更是相仿,她本来确实可以对关七造成极大的影响。
可是雷纯说的话并没有传入关七耳中。
就在方云汉提到问小白的时候,关七空洞的眼神往方云汉身上投去,然后,他眼里看到的、耳边听到的,就跟周围的人全然不同了。
“小白?”
关七低声念叨,脑海里有浮光掠影的片段闪烁,眼中却又看到了那些奇特的景象。
在他眼里,高的难以想象的一座座大楼矗立,取代了六分半堂总堂的建筑。
那些高楼摩天接云,其中有许多楼体以琉璃为墙,上下一体,恐怕要消耗千万斤的琉璃。
摩天大楼间,所有的道路都是一种似石非石、似土非土的质地,人们坐在四轮铁车里面,川流不息,也有前后两轮一线的小车,在高楼与温馨的屋舍间往来。
人太多了,繁荣的难以想象,云也太厚了,每一个晚上都看不到浩浩星河。
雷损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都已经消失,只有灰袍提刀的年轻人,一起过来了,站在这大街上,然后,他的身影也消散。
关七看到了一个与灰袍人相似的青年,从墓园中走出,卖掉了多余的房产,整日待在家里,时常呆望天空,终于有一天,他走出家门,去往了其他的城市,走过山野,在高山上滑翔,在大海上冲浪。
逐渐地,那人发呆的次数少了,在这漫长的旅程中,变得越来越生动、热烈,他有时在广袤的草地上找到一朵小黄花,都能高高举起,开心的打滚,也有的时候,狼狈的在雨中赶路,在山崖下避雨,冷的哆哆嗦嗦,唉声叹气的拨弄绿叶。
“小白。”关七好像想起了更多,对眼前这没有小白的画面烦躁不耐,凭着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拨动。
六分半堂的广场上,众人神色莫名。
雷纯已经开窗说完了那些话,关七却根本没朝她看上一眼,只是死死的盯着方云汉,嘴里念叨着小白,还抬起手来晃动铁链,好像在空中飞快的拉扯着什么。
雷损心中隐隐感觉局势失控,沉定精神,道:“方云汉,你是怎么知道小白的事情?当年她生下纯儿,第二天就在院中凭空消失,她是自己离开还是被人掳走,你是不是见过她?”
“嗯?”方云汉眉梢一动。
在那小说中,温小白是因为疑心关七对她已无情,生下孩子后万念俱灰,试图跳崖,被方巨侠夫妇救走。
怎么,表现出来的形式,是凭空消失吗?雷损就算含糊其辞,想要嫁祸方云汉,也没必要编出这种说辞才是。
“小白!”
关七忽然发出一道狂乱的吼声,空洞、幼稚的神情,全被一种不知向何而发的战意所取代,他的头发像是失去了重力,在空中漂浮起来,手掌在空中拉扯的速度越来越快,百炼精钢所制的镣铐被他随手扯断。
铁椅旁边,四个心怀鬼胎的圣主心惊胆战,连忙退避。
方云汉看着关七狂乱到什么都听不进去的样子,那股惋惜之情渐淡,心想:疯疯癫癫的没法沟通啊。还是先砍了雷损,再处理这件事。
就在这时,关七动作骤停。
他看到了,看到了曾经在小白身上见过的、极度相似的场景。
看到了他这些年来独处一室的时候,对天地质问小白何在而见到的“答案”。
在他眼中,那个走山踏水的青年身影,不断的倒退回缩,埋在了墓园中的人死而复生,陪伴在那已经成了少年的人身边。
一切最后定格。
蓝天白云,草长莺飞。
许许多多朝气蓬勃的少年男女,穿着统一、舒适的蓝白配色服装,站在广阔的操场上,大多是短发,跟随着喇叭里面传出的声音高声歌唱。
这些人一同注目前方。
那里,一面红旗在歌声中冉冉升起。
“小白就在那里,小白在你那里!”
天已纯黑,所有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天象的人,无论是王侯公子,还是背主小人,都没来由的心慌意乱起来。
黑天之下,关七的眼神突然有了焦点,乍然站起,那张铁椅四分五裂,着急退避且都身怀绝技的四大圣主,竟然好像被无与伦比的神威镇压,一动都没能动,就被破碎的铁椅在四个方向上砸死。
关七的身体在那一刻悬停半空,一手指向方云汉,声如狂魔:“小白就在那里,要怎么去?!”
他一手指人,却是仰望长空,不知是问人还是问天。
恨声向天。
“把她给我!”
轰!!!!!
雷声震响世间,成百上千条闪电一同在云间亮起,宛若把整个天空割碎。
第148章 神魔都假,唯我是真(5500)
闪电的光芒在那一刹那,照的天地之间一片耀眼的白。
那是一种异样的白,能够把物体原本的色彩全部压过,六分半堂的种种建筑,众人身上的服饰,须发,在天空雷光之下似乎都成了同一种颜色,只不过深浅有差别。
如此极致的辉煌,又以极致的速度退去,整个天地都在瞬间的白和黑之间转换,任何人的视线都无法在这样的变化之中不受影响。
在方云汉眼中,眼前的东西也模糊了一瞬,眼中只隐约窥见远处悬空的关七,以一种好像全无章法,也不知道动力从何而来的行动方式,脚不沾地,突兀的向他靠近。
他视线的影响还没有平复,但是手里的刀已经在略显模糊的光影之中劈出。
心绪复杂是一回事,对方既然已经打过来,方云汉的回击就不会有半点迟疑,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刀正中关七额头。
一刀之下,人影两分,但是两个人影都是完整的,并没有分毫缺损,好像是关七练成了什么神话中的分身术,在刀刃触及他身体的前一刻,自行分离出了两个身体。
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第九个凭空浮现,补上空位。
在雷损等人眼中,不过是雷光一闪,方云汉身体周围就突然出现了九个关七,围成了一个圆圈。
方云汉身边本来还有一些破损的桌椅残骸,当九个关七落地的时候,却好像都具备着实体,在这些桌椅残骸之间留下了九个凹陷。
九道身影都如同陀螺一般,急速旋转,残破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些酒坛、碗筷,全部都被这九股急旋的罡风卷动,脱离地面,粉碎如砂。
这些破碎之物在空中的运动,使得原本无色无相的气流被勾勒出了具体的形状,化作九道飞砂旋风,在广场上的石砖嘎嘎崩裂的同时,九处旋风向着同一个地点靠拢。
“螺旋九影?!”
方云汉低喝一声。
当初曾经在范长安身上展现过的《九阴真经》绝世身法,居然在关七身上重现!
而且,两相对比,关七现在施展出来的螺旋九影,九道身影的气脉连成一体,不存在当初范长安九道旋风自相损耗的情况,显得更为流畅迅猛,甚至九股旋风在半空之中也交汇如华盖,断绝了被困者飞身上半空闪避的可能。
整片广场上的气流都出现了异样的变化,全部向着那个方向汇聚,数百个原本用来照亮酒席的灯架、灯笼,皆摇晃不休,灯烛明灭,犹如真是大自然在方云汉四周聚起力量,造就了这一场奇观。
不过,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方云汉也已非吴下阿蒙。
他在四周旋风牵扯之中,衣袍下摆狂翻,双手握刀柄,一刀劈地。
虽然用的是一刀,但是方云汉这一招的刀气,分为八个部分,向着八方飙射。
随着八道如同雪白巨鲨背鳍的光芒在地面上划过,开阔的地面在他这一刀之下,迸裂出八条笔直的裂缝,延伸向远处。
这八条裂缝,以他站立的方向为中心,把周围的地面分割成八个均匀的扇形。
八条刀气,没有一条是正好对准了四周靠拢过来那些旋风身影的,却准确的把九道身影共同构建起来的一个巨大强气流场域切开。
九道身影掀起的旋风迅速消散,其中有八道身影也即刻黯灭。
方云汉手中劈地长刀立刻抬起。
说是抬其实并不太准确,因为他刀身扬起的时候,并不像是由握在刀柄处的两只手掌施加力量,而像是刀的尖端,自然的有了一种向上弹升的活力。
好像一只白鸟从空中俯冲下来,与水面蜻蜓点水的一触,捕食水中鱼虾之后,又自然的引颈振翅向天。
一刀直刺关七咽喉。
天空中依旧乌云汇聚,只不过刚才那波狂暴的闪电之后,云层翻滚的不再那么剧烈,轰鸣的雷声只成了隐隐约约的闷响。
广场上,方云汉的这一刀,无论是连带出的刀啸,还是刀身上的亮度都足以压过其他各处,使这一片区域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楚。
关七兀自有些狂乱的眼睛,好像也在这刀光的映照之下发亮,变得清而透,身体也在刚才那种极速的旋转之中飞快的转化成了向后飘飞的姿态,并探手迎刀。
这位迷天盟七圣主,浑身衣袍黑沉,皮肤有一种久不见阳光的苍白,往后飘飞时,身姿如仙,一探手之间,黑与白就流转成了柔美的动态。
雷损等围观的人已经向一处聚拢,并退向场地的边缘,他们目睹这一招,心中突然觉得像是看到一段优美诗篇。
叮!
关七右手的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尖,双脚无声落地。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灵犀一指,好,我原本早就想试试了。”
方云汉朗声之中带着笑意,手腕一沉,长刀就已经从关七双指之间夺回,手腕和五指小幅度的方向变化,反应到四尺刀身上的时候,就是刀刃落点极大幅度的更换。
绚烂的刀光在他掌指之间延伸、舞动,斩向关七头脸,咽喉,双肩,胸口,丹田,腰侧,变化无定。
关七不乏沉稳,虽然是在后退,但是退的速度很慢,更像是意态从容,正拉远距离来方便观赏眼前的景物全貌,他的左手下垂,手臂略微向身侧张开,五指并拢,仿佛蓄势待发的刀剑利器,而右手变化着种种印法,在自己的上半身各处要害之间移动。
方云汉的刀光每每将要触及他的要害,就会被手印阻拦,仿佛这把长刀并不是在与一只手掌碰撞,而是在跟宝瓶、日轮、狮首、金莲等种种法器对撼。
这竟然是雷损刚才施展过的密宗快慢九字诀。
雷损见到了这一幕,面色沉沉,心中震撼难言。
之前关七施展的螺旋九影和灵犀一指,虽然各具玄妙,但在雷损看起来,也不过就是江湖中哪家门派别出心裁、秘而不宣的绝技,虽然新奇甚至惊艳,但也未必就有多么雄浑高深。
直到这时候,目睹自己苦练多年的十指印法绝技,在关七手上用一只手发挥出来,雷损才深刻地察觉到了自己和关七之间的差距。
同样的武功,在关七手上,几乎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衔接,每一个顺序的调换,都能够带给雷损全新的启迪。
‘我也算聪明过人、武功资质天纵吧?江南霹雳堂的五雷天心,五雷轰顶等绝学我不用,年轻的时候练刀,刀法大成,转练快慢九字诀,密宗上师也不是我的对手,可关七是什么时候练的这门功夫?他怎么可能使的比我还好?这门武功怎么还有这么多我没有发现的精妙?’
这种种疑惑萦绕在心头,带给了雷损极大的打击。
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有时候身体甚至势力上的创伤,都不能够真正痛彻心扉,可是当自信心在某个方面被打击的体无完肤,那种伤痛要比砍掉他三根手指更剧烈。
一身男装、书生打扮的雷媚,美目之中同样掩不住惊异之情。她除了六分半堂三堂主这个名头之外,其实还有一些其他的身份,一向也有些野心,对于关七,自然不会忽视。
按照从前雷媚掌握的种种信息,她判断,关七固然可怕,但如果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肯不计损失,雷老总,苏公子,狄飞惊,雷动天,后会有期一齐出手,多半还是可以除掉关七的,只是围攻的人也要折损几条性命。
那么现在,事实也粉碎了她的判断。
到底是关七在这十多年的疯癫之中,仍然懂得隐藏自己的真正实力,还是说,他在最近又有了突然的启发,武功上出现了一日千里的进展?
突然,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了心中有千言万语的旁观者们。
关七一直低垂着的左手,手腕翻转了一下,让围观者忽然间都能够看到他洁白的掌心、纤细而复杂混乱的掌纹、修长的手指,和仿佛散发着淡淡圆光的五指指纹。
这一个翻手的动作虽然微小,在旁观者们心中造成的影响却极强烈。
好像心上的重重山影消散,天涯化作坦途,近在咫尺,一轮既远而近的明月照着自己。
明月无情,偏又冷清。
天涯,明月,刀。
关七身前狂舞的刀光猛然一收。
方云汉的动作猛然停顿,脚下如同生根,右手持刀,左手五指张开,虎口托着刀背,刀锋翻转向上,做出了一个招架的姿态。
接着,关七的左手、那带给了周围众人极大感触的一刀,蓄势已满,不得不发的挥了出去,却正好斩在了方云汉的长刀之上。
当!
关七手掌上裹着的一层似有若无的刀气,与方云汉十成功力灌注的长刀碰触,发出洪钟大吕之声,刀锋上还窜出了一溜火星。
旁观众人从天涯明月的氛围之中解脱,脸上神情浮现一丝怪诞。
方云汉居然是在关七出招之前就摆好了防御的架势,而关七出手的时候,竟然也真就不得不从那个角度砍了过去,正好刀锋、掌缘相击。
如果不是激荡的气劲和那一串火星的爆发,只看两个人的动作先后,简直觉得这像是江湖骗子安排好的假打把戏。
其实,方云汉所处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那只手掌的翻转,也感受不到那种奇特的氛围,但是他今日飞空而下,仗刀杀敌,长刀所指,所向披靡,刀法的种种微妙渐次提升,一一实践,如同杨枝甘露浸润着心灵,却在这不见不闻的状态之中,提前捕捉到了一个危机。
他提前一刹那收刀,让关七这一刀突如其来的效果未能圆满,既破坏了刀势,还扣准了刀路,让关七的那一记手刀可能出现的七个变化,都被他看似朴实的刀招封堵,才会出现这种奇妙的效果。
关七也预料不到自己这一招,居然会被对方用这种方式接下,神色微滞。
方云汉立刻偏转刀身,刀柄撞向关七左手的手肘,顺势向着关七左侧跨进一步,长刀拖斩,朝着关七的脖子削过去。
关七右手一抬,捏住了已经斩到他脖子左侧的刀锋,但方云汉左手成拳,从长刀之下摆动击出,如同要捶打一棵大树,正中关七左肋。
嘭!
关七横飞出去。
方云汉举刀追击,刀锋之上有着让人感觉到温暖的金红色光华流动,又有着刺痛人眼球,光是看着就仿佛感受到切肤之痛的冷冽锋芒。
持刀者庞大的生机,转化成向敌的死气,生死一线,刀刃在所有能够目睹的人眼中留下灼热的光痕。
关七在空中翻身,双足顿地,双掌一合。
简直像是一口铜钟从百丈高空坠落,撞在了一座浑铁雕像上的声音传开,在场众人只觉得自己的耳膜好像被无形的力量向外拉扯了一下,耳朵里嗡嗡直叫。
雷动天重伤在身,功力几乎全废,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双耳更是射出两条血箭,双眼翻白。
雷媚一只手按在雷动天肩膀上,传输内力助他镇住伤势,但是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的盯着激战中的两人。
就连雷动天自己,脑子稍微恢复了一点清醒后,也迫不及待的去看那一刀的结果。
天空中惊雷炸响,厚重的墨色云团之中,终于有豆大的雨滴砸落,倾盆暴雨,只在须臾之间降下。
关七双手合在面庞前,刀尖触及了他的额头,一点细小的红线从发际线的中段蜿蜒而下,又在暴雨之中,转眼被洗刷干净。
那些如同自有生命一样浮空飘舞的黑色长发,即使在暴雨之中也没有被驯服,使关七狂气不衰。
但是他刚才虽然截住了这一刀,却好像还是有一股力量抢先于他双掌的功力,振荡了他的头颅,双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也在那一刻剧烈的晃动。
万物都像是在冰块上雕刻出来的图画,砸落在沸水之中,就飞快的变得模糊、碎裂,所有的东西都在扭曲、旋转着远去,没有任何一样他可以留住。
“没有任何……可以留住。”
嗡嗡嗡!
剧烈、刺耳的蜂鸣,从关七身上响起。
他仿佛终于明白了什么,大怒,狂呼,质问,“我留不住、阻不得、碰不到?!”
“镜花水月影,梦幻朝露风,前尘往事不留,将来无从定数……”
关七竟然呐喊着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词句,松开了那夹住致命刀刃的双手。
他双臂大张,但是已有一股沛莫能当的力量从他身上爆发,震开了方云汉的刀。
方云汉抽身飘退十丈之外,右手的衣袖却多了无数孔洞,刚才那一刹那,他觉得身边的风都像是千针攒刺,分化万千又浑然一体,锐不可当。
嗡嗡嗡嗡嗡……
关七身上的蜂鸣越来越强,越来越尖锐,光是听这种声音,好像就要把人的耳朵,眼睛,皮肤,大脑一起切开,刮刺着心脏,凌迟着精神。
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在暴雨之中,大喝渐转为低呼,对身外诸事视若无睹。
“遥不可及……”
“富贵浮云两无定,残山剩水总无情,秋风吹醒英雄梦……”
暴雨如注,黑发终于在雨水之中垂落,凌乱的贴在关七面颊、脖颈上,他念念有词,头颅低垂,无尽悲凉。
“天意如此,天意难违,天意自古高难问,人命由天不由人……”
“关七!”
一声怒喝震得关七抬头。
方云汉浑身内力生生流转,毫无节制的肆意扩散,满天暴雨往往根本落不到他身上,就被蒸发成雾气,广场上分明雨水聚流四溢,却好像越来越热。
他提刀直指关七,貌似极其不满,极其愤怒。
“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打是你要打的,既然动了手,管你是三生痴情,七世不渝,山盟海誓,天荒地老,都他妈给我扔到一边去!”
方云汉盛怒之下,身边的雨水被他的内力蒸发成雾气,那些雾气又被继续涌出的内力冲散,使得他的身体周围有一个在雨水之中逐渐扩大,越来越显眼,格外清晰、干燥的区域,地上的石砖都逐渐变干、发烫。
他一手提刀,左手指着自己胸膛,“既然开打了,你现在就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打赢我!”
方云汉这一番话,越说到后面吐字越重,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浑身劲力蓬发,又有一层气浪从身边荡开,连已经到了广场边缘的雷损他们都感受到一阵灼热。
雷损心里突然一缩。
眼前这两个外貌同样年轻的人,简直目空一切,一个只顾天,一个只顾敌,他们在六分半堂总堂交战,却好像已经把六分半堂的人,全部视若微尘。
雷总堂主本该愤怒,却竟然先品尝到了恐慌的滋味。
一个明晃晃的念头直刺他心头,‘今日若不杀了这两人,六分半堂必定覆灭,恐怕天下也要翻覆。’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就见关七只愣了一愣,又混若无事的仰头。
“天意,天荒……”关七原本只有发尾微白,这回一仰,仿佛有一层白霜从头顶洒落下来,在眨眼之间,一头乱发都化作晶莹雪白。
他望天低叹,一手无力的伸向天空,“老天,我这一生都是你的捉弄吗……看到的,阻止不了,在意的,保留不住……”
“天,你何必如此为难我?”
凡俗问天,天做何言?暴雨依旧,雷鸣更甚。
“天,你因何如此惩罚我?”
方云汉扬眉默然,已步步提刀向前。
“天啊~”
关七惋叹。
刀客步步逼近,闪电越发密集。
“老天爷”
雷霆如鼓,步伐如刀,都已近在咫尺。
关七白发尽展向后,额头、两颊无一丝杂乱,如同初读诗书,用一种低浅而饱含情绪的声音道,
“我艹里娘!!!!!”
嗡!
关七双眉如剑疾扬,斥声并指,恐怖的嗡鸣用电光一样的速度汇聚在伸向天空的那只手掌上,说不清是黑是白的澎湃剑气,斩天而去。
天雷震怒,一道闪电劈向骂天之人。
闪电与剑气碰撞,谁都看不到结果如何。
嗞~
关七浑身冒出了一缕一缕黑烟。
闪电击中了他?剑气尽败?
不,剑已冲霄入天。
轰隆!
借着这一道劈向地面的电光,天泉山顶,堂外高楼,都隐约看到了电光所向那道人影。
这一次,从云中降下的电光,似乎格外的直,格外堂皇正大。
方云汉在这一道闪电降落前,已后仰挥刀。
剑气裹天雷,是向他而来!
第149章 气附千屑,雨夜微阳(6000)
《淮南子·坠形》说:“阴阳相薄为雷。”
雷电是大自然之中最常见也最激烈的力量,世上的每一个时代,都不乏有人把天雷看成天神之怒,凡俗自然不可轻触。
更何况,这一道天雷之中还混杂着关七的剑气。
比煞气勇猛,比罡气精进,比元气锐烈,比正气张狂,比杀气充沛。
那是,先天破体无形剑气。
方云汉的刀法已经在今天的这一场大战之中突飞猛进,况且,他提前预警,向天挥刀的时候,不只是用了刀法,也有剑法,掌力,拳劲,甚至有棍势。
在天雷和剑气劈中了他的那一刻,他浑身散发出了沸烈到无法直视的光芒,长发分散,向天怒扬,又在一刹那间被他的护体真气强行压下、理顺。
长发披落,方云汉眼中金芒大盛,一双眼睛好像都盛满了液态的黄金,直逼关七。
关七并指向天,扬起的头垂下,眼中黑白分明,黑的极深,白的极净,平视方云汉。
一瞬间的耀眼光芒之后,方云汉浑身上下都卷起了黑烟,他的灰袍上有多处出现了焦黑的痕迹,但是毕竟他的脸、脖子、手,都没有明显的灼伤,甚至他的眉毛和头发也没有被这道天雷殛灭,只是夹杂着几许枯黄之色,发尾微卷。
可惜,方云汉挡住了天雷剑气,他的刀没有挡住。
纵然那也是一把价值上千两白银的名匠宝刀,也在电光闪逝之后,剑气消弥的一刻,就从刚才正面迎击的那一点断成两截。
咔!
自刀尖以下,接近两尺长的刀身落向地面。
铁器从离地数尺的空中落向地面的过程是很快的,时间很短暂,但是,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面,方云汉和关七,已不约而同的动了起来。
断裂的刀身因为重力的影响,在落下的过程之中,从横着的姿态逐渐变成刀尖向下的模样。
方云汉的身影从断裂的刀身侧面划过,速度极快,带动的劲风吹的这段刀身偏移了一段距离,斜着落向地面。
断刀上延伸出两三尺的金红色凝定刀芒,吞吐不定,长短不定,刀法运转的时候,更添了许多鬼神莫测的变化。
但是关七这一回举手投足之间,似乎已经不拘泥于具体的招式,拂袖、弹指、屈肘、侧肩,都有剑气迸发,手上的动作有时像是在结快慢九字诀的印法,却又不伦不类,也像在施展雷门失神指。
方云汉刀随身走,上下四方,纵横捭阖,仍然被对方泼墨山水一般的剑气抵住,刀芒剑气交拼之中,两人的身影在四方之间移动不休。
围观者之中,广场边缘阁楼上的雷纯不会武功、另一侧边缘的雷动天则重创濒死,甚至会觉得战场中的两人凭空消失,又在另一个地方同时浮现,却换了一个动作,等这个地方的两道影像逐渐淡化,才惊觉这两人又已经转移了位置。
粗略一眼看去,更仿佛是这广场上突然多出了十几对正在交战的身影。
那断裂的一截刀身,斜着坠落,刀尖终于触及了地面,激战中的二者却又刚好从附近掠过,一股强风吹得这前半截断刀呼呼旋转起来,如同一个圆盘,滚出去很远。
嘭——
两人在广场上极速移动带起的狂风,如同十余条乱舞的龙蛇,吹过了整片广场,把雷损吹得衣袍猎猎,下巴上稀疏的胡须被吹的紧贴着脖子,他两眼一眯,窥见那两人腾空转折,又一路打到了中心大堂中去。
‘天助我也!!’
雷损心中欢喜大呼,脚下无声转向一侧。
他十步之外,就是这广场的西南角,有一座高约六尺的石雕灯笼。
其实,这整座广场的四个角落,甚至包括中心大堂内部的那个棺材里面,都各隐藏着一个只有雷损和狄飞惊才知道的机关。
中心大堂里,几具尸体,一片狼藉。
外面暴雨倾盆,天色昏黑,堂内除了原本放那张长桌和座椅的空地,两边各有一大排红烛,数百道烛光在之前方云汉杀入的时候,被劲风扫灭了一部分,但剩余的光芒仍然足以照亮整个大堂。
进门的时候,关七突然运招,指尖白光如练,似乎是以身为剑,剑气覆盖全身,以指为锋,发出霸烈而飘渺,傲然而孤寂的一招。
这一剑,连方云汉也从没有见过,但是联想到刚才的灵犀一指,这样的一剑,除了天外飞仙还能是什么?
他右手断刀一垂,左手也并指如剑,一指点去。
相比于天外飞仙,他这一指真是全无花哨,也太不华丽,但却宛若青山一晃,至刚至强,寄万钧于一指。
咚!!!
方云汉倒退一小步,脚下有一条狭长的剑痕呈现,一路延伸到堂外。
关七则在半空中后退,脚下刚才所处的位置出现了如同被千斤重锤用力砸过的凹陷,他退着落在了那口棺材的边缘,踩在棺材板上。
“你怎么不继续用自己那套剑气神功了?”方云汉喝道,“他这一招,纵使是你来用,也不比刚才的剑气威灵。”
关七哼笑道:“什么叫我的,什么叫他的?庄子说,天地与我一体,万物与我为一,连死和生都是一样的事情,人间万事万物的流转本来没有分别,无得无失,无彼无此。他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他的。我一想到,就随手用了。”
方云汉一听,微微一怔,随即如受启发,大为赞同,道:“受教了。我一向觉得先贤的境界太过高远,而且年代已久,文字留下的也只是他们的一个侧影,可以从中得到教诲,却不可全然照搬其人生态度,以免远离世情,反而不美。”
他袖子一敛,那把断刀就落入袖中,双手空空如也,慨然道,“但是练武用功的时候,倒也不妨悠然忘我,自比神佛,模拟、借取这些前贤的一二分心境。”
“正是。庄子丧妻,鼓盆而歌,这一点我就是万万不能取的。”
关七负手叹笑,而狂态不减,只道,“神魔圣贤也都是人的定义。但人又不是泥胎木偶,哪有可能一成不变,时而作神仙态,隐居山野伴星月,时而为俗流人,陶醉金银为此歌。神仙俗人都是我。”
“你好像已经全然清醒,纵然不是,也已半醒,那我想问一件事。”方云汉神色一整,并不掩饰自己的好奇,直言问道,“你之前那么笃定温小白在我那里,是不是因为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些东西,你看到了什么?”
“你?说不清……其实,也许不是同一个地方。”关七的话只是略微一顿,随即满不在乎,“说不清也就不说了,继续吧!”
他目下无尘,顾盼自雄,双手负在身后竟也不用,只是身体猛然向前一倾,白发随之一扯一张。
那令人撕心裂肺、抓耳挠肝的蜂鸣,随着他身体前倾的这一个动作汇聚起来,如同将他的整个身体作为利刃尖端,竟然迸发出了一道非黑非白,宽度就与关七身高相等的剑气。
因为他踩在棺材板上,剑气爆发出去的时候,脚下的棺材自然被割成两段,露出了里面暗藏的一些火药暗器。
只是不管这些火药弹丸是用什么材质打造,被这剑气余劲一斩,立刻破分开来,火药味四散。
关七闻到了这股味道,甚至感受到了在棺材底部,应该还有一个隧道入口,却半点也不在乎,只是肆意的催发剑气,割裂流风,带着一股足以把这广阔大堂彻底斩成两半的锋锐,击向方云汉。
方云汉手中以无刀,右手向上一探,骤然屈握成拳,野蛮狂放的气势再也不加掩饰,犹如要扯落自己头顶上方的整个天顶,砸向地面。
轰!
他一拳击地,六分半堂中心大堂轰然一震,地面的裂缝尚未来得及崩开,堂内四方边缘靠近墙角墙边的那些石砖,就已经受到一股磅礴大力震荡,纷纷从地面掀起,震上半空。
四方四角,合共八十块严丝合缝、七尺见方的石板就在这一拳之下脱离地面。
大门口也被四块并列、突然掀起在半空中飞速旋转的石板遮挡起来。
外人的视线一时被阻绝。
而在这一刻,雷损已经来到了石雕灯笼,探手进去,切开了安置蜡烛的地方,扳动了机关。
机关之下的锁链嵌扣每一分被拉动的声响,都好像是崩溃、毁灭的前奏。
这是引爆火药的机关。
整个六分半堂里只有两个人知道,其实雷损早就在中心大堂的地下埋了大量的火药,都是江南霹雳堂秘制,可以存放数年,即使被暴雨浇灌,也不影响引爆的“雷火弹”。
这种雷火弹平时就算被火烤也不会炸,必须要特殊的机关才能引发,其实安全性很高。
而且雷损做了两手准备,万一未来有大敌率人打入了中心大堂,那么在事犹可为时,雷损会跳入棺材,躲入棺材下的隧道,引爆棺材里的少量雷火弹,借此假死,等待翻盘。
如果实在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则安排人扳动石雕灯笼里的机关,把所有雷火弹全部引爆,那样的话,地下的隧道也会被震塌,也意味着在中心大堂里奋战、诱敌深入的重要人物必死无疑。
雷损对敌对己都是做了这种极其狠辣、惨重的预估,而这一次,大堂里只剩下几具尸体,两个不世大敌自己就冲进去了,简直是天国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去投,也难怪他暗呼天助。
啪!
机关彻底启动,雷损立刻招呼后会有期等人再退。
他要退得更远,一来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二来是不愿意在接下来最耀眼的一刻趴伏在地,想要亲眼看着那两个人被雷火吞没。
后会有期掠出,雷媚带着雷动天紧随其后。
机关的传导从地下越过了整个广场的距离,来到了中心大堂之下。
一点火光在至暗的地下空间亮起。
如果时光放慢,可以看到那一点火星极速的化为火海,火海膨胀、上涌,中心大堂的整个地基向上拱起,四面的墙壁和支柱出现变形,地面拱起的裂缝之间有火光透出。
但就在爆炸声传出的一刹那,又有更强烈的声音传来,一种像是庞然巨物劈风破浪,裹着烈光,碾压着空气前进的声响,另一种,则是仿佛要让人魂灵撕裂的蜂鸣。
这两种声音非常的古怪,似乎比一般的声音传播的更快,直接印入心里。
也就在爆炸发生的同时,这两种声音碰撞了。
轰隆……
碰撞与爆炸重叠,所有人都做好了迎接可怖声浪的准备。
孰料,巨响戛然而止,骤然归于一种难以听见的声音领域,大音希声,这两种声音所代表的力量,也在对碰之后的宏大震动之中扩散。
于是,一副罕世难寻的奇景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火药爆炸,本应该形成一团沸卷的烈焰,冲腾向天,可这团比整个大堂更庞大的火光,居然被大堂中两人对拼的力量压住,无法向上爆发,只能向着四面宣泄,犹如一朵中心处暗沉凹陷的巨大火焰莲花。
雷损愕然失色。天泉山上,堂外高楼,甚至那些原本对此处并不关心的人们,也都被这奇异的烈焰光辉、炽然巨花惊动。
赤红色的烈焰花瓣在大堂周围延展向天,这座已经剧烈震动变形的建筑物,多维持了一会儿,该塌的时候不塌,又在众人猝不及防的时候,分崩离析。
因为有千百道剑气从内部向着四面八方爆发,将屋顶、墙壁、梁柱,全部洞穿,切断。
黑衣暗沉的关七犹如一条深色的飞龙破开屋顶,在烈焰莲花的中心,在暴雨之中飞驰向天。
被他剑气打得千疮百孔的屋顶,在这合身一撞之后,彻底粉碎。
关七在高空中回转身形,双手一抓,那粉碎的屋顶,数不胜数的瓦砾,全被他的剑气附着,如同成千上万柄大有半尺、小仅半寸的“碎物之剑”,凌空汇聚。
而在地上,方云汉一脚跺地,身体下沉,直接破开了已经出现许多裂纹的地基,在地上打出了一个径约十尺的大洞,闯入了被火药和烈焰充满的地下空间。
“来!!”
方云汉狂呼,双臂大张,手掌卷动,无可动摇,无使断绝的充沛内力陡然扩张,将周围二十米以内的所有烈焰及少数尚未引爆、燃烧完毕的雷火弹,全部吸摄过来,在头顶上空聚拢成一个岩浆似的圆球。
接着,他一拳把这个球体打得冲向天空。
这一天晚上,暴雨之中,许多人仿佛看到了一个径约十尺的日轮升空。
空中如神如魔的身影背倚长天,将万千碎片化剑射落,这些碎片在射落的过程中,又恰好组成了一道几乎长达二十尺的巨剑之形。
地上的太阳,天上的剑,相触,炸裂。
足可以传遍半个东京的爆炸声和火光荡开。
中心大堂四周的建筑物在气浪带来的震动之中,又被飞舞的碎片打得像筛子一样。
本来火药如果在地下爆发,威力大多喷发向上,可是现在这场爆炸却是在半空中产生。
在广场边际阁楼之上凭窗观战的雷纯,只觉得空中忽然产生了一面比她所处的整座楼阁都大的火墙,横推过来。
她在这样的情况下,面上仍然显得定而清丽,也不知是没有反应过来死亡的逼近,还是死亡也无法令她真正动容。
呼!
窗口陡然一暗,火墙的光芒消失,那种暴躁的轰鸣也非常怪异的被隔绝,像是瞬间远去了。
黑衣白发,经历一场难以言述的大战之后愈显年轻的关七,就以一种静默的姿态出现在窗外。
雷纯见到了这张脸、这个人,神情中终于流露出一点茫然,忍声道:“你……”
“你怎么姓雷?太难听了。”
关七神色中有些嫌弃,语气非常强势,只是负在背后的手攥的很紧,“长得也太瘦弱。反正他还走不了,我先带你去吃点儿好的吧。”
“小姐!”
梅兰竹菊四剑婢只看到雷纯肩上突然多出一只手,接着人就不见了。
窗外空无一人,爆炸的声浪和飞溅的碎片全都避开了这座楼。
广场之外,通向总堂大门的那条大路上,雷损头发有些凌乱的站着,手中多了一把无一处不歪斜的怪刀。
方才他就是仗着这把刀,劈开了半空爆炸的余波。
这就是与苏梦枕手中红袖刀齐名的不应宝刀。
雷损凝神看着已经被夷为平地的中心大堂,面上有些迟疑。
他想要去一探究竟,看看那两个人是生是死,却因为刚才的场面,对那两个人情不自禁有些畏避之心。
蓦然,广场上炸起一道道土柱,石砖破碎,泥土和地下的碎石向上迸溅。
轰轰轰轰轰轰轰……
数十道土柱爆起的位置连成一线,直逼雷损而来。
“雷损~”
一声入耳,雷损身前不足两尺处,土石飞溅,一人破地而出,手中断刀一闪,已经切下了雷损一条左臂。
那自然只会是方云汉。
刚才的动静,是因他持断刀在地下破土而行,速度居然也快逾奔马。
这羚羊挂角的一刀断了雷损左臂后,耳闻痛呼怒吼,方云汉随手一甩,断刀射向后会有期,迫他后退闪避。
雷损震臂挥刀,不应宝刀上泛起了一种种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但他的刀还没有砍出去,右手手腕就已经被方云汉左手抓住。
这一抓之下,雷损右手手腕上血肉尽化作青烟,只余枯骨,不应宝刀被劈手夺去,同时额头已经被方云汉右手一掌击中。
几疑可融金烁铁的热力从方云汉这只手掌中传出,他把自己刚才强行驭使火药爆炸之力受到的反震、积聚在体内的火毒热力,混着自身的功力一并吐出。
雷损砰的一声全身燃烧起来。
一眨眼之后,就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骷髅从方云汉手掌下跌落。
后会有期发出一声大叫,正要拼命,心口却突的冒出了一截木剑的剑尖。
“什么?”
后会有期还想反击,背后那人却好像对他的兵解神功极其熟悉,木剑一收,又在他脊椎间连刺十三剑,然后一脚把他踢开,反手一剑刺入了雷动天的额头。
雷动天嘴巴大张,死不瞑目。
那动手的人是雷媚。
她打扮的如同书生,但被暴雨浸湿之后,玲珑身段凸显无疑,头发散落贴在耳畔,面上还滴着水,也并不狼狈,反而别具魅力。
此女反手杀人之后,手中木剑一扔,以示绝无敌意,才向方云汉快速说道:“其实我是金风细雨楼郭东神,苏公子几日前就命我留心配合方大侠的行动,只是您神威盖世,我只有到现在才寻得机会,借您的威风,除掉几个对你微不足道的人。”
其实这段解释太急切了,再怎么有魅力的人,过于焦急去做一件事情,也会让自身的气质大打折扣,这跟雷媚平时的心性、表现大不相同。
但……管他什么白日做梦的心性表现呢,如果有谁目睹了这一战之后,还能镇定自若、挥斥方酋的话,那我立刻求拜这人做师父。
心里转动着这样的念头,雷媚表面仍努力保持着得体的笑容。
方云汉只是漫不经心扫了她一眼,留下一句话,就立刻转身离开。
“那你取三支烟火,两支同放,六息之后放第三支,通知苏梦枕吧。”
雷媚应声照办。
当天空中有烟花绽放的时候,刀南神率领大股禁军,以查问火药爆炸为名,深入六分半堂总堂。
神侯府、六扇门紧随其后。
京城各方势力全都动作起来,不知多少人此夜无眠,信鸽在京城各处飞了一夜,每一张小小纸条上的命令,都将在远方掀起轩然大波。
而方云汉已经如同一道狂飙,在各式各样的屋脊上飞掠过去,回到了自己的宅邸。
他一回来,立刻吩咐不许打扰,独坐于静室,而后三日四夜不出,粒米未进,滴水不沾。
其间,人已名动京华。
第150章 神侯府
六分半堂首脑几乎被一扫而空,金风细雨楼自然要抓住机会,天泉山上的人都忙碌起来,而王小石在赶赴六分半堂总堂没有见到人之后,也急忙回到宅邸中。
他从那厨房的妇人口中知道了方云汉已经回来,担心方云汉是处在疗伤的紧要关头,也不敢贸然打扰,就守在门外。
第一天,王小石闻到房中传出淡淡的血腥气,肯定了方云汉受伤的猜测,但还不到中午,这血腥气已经完全消散,屋内的气息越发的绵和圆融,却全然不像是受过伤的样子。
当天晚上,屋子里面就渐渐的有热力透出,这秋日夜间,院中本来露气浓厚,几乎要凝结成白霜,却因为方云汉房间里面透出的热力,使整个院落变得潮湿、闷热。
王小石初时担忧,后来惊诧,却在热力透发的时候,就远离了方云汉的房间。
这种局部温度提升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方云汉还是没有出来,但是屋子里开始有人影走动。
那人在屋中走走停停,屋子里面时而有亮光一闪即逝,时而有强猛的风声呼呼作响,似乎要把门窗全都吹破,却又会骤然止息。
还有的时候,屋中好像会突然有一种危险、凶残的气势散发出来,就算是身上没有武功的人,也可以感受到这种压力,会觉得手脚冰凉,舌头发麻。
宅院中的人又敬又畏,不敢多问,连每天给王小石准备三餐的时候都有些战战兢兢的。
在许久之后,关于方云汉的事迹都已经成为了传说的时代,有人问起王小石关于六分半堂刚被覆灭那时的景况。
王小石说:“身负重伤?受伤也许是有的,但绝不是重伤,至少不是久养不愈的伤势。所谓的闭关修养数日,其实在闭门的第一天下午,就已经不是在疗伤,而是在练功。”
那人追问:“练功?难道是那位前辈,从六分半堂之中得到了什么失传已久的武林绝学,迫不及待的习练起来?”
他又疑惑,“可是六分半堂如果有这样的绝学,难道一直都无人练过,无人练成,怎么又会被那位前辈一人灭了?”
“人练功未必是只能从秘籍之中获得启发。”
那个时候已经白发白须的王小石很有耐心,道,“佛家说,一花一叶一菩提,行走坐卧,处处都是禅理。其实武学和佛学也是相通的,只要心有感触,捕捉道理,探求规律,化为己用,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处境,都可以学武、练武,而武学虽有万种释义,却常被说是战斗的学问,从战斗之中开悟武学上的禅机,正是理所当然。”
“那时,方大哥必定是在把战斗之中得到的启发逐渐的化为己用,而那一战所获得的灵感似乎还要超过他本人的预期,以至于他在演练的过程之中,真气、神意不曾完全收束,若有寻常人等靠近,不过是胆战心惊,若有一位高手靠近的话,恐怕会立刻引起难以遏制的对抗。”
“而那之后的两三日里,他的气势逐渐收拢,屋内浑若无物,使人感觉面对林间空景,却要比那惊人气魄更显玄妙。”
这段对话已经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回到当下,在方云汉闭关的时间里面,随着他的名声传扬,京城各方势力都在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之后,纷纷送上了拜帖或请帖。
对拜帖,王小石自然是亲自出面,一律委婉回绝,而在请帖之中,若有定的时间较晚的,则暂且收下。
以方云汉激战六分半堂的那天晚上为第一夜来算的话,当第四个夜晚过去,墙外的大树枝叶之间洒落下清晨的天光,有两人一同来到了大门外。
这两个人都仪表不凡,一个年纪稍大一些,威风堂堂,脸孔略微发红,一身衣服极尽华贵,深目浓眉,不怒而威。
另一个人年纪略轻一些,但也大约有三十岁,一身黑衣,头发很简洁的扎着,举止从容淡雅,谦和有礼。
他们两个是从不同的方向走来,到了近前,却好像都预料到会在这里看见对方。
年轻些的汉子先拱手问好:“龙八太爷。”
“不敢,不敢。”年纪更大一些的人被这汉子施了一礼,竟然有些惶恐,倒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比自己更德高望重的长者,连忙摆手之后还礼,“铁二爷,你们四大名捕,一向身系重责,怎么也有空在城中闲逛,在此巧遇?”
原来这个看起来从容平和的年轻人,就是四大名捕之中排行第二的铁手铁游夏。
不过,这个龙八太爷看起来恭然有礼,实际上一开口就显出内中虚伪和敌意。
他也在朝中身负要职,在江湖上有不低的地位,但是平日里除了在外人面前作威作福之外,就只知道对权相傅宗书大加逢迎,对一身正气的神侯府中四大名捕,立场相对,早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却偏要故作风度,反而令人不齿。
铁手只是淡笑以对,道:“龙八太爷谬赞了。其实我们几个也不过是做一些捕快该做的事情,如果天下太平一些,我们巴不得日日赋闲在家,可是最近传闻京城中有人蠢蠢欲动,为防天子脚下闹出什么大案子来,惊动天听,有失国体,我们只好先回返京城,严阵以待。”
一般人听到铁手这个外号,总会以为其人是个粗暴、野蛮的彪形大汉。其实他就算是对上了明知为敌的人,大多数时候也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道,“恰逢世叔听闻方少侠的事迹,想请他过府一叙,我就来跑个腿,送个帖子。”
“原来四位都回来了。”龙八太爷神色微动,还要再说些什么,却听到开门的声响。
两扇红漆大门拉开,走出来一个高大俊秀的年轻人。
王小石一向有早起晨练的习惯,起得比那几个佣人还要早,听到门口动静,就立刻赶来开门,刚好听到两人的对话,对这两个人的身份立场已经明了,却不动声色,拱手道:“二位是来拜访方大哥吗?”
“正是。”龙八面上流露出自矜的笑容,取出一张请帖,紫金描边,气派非常,说道,“相爷今日巳时得暇,要请方少侠一见。”
王小石没有去接,转而看向铁手,道:“这位呢?”
铁手原本是想要晚些递上请帖,以免两张帖子一起递出,叫王小石为难,但见王小石这番作态,不禁微微一笑,也取出一张请帖,道:“世叔请方少侠往神侯府小聚,三日之间,随时可来。”
王小石双手接过铁手的帖子,抓在左手中,右手随意的去拿龙八手中的请帖。
龙八脸色一沉,那张请帖在他手中忽然重了许多。
他气功精深,在江湖上号称铁毡,这个外号虽然朴实甚至难听,但意思是赞他运起一口气来,百锤千凿也伤不了分亳,此时他把这口气运在了那张请帖上,请帖四周的气流都有轻微凹陷的感觉,有些铜墙铁壁,铸连一体的味道。
没想到,王小石五指微拢,仿佛去摘一朵还带着露珠的娇花,指腹轻柔一扣,就把请帖从龙八太爷手中抽了出来。
龙八闷哼一声,双手手掌的每一个指缝里都像是被小刀割了一记,有一种看不出来的隐痛,心里微惊,急忙收手。
王小石也没有多做纠缠的意思,双手各持一帖,歉然道:“其实方大哥这几日都有要事,我也不知道他何时才有空闲,但等他出来,这些请帖必定立刻交付,怠慢诸位了,还望海涵!”
铁手抱拳:“客随主便,应有之义。”
龙八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这闲人倒是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相爷日理万机,只因为对方少侠青眼有加,才拨冗一见,错过了这个机会,只怕再难有第二次了。”
“傅相时间既然如此金贵,怎么好浪费在我这闲云野鹤之身。”
一个声音从王小石身后传来,王小石一喜,转身看去,方云汉来到他身边,手上轻轻一拂,未曾真正触及,王小石右手的请帖就自行飞出。
“这封请帖,就请你带回去吧。”
龙八见到方云汉隔空御物,请帖匀速飞来,心中凛然,自忖其上必定带有雄浑内力,念及刚才险些出丑,不敢小窥,当即运足了十成功力,朝那张请帖抓过去。
啪!
那请帖在龙八手中炸成了一堆纸屑。
龙八一呆,泛着枣红色的脸皮顿时有些发青。
平稳飞来的请帖上,竟然好似一分内力也未寄托,几张普普通通的纸,打造的再是精美,又怎么经得住他的手劲,一触即碎。
他这里心绪起伏,方云汉已经看向铁手。
武侠人物模板的第一个模板就是铁手,可以说方云汉一身武功的根基,就来自于一以贯之神功,现在这位名捕就站在眼前,他当然十分好奇。
这一眼看去,对方相貌还没来得及清晰的映入眼中,方云汉心中便骤然起了一种微妙的感应。
也许是因为双方都身怀大成的一以贯之神功,方云汉才会有这种异样感,但是这并不是一种遇到了同类的感觉,而是一种更加难以言表的情绪。
如果非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一个从没有亲眼见过水果、只是听过一些传闻的人,有一天进入了一个果园,突然看到了很多苹果、梨子、橘子,被人用巧手拼接成了一个柚子的形状。
他吃下了这个柚子,却又在某一天看到了真正的柚子。
真实的未必高过拼接出来的,极致巧妙的组合甚至可以在各方面都做到与正品分毫不差,无论是滋味还是口感都远远地超乎预期,能做到这种事情的技术价值,更比一个真柚子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但是那种异样的感觉却是挥之不去。
是因为自在门的武功本身就有这种特殊性,还是……
方云汉脑子里面闪过了很多想法,最后都沉藏于心海,在外人看来,他只是好好打量了一下铁手,便笑道:“诸葛神侯名垂天下,我也早就想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请铁捕头这就引路,如何?”
“那就请了。”铁手落落大方,侧身指路。
方云汉拍了拍王小石肩膀,跟了上去。
龙八脸上阵青阵白,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愤愤的转身离去。
京城很大,可说来也巧,方云汉他们买下的这座宅邸,离诸葛神侯的府邸居然并不算太远。
不过是走过了两条街,就已经看到了四座楼阁拱卫的那座府邸。
这四座楼的名字很妙,分别为“小楼”、“旧楼”、“老楼”、“大楼”,平日里,也是四大名捕居住的地方。
方云汉走向神侯府的时候,左边那座楼的二层上,正有一个落拓汉子手里捧着个大酒葫芦酣睡,那座楼门窗都开着,隐约可见其中许多酒坛。
他走到神侯府门前台阶上的时候,右边那座楼里,走出两个小僮,动作齐整的打开了两扇门,分立左右,一个白衫轻薄的少年坐在轮椅上被人推出。
这少年气度殊异,双眉挺秀凌厉,眉宇之间似乎带着一股久蕴不散的杀气。
但是这杀气也太干净。
人的杀气大多是因为愤怒、仇恨,或者残虐恶毒的心理而爆发,可是这个人就像是天生一缕杀气,天纵一道明锐,竟清朗的如同曾经断崖边的晨曦。
他出了门来,目视方云汉,略一颔首。
点头的幅度很小,但任何微小的动作在他做来,都已经足够使人感受到纯粹的友好问候。
方云汉回以微笑,跟着铁手进了门。
这座属于当朝太傅,六五神侯诸葛先生的府第,既不格外辉煌,也没有严密的守卫,只有几个比平常府第尤显得精神焕发的家丁,立于门侧。
府内的情形,也是如此,庭院花圃,幽雅清静,丫环家仆,悠然穿梭,看来一点也不像侯门深府。
但是黑白二道,武林绿林,绝无一个人能够做到安然无恙的擅自出入于此地的。
昔年名震江湖的独脚大盗“金枪王”公孙子厉,身率黑道十六名高手掩杀诸葛先生,结果十八人中只有公孙子厉断臂潜逃,其他十六人尽命丧于王府。
又有干禄王叛变,试图先铲除诸葛神侯,他领三千子弟兵,攻了进府,结果这三千人也被人像粽子一般绑了出来。
从此以后,不管是军队将官还是武林中人,都视之为龙潭虎穴,蔡京、傅宗书等人手掌大权,以连城财宝,富贵享受,绝色佳丽,陆续网罗了不知多少高手,也始终没有能入府刺杀了诸葛神侯这个死对头。
方云汉踏过花园,园中花草已经有一些叶片微微泛黄,但是看起来平时打扫修剪的很勤快,园中青石小径,整洁如新。
在花丛与竹林交界处,有一张圆石桌,五个石凳,一个银须素袍的老人,正在此处品茶,他左边是竹林婆娑,右边是花草清风,面向东方。
听到有人靠近,老者转身看来,犹如一个邻家老翁见到有人串门,全无虚言客套,含笑温声说道:“方少侠,请坐。”
第151章 民为贵
方云汉一坐下,就有侍女奉上热茶。
他已经整整三天四夜没有碰过水米,闭关的时候不觉得,一出来之后,还真觉得有些渴了,就举杯喝了一口。
“方少侠真是年少有为。”诸葛神侯看着方云汉的面相,就知道面前这少年并不是功力深厚而永葆青春,而是真的还未至弱冠之年,不禁感慨了一句,道,“你一入京城,就快刀斩乱麻,激斗六分半堂,使得京城双雄之一雷损丧命,做下了震动天下的大事,堪称人中之龙了。”
“诸葛先生过奖了。”方云汉放下茶杯,神色浅淡,道,“天下之大,京城也不过是一隅之地,我只是在京城里做下了一些事情,怎么比得上神侯府四大名捕游走各方,解救生民于倒悬水火之苦,在整个大宋践行公理。”
诸葛神侯抚着胡须,微微摇头说道:“不然。京城虽小,却是整个大宋的命脉所在,这一座城池,就足以视作一方天下。”
“是吗?”方云汉不予赞同,道,“我倒是觉得,这京城最多算是一个湖泊,既有龙蛇混杂,也有鱼虾鳖蟹。”
诸葛神侯笑道:“你倒是好大的气魄,照你这个比喻的话,老夫大概也就是一只想要静守一地,却不得不随波逐流、混迹于浊水之中的老龟?”
“诸葛先生太谦虚了。”
方云汉摇摇头,道,“我之所以有鱼虾鳖蟹之比,还是觉得这京城之中太过杂乱。本身一个湖泊里面,生存空间、平日口粮就很有限,几方蛟蛇龙龟又带着各路虾兵蟹将相互争斗,力量全用于内耗,不去向外开拓。”
他面色温和,口中却发出一声冷笑,“以至于随便走来一个乞丐,扔下几许饵食,湖中鱼虾都要敬若天神,翘首以盼,各自卖力表演,深恐这乞丐不喜。”
诸葛神侯神色一肃,想了一想,道:“纵然是乞丐,终究是万物之灵长,占据大义名分。湖中蛟蛇无论是善是恶,最多施以引导,却是万万不可再提刀直逼,否则失却大义名分,唯恐四方群起而攻之。”
“且一湖之乱,千川万流皆有所感,又有虎狼环伺于外。长刀再是锋利,龙行再是神速,不免掀起动乱,恐非一两年可以平息,却殃及多少无辜?”
“哈。”方云汉一笑,“那乞丐在岸上,随便扔下一块石头都能掀起轩然大波,千川万流也受其苦,与其成年累月,病入膏肓,步步逼向死亡,何不至之死地而后生?”
诸葛神侯只得叹息,正要再劝,却听方云汉接着说道:“但诚如先生所说,若是真有千川万流之剧变,为祸更甚,倒是不妨暂缓酷烈之事。”
其实真正的理由是,方云汉自知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再怎么也不可能超过三年,做的事情越多,停留时间越短,如果真是突然掀起了大乱,只怕还没来得及去平息,就要因为时限已到,被迫离开。
他既然来了这里,又决心做下一些事情,那至少也要在形势向好的时候离开,岂能留下一片乱摊子。为此,只好稍微敛形藏迹,换一些较为温和的手段。
“好!”诸葛神侯赞了一声,复问道,“且不谈那乞丐,只说蛟蛇鱼虾之乱局,你可有拨云见日之策?”
“何必拨云见日,倒不妨兴云布雨。”方云汉又喝了口茶,道,“龙龟、毒蛇、恶蛟,生存在同一片水域之中,彼此一举一动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就相互牵扯,但若有雷雨忽来,殛灭毒蛇,震慑鱼虾水将,主导大势,再诛除恶蛟,则水中诸物,只剩下一个声音,自然可以向外开拓,活水清碧,水草丰美。”
诸葛神侯沉吟许久,道:“若是真能成就这样的局势,岸上的乞丐如何,也就无关紧要了。可是,这一场雷雨,真的能有这么大吗?”
“诸葛先生大可拭目以待。”方云汉答了一句之后,奇道,“原来水中的老龙龟也早对岸上的乞丐心有怨愤了吗?”
诸葛神侯站起身来,往竹林那边踱了两步,背对着方云汉,也不用那些鱼虾乞丐的比喻,直言提起当今天子的一些事迹。
“天子,理当有治理万方,上承天命之贤德。而今上……”
“数年前,官家想要修一条直接通往峨眉金顶的大道,劳民伤财,使沿途多少百姓叫苦不迭,可是这路修到了一半,他又因为搭上了一个扬州名妓,把此事彻底抛在脑后,再也不曾过问。”
“他还曾经想在黄河修建一座自己的雕像,寓意为,以帝王之气镇压河底蛟龙,抵御洪水,结果,为了这件事淹死了数百个石匠之后,雕了一半的石像被冲走,他也没有只言片语,只顾着热络于江湖方士詹别野,封之为国师。”
诸葛神侯身材不算格外高大,但白眉银须的外貌、挺拔的腰背,以及那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历经风霜,百折不挠的气度,就像是一座独自庇护一方风雨的苍峰。
可是现在,他面朝竹林,才说了两件事情,就停顿了良久,像有千言万语梗在心间,难以宣之于口,最后只好用一句话概括。
“如此种种,大大小小,不胜枚举。”
方云汉听着,只是细细的品茶。
一旁的铁手听到这里,心中已经略微有些惊讶。
诸葛神侯其实是一个很小心的人,像他这样,朝中正道一派硕果仅存的高位者,自然要懂得小心的保护自己,以免天下贫苦困顿之辈,失了最后一条上达天听的渠道,少了最后一个有左右朝野之势的正派。
所以平时像是这种几乎可以被冠上诽谤天子罪名的话,他是绝不会说的,至少绝不会在一个刚认识的人面前说。
所谓人心隔肚皮,千人或有两千面,现在这个时代,兄弟夫妻,乃至于父子至亲之间,都有可能互相背叛,信任,实在是一件很难得,也很不敢轻言的事情。
然而方云汉和诸葛神侯初见,就交浅言深,竟然也十分自然,顺理成章一般。
又少顷,方云汉才道:“先生确实十分不易,尤其是见了这许多之后,还能坚守在朝堂之上,而非如大多心灰意冷、退守江湖、隐迹于山林的正道高手,更显得难能可贵。”
诸葛神侯轻叹,转回石桌旁落座,举杯啜了一口清茶,衣袖掩着下半张脸,神色难辨,缓缓说道:“这个世道,不怕卧倒的佛陀,只怕睁眼的阎罗,时局如此,众多正派贤士能激流勇退,已是不易,也无可厚非。”
“我不过是格外愚钝一些,才顽固不动,待的更久。从前,我也认为,身在大宋,读书练武之人,都该有忠义之心,过了多年才醒悟,忠义亦有贤愚之分。而论国势,亚圣的尽心章句下篇之中就曾有言……”
他放下茶杯,衣袖垂落,面色坦然,这一句话无需分毫掩饰。
“民为贵。”
此句未完,意犹未尽,弦外之音,不必多言。
秋阳经天。
方云汉清晨入了神侯府,一直待到日落西山才离开,铁手亲自送出,气氛融洽,看起来相谈甚欢。
此地的情况很快通过附近的各方耳目,传到了京城各处大人物的桌案上。
也就在这一天,关于六分半堂总堂爆炸的案子,终于盖棺定论,乃是私储火药,管理不善,自食恶果,与人无尤。
至于金风细雨楼的人,更是早已经得到方云汉出关的消息,所以等他一回到自己宅邸之中,就见到了杨无邪。
第152章 谈笑袖手剑笑血
“先生。”
杨无邪这次见到方云汉的时候,换用了这个称呼,不带姓氏,也没有侠字,似乎显得没有那么客气,但他用的是下属朝着上司禀报的姿态。
显然,虽然苏梦枕自己没有过来,但是关于方云汉和金风细雨楼的赌约,胜负已定,且金风细雨楼的这位杨总管,已经按照赌约的结果来调整态度。
他并没有废话,所说的全是重点。
“从六分半堂总堂爆炸那一夜开始,金风细雨楼已经在各地全面发动攻势,强夺、收买,截至今日我离开楼子里的时候,原属于六分半堂的产业,已经有三成落入了金风细雨楼手中,还有两成也唾手可得。”
“只是各方豺狼闻风而动,京城中也有一些高层不愿意见我们一家独大,剩下的怕是要被他们瓜分。公子这几天,也正是在忙于和相府、太师府的人周旋。”
这虽不算大获全胜,仍算是大好的消息入耳,方云汉只点头以对,在大堂中落座,让杨无邪也坐下后,才着重问道:“你们可曾发现狄飞惊的踪迹?”
“不曾真切捕捉到,但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上,可以推断出来。”
杨无邪对那位六分半堂的大堂主也很关注,在现场隐约发现没有狄飞惊的尸体残骸之后,早就加紧搜寻,此时立刻答道,“他应该还掌握着六分半堂的一部分资产,在禁军查封六分半堂总堂之后,带走了少数的死忠,离开了京城。”
“不过,他好像并没有重新拉拢盟友,与我们正面碰撞的意向,可能别有图谋。”杨无邪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道,“也有可能,他只是在忙于寻找某个人的踪迹。”
支撑杨无邪做出这种判断的证据,其实不够有力。
而且雷损已经死了,杨无邪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够让狄飞惊完全没顾上保留六分半堂元气,非要急于去寻找的。
雷纯?她虽然是六分半堂大小姐,但是从前不理事务,也不会武功,能有这样的分量吗?
这疑惑只是一闪而逝,杨无邪见方云汉没有再问,就继续说起别的方面。
“除了六分半堂之外,还有一个好消息。迷天盟关七圣主失踪,三、四、五、六圣主全部命丧于六分半堂总堂。大圣主不老神仙颜鹤发,二圣主意中无人朱小腰,则已经率领部分人手投入了金风细雨楼麾下。”
“不过,失踪的关七仍是一大隐患。”
方云汉叫旁边的一个丫鬟去书房中取来笔墨,道:“关七大约已经无心于此间江湖事务,转而去追寻一些与你们无关的东西,如果他真的重现江湖,我自会应付,你们不必过多顾忌。”
“那是最好。”杨无邪在椅子上坐了还没半刻钟,就又站了起来,道,“盘子扩大之后,楼中事务极其繁琐,甚至还有些要害地方缺人。先生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这就要赶回去了。”
“稍等。”
笔墨纸砚已经送来,方云汉把毛笔尖端往砚台中一捺,立刻就有烟气升腾,砚内墨汁融现。
他把纸铺在旁边茶桌上,提笔写着什么,口中道,“雷媚说她是金风细雨楼之中的郭东神,如今应该已经表明身份,最近表现如何?”
“郭东神身为三堂主,对六分半堂中的各项事务,所知甚多,协助公子进行人手的调派,也多次亲自出击,立下了不少大功。”杨无邪如实相告。
“嗯。”方云汉停笔,把那张纸拿起来吹了吹,交给杨无邪,道,“除了郭东神以外,还有这纸上的这几个人,你平时也可以多注意一些。”
杨无邪接过一看,额头上的那颗小痣就轻颤了一下,那上面的名字,赫然都是金风细雨楼之中的骨干。
要注意他们,暗藏之意不就是说这些人可能有问题。
方云汉甚至没有见过他们,没有凭空诬赖的必要,那这些人十之八九是真的暗藏反叛之意,就像是莫北神。
杨无邪想到这里,心中也微微一痛。这些也都是他曾经生死与共的同僚啊。
“多谢先生提醒。”这个温文尔雅的金风细雨楼总管,神色有些阴沉,收起了那张纸,拱手说道,“我会多多关照他们。”
苏梦枕在外人看来性格冷僻,但是就算经历了莫北神的事情,也还是不会怀疑自己的兄弟,但是杨无邪不同,方云汉把他从原著之中所知道的一些可能的内奸点出,也放心不少。
“还有一件事情。”方云汉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道,“派可靠的人,把这上面的图案悄悄拓印在附近的一些寺庙里面,并围绕这个图案传出些风声。”
“好。”杨无邪把那张纸一并收起来,再次抱拳行礼,离开了方云汉的宅邸。
王小石旁观了这场对话,到杨无邪走的时候,才叹了口气。
方云汉手上又提起了毛笔,不知道准备再写些什么东西,听到这声叹息,随口问道:“怎么了?”
“啊,没什么。”王小石回道,“只是突然觉得,人人都想功成名就,可真的做出了一番事业之后,每日所受的辛苦也该是十分难捱。刚才看杨总管虽然仪容还是非常整洁干净,但是眼中已经有些血丝了,大概这几天都没怎么好好休息吧。”
“也许是根本没休息过。”
方云汉站起身来,拿着那几张纸走向书房,手中毛笔沾满了墨汁,但是行走的过程中一直悬而不滴,边走边说,“但是这种烦恼,也是很多人做梦都求不来的。”
王小石跟在他身边,点头赞同。
方云汉到了书房,就先看到了书桌上堆积的数十张请帖。
他把请帖堆成一摞,拨到边缘后,就将手中那几张纸放下,另选了一卷纸单手铺开,王小石帮他拿了镇纸,听他说道:“其实这也是个很好的时机,金风细雨楼现在正要大举扩张,如果愿意投身其中,很快就能有自己的一番事业了。你怎么想?”
王小石放下镇纸,走到书桌对面,等着看方云汉写出来的字,道:“我是有些意动,不过,刚才杨总管在的时候,方大哥没有说出来,是不是心里并不赞同我走这条路?”
“这倒不是,你很适合走这条路。”
方云汉笔尖落在纸上,闭口一息,笔走龙蛇,三个大字一挥而就,刚好把笔尖上的墨汁用尽,到了最后一划时,痕迹已趋于浅淡。
他吐了口气,顺手把笔扔出窗外,正好落在院子里的一方池塘中,道,“但是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有一件事情想要请你帮忙,这件事做到最后,我会让你名留青史,但是在此过程之中有很大的风险,也会受很大的委屈,就算是你,也有一定的可能走不到最后。”
“世上哪有不冒风险的事情,一件事风险越大,就证明能做这件事情的人越有才干。”王小石低头看着纸上的三个字,眼前一亮,道,“至于受委屈,也是最能磨练人的事情。”
“有人说,要看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定力,有潜能,就是要看他受委屈的时候,在逆境之中,是不是还能坚持自我,抓住一切机会充实自己。”
他看完了那三个字,手指虚点着第一个字,抬起头来笑道,“我进京来,正是要来找一个能磨自己的地方。”
方云汉写的那三个字,第一个字,正是一个磨炼的“磨”字。
“好。”方云汉赞赏道,“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这里的门房。不过,你可以随意出去结交京城中如发党、梦党、桃花社等保守清正之义的帮派,可以寻一些机会,尽量展露你的武功高明之处,但是又要表现出在我这里处处受压制,心里有怨气的样子。”
“又要交朋友又要做戏呀?”王小石脸色苦了一下,但仍坚定点头,“我明白了。”
“那你这就带着这三个字,去定做一块牌匾吧。”
方云汉一指书桌。
王小石带着那三个字离开之后,方云汉开始浏览那些请帖。
其中大多数请帖,他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下,只有一张七天后赴宴的请帖,拿在手中端详了好几遍。
那是神通侯府的请帖,字体清俊,又隐隐有一点稚气。
如果说字如其人的话,那么写下这封请帖的人,应该是一个心有少许傲气但知礼,年少有才而带些天真无邪的少年。
是一个很容易给人带来好感的形象。
这是神通侯方应看的笔迹。
“神通侯啊。”方云汉合上了请帖,走到窗边。
朝堂中的三大势力,诸葛一系、蔡京一系,还有,就是米苍穹和方应看为首脑的有桥集团。
如果以大宋境内整体的势力来看,有桥集团还不足以跟其他二者相抗衡,但是在京城里面,有桥集团已经可以作为三足鼎立的第三方。
米苍穹是宫中第一高手,内监首领,妃嫔太监宫女都受他影响,就连皇帝也很重视他的意见。
而方应看身份不凡,谋略甚广,甚至在金国境内都有人与其策应,野心勃勃,有时候,有桥集团的倾向其实是他在主导。
笃!
方云汉关上了窗户。
这日夜间,诸葛神侯转交给无情一封请帖及一个要求。
三日之后,月明星稀,午夜时分,方云汉在院中与人会面。
又过一日,深夜,神通侯府外传来了敲门声。
第153章 八刀联手,不逢敌手
神通侯府,是当年皇帝亲自下令为方巨侠建造的府邸,当时还赐下了三百名侍女,一百名健仆。
不过在方应看入住了这座侯府之后,里面的人都已经被换了个干净。
如今这座府邸之中,伺候神通侯的人数不算太多,但都是受过精心教养的,对神通侯忠心耿耿,就算神通侯当着他们的面谋划造反篡位的事情,也绝不会有一点风声泄露出去。
当然,即使如此,这些人仍然没有资格接触到方应看的秘密,方应看也绝不会真的在这些人面前有半点失态。
府中真正能得到这位小侯爷几分信重的,只有八大刀王。
“女刀王”兆兰容、“相见宝刀”孟空空、信阳萧煞、襄阳萧白、“伶仃刀”蔡小头、“八方风雨刀”苗八方、习家庄少庄主“惊魂刀”习炼天、“五虎断门刀”彭尖。
这八个人,不是一派宗主,就是自出机杼的刀法逸才,就算独身立于武林之中,也能很快聚起一波势力,啸踞一方,可是他们八个人都死心塌地的为方应看办事。
方应看出门,他们八个往往都是随从,方应看在家,他们八个就是神通侯府的护卫。
护卫这职责也艰辛,尤其是尽职的护卫。
今天晚上,是八方风雨刀苗八方和五虎断门刀彭尖这两个人轮值。
他们领着一些侍从在侯府之中巡逻,两人原本都离正门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在一眨眼的功夫里绕过了影壁,来到了大门口。
苗八方艺高人胆大,先上手开门。
门一开,还没来得及问询门外是谁,就有四条黑影同时扑来。
这四条黑影扑过来的速度很快,但是身姿笨拙,苗八方左手还扶着门,右手一刀挥出,就把四条人影膝盖的位置全部斫伤。
他用的刀是一把生锈、钝刃,如同在山沟里扔了好几个月的废柴刀。
这样的刀,就算是在白天也毫不起眼,在这深夜里面更是难以捉摸,可是他一刀之间,能把四个高矮不一,远近不同的人的膝盖全部砍伤,已经使这把刀多出了一股不凡的气派,血腥的宝光。
膝盖中刀,四个人一同向前扑倒。
这本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但在一旁手按着刀柄不曾出动的彭尖,却立刻瞧出了不对。
因为这四个人,从膝盖受伤到向前飞扑跌倒的过程显得太自然、太安静了,而真正的活人,膝盖突然被斩伤,疼痛刺激之下必定会做出一些并不自然的挣扎,即使存心克制,人的肌体本能反应也是无法隐瞒的。
所以,这四个身影,在扑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活人。
彭尖不假思索,一刀挥斩向上,他双眼可见的范围内,隐约瞥见了上方有一抹金光闪过。
正有一个戴着金色面具、金边黑斗篷的昂藏大汉,不走正门,从屋檐上方跃过,落了下来,刚好迎上了彭尖的这一刀。
苗八方也察觉出不对,口中发出尖啸,回头斩出一刀,刀上也有啸声。
擅长八方风雨刀、八方藏刀式的苗八方,平时出手绝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动静,他这两种啸声,都是为了给神通侯府里的其他人示警。
可是他这两种声音刚从嘴里、刀上发出,就急剧的变得微弱、细如蚊呐,要比他自己所预料的低上了千百倍。
这样的声音,最多引起前厅之人的注意,却根本起不到警示的效果,更绝不可能传过中厅,抵达后堂。
从屋檐上方落下来的这个人,浑身好像携着一股无所不至、无所不容的无形大力,一下子充斥在神通侯府大门和影壁之间的这片区域,好似把这里突然变成了水压深重、幽暗无光的湖底。
这两个刀客现在都发不出洪亮的声音,甚至连动作也受到了极大的影响,他们挥刀的速度还是足以让普通百姓的眼睛捕捉不到,但是要比他们平时的状态差了十倍也不止。
空中那个人就在迟钝了十倍的两个刀客目光之中,伸出了一左一右两只大手,坠身,按掌。
噗!
两声重叠在一起的细微响动发出,苗八方和彭尖的头顶各自被按了一下,两个人都像是矮下去三寸不止,两眼暴突,脖子也都突然变粗了一倍,呼吸骤然停止,人却像是桩子一样,钉立在地面,不摇不倒,连手里的刀都还死死的抓着。
金面人脚触实地,站在了这两具无法倒下的尸体中间,伸出一根手指,推了一下金色面具的鼻梁部位。
此人身材高大,口鼻之间的气流进出极其猛烈而绵长,他脸上的金色面具严严实实,遮挡了整张脸,根本看不出什么地方有明显的孔洞,但却对这种呼吸全无影响。
因为这是四大名捕之中,无情巧手所制。
戴着面具的人,自然就是方云汉。
他运用岳天恩所授的金猿吞气法,使得心脏搏动,肺部运转,血液流动的力度,超越常人近百倍,更使得筋骨膨胀,整个人生生拔高了半尺有余,简直像是一头熊和一只老虎合在了一起,与他平时的体态绝无半点相似。
然后,他伸出一只手,抵在影壁上。
四具尸体扑倒在地,还有刚才苗八方发出的细微声音,引起了前厅中其他六大刀王的注意。
今夜方应看正与人在后堂之中议事,其他六大刀王也都没有休息。
原本跟随苗、彭二人四处巡逻的人手正在快步赶来,但他们还没有抵达影壁所在,六大刀王已经一同踏出前厅。
孟空空边走边问道:“苗八方,门外是什么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刚踏出前厅三步,距离影壁相隔约有二十米,其间院落空荡,只有院子的正中摆着一个养荷花的大缸。
缸中水微漾,孟空空浑身一震。
六大刀王同时拔刀。
因为他们看到,墙,消散了。
神通侯府的影壁,由千百块精心打磨的砖石组成,沉重、坚固,此时却像是一片轻薄虚幻的云雾一样散掉了。
砖头当然不会突然变成云雾。
那必定是、只可能是有雷霆万钧而润物细无声的力量,悄无声息的把整面墙壁粉碎,化做了可以短暂漂浮在空中的细小微粒。
墙壁化为尘埃,骤然扩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充斥了前厅和大门之间的整片院落。
六大刀王的视线一时都受到影响,他们不约而同的做出了后撤的举动。
后撤的同时,他们也在向前出刀,耳听八方,并且相互靠拢。
为了提防对手趁着尘埃弥漫的时候在其中下毒,他们也都第一时间敛息屏气,全都没有开口呼喝。
只不过,六大刀王有这样的见识,那些刚刚巡逻而来的侍从们,却没有这样的水准,有人一看到眼前异状,立刻张口大呼。
“有……”
这个人连第一个字的声音都没能完整的吐出。
六大刀王已觉得乍然间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长吟,宛若龙游于天的抖鳞之声,直闯入颅脑深处,双耳如受针刺,嗡的一声,五脏六腑之间一阵颤动、绞痛,急忙潜运功力,保护内脏,封闭听觉。
那些巡逻侍从更是不堪,他们根本没能听到长吟之声,已然肝胆破裂,纷纷口吐着深色的血液倒下。
这时候,六大刀王终于退入前厅之中,他们借着地利,一同出刀,刀风回荡在前厅之内,把尘埃吹拒于门外。
可是尘埃方退,一股黑色的暴风就从尘埃之中狂吹而来,一下子把六大刀王的刀风撞散。
孟空空和兆兰容看也不看,拼命急退。
萧煞、萧白、蔡小头、习炼天,这四人慢了一步,被黑色暴风一卷,手中宝刀俱碎,筋断骨折,全被甩飞出去,没入烟尘之中。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能够穿透尘埃的阻隔,就会看到这四个人的尸体,跟门口的四具尸体砸在了一起,彭尖、苗八方的尸身也受到波及,倒落下来。
破碎的刀片、刀刃相互切刺,给这些尸体留下新的伤口,肢体相叠,每一具尸体上的伤口都流淌出鲜红的血液,宛若这十人刚在这里血腥厮杀,同归于尽。
前厅之中,黑色的暴风甩飞四大刀王的时候,速度略微降低了一些,兆兰容和孟空空这才看清,那是一袭黑色的金边斗篷,斗篷之下,是一个金面大汉。
他们两个判断精准,却也只是为自己多争取了这么一面的时间。
似乎因为刚才飞纵而来的速度太快,金面人的斗篷卷断了水缸里的一株荷花,一根花茎正在他身体侧面坠向地面。
他一拳打出,花茎断成两节,分别射向兆兰容、孟空空。
孟空空一刀斩中花茎,那柔嫩到能够掐出水来的花茎分毫无损,反而是他手中的相思宝刀当场碎裂,噗嗤一声,一节绿油油、沾着血的花茎,穿透了他的心脏,从后背洞射而出,钉在了一根柱子上。
兆兰容则从一开始就不成选择硬接,她的刀招妙的像是大宋最高明的画家,正在用手中的笔描绘一片悬崖绝壁,绝壁上,又突出一道彩虹横挂。
那一节花茎在跟她的刀身接触的一刻,她的刀就至少分三次,做了幅度不同、方向也有细微差别的偏转,使得花茎从直射变成了在刀尖上旋转不休。
但是她刚以全副精神,神来一笔的化解了这一杀招,一片黑色就从侧面横飞而来,隔断了她看向自己刀尖的视线。
呼!
方云汉扯动自己身后斗篷一展,如大扇张开,柔软的布料边缘从兆兰容脖子上抹过。
血箭迸射。
………………
滋!
神通侯府的后堂中,一个橘子被人剥开,带着橘子香味的丰满水汽,从橘皮的裂缝滋射出来。
这个正在剥橘子的人,从衣着上来看应该是一名老太监,他面如蟹壳,色近青砖,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仪肃肃,但是他居然留着胡子,甚至胡子还保养得很好,一片雪白而有光泽。
在整个大宋,能有这样一副胡子的老太监,只有一个人,曾经被皇帝亲自赐名为“有桥”的内监首领,宫中第一高手,米苍穹。
这后堂,也是神通侯府的私密所在,除了神通侯方应看之外,就只有这位米公公能够进出自如,甚至深夜还待在这里。
他们是在商量关于最近京城中的局势变化。
六分半堂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垮塌,狄飞惊竟然好像暂时不思复起,迷天盟主关七失踪,金风细雨楼一家独大。
这样的局势,绝不是有桥集团所乐见的。
这样的讨论,米苍穹和方应看已经断断续续的持续了好几天,也命令手下各方的能人做出了不少应对。
但他们无论怎么讨论,都还觉得针对这次的事,已做的应变还远远不够。
又敲定了接下来关于刺探金风细雨楼、与蔡京会面的几件事情之后,两人稍作休息,米苍穹刚剥了一个橘子,耳朵里突然就捕捉到一种如龙在天、时有时无的低沉长吟。
这长吟之声颇为古怪,隐约引起内脏共鸣,不过后堂中的两人都功力深厚,内力自发流转护体,所受到的影响微乎其微。
米苍穹侧目去瞧方应看,方应看面色不动,转向米苍穹,笑意如旧,是带着些稚气,所以更令人觉得纯朴的尊敬笑脸。
“看来府中来了恶客,公公,容我失陪片刻,出去瞧瞧。”
方应看起身出门的步子,走的很宁定,心情很从容。
八大刀王实力不俗,尤其是八人联手,更可杀力倍增,据说连诸葛神侯的师弟、太师蔡京着意拉拢的绝代高手元十三限,也评价这八人的刀阵为“八人联手,不逢敌手”。
纵使是真有可以力敌八大刀王的高手,也不可能让他们八个连一声警讯都发不出来,所以没有警讯,就是不算危机。
方应看有从容的理由。
连米苍穹也是这么想的。
在方应看出门之后,米公公还气定神闲、施施然的扒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
他咀嚼了两下,还没有嚼完,就停下了口齿的动作,一双老眼渐渐眯起,盯住了桌子上的一盏灯。
灯有灯罩,风吹不动,可是此时,灯罩里面的烛火晃动不休,明暗急变。
这不是风,是杀气。
窗外修竹沙沙作响,竹叶凋落如雨,满院秋霜更寒。
第154章 神枪血剑照金面(7000)
方应看和米苍穹议事的时候,后堂周边的人全都被遣散,连八大刀王之辈都被遣到前厅之中。
所以方应看出门之后,眼前所见的这片院落空无一人,两边有花圃,中间一条青石道。
他一路走入正厅,就看到厅中十几个等着伺候的侍从,一个个捂着胸腹之间,七倒八歪,或坐或倚。
刚才那一声如龙长吟从前厅传来,正厅这些人也全都抵受不住,此时见到神通侯走来,连忙想要摆出恭顺站立的姿态,却力不从心。
方应看忽的止步。
前厅之中原本还有一些长刀挥舞的风声传入他耳中,可就在这一刹那,已完全消弭。
前厅与正厅之间,还间隔着一座院落,但院落空旷,没有阻隔视线的东西,方应看停下脚步的一刻,刚好看到前厅的门墙扑簌簌化为粉尘,露出一个通向这边院落中的大洞。
一个龙行虎步的斗篷大汉,脸戴金色面具,从中跨出。
两人一照面,见过图像的方云汉已经确认眼前这人的身份。
“方应看!”
因为金猿吞气法持续运转,这三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即使语调平静,仍像是在深山老林幽深不见底的洞窟之中,有什么未知的兽类放声嘶吼。
伴随着这三个字,金面人的身影一晃,暴射向前。
方云汉刚才出手全都是收敛着声势,唯恐打草惊蛇,但此时已经见到了正主,再没有收敛的必要。
他倾力一冲之下,硕大的身躯竟然在空气中扯开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白色气浪,发出暴鸣,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因之被牵动,宛若大河倒灌,狂暴的涌向正厅之中。
方应看本欲垂手拔剑,然而对手速度出乎意料,他右手刚按到腰间的剑柄,对方已经带着一股连狂风也追不上的威势直逼眼前。
长剑来不及出鞘,方应看只好以左手疾挥而去。
他挥出左手的时候,脑海之中观想大日如来,运起金刚大力,左半边躯体都放出灿灿金光,连身上的衣服也被金光渲染,如同半件金衣,神异非常,一只左手更像是在寺庙中受了数百年香火熏陶的黄金之躯,泛着古老的暗金色。
这一掌之力非同小可,但是碰上了那个金面之人挥出的拳头,只僵持了微不可查的一刹,方应看左手已被倒压砸向自己胸口。
危急关头,他右手松开剑柄,右半边身子放出熠熠白辉,心灵中又存思太阴明王,右掌孕育着威德大力,出手叠在左手手背,双臂形成环状,一金、一白的力量灌注一体。
这正是当年血河派威震天下的内功绝学,一气贯日月。
嘭!!!
双掌对一拳,一声沉闷巨响传开,正厅之中诸多桌椅,包括那些疼痛未止的侍从,全被二者对碰的狂猛气劲掀翻,离地排开,砸到了两边墙角里去,正厅中心的位置为之一空。
一记对拼之后,方应看身子急退,快的像是用床弩射出来的一只人形巨箭,直接把正厅后墙撞碎,洞射而去。
其实金面人的这一拳之力,被一气贯日月抵消了八九成威力之后,不足以再让方应看退这么远,退这么快。
他之所以要退,不是身不由己,而是存心避让。
因为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在这里跟这个不知来历、但拳力沉雄无比的人死拼,硬扛。
自己精心苦练,成了神功,也不一定要在人前大展身手,即使迫不得已展露了自己的一些能力,也没必要露尽。
该退就退,该躲就躲,该藏就藏。
要善于用人,让别人替自己动手,才是一个成功者该有的思考方式。
这些年,方应看一直遵循这样的行事风格,一向都做的很好,招揽了很多可用的人才。
有桥集团中,除了方应看和米苍穹这两大首脑、八大刀王这随身护卫之外,还有“三心一意”四大高手,以及合称为“五虎贲”的五大勇将。
可惜,最近这段时间里面六分半堂倒台,神通侯也看中了六分半堂的一些产业,已经把这九大干将派出京去,前往不同地点,各自率领外围弟子抢占基业。
但没关系,这府里还有另一个高手——米苍穹。
米苍穹一直被称为宫中最深不可测的高人,方应看跟他合作了这么多年,早对他许多不凡之处深有体会,但还是摸不清米苍穹的武功绝学到底是什么路数,搞不懂米公公的底牌到底是哪一家。
这令方应看很是不安,他早想找个机会试试这老太监。
今天这个金面人送上门来,岂不是天赐良机?
不得不说,方应看能在电光火石之间,压制住手下八大刀王可能遭劫的气怒,压抑住自己全力出手的冲动,转而想到如何利用眼前这个人,已是万中无一的智慧与静气。
可惜,世上有些人是不能被随意利用的,因为这种人破坏性太大,想要利用他们的人,往往会在一转眼之间,愕然发现自己以为足够斡旋的余地,实际上,只是一层吹弹可破的薄纱,在达成利用的目的之前,已被刺伤、炸伤。
方应看这一退,金面人身上气势陡振,原本就如同山中老罴的躯体,好像又拔高了几分,顶天立地,金鼓齐鸣,右手往旁边一探,手掌像是穿入烂泥中一样,轻易刺入了正厅中的一根柱子里面。
金面人右臂一抬,这根柱子底部当即断裂,上端则顶着房梁,捅穿屋顶。
传说古有天生神力之人,能倒拽九牛尾,托梁换柱,今日,这金面人竟以一臂拔柱而起,单手掷出。
倒退出去的方应看,距离正厅还没有超过十五米,突然听到了好像上百个瓦罐同时炸裂的声音,眼中看到正厅屋顶上大片青瓦滑落,顶出来一截圆滚滚不知道什么东西,接着,刚才他自己撞出来的墙壁洞口里,有一条粗大的影子一闪而过,洞口直接扩张了两倍大小。
一个圆盘似的影子用难以想象的速度贴近了自己的脸,与那个东西的速度比起来,正在飞快后退的方应看,简直就像是一只蜗牛。
他已经不得不拔剑。
一道血光从剑鞘中飞出,切入了那面圆盘的时候,方应看心中才醒悟,那圆盘实则是一个柱体的顶端。
柱体破空的轰然尖啸,这个时候才传到方应看耳朵里。
圆柱被血色的剑劈开,两片柱体被剑气从劈开的地方抵出了一个越来越大的角度,从方应看头颅的左右两边擦过,但是这飞来一柱的速度太快,还是有木刺擦伤了他的脸颊,火辣辣的痛感,如同被烈火灼伤。
变成两半的柱体去势未止,直接击穿了二十米之外的后堂墙壁,没入其中,接着,就传出一声像是几十层犀牛皮遭遇重击的闷响,大捧的木屑,带着烧焦的味道,从墙壁的两个洞里面反卷出来。
方应看受此一击,身体平衡已失,柱体跟他手中长剑撞击之后的力量,让本来正在倒退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彻底平行于地面,而双腿还在往上抬,上半身像是要被甩向大地,或是要倒翻几十个跟斗。
无论是真的后脑着地,还是真的开始倒翻跟斗,恐怕都会露出足以让他死上一百次的破绽。
他只好以右手一剑点向地面,试图稳住身形。
他手里的剑,是“血河红袖,不应挽留”四大神兵之首,但这把剑并不以锋利著称,剑身坑坑洼洼,剑尖歪斜,剑刃圆钝,与其说是剑,更像是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一根石条。
这把剑的形状奇特,此时却是恰到好处,方应看用剑尖点地的时候,能够逼发出一股钝力,直接抵消了让身体失衡的力道,而不至于因为剑刃太过锋锐,出现长剑直没入地下,令身体触地的窘况。
这个时候,他的身体是平躺悬空,右手举过头顶,手中握剑点地,既抵消了柱体带来的冲撞力量,却也让他自己后退的动势消耗殆尽。
一股热风从他脚底吹过头顶。
方应看突然生出了一种可怕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好像要一东一西飞走,躯体从中分裂,头颅飞起,大脑被烈火焚尽。
这感觉实在是太过可怕,令小侯爷情不自禁的发出怪叫,腹部收缩,凭空坐起,一剑把自己的双腿齐着膝盖斩断。
方应看对自己狠下毒手,却救了自己的命。
他两只脚的脚底已经被金面人双拳击中,就在两条腿从膝盖断开的一刻,两只小腿已经炸散成了两团血雾,连骨头渣子都未曾留下。
如果方应看没有及时断腿,被这两股拳力传遍全身,他脑海里的预感恐怕就会变成现实。
金面人也吃了一惊。
“够狠!”
就算是他,也是头一次见到对自己这么狠辣果决的。
就在这一断腿,一惊诧之间。
一条头尖尾大的毒龙从后堂里飞了出来。
这一条毒龙一出,平地生风。
飒飒西风满院,杀气横卷秋寒。
这条毒龙的力量不像是攻其一点,而像是空空如也,无处不在,凶残的力量,仿佛从人体能够与外界接触的每一个位置传来。
就连金面罩身的方云汉,一时也为之所慑,不得不退。
他这一退,方应看得到喘息之机,却顾不得逃离此处,仍以剑尖点地,稳住身形之后,另一只手连忙封了自己双腿之上十几处要穴。
血河神剑留下的伤口,必血流不止,难以愈合,就算方应看是血河神剑的主人也不例外,他若不立刻封闭这些穴位,恐怕转瞬间就要血尽而亡。
就在他封穴之时,米苍穹已经越过他身边,攻向金面人。
这个老太监宁谧的脸上,此时又急又怒。
其实,在察觉到杀气的时候,米苍穹就已经准备出手,可是没想到,他刚要出门,就有两片柱子破墙而入。
这世上有谁见过,有谁想过拿柱子当暗器的?
而且这柱子暗器,速度似乎比神臂弩更快,威力更要比江南霹雳堂的雷神霹雳连火珠更猛烈。
米苍穹固然还是挡住了、震碎了这两片暗器,终究被耽搁了一下。
就这么一下,等他再出来的时候,方应看已然断腿。
米苍穹这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子嗣了,他也没有徒弟,在跟方应看合作之后,他已经把这个聪明、俊俏,时而还会流露出一点稚气的小侯爷当做自家晚辈。
他当然也察觉方应看狼子野心,只怕终有一天容不下能与之平起平坐的人,但他不太愿意去想这件事情,他只想,这一天至少应该还有很远,方应看现在对他仍然恭敬,时常求教。
至少,这个小侯爷现在还是一个绝佳的盟友,是有桥集团中不可或缺的首脑。
所以,目睹方应看自断双腿,终身残缺,命或不保,米苍穹为私为利,都已经不得不倾尽全力。
那一条毒龙被他追上,把龙尾握在手中。
原来这是一条熟铜棍。
这根棍子,握柄的地方还算是粗大,但越往前越细,棍子的尖端更已经尖如针锥。
棍长一丈八。
一棍在手,米苍穹白花花的头发,眉毛,胡须,骤然都变得苍黄,像是半熟不熟的玉米须子,一双眼睛也起了奇诡的变化,眼瞳眼白已经全都不见,只剩下两片让人看了发晕的蓝光。
蓝汪汪的光。
“你,死来!”
米苍穹发出尖锐的吼叫,蓝了一双眼,苍黄着须发,一棍朝天,抖了个棍花。
今夜,明月发光,朗朗昭昭,天似穹庐,周边的天穹之中也点缀着三三两两的星子,稀稀疏疏。
他这一棍向天,天上的月光好像都有一部分被他这个棍花吸了进去,院子里、墙头上的霜,秋夜大自然的力量,也被他这一棍卷走了一部分。
米苍穹双手持棍,一棍子照着那金面人当头劈落,他身上的气场扩张,使人陡然生出四大皆空之感,犹如置身于上下四方不见一物的虚空之中。
但是这虚空里又好像有无数残忍的力量伺伏,蠢蠢欲动,行将扑出,凶恶悚怖,无路可逃。
四大皆空,四大皆凶。
金面人也根本不逃,他在初遇这棍飞来的时候,连退三步,但也只退了这三步,就已经稳若泰山,抬手打拳。
第一拳是左手,出拳的时候全身衣袍一涨,像是一头金刚暴猿,无法无天,打在空中。
第二拳是右手,如同天上落下的一道气柱,至刚至强,但是力量全部内敛。
第三拳又是左手,拳头一劈,如同从山上滚下来的巨石,越滚越快,越快越猛,却是顺其自然,是借助自然界最平常的道理。
他双手三拳连环,一闪即逝,米苍穹的棍子将要打到头顶,右手一抬,轰出第四拳。
这一拳,好像要把前三拳的力量全部重叠,把前三拳留在空中的轨迹全都聚拢。
又全部粉碎!
山中烈火如泽,一发天地俱昏。
一棍一拳,都在最顶峰的时候碰撞。
方云汉脚下轰的一声,横七竖八,裂开了三十几条纹理,全都笔直如刀割,至少延伸到十米之外,而双足陷地半尺,两只靴子周围的石砖土壤全都化作比面粉还细的粉末。
米苍穹碰上这一拳,则像是骤然失去了重力,头发披散,苍黄的胡须和头发全部突然飘扬向上,如同河底的水草,袖子也向上飘飞,整个人随之不受控制的飘上了半空。
“你拦不了我。”
雄厚如洞窟回音的语调一吐,方云汉拔足而出,一步就跨到了方应看身边。
方应看双腿已经大出血,脸白如纸,背靠着墙壁,右手持剑点地,两条断腿悬空,他正运转丧尸功,闭合双腿伤口处的脉络,又连转一气贯日月,以这门绝妙内功吸摄住自己的体力、精气,使他在这大出血的时候,不至于把力量也一并流出。
故而见金面人再度追来,他还有力迎击,左手一翻,像是有一根金色的大毛笔出现在手中,不过这毛笔一晃就长,成了一杆长枪,枪头上绽放出万千毫芒,对着金面人脸上晃去,而真正的枪尖,却化成了一条没有实体,没有风声,听不到看不着的暗影,对着金面人心口闪了过去。
金国皇族的绝学,乌日神枪,在方应看手里已经有了十成的火候。
一个人在刚刚断了双腿之后,还能做出这样的反击,招式的把控,没有一丝差池,不管其人品如何,都该赞其刻苦、城府。
可是这一枪的精妙,在金面人面前犹如只是拙劣的把戏,他手一探,就抓住了真正的枪尖。
方应看与金面人隔着这杆金枪较力,左手把握不住,手臂弯曲,握着枪尾的手已抵在了自己左肩之上,后背墙壁立刻浮现裂纹,他点在地面的血河神剑当即挥出。
剑身上红光暴涨,这种红光一开始看起来不太显眼,但是细看之下,立刻会感觉浑身血脉偾张,鲜血几欲破体而出。
血河神剑的剑芒延伸出去数尺长,即使隔着一杆长枪的距离也可以直接斩在金面人身上。
不料金面人左拳一挥,居然直接一拳打向血河神剑的剑尖。
这一拳实则距离血河神剑的剑尖还有半寸左右,一发即收。
但方应看右肩后方的墙壁,已出现了一个五寸见方的孔洞,这股拳力更跨越了整个后堂内部的空间,在另一边的墙壁上也打出同样大小的拳印。
方应看右手像是被磨盘碾了一遍,劲力全散,不过,他已经看见了身在半空的米苍穹靠着一挥棍的动作,转变了方向,持棍飞来。
只要能够再争取以弹指的功夫,就能逃过死劫。
生死一线,方应看功发顶关,目眦欲裂,酸软的右臂松开血河神剑,但是血河剑却在掌心爆发的真力冲击之下,射向金面人,为了逼出这最后一点残余的真力,他右手掌心皮开肉绽,几似喷出一股血泉,是以鲜血推血剑出击。
他更以左肩左手强撑金枪前刺,目光凑巧瞥见了紧紧握住长枪尖端的那只手,脑中突然好似闪过了一道电光。
那一只手大如蒲扇,青筋暴突,可是手指的指甲,却显得略窄而秀气、干净,跟这样的一只手很不相称,更像是一个纤雅少年的指甲。
这个人表现出来的体型不是他真正的样子,而是用了某种可以使筋骨膨胀的武功。
最近突然进京,不知来历的少年高手……既然隐藏身份,只要叫破形迹,必定能换来一瞬的迟缓……
金面人右手抓着枪头,因为不允长枪前刺,脚下须立桩不退,左手两指一合,捏住了激射向咽喉的血河剑。
这神通侯捉住他无可出击的一瞬,脸上突然浮现出一层奇异、自信、有所倚仗、看透敌手的光辉,叫道:“你……”
“叱!”
一声断喝掩盖了方应看的话语声。
金面人脸上的面具,被他口中吐出的气流冲飞,如同一颗炮弹砸在了方应看脸上。
方应看的笑脸被一张凹陷的金色面具取代,头扁了下去,头部先压碎了身后的墙壁,整个人随之倒下。
“不!你怎敢呐?!”
米苍穹在空中发出了恍若一头扑人而噬,无物不吞的怪兽的吼声,他的棍子在手中狂然的抖动起来,虎跃龙腾,惊雷电闪,百林齐吼的一棍落下。
已经没有了金色面具的金面人,头也不回,右手抽走了方应看手里的那杆枪,侧身一扫。
他手中持枪,用的却同样是棍法,以枪尾为棍头,棍扫之处,七尺之内,风波平定,天下大安,大静大定的一棍正中米苍穹的棍头。
跟关七交手之后,方云汉最大的启悟有二,一是已经能把本来一出手必定是全力的爆破拳,收放自如,二就是对他曾有所接触、参悟的一些招法,可以做到信手拈来的程度。
这一棍已有周尸棍法的九分形似,四分神似,而其力更胜之。
通的一声,金枪断裂,米苍穹却猛然一个停顿,他脑子里的凶狂杀气,居然好像被一根静虑深密的棍子打散。
他全然想不出江湖中什么时候有这样的棍法,有着一棒定天下的皇者之气,又有当头棒喝的大清净。
但是那一根头尖尾粗的熟铜棍还在他手中急震,震动不休,似要震破心神,一下子又唤醒了老太监的凶劲。
这中间的间隔,极其微妙短暂,只是一个念头的生灭,血河剑也已被抛射而来,惊得米苍穹张口一咬。
咔!
他真力贯注于口,以钢牙铁齿咬住了血河剑,头颅向后猛的一晃。
金面人已抓住时机,一脚跺地。
他这一脚,好像是在地下突然塞入了上百斤正在爆发的火药,身子像是一道没有质量的幻影暴飞出去。
米苍穹也被震退了一步,甩头吐了血河剑,怒啸持棍穷追不舍。
他们在一座座屋舍顶端飞驰,从一座座院落空中掠过。
但在追出约有三条街之后,那个金面人又要从一座院子上空飞过去的时候,院子里忽然亮起一道刀光。
这一刀,绚烂多彩,几乎可以与夜空明月争辉,金面人被那绚烂姿彩吞没。
米苍穹也被那充塞了整个院落的迷丽色彩所阻,心头一跳,倏地止步。
只有不应宝刀可以爆发出这样迷丽绚烂危险的色彩,雷损已死,不应刀是在方云汉手中。
他这一路追击下,金面人居然误闯了这个隐隐约约已经跟神侯府连成一气的神秘高手家中。
在这老太监不知是想坐山观虎斗,还是涌出了什么其他的念头,又或者是什么想法都没能确定下来时。
金面人已怒吼着打破幻彩,从院落另一侧斜飞出去,米苍穹回神,却已追之不及,他低头看去,院中,一个灰袍的年轻刀客站在酒桌旁,也自仰头看来。
酒桌周边还坐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胖子,圆的像个球,脸上笑容像个弥勒佛,即使刚才院中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他还能微笑得自然,淡笑得和祥,还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庆幸和感激。
另有一个高大俊秀的年轻人肃立窗边,手中提着一把剑柄弯曲如月的兵刃。
酒桌上的胖子也看见了米苍穹,忙道:“米公公……”
神通侯府那边传来杂乱的声音,米苍穹黄眉一动,连忙赶回。
禁军的人居然已经赶到神通侯府,数十个火把加上府中原有的灯光,照的内外通明。
一个腰间别着酒葫芦的布衣汉子,正在神通侯府门口检查着那里的尸体。
米苍穹手里的棍子慢慢变短,从一丈八缩到了三尺八,看起来像是个寻常老人家扶着走路的手杖,才缓步从外面街道上又靠近了神通侯府。
他走到了近处的时候,刚好听到那个布衣汉子跟旁边的禁军将领说道:“与这儿六大刀王同归于尽的,乃是金国至尊府九兵卫之四,看正听另外两位刀王的死状,及各处激斗痕迹,闯入者的功法之刚猛霸道、狂烈凶蛮之处,是我平生仅见,恐怕就只有这九兵卫的主子才能办到。”
一旁禁军将领惊呼:“三爷是说,那凶手是金国五路兵马大元帅,完颜决?”
米苍穹渐渐皱起了眉头,听到这里,似欲冷笑。
没能笑出声。
第155章 刀服人
神通侯府之中的案子已经有人开始着手处理,而方云汉院中宴请的众人也接连收到消息,匆忙离去。
一身灰袍的方云汉转身回返书房,开启机关,进入了地下密室。
当时王小石之所以看中了这处宅院,就是因为发现这里有一座以机关开启入口的地下密室。
更妙的是,也不知这宅院到底是何年何月建立的,中间换了几任主人,反正当时要出售这座宅院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有一个机关。
多亏王小石对机关一道有所研究,法眼无漏,才不曾使这匠心独具的建造继续蒙尘,却正好方便了买下此处宅院之后做一些隐蔽的事情。
灰袍刀客入了密室之后,先把不应宝刀用一匹布细细的卷了,供在刀架上,这才又去铜盆中掬了一捧清水,仔细揉搓脸颊,渐渐的,他竟然从脸上搓下来一层薄如蝉翼的“皮”。
说来也怪,这一层皮如此纤薄,蒙在脸上本来应该不至于对五官外貌造成太大的改变,可是一旦真从脸上搓下来之后,这人形貌立刻大改,与“方云汉”再没有半点相似,倒是显出两撇胡子如墨,双眉如刀,特点鲜明。
他又换了一身宽大些的衣服,抖了抖肩,只听体内胳咔脆响,身子显得比原本更高大少许,胸膛宽厚许多。
这时,密室入口一开一合,真正的方云汉,披一身金边黑色斗篷踏入。
“沈兄,辛苦了。”
沈虎禅摇摇头,只问道:“你得手了?”
“自然。”方云汉回了一声。
他也已经恢复了原本的体型,身上的衣服就显得松松垮垮,索性一把扯落,双掌团了一团,内力一催,便将之化为飞灰。
这种伪装,可一不可再,不过计划顺利的话,之后他要做什么,也不必再多费心装扮了。
沈虎禅得到回答,展颜一笑,这才道:“不过是与几个京中权贵虚与委蛇,就能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这种事情,我只恨平生遇的不够多。”
“哈!”方云汉也笑了一声,随即喉间抑制不住,发出一声轻咳。
沈虎禅忙问道:“你受伤了,伤势如何?”
“一点小伤,不值一提。”方云汉低头看着右手虎口处,一条没有鲜血流出的细微裂痕,道,“这老太监的棍子是有些难防,不过等我睡一觉,明天早上这点伤口也就好了。”
沈虎禅回忆起刚才他抬头望去的时候,那站在屋顶上,月光下,阴着的老脸里面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也不禁点头:“这位内监首领的手段,还在我预料之上,若不是不应宝刀在手,我那时真有些担心被他看破虚实。”
“本来也不必瞒他太久,一时之计罢了。”方云汉说着,注意到沈虎禅的视线一直流连于不应宝刀上,即笑道,“怎么,看中了这把刀?”
“不。”沈虎禅面色肃然,“血河红袖,不应挽留,闻名已久,而今夜我真提起这把刀的时候,才明白,不应宝刀的威名,恐怕不仅在于造型独特可以返照千万种光彩,更关键的是,其中有一种令人不怒而怒,不恨而狂,心血沸腾,功力陡增似的魔力。”
他望着方云汉,正色告诫道,“我听说雷损青年时得此宝刀,盛年时就弃刀不用,想必这种力量会有不小的隐患,你若要长久用它,万望小心。”
“魔刀?”
方云汉走过去,拿起了不应宝刀,刀身上捆缚的布匹自行散开,层层抖落。
他不是第一次拿起这把刀,不过这一回握刀的时候,脸上却流露出一点初试锋芒的期待与好奇。
他五指略微收紧,注目于刀身,精神似空非空,如有一股初生的神意从虚无飘渺的目光中透发落在刀身上。
布被揭开,整个地下密室里面,又充斥着那种迷离炫目的光彩,像是千百种没有重量也并不潮湿的染料,在空中不断的交汇、流动。
沈虎禅在这彩光之中,渐渐睁大了眼睛。
那把刀身,刀刃,刀背,刀脊无一处不歪斜的奇刀,被方云汉握在手中,竟然渐渐的……直了。
像是晾晒于风中的竹篾,各种千奇百怪的弧度,都在一拉之下,全部绷直。
但是刀怎么可能跟竹子画上等号?
沈虎禅用过这把刀,感受更深,他原本只觉得这刀根本没有半点柔韧性,甚至不像是金属,更像是某种极致坚、锐的石头雕琢打磨出来的。
这样的材质,如果用内力强行冲击、捋直的话,只怕会直接碎裂,况且沈虎禅根本没有察觉到半点内力运转的迹象。
他看着那把逐渐变直的刀,心里冒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这把刀,怎么隐约像是……自惭形秽,所以才不敢斜取,循规蹈矩起来?’
随着刀身变直,迷炫的光彩也逐渐淡化消失,方云汉手中的刀已经变成了一把深灰色的直脊长刀。
他手中长刀一垂,挑起了地上的布条,手一捻刀柄,松开五指,长刀立刻像是青竹反弹一样,又恢复了原本无一处不歪的形状,且在空中以刀尖和刀柄的连线为中轴,极速翻旋,重新把布条缠满,掩住光彩。
沈虎禅愣了片刻,笑道:“原来它的个性全然不能影响你,反被你折服,我真是杞人忧天了。”
方云汉只笑了笑,在旋转着即将落下的刀身上弹了一指,使其落回刀架。
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那时,突发奇想,故意以棍法接了米苍穹的朝天一棍,身受四大皆凶,心触四大皆空,皇者清净。
此时,天刀八法,已悉在心头,果然渐次分剥,条条分明。
………………
这一夜发生在神通侯府的凶案,震动京师,两个时辰之后,连深宫之中的皇帝也已得悉,听闻最近四大名捕俱在京师,立刻诏令四人一同严查。
不过,他的谕令刚传出宫去不久,诸葛神侯就已经主动进宫汇报案情。
“你是说,这次的事情,是金国的完颜决所为?”
殿内,皇帝高坐,疑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第156章 皇帝之智
诸葛神侯说道:“自从宋、金停战以来,金国常有人着意拉拢大宋俊才,神通侯风采照人,当年就曾经格外的被看重,得传了金国皇族的乌日神枪。”
皇帝赵佶点头,这件事情,他也是知道的。
其实他记性不差,也绝不能算是蠢笨,许多事情他心里隐约有数,只不过他天性如此,只求自己快活,全不顾国之将倾,黎民受难,纵然偶有振作,往往朝令夕改,几次将蔡京贬斥又启用,也正因为只有蔡京这一系的人,能让他日日过的新奇自在。
所以,赵佶不知道所谓停战盟约之后,边境仍然常年有金兵劫掠,却记得方应看有哪些奇遇,知道他字写得如何飘逸。
他刚想到方应看的字,诸葛神侯已经呈上一叠书信,由太监转交,继续说道:“据办案捕快在神通侯府中搜罗所得,神通侯与当初传授他乌日神枪的金国皇族仍保持着一些往来,金国之人一开始只是跟他探讨武学,后来却逐渐劝诱神通侯转投金国。”
“神通侯感念官家隆恩,自然严辞拒绝,对金国之人利诱他暗害朝中名将贤臣等事宜,更直言指斥,金国之人后来书信中已有威胁之意。”
皇帝浏览那几封书信,只看了最上面的两张,就已不耐,听到这里,语含怒意:“原来神通侯就是因此惹动了金国奸贼杀意。”
“官家明察秋毫。”诸葛神侯恭维一句,道,“金国大元帅完颜决几个月前就已经宣称闭关,看来是暗度陈仓,带着几名手下,想要刺杀小侯爷,收回他金国皇族绝学。只是这些人没想到,米公公深夜之时还不辞辛劳,在神通侯府做客,这才使暗杀变成明杀,引发了一场激斗。”
“哦?”皇帝一听,看向米苍穹。
米苍穹不慌不忙,脸上却故意做出一点惶恐,道:“是小侯爷听说,最近官家为了城中那爆炸案,颇多忧思,这才请老奴过府,商议如何令官家展颜,孰料遇上此事。可惜贼子凶悍,老奴也不曾能护住小侯爷周全。”
这老太监低眉垂目,心中思绪难辨,他明知道诸葛神侯说的,八成都是乱讲,可惜他没有证据,或者说,那些可以作为证据来反驳的东西,都是更见不得人的阴私。
‘只好顺着诸葛神侯的意思了。也算卖个好。’
米苍穹心中暗自盘算,想着方应看,暗有不忍,‘小侯爷啊,你空有一腔抱负,年少隐忍,却死的这么稀里糊涂。可是……毕竟……反正……你已经死了。’
人走茶凉。死了的人,毕竟不如活着的重要。
米苍穹这么一想,又豁然开朗,心安理得了,只是还在痛惜“有桥集团”受此重创,失一首脑,怕也要多做蛰伏了。
“连有桥你都阻不住那凶徒。”
米苍穹一回神,只听皇帝已经换了一个话题。
这天子刚才的怒火、对方应看的惋叹,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里被抛在脑后,只剩下对自己的担忧,“这凶徒若是还在京城逗留,伺机谋害朕,那可如何是好?”
他这担忧,也不是没有理由,多少年来,武林中总有一些仁人志士,正气高手,为了各种理由入京行刺,虽然最后总是被阻挡、擒拿下来,但是给他造成的惊吓却是实打实的。
譬如当年方巨侠救驾那一次,行刺的人,最近的时候离皇帝都不足十步,吓得他后来整整一个月不曾睡好。
也是因此,这皇帝对方巨侠格外信重,多番赏赐,甚至准许将侯爵之位给了方巨侠的义子。
皇帝对米苍穹问道:“那完颜决可曾被你打伤?”
米苍穹如实道:“老奴把他驱出侯府,一路与他缠斗,后来他误闯磨刀堂,被堂中之人惊退,乍然而去,已不可追踪。”
皇帝奇道:“磨刀堂?”
诸葛神侯恰到好处的接话:“磨刀堂主人,名为方云汉,是一心系家国的少年侠士,谈吐不俗,武功刀法更惊艳群伦。”
“还有这样的少年英才?”皇帝精神一振,“快快宣他入宫。”
“慢。”诸葛神侯劝道,“官家,方云汉自居草野之人,恐怕无意为官,虽然心系家国,却只愿寄情江湖,在民间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如此高才,岂可埋没?”皇帝听了这话,心中反而更添好感。
皇帝自己对于“高人”也有一番见解。他知道诸葛神侯就是绝世高手,却觉得这位太傅对朝政干涉太多,更意图给他这个皇帝加上诸多约束,常有刻板无礼之举,引人生厌。反而是那些不愿常侍朝中的高人,更合他的心意。
“既然不愿为官,便也赐侯爵之位,让他长居京城,守卫京华。”
皇帝说着,就要动笔。
自从蔡京一系的奸贼得掌大权,在朝野之中为非作歹,为了阻止其他官员的议论,诏书也不依中书省草拟、门下省复核、上奏后颁行的正规途径,而是请皇帝亲书后即颁行,称为“御笔手诏”。
他这就是要以手诏封侯了。
不过就在这时,蔡京也入宫了。
蔡京先曲言探问皇帝关于神通侯府一事,听说皇帝又要封侯,故意皱眉不语,长叹一声。
皇帝问他何意,他指称方云汉毕竟年纪尚小,又没有如方巨侠一般救驾大功,且初出茅庐,不见得心性尽显,暗示方云汉可能包藏祸心,直言此人与爆炸案大有干系,还将矛头直指诸葛神侯,质疑方云汉是诸葛蓄意推出,扰乱京华。
皇帝果然迟疑,去看诸葛神侯,诸葛神侯却并不再多说好话。
犹豫良久之后,皇帝道:“那就先抓紧消息,把神通侯遇害一事传给方巨侠,叫他速速赶回。”
蔡京暗喜,那方巨侠云游天涯,还不知道何时才会收到消息,暂且对时局无碍,他连说了皇帝许多好话,又说国师詹别野,有仙法绝艺,如果担心宫中不安,可以让他来与米苍穹一同护驾。
诸葛神侯则道:“金国大元帅刺杀朝中神通侯一案,后续又要如何处理?”
皇帝捻须微默,愤然道:“朕这就以亲笔文书,申斥金国君臣,叫他们把那什么完颜决速速召回。”
就只是这样?!!
诸葛神侯情难自抑,胸膛剧烈的起伏了一下。他以为自己早就失望的习惯了,现在才知道,这种失望之深,真的是永无尽头。
他无言以对,拱手告退,却又被皇帝唤住。
只见那愁眉苦脸的皇帝,此时突然眉眼舒展开来,仿佛一个绝大的难题,被他以绝高的才智化解。
他欣然道:“太师忧心方云汉心性,朕忽然思得一法。”
“太傅,你去让那方云汉写一副字来,朕从他字迹之中,就能看透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性,能不能担当大任。”
诸葛神侯及蔡京,都愕然当堂。
只有皇帝一个人还在为这个绝妙的想法沾沾自喜,自诩英睿。
第157章 拓字封侯
皇帝的这个想法虽然荒唐,倒也不是无迹可寻,他醉心于书画,世人皆知。
甚至,他在这些方面真的很有天赋,书法上的造诣确实很高,还自创了一种字体。
就连太师蔡京宦海浮沉,几度起落,一直暗掌大权,也跟他在书法上取得皇帝的赞赏,有些关系。
蔡京的字,笔法姿媚,字势豪健,痛快沉着,独具风格。
皇帝出了这个主意,现在又显得正在兴头上,蔡京也不敢阻拦,生怕败了天子的兴致,惹他生厌。
不过,天下之人能在书法一道上被皇帝入眼的,本来也不多。
蔡京略一思忖,进言道:“官家天纵睿智,此等识人之法,开前古未有之先河,不过正所谓无意之中见真意,如果让诸葛神侯特意去叫那人准备,反而不美,我听说,他门前匾额上的磨刀堂三个字就是自己所写,派人定制。”
“不如,命宫中护卫去把那三个字拓印下来,呈于圣前。”
蔡京这一段话,已经展露出他对京城中发生的大多数事情,都了如指掌,不过,他还没有亲眼见过那个匾额上的字体,不知好坏,只是为防诸葛神侯暗中提点方云汉,才出了这个主意。
诸葛神侯并无异议,道:“也好。为求稳妥,就让宫中侍卫副统领舒无戏亲自去吧。”
皇帝当即下令,两刻钟之后,舒无戏就匆匆赶回,带回来那三个大字的拓本。
几个小太监每人各展开一个字,在殿中一字排开,让皇帝可以尽情观赏,诸葛神侯与蔡京也从旁视之。
“好。”皇帝才看了一眼,已赞许一声。
他又细细看去,起身下了御阶,口中评点,“这三个字写的真是不错。划如列阵排云,点如高峰坠石,直如万岁枯藤,捺如崩浪烈奔,其中气度森严,法度井然,为人必是方正有为之辈,有忠心家国之操守,更是隐隐间有一股稳守一方的沉雄魄力。”
“好啊。”皇帝赞叹连连,“太师,你一向对书法也有些研究,你且来看,能写出这样的字,哪里会是阴祟小人、虚伪之徒?”
蔡京听到这样的问题,就知道皇帝已经打定了主意,哪里还会直接唱反调,自然是中肯的评价了这三个字,又见缝插针地吹捧了皇帝一番。
之后,皇帝当场写下御笔手诏,封方云汉为苍梧侯。
苍梧,指九嶷山,九嶷圣地,为天下德孝之源,寓意为要方云汉以忠孝事君。
米苍穹当天就带着这封御笔手诏去往磨刀堂宣旨。
院中今日只有方云汉一人,米苍穹宣旨的时候,他也就随意站着,米苍穹不以为意,读完了上面写的一些爱惜人才、明眼识人的话之后,又说到要修建苍梧侯府,赏赐金银财帛,侍女仆从若干。
待方云汉接过手诏,米苍穹脸上肃然的神色消融,微露笑意,道:“未曾面圣就已封侯,侯爷也是当朝唯一一位了,又有从旁协助拱卫京师的重责,可见前途无量,老朽先在此恭贺。”
“借你吉言。”方云汉示意侍女上茶,口中说道,“昨夜与公公初见的场面,也真是惊心动魄,我听说那擅闯我院中的金面人,残杀了神通侯,扬长而去,尚未能捉拿归案。公公与之交手,不知有何感想?”
米苍穹接过茶盏,喝了一口,道:“此人武功强蛮霸道,令老朽自叹弗如,不过侯爷昨夜,仅以一刀就将之惊退,更是神威盖世,此后有侯爷镇守京师,他也不足为虑。”
“公公高看我了。”方云汉摇摇头,道,“我那一刀已经是全力而为,却也不曾真正伤到他,只是将他逼走。甚至他之所以走的那么快,也未尝不是为了避免公公与我联手。如果他还要在京城行刺杀之事,只怕我也无力阻挡。”
米苍穹沉声道:“侯爷的意思是?”
“自然是守望相助,互为支援。”
方云汉侃侃而谈,“京师的捕快军卒固然皆属精锐,可处处行动受朝廷规制所限,有时反而不如江湖人来的灵便,我听说公公旗下也有以江湖人为主体的有桥集团,不妨与金风细雨楼互通有无。”
“如此一来,若有刺客现身,讯号广传,这些江湖人可就近立行赶到,多做一些拖延,等来强手相助。”
米苍穹默然少顷,道:“老朽承蒙侯爷高看。只是神通侯新丧,侯爷新封,现在就谈起结盟之事,未免有些操之过急。”
“说的也是。”方云汉好像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并不强求,道,“那我就不耽搁公公回宫复命了。”
米苍穹眼神定定的罩在方云汉身上,胡须最末端微微转黄,徐徐说道:“今日的侯爷,与我昨夜一见留下的感觉,似乎有所不同。”
“哦,哪里不同?”方云汉双手微抬,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又抬头向米苍穹笑道,“莫非是我今日不曾提刀?”
米苍穹也笑,道:“也许是吧。”
方云汉与这老太监对视,语气和缓,字字轻柔,道:“刀是凶器,妄动不祥。昨天晚上那是事出突然,才仓促失礼,今天公公是客,这世上哪有提刀待客的道理。”
米苍穹浓眉一动,发须花白,慈蔼的笑了笑,道:“侯爷说的极是,那老朽这就告辞了。”
“慢走。”
米苍穹走了之后,王小石从走廊拐角处踏入院中,低声道:“方大哥,他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既然他没有动手,那无论看没看出来,都没有区别了。”
方云汉在院中石桌边坐下,望着墙角的一棵大树。
最近秋意渐浓,树上枝叶半黄,大概过不了多久,整棵树都会被染上枯金之色了。
“小石头,你听。”
王小石扭头:“嗯?”
“树上叶子越少,声音越统一,这是树的生机在渐渐蓄敛,等着下一期的荣发繁盛。”
方云汉对着那棵树一挥袖,劲风扫过,大树之下落了一阵沙沙的雨。
“但是树之荣枯,更在于根,潜藏于不可见的地方,才能够真正积聚足够的力量。”
王小石已懂了。
一个月后,苍梧侯府还在建造之中。
方云汉长居家中,翻阅金风细雨楼送来的,这些年收集的各家武学资料。
京城无事。
午后,王小石背着自己的包裹走出磨刀堂,翌日另寻一地租房,开了一家跌打医馆。
又三日,他在自己门可罗雀的医馆里面见到了太师蔡京与奸相傅宗书。
第158章 杀手王小石
王小石和方云汉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到现在还是没有几个人知道,但是,真正有手段、消息广的人,至少可以确定,王小石离开他师父的白须园之前,还不认识方云汉这么一个人。
也就是说,满打满算,他们两个人相识到如今,也就是两个月左右。
而且在这两个月里面,方云汉已名声大噪,得金风细雨楼尊奉,更被皇帝封为苍梧侯,而作为天衣居士高徒、诸葛神侯师侄的王小石,一点机会都没有得到。
方云汉始终只让他做自己宅邸之中一个迎来送往的小小门房。
似乎,方云汉正是特地要让师出名门的王小石在自家府中做这种微不足道的工作,来彰显自己的地位,更加抬高自己的身价。
这种例子在江湖上、京城中并不少见,比如说,那位神通侯还活着的时候,就让八大刀王作随从,又比如说,傅宗书让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大开大阖三神君”为自己守门。
只不过,八大刀王和三神君都是心甘情愿的,王小石甘不甘心呢?
“他们自然是觉得小石头也很不甘心。”
金风细雨楼总部,方云汉手里拿着一卷书,对杨无邪说道,“小石头离开我这里,自己去开一家跌打医馆,就更是证明我们那段短暂、稀薄的友谊,已经分崩离析。”
“而有我压制,以我心胸之狭隘,王小石显然也不可能再从金风细雨楼、乃至于从神侯府得到一条建功立业的坦途。”
方云汉面含微笑的说着自己的坏话,杨无邪也含笑在听,且提出自己的一点疑虑:“可是当日在磨刀堂外,王小石很不给龙八面子,而显得亲近神侯府,这不会使他们更添疑虑吗?”
金风细雨楼之中搜集的情报浩如烟海,知道当日的事情也并不奇怪,方云汉说道:“王小石当日的举动,只会让他们觉得小石头更加冲动。以他们平日里颠倒黑白的手段,只会认为要以此蒙蔽一个多情而冲动的年轻人,更加简单。”
杨无邪颔首,补充道:“况且,最近六分半堂倒了,有桥集团失一首脑,咱们金风细雨楼扩张极速,先生你又有了拱卫京师的职责名义,神侯府一系可谓势力大涨,蔡太师他们也是该有些急起来了。”
“但是我们所说的这些,全部只是促使他们去找小石头的诱因,至于见面之后,他们会不会真的托给小石头一些重要的事情,而小石头又能不能从中寻得到机会,这些就只有靠他自己孤身应变了。”
方云汉说着,手中书卷翻开了一页,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原来还在分心阅读书上的资料,显然对于王小石有充足的信心,认为王小石孤身一人应对蔡、傅等权势滔天之辈,还能游刃有余,必能不负所望。
杨无邪静了数息,似乎向窗外俯瞰时,得见了什么讯号,又道:“公子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楼子里各方面的弟兄,也已经按照先生的要求开始调动布局了。”
“好。”方云汉从容自若,道,“那我们现在,只要继续等待就好了。”
他们这一等,就等了五天。
在蔡京和傅宗书亲自去见过了王小石之后,这五天的时间里面,隶属于蔡京一系的势力,从朝廷、从民间,对王小石发动了多次关于他真正态度立场的试探,和针对他能力的考察。
并且多番作态,暗中排设多场戏码,都叫王小石“撞破”,“看清了”自诩朝中清流的诸葛神侯一系的“虚伪”,揭露他们误国误民,沽名钓誉的“真正面孔”。
这一切设计都非常精妙,就算是以金风细雨楼现在一家独大的情报渠道,如果不是事先有所针对的去尽心探查,也不容易发觉其中的蹊跷之处。
到了第五天上午的时候,杨无邪甚至已有些担心,身在局中的王小石会不会真的就被这些设计洗脑,一怒之下做出亲者痛、仇者快,黑白不分,是非不明的事情。
这位金风细雨楼的军师,做事最求周全,思虑最为缜密,于是向方云汉提议,要不要给王小石做一些提点。
但方云汉并不认为王小石会被这些东西所迷惑,认为不必冒险做任何可能打草惊蛇的事情。
就这样,到了第六天,王小石终于以师门晚辈的身份拜访诸葛神侯。
按照蔡、傅二人的设计,他们安插在神侯府中的内奸,会在那一天给诸葛先生投下稀世奇毒,他们还会派人在外面搅事,引出、牵制四大名捕。
到时候,那内奸一旦发出暗号,就是王小石绝佳的时机。
之后,形势发生了暴风骤雨似的变化。
王小石从神侯府提一人头逃出,在蔡京、傅宗书派出的人手掩护之下,赶到了先前商议好的会面地点,见到了在那里等候的傅宗书,将刚斩断的首级给他查验。
然而,那人头并非诸葛先生,而是神侯府中的内奸。
王小石突然出手袭杀傅宗书,从众多高手包围之中逃出,开始一场大逃亡。
诸葛神侯火速进宫,巧言引导皇帝,让皇帝将傅宗书被杀一事,怀疑成是蔡京指使。
蔡、傅等人狼狈为奸,可是,傅宗书是在蔡京被贬为太师之后,才得以晋为丞相,平素在皇帝面前,他们两个也表现出互相不满,却相忍为国的模样。
在皇帝看来,这两人终于忍耐不住,对彼此动了杀机,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蔡京进宫之后,一番谗言应对,又让这个皇帝昏了头脑,只对蔡京申斥了几句,关于追查这件事真正指使者的事情,便暂且搁置。
然而,王小石这个明确无误的凶手,却决不能纵放。
皇帝之前就为完颜决进京刺杀的事情,有些寝食难安,这一次傅宗书遇刺,更使得他之前的怒火、忧惧,全转移到王小石身上爆发出来,责令诸葛神侯及蔡京等人务必倾尽全力,配合六扇门缉拿王小石,要将之碎尸万段。
蔡京趁机请皇帝派方云汉出京追凶,诸葛神侯却认为册封方云汉本来准备守卫京华,汴梁连出两起凶案,东京城内是否还有无法无天的凶徒藏匿,也在未定之天,让方云汉出京去,未免本末倒置。
皇帝即否了蔡京之言。
另一边,傅宗书遇刺后半刻钟,苏梦枕离京。
半个时辰之后,蔡京一系近些年在京城周边扶植起来的十六剑派,及风派、顶派、海派、托派,龙八太爷,七绝神剑,大开大阖三神君,甚至连国师詹别野亦请动。
他们在京城内外布下天罗地网,大搜大捕,比六扇门派出来的人手还要严格、精明。
他们势不让王小石有一点生机。
面对这样的局势,王小石确实也没能逃出去。
这个干下了一件好大事,做下了一件大好事的年轻人,改头换面,东躲西藏,移形缩骨,还是在他刺杀了傅宗书之后的第二天凌晨被人撞见。
而且还是四个人一起寻见了他。
第159章 十面埋伏,十方杀声
晨曦尚未展露,但天色已经微白,整个天空如同一匹浅白的绸缎时。
在逃亡中途的一个小树林里,王小石拿袖子擦了擦自己脸上一些水渍。
那不是汗水,而是早晨冰凉的雾气在脸上凝结成珠,随着露水被擦去,也带走了他身体里的热量,使他的脸也冰冷如铁。
就在他因为抬手擦脸,使得自己的视线被手掌和衣袖阻隔了一部分的时候,有四道杀气毕露的攻击同时爆发。
三者,来自上方,三个高大的身影从树上落下,手中一共四件兵器,两长两短,纵横交错,同时击向王小石头顶、扫向他上半身要穴。
另有一道攻击则来自后方。
那是一股陡然间发出锐利尖叫的气流,仿佛由千百片小刀刃组成了一个漩涡,对着王小石的下半身卷过来。
这四种攻击,只要有其中一者击中,甚至只是擦到、挨到一点,也会立刻筋断骨折,血肉模糊。
所以,王小石就没有让任何一道攻击落在自己身上。
说时迟那时快,他双腿没弯,腰也不弓,全无征兆地跃上半空,手抬了一下,空中四件兵器交织成的大网,就像是被一只巨鹰冲散了的鸡笼,全都散开,握着这些兵器的三个人,也被震得退散。
而原本在后方偷袭王小石的人,这时急忙飞驰而来。
此人飞过来的动作很奇特,像是一只贴着地面滑行的大蝙蝠,两手的衣袖就像是肉膜双翅。
他仰面朝天,几乎背抵着地面,对着还在半空、甚至还在上升的王小石挥袖发招,袖子卷起的风在空中形成了一个极猛的漩涡。
漩涡扭曲着,要把王小石笼罩在其中,扭断肢体。
王小石的右手刚才迎接那四件兵器,举过了头顶,但他左手还随意垂落,这时就向下一扫。
一道缠绵悱恻,断断续续,绵绵若存的刀气,从他手上延伸出来,一闪而过,他下方那个危险的漩涡,就立马消散,背靠地面对他出招的人,也惊的滑向一旁,使他得以安然落地。
四个袭击者分落前后两端,王小石分毫无损,堪称完美的化解了这场偷袭,可他一落地,半旋着身子,目光扫过了那四个人,就大大的叹了口气,说道:“看来,我的路到这里,算是尽了。”
这话说的有点惋惜,也有点如释重负。
落在他前方的三个人,正是大开大阖三神君,分别为用软鞭的司徒残,用金鞭的司马废,还有左手金鞭,右手软鞭的开阖神君司空残废。
滑避到王小石背后七步开外的那个人,则身材中等,但双手的袖子却格外宽大,两只袖子抬高一点,拢在一起的话,几乎可以把整个人都遮蔽起来,不留一点缝隙。
这是“风派”的老大刘全我。
三神君,其实四肢健全,全长得高大威武,原本的名字也各具诗情画意,却为了讨傅宗书的一点欢心,不惜把自己的名字全都改成与残废相关,用外表和名字的反差来引人一笑。
他们如此曲意逢迎,才做了傅宗书的护卫,这次傅宗书被刺,等于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甚至可能还要被追究失职重罪,对王小石自然怨恨已极。
司空残废一听他叹息,当即怒声道:“你既然知道自己已经山穷水尽,就不要再负隅顽抗,乖乖伸出脖子来,让我打断首级,也算是将功折罪,叫你下了地府少受罪……”
司空残废说到一半,刘全我忽的抖手向空中打了一支烟火。
造型独特的烟花在半空中炸开,纵然此时已经接近清晨,还是在半空中留下明显的闪光,炸响的声音,更令数里之内皆可收到信号。
司空残废一愣,司徒残立刻向刘全我骂道:“你干什么?”
“三位,难道到了这时候你们还想着抢功不成?”
刘全我嘴里对三神君说话,眼睛却只盯着王小石,“这次的事情可不止是太师,连天子也在上头看着,咱们可容不得半点闪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其实刘全我出手偷袭的时候,也存着一分抢头功的心思,可等到真正交手,他立马抛掉了那个念头。
刘全我最精擅的武器就是一双大袖,袖子上运起两袖金风神功,当年能把风派上一代掌门和一百多名同门躯体撕裂,还不沾血,可是跟王小石只交手了一招,他两条袖子腋下的部位就都被切开了。
这还打什么?
别说杀了王小石,抢得头功了,能拖延时间,等到其他人赶过来就算是不错了。
不过,令刘全我诧异的是,王小石在看到他打出了信号之后,居然不慌不忙,没有半点要夺路而逃的意思,甚至还抬头,看着天空中刚才烟花炸开的那个地方。
“但凡是来搜捕我的人,接到这个信号之后,都会往这边赶来吧。”王小石淡淡道,“你们这次一共来了多少人?”
刘全我心中忽然有些不安。
这个小树林里,树木稀疏,两棵树之间至少也要相隔三步以上,而且举目四望,几乎没有一棵树粗细超过半尺。
十六奇派在附近搜索的人如果赶过来的话,哪怕相隔百步也能一眼看见。
可是信号发出之后,原本应该离这里不算太远的那些人,却全无声息,一个都还没赶到。
司空残废却巴不得给王小石带来更多的惊恐,让他有更多痛苦的体验,便疾声道:“你还妄想有一线生机不成。我告诉你,不算六扇门那帮慢吞吞到现在可能还没出城的废物,光说十六奇派,汇聚到这附近的人就在一千五百人以上,还有龙八太爷带来的相府护卫二百余人。”
三神君都满脸狞笑,“你就是能侥幸再从我们手底下逃走,也已经被咬上了,每人一刀,都能把你剁成肉泥。”
“也就是说,一千七百多人啊。”
王小石脸色微变,却不是惊恐,而似乎有些惆怅,喃喃道,“这一个小小的信号,便是让一千七百多人都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啊。”
刘全我一震,厉声道:“什么意思,你胡说什么?”
“杀!”
隐约的喊杀声传来。
这一声,声嘶力竭,但离得太远,传到近处的时候已经很微弱。
但是这一声,引起了林中众人的注意,等他们凝神细听,才发现,四野之间都传来遥远而致低弱的厮杀、拼斗的声音。
林木稀疏,杀声如风弥漫,竟似无远弗届。
蔡京这次派出的一千七百人之中,有不少硬手,但是他们已经中了苏梦枕亲自统帅的两千五百名金风细雨楼精锐的埋伏。
这方圆二十里之内,是针对王小石的天罗地网,也是针对蔡京麾下武林势力的杀局。
“我的逃亡之路,到此算是尽了。”
王小石低叹着抚上了奇剑挽留的剑柄。
“你们的生路,也尽了。”
林子里陡然传出了几声尖叱。
三神君怨怒难收,同时向王小石出手。
刘全我则惶然转身奔逃。
那些门人弟子中了埋伏不要紧,还有龙八太爷,七绝神剑,国师詹别野,更有太师秘密遣派的那个杀手,这些人可都不是好对付的,只要能跟他们汇合,必定……至少能安然撤退。
但是,无论是进攻还是逃跑,他们都看到了王小石拔剑、挽刀。
面对王小石的人看到这一幕不算稀奇,背对着王小石的人居然也看到了这一幕。
刘全我看到了一把弯弯的刀光,从他前方的空气中抽出,弯刀如钩,似在挽留。
挽留天涯,挽留人。
奇剑挽留,是剑,也是刀。
当这件兵器在王小石手中的时候,剑可施凌空销魂,刀能运隔空相思,相思销魂,横绝十方。
九个呼吸之后,王小石衣发微乱,把剑尖从第四具尸体中抽出来。
恰在这一刻,在他左前方约五百步之外,在这片林子之外,在林外那座小山坡的另一侧,一团歪歪扭扭、冉冉升起的黑色,正如烟如光的升腾。
在如同白绸的天空下,那“黑光”尤其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