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海皇何为
六月初八,龙口郡,虎冀县。
距离海王大擂台赛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但是这座城中热烈的气氛仍然没有散去。
六月初二那天晚上,大海盗安无声授首,鱼头三岛被水军联合诸多武术家攻下的消息传回时,几乎大半个县城的人都赶往港口,火把照的那一片海岸亮如白昼。
虽然那日白天的炮击惊动了不少人,但是人这种生物,只要灾难不是真的已经落在身上,忘性总是很大的,就连白天受了伤的那些人,其中伤势不重的一部分,也都赶到。
而就在万众瞩目之中,船队回返,海皇已经决出的消息,也像是夏夜的蝉鸣,遍及了整座虎冀县,更向着龙口郡,向着整个大齐飞速的传播开来。
大商会提供的欢宴,整整维持了两个昼夜,上菜上酒的人在海岸边疾走如龙,夜里千灯齐明,白日里畅饮彻谈。
这样的盛事,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让大家宣泄兴奋的情绪,也是提供了一个天南海北交流的平台,不知多少个,从前彼此间只闻名未见面的人,在这里趁机结交,互通有无,甚至索性定下了一桩桩合作的意向。
那些大拳师、武术家,当然也都是其中的重点人物。
练武的人也是要吃饭的,不管是开武馆教徒弟,还是仗着一身武艺行镖护宝,抑或是为那些高官显贵为护卫,还有直接仗着一身本领投身军中的,即使不乐于、也必然不会排斥这些豪商名流、官宦之家的拉拢。
不过,很少有人去打扰那位新的海皇。
论武,他已经是天下无双,背景的话,他也是长罗侯世子,就算这里聚集了大齐除了朝廷之外的六成精英,有没有一个人想得出来自己能够用什么办法去拉拢,或者说要用什么样的办法去示好,给他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既然想不出来,未免弄巧成拙,索性不去。
况且,鱼头三岛上的一场场战斗的情况,已经在众多参与者、旁观者一遍又一遍的复读之下?广为人知,众人对于这些巅峰的武术家到底持有何等可怕的力量,总算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去靠近这样的人?简直不亚于在群狼环伺下,走向深藏着无数虎豹大蟒的深山中,本身也是一件很有压力的事情。
然而,别人不敢来,方云汉在养了几天伤之后?却准备主动出门了。
他事先已经让天恩武馆的弟子去包下了一整栋酒楼,邀请了所有活下来的参赛者?本地豪强周家新的家主?以及陈五斤,也在受邀的行列。
酒楼大堂里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本来摆设的那些桌椅也全部被清空。
只有好像是特别制造的一张大圆桌放在中间。
说实话,这种桌子看着就不像是用来给人吃饭的?桌子周边足可以宽裕的容纳五十个座位?众人来了之后,一看这桌子也就明白了?自动落座。
除了方云汉理所应当的坐在主位上,别的似乎没什么讲究?岳天恩是坐在主位的左手边,吴广真却几乎直接坐在主位的对面了?汤彩云?高保家?燕子冲他们几个坐的地方,也都间隔不等。
等受邀的人全都到齐了,方云汉环视左右,开门见山道:“我们前些天也算都已经互相认识过了,就不必多做客套。今天请各位过来,是有一个建议,想请各位听一听。”
众人全都正色注视着方云汉,部分人的身体都不自觉的绷紧了。
作为那天相对来说近距离观看了那场战斗的人,在座众人都很清楚,主位上这个少年人拥有何等震撼的力量和气势,虽然他现在说起话来温声细语,还是让人止不住的有些紧张。
就好像人走在悬崖边上,靠近了如同万马奔腾的大瀑布那样,即使明知自己身处的地方,其实是安全的,仍然时时刻刻的怀疑,下一刻就会有乌云盖顶,大雨怒浪,坠落悬崖。
只有吴广真等人泰然自若。
“我想要,请各位作为第一批成员,咱们组建一个属于武人的联盟。”
一语入耳,众人下意识的以为自己会有一些激烈的反应,然而等脑子回过神来,又突然觉得……
就这?!
就这个要求也叫要求,还郑重其事?
保护准备迎接狂风暴雨的人迎来了一阵春风细雨,在场的部分人因为心理落差,脸上多少有些恍惚。
反倒是在轮椅上的陈五斤听了这话,即刻道:“方海皇的意思是,建立一个如大商会这样,平时成员各自做自家的主,但有一套共同准则,也可以互通消息,互帮互助的松散联盟,还是说,要建立一个规制森严的帮派,上下分明,说一不二?”
“自然是前者。”方云汉坦然回应,观察着众人的眼神变化,道,“我可以直接跟大家说破,建立联盟这种事情,在过往的大齐武术家之间,其实是很没有必要的一件事。因为无论实力高低,拳师总有自己的势力范围,自己的亲朋好友,有点天赋,愿意拼搏,就总不愁吃喝,足以有空闲继续追索武术上更深的境界。”
“大家既然能够自己完成想做的事,又何必去搞一个相互牵绊的盟会?至于那些有着其他方面的野心,想借助武术界的力量成事的人,更是妄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所有向往自由的武人身上,往往都是自寻死路。”
这一番话,说的众人明里暗里连连点头。话虽然简单,道理却是千年不变的,无论是回望历史,还是结合一下自身的状况,都会发现大齐的武术家们,确实跟方云汉所说的情况完美的契合。
引起了众人的共鸣之后,方云汉却话锋一转,“但是,如今我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于过去千年的任何一个时期,想必在座的各位也都知道变异生物的存在。”
“天星坠落的异象之后出现的事情吗?”金色秋说道,“官府已经在各地张贴了告示,我们自然有所耳闻,不过,所谓的百兽异变,似乎也只是极个别的例子吧,能说得上是影响整个时代的变化吗?”
金色秋的话,其实也是大多数人心中的想法,但还没等方云汉反驳,陈五斤已经先开口了:“各位,变异生物现在确实还只是极少数,但是这种生物数量攀升的速度,实则是极为惊人的。”
“须知,天星坠落到现在也不过时三个多月的时间,大齐万里疆域划分为十五州,这十五个州里面,天星坠落后第一个月的时候,西部六州就总共出现了超过三十只变异生物的踪迹。第二个月,变异生物在大齐全境内皆有出没,数量已经超过两百。”
“而第三个月,也就是五月到六月之间,截至五月三十的时候,官府那边统计的数据是,各州共计已击毙、捕获六百四十一只变异生物,已确认为变异生物而尚未拿下的数量,不下于两百。”
“这其中,最强大的一只变异生物,是头顶生出一只尖角的黑熊,其毛发脱落,体表覆盖鳞片,在围杀这头熊的六日之中,有三十一名捕快、一百二十七名步卒、二十六名火枪营骑兵丧命。受新式火枪击中过百次,受三门大将军炮、五门虎蹲炮三十尺内的轰击,方才毙命。”
最明显的数据变化,令在座众人各自色变。
就连之前从长罗侯府那边询问得到一些消息的方云汉,也没有想到变异生物增长的数量、变强的程度,都是如此剧烈。
陈五斤说出了这一段话之后,神色庄重肃然,转向方云汉,道:“其实朝廷那边,也已经有了大举征调各地拳师,配合军士,对这些变异生物形成更有效、更迅速打击的想法。”
“但是我觉得,让各地的拳师在他们自己的地盘上配合士兵捕杀变异生物还行,让他们随军行动,令行禁止,去其他地方打击变异生物,却恐怕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海皇既有此意,却是再好不过了。”
方云汉听完,嘴巴微微张开了一点。他本来是准备先搞出这个联盟来,再考虑跟朝廷统调合作的事情,现在看来,形势其实比他想的还要急切的多,而且大齐的人也并不都是傻子,应当已经在各方面都有了部署了。
他想了想,还是按照自己原定的计划,掏出了两个玉瓶放在桌上,道:“陈会长刚才已经说了,变异生物数量增长速度惊人,这其实还只是官府所能够统计到的数量,在那些荒无人烟的地带,在塞外诸国,北漠王庭,在四海之中,乃自于那西大陆,天下所有变异生物的数量,也许要比我们刚才听到的数字多上百倍,乃至千倍,而且,百兽变异之后,一旦遇人,都会有更强的攻击欲望,如果还不及时做出应对的话,也许真要出现席卷天下的恶兽之祸。”
“然而,也许还有人会想,变异生物到了一定程度,数量可能就会固定下来,甚至它们自己也会自相残杀,那么,我就给你们第二个团结起来的理由。”
方云汉拔开了玉瓶的塞子,一股醇厚的药酒味道,立刻弥漫在整个酒楼大堂之中。
一个来自大齐北方边塞的武术家耸了耸鼻子,惊讶道:“这是养拳茧、护掌骨的药酒?可是这味道……”
南方的拳法更讲究灵巧和劲力的变化,而北方拳法,最看重硬打硬扛的能力,在一开始练拳的时候,各种治疗瘀伤、骨折、破皮的药酒、药膏,用量极大。药不够好的话,拳法还没练成,人就先废了。
“这确实是辅助练拳的药酒,而且是由众多名医改良了配方,混入了变异生物身上材料的药酒。”
方云汉把那瓶子往前推了一点,道,“药酒算是见效最快的一种药,大拳师的感官更是极度敏锐,各位不妨各自取一点试试这效果如何。”
那个北方汉子按耐不住,离座过来取了药酒,也有人不必尝试,已经明白过来。
燕子冲道:“你的意思是,这些变异生物如果入药,药效更强,可以更好的辅助练拳?”
“不只是辅助练拳,而是,打破原来的极限。”方云汉转头看向岳天恩,“其实这里,就有一位受益者。”
“不错。”岳天恩点头,伸手轻轻一推,整个大厅里骤然卷起了一股热风,酒楼那门框内侧,更是凭空凹进去一个指痕宛然的掌印,“老夫就是因为有这些变异生物,滋养出了内力。”
“什么?”“竟有此事?”
这一下,众人都不能保持淡定了,就连陈五斤的呼吸也明显粗重了不少。
能把拳法练得精深的人,或许练拳的动力并不仅仅是爱好武术,而是有更多的渴求,但是不可否认,他们必定都是愿意沉浸、沉迷到武术之中去的。
那么,变强,就绝对是一个绕不过去的执念。
可是拳法有极限,天赋有极限,人类有极限,很多人并不能不断的变强,只能逐渐的将不甘隐藏起来。
可是现在,有皇者和王者的权威作证,他们还都可以继续变强,过往所认为的极限根本不是极限。
又有谁能不意动?
“然而,研制药物这种事,显然不是习武之人的专长,所以我们联合起来,在对付那些变异生物的同时,把各方得到的变异生物材料全部汇总起来,共同研究、制作,然后分发,这才是最好的方式。”
“甚至随着体质的提升,我们所开创、改造出来的新的武艺,也可以有偿的传授给他人,得到对等得回报。”
“所谓圣人与世推移,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这才是我们习武之人在这个时代应该做出的改变。”
话说到这里了,不仅是在座的那些人难以保持冷静,那些海王,甚至是方云汉自身,也不知不觉的激昂了许多。
他站起身来,双掌按在桌面上,面上依旧淡然,目光扫过的时候却已经如同一头燃烧起来的雄狮,令所有被他看见的人也随之升起燃烧的感觉,气度雍容的装束和俊雅的面容,已挡不住那雄心万丈的狂烈豪气。
“我话讲完,谁赞成,谁反对?”
第131章 玄武天道
这场聚会说到了这个份上,哪里还有人会选择不答应。
不过,这样的组织正式建立,总还是需要有一个盛大的典礼,受邀而来的人都各自散去,回去通知自己的门人弟子,好友亲族。
虽然方云汉只请了这几十个人,但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代表着至少百余门人的意向,如岳天恩、吴广真等人,更是各自有门徒上千,他们已经答应下来,那这些徒众自然也会归入新建立的这个组织之中,光是建造名册就不是这一日之间可以完成的事情了。
不过,等那些人都走了,方云汉又找上了陈五斤。
“今天多谢陈会长的配合。”
“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陈五斤双手按在他的膝盖上,神色间闪过一抹喜悦,说道,“我这双腿,不过才被你治了这几天,就已经有些知觉了,虽然还是很微弱,但确实让我看到了重新行走的可能。”
早在几天前,方云汉就找到了陈五斤,提出要尝试治一治他的双腿。
那些用变异生物身上材料制作的药膏和药酒,陈五斤本人也有渠道可以弄到,但是涂在腿上根本没有什么效果,他本来以为方云汉也不过是拿那些东西来做尝试,没想到方云汉只不过把手按在他肩膀上,自然有热流窜行于他多年无知觉的双腿中。
每日寅时,未时,准时用这种法子治疗两刻钟,配合那些药,到了今天早上,陈五斤起床的时候,一手按在腿上,就发现右腿竟然隐约能有一些痛感了。
陈五斤的心绪久久不能平息,从早上到现在,每隔一会儿,就要悄悄用手掐一下膝盖,反复的确认是不是真的恢复了一点知觉,又道:“方海皇于我恩同再造,而今天这件事,就算没有我?众人也都会答应,这点配合还远远无法报答这份恩情。”
“哎呀。”方云汉拍了下手?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可就开心了?这就要理所当然的携恩图报喽。”
陈五斤微微点头:“请说。”
方云汉走到他身边,一手放在他的轮椅靠背上,道:“我要你做这个武术家联盟的副会长。”
会长之位是没有悬念的?当代的海皇?千年的传说传统加持,如今除了方云汉之外?没人能有这个威望坐在这个联盟之主的位子上。
这也是方云汉积极弄出这个联盟的原因。他需要一个稳固、强大、以他为主导的组织,来协助他应对主世界这个突变的时代。
不过,一个完善的组织,不可能只有一个强大的首领和一群狂战似的成员?还需要有懂得经营的人?各个武馆、乃至长罗侯府那边?自然不缺这种人才,但是要统调这种人才,还是陈五斤最合适。
陈五斤曾经是海王?他又能够把丝绸、香料的生意做遍十五州,成为大商会会长,经营方面的头脑没得说,且跟朝廷那边有很深的联系。
像是方云汉这种目前没有在大齐造反的想法、也不怕被架空的人,让陈五斤做副会长,几乎可以说是应运而生的一个选择。
“你是说,我这个大商会的会长,还可以是武术家联盟的副会长……”
陈五斤这句话说的意犹未尽,让人觉得后面至少还该有二三十个甚至两三百个字没有说出来,那或许是确有道理的顾虑,或许是以身边事务繁多来推拒的借口,也可能只是想问方云汉一些问题,帮助自己更好的权衡如何回答。
但这些东西,他都不说了,他抬头一看方云汉,就笑出声来,黑白分明的长发底下,一对浓眉下方,两只老眼似也发亮,欣然道,“好。”
你敢来请我,肯来请我,愿来请我,难道我还不敢答应吗?
等双腿复原之后,陈五斤觉得他自己的精力至少能够增长百倍,这其中,花九十九的力量来锻炼双腿,以图追上其他海王,剩下的“一”,就足以处理好别的琐事了。
他虽然老了,但还有充足的自信,充裕的上进心。
“好!”
方云汉也说了这一个字,然后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丢给陈五斤,“那这就是我给我的副会长提前发的薪酬了。”
那本书上,墨痕如蛇,笔法肆意,看上一眼,就能够感觉到其中的年轻、豪气,封面上六个大字——《天罡伏魔气功》。
这是方云汉离开长罗侯府,赶到龙口郡的那些日子里,自己默写的一本秘籍。
不只是这一本,他目前所接触到的所有武功秘籍,都自己重写了一遍,甚至包括那几本基础内功,在这个逐字逐句默写的过程中,体会出自己从前没有注意的地方,已经成为他的一项爱好。
而方云汉身上能够给别人学的武功之中,除了嫁衣神功,这本已经是最好的,陈五斤双腿瘫痪这么多年,如果练痛苦非人的嫁衣神功,只怕会出什么意料不到的岔子,先练这个也足够了。
秘籍已给出去,事情都谈妥,方云汉连个招呼也不打就准备走了。
他都已经走出了门槛,陈五斤才把目光从那本书上移开,连忙道:“这武术家的联盟也该有个名字,总不能就叫大武会吧?”
“大武,也挺好呀。”方云汉开了个玩笑,细细想了想,道,“参玄妙武学,执天下正道,就叫,玄武天道。”
“玄武天道~”陈五斤沉吟着。
门外等候的马青花见方云汉已经离开,就走了进来。
他推着陈五斤回住处,刚到了门前,就有人来通报,说是大学士晏休来访。
“这个时候过来,恐怕是跟今天我们商议成立这个联盟的事情有关。”马青花带着征询的目光看向陈五斤,只是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推着轮椅的手,五指不自觉地想要用力,又赶紧察觉收敛,以至于手掌那一刻显得有些僵硬。
从前遇到这种涉及朝廷大员的事情,马青花本人是不会有太多想法的,完全听从陈五斤的命令,但是这几天以来,当初在鱼头三岛上那一败,以及之后那场决战,时时刻刻在他脑子里闪烁,以至于刚才听到晏休到访的时候,他竟然先涌起了一股怒气。
方海皇要组建这个属于武人的联盟,又怎能容许你们以任何借口,任何途径来阻碍?
陈五斤却只满不在乎的摇摇头,道:“联盟典礼这件事算是彻底落到我头上了,青花,你先去帮着准备吧。晏休那边,我自去见他。”
马青花面上淡然的颔首,拱手行礼,缓步离开。
陈五斤进了门,本来正在堂中喝茶的晏休看见,就放不下了茶盏,起身过来迎接,他们两个之间,早年就有不错的私交,相处起来也没有那么多礼数。
晏休让推着轮椅的仆人退下,自己上手,推着陈五斤走向堂中主位的过程里,已经开口:“我听说了,你们准备组建一个武术家的联盟?”
陈五斤把那本封面朝下盖在腿上的书拿起来,卷了一下,收进怀中,道:“不错,而且我已经答应成为这个联盟的副会长了。”
晏休有些吃惊,没有在意那是什么书,想了想,只道:“也好,朝廷那边,现在虽然对于组建武术家联盟的事情有些上心,但也没有真正想好以什么样的形式插手,你做这个副会长的位置,挺好。那位新任海皇又是长罗侯世子,之后再加封……”
“加封这种事,我劝你们不要做,要做也不要落在方云汉身上,大可以去封赏他的父亲。”陈五斤摆手道,“你要知道,海王和海皇的荣耀,虽然是朝野公认,但从来不是靠什么封赏,你们做再多的封赏,对一个海皇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反而会惹得一些心思敏感的武术家反感,这个关头,一切顺着现在的形势发展就是最好的。”
晏休忽然笑道:“好,你既然觉得现在这个局势很好,与你相交莫逆的相国大人必定也是相似的看法,看来我这次回去,不至于遭受什么苛责了。”
“好你个晏老儿,原来只是来试探我,多年不见还是这么滑头。”陈五斤做势拍了拍扶手,又叹道,“不过龙稼轩那边,我跟他不相见的时间比你还长,他现在到底对各种事情是什么看法,我也未必了解了。”
“你这话说的,我明知道你们两个每半个月就有书信往来。”晏休推着轮椅转了个圈,让陈五斤面朝大堂,端坐主位,才松开手,抚须道,“至于他不亲自来见你,一来自然是朝中事多难离,二来,你也知道是为什么。”
陈五斤冷哼道:“断两条腿罢了,当时要是在那十面埋伏、万斤巨石底下的是什么猫猫狗狗,我说不定也照样去救。若是怪他,哪还有一封信能进得了我的地盘。这老家伙,年纪一大把倒矫情起来了。”
………………
“啊嚏!”
大齐,京师,相国府中,当朝相国龙稼轩突然打了个喷嚏。
这花园的角落里面,一个侍女慌忙把夫人宠爱的狸猫抱走。
龙稼轩斜着看了一眼那只猫,一指按了按鼻梁,道:“继续说。”
对面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清瘦官吏道:“还有两件事情。”
“其一,那些变异生物用来改良各项药方的事情,让陛下大为欢喜,又听说,那头闹出了不小乱子的独角黑熊最后抵抗炮击的时候,居然能够凭空从地面拔起一堵土墙,实在已经不是变异生物能形容,近乎于传说中的精怪一流。昨日,陛下就下令,要太医院用那头黑熊为主料,研究出一些能够延年益寿的丹药。”
“炼丹?”龙稼轩垂眸思忖,说道,“陛下是一代明君,如今百兽异变,命太医院研制一些高明的药方,又不是什么听信了江湖术士,服食铅汞的事情,不必太过大惊小怪。不过,太医院那边,再吩咐一遍,要更加小心。”
“是。”清瘦官吏应声。他知道,太医院那边为皇帝研制丹药本来就会万分小心,龙稼轩这个举动其实是要告诉其他官员自己的态度,想必原本那些准备在这件事情上谏言搏个美名的言官,就要偃旗息鼓了。
“其二,十一日前,西海边有小冰山靠岸,冰山之中似乎有一些残缺的楼阁,当地太守听说之后,刚派人去查看,就出现了冰山崩剥的事情,残缺楼阁之中,居然有人走出。”
“嗯?”龙稼轩神色一动,有些急切的催促道,“后来呢?”
清瘦官吏刚接到这个报告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这是当地太守、巡查将军及水军总兵联合上书,绝不会有假,他加快语速。
“那是一行八人,一老七少,原本似乎语言不通,后来不知为何又突然能够交谈,他们对处处事物都表示惊奇,对自身来历闭口不谈,但是都有凝水成冰、捉风斩树的玄妙本事。当地巡查将军权衡之后,见他们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就以礼相待,不料他们过了几日,突然提出要到京城来,太守即以八百里加急传书,几乎跟十一日前的奏章同时抵达京城。”
“陛下今日朝会可能就要说到这件事情。”
“嗯。”龙稼轩露出沉思的神色,随意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那官吏告退之后,他又屏退左右,待花园中只剩一人,这老者目露奇采。
“凝水成冰?”
低沉玄奥,繁琐细碎的声音从龙稼轩唇齿之间吐出,几个呼吸之后,他伸手一指,面前茶杯中热气腾腾的绿色茶水,忽的蒙上了一层白霜。
片刻之后,他伸手抓起茶杯反转,已经完全冻结的茶水没有一滴落下。
“这几个人会与那梦境有关吗?”
龙稼轩抓着那冰块,一开始还觉得清凉,过了会儿,手掌就有些受不了,连忙放下茶杯,搓了搓手,就在这花园的亭子里面仰头,眺望着院外的天空。
晨曦如海,晴空万里,显得这花园及这凉亭都格外的逼仄起来。
“也罢,该来的总是要来,不如早些看一看。”
龙稼轩闭上眼睛,等着朝会的时辰。
京城十万禁卫军,三千神机百炼营锐士,还有那已经研发出来的可连发的神火转轮枪,纵然真是斥水的蛟龙、插翅的猛虎,又有何惧?
独坐亭中,他渐渐有些昏昏欲睡,脑子里又莫名的闪过了一个念头。
‘等这咒法的修为再精深一些,不知道能不能治好陈兄得腿……’
………………
龙口郡,六月二十二,玄武天道正式宣告成立,万人来贺。
七月,方云汉回到东海郡,开始建造玄武天道总堂。
击败周尸之后,下一次穿越进度条直接跳到99%的武侠人物模板,在总堂建成那一日,方云汉隔空弹杀了一只老鼠,就达到了百分之百的进度。
于是,方云汉翌日宣布闭关。
第132章 破庙内外的人
此处人间,时已入秋。
一场秋雨一场寒。
荒野间一条小河流过,河底水草丰茂,河水清澈见底,因这一场秋雨泛起了阵阵寒雾。
雾气从水面上飘过,到岸边,萦绕在一丛丛荒草之间,草地被雨水打的泥泞,积出一个个水洼。
有些水洼的形状,就像是脚印,也许确实是脚印,是不久前有人在这荒草之间走过,从河边走向了那大约四十米外的破庙里面。
这破庙,其实屋顶还算是密实,没有多少漏雨的地方。只不过两扇门和门槛都烂掉了,庙里那一尊原本不知是山神还是水神的泥胎神像也横倒在地,堆满了灰尘和蛛网,还有老鼠吱吱的叫声从阴暗处传来。
原本在神像前那一张断了腿的供桌已经被人劈成木柴,混着从房梁上扯落下来的黄色帷幔,燃起了一堆火。
有一个穿着深色劲装的男人就坐在这火堆旁边。
这个男人长相不错,双眉挺秀如刀,两撇胡子也如刀一般,背后更背着一把古色古香的大刀,那大刀的刀柄颇长,高过他头顶,刀鞘上有许多朱红色的篆书,更像是一件有意仿古、且真有古意的艺术造物,而非是杀人的凶器,长刀上甚至隐约有一种檀香味散发出来。
只不过现在这檀香味里面,也混了血腥气,血腥气来自这个男人的身体。
他身上至少有十一处伤,应当是被刀斧枪矛所伤,有深有浅,但最浅的一道,也入肉寸许,伤口不怎么流血,但是肯定是泡过凉水,裂开的皮肤显得异样的苍白。
此时,这个人正在给自己上药包扎,他带的药恐怕不够多,所以只能先涂抹在那些更严重的创口上,绷带也不够多,往往只能缠过两匝。
可是草草包扎完毕之后,这人仿佛就精神了一些,又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拿起纸包里面的面饼,细细的撕咬、咀嚼。
破庙外面,秋雨间的雾气更浓了些,拉长了的生涩语调唱着韵律古怪刺耳的词句,飘飘忽忽地从雨间传来。
“救生不救死?就死莫怨人?菩萨行天针?不救求死魂。”
天色昏暗,这样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歌声里面,带着浓浓的不祥意味,可破庙里的男人只是静静的咬着面饼,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有踩水的声音靠近,一个游方郎中打扮的老者朝着破庙这边走来,他额头上生着两个肉瘤,尖嘴猴腮三角眼,看着令人生厌?但是他走在雨水中畏惧寒气,缩头缩脑的样子,加上衣服湿了之后更显得瘦弱的身材,却不禁让人生出对年事已高之人的怜悯。
这老者一只湿漉漉的脚踏入了破庙的时候?劲装男子仍垂着眼?咽下一口饼,开口道:“何必装模作样呢。以阁下金国至尊府九兵卫之一?三首蛇的特殊形貌,就算是道边童子见了,也知道要戒惧小心,畏而远之,跟寻常游方郎中实在是天差地别,怎么也像不起来的。”
游方郎中进门的时候还似模似样的打了个寒颤,听了这话,却突然就把畏缩的手脚、弓着的腰背全挺了起来,用那生疏怪异的腔调说道:“看来你也不只是有一份莽力,更有一份眼力,可惜没有运气,你的路,到这里算是尽了。”
“路在脚下。”负伤的男人说了四个字,忽然抬头。
游方郎中见他抬头,身子骤然一紧,更下意识的朝旁边侧了一侧,流露出了内心深处对这人的忌惮,甚至是几分畏惧。
不过那负伤男子根本不曾看他,而是盯着破庙大门正中方位向外十步的一条影子。
那是一个身穿黑色皮祆的大汉,一身塞外牧民的打扮,看那身材,体重至少要比这个瘦猴也似的游方郎中高出五十斤,可他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外面湿润的泥土,沾雨的杂草,积雨的水洼,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就连风声雨声都没有半点异常,好像那里根本就不存在一个身高近七尺的汉子。
侧过身子的游方郎中这时也反应过来,面露喜色:“你来了。”
这两人显然是一伙的,他们几个人是分头搜索,游方郎中最先发现这破庙中的人,只怕自己孤身对付这人力有未逮,又怕自己离开去通知的时候,被这人抓住机会离开,所以才唱出歌谣,并亲自现身阻拦牵制。
等这黑袄汉子一到场,游方郎中的心立刻就定了下来。
负伤男子心里则沉了一沉,声音也沉下来:“卷云鹰。”
“正是。”
这个黑袄汉子的中原话就说的要比那个老郎中好出太多,他也不曾装神弄鬼阴阳怪气,一现身,人还在破庙之外,面上已经流露出明显的激赏之色。
“沈虎禅,你五天四夜前,潜入万户营帐,刺杀我军大将,得手之后,居然能从军营之中一路逃窜至此,更几乎甩脱了所有的追兵,不愧是七大寇之首,果然有万夫不当的勇力。”
说话之间,名为卷云鹰的汉子也不见怎么抬脚迈步,就已经来到破庙之内,更越过了三首蛇,直趋这神庙正中。
他双手负后,仿佛本来就是这里的主人一般环顾四周,目光在卧倒的神像、阴暗潮湿的墙角、遍布蛛网的房梁上扫过,摇头不止,最后转头向右,俯视着坐在火堆旁的沈虎禅,叹惋道,“可惜,你这样的壮士,做出这样的大事,如果在我们大金,该有千人聚宴,持玉杯,坐金椅,皇帝恩旨嘉许,如今却只能缩身破庙之内,缺衣少药,独自舔舐伤口,何等凄凉?”
窗外秋雨浸寒,此时刚好来了一阵风,雨点从大门那边打进来,坐在火堆边的沈虎禅脸上也有几丝凉意,他把剩下的半块饼卷好,塞回怀里,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一片静气,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外面的风雨再大,我眼里还有这堆火燃着,不但温暖,简直滚烫,哪有什么凄冷沁凉?”
三首蛇怪笑道:“破庙残火,挥手可灭。”
他说话的时候就要抬手出掌,却见沈虎禅一对刷了黑漆似的浓眉抬起,好像两把黑森森的宝刀举了起来,刃下有眼,竟然逼得他心中一颤,那只手举了一半,又挥不出去,又放不下来,手肘竟然有些僵了。
一片黑影横移,卷云鹰侧身挡在三首蛇身前,解了三首蛇的窘迫,自己接下了沈虎禅的目光,面上笑容更深,赞道:“好,虎死不倒架,你伤重至此,抢步逃离都难以为之,还有这样的威风,合该是我们金国的好汉,至尊府的干将。”
“什么?”
此话一出,三首蛇先惊叫了一声。
沈虎禅虽然没有发出这样的叫声,但也受惊不小,有些失态的举起手来指了指自己,道:“你的意思是,你要招揽我?”
卷云鹰朗然道:“不错。”
沈虎禅啼笑皆非似的一噎,慢吞吞的道:“我刚杀了你们一员大将。”
“只要你弃暗投明,再立几件大功,加入至尊府,足可以名列九兵卫,有大元帅在,过往之事大可一笔勾销。”卷云鹰不以为意。
他说的是实话。
金国至尊府之主完颜决,号称五路兵马大元帅,是完颜阿骨打的亲兄弟,深为如今金国皇帝所忌。可是完颜决武功高绝、名望亦隆,金国皇帝不但不敢动他,反而多番恩赐、安抚,甚至特许他自称为“朕”。
如果完颜决出面,沈虎禅做下的这些事确实可以压下去。
沈虎禅脸上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只低头,看着那堆火。
卷云鹰以为他犹豫不决,心中暗喜,更加急劝说:“沈虎禅,我知道你是有志气,有毅力的人。你出道以来,铲除贪官污吏,拼杀黑道豪强,大事好事做了不少,可是你换来了什么?”
“你们七人结义,被官府称之为七大寇,做的事情越多,官府通缉你们越急。”
“当初三阳县遭了水灾,颗粒无收。宋室的皇帝却认为那三阳县用了他新批的春耕之法,有能吏指引,理当大获丰收,要他们把多余粮食折合成三十万两白银上交,是你们力拼楚将军、苦斗万人敌,才集齐了这些白银,为三阳县解围,结果是,针对你的悬赏,又加了一万两白银。”
“你在这样的地方,拼上一辈子也只能是寇贼,如果投身……
“看来你对我生平打听的甚为详细。”沈虎禅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拾起一根木柴,拨动了一下火堆,道,“那在你所知的我生平经历之中,我当过大宋的官吗?”
卷云鹰一愣,道:“这却不曾。”
“我从来不曾入仕,朝廷对我怎么看,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天子再荒唐,我也只当他是路边一块顽石。我做的事,是为百姓做,我背的刀,是为百姓磨。”
沈虎禅扔下木柴,火堆蓬了一下,另一只手已经抽出背后的刀,连着刀鞘一起抽出来,刀刃还在鞘中,刀鞘上朱红色的篆书靠近了火堆之后,空气里的檀香味更加浓郁了,“我用这把刀,入万户营帐,斩下你们那个将军的头颅,是因为他恶习如猛鬼,最近一次,就抓走素阳乡一百零三户,四百零七人,不分老幼,用活人当箭靶。你们九兵卫所杀的宋人,已经远超这个数字了吧。”
哔啵!
火堆里一根残留着红漆的木柴烧裂开,发出一声轻响。
沈虎禅仍然低头看着火,卷云鹰却觉得他眼睛里正带着火光,向自己迫近。
“看来你是决心死在这里了。”卷云鹰脸上如同结了一层寒霜,“还是说,你竟以为还能再逃一次?”
“为何不能?”沈虎禅手拄着刀,眼盯着火,侃侃而谈,“数年前的翻龙坡之役,大宋一方‘天外神龙’白明统兵出战,格杀了一十六员金将,又遇到你们至尊府九兵卫,二十四节气惊神指尽展,决死一战。”
“最后虽然白将军浴血而亡,但你们九个,也是四死四伤,‘月下狼’哈杀、‘胭脂虎’第五戈东、‘铜皮鳄’那霸、‘丧门犬’鲁鲁如刀四人,都已经死在那一战中。”
“玲珑燕耶律小草,是你们九人之中最富智计者。至尊府之主完颜决闭关已有数月,耶律小草必定要留在至尊府,决判诸事。”
“所以,此番能够追过来,有实力来杀我的,包括你们两个在内,一共只有四人。”
三首蛇脸色微变,卷云鹰神色更寒。
破庙里一时无声。
这座破庙只有一个大门,没有窗户,也没有后门,孤零零的立在这片荒野上,也不知道已过了多少年,到今天破庙里面才又迎来了三个活人。
但是,除了庙里,庙外面也有人。
在后墙外的屋檐下,有个一身宽袖灰袍,青玉簪斜插于发间的年轻人站着。
他的发簪、衣服、靴子,都是一片纯色,没有纹饰,却绝不朴素,反而有一种跟这荒草破庙泥地格格不入的贵气。
如果有人能够看见他,恐怕想破脑袋也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这里躲雨。
但是没人看见他,也没人听见他。
庙里的三个人都察觉不了这年轻人的存在,这个年轻人却把庙中人的对话一字不漏的听清了。
他从这些对话中捕获到自己需要的信息,而在听完了沈虎禅刚才这几句话之后,眼中更多了几许惊奇的情绪。
在他记忆里得那个“故事”之中,天外神龙白明这个人,应该是在翻龙坡搏杀十六员金将之后全身而退的。
按照故事进程,白明后来还化名白愁飞,跟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结拜,成为副楼主,又在不久之后,背信弃义,认贼作父,谋害自己的结义兄长,认蔡京为义父,为虎作伥,最后自食恶果,身死之后只留下一片骂名。
不过这个世界里,好像因为金国高手的存在感更强了一些,白明之死,比原故事之中义烈太多,并非在连番的阴谋背叛之中身亡,而是在生命最浓烈的时候离世。
时势上的一点变化,一个人的结局就截然不同了。
年轻人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屋檐上垂落下来的雨珠,心中暗想:那我这么大一个人来了,又会带来多少变化呢~
第133章 智慧的老虎
雨势更大了些,天也就更暗了。
庙里的火光晃动,三张面孔都被映的忽明忽暗,三个人的影子在地面上飘忽诡谲的变幻着。
火光偏转,面庞有一大半沉入黑暗的时候,卷云鹰哈哈一笑。
“看来你行动之前,已经做了周密而隐蔽的调查,知道那时候在营帐附近,有机会、有实力追上你的只有我们四个,所以得手之后,立刻借助长路崎岖,以深谷、河流、沼泽甩脱大股军士,甚至穿过边境,五天四夜不停,把追击你的力量筛到仅余四人。但是你只说我们,怎么不说自己?”
卷云鹰犹如抓住了对方致命的破绽,用言语穷追猛打的说道,“你们兄弟姐妹七人结义,但除了你之外,其余六个都不堪大用,这样的大事,你为免出岔子、也为了避免连累他们,必定是没有知会过的,所以你是孤身一人,拖着一身伤势独对我们四个。”
如连珠箭一般剖析了一遍,他昂首挺胸,眼光偷偷瞥着沈虎禅仍然苍白而不动的脸色,背负在身后的双手已经对着三首蛇打了一个手势,口中则傲然道,“沈虎禅,你此时不过是一头病虎、伤虎,身边没有可隐藏的林木,也没有可借力的山岗,拒绝我的招揽,你就断了最后一条退路,只余一条死路。”
这一通话说下来,这黑袄的汉子方醒觉自己口才又有长进,中原话说的更好了,自以为说的沈虎禅哑口无言,便心中舒畅,杀气大涨,一双手在背后悄悄舒展又聚力成鹰爪状,举步向前,带着阴暗的气势压迫过去,以慑人的口吻凛冽道。
“沈虎禅,你认命吧!”
这一段话说到这里算是可以做一个休止,也是卷云鹰将自己的气势提到了极点,就在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的时候,他就要出手。
然而,他“认命吧”三个字说出来的同时,沈虎禅豁然仰起头来,用几乎跟他重叠的声音反问一句。
“你既有信心,何必废话?”
这几个字蕴含的情绪并不激动,甚至显得平缓、死板?但字字洪亮?好像钉子一样卡在了卷云鹰越提越高的气势上?使他压迫向前的气场出现了白驹过隙似的一滞。
气场这种东西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对实力的影响微乎其微?这气场上的一点滞碍?根本就不能算是破绽?但是?当沈虎禅在这一刹那出招的时候?不算破绽的破绽就成了天大的破绽。
带着朱红篆书的古朴刀鞘猛然抽打在那火堆上?火焰呼的一声膨胀成了把沈虎禅整个人都遮挡在后面的庞然火球。
火堆之中燃烧的、尚未燃烧的木柴?全部都在这一抽之下碎裂开来?膨胀的火球只在众人的眼中昙花一现?就迸射四散,带着流火的木炭,像是一场小小的流星雨,却足以将大半个破庙内的空间都囊括进去,卷云鹰和站在卷云鹰侧后方的三首蛇都在这木炭密集打击的范围之内。
这个时候,早有准备,又没有跟沈虎禅进行直接对话的三首蛇,反而出手更快了一分。
他干瘦的双手一翻,十条银光就飞射出去,穿透、击碎了那些向他迸射过来的木炭。
其实木炭的数量远不止十块,他手上发出去的十根钢针本来绝对不够拦下所有的木炭,可是,这些钢针竟然可以在空中迅捷如闪电的自由转向,一尺之内就能连续变换八次方向,击碎九块木炭。
十根钢针齐出,不但护住了三首蛇自己,更化作了十条弧度饱满的银色弧线,绕过了卷云鹰,把卷云鹰前方的木炭也全部击碎。
但是碎裂的木炭间,火焰后方的沈虎禅已经拔刀,一片青幽幽的刀光,把空中那些木炭的碎屑和千丝万缕的余火红丝一并切开,十根钢针,一刀俱断。
刀光照的卷云鹰整张面孔都变得青森森的,隆起的眉骨上,一根根眉毛显得格外的清晰、稀疏。
乍闻一声尖锐的鹰啼。
猎鹰啼叫的声音,是从卷云鹰十指之间爆发出来,他两只手从背后抽出来的时候,就好像一片翻卷的黑云之中,骤然窜出了两条黑蟒,然后这两条黑蟒,又披上了羽毛,生出了脚爪,长出了尖喙,十根手指的指尖都泛着纯钢枪尖一样的光泽。
数十只上下翻飞的爪影,如同一张镶满了利齿倒刺的罗网,对着沈虎禅的双手和那把大刀的下半段包裹过去。
卷云鹰的天鹰爪最善于空手夺白刃,曾经在军中演练武功的时候,八十八个金军士卒各持着刚磨得雪亮的钢刀,分成四批,暴风骤雨一般对着他砍去,结果被他在围观者一呼一吸之间,将八十八柄钢刀全部夺走,掷下。
有人说,卷云鹰的武功足可以跟金国的一些前辈争夺金国第三号高手的位置。
这样的高手,就算是分毫未损的沈虎禅也未必就能够轻易胜过,何况他五天四夜,长途奔波,身上至少十一处受创的现在。
可是,沈虎禅的信心到底从何而来?
卷云鹰现身之后,面对一个重伤的沈虎禅,又为什么不直接出手拿下?
就在刀光和爪影即将交错的时候,沈虎禅的这把刀忽然向后一收,刀背压在了自己肩膀上,把刀柄向前一撞。
圆钝无棱的刀柄,如同一根短棍,却因为长度的骤然变化,一下子令卷云鹰预设的七成爪法变化成了无用功。
这变招自是精妙绝伦,可卷云鹰虽惊不乱,甚至反而面色一喜。
天鹰爪就算只剩三成爪力接实,也可以防守的固若金汤,而且正式交手之后,他已经看出沈虎禅外强中干的本质,不但身负多处创伤,内力也所剩无几,只要挡住了这一招,双爪顺着沈虎禅这条右臂擒拿,一眨眼就能把沈虎禅的脖子扭断。
谁料,卷云鹰嘴角刚刚扬起,那刀柄就略微偏过了一个角度,好像从松林之间蜿蜒流泻而来的玉带小溪,竟然一下子穿过了他双爪的重重锁拿防御,击在他左肩之上。
咯!
“你!!”
卷云鹰痛哼,脸色急变,露出不可思议、恍然大悟的神色,整条左臂瞬间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整个身体左半边都成了没有防御的破绽。
沈虎禅那靠近了卷云鹰左肩的手腕一抖,刀柄在掌心旋转,刀刃划过半圆,就对着卷云鹰的脖子削了过去。
三首蛇万万想不到卷云鹰居然这么快就落入生死一线的险境,额头上的两颗肉瘤颤抖,大呼着再度出手,十根钢针从手指间飞射,却并不是袭向沈虎禅,而是刺向卷云鹰的右臂周边。
钢针绕着那条右臂旋转了几圈,居然全贴在了卷云鹰手臂上,接着三首蛇双手一扯,卷云鹰自己也右臂发力,两人之间就好像有上百根看不见的牛筋已被拉伸到了极点,此时猛然收缩回弹,让两端用快的难以反应的速度靠近。
沈虎禅一刀斩落,已经斩了个空,青幽幽的刀刃边上,只有一缕发丝飘落在地。
卷云鹰在来到三首蛇身边的时候,右脚一跺,直接跺碎了石砖,脚跟陷入地下,才稳住了身形。
他的右臂和三首蛇双手食指之间有几条细细的反光一闪即逝。
原来,三首蛇发出的钢针之所以能够多次转向,并不是靠着高明的暗器手法或者什么独门内功,而是在每一次发针的时候,都给十根钢针系上了十条细线。
这些细线,是出自于波斯的奇物,不但异常强韧,不畏刀剑,而且对于内力的敏感程度很高,练上一两年,就可以随意操控着在刚柔曲直之间变换。
但是现在十条线都缠在卷云鹰的右臂上,一时间根本解不下来,三首蛇又感觉到脸颊旁边青光一闪,惊骇万分的往侧面窜了一步,回头看去。
胸口、左臂、右肩还都绑着绷带的沈虎禅提刀跃身,脸色苍白如纸,浓密的眉毛和胡须更显得像是用饱满的墨汁画上去的,就这么像是一头傲然的老虎,跟这一蛇一鹰擦肩而过,越过了庙门,目不斜视地闯入了茫茫然无边际的秋雨之中。
倏忽之间,就没入了庙外的杂草,被蒙蒙烟雨吞没,看不清背影了。
“他、他,他怎么知道这个破绽?”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卷云鹰牙齿打颤,左半边脸颊的肌肉僵硬着,几乎不能完整的吐出这句话。他不但左臂软绵绵的,甚至左脚好像也根本站立不住,身子刚一停住就几乎歪倒。
三首蛇连忙暗中在他后腰扶了一把,心中震惶不已,打破脑袋也想不到重伤的沈虎禅一招就能把九兵卫之首打成这个样子,本来还有心追击,这下也不敢提了。
眼前破碎的木炭落了满地,在这阴暗潮湿的环境里面很快就暗淡下来,火焰熄灭,破庙里的温度和亮度都在急剧的下降。
卷云鹰只觉得自己左肩上像是开了一个洞,精力、功力都在顺着那个洞不断的流出去,他意乱神迷,根本顾不得大敌已远,兀自低语:“不该有这个破绽的,我的天鹰爪,绝没有这个破绽……”
“是因为三个月前的伤!”
三个月前,卷云鹰偶然发现了从前统领连云寨不断侵扰金军的戚少商的踪迹。
那时候,连云寨已经被大宋皇帝示意、奸相傅宗书主导,制造内乱外患,一举剿灭,偌大名头的九现神龙戚少商也断了一条手,形单影只,还敢在边境走动,正是除掉他的大好机会。
卷云鹰当机立断,孤身出击,本来已经快要得手,却有一个游方和尚突然出现,救走了戚少商,更一掌伤了他左肩。
之后这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卷云鹰想尽办法都没能治愈左肩的伤势,那伤口既不恶化,也不愈合,其实并不影响他的功夫发挥,却让他越来越没自信,时常不能专心,独处的时候,总是散神发呆,徒耗光阴。
所以今天他追上了沈虎禅,却在不知不觉间废话连篇,给了沈虎禅喘息的机会。
“原来是这样。据说沈虎禅是懒残大师叶哀禅的弟子,那个老和尚就是叶哀禅,原来他从三个月前就在谋划这件事了。”
卷云鹰终于想通,颤抖着吐了口气。
难怪他的天鹰爪会出现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破绽,难怪他左肩不过是被那么撞了一下,伤势居然会突兀的恶化至此。这都是早有谋算啊。
其实他还是想错了。
沈虎禅是在两个半月前偶遇师长,听他谈及此事,是在一个半月前,才游历到素阳,动了刺杀那个金军大将的念头,这其实是一个巧合,是一个后来被发现可以利用的巧合。
真正能成事的人,往往都善于记忆自己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然后在恰当的时候又能回忆起来,使用出来。
三首蛇终于解下了那十根细线,转手取出了十根没有淬过毒的银针,扎在卷云鹰身上,他假扮成游方郎中,其实是真有精湛的医术,虽然平时大多用来折磨敌人,偶尔也是可以用于医治自身。
几针下去,勉强遏制住了卷云鹰左肩上不断恶化的旧伤,三首蛇抹了一把眼眶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珠,道:“我们还追不追?”
“不用追,自然有人去对付他。”卷云鹰右手按着自己左肩,试图趁这个机会,把这怪异的伤一下子拔除。
“雷扎尔和巴布?”三首蛇咽喉干涩,清了清嗓子,道,“他们两个,怎能拦得住?”
三首蛇口中的两个名字,就是九兵卫的另外两人,黑心蝎和四不像。
不过,他刚说到这两个人,黑心蝎和四不像居然就从庙外走来了,这俩人好像已经在庙外潜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也看到了之前发生的事情,脸上还残留着几许震惊。
“当然不是他们两个去拦截。我虽然不知道今天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但心里早有不祥得预感,所以命他们两个暂时不要出手,万一真遇上致命之险,也好有他们两个作为奇兵解围。至于沈虎禅……”
卷云鹰冷笑连连,脸上的恨意、杀意混着一股说不尽的嘲讽意味,道,“宋人中的英雄豪杰,当然有宋人去杀。”
轰隆!
外面这时候居然落下一道雷霆。
秋时阳气下降,落雷不祥。
破庙里的四个人却都露出了会意、快意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白色的闪电照亮了一具豪杰的尸体。
一道悠然叹息,缓缓传来。
“谁?!!”
卷云鹰悚然扭头。
轰隆!
外面的天空又横起了一道雷光,刚才还在发笑的四个恶徒,倏然被庙里的黑暗吞没。
第134章 秋雨稀声折三剑
秋天的雨越下越寒,沈虎禅冒着这样的寒雨,在烟雨迷蒙之中,正沿着河岸狂奔。
他走的很快,快而且稳,稳而且轻,就算是踩到了地面上积水的地方,也不会发出太大的声音,甚至留下的脚印也很不明显,被雨水一打,很快就和其他地方的湿润泥泞混成一片,看不出来了。
那一把大刀已经回到了刀鞘之中,他全身上下唯一显得比较亮的——刀光的颜色,也就被收藏起来,这样的一个人穿行在密密麻麻的雨幕中的时候,真的就像是一只披着夜色的猛虎急行于山谷之间。
只不过,他奔走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刚才在破庙里,沈虎禅利用卷云鹰的旧伤,一刀将其重创,震慑得三首蛇不敢动手拦截,着实是威风八面。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时候他体内的功力,已经快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凡三首蛇敢动手,又或者他刚出门的时候就遇到九兵卫其他两个人的话,只怕就无法离开那里了。
还好,他终究是闯出来了,更借着雨势、天色,再度甩脱了对手。
当前方这条河流出现一个拐角的时候,河岸上周边十几亩地的荒草就显得格外的茂盛,甚至接近一人高。
沈虎禅无声无息的潜入了这茂盛的荒草之中,微微弯下了腰,十分小心的坐在了荒草里,四面高高的草沾满了雨水,湿润之后更显得娇嫩的一排青绿色,犹如围墙,将他包围起来。
在这雨声、暮色之中,这样的包围却反而让人感觉到安心,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温暖。
沈虎禅长长的吸着气,把一口长气分成好几段来吸?犹如要把那一点感官上的温暖尽力攫取到胸腔之中,浸润在肺腑之内,帮助他抵抗寒气?调养内力,力图恢复。
他左手握着刀鞘?五指显得很放松?但是手掌和刀鞘却贴的很紧,显示他实际上至少仍保持着九分的戒备?随时可以提鞘出刀。
九兵卫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卷云鹰的伤势虽然恶化?但还不至于死?那他们就一定会追上来,随时会追上来。
沈虎禅在调息养气的同时,深深的戒备着这一点?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并不是追他至此?而是“等”他至此。
有人比他更先潜入了这片草丛?也看中了这片地方的隐蔽,要在这里设计一场伏杀。
这些人里面?其中有一个?现在就在沈虎禅背后十丈左右的地方。
他们二人中间恐怕隔着上千株比人还高的草?隔着上万根淅淅沥沥的雨线,加上一个重伤损神?一个以逸待劳,那个埋伏的人原本只有五成的把握,此时至少已经有了九成。
这人的手握上了剑柄,他的衣服是黑的,头发是浓黑,剑也是黑的,如此一来,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如面庞,脖颈,手掌等等,也就显得格外的暗淡,甚至同样近乎于乌色。
青绿之中一团黑,本来应该更显眼,可他整个人溶溶于夜色之中,与此时的天时相得益彰,朝着沈虎禅靠近的过程之中,竟然没有一株草被弄断、一片湿土被踩踏的声音。
十丈的距离还是远了一些,要杀沈虎禅这样的对手,他要靠近到七丈之内,那也是他剑法发挥的最好的距离,一剑七丈,足以叫人沉沦鬼域。
雨照旧落下,青草照旧被雨水击响,两人间的距离在缩短。
十丈,九丈,八丈,七丈三尺……
欲至七丈,只剩一步。
忽然,风来。
这一股风平地卷来,事先全无征兆,没有由远而近的风声,与寻常的风大有不同,霎时间吹斜了雨,卷起了雾,吹弯了草。
在不远处的烟雨雾气被卷动的时候,白雾之中好像有一股黑色的烟,袅袅娉娉,妖异非常,闪烁着好像要把人的眼神连同眼珠一起吸扯进去的幽光。
不过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白雾刹那间就抹掉了黑色的烟,卷动着雾气的风继续吹来。
青草如浪,一阵起伏。
黑衣人眼睁睁看着身边的草全矮下去,又迅速的因为荒草本身的韧性而抬了起来。
风吹过,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化。
黑衣人却从脚心窜起了一股寒气,他知道刚才那妖异的黑烟是什么东西,那是他的同伙,他的同门,有剑妖之称的孙忆旧,本来这人在那边是要防着沈虎禅继续逃窜,做一个叫人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截者”。
可是现在看来,孙忆旧已经先遭了劫,如同熄灭的烛火上冒出的一缕黑烟,被人手一掐也就散了。
黑衣人意识到这一点,浑身都冷透了,心里却不是害怕,而是忽然涌出了浓浓的厌倦的情绪。
他的名字就叫余厌倦。
厌倦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像是一种上天的恩赐。
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哪怕他的五感都没有察觉到异常,心也会先厌倦起来,这种情绪越浓,他出剑的时候就越是犀利,越是难以抵抗。
这种事情他从小到大已经经历过不下百次,于是当这股情绪一涌现出来,他立刻顺应着这危险的厌倦,把本该挥向前方的黑色的剑转而刺向后方。
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鬼神莫测的剑法精粹,在他手腕至五指之间流露出来,向背后刺出的那一剑刚递出了六寸,剑气就回环穿插,一线百丝,疾风般延展出去,有的在空中飞斩,也有贴地切割,至少有六百株青草被割断,断裂倒伏的草茬,在整片草地之间形成了一个恍若尖角恶鬼的图案。
出现在他背后的那个人就位于这恶鬼的口中,甚至站在这恶鬼的长舌上,下一刻、下一寸就要被鬼魅吞没。
在这种千钧一发、迅雷不及掩耳的时候,出现在他背后的人,居然还饶有兴趣的低头看了一下脚下那张图,低头的时候顺便挥拳。
嗡!
一股狂风过于快速的在那一只拳头附近呼啸凝结起来,以至于余厌倦感觉身体周围所有的空气都跟着一震。
这一震之下,什么鬼神莫测的剑气,什么剑鬼的用剑精粹,全被荡平、震碎。
那只拳头根本没有理会余厌倦手里那把黑色的剑,因为在那剑刺中拳头之前,余厌倦背上已经中了这一拳。
然后,四分五裂。
一片血雾向前挥散出去一段距离,然后被雨水打得迅速消散。
一身灰袍卷风而来的方云汉从恶鬼图案的长舌上抬起脚来,一步跨越了剩下的距离,来到了沈虎禅身边。
沈虎禅的右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只用眼角余光向旁边一瞥,看到了灰袍之人立在他右边,面朝着他,右手一探,穿入了沈虎禅前方那一排青草之中。
沈虎禅所在的位置,其实离河水很近,他面朝着河水,只隔着这三寸的“草墙”,就可以探手入水,对河面上甚至河面以下的动静都听的格外清楚。
之前河水中的一切在他耳朵里听起来都是正常的,但就在这个灰袍人一手穿过草墙,手掌正对着河面上方的时候,沈虎禅“听”到了一个人破水而出。
这个人手里也有一把剑,他出剑的时候,就算是浑身还湿漉漉的,刚从水里爬起来,也必定是潇洒飘逸,犹如剑仙,正是跟“剑鬼”余厌倦齐名的“剑仙”吴奋斗。
可惜他出水的时机实在不好。
人一窜起来,一破了水,长身玉立,挺腰拔背,那一颗大好头颅,好像就是自己送到别人的手掌底下。
等察觉自己头顶的发丝,好像碰到什么如山般坚不可摧、重不可移的东西的时候,吴奋斗才发觉大事不妙,立刻惊叫,向前挥斩的一剑改为挑刺向上,同时一脚踹向岸边,先求退身保命。
可是他手和脚的变化都只存在于自己的意识中了,还没有等这“意识指令”传达到手脚,那只碰到了他头顶的手掌,就轻轻的向下一抚。
身姿卓越敢号称剑仙的年轻高手,立刻像是一块被人舍弃的、丑陋的石头雕像,手脚僵直着,扑通一下又掉回了水里。
沈虎禅的眼睛和耳朵共同构成了这样的一幅景象。
有人懒散的来到岸边,手掌穿过比他人还高的荒草,拍死了一个刺客,等刺客落水之后,才施施然的收回了那只手掌,在雨水中抓了一把草,好像是要擦掉刚才接触别人头发留下的一点湿腻,然后才很有礼貌得,微笑着说道:“沈虎禅沈壮士?”
这个眉宇之间的朝气显得过分年轻,顾盼之间又别有一股豪气的灰袍男子说着,略一拱手:“在下方云汉,有礼了。”
旁边净水流深,秋雨稀疏,三剑俱折,两人初逢。
第135章 聚散如萍,风起微澜
“多谢阁下援手。”
沈虎禅以刀支地站了起来,他在这短短一眨眼之内,就已经确定自己以前从没有见过或听说过眼前这个人,甚至,在他所知的范围内,能与这人展露出来的武功特征相近的人物,也很少。
这也无妨。
江湖之大,草莽有龙蛇,田野卧麒麟,任何有名的人起初都是无名之辈,这人现在帮了他,就是事实。
方云汉笑了笑,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眉尾一挑,侧目看去,扬声道:“还有高手。”
“哎!”
从这片茂盛的荒草之外传来一声惊呼,有橘黄色的油纸伞面举高了一些,令荒草丛中的人也可以看见,似乎来者以此表示自己并无敌意,未持兵器,接着一个清亮爽朗的声音传来。
“别!别误会啊,我不是坏人。”
过于茂盛而遮蔽了视野的荒草,被什么东西打倒,一片片的荡开,露出了举着伞的青年身影。
这人穿着干练朴素的衣裳,左手举着一把撑开的伞,右手拿着一把收束起来的伞,方才正是用这一把束起的伞拨开了那些荒草,除了两把伞之外,他肩上还背着蓝布包裹,腰间斜插一件用同色布匹包起来的长条物,应当是刀剑一类的东西。
“我是来找人的,刚才是不是听到你们有人说沈虎禅?”
持伞青年的目光转了一下,落在沈虎禅手里那把刀上,像是确认自己找到了目标,非常开心的露出了一口白牙,道,“你就是沈虎禅。你们好,我叫王小石,是奉师父的命令来找沈师兄的。”
“王小石?”
这场雨已经过了雨势最大的时候,但也足以在几句话的时间里把人全身淋湿了。方云汉没有特意运功避开雨水,说话的时候,眉毛间就有雨珠汇聚成水滴,被他用手指抹去,道,“你是白须园天衣居士的徒弟?”
“你怎么知道?”王小石吃了一惊,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先把右手的伞递给了沈虎禅,又全无迟疑的把自己用的伞递给方云汉,嘴里嘀咕道?“师父算的也不准啊,只带了两把伞。”
方云汉捏起自己湿漉漉的袖子,摆手道:“我就不用了,反正也已经淋了雨?有伞没伞也没区别。况且我们三个里,只有你身上是干的?如果你也丢了伞去淋雨,这两把伞岂不是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王小石愣了一下,想说不如我们共撑一伞吧,又碍于初次见面,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摸了摸鼻子,把自己的雨伞撑好?又道:“对了,我过来的时候好像看见那边有间破庙,不如到那边去歇一歇吧,沈师兄这些伤?也要找个干燥些的地方重新处理。”
沈虎禅已经撑开了伞?大刀被他重新插回背后?闻言忙道:“那庙里……”
“我也刚从那儿庙里过来,现在一个活人也没有,确是个避雨的好去处。”方云汉点头赞同。
沈虎禅眼中闪过一抹讶色?也就点点头。
王小石虽然觉得方云汉对那座庙的描述用词有些怪,但也没有多想,只道:“那太好了,我们快过去吧。沈师兄,要我扶你一下吗?”
“不必。”
三人以沈虎禅的脚力为准,但也没用多久,就到了破庙里面。
刚才只是远远瞥过一眼的王小石,进了这个庙,才明白方云汉用词果然是精准。
这破庙在他们三个人来之前。确实是没有一个活人。
只有四个死人。
从高到矮,从左到右,死得整整齐齐,排列在那卧倒的泥胎神像前,竟有些像是献给这座神像的贡品。
王小石看到这四具尸体的时候,动作停顿了一下,轻轻的呼着气,道:“这四个人,也是想要追杀沈师兄的?”
沈虎禅正把雨伞收起,靠在墙内,见王小石虽然身量修长,说话行事却有些许稚气,担心他是初次近距离见到尸体,开解道:“他们是金国至尊府九兵卫的成员,杀人无算,死有余辜。”
“我知道,我刚才在往草丛那边走的时候,也看见了一具,呃,一具加半具尸体的。”
王小石说着,看了一眼方云汉,他并不害怕,只是有些意外,道,“原来真有这么多人在追杀沈师兄,有宋人打扮的,还有金人。”
“那是因为你师兄做了一件大好事,自然会引起更多恶人的注意。”方云汉正在运功蒸干身上的衣服,浑身热汽缭绕,说话的声音从这些扭曲的蒸汽之间传出来,也显得厚重了一些,道,“说来,你是怎么知道沈虎禅被人追杀的?”
“是师父说的。”王小石靠近了沈虎禅,让他坐下,然后从自己的包裹里面取出了瓶瓶罐罐,还有一大卷绷带,一边忙着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一边说道,“大概两个月前,大师伯跟师父见了一面,提到他不久前见过沈师兄,从面相上看出沈师兄将有一场劫难,还说了许多东西,我也不太记得清了。只是今天早上,师父忽然给我准备了这些东西,然后让我出门,一路向西北,沿着我所遇到的第一条河流往下游去,一直走,就能找到沈师兄,为他解围。”
王小石口中的大师伯,就是沈虎禅的师傅,懒残大师。
当年一代奇侠韦青青青创立自在门,收了四大弟子。大弟子叶哀禅,后来自号懒残。二弟子许笑一,号天衣居士,也就是王小石的师傅。
这些事情在江湖中本来不是人人知道的,但在场的三个,却都刚好是明白其中关系的人。
方云汉只惊讶于懒残大师相术的神奇。
沈虎禅却道:“师父说过,看相就是看人,从一个人的精气神推断其品性、背景,再结合环境、传闻、时事,推断出他已经遇到或可能遇到的事情,从而预测吉凶,本质上并没有太多玄虚的地方,也绝不可能事无巨细的推算出来。”
“而且看相的人往往都要选择一种游身事外的态度,就是因为一旦牵涉到自身,往往就会有当局者迷的障碍,可是个人一小局,天地一大局,世人都在局中,都有迷障,已经学过的人无法抛弃所学,没有学过的人却最好别去钻研,以免自寻烦恼,患得患失,弄巧成拙。”
“说的对。”王小石系着绷带,赞同道,“你看,师父师伯他们就没有算到叫我带上第三把伞。”
“哈,为而不恃,这才是真正的高人风范。”方云汉一挥袖把身边的蒸汽荡开,身上的衣服已经重新恢复了干爽,头发也全干了,说道,“我只是听了这几句话,已是很想见一见两位的师长了。”
“那恐怕要抱歉了。”王小石摇头说道,“大师伯当时只留了一下午就离开了,我师父也叫我这次出来,不必再回去了,不能为你引见了。”
方云汉哦了一声,道:“你不回去,那接下来是要去京城吗?”
“是。”王小石已经给沈虎禅重新包扎完了,索性一屁股坐在沈虎禅旁边,慢悠悠的把那些瓶瓶罐罐再收拾起来,面上带着几分向往,道,“我听说,但凡是出来闯江湖的人,总要到京城去走一走,开开眼界,长长见识,才能知道自己的志向,开创自己的前途。”
沈虎禅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身上虽然被绷带绑住的地方更多,却不是那么虚弱了,接口道:“东京汴梁,固然龙腾凤鸣,但也鱼蛇混杂,英雄枭雄多,宵小之辈只会更多,确实是个磨炼人的地方。你是不是已经做好了被磨一磨的准备?”
“我已经攒够了信心。”王小石下意识的摸上了他腰间的那把兵器,又放开,“就算是处处磋磨,大概也要磨很长时间,才能让我灰溜溜的又从京城跑出来吧。”
别在他腰上的是一把神兵,也是他充足信心的一大来源,但并不是他全部的自信源头。
这次去闯京城,王小石最大的底气,是他自己多年来的学习,是多年学习之后长成的自己。
只要他想到,“我是已经二十三岁的王小石”,那就立刻又有了干劲,什么样的艰难险阻都敢去闯一闯了。
“东京汴梁。”方云汉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转头看着外面,这场雨越来越小了,夜晚也已经快要过去,远处的雨云不再是那种令人压抑的铅灰色,而更像是群山连绵在天际的黛色。
此时大约是凌晨,天色却因为雨云的消散,渐渐亮了起来,好像是近处最明亮,视线向着远处延伸得时候,又渐渐暗下去。
三两声清脆悦耳的鸟鸣传进了破庙里面。
方云汉在门框边上屈指敲了敲,朽烂的门檐上落下了一蓬水珠,这木头门框浸雨之后一片乌黑,落下来的水珠倒是清亮得很,他看着细小的水珠从空中飘落,在门前的水洼上掀起一阵微弱的涟漪,道:“其实我接下来,也正要去京城。”
沉静清凉的氛围中,王小石欢快道:“好哇,那我们这一路上,刚好可以作个伴了。”
“不过在那之前……”方云汉忽然回头,露出了一个让王小石觉得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话题转进如风,没头没尾的忽然来了一句。
“在走之前,我们先来研究一下怎么给尸体保鲜吧。”
第136章 望京师
“啊这……”
王小石脸上欢快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古怪起来,“为什么要研究这种事情啊?”
“那当然是有用了。”方云汉思索着,走到那四具尸体旁边,道,“最好能够保鲜几个月,在这几个月里面,无论什么时候拿出来,看起来都像是刚死了一样,仵作也验不出来的那种。”
王小石为难道:“俗话说,死者为大。”
方云汉一摆手,道:“这句话,在正常情况下是正理,但这是非常的时代,这几个也并非寻常的人,让大恶人的尸体能够发挥出一些好的作用,也算是让他们下地府后,能削减九牛一毛的罪业。”
他转身走到王小石身边,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道:“听你刚才的口气,你确实有这种保鲜的办法?”
“我确实知道一种保鲜、阿不,不要说保鲜吧。”王小石总觉得把这个词语用在尸体的保存上,很难以接受,道,“通过一些药物伪造尸体的死亡时间,我可以办到,而且如果是在五个月以内的话,还可以保证这些尸体取用的时候不会沾染药味,但是,这需要很多药材,很多钱。”
然而,他出了白须园之后就囊中羞涩了,就算有心想帮忙也弄不来那么多东西。
“这就不算什么难事了。”方云汉从袖囊里面取出一个紫绸金绣的钱袋,抛给王小石。
王小石接过去,拉开袋口一看,整张脸好像都被珠光宝气所映,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竟然装着数十颗龙眼大小的珍珠。
天衣居士博闻广记,王小石从小跟着学,也涉猎颇广,一过手就估算出来,光是这一袋子珍珠,如果选个大当铺当了,至少也能换来上万两黄金了,方云汉竟然就这么抛给他了?!
“拿这个去买保存尸体的药材?”王小石看着那些圆滚滚的珠子,梦呓一般。
方云汉也惊讶起来:“不会吧,这都不够?”
这一袋子珍珠,都是东海郡出产的珍品,放在大齐?应当足以换取数千两黄金?难道这个世界的珍珠这么不值钱?
“不不不?是太多了。”王小石仿佛觉得那一袋珍珠烫手?从里面夹出了一颗,就赶紧把袋口扎紧,还给了方云汉,道?“光是这一颗?也还嫌多呀?若是典当了?买药材的钱?大概只能占到其中十分之一。”
“那其他的钱?就算是雇你帮忙的工钱了。”方云汉收了钱袋,就这么决定下来。
王小石还要推让?那边沈虎禅忽然笑道:“看来你们两位很是投缘,这一路同行也不愁无聊了。那我也该告辞了。”
“可是你的伤还很严重。”被沈虎禅一打岔?王小石就忘了推让的事情,连忙劝说道?“你这样的伤?就算是用了药,至少也该找一个地方安心的静养半个月?才能确保不留下什么隐疾。”
“我还有要事,人生宝贵?只要还能走动,又怎么能够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呢?”
这就是沈虎禅的人生态度,他从小就已经习惯了浪迹四方,更知道当今天下间,有大好男儿该去做的、做不完的事情,所以每一刻生命都不可浪费。
他却也感念王小石这一份关切之情,又道,“况且,我走路走的多了,已经练就了在走路的时候休养的本领,别人要静养,我却要动起来才能养好,非要停下的话,反而不利于伤势。”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小石哪还有理由阻拦。沈虎禅又转向方云汉,取出一个玉佩交给他,说道:“方兄弟救命之恩,铭记在心,日后若有用的上我的地方,用这玉佩沾墨印在纸上,流传坊间,或选当地寺院门墙贴出,我必定寻去,献上几分薄力。”
“却之不恭。”方云汉干脆的收了玉佩,抱拳道,“那沈兄,一路顺风,善自珍重。”
沈虎禅扬声笑道:“两位,后会有期。”
方云汉目送沈虎禅离开,转头看着似乎有所感触的王小石,伸手指了指地上的四具尸体,道:“王医师,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呢?”
“我这就去买药。”
王小石迅速的离开了破庙。
这时,雨已经彻底停了,但时辰还早得很,也不知道他现在要到哪里去典当、买药。
方云汉失笑,在庙中转了半圈,坐在了卧倒的泥胎神像上,右脚踩高一些,右手肘撑着膝盖,托着下巴,目光看似仍然投注在那四具尸体上,实则已召出武侠人物模板,仔细查看起来。
【人物模板:宋缺。
半生天刀,划地自守,名慑正魔,谓我何求。
天下不败之刀。
主要能力:兵法权谋,天刀。
当前能力进度:0%。
注:能力进度达到百分之百后,可于三天内自主选择时间返回主世界,或三天期满,强制遣返】
“来到这里之后,也算已经做了几件事情了,能力进度仍然是零?”方云汉摩挲着下巴,想着,“是因为展现出来的形象,跟天刀宋缺的差别实在太大吗?”
是了,别说宋缺的其他特质了。光说刀法吧,他杀破庙里这四个人,杀埋伏沈虎禅的那三个剑客的时候,全是用拳头,跟刀法一点都不沾边啊。
不过,除了能力进度仍然是零,这次的能力模板,有一个地方更让方云汉在意。
他伸出左手在虚无一物的空中轻轻描绘,实则是在自己的视野中,用手指在兵法权谋那四个字上反复抹过。
“人物的主要能力,原来不仅仅是指武功,兵法权谋,也可以算啊。那以后会不会多出什么侦探能力、高僧感悟,甚至于虎躯一震让人当头就拜的王霸之气呀?”
方云汉思维发散了一会儿,拍拍脸,甩掉了脑海里面一些刚浮现出来的恶搞念头,正经的思考起来。
“既然是宋缺的人物模板,又是这样的时局,看来在这个世界真的要多待一段时间了。”
“正好,前两个世界来去匆匆,许多人物,即使闻名,也缘悭一面,武当那个背了七剑坐关的掌门,终将成为剑神的西门吹雪,还有那些出现在故事里却没有出现在我眼前的高手。”
“哈!”方云汉站起身来,手掌在身前虚晃了一下,握紧了拳头,“这回,终于可以闹个尽兴了。”
第137章 见其一隅
方云汉和王小石同行的第七天。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一间客栈外面停了七架马车。
这七架马车,车厢车帘的用料看起来都不是太过华贵,但如果有懂得相马的人在这里,一定可以看得出来,拉车的马全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车轮车厢的制造手艺,也都是洛阳名家才能有的水准。
而且这些车驶来的时候居然没有车夫,仿佛只要事先给这些拉车的马定下一个目的地,这些马都能自己找路走,该停的时候,也只要最前头那架车里的人,有一些简单的动作,则七架马车都会相继停下。
能把骏马驯养到这种程度,已经不是光靠时间和耐心就可以做到的,驯马的人,恐怕还要掌握一些足够令旁人引以为奇闻怪谈的技艺。
这样的马,这样的车,当然价值不菲,七架马车就得花整整七千两白银。
六分半堂的第十二位堂主赵铁冷,浑身僵硬的在第一架马车旁边站了足足有半刻钟之后,满头冷汗、无所事事之下,才看出了这些东西,然后心里就是一片悔意。
他如果出门来第一眼看见这些马车的时候,就能够看出这些车的价值,当然也会立刻联想到,这些车的主人应当有不凡的身份,不俗的背景,或至少有不低的武功。
那样的话,刚出门的时候,他就不会那么嚣张的想要一掌拍开这匹碍了前路的马,也就不会莫名其妙的被点了穴道,提心吊胆的等在这里。
“方大哥!”
一声夹杂着火气的呼喊,王小石从客栈里大步踏出来,满脸气愤,急声道,“我细细的搜索过了,客栈上上下下死了三十七个人,另有二十一个伤残的可怜人,七个还在昏迷中的被掳之人。”
其实王小石的年纪,要比方云汉今生还大了一些,只不过方云汉从没有提过自己的年龄,一路走来又显得极为老成,王小石就只当他功力高深,外貌才显得格外年轻,视之如兄。
此时他把客栈里的情况简略说了一遍?脸上怒气更甚?还有一种哀怜之情,继续说道,“那些伤残的人都是被人下了狠手?用刀剑切断手足?剪掉舌头?还有的人,皮肤被烫了之后裹上猴子的皮?或是身体被折磨的畸形?装在罐子里面?下手的人实在太残忍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小石目光一直盯着赵铁冷,显然怀疑他就是做这些事情的人。
赵铁冷感受到这种逼视,脸上的汗珠越滚越大,直担心这个年轻人一怒之下就要拔剑把他砍了。
好在王小石并不是这种莽撞的人?坐在马车里的人,似乎也有心给他一个辩解的机会。
赵铁冷只觉得自己哑穴上忽然有风扫过,四肢还是僵硬?但好歹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他舌头一动?第一句话就是大呼:“你们不要乱来,我是六分半堂的第十二堂主。”
报出自己的身份之后,赵铁冷就顿了一下,想要观察一下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任何人听到六分半堂四个字,都应该有些不同寻常的反应的。
因为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是如今大宋境内影响力最大的两个帮派。
这两个组织的总部都位于京城?跟京城里的高官显贵关系很深,势力的爪牙分布到大宋各地,就连位高权重,宦海沉浮的太师蔡京、相爷傅宗书等,也要对这两个组织另眼相看。
出来闯荡江湖的人,可能不知道当地的捕头叫什么名字,可能不关心京城里刑部的主事者是谁,却一定听说过六分半堂,更应该知道六分半堂,从总堂主雷损以下,一共只有十二位堂主。
六分半堂第十二堂主的身份,放到哪里都足以叫人大吃一惊,整肃以待了。
可赵铁冷说出这句话之后,马车里的人全无反应,王小石更急迫斥问:“所以客栈里的惨事,真是你做下的?”
“不!”
赵铁冷站在第一辆马车的马腹旁,侧对着站在客栈门口的王小石,只能斜着眼睛察言观色,发现对方的关注点在哪里之后,立刻斩钉截铁的予以否认,并一口气把楼里一些人的身份揭露出来,道,“那客栈二楼的人里面,有走马卖解这一行的龙头老大厉单、厉蕉红,还有黄鹤楼一带的流氓头子,过山虎沈恒、虎前狐李越等等。”
“下手弄残那些人的是厉氏兄妹,他们走江湖耍把戏,靠把那些手脚健全的人弄成畸形怪状的样子,哄骗过路围观者的怜惜,骗取钱财。”
“下手迷昏、掳人的,则是沈、李二人和他们的手下。”
赵铁冷连珠箭一般说着这些人的身份,脸上竟表露出一股正气来,他这个人本来就长得四四方方,手脚是方的,脸也是方的,甚至好像连眼睛也是方的,做出这幅姿态之后,若是不认识的人,下意识的就会觉得这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他正气凛然道:“我正是知道了他们做的这些作奸犯科,天怒人怨的事情,才义愤填膺,出手将他们通通铲除!”
“只因为杀了这些杂碎之后,出门的时候,心里怒气还不能完全平息,这才冒犯了两位的车架,还望两位海涵。”
这人真是一副好汉子的模样,说出的话,似乎情理上也都说得通。
王小石听了,有些迟疑,却听马车旁边又传来一声闷哼,他就举目望去。
第一辆马车边上,赵铁冷的右后方,相距不到三尺的地方,确实还有一个人。
这人原本是追着赵铁冷出来的,方云汉隔空以剑指点了赵铁冷几处穴位之后,见这人刀势不停,就顺手把此人也点住。
当时王小石因为闻到客栈里传出来的血腥气,从第七辆马车上下来,直奔客栈之中,没有细看,此时一眼看去,不由呆了一呆。
这个提着一柄短刀的人,虽然穿着男装,却明显是个娇俏的女儿家,一双薄刀似的柳眉,眉如朱樱,月光照在脸上,明亮处白似美玉,眼眶、鼻翼等小巧的阴暗处,也显柔倩。
王小石从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人,脱口道:“你哼什么?”
那女扮男装的人又哼了一声。
王小石这才醒悟过来,她也被点着穴,只能用鼻腔发出一些气音,甚至连这闷哼也显得很低弱,根本回答不了,他这话问得是有些傻了。
“她既然哼声,当然是有不同的话要说。”车帘子被挑起一角,探出半截乌沉刀鞘,在女子肩上轻触。
这少女哑穴一解,立刻先要开口痛骂车里的人,却只发出了高昂的半声“你——”,就又发不出声音来了,美目瞪圆如杏,嘴巴张了又张。
王小石看着,忽然觉得她现在像是一只美丽的……呆头鹅。
她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顿时气得满面涨红。
那刀鞘仍然压在她肩上,车帘遮挡、无人能见的昏暗车厢里,方云汉懒散的靠坐着,轻巧的握着刀柄,慢悠悠的道:“我解你的哑穴,是要用你的话,印证这人所说真假,你开口吐出的词句里面,但凡有一句废话,我就让你多哑一个时辰。”
少女皓白的齿咬着樱唇,用力到令人不忍,过了片刻,才重重的又哼了一声。
刀鞘微沉,少女喉间气息一畅,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才压住了想要破口而出的骂声,带着三岁孩童都能听出来的不满,把火气全发泄在赵铁冷身上。
“这个大方脸是在胡说八道,我之前躲在那客栈里面,听得清清楚楚,他刚才说的那些人,都是他们六分半堂的香主,是他的下属。”
“就是他示意,让那些人绑了当地父母官的家眷,甚至还有什么闻巡抚的儿子,用这些手段把被绑的人折磨的不成人形,用来报复偏向金风细雨楼的巡抚等人。”
“错了。”赵铁冷不慌不忙的反驳道,“下这个命令,做这些事情的,其实都是九堂主霍董,就是里面那个银发老头,他也是被我打死的,一拳打在面颊上,死的不能再死了。我如果跟他是一伙的,我为什么要打死他?如果不是我突然出手的话,就连你这贸然闯入的黄毛丫头也要折在他们手里吧。”
他好像颇为不齿的模样,“我倒是没有想到,最近名传江湖,大名鼎鼎的天之骄女,温柔女侠,被人救了之后,不但不知感恩,反而恩将仇报。真是替你父亲洛阳王温晚温大人蒙羞。”
女扮男装的温柔,其实早就因为她手中那把独特的星星刀,暴露了身份。可她此时没有在意身份被叫破的事情,只顾着喊道:“你胡说,我才不是恩将仇报,只是你、你……”
这美貌少女气急败坏,却不知道如何反驳。
“你是十二堂主,那是九堂主,你们又为什么不是一伙的?”马车里的人再度发问。
赵铁冷张口欲答,又听马车里传出一声冷笑,道,“你可不要告诉我,你是六分半堂的污泥里面长出来唯一一朵白莲花,已经当上了十二堂主的位置,却是第一天知道六分半堂做事这么狠辣,这才大义灭友,不顾前程,杀了九堂主。”
“你如果编出这样的理由,倒不如直接告诉我,你就是金风细雨楼派进六分半堂的卧底,实为五方神煞之一的薛西神。今天这个局,就是你要铲除六分半堂九堂主等一干人,更是要借这个机会,让闻巡抚这些人更仇视六分半堂,死心塌地的帮助金风细雨楼。”
这段话入耳,在赵铁冷心里,不亚于石破天惊,他那张方方正正,铁一样的面孔,也骇然失色。
只能看到他半张脸的王小石,已经从这表情变化中得到了真相。
就连根本没看他的温柔,也从四周气氛的急剧变化之中,体察到了事实,她又惊叫起来:“你是大师兄的手下?!可是你分明知道那些人做下那些歹毒的事情,居然不早些阻止,大师兄怎么会用你这样的人?”
这少女确实是背景深厚,既是江湖大豪洛阳王的女儿,也是金风细雨楼楼主苏梦枕的小师妹,甚至还是沈虎禅的义妹。
赵铁冷早知道温柔的这些身份,所以心里其实一直先存着一些避让、客气的心思,可是现在,他实在是受惊太大,在温柔已经叫喊到第三遍的时候才回过神来。
“我确实就是薛西神。”他有些不甘、惊怒,又有些恐惧,借着自承身份镇定了一些,才开口辩解,“自古以来,做卧底的人,在敌方的阵营之中,总要做出一些违背本心,万分不愿却还是要做的事情。我如果在当初他们下这个命令的时候就贸然动手,只怕反而会坏了大事,再怎么气愤,也唯有隐忍下来。也正是因为能忍,我才能等到今天这个将他们一网打尽,一举清除的机会。”
温柔哑然,她心中对这样的做法十分看不惯,可又觉得赵铁冷的这些话也有道理,气郁难解。
王小石的心思也与她相近。
两人不约而同的微微垂头,陷入沉默。
“万分不愿啊~”方云汉缓慢的重复了这几个字,刀鞘收回了车厢之中,车帘垂下,他好像已经不想再于这件事情上多做纠缠,转口道,“既然你觉得自己之前是万分不愿的隐忍,那不如别做下去了。我这里还缺一个车夫,你来为我驾车,从头开始,不知道愿还是不愿呢?”
赵铁冷目露挣扎之色,却生怕车里的人等的不耐,连忙道:“能摆脱过往,重头再来,不知道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求之不得,可是,我跟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都有牵扯,只怕反而会为前辈带来不便。”
方云汉安然道:“你放心,我听说金风细雨楼仁义当先,六分半堂最重一个理字,他们如果来找我,我正好跟他们讲一讲道理,说一说义气。”
“前辈大仁大义,我怎敢再有推辞?此后余生,都愿为前辈驱车。”
赵铁冷明听着对方年轻的声音,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对着一个百岁老翁一样敬重,说话的同时,甚至做出一种想要下拜的姿态,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身上的几个穴道突然解开,猝不及防,真的在马车旁边拜了下去。
一鞠到底,几乎跪下。
“呵。”车厢里甩出一条软鞭,道,“那就上路吧,小石头,走了。”
王小石如梦初醒,道:“可是客栈里剩下那些人,还有这位姑娘……”
“衙门的人已经快到了,这里现在剩下的人身份都不一般,他们会安置好的。”方云汉说到这里,果然远处隐约已经有脚步声和呼喝传来,“而以温柔小姐的身份,只会被那巡抚当成姑奶奶一样供着,她穴位再过半刻自解,也无需忧虑。”
王小石又道:“可是现在天色已晚,城门也关了吧,我们不歇一晚吗?”
“那也要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另寻他处。”方云汉的声音忽而带了些调笑的意味,“还是说,才见了一面,你就已经舍不得温小姐了?”
王小石眼神有些飘忽,看了一眼仍在纠结的温柔,迅速收回目光,不敢再看,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上了马车。
可是,等他进了车厢见到方云汉之后,才发现自己没有回到自己的第七辆车里去,面上顿时多了些热意。
赵铁冷这个时候居然已经适应了车夫的身份,空挥了一鞭,马车就动了起来。
王小石这时候再下车更不好意思了,没话找话的说道:“今天晚上这事情好乱啊。”
“其实,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暗子,设计杀掉了六分半堂一部分人,刚好被我们撞上了而已。”
方云汉这时候又坐的笔直了,口中云淡风轻,长刀横在膝上,双目似闭非闭,渊渟岳峙,落在王小石眼里,只觉得这位大哥威严日益深重,做事一丝不苟,不管什么时候都没有散漫走神的状态,令人信服。
“说的也是。”王小石感慨道,“只是没想到,离京城还有这么远,就见到了这京师两大势力的争斗,好像什么事情有了这些大帮派的参与,都会显得复杂起来,让人理不清头绪。”
“喂!”
车外忽然传来一身大喊,已经显得有些远了,想必是温柔终于发现自己被抛在那里,不过她中气十足,没有显得慌乱,反而比刚才更显得有所倚仗似得,看来赶到那里的府衙中人果然对她很是客气。
王小石想到这些东西,转念又想,不知道温柔会不会追上来,心中半是失措,半是期待。
方云汉眯着眼,悄悄看着这含春少年,心中轻笑,嘴上却说道:“你觉得复杂,是因为这些帮派里的人都太多了,每个人又都有不同的面孔,等到了京城,你只要听那些首脑发的是什么声,脸上是什么样,就可以对他们整个组织做出大致的判断,也就明朗的多了。”
“如果那时候还觉得他们声音太多……”
王小石听到这里,没了后话,抬头看去,恰好看到一片昏暗中,方云汉睁眼。
眼为心之窗,此时的他,心中眼中,已笑意尽敛,如同落叶在湖面激起的涟漪,终归于平静,纯澈、清凉。
也如他刚入手的那把刀。
第138章 金风细雨六分半
赵铁冷方头方脑方面孔,外貌特殊,做了车夫之后也从来没有被要求遮掩形貌,七辆马车从黄鹤楼附近一路向东京汴梁去,每到一个地方,都有人能认出他的身份,使得消息层层发酵。
于是,六分半堂九堂主身亡,十二堂主为人所制,做了车夫的事情,很快就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马车还没有到京城,京师里面的各大势力,已经掌握了不少自认为详细的情况。
这其中,对这件事情最上心的帮派,除了六分半堂本身之外,自然就只剩下金风细雨楼。
金风细雨楼的总部设立在天泉山上,从山脚下,就有宽大整齐的白色石阶一路延伸到山顶,而山顶上,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四楼一塔。
四座高楼,分别以青、黄、红、白为主色,分处四方,把一座七层高塔围在中间,塔下有泉水,清澈得犹如二八佳人的眼睛。
塔中正有人在议事。
有人凭栏而立,身上披着一件杏色的袍子,满面病容、倦容,只要在他的脸上看过一眼,就一定会从他瘦削的眉、颊之上,联想到这个人已被病魔折磨了许久,更必定会感受到这个人身上,一种长期以来与病抗争着的,凄厉的生命力。
他即使是在看着塔外的风景,没有针对任何一个人,双目也有着摄人的神采,犹如风雨余烬之中的两团幽火。
一个人有这样独特的气质,又身处在金风细雨楼总部,当然只可能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梦枕红袖第一刀,苏梦枕苏公子。
传说他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金国高手伤了经脉?所以自幼体弱多病?即使后来被送到小寒山红袖神尼门下,去学习高深温厚的佛门内功心法,他的病也没有能够痊愈?反而还变多了。
时至今日?苏梦枕身上至少已经有了十七八种重症,有三四种可以称得上绝症?还有五六种?更是所有的医学典籍之中都未曾记录过的奇症。
这样复杂的病症,已经不是任何一种武功心法可以克制、治愈的了。
宫中水准最高的御医树大夫在为苏梦枕诊断之后?也时常感慨,认为他身负如此多的病症,还能活着,还有精力应对种种鹰视狼顾?如狼似虎的对手?绝对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正在询问关于七辆马车的事情。
他身边有一个高大俊秀的年轻人正在回答:“当天发生在那里的事情,楼子里的弟兄,先从闻巡抚等人事后勘察出来的蛛丝马迹倒推?又得到‘薛西神’本人传信密报,说明情况,还找上公子的师妹?请温柔小姐印证。”
“可知?那七辆马车之中原本有两个人?一个是天衣居士许笑一的爱徒,自在门弟子王小石,也是诸葛神侯素未谋面的师侄。据说他武功已经得到真传,或许与神侯府中四大名捕相差仿佛。”
“另一个人,只知名为方云汉,武功、背景、目的、习惯、过往,一无所得,但可以推断,他的兵器应该是刀,有心到京城闯荡,目前表露的行事作风贴近于白道人物。”
金风细雨楼中,除了楼主苏梦枕和他的几个贴身护卫之外,还有“无邪无愧,无错无语”这四无,及五方神煞,共九大干将。
这个正在跟苏梦枕讨论的人,就是金风细雨楼的智囊、总管——“童叟无欺”杨无邪。
杨无邪看起来年轻,其实在金风细雨楼总管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好些年了,他记忆力绝佳,掌管情报,思虑缜密,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之间,推导出独到的见解,每一个意见都切中要害,今天这件事,他也在句末加上了自己的看法。
“王小石从七岁开始,到二十三岁,谈了十五次恋爱,虽说往往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但一个这样多情的人,由天衣居士教导出来,应当会亲近神侯府一系。方云汉跟他有些交情,想必平时展露在外的面貌,也绝非奸恶之徒。”
江湖中的事情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往往与朝堂扯上关系。如今朝堂之中,天子以下,一共有两大派系。
一派是蔡京、傅宗书等人为首,为了一己私欲,舞权弄术,贪得无厌,残害忠良,欺上压下,胡作非为。
另一派则是由六五神侯、当朝太傅诸葛正我为核心,针贬时弊,勇擎正道,却因为天子昏昩,往往落在下风。
京城中两大江湖帮派,六分半堂结交蔡京等人,金风细雨楼则与神侯府多有互助。
杨无邪的意思是,方、王二人,或可为友。
苏梦枕审慎的思考,指出:“多情的人处处有情,也就更易动摇,情思上脑,冲动行事,则易被人蒙蔽利用,有能力而又多情的人,有时候往往比真正的奸恶之徒更容易造成意想不到的破坏。不过,如今薛西神的处境,还能传出密报?”
“应当是方、王二人有意纵放,薛西神不但得以向楼中传回密报,也以十二堂主的身份,与六分半堂的人多次沟通。”
杨无邪说完之后,又补充道,“温柔小姐那边已经劝导、安置妥当,薛西神的身份不会从她那边泄露,而客栈那边的调查,会使霍董的死,与薛西神撇清关系,方、王不言,他便觉得这身份还可利用。”
苏梦枕蹙眉,骤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他的咳嗽声痛苦非常,好像整个人都要被揪成一团,又像是要把所有的精气神都呛咳出来,只余一具空壳。
一方雪白的手帕被他掩在唇角,很快染上了一抹嫣红。
杨无邪脸上浮现出担忧的神色,但并不惊慌。
这样的咳嗽听起来很是吓人,可对于苏梦枕身边的人来说,却早就习惯了。
苏梦枕自己更是习惯,他咳完之后,习以为常的将手帕收起,继续问道:“薛西神想要诱除更多六分半堂的人手,那六分半堂反应如何?”
“从那一天到如今,七个日夜的时间,七辆马车的路线附近,有二十六处六分半堂的分堂,但都没有轻举妄动。”
能让总坛的九堂主身死,十二堂主折身,这些人不动才是正确的选择,这并不出乎苏梦枕的预料,可是杨无邪接下来的一句话,令他也不禁动容。
杨无邪说:“至今晨,楼中收到风声,六分半堂之中,极有可能将是大堂主狄飞惊亲自动身,处理此事。”
杨无邪是苏梦枕的智囊,那狄飞惊就是六分半堂的大军师,甚至近几年来,京城中一直有传说,总堂主雷损年事已高,逐渐放手颐养天年,六分半堂大大小小的事物,都已经由这位狄大堂主一言而决。
苏梦枕对这个人甚为忌惮,甚至有时认为,杀掉雷损对于六分半堂的打击,也不如杀掉一个狄飞惊。
如果能杀掉雷损,固然是让六分半堂伤筋动骨,举堂发丧,却还不至于群龙无首。而如果除掉狄飞惊,则必定让雷损痛彻心扉,更会使老雷损的下一辈人之中,缺失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以至于出现近似青黄不接的局面。
所以苏梦枕一听到这个消息,心中先就泛起三分喜悦,似乎看到一个铲除狄飞惊的绝佳机会,但接着就是六分惊疑,一分宁定,道:“只是风声,能否确定?”
杨无邪也知道这个消息的重要性,说话的时候更加深思熟虑,字字小心,道:“已经遣人从各方求证,六分半堂总坛到城门的各条路线上、两边商铺之中的掌柜伙计,都有人去问询,今天值守城门的官兵也由刀南神秘密盘问,潜伏在六分半堂总坛之中的几个弟兄,也相继启用,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可以得到结果。”
“半个时辰。”苏梦枕一只手攥住了刚才那方手帕,另一只手按在高塔栏杆上,陷入了沉寂,仿佛连咳嗽也在这个时候忘了来侵扰他。
他抚在栏杆上的五根手指,不知过了多久才舒展了一下,又握紧了栏杆,这是在他犹豫不决,紧张焦虑的时候才会有的表现,最近这些年,在他身上出现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
似乎也发现这种等待于事无益,苏梦枕又道:“消息传来之前,你对这件事情的看法是怎样的?”
这是要杨无邪凭自己的脑力来推断,而这种推断,杨无邪从今天早上听到风声到现在的一个时辰里面,已经重复了十六次,胸有成竹,仍万分谨慎、字正腔圆的说道:“我觉得可能是真。”
“是真是假,理由都有很多。但判断这个风声是真的,最重要的论据有两个。其一,六分半堂的十二位堂主,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换过了,这次在籍籍无名者身边一死一辱,对六分半堂的威信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以他们轻易不动,一动就要有最大的把握,雷霆万钧一战功成,才可以挽回这损失,所以狄飞惊乃至于雷损亲自处理这件事情的可能是有的。”
听到这里,苏梦枕已经点头。
杨无邪又道:“其二,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近年帮派发展太深,朝廷已经逐渐有了整肃的心思,要削减或驱逐一部分江湖势力,狄飞惊很有可能趁这个机会反过来设局,诱使我们倾巢而出,设下埋伏,力图给我们造成重创,以顺应时局。所以,他以身为饵的可能性很大。”
这才是论证狄飞惊出京最有力的一点。
以身为饵,以命为赌,这也是他能做的出来的事情。
但如果真的是第二种可能,那就等于是在面对面的挑衅苏梦枕,就看金风细雨楼敢不敢冒这个风险。
苏梦枕又沉默了下来,可是喉咙里不受控制的传出来令人难受的低咳。
手帕有些用力的按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上半张脸的苏梦枕好像就显得没那么病疲,他眼里的光,在这青天朗日里,犹像是两团不甘熄灭的鬼火。
金风细雨楼当年在苏梦枕的父亲手上创建的时候,虽然人脉颇广,但势力不丰,想要立足京城,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存。
到了苏梦枕学成归来,他运筹帷幄又能身先士卒,做事时情义当先,屡陷危机,屡战不死,声威大振,才有今天的局面。
他从不认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认为欲做大事而惜身者,必定一事无成。
自古以来,有楚霸王破釜沉舟,大破秦军,汉高祖亲手射信入沛县,才有后来根基,又有诸如曹孟德面刺董卓,李世民披甲上阵。
世上成功的人有千种万样,大获成功,名留史册的,却都要有敢拼搏的特质。
苏梦枕沉思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杨无邪转身出去一趟,再回来的时候,禀告说:“各方面都确认消息属实,狄飞惊明面上只带了少许六分半堂弟子出城,将会在城外黑白林中,等候那七架马车。”
苏梦枕咽喉之间低沉的咳嗽终于压抑不住。
他这次咳了很久。
司空见惯的杨无邪也觉得苏公子这一次咳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剧烈、漫长,甚至有些忍不住想要取药了。
漫长的咳嗽里面,苏梦枕像是蜷缩在寒风之中,陋巷之内的无助乞儿,身处在七层玉塔之上,杏色锦袍在身,也掩盖不住此时的脆弱。
人世间,王侯将相,贩夫走卒,任凭家财万贯还是九五之尊,真正面对无药可治的病症时,终究只能靠自己一个人去面对,那是除了死亡之外,世上最孤独的事情。
苏梦枕因而冷僻,却还孤傲,他傲对病魔。
时不我予,时不我待,天不予我,我要争时。
当杨无邪已经转身要去取药时,苏梦枕猛然直起身来,刹那之间驱散了咳嗽,慢条斯理的抹去了唇角的血迹,从容不迫,不容置否的下令。
“让莫北神召齐无发无天,另率楼中三百子弟,随我出城。”
此次出城去哪里,已不必说,出动这么多得人手,必定惊动敌手,更要争取时间。
一刻钟之后,苏梦枕已经带着他的人去了城外。
城外十一里,就是黑白林。
第139章 黑白零落,黄昏细雨
黑白林,其实也不尽是黑白色的,而是翠绿之中间杂着灰白。
翠绿,自然是来自于竹木枝叶,灰白,则是来自于林中的一座座雕像、一块块石碑。
传说当年大宋太祖皇帝在华山与陈抟老祖下棋,棋局终了之吋,居然把整个华山都输给了陈睡仙,这虽然只是乡野之间的奇闻逸谈,没有太多实据,却也侧面反映出大宋棋坛之盛。
数十年前,有一位豪商和一个出生于贫家的棋手在此地效仿前人故事,以林地为赌,棋手赢了之后,就在林中立牌,邀人对弈,那位豪商更是不惜拨出一半家财,号称在此地能赢五局的,就给他立碑,能赢十局的,就为他立像。
于是,就有了这林中三十六座雕像,七十三块石碑。
数十年风流豪气尽被雨打风吹去,这些雕像和石碑也逐渐少有人问津,静默于林中。
只有当初,以棋子“黑白”二字为这片林地改的这个名字,仍然广为人知。
六分半堂的大堂主,“顾盼白首无相知,天下唯有狄飞惊”的狄大堂主,此时就坐在黑白林中。
他座下是石凳,面前是石桌,石桌上有棋盘,黑白两色,已然成局。
人在下棋的时候低头看棋盘,本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但一般都是头颅微向前倾,头颈有一个不算太明显的幅度就可以,而狄飞惊坐在棋盘前,那头颅却是深深的低了下去。
就好像是一个含羞的大姑娘,遇上了什么难为情的事情,只好深深地低下了头,去看自己的脚尖。
可六分半堂的高层皆知,狄飞惊之所以不抬头,绝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脖子有伤,且是从小留下的很严重的伤?据说当初他的脖子几乎是断折掉了?人还能活下来,能长这么大?简直是一个应该与苏梦枕相提并论的奇迹。
大概也是因为脖子有伤,狄飞惊的呼吸很低,连他背后那一棵高大的竹子上,任何一片竹叶被风吹动的声音?都比他呼吸的声音更清晰。
当整棵竹子被风吹动的时候?沙沙的声响好像要将他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令这位大堂主越发显得形影相吊。
不过,他的手已轻轻抚上了棋盘?按住了棋子?动作轻柔的仿佛每一个棋子都是他最亲爱的一位战友。
这个人,倏然之间不再孤独。
棋盘上的黑白两色陪伴着他?笔直茂盛的青竹、大树?悠悠无声的石碑、雕像,连从林间落下来的阳光?草丛里飘起来的浅雾,也都成了他的伙伴。
低弱的声音徐徐吐字:“来了。”
苏梦枕来了。
这病容的公子还穿着那身杏色的袍子?背后带着三百五十七人,来到了黑白林外。
三百个金风细雨楼的精锐子弟,五十六个“无发无天”的好手,还有一个负责统领“无发无天”的莫北神。
不过,除了身后这三百五十七人之外,苏梦枕身边还有两人,左边是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右边则是一个账房先生打扮的人。
汉子叫做茶花,账房先生则叫做沃夫子,这两个人都是苏梦枕的贴身护卫,不必特意召来,只要苏公子出门,他们必定跟随。
据杨无邪打探到的消息,狄飞惊这次出城,身边带的人最多不超过二十个,即使有暗中的埋伏者,一并加上,也不可能超过五十个。
如果多于这个数字,金风细雨楼的情报网络一定会有所察觉。
所以,苏梦枕为了杀狄飞惊,不但亲自带队,更带了七倍于彼方的人手。
即使如此,在进入黑白林之前,苏梦枕又再次下令,要弟兄们务必谨慎小心。
随即,这整支队伍就以“无发无天”为前锋,探入林中。
“无发无天”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源于他们的行动特色,这一组精兵有老有少,有男有女,要说差别,彼此之间自然有极大的差别,可他们头上都包着一方白巾,手里都举着一把深绿色的油纸伞。
有巾不见发,有伞不见天。
故名,无发无天。
五十六把油纸伞一同张开,深绿的颜色如同硕大肥厚的花朵盛开在这林中,使得整个黑白林里面的青绿之色都显得更加浓郁。
他们组成了独特的阵势,在莫北神手里那把黑桐油伞的引领之下,用一种看似不变,实则时时刻刻都在变化的阵列,齐步入林。
约三百人紧随其后,只余十人警戒于林外。
苏梦枕在众人之间,时而传出几声咳嗽,等他踏入林荫,走了大约第九十步的时候,入林的三百余人,阵列即将展开。
黑白林不小,但也不大,一旦这个阵列展开,足以在一刻钟之内,把整片林子巨细无遗的搜索一遍,但凡其中有一组人遇到、发现狄飞惊他们的痕迹,其余人等须臾之间就能聚拢起来,围而歼之。
可是就在这个阵列将展未展之际,苏梦枕突然停步,目光扫过稀稀疏疏,竹木掩映石碑的林子,视线定在了他左手边不过三步以外的那棵竹子上。
这棵竹子长势极好,主干有成年男子大腿粗细,枝叶扩散,有数百余根,虽然入秋,茂盛如同厚云雪盖的竹叶上,也见不到一点黄斑。
许多人认为杨柳扎根极深,主干长大之后,要有千余斤的力气才能撼动,其实青竹长的好了,也很难连根撅起,可是就在苏梦枕注视这棵竹子的时候,这大青竹忽然移了一点。
不是晃动,而是连根移动,往左偏了一寸。
地面上毫无变化,落叶依旧,土壤平整,青竹有根,怎么可能凭空移动?而且青竹茁壮,也可能一晃之间,造成了人的视觉错误。
可苏梦枕绝不会质疑自己的眼睛,他一见竹移,脸上立刻映出了一层幽光,即刻呼喝:“所有人持刀向外,向我靠拢。”
喊声传出的同时,苏梦枕手中已然滑出了一柄美艳的刀。
这短刀绯红,刀脊的弧度纤柔美妙的如同倾城美人的腰肢,刀一挥起,杏色的袍子也随之展开,流丽的几如一场绯色的美梦。
这就是红?刀。
梦过无痕的一刀之后,那根被苏梦枕注目的青竹,至少从上到下断成了七截。
最上方的竹枝竹叶尚未落地,苏梦枕又发出一声呼喝,喝声里已经带上了怒意。
因为他的后方还有两百余人靠拢过来,但是前方的五十七人,一柄黑伞和五十六把绿油油的伞,都在这一刀之间不见了。
黑白林中,仍然竹木稀疏,雕像伴着石碑,阳光从天空中洒落,使地面上留下了一块块或静止,或婆娑的影子。
好一片清幽明亮的美景,却在这一刻变得极度陌生起来,每一根竹子,每一棵树,那些摆出种种仪态的雕像和他们身边的石碑,都像是变成了会把人无声吞噬的“兽”。
整整五十七个人,金风细雨楼麾下,除了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之外,最精锐英敢的“无发无天”,刹那间,就在两百多双眼睛之下不见了。
嗒。
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
狄飞惊深深地低着头,连头发丝都秀气的垂落下来,在微风之中摆动。
棋盘上添了一枚白子之后,黑白二色都像是活了过来,林子里的风也成了传讯兵,把种种信号传入狄飞惊的耳朵里。
“阡陌交通,鸡犬不闻,眼耳鼻身,困顿奇门大阵!”
越来越寒的竹木间,苏梦枕飞身上了一棵树的顶端。
他从高处俯瞰,仍然辨不清来去的方向,看不出这个林子的来龙去脉,找不到那五十七把伞所在。
甚至他在高处向远处眺望的时候,这个本应该不算太大的林子,竟在他的视野之中,无限的蔓延,竹浪松涛,东南西北,都望不见边际。
因这一片连绵绿色四向天边的图景,苏梦枕才想起了一幅画面,道出了这个黑白林大阵的名字。
这个阵法,传说是从当年诸葛武侯的八阵图中演变出来,能用寻常的景物取代八阵图中那些怪石巨石,布下可以凭一己之力退尽仇兵的大阵。
想不到,这只是一则见于书本的江湖传说,如今居然成了现实,狄飞惊居然会布。
狄大堂主既然会用此奇阵,连苏梦枕也只能看出名目,而不能破之,为什么从前六分半堂在跟金风细雨楼的对战之中,从未试过。
“必定是这片林子有特殊之处,只有在这里才能施展的开这套阵法。”
苏梦枕一念及此,飞身落下,号令道,“众人聚在一处,见树断树,遇碑推碑,触像倒像,平推过去!”
众人原本目睹了“无发无天”集体消失的一幕,也心中发寒,这时候得到了他的命令,立刻有了主心骨,齐声应喝,各自挥刀出击。
苏梦枕的贴身护卫茶花和沃夫子也已出手,在他们两个掌下,无论是树是竹,往往一两击就可以打断,石碑和雕像也可以赤手击倒,可是其他金风细雨楼弟子,再怎么有干劲,面对那些粗如大腿的青竹,径似水桶的大树,也要多费上几刀。
而且在此过程中,刀刃也在逐渐变钝,人会疲劳,所费的力气更多。
而且他们在动起手来之后,很快发现,这林子里面居然有不少陷阱机关,还有众多敌人暗袭。
那些敌人借助阵法的异力,往往在一步之间出现,又在一步之间消失,而且浑身上下裹在模糊不清的烟气里,给金风细雨楼的人造成极大的困扰。
就算是苏梦枕亲自出手,也只来得及伤了三人,斩杀一人。
原本他们这些人只要一刻钟就能搜遍整个黑白林,可是现在,给他们一个时辰,也未必能摧毁半个林子。
苏梦枕佇立,提刀,心里源源不绝的涌出了冷寂的愁思、决念。
这样的阵法,显然不是为了对付七辆马车中区区两人。
狄飞惊果然是以自身为诱饵,他也真的困住了、拖住了金风细雨楼的一部分主力。
那么金风细雨楼总坛如何了?
天泉山那边,杨无邪全权负责,纵然有所准备,内部空虚之下,要怎么抵挡必定会倾巢而出的六分半堂?
当年通天彻地八阵图,挽救蜀汉国运,今天脱胎于八阵图中的奇门黑白林,就要把金风细雨楼这一干人困到黄昏,要这京城双雄之一,从此步入黄昏,不得翻身吗?
这些困苦、愁绪,因为自己行险一搏失败,决策错误而出现的困境,都没有压住苏梦枕的斗志。
他断然旋身,以自身为前锋,引领众人前进。
他红袖刀在手,如梦似幻,就连一声咳嗽也没有了,斗志愈发高昂,他刀法的魅力、威力更高,简直超乎敌我预期。
有隐藏在阵中的敌人竟然被艳红色的刀芒所迷,尚未来得及出手,便人树俱断。
如此挡者披靡的红袖刀,居然还能分辨敌我,苏梦枕数次刀光斩破异力,认出对面实则为无发无天成员时,都能及时收敛,转杀为救。
有苏梦枕在前,金风细雨楼的人,在顷刻之间前趋百步。
被阵法力量所迷的莫北神,也被苏梦枕救出来了。
树木倒塌,石碑开裂,雕像推倒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传的远了,就像是龙虎的咆哮。
狄飞惊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近,处变不惊,手上又拈起了一枚黑子。
苏梦枕并非纯然智者,也不是雷损那样不择手段的人,他能够发展壮大,傲立至今,除了本身能团结群雄、知人善任的魅力之外,更在于他赴险如夷,每次冲杀在前,遇到困境、危局,必定能够阐发敌方事先不曾预料的战力、机变。
但是,他一次次的破险而出,又怎知道这种临战愈强的能力,始终不会被预料到呢?
况且号称情义当先,也真正做到了这一点的苏梦枕,还有一个致命的破绽。
啪!
黑子落下。
黑色的桐油伞中忽然窜出了一条淬厉的光,像是一条致命的毒蛇,从莫北神手中发出,刺向了刚把他救出来,毫无戒备背对着他得苏梦枕。
红袖刀的光芒映照着这一点剑光,宛如绯红之中多了一块昏黄的斑。
金风细雨近黄昏。
第140章 十四天来读刀兵(5800)
变生肘腋,这一剑已经刺入了苏梦枕的背脊,但是剑尖刚刺进去半寸,红袖刀光已经如同一匹从他手臂上流转过来的红绸,贴着背部斩落。
他一刀斩断了莫北神的剑尖,更将这一剑所触及的那片血肉直接剜了出来。
大概有牛眼珠大小的一块皮肉,在离开苏梦枕身体的那一刹那,已经化作了彻底的死青色,甚至有一种低微的沸腾声,使得死青色的血肉飞快的被腐蚀干净,只剩下一截剑尖落地。
带着剧毒的剑尖碰触到地面落叶的时候,莫北神发出了鬼哭狼嚎的惨叫,他持剑的手臂连同那把剑就像是放在砧板上的黄瓜一样,被切成了三段,刀光从他肩部断臂的地方卷向脖子。
红袖刀太快,断臂的血还没有来得及涌出,这红色的刀痕,更像是披在莫北神手臂上的一条飘带,竟然还带着几许风情,将要缠上莫北神的脖颈。
这时,两只流星锤忽然从莫北神左边那颗青竹下无人的地方迸射出来。
这两个流星锤一个重九十三斤,一个重五十九斤,重的那个打向苏梦枕持刀的手臂,轻的那个,轻飘飘的擦过莫北神的脖子,打向苏梦枕的刀刃。
流星锤发出来的时候,青竹下面显出了一条人影,奇门阵法之中,用来遮蔽面容身形的那股模糊力量,在这个人全力出手的时候,被他本身的内力冲散,露出了粗豪的面容。
这是六分半堂六堂主雷滚的风雨双煞流星锤。
他一向很为自己的双流星自豪,对于总堂主最近几年来处处忍让,深为不忿,甚至有时认为自己一人就能力拼金风细雨楼这个病痨鬼。
可是今天他真的对着苏梦枕使出了得意绝招之后,这信心在下一刻就轰然粉碎。
五十九斤的那个流星锤,在碰到红袖刀刀刃的一刻,就被削掉了一半,九十三斤的流星锤,也被骤然回转的刀光切断了连接锤头的铁链。
重锤失控,苏梦枕只是手臂一沉,就任由那个锤头从他手臂上方飞了过去,自己分毫无滞。
可是他这伤怒交加的一刀,终究是没有留下叛徒的性命,莫北神已经连退出去七八步。
这不是雷滚的功劳。
而是在流星锤被摧毁的同时,苏梦枕正前方的大树忽然炸了一个大洞,有一个本来隐藏在树后的人?直接撞破了大树,双掌如同抱球一样推向苏梦枕。
这个人的掌力太过强凶霸道?以至于他分明是出手偷袭,却只能选择这样一种声势最大的手法?而不能无声无息绕过树来攻击。
这是恨意滔天?五雷轰顶的手段,六分半堂的四堂主雷恨。
如果说雷滚完全不被苏梦枕放在眼里,雷恨也只是让他微微一凛。
那么,从那个被炸断飞上半空的树冠里?突然又扑下来一个人的时候?苏梦枕也不得不急提元气?续上了刚才那一口气息,令他这应对叛徒突袭的一刀无使断绝?不敢露出分毫破绽。
从半空树冠里飞扑下来?头下脚上,双掌打向苏梦枕头顶的这个人,看起来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瘦子,实际上是已经五十二岁的六分半堂二堂主雷动天。
如果不是狄飞惊智谋天纵,雷动天本来才是六分半堂里面除了总堂主雷损之外,地位最高,权势最重,武功最强的人。
面对这“双雷”突击,苏梦枕忽然身体一旋,杏红色的袍子膨胀张开,如同一把被撑开的雨伞,遮蔽了雷动天的视线,苏梦枕在袍下出刀,一刀切开了雷恨抱在双掌之间滚圆如球的掌力,接着在袍下速退。
他从袍子下面退出去的一刻,柔不受力的杏红色衣袍,被从上而下的雷动天掌力打成了漫天飞絮,周围八尺方圆的地面都往下微微一陷,地面上的落叶全粉碎混入泥土之中,成了绿色浓浆一样的东西。
苏梦枕落入了包围。
雷动天落地,雷恨停步,雷滚收回了他只剩下一半的流星锤。
就连莫北神也封穴止血,仅余的一只手拿着伞,占住了一个方位。他的手还在抖,脸也在抖,是疼痛也是害怕,可是他知道,今天他的叛徒身份已经暴露,最重情义的苏梦枕恐怕誓死也要杀他,这时候万万退不得。
一退必死,不退、进击,则还有一线生机。
林子里忽然安静了下来。
苏梦枕剩下的那两百多弟兄,竟然又都不见了,那些被打断的树、推倒的石碑,在苏梦枕眼睛里面,好像又恢复了原样,影影绰绰的立着。
原来,刚才这阡陌交通困顿奇门大阵还没有彻底发挥出来,那些已经被摧毁的林中物,好像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门阵法的运行。
“你不用奢望有人救你了!”
雷恨双手之间好像揉着一个看不见的面团,越揉越大,空气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他想打击苏梦枕的自信,磨灭苏公子的斗志,让他背上的血流得更多一些,便大笑道,“你把树打断、竹切开、碑击裂,其实全是无用功,只要根须还在,树桩不毁,就影响不到这个阵法的运行。”
“你们把刀砍到卷刃,人干到疲劳,其实只是让你们的人更深入这个阵法,放下了戒备,四散分开在那些树桩之间,这一下发阵,他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到死也闯不出去。”
其实这些话,都是雷恨这几年从狄飞惊那里掏出来的,他对这个阵法所知道的东西也就这么多了。
然而他把自己所知的全说出来,苏梦枕也没有看他一眼。
这背上血流不止的病公子确实不能在包围之中分心止血,但他好像还对别人都不屑一顾,只是像古代王侯公子的怨魂恶灵一样,盯视莫北神。
莫北神浑身都被汗水浸透,像是淋了一场雨,而雷恨看他这样轻视自己,心头大怒。
其实,从五年前金风细雨楼刚展露出可以抗衡六分半堂的实力的时候,狄飞惊就和雷损商定,秘密的布置黑白林,把整座林子做出改造。
以六分半堂的势力,改造一片林地,本来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可是想要瞒过金风细雨楼的耳目,完成这个改造,难度却是一下从地到天。
所以他们用了五年,其间更是把这几年搜刮到的财富,除了必要的活动开支之外,全用在了这片林子相关的事情。
为此,六分半堂这几年在跟金风细雨楼的对抗之中,多有失利,各位堂主中,虽然只有二三人清楚知道这个计划,却也明显察觉到自己平时花销受到影响。
比如雷恨,除了他第四堂手下之外,各处私宅里伺候、逢迎的两百多仆佣,也已经减到了一百多。
公仇私仇,积压五年,雷恨如同被苏梦枕现在的态度引爆了,怒不可遏,行将出手。
雷动天本来有心让苏梦枕多流一些血,多僵持一会儿,看看能不能等到他发病咳嗽的最好时机,这时候一看雷恨的脸色,就知道这老四已经等不得了。
四人围攻,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雷恨最先动手,他出招之后就不能变通的五雷轰顶掌法,极有可能被苏梦枕觑出机会,影响整个局面。
于是雷动天霍然抬手——他要抢在雷恨之前出招。
他们两个出手,在时间上只差之分毫,在这分毫之间,却有一座雕像忽然从林间横飞而来。
两股掌力一先一后打在石像上,就好像是江南霹雳堂最新秘制的火药爆丸,把整个雕像炸的四分五裂,石粉乱飞。
苏梦枕趁此时机出手,刀尖裹着一股钝力,如同大笔挥点,连击几处穴位,使自己背后伤口不再流血。
一招无功,雷动天双眼急扫四方,瞥见一块大方石坠地,那石头上还生长着青苔和大半潮湿的痕迹,居然是一座雕像的基石。
这座雕像不是只被人沿膝盖、脚踝等较为纤细脆弱的地方打断,而是整个被人从地下拔起,掷出。
整个密林无缺的阵法也好像出现了一条间隙,间隙之中,有人一身纯色灰袍,手中提着乌沉的连鞘长刀走来。
这个人看着年轻,但是提刀在手,用一种不快的迈步频率,却很快的移动速度靠近的时候,自有一种沉稳、严正的气度,让人忽略了他朝气蓬勃的外貌。
他走在这迷影重重的奇门大阵之中,却好像是驾舟于涛涛怒浪之上,竹木的暗影,空中微妙异常的风,都如同波浪两分,任由他一帆直行。
“好美的刀!”
那人站在包围圈外,先看到了包围圈内苏梦枕手里那把刀,才转向苏梦枕面部,道,“这把就是红袖刀吧,那你就是金风细雨楼楼主?”
他问了一声,却不待有人回答,目光又转向雷动天等人,“那么,有能力围攻你的,想必就是六分半堂的高手?”
苏梦枕幽然烛照的目光似是动了动,他认得这人,在杨无邪的情报之中,有关于七辆马车中那两个人的画像,此人就是方云汉。
但是按照金风细雨楼的情报,他们的七辆马车应该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距离,就算是在上一次情报传递之后突然提速,从原本慢悠悠的行进改成全速奔驰,也应该要在今日天色近黄昏之时,才能赶到这里。
而现在还是上午。
“不错。方云汉,你……”雷动天也认出来者,心中念头纷扰,从情报中知道这人有些实力。
他有心先拿话术让方云汉在两方之间游移不定,不要插手,却又因为方云汉让六分半堂威严受损,心中难以忍让,一时说不出什么威逼利诱的话。
方云汉已然朗笑道:“好,既然不期而遇,正好拿你们开刀。”
在寻常江湖人看来,方云汉跟六分半堂之间好像没有太多仇怨,即使有,目前也是他占了便宜,这句话说出来,似乎有些咄咄逼人。
但雷动天听了竟然没有太多意外的情绪,更自以为从这句话中看清方云汉的目的。
有人初出茅庐,身负几分实力,自然就要成名。还有什么成名的途径,能比找一个威名显赫的大帮派为敌来的更快呢?
看来此人早就选定立场,要跟六分半堂再斗,借此在金风细雨楼中谋一个位置。
一念及此,雷动天杀念已坚,决心尽快铲除这个人,回身再杀苏梦枕,疾声道:“既然你打定主意,想为苏梦枕雪中送炭,我就成全你求死之心。”
轰!
雷动天一掌印出。
此时天候虽然逐渐向着中午靠近,但这黑白林中自从阵法启动之后就越来越寒冷,那些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竹木绿叶之间,水汽几凝为露,空中虽然没有大雾,但也非常潮湿。
而雷动天这一掌拍出来,潮湿的空气,就像是碰上了一块烙铁,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扭曲的烟雾像是一团白须,在他手掌边缘拉散。
他和方云汉相隔接近十步,可这一出手,掌上白色烟雾一卷一散之间,好像有一个火热炽白的掌印脱手飞出,直击方云汉面门。
方云汉看着掌印飞来,目光却先往雷恨那边瞥了一下,眼色冷寒,运用了大齐武术中“目击”之法。
雷动天一出手,苏梦枕刀光再起,包围圈里的其他三人同时向绯红色的刀芒攻去。
这三人之中,此时以雷恨的功力最高,他本来也该是牵制苏梦枕的主力,可他这回刚一出手,脑后忽然有一种刺痛,仿佛有一把钢刀已经斩开了他的头发,嵌到了皮肤上,脑子里有一种逼近死亡的预警疯狂叫嚣,让他想也不敢想的立刻回身,将手中那团“五雷轰顶”掌力,转而向方云汉打去。
眼见五雷轰顶和雷动天的“五雷天心”一起攻来,方云汉这才勉强满意似的,动作更犹如放慢了一下,刻意等到空中如同竹节炸裂的声响已经近身三尺之内,才按掌抽刀。
十四天的时间里,在外人眼里,方云汉绝大多数时候都在闭目养神,其实他是在苦读只有自己能看见的刀法典籍,并在研读的时候,用自己从前已获得、精研过的武学理义与之印证。
虽然不能说高屋建瓴,却如同宗师论画,窥一斑而知全豹,往往还没有读到下一句,自己已经想到了与之类似的招法变化。有时候天刀刀法中的下一个论证超乎意料时,更会带来外人难以理解的惊艳、满足。
他现在就用这痴学了十四天的刀法,迎上如同霹雳炸响的掌功。
使雷恨呼吸一窒的场面出现了。
方云汉抽刀的时候,小臂挥动,刀刃一寸一寸抽出刀鞘,手臂竟然在空中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残影,每一个影像都像是前一个虚影的动作延伸,而且彼此之间的间距好像完全相等,如同孔雀开屏、扇面张开,充满了秩序严格的美感。
一般来说,人如果因为动作太快留下残影的话,必定会是模糊不清,甚至残影之间有所重叠,像这样清晰规整、徐徐展开的手臂残影,雷恨实在是前所未见,以至于生出了一种对方动作其实很慢的观感。
可是当他心里刚产生这个念头,又惊觉那把长刀其实在被拔起的一瞬间,已经化作了惊鸿一闪的细长虹光,从刀鞘中迸射出来,把空中的两股掌力当成杂草一样,一刀斩碎,一扫而空。
雷恨惊滞之中,耳边响起了一声晴天霹雳般的怒喝。
“老四!”
绯红色的刀光陡然从雷恨身边游散。
他这一转身,犯了大错,没有了五雷轰顶的牵制,苏梦枕的刀,只在一招之间,就把雷滚开膛破腹,刀刃带着抹过了莫北神喉咙的血色,冲出了包围圈。
这一刻,场中两人已经受到了致命的伤害,但躯体还没倒下,意识还没泯灭。
雷动天和雷恨,都面朝着方云汉这边,一个怒喝,一个惊醒。
苏梦枕纵身冲出包围,身形即将落下,方云汉正一跃而起,两人在半空中如逆鹰飞雁,擦肩而过。
艳红刀光收敛落地,一道银白色的刀芒则在高过了四周树木的顶端,猛烈绽放,如同长虹经天,瞬间凌空杀至雷恨头顶。
刚刚惊醒的雷恨心里这时居然一片茫然,来不及惊慌也来不及愤恨,双手下意识地高举过顶,接着就觉得右手腕一轻,背后忽然有什么人抓了他一把,如同扔出了一只猴子,把他甩入林中。
“啊!!”
雷恨倒飞出去,身边几棵树木飞快向前远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已经齐腕而断,血如泉涌。
惨叫声因为奇门阵法的力量突兀的消失,雷恨一被扔进林中,就在并不茂密的树木掩映之间凭空消失。
而及时出手把雷恨抛出的雷动天,这个时候已经失去了闪避的余地。
他勃然大喝,凸起的青筋一下子从脖子上延伸到额头,浑身上下竟有内力压缩成的亮光涌现出来,如同发光的蛛网覆盖着体表。
这六分半堂的二堂主,被人目为六分半堂第二高手的雷家大将,就要倚仗这“大雷神功”护体,五雷天心运转到顶峰,用一双肉掌硬接方云汉这一刀。
谁能料到,居高临下劈出这势若长虹一刀的方云汉,在见到他高举双掌的时候,还散发着璀璨光芒的长刀,魔幻一般毫无惯性的停住,任由他双手举到了极限,也没有能够如他所预料的接住刀锋。
当雷动天双手已经进无再进,原本浑然如一凝聚在双掌上的内力,控制不住激发出去的时候,那刚才停住的刀又以更快的速度劈了下来。
这种从极速到极静,再从大静毫无征兆切换到大动的刀速变化,发生在不及眨眼的时间里,让雷动天心里陡然生出了一种因为视觉落差而难受的想要呕吐的感觉。
更可怕的是因为他内力脱离双掌,用于护体的大雷神功和隔空伤人的五雷天心两种心法力量,等于出现了分割,力分则弱,隔空掌力被一斩而破。
咚!
方云汉落地,刀尖上划出了一条竖直的银色轨迹。
雷动天像是一只被逼越过悬崖的老鹿,一言不发,一手捂脸,一手按腹,倒射入林中。
奇门阵法的力量运转,整座林子好像都在旋转,雷洞天的身体在半空中闪现无踪。
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方云汉一脚重重跺地,耳朵一动,忽然向左横移十米。
在此过程中,本来至少有三棵树拦在他的运动轨迹上,可当他的身体直接撞过去之后,苏梦枕才发现那三棵树不过是幻影。
虚幻树影像是水面倒影被砸了一块巨石,晃动将散,方云汉在这些破碎的影像另一边,一刀斩入地面。
咔!
好像有一层蒙住了整片天地的薄脆之物破裂,苏梦枕四周景物大变。
雷动天所去的方向,依旧林木稀疏,深不见人,但是苏梦枕这一边,却突然清晰了起来,他身后那些婆娑树影全部消失,只剩下新鲜的断裂树桩、被推倒的雕像。
面色惊惶的两百多人再度出现,有得人,彼此脸部都快贴到一起了,眼前突然有人出现,吓得发出惊呼。
嘭!
狄飞惊棋盘上的一行白子被无形的力量刺激,弹射起来。
这行棋子大多散射向外,落入草丛,有的落入石桌旁边的一方浅塘。
也有两枚弹向狄飞惊,被他探手捉住。
秀气好看的手掌在半空中一顿。
“嗯?”
第141章 闯阵
雷动天和雷恨从林间急奔而来。
雷恨盯着自己的断腕,咬牙切齿面颊抽搐,看起来随时都会返身去拼命,不过他后颈的衣物被雷动天一只手扣住,死死拉扯过来。
“伏杀失败了,方云汉突然出现,苏梦枕冲出了埋伏。”
雷动天一见到狄飞惊,一句话就说明了情况。他说话的时候,胸腔里好像有一个破了的风箱,正在拉动。
狄飞惊把手中的两颗棋子放在棋盘之外,石桌边缘,没有抬头,却好像已经看清了这两个人的伤势,道:“不是苏梦枕的刀法,是方云汉伤你们至此?用了几招?”
“一刀。”
雷动天要抓着雷恨,所以捂着脸的那只手已经拿开,可以看到,从他额头过了鼻梁,一直到下巴,有一条皮开肉绽的刀口,没太多鲜血流出,但看着就像是一条粗大的红色蚯蚓,使他保养得当的青年面孔完全变得狰狞、老朽。
而他另一只手仍然按着小腹,指缝之间有鲜血渗出,张口的时候,破开的嘴唇里也满是血色,像是咬着粘稠的血在说话,“他这一刀,彻底破了我大雷神功。”
这伤口看起来不算太严重,但是刀气透体,使他护体神功的内力尽被摧折、泄露,这大雷神功就算是废了,只剩下一套五雷天心掌法,此时一身功力、战力,恐怕已不足平时一半。
“一刀吗?”狄飞惊听到这个答案之后,好像也有一个难以察觉的停顿。
“看来也是他断了外围的暗索枢纽。”
阵法并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任何奇门阵法都要以实质的物体为根基,形成势,才能沟通气。
所谓势,本质上就是具备独特外表的物体,奇特的布局?沟通了本地的风、水,并使得目睹之人产生种种联想。
比如说,人在看到深邃黑暗的山洞时?精神就会自然的绷紧,担心黑暗之中窜出什么有害于自身的东西?而同时,山洞的存在?也必会影响山间的风向,甚至传出怪声,让远处的人产生更多不好的想象。
这就是一种势。
研究奇门阵法的人?运用众多物体经过特别的布局成了势?就可以沟通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气”?对于人的感官和身体造成更多的妨碍。
不过,要想困住数百个龙精虎猛的江湖子弟?这阵势就不能是一成不变的,必须时时刻刻移动用来布阵的物体。
六分半堂之所以要用五年的时间,耗费惊人的财富?把整个黑白林进行改造,就是为了在地下制造种种机关。
工程完毕之后,狄飞惊只要坐在这里下棋,就能够操控机关,让那些用于布阵的树木基石?顺应他的想法变动。
“坏了暗索?这阵法是不是就废了?”
雷恨急怒交加,听到狄飞惊的话之后,只觉得自己手腕处的断口要比刚才更疼了几倍,“难道我们这一次的行动就彻底失败了不成?!”
雷动天还能镇定:“如果真的彻底失败了,我们现在应该马上撤退。”
“不。只是破了一处机关枢纽而已,外圈的阵势虽然效力大减,犹存几分迷宫效力,就算他破了所有机关枢纽,内圈的阵法,我仍能运发自保。”
狄飞惊继续落子,“总堂主应该已经率人攻打天泉山,五年之计,不能轻弃。不过你们都已负创,且先退去吧,把这里的情况转告总堂主,让他有所提防。”
今天这个围困、暗算苏梦枕的机会看起来轻松,实际上,除了在林中布置耗费的钱财,五年来,在各处的一些忍让失利之外,为了能够让莫北神反叛,六分半堂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金风细雨楼的五方神煞之中,上官中神已死,郭东神、薛西神身份神秘,刀南神的泼皮风部队实际上是大宋禁军中的一批精锐,在京城中可以用,却不能够贸然调出城外。
只有莫北神的“无发无天”,是凌驾在普通子弟之上的精兵,可以随意调派,出城入城,无所顾忌。苏梦枕一有大事,必定启用。
历时五年,诱导这个北方神煞反叛所耗费的东西,在狄飞惊自己看来,要比改造黑白林所付出的代价更大。
这一次的行动,早已经是势在必行,就算没有七辆马车折辱十二堂主的事情,六分半堂也会在近期另找一个理由发动这个计划。
故而,苏梦枕这一次失陷,实在非战之过,而经历这一次之后,如果给金风细雨楼造成的打击不够大,就算再过十年,狄飞惊也没有把握制造第二次这么好的机会了。
………………
嗤!
方云汉将雪亮的长刀从地下拔出,刀身上没有沾染一点泥垢。
苏梦枕感受着身后迷影消散,心中也有讶异之情。
他同样猜到地下可能有机关控制着林中诸物的移动,却没有命令众兄弟发动针对地面的攻击。
是因地下的东西难以辨别,如果只斩断其中一根索,于事无补,更有可能是白白浪费时间,而且除了他之外,其他弟兄也未必能够拥有斩断深藏于地下锁链的能力。
而方云汉能够一刀斩中枢纽,使得外围的大片林木停止移动,说明应当至少有上百根暗索是连接在这个枢纽上的,这个枢纽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此处机关的要害之一。
莫非方云汉还懂得奇门阵法?又或是机关方面的大行家?
其实不然。
方云汉靠的是纯粹的武学技巧,他自从接触到武功开始,已经深深为这神奇的学问,为这前世渴望而不可得的妙术而痴迷,非但反复翻阅抄写所得到的种种武学典籍,也会回味自己经历的各场战斗,从敌人身上学习有趣的、自己尚不能及的武学巧思。
而迄今为止,令他印象最深的对手,无疑是周尸。
所以方云汉在东海郡开山典礼之前,不但自己多次回忆战斗细节,还询问了各个跟周尸交过手的人。
其中高保家提到的那种,靠着足音反馈确定地下根须何在的技巧,就让方云汉很感兴趣,结合他自己修改过的五脏雷音反复琢磨,今日才得以重现此技。
抓住整个阵法掩护雷动天逃跑的机会,判断机关枢纽所在,一击中的。
“我看你们来时之路已清,还不退回去吗?”
方云汉提刀一指,道,“你这个金风细雨楼楼主被困在这里,京中总部又该如何了?”
金风细雨楼的那帮人,刚刚从奇门阵法造成的孤寂幻觉之中摆脱出来,都不知道方云汉是怎么出现的,听他这话,纷纷注目苏梦枕。
苏梦枕只道:“你呢?”
“我当然继续向内。”方云汉长刀垂下,隔着十几米,平缓淡然道,“怎么,你还要同行?”
两人的目光,宛若都不含任何意味的在空中相触。
他们说的就是心里想的,不说的就是不必表露的,无须以眼神做多余的示意。
“沃夫子,茶花,你们两人留在这里策应,若情况有变,助他撤退。”
苏梦枕说着这话,却也不看方云汉是何反应,转身带领金风细雨楼剩下的人立刻离开。
杏色的袍子已经被他抛弃,白色的内袍背后有一大片刺目的血迹,但是他刀还在手,受伤至今都没有一声咳嗽,好像体内的十七八种病魇,也同背上的伤一样,不敢在这个斗志昂扬的时候来打扰他。
这群人原路返回的速度极快,外圈的阵法纵然仍具备迷宫的效果,应该也拖延不了一刻的时光。
沃夫子和茶花恭声应下,他们目光扫及那边的两具尸体,一只断手,还有些没能理清之前的情况,等一眨眼后,再转头去看的时候,却见那个在苏梦枕相反方向上的灰袍刀客,也已经不见了。
远处圆融无缺的树林,以“空气,竹木,阳光,地面”,作为一个整体,完美且自然,使人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看不出一丝缺漏,如无懈可击的大师作品。
可在方云汉消失之后,那整片林影,就像是纸上的图画,时不时的就被莫名的力量扯动,略微摇晃一下。
而每一次这样的晃动过后,整片树林好像会变得更加清晰,仿佛眼睛被清洗了一遍,且渐渐地有了阳光倾斜,落叶微风一并形成的明确方向感,无懈可击的感觉被破坏,变得处处都有空缺,哪里都能走入。
沃夫子这时才醒觉,这样可以随便行动的林子,才是真正的树林应有的感觉。
而此时,方云汉已经再度向林中深入四十余步,他每过一段距离,就会切断地下的一根暗索,积少成多,持续的影响这阵法剩余部分的运转,以确保自己至少不要在这里迷路。
不过,当他再次切断了一根暗索的时候,虚空中好像有一股极强的威胁降落下来,偏偏又无形无迹,不知道如何抵御,令他身体本能的急退了一步。
这一退,是发自身体的本能,但是,退后的脚步还没有落地,方云汉自己的意志已经反应过来,前脚猛的发力抓地,把向后退却的身体,又硬生生拉扯向前急冲。
蓬!
在他原本退后一步该去的方向上,毫无预兆的喷出一团蓝绿色的火焰。
火焰没能触及猛然变向的方云汉,那异样的威胁感就骤然转移到了他面前的空气上。
无色无相的空气,在方云汉的双眼之中,竟好像正在向着无色的琥珀转变,如果胆敢冲入的话,很有可能落得被凝结在琥珀中的蚊虫一样的下场。
然而方云汉速度不降反升,刀光一横,“无色的琥珀”被切着裂缝,大缝隙的周围也有许多细小的裂纹蔓延,他的身体从这无色琥珀裂缝中穿过。
他身在半空,前方本该可以落脚的地面,又在他眼前发生了如梦如幻的变化,霉菌似的绿色迅速扩展,起伏不定,一片实地,突然变成了泛着气泡的腥臭沼泽。
刚才那一根暗索断开之后,方云汉好像已落入了这个阵法更深的一层,在他前路之上,一道道险恶的变化正在发生,或已经完成。
方云汉眼中神光暴涨,目光一扫四下无人,右手长刀旋转反握,往后一收,插入负于腰后的左手刀鞘,左手顺势松开刀鞘,五指向前一握。
呼!!!
空气急剧翻卷,仅仅因为他五指屈握成拳的这个动作,手臂四周就卷起了几道小小的涡流。
他脸上自然而然流露笑意,步下凌虚,当空出拳。
嗒!嗒!嗒!嗒!嗒!
棋盘上,狄飞惊落子如飞。
如果说,黑白林的外圈,是机关为主,奇门法阵蒙蔽感官的效果为辅,那么在内圈,主从关系就颠倒过来。
奇门之“奇”,展露无遗。
一草一木,微风泥土,都能转化成索命的陷阱,夺魂的利钩。
嗒!
当再次于边角处填上了一枚白子之后,棋盘上的绝杀之势已然成形,且已经发挥到极致,虽然还有可以落子的空缺,但狄飞惊捏着那枚棋子,已经不能再顺畅的落下。
就这么一刹那的迟疑,棋盘上所有的白子如同一条蟒蛇翻身,一枚接着一枚的被震翻,棋子翻转与棋盘再次碰触的声音,宛若突然落了一场冰雹。
“你这奇门之道,不过尔尔。”
一道似山间松涛、长风浩荡、空谷回响的吟喝传来。
空中好像有一层频率极低的波纹,伴随着这声长吟从远处扩散过来,狄飞惊面色微动,左手轻抚胸腹之间。
周围的那些青竹随之剧烈地摇动,千百枚竹叶纷飞,细微的破裂声不绝于耳,一条条竖着的裂缝在诸多青竹的表面浮现。
棋盘上最后一片、十枚白子全被震翻,整个棋局混乱碰撞,散落开来。
石桌旁边的水塘有一圈显眼的波纹从左到右撞了过去,然后层层波澜,回荡不休。
方云汉从林间箭射而来,左手负后,右手连鞘长刀往地上一戳,刀鞘倾斜入土三寸,看着石桌旁低头的人。
“六分半堂大堂主狄飞惊?”
“是。”
狄飞惊还是坐着,让人看不清面貌,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长得极其好看,看的极其舒心的感觉,他回答了一声之后,注意到前方刀鞘微动,便唯恐时间不够似的,语速加快了一些,道,“阁下既然来了,必是要杀我,杀我之前,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也好叫我死的瞑目。”
方云汉手已经握住了刀柄,闻言,叹了口气。
无论是谁听到了这声叹息,都会立刻联想到失手摔碎美玉,无奈埋葬名花的惋惜,必然会因为其中的惋惜,感受到几分软弱,认为在一段时间的拖延迟疑之后,发出叹息的人终究会回应对方的请求。
可狄飞惊一听到这声叹息,神色遽变,让人觉得断了的脖子忽然挺直,一直低着得头,霍然昂了起来。
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抬头,谁也想不通他从那声无限惋惜的叹息里面,能听出什么别的意味,以至于变了神色。
但是,好在他抬了头。
他一抬头,
刀光已经迫在眉睫!
第142章 刀下无人
所谓迫在眉睫,就是锋芒刀气已经触及了狄飞惊的睫毛。
这个时候四肢的任何动作都已经来不及阻挡,腰身向后闪避的速度也绝对比不上这一刀之速,于是他只好用“眼”反击。
一般来说,人的眼睛除了眼珠左右转动之外,没有办法做出太明显、强烈的变化。
练武的人,气血充沛,精神强大,所以情绪的力量也更剧烈,才能够经常出现如“瞳孔一缩”“寒芒一闪”的眼神转变,但是这些表现,说到底也只是给别人带来一种气场、精神上的震慑,并不具备真实的杀伤力。
狄飞惊却不一样,他在刀芒触及了睫毛的时候,瞳孔一张一缩,竟然有如针如匕、肉眼可见的气芒直接从眼中射出,打在了方云汉的刀刃上。
叮!
“眼刀”拼上了铁刀,发出了真正金铁交鸣的声响,方云汉的刀略微一顿。
狄飞惊的身体已经骤然腾空后撤,如同兰花葱白的十根手指探去。
这双掌十指看起来像是去抓握,又给人一种正把珍宝推出、把珍爱之物抛舍的感觉,分辨不出手掌间的劲力到底是抓是推。
他用的是大弃子擒拿手,又名大慈大悲弃子擒拿手,只要拿住对手身上任何一个部位,就算是头发或耳垂,都可以立刻制敌死命,是为“天下擒拿手之王”,精微奥妙,独步武林。
这一招,既是放下,也是得到,萦绕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禅机。
也只有这样的擒拿手,才能够抓住机会,按住了如同长虹闪烁的长刀刀背,把方云汉的刀向着棋盘上压下。
不过就在刀身即将切入棋盘的时候,方云汉五指一拧,刀锋翻转向上。
狄飞惊迅速缩手,银光一线闪击,已触及他胸前衣袍。
方云汉隔着石桌棋盘,挺刀直刺。
狄飞惊的身体骤然旋转着向左飞速移动,避开了这一刀,钻旋的足尖在石桌旁边的草地上划过了半个圆弧,与地面似触非触,居然绕到了石桌侧面那个水塘上空。
他脚尖踩水,双手一甩,两片大袖从水塘之中汲取水柱,如同两条绕身旋转的流水蛟龙,水幕张开,把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隔着这层流水看去?内部人影模糊不清,只隐约能分清头、手所在。
方云汉一刀不中?转头看去?刀锋一凝,顺势横向挥斩。
噗!
棋盘上空的空气被他一刀斩出破竹之声,气流的急速变化把棋盘上凌乱的棋子吸上半空?全都追随着长刀挥动的轨迹?急射而去。
黑白棋子在刀背后方连成一片?如同一面黑白交叉的刀旗展开,从棋盘上空扫向水幕笼罩的狄飞惊腰间。
哗!
笼罩狄飞惊全身的椭圆护罩,被方云汉一刀两断,但是水流内空无一物,刚才那模糊的影子?似乎只是一个幻觉。
水幕被斩破?幻觉消失?水花四溅之间?可以看到狄飞惊大半个身体已经沉入水塘之下,只有头颅露在水面上。
所以刚才本以为斩向他腰间的一刀?实际是从他头顶尺许的空中扫过。
被刀锋击碎的流水溅落,方云汉移步追击?手中长刀如燕去复回?方向变化太快,本来跟在刀背后方的黑白棋子,被他逆向回斩的刀身一气击碎。
庞大的黑白二色突然爆发,即使把这些黑白棋子磨成粉之后,再扩张上万倍,也绝对不该有这么大的体量,而这黑白二色也绝非粉末,更像是两种对立色彩的光。
两种光芒扫过之后,黑白林,就真的只剩下黑与白。
土壤,石桌,青草,树木全部都变成了黑色,而这些实质物体之间的空档,则全是留白。
方云汉好像被一种不可思议的神通抛入了水墨画一样的世界里,但他对周围一切视若无睹,长刀继续斩落。
噗!
原本该是水塘的位置,变成了一片黑地,方云汉这一刀斩下去之后,传回的触感,竟然也是真正劈在地面上才会有的感觉。
而跟他刀刃斩击地面发出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一个脚步声。
白风黑林之间,有麻绳束发,手提一把无锋铁剑的年轻人,面朝着方云汉走来。
方云汉周身十成功力流转,看到了这个剑客的面孔,不由双眉一扬,目光又向上移。
黑色的大树顶端,有一身白袍的武者负手站立于树梢,白衣名贵,不过白袍下摆有一个洞,洞的边缘还有一些焦黑,好像是被什么灼热的球体打穿后留下的痕迹。
那武者居高临下,俯瞰而来,面容跟剑客一模一样。
身旁又有重物逐渐压入地下的声音响起,方云汉仰望的视线收回,侧目一瞧,一个劲装男子站在石桌对面,单手按在棋盘上,棋盘与石桌一起向地下陷落。
劲装男子的面孔自然也是相同——与其他两名来客相同,与方云汉相同。
黑色的丛林间又有响声,茂密的竹林枝叶被拨开,走出了此间除方云汉以外的第四个人。
这个人的相貌跟其他人有七分相似,不过看起来更成熟一些。
而且方云汉与那剑客、武者、汉子,皮肤都十分白皙,双唇更纤薄,唇色浅淡,那是少年时重病的影响。
而这个人肤色并不那么白,多了一种在阳光之下恣意生长多年的英朗,且双手乃至脖子右侧都有旧伤疤,短发,背后背着半身高的帆布包。
方云汉见到前几个人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凝重、一点疑虑,但是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就只剩下喜悦、坦然,甚至心胸之间还有一种想要大笑的情绪。
看,我现在可是能够走过更多的山和水,去看更多壮阔绮丽的人与事了。
正如所愿。
那,什么都不能拦我!
他想大笑,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笑之后,闭上双眼。
眼皮合上的过程中,这片黑与白的天地变得越来越狭小,那些跟他长着同样面孔的人也在他眼中消失。
方云汉闭目,挥刀。
………………
哗!
水花溅落,黑白棋子都被那一刀击碎,波澜起伏的水塘之中忽然浮现出了一张棋盘的影像。
这张棋盘的大小刚好与整个水塘的面积相等,黑白棋子遍布,狄飞惊露出水面的头顶,恰似中心一子,而他的双手在水面之下掐出了奇异的指诀。
这整个“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困顿奇门大阵”,最为玄奥,最具杀力的位置,并不是在林子里那些设置了最多机关的地方,而是在这棋盘之侧,在狄飞惊触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有人能够闯过林中所有的布置一路杀到这里来,只要击碎棋子,就能够启动这最后一着……非我之我。
入阵者所看到的过去,甚至未来的自己,并非完全的虚幻,而是阵势映照人心所化,只要心绪中有一点惊畏、疑惧,那些影像都会立刻拥有真实的力量,自伤自伐,杀身杀心。
印诀一成,方云汉的动作果然缓下。
狄飞惊再运“眼刀”,但那一刀只在空中停顿了不足一息,他瞳孔方自扩展,尚未迸发气芒,银白刀刃就继续斜斩而来。
此一刀之下,更挥散出一种无畏无惧、无我无敌的气焰,刀气暴涨,长刀在空中劈出一道轰鸣。
“怎会?!”
狄飞惊一声惊叱,千斤坠、立锥之地、九幽沉降身法等大江南北十一种加速坠落的功夫一并展开。
他身子如同一枚从高处坠入水中的尖锥,猛然下沉没入水中。
可是刀光斩水,方云汉睁眼一刻,刀意雄阔如潮,拔升到了一个让他自己也有些出乎意料的绝峰,内息刀芒和真空刀气重叠成一体,刚猛无俦,整个水塘都被他这一刀砍成了两半。
水塘里的水流从中间断开,左右两边轰隆隆炸起了水柱大浪,甚至露出了水塘底部和四壁的泥土。
有那么一瞬间,水塘里所有的水,都被这一刀激上半空,塘底淤泥出现了一条不知深达几许的长长刀痕。
然而,水塘底下居然空无一人。
轰隆作响的水柱又砸回塘中,方云汉一步跨出,伴随着水浪沉入塘底。
这个水塘六尺见方,深不足九尺,方云汉很快就在塘中搜索了一遍,刀刃扫过四壁,刺入塘底,没有发现任何机关存在的痕迹。
只找到了一块破布。
哗啦!
方云汉跳上岸边,刀尖上挑着那块发红的破布,看着波浪未休的水塘,一动不动,过了良久,才轻咦道:“水遁?”
黑白林的阵法彻底被破,林子里的人终于可以清晰的辨别方向,确认大致的时辰。
此时日在中天,时在正午。
东京汴梁,一场血战正在朗朗晴日之下展开,六分半堂总堂主雷损,率领第三、七、八、十堂主,请出总堂供奉高手“后会有期”,带着四百名弓箭手,三百名先登敢死之徒,攻打金风细雨楼总部所在的天泉山。
金风细雨楼节节溃败,几乎被打上山顶,只能倚靠四楼一塔的阵地苦苦支撑。
刀南神率领泼皮风部队试图援救,却在半路被傅宗书指派龙八太爷及相府的侍卫拦截。
眼看着就连天泉山上四楼之一也要被攻下的时候,六分半堂二堂主雷动天、四堂主雷恨负伤而来,紧接着,苏梦枕率人归来。
朝中刑部总长朱月明、神侯府名捕追命、皇宫中的侍卫统领舒无戏先后赶到,或严辞、或缓劝,双方对峙将近半个时辰后,雷损撤退。
身为六分半堂的总堂主,雷损是一个很有耐心,很有定力的人,他之前带人攻打天泉山的时候,冲锋出招,也都显得不急不缓,见到老二,老四负伤过来汇报情况,他还面不改色,跟金风细雨楼对峙的这小半个时辰里面,他也在言语上见招拆招。
可是,当雷损开始撤退,确定自己彻底离开了金风细雨楼的耳目范围之后,他动作忽然就急了起来,疾得就连其余几个堂主都被他甩在身后。
在半刻钟之内,雷损就赶回了六分半堂总堂,直奔大堂主的那片院落、那座阁楼。
当他进了院子,看到二楼的窗户开着,里面隐约有一个人倚在床头,步子才终于放松,缓了下来。
至少有八个丫鬟、五个大夫,正在这阁楼中忙碌,丫鬟们端着铜盆,铜盆里的水都被浸满了血的毛巾染红,那几个六分半堂拉拢过来的名医,正在急切而小声的讨论着,一看到雷损从楼梯口走来,全都向他行礼。
雷损左手拢在右边袖子里,对这些人微微点头,走到了里间。
里面有一张床靠窗摆着,狄飞惊坐在床头,披着宽松的外袍,隐约可以看到胸前缠着绷带,见雷损过来,招呼了一声:“总堂主。”
“伤势如何?”雷损关切道。
“从右肩至右腿,不算伤可见骨,但挫伤经脉。”狄飞惊又把他的头低了下去,和声细语,“是方云汉持刀所伤,若非是凭借走井法子,我恐怕无法从他手下逃生。”
他就这么波澜不惊的说出了一门名震武林的绝学。
走井法子,可谓是江湖中的一个传说。据说练成了这门奇功的人,只要碰到水就可以借水遁形,来去无踪,近似于神仙遁术。
最近百年以来,练成了这门功夫而广为人知的,只有当年的惊怖大将军凌落石,不过凌落石当初被困在无水之地,马车携带的水缸又被四大名捕中的无情反制,之后四大名捕合力,已将此人诛杀。
走井法子,也被认为就此失传。
谁都不知道,原来狄飞惊也练成了这门奇功,就连雷损在今日之前也不曾想到。
只是雷损并没有过多关注这门妙法,反而注意到另一点:“你身处于本堂五年苦功所修成的黑白林中,还被他逼出了压箱底的绝招,居然仍未能全身而退?那你看,之后针对这个人,我们要如何应付?”
“这人拉拢不得。”狄飞惊先给出立场上的判断,道,“他与六分半堂为敌之心甚坚。”
“我虽然只跟他见了一面,但已可确认,他不仅仅是因为江湖上的名声或者是个人之间的仇怨,选择了这样的敌我立场,而是出于一种更大、更泾渭分明、不可逆转的时局,与我们站在你死我活的对立面。”
雷损捻着颔下疏须,沉吟道:“今日之后,他恐怕会趁势加入金风细雨楼,既然势不两立,务必尽早除之,若要杀他,有何谋划?”
此话一出,阁楼里沉静了片刻,外间那些名医尽量压低了的声音在这种沉默的氛围里都显得格外得聒噪,仿佛在这秋天的季节里,又有了夏日的蝉鸣。
“若~要~杀~他~”
狄飞惊每一个字都说的极重,极清,“那请总堂主最近这段日子,身边时刻聚集各大堂主,并且召回江南的雷门四天王,花重金请出唐门杀手‘一团和气’,与傅相爷密谈,请他派龙八太爷、风派、顶派、显派掌门来相助,与太师府交涉,请动七绝神剑、六合青龙、大开大阖三神君,尤其、务必要请出那个敢以诸葛神侯为宿敌的人。”
这里面每一个名字,每一个步骤说出来,雷损撵着胡须的动作都要慢上一分,听到最后那个人,他的手根本不动了,况且,最后狄飞惊还加了一句。
“如果这些人可以请齐,再请神通侯方应看、刑总朱月明,牵制神侯府及金风细雨楼……”
狄飞惊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心里盘算了一遍,是否还要再加,最后才慎重的把这句话说完。
“当可杀他。”
第143章 狄、雷之见
“这……”
“嗯……”
“他……”
雷损犹豫了三次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往常一直是最相信这位大堂主的判断,今天却显然是要破例了。
“他毕竟只是一个人。”雷损说了这么一句,又连忙补充道,“当然,他到现在为止已经展露出极其不凡的能耐,武功之高,显然已经是当世一流,但是,江湖上的博弈,从来不仅仅是以武功论断。”
“智谋、盟友都是很重要的因素,若说盟友,以方云汉现在的立场,无外乎神侯府和金风细雨楼。不过金风细雨楼甫遭重创,神侯府在朝堂上其实也被蔡太师等处处掣肘,我们要对付他一个人,也许未必要这么急切,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雷损这段话说的很温和,处处都有不确定的词汇,其实这是为了照顾狄飞惊的面子。
他实在是看重这个大堂主,以至于这种私下相处的时候,也不愿意强硬驳回狄飞惊的提议,“还有,若论智谋,他这一回是外来者,占了出其不意,我明他暗的便宜,既然如今他已暴露底力,我想,在智计方面,公平对局,谁也不能压你一头。”
狄飞惊沉默了一下,他知道雷损为什么迟疑,因为要集齐他刚才所说的阵容,六分半堂绝对要付出不菲的代价。
请那些杀手,邀请游走两大派系之间的神通侯等人出面,所需消耗的资财、人情自然不必多提。
而蔡京、傅宗书等人虽说是六分半堂的盟友,关系却远不如主从之间来的亲密,所谓的同盟,本来就是纯粹的利益牵扯。
尤其是,现在六分半堂虽然在黑白林失利,却在天泉山近乎大胜,总的来说还是占据优势的时候,此时去请那些盟友相助,就算那些人不漫天要价,至少也要坐地起价。
那这代价,恐怕会远远超出雷损心中可接受的范围。
“总堂主应该知道,我这次决定发动黑白林之局,同时也没有忽略那七辆马车。”
狄飞惊还想再劝一劝雷损,道,“我不但时刻令人以飞鹰、信鸽回报七辆马车的进程,而且早早下令,让沿途的分堂弟子?一旦发现七辆马车在今日有突然加速?或者有人独自离开马车的行为,务必全力阻截,并释放警讯。以求杜绝黑白林中的变数。”
“然而方云汉却还是突然出现于林中?警讯也没有传达到。”雷损听出他的意思,神色微沉?“你是说,方云汉料到了这一点,或者他有我们目前仍未知的情报网络、深厚根基?探听到了内部消息?才会孤身启程?又小心地瞒过了沿途弟子的耳目?破了黑白林之局?”
“不。”狄飞惊否认,“黑白林之局?在五年改造过程中已把保密做到极致,事先只有总堂主和我知道,如四堂主他们,虽然知道我们花了大笔钱财改造一个阵地,却不知道具体方位,全都猜测是在城中某处。就连二堂主也是到了林中之后才得知详情,消息泄露的可能几近于无。而没有消息泄露的话,智谋再高又怎么能料到这一战,算准了到场的时间?”
雷损:“那他?”
狄飞惊:“他应当只是凭直觉。因为沿途弟子没有动静,猜到前方会有更大的阵仗等着,然后凭直觉选了一个恰当的时间。”
雷损微叹:“原来只是巧合。”
“绝不能以巧合视之。”狄飞惊再度加重了说话的力道,绷带下似乎隐隐有血迹沁出,“一个人如果拥有惊人的直觉,而他又真的愿意相信直觉,不惜脱离一贯匀速行驶的舒适马车,一路全速奔波,直接闯入一个内外隔绝的奇门之林。那他必定能够多次凭这种直觉,破解复杂的困局,取得一次又一次看似巧合的胜利。”
“次数多了,岂能再算巧合?”
狄飞惊微喘了口气,继续道,“有些人,不必智深如海,也能大破远谋智算。就像他的刀法,看起来法度森严,而又变化如意,不会被严格的框架所约束,应当是走在得刀而忘刀,得法而忘法的路子上。”
雷损动容,他自己以前也是练刀的,对这几个字颇有感触:“欲得刀中三昧,已经是一辈子的事业,要追求得刀而忘刀,又是何等高明,看来我确实还不够重视他。”
“可得刀忘刀,仍是表象。”狄飞惊语出惊人,“他的得刀忘刀之路,不像久有体悟,水到渠成,更像是刚刚涉及,他的武功根本,其实是一股破法的狂性。”
“这样的人,做起事来往往不给自己也不给敌人留下余地,切中要害,生死立判。”
狄飞惊真无愧于他的名字,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刚才的惊人之语后,又下了一个论断,“我想,即使他没有盟友之助,既然决心与六分半堂为敌,入京之后,十日之内,必定提刀直袭总堂!”
雷损默默聆听,忽然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这一番话用心良苦,不过刚才听着你的剖析,我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
他不再捻着自己的胡须,而将手掌放到背后,手指时而舒展,时而紧绷,好像仅仅是将要提到那个人,就让这位六分半堂总堂主有些不太自在。
“天赋异禀,狂性绝傲,一入京城就要立下莫大的威名,与当初那个人何其相似。”
狄飞惊听见这话,身子微微一颤,本来只有应对绝命危机时才会抬起的头颅,竟在这一刻不自觉的动了一下。
他知道雷损说的那个人是谁。
多年前,金风细雨楼还只是个小帮派,六分半堂也远没有如今的威势,天子脚下容不得太过强大的帮派势力。
直到那人入京。
他一入京城,草创迷天盟,即设置七大圣主之位,一般的帮派都以“大”为首,以“七”为末,偏偏他特立独行,以大圣主为末座,自居七圣主。
许多人不知他本名,就称他为关七圣、关七。
入京后数个月内,关七便挫败大江南北,南七北八,合共十五家名流高手,夺其秘籍,收其子弟,发展壮大,在京城之中,与各方博弈,无往不胜。
不过区区数年,迷天盟已有数万弟子,独盛于京师。
那个时候,雷损也要千方百计、花言巧语的求娶了那个人的妹妹,才得到喘息之机,借到壮大之势。
可惜好景不长,那个人痴迷武学,竟然在爱侣怀孕之后闭关,却在闭关中出了纰漏,时常见到一些莫名的幻觉,说一些旁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他往地下看,就说地下有大铁虫,肚子里能装上百个人,在隧道里飞奔。
他往天上看,又说天上有大铁鸟,还说有高大的柱子尾巴上喷着火,一直冲上九霄云外,去往未可知的境地,与日月为伴。
他看高山,说有一个强盛的国度,能把宽大坚硬的道路修到昆仑雪山之巅。
他看月亮,竟说月亮上有两个特别臃肿的人缓慢的行走。
他还在金陵,看到一群说着倭语的士卒,拿着会喷射弹丸的铁管,烧杀抢掠,几乎把金陵变成一座死城。
他为此大怒,想要出手杀了那群人,却发现自己的招式,只能从那些幻影上划过去。
为此,关七几乎哭瞎了眼睛,疯疯癫癫的症状更加严重,时狂时痴,时杀时怜。
偏偏这个时候,关七的爱侣因为久未见他,备受冷落,怀疑他已然移情,就到六分半堂去寻他的妹妹,结果几个月后,一番混乱,他那爱侣失踪,雷损的妻子负伤远走,下落不明,而六分半堂多了一位大小姐,被雷损取名为雷纯。
关七得知挚爱失踪,又受了一回打击,几乎彻底疯癫、痴傻,旁的事情全然不顾,甚至逼杀了迷天盟大将,换了两个宵小之辈,作为五、六圣主,迷天盟从此逐年衰落。
可是,关七这样的人就算是疯了、傻了,也少有人敢试其锋芒,迷天盟十几年来,只衰不灭,还保有在江湖上堪称一流的底蕴,正是因为无论京城中的哪一方势力,都没有足够的把握铲除关七。
狄飞惊闷沉的吐气,道:“总堂主要利用关七?可是他疯疯癫癫,锋芒太盛,实难利用。”
“无妨。”雷损胸有成竹,“他疯了这么多年,迷天盟其他六个圣主之中,有两个被我们拉拢,有两个被金风细雨楼收买,还有两个被神通侯方应看收服。若有四个圣主合力,应当足可以蒙骗一个疯子,影响他的动向。”
“只跟方应看交涉,可比方才你所说的那个阵仗简单的多,而关七一人,或许并不比那个阵容逊色。”
雷损有些得意的笑着,“我现在倒是有些担心那方云汉还不够强,或者他十日以内不敢来。”
狄飞惊不语。
雷损唯恐他担忧太多,不利于伤势,即道:“其实,我们还有一个控制关七得杀手锏,虽然难为长久之计,但是紧要关头一用,当有近乎于十成的把握。”
“你伤势很重,听外面那群人说,治起来甚为棘手,就不要太多烦忧,好好休养。”
狄飞惊听到杀手锏三个字,纤秀的眉毛就不可自抑的皱了起来,脸上更浮现出浓浓的忧愁,只是他低着头,旁人也看不见。
雷损深深地为自己想到的这个计划而自得,可看着窗外日头渐斜向西,却无来由的想到了自己的年龄,心绪复杂起来,过了片刻,道:“我送你去个安全的地方,在你伤势大好之前,清一清心,放一放神吧。”
狄飞惊还有些神思不属,道:“全凭总堂主做主。”
六分半堂里这一场对谈发生前后,有人正提着刀,在黑白林四处游走,好像这一片已经残破的林地,还有很多奇妙的东西,可以引人深思,诱人探索。
他不走,茶花和沃夫子也只能留着。
直到黄昏时,七辆马车赶到林外。
方云汉上车。
红日未坠,车马入城。
第144章 兵法从来两个字
“十天之内,我就要让六分半堂大败大衰,在京城之中无法立足。”
方云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七辆马车已经来到了天泉山下。
他还是坐在第一辆马车里面,方脸方肩方眼眶的赵铁冷,侍立在马车一侧,这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已经被掀了起来,里面的人可以毫无阻碍的观察外面的东西。
这天泉山从山脚到山顶,本来有宽大整齐的白色台阶,除了冬季落雪的时候,其他节气里,京城许许多多的人一抬头朝这个方向看过来,总能看到郁郁葱葱的山间有一束玉白色,竖着贯通了整个山峰,令人心胸一畅,似乎也感受到一种独特的庄严、志气。
只不过,现在这长长的白色石阶上,处处染着一些血红色的斑块。
伤员已经抬走,加紧救治,尸体也已经被收到金风细雨楼中,妥善安置,不过那些血迹还没有来得及清扫,还有一些横七竖八落在石阶上的箭支、断刀、破布。
苏梦枕听到方云汉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看着夕阳。
他身影瘦削,背上的伤已经处理过,身边远远近近,至少有数十个金风细雨楼弟子拱卫,仍然显得长影伶仃,脸色阴沉寒冷,夕阳的光芒也照不亮他的脸,照不暖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哀怒,还是在反思。
“你是说,你一个人就要做成这件事情?”苏梦枕转头看着安坐在马车之中的方云汉,道,“不要去做这种尝试。”
方云汉不以为忤,平静问道:“你觉得我做不到?”
“不是你做不到,是……咳!”苏梦枕话说到一半,发出了一阵咳嗽,咳的脸上青筋都凸起,眼中布满血丝,身子也弓了一会儿。
他咳嗽的时候,旁边一点杂音也没有,没有人急着问话,没有人抢着为他回答,也没有人去做多余而苍白的关心。
一切安静的等他咳完之后,才道:“我见过了你的刀,卓然高深,少有人可以匹敌,但是六分半堂总堂之中,至少还有三四个人可以暂且抵住,而除了这些高手之外,他们总堂里最近召集的、十日内可增加的,至少能有两千弟子,其中不乏忠勇死士。任何人要想以一己之力破了他们京城总堂,都是一件近乎求死的事情。”
方云汉点头:“还有吗?”
苏梦枕闭口,一旁的杨无邪则会意上前,道:“方少侠,你想要十日大破六分半堂,无外乎直摧首脑一策。不过六分半堂总堂,不动瀑布所在,所置机关陷阱莫测、歹毒之物未知,雷损出身于江南霹雳堂雷家,他们总堂之中应当也有不少霹雳堂秘制火药暗器。急火无情,何以血肉之躯试之?”
方云汉只笑了笑,道:“你就是童叟无欺杨总管?”
杨无邪拱手行礼:“是。尚未谢过方少侠仗义出手,在黑白林中援助公子一事。”
苏梦枕又道:“但这十日之内确实是一个好机会。”
杨无邪立刻明了,解释道:“六分半堂今天的算计,虽然没有全盘成功,总体仍然是被他们取得了优势,这种情况下,人总是会有些松懈。”
“即使精明机警的人会反复告诫自己,试图保持沉稳冷静,这种自负的心态也会在细微处体现出来,比如说,雷损短时间内,恐怕不会再愿意付出比此番更大的代价,来做一些未必会成功的进攻尝试。”
杨无邪语罢,方云汉闻弦歌而知雅意,道:“所以这是个机会,但不是一个人的机会,我至少应该请金风细雨楼相助?”
“是互助,这也是你在帮我们。”苏梦枕直言不讳。
“很好的提议,可惜,我到京城来,是要来做主的,既然刚才已经说出了那句话。”方云汉看了看西天的晚霞,“又怎么好夕言夕改。”
他侧眼看晚霞的时候,只是随意一扫,却让站在天泉山脚下这些人,所有能够看到他的那些金风细雨楼弟子,全都莫名的将马车里的这个人,与西方天际正壮阔的霞光联系为一体。
这人分明是坐在马车里面,却好像身处于比车外人更明亮十倍的地方,那把一千三百两银子购买的名匠宝刀,靠在他膝侧,以右手按上了刀柄末端的圆珠,掌心下好像含着一团圆润的光,继续说道,“你们既然不信,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十日之内,等我功成,金风细雨楼大可以趁机尽情夺占六分半堂的产业,不过,往后你们也要无条件的配合我所示意的行动。”
此话一出,天泉山石阶上下的这些人全都脸色微变,苏梦枕鬼火一样的目光骤然盛了一盛,道:“原来你到京城来做主,是要做我金风细雨楼的主。”
方云汉面不改色,只道:“原来赌约未成,苏公子已经预感自己会败了吗?”
“这个赌我接了,不过我要加一项。”苏梦枕不受激将,但他本来就勇于接受任何挑战,道,“十日不成,你也必须要活着,我要你承我金风细雨楼五方神煞之中天神煞位。”
“呵。”方云汉手中连鞘长刀向前一挑,袖子里甩出几个小小的瓷瓶,落在杨无邪手中,刀鞘将车帘抖落,视线被隔绝,声音却没有被阻断,“金风细雨楼日后大有可为,好生修养吧。苏梦枕,那些药你可以看着用一用,对你的伤应该更有好处,再会!”
赵铁冷一直安安分分的站在马车旁边,到这个时候才跟杨无邪对上了眼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就重新错开了目光,挥起马鞭,仿佛很满足于自己现在这个车夫的身份,驾着马车从天泉山下离开。
这七辆马车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王小石早在进城的时候,就自告奋勇,要去置办宅邸。
王小石虽然人生地不熟,但是有方云汉前言在,什么事情用钱开道,总是会变得顺畅很多。
等七辆马车到了之前约定重聚的地方,王小石已经在那里等候,表明一切已经安排妥当,只等付清尾款。
于是方云汉挑开了第六辆马车,从中搬出了一个箱子,里面竟然是满满一箱白银,钱货两讫,卖家喊了人来帮着扛钱,满脸欢喜的离开了。
方云汉和王小石进了宅子,赵铁冷则驱使着七辆马车绕到这座大宅子后门,那里有马厩。
这座宅院确实不小,七架马车从前门绕到后门,就费了好一会儿。
在独自驱策马车的过程中,赵铁冷频频转动着眼珠。
之前在天泉山下跟杨无邪的那个对视,按照赵铁冷自己的理解,是要他作为一个双方心照不宣的传信者,在金风细雨楼和方云汉之间传递消息,当然,同时也肯定肩负着一些打探方云汉背景来历的任务。
方云汉本人无懈可击,赵铁冷在他面前,总是难以克制自己的紧张,王小石倒是好说话,却也对方云汉的情况知道的很少,要打探其背景来历,最明显最可能有线索的地方,莫过于无人乘坐的那五辆马车。
今天其中一辆马车已经打开,里面装的是白银,那么其他四辆,是不是也只装了平平无奇的白银?
赵铁冷没有因为这个猜测而感觉自己靠近了真相,反而觉得更加好奇。
其实在赶往京城的路途中,赵铁冷也有很多次跟这些马车独处的机会,但是那个时候,他总有一种自己如果敢碰到无人马车车帘,下一刻手掌就会被切掉的惊惧。
而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方云汉终于表现出明确的立场,让他更有底气,还是什么其他原因,赵铁冷那种草木皆兵的危机感消失了。
他把马车全都停到了宽敞的后院之后,犹豫再三,双耳立起,全身连头发丝儿都透着一种小心,敏捷而轻巧的掀开了一辆无人马车的车帘,迅速把手掌按到了车中的大箱子上。
赵铁冷练的是铁布衫,就跟金钟罩一样,铁布衫是江湖中最常见,最粗笨,最浅显的硬功,但是当年达摩祖师的金钟罩,天下高手的神兵利器都破不得,铁布衫真正练的好了,也能从浅而深,从平凡中见真谛。
他这一手按下去,就能够大略知道一个物体的质量,材质,内部大致的结构,粗略的判断出会不会有暗算机关。
论武功,赵铁冷可绝不会是排在六分半堂第十二位,金风细雨楼的西神煞,才是跟他真功夫匹配的地位。
所以他虽然小心谨慎,心怀戒惧,但是这一掌按下去的时候,还是很有自信,然后他就愣住了。
空的?
………………
前院,方云汉正在洗手。
买下这座宅院的时候,卖家已为他们雇好了佣人,一个年纪大些的妇人,还有四个年轻姑娘,五官品貌绝不算丑,但也肯定算不上好看。
会出来做这种活计的,家中大多贫苦,自然从小就要风吹日晒,皮肤粗糙,气质仪态更绝不能跟那些官宦人家的小姐相比。
不过方云汉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王小石更是几乎对这几个姑娘的照顾,感觉有些受宠若惊,很不适应,他非常礼貌的道谢之后才开始清洗自己的双手。
铜盆里面的是井水,很是清澈,手掌伸在里面,清洗过后也看不出来水质有什么变化。
只有王小石这样习武之人的触觉,才能够察觉到皮肤纹理之间的药粉被冲刷干净。
这些药粉本身并没有什么害处,但毕竟是沾在尸体身上已经有好些天了,两个人都洗了很多遍。
在那个老妇人和其他侍女看来,他们两个把自己干净的手洗了又洗,未免有些奇怪。
不过更奇怪的是,她们几个,刚才明明在前门等候,却没有等到有人从门外过来,反而看到这两个宅院的主人,突然就从屋里面走出来了,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
好奇,但不敢问。
等到赵铁冷进门的时候,两人终于洗完,擦干了手,把水泼了。
方云汉给了些钱,让老妇人带这些姑娘去准备晚饭,自己则带着王小石进了屋内,把之前发生的事情略微讲了一下。
“你真要孤身对付六分半堂?”王小石倒并不显得这么惊讶。
也很奇怪,跟方云汉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之后,他总觉得这位方大哥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甚至有时候,王小石半梦半醒之间会忽然觉得,方大哥这样的人,本该会直接提刀杀上京城,砍死那个荒唐的天子,一次不成就来十次,从早到晚,从今到明,不死不休。
当然,等他清醒一点时,又赶紧警告自己想法不可太放肆。
所以对于方云汉所说的赌约,王小石没有震惊,也没劝说,只是脸上挂上了忧虑之色。
方云汉顺手翻开屋内桌上崭新的茶杯,提着茶壶想倒茶,却发现茶壶是空的,只好又放下,坐在一旁,从容道:“小石头,你不会以为我真就一腔孤勇,独闯重围吧?”
王小石笑道:“当然不会是独闯,至少我也会去。”
“不,这座宅子现在也很重要,也需要你帮我坐镇。”方云汉轻敲桌面,王小石目光顺着往地下一瞧,似有所悟,微微颔首。
方云汉又道:“赌约已定,去,当然是我一个人去,但是以少敌多,也须谋略。我听说天衣居士博古通今,兵农百艺皆有涉猎,小石头应当也读过兵书。”
“是。”王小石点头,道,“我大宋神宗皇帝年间,由《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六韬》《司马法》《三略》《尉缭子》《唐太宗李靖问对》,合成《武经七书》,其中巨细无遗,备述兵法之奥妙,我从小研读,不过等我熟记之后,师父却说,兵法是以借天时地利人心之狡策施诈于漫漫千军,七经不过一句话。”
“此言大善。”方云汉听了这话,心中不由谦虚几分,道,“兵法,有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家之分,我进来也读兵书,有些浅见,自古以来,兵法不过是两个字。”
王小石故意道:“兵和法?”
方云汉一笑,并不反驳:“正是兵和法。兵是正,是最本质的实力,自身实力不足,什么巧策都是镜花水月,无根之木,所以任何计策到最后,往往都是实力比拼。法是奇,是用来规避对方强肾处,发扬自身长处,变相权衡双方的力量的手段。”
“想要出奇制胜,要么在意想不到的时间出击,要么让意想不到的人物动手,要么,就是以敌人意想不到的途径登场。”
笃笃!
方云汉的手指又敲了敲桌面,低眸浅声,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与他人听,道:“既执天刀,多少也该用些兵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