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白雾妖魔影
被砸进来的人是王宗,已经断了气。
接着,寨子外围那一面木筋土垒的墙壁轰然倒塌,烟尘之中,露出了外面一身白衣的少年,和他背后地面上那十几具尸体。
十几个人都没能来得及发出惨呼,包括王宗、安氏兄弟这些平时能够以一己之力抵敌数十人的勇悍之辈。
安无声老眼一缩,两只眼睛的瞳孔隐约上下拉伸、向内收拢,好像变成了两根竖线,在安氏兄弟的尸体上用力的盯了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到方云汉身上。
“你是谁?”
“你就是安无声?”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两种视线碰触,二者之间的空气温度似乎因为两边目光之中蕴含的力量而骤冷骤热,竟然发出轻微的哔啵声响。
方云汉心中大疑。
这人身上有一种极为阴冷的感觉,跟主世界的这些武术家以雄壮体魄达成的威势截然不同,那两个池子里的形状也颇为诡异。
尤其是那个充斥着多彩液体的池子上空,浓稠无比的白雾居然凝聚不散,越来越浓,就像是悬在半空中的一块巨大云朵状白玉。
他这里满是疑惑,安无声却好像通过这一眼对视确定了某件事情,脸上神色急变,嘶声大喝道:“你也有这种力量,你也做了那个梦?该死!”
这个苍老的海盗有一种获得了稀世珍宝之后沾沾自喜,却骤然发现此物并非绝无仅有,心里的那种自负、喜悦,高人一等的感觉,立刻从世上最顶端的高度打了个对折。
巨大的落差,让他对另一个拥有者爆发出了极强的杀意。
这种杀气,甚至还要比他刚才看到自己侄子、得力手下丧命所产生的怒气更重。
已经干涸的血池之中,那具头发灰白,双眼木楞楞睁着的尸体,好像对安无声的情绪变化极为敏感,两眼突然蒙上了一层暗红色,呼的一声从池子里面窜了出来。
这明明是一具尸体,四肢的关节却并不僵硬,窜出来的时候,灵巧的可以比拟羚羊,凶猛的更胜于猎豹,这种力量冲击的感觉更仿佛是一头发狂的大象。
他一脚踩在池子边沿的时候,周围一米多半径的夯实黄土,都一起向着池中塌陷,远在数十米外的方云汉也能感觉到因为那一脚而产生的地面微震。
“太笨拙了。”
面对从数十米外飞扑而来的怪物,方云汉口中只吐出四字评语,骤然腾空,超过了怪物的高度,一脚高抬劈落,正中飞身扑来的怪物后脑。
轰!
两人一同坠地,刚才倒塌的那一段墙壁被趴着的怪物压碎,怪物的头颅更深陷于地下尺许,看起来就像是趴在地上的一具尸体没了头。
但方云汉的脸色却有些意外?他这一脚?何止千斤的力道?居然没能把这人不人尸不尸的东西头颅踩扁。
甚至这只怪物遭受了这样的打击,浑然无事,两只利爪还对着方云汉的腿挠了过去。
方云汉略微向前一跃,连续重脚走了三小步。
一脚落下的时候,脚后跟重击怪物后颈,踩断颈椎。第二脚跺下,内力渗透,震碎心脏。第三脚踩在尾椎的位置,把整只怪物的腰部踩的凹陷下去。
看来这只怪物仍保留着人体的部分特质?比如说头部颅骨最硬,而其他如脊椎这些部位虽然也比常人的强度超过太多,却还不至于一击难断。
“住手!”
安无声看见这只怪物如此惨状,终于忍不住离开了尚未炼制完成的五毒迷障池边?亲自对着方云汉动手。
他练的是蛇形拳?本来是狠辣刁钻的手段,可自从一个多月前从梦中得到了那门武功之后?现在他再次出手,诡秘之中就多出了几分大气,五指成爪探出,不像是蛇,而像是一条摇头摆尾的蛟龙。
整个人的身体以手爪为前端,龙腾虎跃,直击方云汉,他所过之处,阳光莫名变暗,手指的指甲好像在光线的变化之中违反常理的急速生长,却并不是长成甲片的形状,而是尖端内卷,如同蟒蛇的獠牙。
方云汉轻啸一声:“这就是你的依仗?”
他一拳直击,既是南天神拳也是赤手凶拳,凶残的拳法内力使得他整条手臂附近的空气旋转流动起来,保护要围绕着他的这条手臂形成一个小型的风暴,高速的气流被内力引导着环绕在拳头上,在他出拳的时候,也像是火炮一样将这股气流喷发出去。
轰!
无色无形的空气在这一拳的力量操控之下,变成了肉眼可见的白色激流。
安无声老脸拉长,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避无可避的被这股激流一撞,飞扑向前的身体猛然一震,倒退向后,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两条长沟。
他双手平举,十根獠牙似的指甲死死顶着那股白色气流,不断发出好像有刀剑斩击在獠牙上的声音,一口气退到了十米之外,才好像将这股力量消耗殆尽,白色的气流终于淡化,在眼前消散。
然而,那个打出了这一拳的少年已经不在他前方。
“你就这点本事吗?那是谁给你的胆子去扰乱我的大赛?”
幽幽的声音从安无声背后传来。
安无声正要转身,一只手掌已如同从悬崖上坠落的巨大铁块,带着让人难以想象如何在这短促的时间中,爆发出来的巨大风声拍在了他的头顶。
嘭!
安无声浑身剧颤,身上的衣服猛然炸裂,只剩下了几根破布条,数不清的血色细线从他皮肤各处浮现出来,如同成千上万条小蛇集聚在一起,却还是在上方巨大的压力轰击之下,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要被打出安无声的皮肤之外。
但那些血红色的细线终究没有真的被打出体外,而是像铸成了一具人形的坚固保护壳,让安无声像一根足够硬的桩子,被拍入了地下。
此时,他们两个所站的这个地方是两座池子的中间,看起来就像是用泥土在一座大池子的中线上筑造起来的屏障,屏障的厚度只有四尺左右,安无声整个人的体积被超乎想象的速度“钉”下去之后,整个屏障当场出现了巨大的形变。
像是一个长方体的面条被锤了一拳,整个“泥土屏障”有大半碎裂、崩塌。
两个池子就这么被打通。
那个装着多彩液体的池子周边的玄妙图案被毁的一塌糊涂。
浓稠无比的白雾,像是炸药被引燃一样,在图案被毁的一刹那,千倍万倍的膨胀扩散。
大雾茫茫,卷起狂风。
方云汉看这雾气诡异,怀疑其中有毒,却没有预料到这种变化,以真气护体,也在一瞬间被冲的飘出去十余米。
落地之后,四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还在汹涌的扩散,方云汉能看到一条条一缕缕的雾气在护体真气之外飞速的流动。
四野茫茫,已经辨不清方向。
他凭着记忆中的感觉,纵身回到了刚才把安无声打入地下的地方。
那些彩色的液体在流向另一个池子的过程中就飞速的蒸发,化作更多的雾气,眨眼间蒸发殆尽。
这里只剩下另一个池子中的几具干尸,安无声的身影消失不见。
方云汉凝眉倾听,想要从大雾风声之中听出人体移动的声音,却一无所得。
这茫茫大雾,连他的眼力也可以阻碍,大概只能看清十米以内的东西,他缓缓走动,来到刚才那只怪物被击落的地方,这里只剩下一个人形大坑。
而人形大坑不远处那十几具尸体,都已经变得皮包骨头,干瘪如柴。
“僵尸?做梦?”
方云汉转身跳上了寨子入口处的门楼,踏在那座木楼的顶端,轻身飞纵向上,约莫离地将近三十米的时候,眼前雾气一清,豁然开朗。
他借助滞空的这一点时间扫视各方,发现这大雾居然已经快要把整个鱼尾岛都笼罩进去了,但是大雾流泻扩张的速度已经大大减缓。
落地之后,方云汉又重复试了两次,基本可以确定,这片雾气在笼罩整个鱼尾岛之后就会停止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消散,但是高度也保持在三十米左右,像是一个半球形的大罩子。
“能做出炮轰大擂台赛的事情,应该不至于被这么一下就吓破了胆吧。还想拿我们喂僵尸的话,这白雾就是你的主场……三十米高……”
方云汉喃喃自语,手掌摸着这一座用来站岗放哨的木楼,目光转向了寨子里除了木楼之外最高的那座厅堂,若有所思。
正值盛夏,营寨之外茂盛的丛林枝叶,在白雾之中显得娇翠欲滴,只是无风,无虫声,也无叶声。
仿佛天地寂寂雾中,只剩一人。
………………
“怎么突然起了大雾?”
鱼尾岛的边缘,周立生和鲁春堂刚游过来,就陷入了莫名的大雾之中。
阳光被雾气遮盖,这座岛屿立刻变得阴冷起来,鲁春堂控制着呼吸,小小的吸了一点雾气,以他在贺连大草原上用各种毒物锻炼过的体质,没有察觉出任何有毒的迹象。
“就是普通的雾,但是海边的雾来的这么快吗?”
他很快为自己的戒备感到好笑。
贺连大草原上的祭司,是全天下公认得用毒行家,可就是他们也没听说过有能够在这种庞大的雾气中下毒的手法。这种事,怎么也不可能是人为的。
另一边的周立生也是同样的想法。两人原本相距不远,却在白雾之中不辨方向,几乎背对着走动起来。
鲁春堂所去那个方向的丛林之中,有如同蟒蛇游动的细微声音在荒草间传出,但只不过传递出一两尺的范围,就像被白雾吸收了一样,再不可闻。
第116章 已死的……强者
鲁春堂的尸体随着鲜血咕噜咕噜被吸食的声音,逐渐干瘪下去。
安无声扶着一棵树站着,气喘吁吁。
他刚才逃出来的时候,伤势重得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只好驱使活尸先吸干了周围那些手下的尸体,就算其中有他的侄子,那时候也顾不上了。
这终于让活尸把脊椎骨重新连接了起来,并传递了一部分精气,让安无声恢复了一些力量。
可是就算这样,刚才他们两个埋伏鲁春堂的时候,还是差点被这个黑汉子反杀。
北漠王庭的贺连霸极道,被他练到肌肉一鼓,如钢似铁的境地,恐怕在整个北漠王庭也没几个人能比他更强。
要不是活尸脖子折了还不死这一惊悚的事情,让鲁春堂出现了一刹的惊讶呆滞,露出了致命的破绽,恐怕安无声就要继续逃了。
“但事实终究是我赢了。”
安无声感受着活尸吸血的时候,通过一种莫名的联系,传递到自己体内的精纯元气,看着体表那些散乱甚至好像要破裂脱落的血色细线,又渐渐恢复了光泽,刚才被打之后,惶然失措的情绪逐渐被压下。
“好运,还没有离我而去。”他念叨着这样的话来坚定自己的信心。
安无声一直认为他是幸运的,回顾他过往的经历,他的幸运几乎已经达到了一种可以认为自己“天命在身”的程度,每一次遭遇低谷的时候,后面总有更大的好处等着自己。
在小时候,他只是海边渔村里的一个小混混,每天无所事事,招惹乡里闲话,可是有一天他在海边遇到一个半死的拳师,那人因为被仇家追杀,受了重伤断了手筋,却还有制服这个小混混的力量。
安无声被那个人威胁着,把他带到自己家里住下,伏低做小,察言观色,竟然哄的那个人把他收为徒弟,暗中教他一些拳术,又给了他一笔钱,假装慕名而去,到那个仇家的拳馆里学艺。
后来他把两家武学融会贯通,悄悄设计,把两个师父都害死了,准备窃夺拳馆,却被朝廷的人发现,只好流亡外地?又因为水性和身手都不错?被海盗看中,没过两个月,他就夺了那伙海盗头领的位置?占领了鱼头三岛。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鱼头三岛不过几年的时间?原本一百多个海盗,就像滚雪球一样,膨胀到了接近万人,威风八面,随意出入都有上百人簇拥?简直觉得皇帝老子也不如自己。
后来官兵围剿?他抵挡艰难,本来已经有了从鱼头三岛逃走的意思,却又遇到叶飞虎来投靠?牵起了跟西海各岛的一些关系,用大量的火炮,高明的海战守住了这三座岛屿?有了海盗之王的名声。
等他这两年觉得早年打拼的暗伤发作,精力滑落,竟然又恰好在梦中得到了那门神乎其神的武功。
那门功夫叫做《天蛇尸助大法》,虽然好像并不完整,但光是前面的部分,若能练成,就可以打破寿命极限,活上几百年光阴,甚至还能驾驭群尸,操控蛇虫,入水不溺,入火不伤。
他将信将疑练了数日,果然有些感觉,越练越是深信不疑,大喜过望,立刻谋求修炼后面步骤的方法。
这门功法最开始不过是仿照天蛇的呼吸吐纳,只有疗养伤病的作用,算是基础中的基础。要想更进一步,就需要练出活尸。
按照功法记载,取七日未葬之全尸,埋在风水**之中,用石灰覆盖,依照秘法每日用特殊仪式浇血、祷告,要三年时间,才能让尸体有自行坐起的异状。再过三年,化作僵尸,躯体僵硬,蹦跳而行。又过三年,才能练就活尸,动作如猛兽,迅捷凶悍。
这时,修炼者用秘法驾驭活尸,则每次活尸吸血,都会把最精纯的精气反馈给驭尸者,让驭尸之人可以安坐辟谷,凝得玄奥气机,打破寿命界限,从此能够施展功法中记录的,如制作瘴气、巫蛊咒人等手段。
如果只是这样,安无声应该至少要再练九年,可那功法中还有一句“若有百年不朽之尸,可以调换秘仪,三十六日夜即可功成,再于七日内寻七名洗髓换血者,供养活尸,则驭尸之人,可直入天蛇大法大成境界”。
那个时候,安无声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天助我也。
从他潜入周家偷走了第九代海皇的尸体开始,这个局就布下了。
用海皇金身炼制活尸,派人炮轰大擂台赛,挑衅当世仅有的那些洗髓换血的武人,把那些心智不坚、可能被海王威吓溃逃的乌合之众先行调走,不惜用剩下的所有心腹精锐来继续激怒这些顶尖武人。
最后让他们不知不觉沉浸在金银五毒瘴气之中,方向不变,五感混淆,再一个个猎杀。
这一局若是成功,安无声将一举超越当世所有拳师,长生不死,到时候就是称神夺帝也未必不可。
前面一切都很顺利,可他瘴气尚未完成,就有一个从没听说过的家伙闯入,展现出了全然超出安无声从前对武术家认知的力量,让他心胆欲裂。
未完成的金银五毒迷瘴爆发,不但毒力效用大大减低,还缩短了时效。原本能够笼罩鱼尾岛至少五天五夜,现在恐怕只能维持几个时辰。
但是,在这样的瘴气之中,只有安无声的视力、听力不会受到影响,他优势很大。
而且他终究是已借着瘴气爆发逃出来了。
这就让他觉得自己又行了。
‘天命果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这次的事情不过就像以往的那些困难一样,只会给我带来更大的好处。’
‘没错,功夫练到了骨子里、洗髓换血的海王,肯定也远远比不上刚才那个人,等我先干掉其他人,治好了伤,变得更强,再去把他也变成大补药,就能超过秘法记录之中的效果。没错,这不是天降大祸,这是意外之喜呀!’
安无声越想越是激动,呼吸急促,那些白雾在他口鼻之间随着呼吸进进出出,越来越笃定的心态,彻底压过了刚才几乎被那个人打死的惊慌后怕。
鲁春堂的尸体这时候已经被吸干,安无声的目光放到了数百米外的周立生身上。
区区数百米的距离,如果是在正常状态下,别说刚才那种剧烈的打斗,就算是安无声小声的嘀咕,周立生都能听见,可是因为这些白雾瘴气的存在,他对身后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甚至察觉不到有东西从他身边十几米外绕了过去。
在周立生的眼里,此时这座小岛上一切都沉浸在白雾之中,无论是地上的石子,还是随处可见的那些野草,藤蔓,树木,都是随着步伐的前进,而从雾气之中一片片的显露出来。
有时候,相隔只剩五六步,才会突然看到一棵大树从雾气中来到正前方。
雾气中的草木都是如此静谧,叶片上积聚的水滴坠落时什么声音也没有,整片丛林之前隐约还能听到的聒噪虫声,也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
走着走着,又是一棵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的树,出现在右前方。
不对,不是树。
那是个人。
周立生小心翼翼的又靠近了些,见到了那人略微低垂的面庞,呼吸一窒。
“老祖的金身!!!”
就在他发出惊呼的这一刻,已经靠近到他背后四五米的安无声,脸上有一道蛇影游过,双手呈爪,向上一撩。
天蛇大法中记载着真气隔空杀人的手段,虽然之前面对方云汉的时候,安无声根本没机会用出来,但这种手段对于武术家来说实则非常隐秘,难以戒备。
周立生脚下的影子忽然变得潮湿,一缕如果有若无的利刃痕迹从影子里弹射出来。
周立生耳朵一动,终于听到不对,急忙闪躲,可惜那隔空真气不止一道,他闪过了必死的一击,抓着棍子的右臂却被切断。
人说十指连心,手指如果折了不亚于锥心之痛,现在断臂之痛,又不知要超过多少。
可毕竟是曾经在百日大擂台上撑了几十天的大拳师,周立生竟然面不改色,只是牙关紧咬,立刻旋身用左手去抓那根银晃晃的长棍。
大拳师如果有趁手的兵器,跟空手的状态,实力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只要棍子还能到手,他还有希望。
可在这时,
嗤!
始料未及的致命一击来自身前。
死了一百五十年的老祖宗居然抬起手,刺穿了自己心脏?!
周立生喉头一堵,死不瞑目。
活尸开始汲取他的血液。
后人的血液回到了老祖宗的身体里面,开始进入血管,血液中最精纯的元气被剥离出来,通过莫名联系传给安无声,但那些驳杂的精气是会被活尸自己消化的。
连吸了两个高手的血液之后,活尸体内的血开始运行到大脑的位置。
人如果死了,大脑自然也就死了。可是海皇的尸体,本来就在一百五十年后仍保有活性,外表如同活人,如今更是被真正的“激活”,成为活尸。
当血液供于大脑,活尸那双被暗红色覆盖的眸子,似乎多了一层别的光泽。
那根仍然被右手握着的银色棍子落在面前,活尸吸干了周立生之后,亳不浪费的蹲下来,拿起了断臂,手掌触及了那根棍子。
尸怪的动作陡然出现了一息的停顿,木楞的眼珠像是生锈的轴承一样艰难的转动了一下。
“周……”
一百五十年没有用过的声带,挤出了变形到根本听不懂的字音,在享受着精气疗伤的安无声耳朵里,只是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吼。
他看周立生已经被吸干了,就喊着活尸离开。
活尸的头微微歪了一下,灰白的几缕头发和胡须因为重力得影响,同时变了一个角度,身体没有动弹。
安无声一愣,回忆起天蛇大法中的记载:“对了,活尸智能低下,如同野犬,刚开始要操控如意的话,还得渡入一点驭尸者的真气。”
他走过去,在活尸肩膀上按了一下。
片刻后,活尸乖乖站起,跟着他去搜寻下一个猎物。
第117章 工具人下线
鱼头岛上的海盗营寨已经全部被打穿,就连龙口郡的水军都已经登岛,所有最先抵达岛上的大拳师,已经全部进入了鱼腹岛,有的仍然在一个个营寨的打过去,也有人直接选择冲向鱼尾岛。
安无声带着那具活尸在雾气之中游荡,向着鱼尾、鱼腹岛间隔最窄的地方靠近,其间又遇到了三个参赛者,活尸之前被打出来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安无声更是开始超过了之前与方云汉交手的程度。
他在雾气之中,已经不再是只能利用不受阻碍的视力和听力,更可以通过咒法,有限度的调动一些瘴气,迅速让某个地方的瘴气浓度提升。
他在那些大拳师最有可能选择的涉水处——两岛之间水面最窄的地方开始布置,雾气流转,把这方圆百米变成一片纯白,但是由于此时整个鱼尾岛都被白雾笼罩,这个地方的雾气纵然浓了一些,也并不显得太过突兀。
安无声没有想错,这个地方确实是那些从鱼腹岛过来的人最有可能选择的渡水地点,他刚来到这里两刻钟,就有人闯入此间。
那人是击断了一棵树,让树木的主干浮在水面上,脚踩着树干渡水,速度很快,手上抓着一口灰蓝色的布袋,搭在肩头。
踏上了鱼尾岛之后立刻就陷入迷雾之中,这雾气之大,竟然让他也只能看清五六步以内的东西,令这人略微有些惊讶,却没有停步,继续向着这座小岛深外前进,只是走动的时候,习惯性甩一甩那布袋,试图让身前的雾气能多散开一些。
待走了数十米,这人忽然停步。
他皱着眉,千锤百炼的身体没有感受到任何中毒的迹象,但是心中总有一种阴翳的感觉渐渐滋生。
周围太过安静,让一路上走来,听惯了叶声虫鸣的双耳有些空虚,五感好像缺失了一片。
这人低下头,地上的一颗石子,在他视线之中竟有些浮动,石子边上的一株草,更是变得歪歪扭扭、晃动不休,一片草叶在晃动的时候至少有四五个弯曲处。
就好像是一株草倒映在水面上,而水面起了波澜之后,那青草的倒影随之浮动的模样。
在这个人的双眼中,地面上的一切都像是变得处在深水之中?所有的东西都在浮动、摇晃,本来就暗淡的光线?角度变得更加古怪?忽明忽暗。
就在他的感官变得怪诞起来的时候,几道锐利暗淡的气刃,从此人脚边阴影之中探出?无声无息的斩向要害。
隐藏在他后方的安无声驭气斩去?眼中是势在必得的光芒。
这人所受到的瘴气影响要比之前鲁春堂他们强烈了何止十倍?别说是这无声无息的偷袭,就是一把大刀迎面砍过来也未必能够做出正确的反应。
可是,气刃刚刚斩出,这人好像未卜先知,脚背一弓?身子忽然向左平移?用一种毫无烟火气的行动方式避开了突袭。
在他原本站的地方?土壤上出现了十个小小的漩涡状凹陷。
大齐南方佛门的铁桥拳?有狮子形、麒麟步,就是十根脚趾发力?练到大成之后,就算在烂泥上走过?也不会留下完整脚印?只有十个脚趾劲力产生的螺纹。
不过他刚一闪开脚下的突袭,上方就有一道暗影压下。
隐藏在树上的活尸从空中扑击下来。
这种从上而下的攻击,最大的缺点就是变化不够灵活,容易被人击中要害,但是活尸根本没有常人意义上的要害,这样的埋伏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呼!
被埋伏的人——吴广真肩头上的布袋忽然弹起,不知究竟是何种材质的口袋,在他右手五指一甩一拧之下,其中每一根纤维好像都紧密的搅在了一起,形成了一根硬度不逊于钢铁的长棍。
嘭的一声,活尸从半空中被抽落下来。
但是它的硬度和质量,都接近于某种金属的雕像,手臂硬接了如此迅猛的一棍,竟好像没什么伤势。
它落地之后,本来应该立刻再扑上去,却在看到吴广真持棍摆出一个架势的时候,停住了所有动作。
背部弓着,双手摆在胸口,似乎要探向前方,双脚弯曲,此时活尸的动作其实显得有些猥琐、滑稽,但是它在刚才那种极速的动作中说停就停,又表现出了让人完全无法与滑稽两个字产生联想的可怕控制力。
吴广真的动作,在它眼里好像只剩下了一个抽象的人形线条,挥舞着手中那根灰蓝棍子的时候,仿佛与某个久远的片段重叠。
咚!
因为陷入呆滞,活尸被一棍子抽的飞了出去,棍子抽打在脸部的一瞬间,呆滞的一双眼睛里,暗红色的光芒忽然开始激烈的闪烁。
活尸横飞出去,远离了吴广真,却有另一个身影在此时贴到了他背后。
天蛇大法令双手利爪上吐出数寸长的气芒,犹如十根吹毛断发的匕首,已经像是切入冰雪一般轻易的切开了吴广真背后那层坚韧的衣物。
本来就该是前后夹击的局面,虽然活尸出乎意料的这么快被打飞,但是吴广真在打飞它的时候也受到了向后的作用力,此时已经来不及再向前倾躲避,更来不及做出其他的格挡了。
安无声能够感受到他指尖的气芒触及了对方的皮肤,还有什么样的格挡方式能够插入这一点点间隙之间?
有。
“你就安无声吧。”
咯!
吴广真的头颅直接转过了半周,吐出这句话的同时,他四肢已经全部反折过来。
人的肩部,本来就可以向后挥动,且先不提,可他的手肘是彻底的反扳向后,应该是彻底被折断之后才有可能摆出来的姿势,却仍然能够爆发强大的力量,把后背当胸膛,向前挥击。
咚~
那两只反转之手的手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在了安无声两腋下。
当我来不及离你远些的时候,只要让你离我更远就行了。
“啊!!”安无声发出一声惨叫,感觉自己的肋骨在那一击下至少断了五六根,双手利爪的力道一下子泄尽,像见了鬼一样倒窜了出去。
他在梦中得到天蛇尸助大法,这么长时间,也不过是做到随意控制下巴脱臼并归位罢了,眼前这个人刚才的表现,简直让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只人形的大蜘蛛。
‘怎么可能?!难道我不是最特殊的那一个,外面每个人都已经得到了一种特别的功法吗?拳术能做到这种事?我这五十年练的都是假拳?’
安无声脑子里嗡嗡叫个不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混乱起来了。
尤其是,他看到脑袋反转过来的吴广真眼睛居然是闭着的。
难怪刚才吴广真的表现完全不像是受到扭去景物影响而判断出错的样子。
不对,瘴气对听觉的影响最大,眼睛又闭上了,吴广真是靠什么跟他们两个战斗的?
“你很惊讶是吗?”吴广真把断了一样的脑袋和手臂回归原位,轻松自若的转过身来,仍然闭着眼,展示一般的抬起一只手,吹了一下手背,“人有五感,视觉和听觉不可依赖的时候,还有触觉。”
“世间万物,全部都处在风的包裹之中,哪怕是一株草的晃动,也会使风中多出对应的一缕波动,经过锻炼的触觉,便可以分辨这种种波动,从而判断周围的人有何动作。”
吴广真仍然举着那只手,仿佛真的凭借手背在分辩风中的波动。
安无声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样的表情。
可他的运气好像还在下跌,已经跌破了底线。
因为雾气中又有一个人走来。
四尺长剑提在手中,身材外貌如同少女的汤彩云侧目一扫:“安无声。”
她在雾气中走到这里,眼中的景物也已经开始有些扭曲,但是当时在商船上看到的安无声的画像本来就浓墨重彩,大概只有两三分相似,跟这扭曲视野中所看到的反而对上了。
‘事不可为了,走。’安无声脸上蛇影一闪,张口的时候,竟然好像有一条虚幻的蟒蛇从嘴里吐出。
蟒蛇虚影一闪即逝,林子里骤然起了一阵阴风,这风不知来处,流向错乱,寒意入骨,更搅动四周白雾,让敌人视野更受影响。
这就是天蛇元气,是安无声用来炼制活尸、制造瘴气的根基。
可风刚起的时候,两条人影已经破风杀至。
安无声且战且逃,多次试图召唤那只活尸来助阵,却全无回应。
他只逃出了二十步左右,就被一剑断头。
头颅抛上半空的时候,安无声脑子里所有的悔恨,最后汇成了一个念头。
‘老天爷,你玩我?’
如果脑袋已经脱离了身体的安无声还能够思考的话,他大概就会明白,自己所布的那个局,从源头上就错了。
海王每一个都是功夫练到骨子里、洗髓换血的存在,但是换血的人,并不就等于海王。
他以为针对海王大擂台赛,可以一举引来足够数量的换血武人,这是天公眷顾,给他的大好时机,却不知道他是在把自己的脑袋往鬼门关底下送。
海王的称号和百日大擂台的传统,已经在这片大地上流传了千年,比大齐立朝的时间还要古老的多。
这么多年以来,当然有换血的高手,不愿意举行百日大擂台,就想要通过挑战已经成为海王的人,来夺取海王称号。
而上千年以来,这样的行为,没有一个成功了。
不是说,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打败了海王,却未能够得到其他人承认。
而是说,所有没有经历过百日大擂台的人,向“海王”发起的挑战,全部失败。
千年以来,没有一个例外。
百日大擂台的磨炼,对于武人的体力和技巧,都是一种在不断“试探极限”的升华。
但是大齐太大,海王太少,这寥寥数人,又并没有到处虐菜鸡的习惯,以至于多年以来,很多没有亲眼见证过百日大擂台的人,已经逐渐忽视了大拳师和海王之间的鸿沟,认为他们既然都能参加海王大擂台赛,就应该相差不多。
实则纵观千秋,真正能在海王面前撑过几十个回合的大拳师,都是凤毛麟角。
安无声这一生最大的幸运,是他没有太早招惹到某个海王,而他最大得不幸,也是他从前未曾见过任何一个海王认真出手的样子。
“他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可以是我们的对手?”吴广真看着安无声的尸体,摇头说道,“就凭这种看起来奇特,实际上生疏到处处漏洞的隔空攻击技巧吗?”
“他应该是倚仗这片雾气。或者说,当他通过炮轰千年石台,把我们都引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把自己放在了一种应该被我们围攻,比我们更高的位置上。”
汤彩云淡然回应,看都没看那具尸体。
他们之所以一起过来,从来都不是觉得只凭自己一个人就不能冲入三岛,杀了这个海盗头子。
而是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因为那场炮击而感到愤怒,愤怒到要用最快的手段扫除这群扰乱他们比斗的蠢类。
第118章 十丈危楼
汤彩云斩断安无声脖子的时候,目光其实都还放在远处那具刚爬起来的活尸身上。
吴广真长居内陆,而汤彩云来过南海,也去看过那位周家老祖宗的金身,即使同样因为瘴气导致眼前的景物都在怪异的扭动,她也能够看出那人与记忆中的几分相似。
“百兽异变还不算,死后不腐的尸体都能变异,被人利用了吗?”汤彩云也闭上了眼睛,“可惜只是尸体了,吴海王,是你动手还是我来解决?”
“尸体?”吴广真本来就觉得刚才另一个伏击自己的人有些怪异,听到尸体变异这话,才隐约有些明白,想必是变异之后智能低下,被那安无声驯养利用了。
他微微摇头,道,“我来吧。”
虽然那具活尸已经站着不动,不会再主动掀起强劲的气流,但闭着眼睛的吴广真,只要自己做出动作带动气流,那细微的空气波动传递到周边各物上,再度反馈回来,被触觉接收,还是能够感受到各处物体的大致形态,可以辨别活尸的准确方位。
他用布袋往地上一甩,脚边上的一块石头就被卷起来,甩射出去。
嗖的一声,浓密的白雾都被这块甩射出去的石头打出了一条稍纵即逝的清晰通道,可见这石头速度之快。
刚才交手的时候,活尸那种铜皮铁骨的感觉给吴广真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石头甩射出去时,他至少已用上了七成的腕力。
可是,这足以击穿百年楠木的石头在来到活尸面前的时候,忽然一扭。
好像飞行中的铁屑被极强力的磁铁吸扯住,那块石头在他面前不足半尺的地方猛然转向。
靠近了活尸那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伸出去、竖立在胸前不远处的手指,飞速绕转了十几圈,从指根绕到第二指节,第一指节,环绕上升,落在他的指尖上,继续旋转。
这种景象,就好像刚才手指跟石头之间有某种丝线连接着,手指抖动的过程中,丝线拉扯着石头甩出一道道圆弧,不断缩短,最后刚好顶在手指上。
如果丝线真的存在,那么这一切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的?可问题是,那根丝线并不存在?手指跟石头之间并没有一个媒介来提供拉力,那这幅场景就显得十分神异了。
吴广真轻咦一声。
离得有点远,他的皮肤感受不到太过细节的东西,但能够猜到那根手指一定做出了某种巧妙的应对?才能无声化解飞石的冲击。
分明刚才还如同野兽,安无声死了之后?反而变得聪慧、清醒了?
汤彩云没有吴广真那种极致的触觉?方才闭了一下眼睛之后就再度睁开?已从眼里处处扭曲的景象中?还原了刚才真实的场景。
那活尸是用一根手指发出不亚于飞石冲击一半的力量?先拨转了飞石的大方向?然后力量减小?不断的用那根手指勾、顶、擦、压,使得飞石上携带的力连续变向?而手指的动作幅度又很小,才出现了那种好像石块凭空围绕着光滑手指绕行?违背常理的现象。
注视着那颗在指尖旋转、摩擦到皮肤发烫才终于停止的石子,活尸的眼神越来越灵动?竖着的手指向上举,令指尖的石子、吴广真的面部大致处于同一水平高度?他目光的焦点改变,石子变得模糊,吴广真的面目变得清晰,眼球里密布的血丝一根根消失,瞳孔眼白,黑白分明。
那一刻,吴广真后颈上炸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仿佛有一场盛大而无声的尖啸忽然穿过了这片丛林。
乌青发黑的嘴唇开开合合,两边嘴角上扬,活尸喉咙之间的血肉蠕动,声带变得更具活性,吐出了仍然尖锐怪异,但已经勉强可以听懂的两个字。
“拳术。”
………………
安无声炼制活尸的那个营寨之中,一座本来处于寨子入口处的木楼,已经插在了大厅的屋顶上。
这种木楼本身非常简陋,占地差不多只有三米见方,就是四根木头柱子戳在地上,朝向营寨内部那一侧的两根柱子间固定着一些小木棍,当做楼梯。
四根柱子上方,一个狭小的木亭,看起来最多只供两人站岗。
这四根柱子插在大厅屋顶上的时候,本来应该直接贯穿。
但是此时空旷的大厅里面,对应着这四根柱子的位置,其实也已经被各种长桌、椅子、酒坛之类的杂物,堆出了一个基座。
基座顶着梁木,架住了这四根柱子,让这座木楼稳稳当当的杵在了厅堂上方。
而此时,寨子入口处另一座木楼底部也被击断,一只白皙的手掌抓住了柱子,直接举了起来。
浑厚的真气灌注在木楼之中,加固了那些木头衔接的地方,让简陋的木楼在被两只手举起来的时候,不会因为接触面积太小,受力太不均匀而散架。
“嘿!”
方云汉举着这座看起来比他整个人大了几十倍的木楼,提气上了屋顶,脚下借力,窜上了那座已经插在屋顶上的木楼顶端,然后把手里举着的这座木楼,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下面这座木楼顶上。
这第二座木楼的四根柱子,贯穿了木板,跟下面四根柱子对接,使得大厅里面的那些基座也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并伴随着细微的摇晃。
一座厅堂,两座木楼的叠加,高度已经超过三十米,在整个鱼头三岛上一枝独秀。
虽然说这种组合,要是有只鸟撞在上面,可能都会导致倾斜坍塌,但是方云汉已经可以心怀安然地站在第二座木楼的顶上。
超出了那些诡异白雾的笼罩范畴,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而后,俯瞰整座被白雾覆盖的鱼尾岛。
虽不能完全看透那些白雾,但是从高处俯瞰,如果白雾内部有哪里发生剧烈的战斗,雾气搅动,就绝逃不出他的眼睛了。
“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方云汉在离地十丈的木亭顶上踱步,环顾四野,脚下那危险到极点的组装结构嘎嘎作响。
“咦。”
他看到了接近鱼尾岛边缘得地方,那一处的雾气正在迅速变得稀薄,露出了翠绿的丛林树梢,像是一个较为干净的,清晰一些的,绿色的圆,出现在这白雾占据的地方,特别显眼。
“找到了。”
第119章 周海皇,复活!
施展咒法的人死去了之后,整座岛上的雾气都会加速消散,最先开始消散的,就是被强行聚拢提升了浓度的这块地方。
鱼尾岛边缘的一片丛林。
这个时候,其实正是一天之中,太阳光最强烈的时候,当这些瘴气散去之后,这方圆百米的范围里,就好像被一个巨大的光柱笼罩了进去,有百米以外,那些还没有散去的白雾来衬托,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比别的地方显得更加鲜活。
就好像每一片小草,每一片树叶的脉络,每一根树枝上的褶皱都要比别的地方更清晰十倍。
所有的色彩都是如此的明亮。
汤彩云眼前的景物已经从扭曲逐渐开始恢复正常,吴广真的皮肤也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湿度在下降,却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一来,他的触觉几乎可以完全的取代视觉,二来,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被锁定,哪怕是一个睁眼的动作,都可能成为无法忽视的破绽。
锁定他的人,或者说锁定了他的那只未知生物,正是失去了主人、眼中褪去了血色的活尸。
此时的“他”背部已经不再是那种野兽一样佝偻着的样子,他的背部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但又没有那种刻意绷紧的感觉,自然而然,在阳光之下,光明而……卓然。
他的视线焦点落在吴广真脸上,笑了笑,目光移动向下。
吴广真手背上汗毛一耸,已经有了那种即将被打中的预警,他立刻调节了自己的动作。但才做了一点微小的改变,他又发现预料之中的打击并没有来临。
那种威胁感,用一种无与伦比的速度从手背的位置转移到了左肩。
左肩的衣料微微拂动,衣服之下的寒毛也已竖起,吴广真的左肩下意识地向后一侧。
然而,又预判错了。
危险的感觉来到了腰间,再到咽喉,腹部,小腿,膝盖,脚面,双眼?心口……
这种危险转移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简直如同光一般,根本不可能是对方在出手的时候临时改变了落点。
可吴广真“触肤即应”的能力已经成为了本能?他在十分之一弹指的时间里,至少对自己身体的十个部位进行了微调。
落在外人眼里,就是他上半身突然左转后仰少许,右手护在腰间,左手按在腹部。
可是这一切的微调全部都是无用功?一切预料中的打击全都没有到来。
在数十次调整无用之后,吴广真终于忍不住张开了眼睛。
跟他闭眼之前截然不同的环境亮度闯入眼帘?一头闯入的?还有那灰发灰须者的目光。
一眼对视,吴广真竟突然察觉自身失去了平衡?正在向地面跌落。
他即将触地的一瞬间,左手手指一点地表?整个人又直挺挺的站了起来?脸上却忍不住流露出愕然的神色。
除了刚学会走路的婴儿,就算是一个没站过一天桩的男人?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平地摔倒。
可身为海王的他?刚才真的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世上万物皆与大地相吸,而大地施加给人体的力量?有一中枢点。人有前倾后仰?四肢体态变化?都会造成此中枢点移动。”
汤彩云手中剑尖点地,目露奇色,“若能以目诱之,以神遇之,玩弄中枢,则目光所至,众人不推自倒。”
“一百五十年来,无人成功复制的周家绝技?神摔!”
吴广真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放松下来,目光攫住了灰发那人,“你刚才说到死后不腐的尸体,是哪具尸体?”
汤彩云光洁的下巴抬了一下,未曾回答。
已无需回答。
吴广真脚掌碾转,鞋子旁边的一片青草被他碾成了碎末,青色的汁液沾湿了布鞋的底端,有一点绿色涂抹在鞋子的侧面,沉声道:“第九代海皇,周……”
“周尸。”
灰发灰须的生物打断了吴广真的话,他将指尖的那枚石子投入口中,牙齿错合,发出嘎嘣的响声,灰色的石粉从唇边溢出一点,郑重道,“你可以叫我周尸。”
“周~尸~”
吴广真像是在回味着这两个字,他本来留着山羊须,打扮的像个教书先生,即使动手的时候,也像是那些常年吃斋拜佛的善信——四肢反折的时候除外。
可是现在,他脸上已露出了一种努力保持沉稳形象却压制不住的笑意,好像是为了掩饰这种不符合平时形象的表情,他低头去看安无声那具尸体,嘴唇微动:“你做的好呀!”
让“他”和我们相遇,你做的好呀!
这真是你这一生最具荣光的事情了。
吴广真低着头,已经向前走了一步。
一大步。
沾染着青草汁液的鞋底,重重的践踏在下一片荒草之上,无论是树上掉落、堆积的落叶,还是从地面生长出来的鲜嫩草茎,都在这一脚之下粉碎。
一个比整个脚掌更大的漩涡状印记出现在地面上。
落脚之时,他抬头。
周尸了然:“你要挑战我。”
这是陈述句,说了几句话之后,周尸的语调已经越来越清楚,好像原本有些僵硬的舌头和咽喉已经重新变得柔软。
“当然。”吴广真斩钉截铁道,“前辈……先生……兄台。”
他换了三个称呼,才继续这句话,“今天本来就是海王大擂台赛,纵然中途插了一曲,聒噪不堪入耳,如今人死曲终,真正的比斗也该开始了。”
“还有什么,比我和你的战斗,更适合作为开局?!”
“海王大擂台赛?”周尸用手指敲着右边的太阳穴,努力的回忆了一下,恍然道,“原来是这样,现在的海王也很有纯度嘛,挺好。”
“那就开始。”
地面的落叶和青草被前进的人体剖开了一条笔直的缝隙。
吴广真一步飞驰二十米。
周尸抬眼一扫。
吴广真身上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寒毛全部竖起。
果然,之前他身上的危险感觉之所以转移的那么快,确实是因为带来威胁的东西有着光一样的速度。
那是目光。
但是现在我已睁眼,我已靠近,所谓神摔这种糊弄人得把戏,真的还有施展的余地吗?
给我看看吧,两百年前战胜了其他所有海王的人!
给我看看你的力量。
灰蓝色的布袋如同一条怒龙随身,咆哮而出。
第120章 正式开始
柔软的布袋被拧的像是一根铁棍,当头劈下。
周尸就像是接住从树上飘落的花瓣一样,伸手一捧,灰蓝色的布棍被他手掌抚过,立刻变得松弛起来,扭转拧紧的纹理纷纷解开,回复了原本柔软的样子。
吴广真身体仍在前冲,见状手腕一抖,布袋被抖得剧烈晃动,从周尸手中抽离出来,像是孔雀开屏一样,抖散张开,飞速旋转。
粗略一看,就好像是一面圆形的灰蓝色屏障,高速旋转着,隔在两人之间。
这灰蓝色的屏障,下方边缘抵到膝盖的位置,上方过顶,周尸眼前一暗,已经看不到对方上半身任何动作,两只眼睛里只剩下那一片起伏旋转,晃动不休的灰蓝色。
他两眼往下一垂,一记直拳打出。
嘭!
仿佛是巧合,周尸的拳头击打的位置,刚好是吴广真在布袋的另一面挥掌击打的位置。
拳掌一击,吴广真手肘向后一沉,宣泄了力道,掌心一弹,五指大张,掌上的皮肉乃至于五指的骨骼,都以一种如同棉花一样柔软的态势打出,但是速度却快的像是炮弹。
此是绵张短打。出拳收拳的距离较短,而节奏极快,出手的时候大松大软,才能把速度提到极致,而在真正打中对手身体的时候,又会在反作用力的刺激作用下,自然而然的令肌肉紧绷,刚硬如铁。
有着布袋旋转在前遮掩,吴广真的这种高速连打的手段,本来该是最难以提防的攻击,可是,布袋另一边的周尸,好像每每都能料敌先机。
他双手握拳,动作刚劲朴实,直来直去,有一种古拙的意味,每一次拳头变向发力的时候,都是选择了最短的直线,把吴广真的攻击全部截断?无一遗漏。
一连串爆竹一样的响声?在一眨眼的时间里面传出了接近三十多声,如果旁边站着的不是汤彩云,而是耳力稍微差一些的?恐怕会误以为那只是响了一声。
这样的频率和爆响?着实让人难以想像那是人类的双手碰撞的声音。
现在他们两个四手并出?根本没有谁再舞动那口布袋,但是来自两个人、四条手臂、千变万化的力度总在这口布袋上碰撞,使得这口布袋仍然悬空不落,甚至旋转的更加剧烈、快速。
布袋切割空气,发出嗤嗤嗤嗤的响动?夹杂在爆竹一样的碰撞声中?充斥在白雾已散去的这片区域的每一寸角落。
有地面上的石子被两个人脚下的劲力震荡弹射到半空,竟然被这口布袋边沿直接斩成两半。
吴广真本来有些疑惑,不知对方为什么总能料到他的动作?此时注意到那颗石子,心中当即掠过一抹明悟。
‘原来是看脚。’
大齐各家各派的拳法武术,都讲究要力从地起?无论是着重腿法的北方拳,还是看重上半身变化的南方拳,要是真心想练武的人,入门的时候都至少要站桩三年,日日不辍。
早在七百年前,就有大拳师说过,站桩的功夫是万拳之母,是百家拳术的根本。
一个人就算身体其他的部位全部被遮挡住,只要他想发力,站在地面上的双脚就会出现对应的变化,脚掌侧重的部位不同,脚掌到脚踝的方向变化等,当人体力量够大的时候,这种脚上劲力的变化反而显得更加明显。
既然知道了症结所在,吴广真立刻换了一套招法。
周尸再次一拳打在布袋上的时候,之前那种铁板一样跟他对拼的手掌,忽然软化内陷,而四周偏斜穿插过来,布袋上突显出了五根手指的痕迹,擦过了他的拳头,锁向他的手腕。
高速旋转的布料跟那五根手指摩擦,温度几乎骤然提升到了足以点燃枯叶的程度。
周尸的手腕仿佛已经感觉到了一圈烙铁的靠近,他忽然变了一个手势,拳头变作勾,仿佛狭窄污秽的芦苇泥沼之中,忽然有一只纯白的仙鹤张开双翅扫开芦苇,迅猛而轻巧到不似凡俗,叼中了水下的一只虾。
吴广真的虎爪被这一下啄中了掌心,手臂向后一缩,另一只手则如同镣铐包裹过来。
通过对于脚下的观察,确实是可以看出上半身发力的方向,但是不可能判断出手腕以下的五指会是什么样的动态。
“这是擒拿?”
周尸又笑了,他的额头有青色的血管凸显出来,微微跳动着,好像有被尘埃掩盖了一百五十年的黄金,正在大脑中被血液冲刷显现出来,观察脚下无用,他干脆抬眼。
他眼皮子掀起来的一刻,刚好是被刚才的擒拿弄得停止了旋转的灰蓝色布袋摔落下来的一刻。
灰蓝色的布袋又收束成了一根长绳般的形状,而吴广真的双手恰好如同长绳两端的镣铐,形成了一副完整的锁拿刑具,把周尸的双手小臂套了进去。
周尸的双手小臂被约束,并不硬扛,反而顺势往内一收,两只手掌尖端一起夹住了吴广真一根手指。
“嗯?你拿不住我!”吴广真手臂迅速向后一收,从肩部到指尖,整个的扭动起来。
他的手指此时就好像被两面铜墙铁壁死死的夹着,这一下的扭动,简直是要把骨头扭断,甚至把整个手指从手掌上撕扯下来。
可是他以指带肩,在扭动的一瞬间,手指的指节,手腕的关节,手肘,肩头,全部脱臼,那些没办法分成更多节段的骨头也软的像是老鼠的耳朵一样,简直把整条手臂变成一匹布,分摊了所有的伤害,从周尸掌间抽了出来。
嗖!
吴广真跟周尸的距离本来已经不及两尺,这一退,又退出十步不止。
布袋还捆在周尸的小臂上,他两只手掌向小腹的位置一翻,布袋一松,从他小臂上脱落。
灰蓝色的布袋浸润了地面的露水和碎草的枝叶,显得颜色更深。
周尸没有追击,两只手掌抬起来,以食指点着自己的左右太阳穴,微微摇晃着自己的脑袋。
有更多宝贵的、熟悉的东西,在外部的压力之下,加快了揭开那层迷雾的速度。
“不健全的海皇就有这样的实力吗?”
吴广真发出滋味莫名的感慨,鼻翼一缩,已看出了对方的状态,一种面对着强者的虔诚令他神情肃穆,宛若身处于千年古刹,八百座神佛塑像的注视之下。
“周尸!”
周尸晃头的动作停止,注视着十步之外的男人。
吴广真左臂抖动了一下,然后左边的肩头也塌了下去,手臂的长度好像增长了三寸不止,原本合适的衣袖袖囗现在都快要接近手肘的位置。
他两只手的所有关节已经全部脱臼,却没有一丝痛苦,只靠着身体的轻微晃动甩起了那两条手臂。
双手高举,犹如即将向着佛祖叩拜的赤诚僧侣。
“周尸。”他庄严的重复着这个名字,刚染了一人鲜血的丛林,带上了几近于寺庙碑林的气氛,“接下来,是我花了三十年时间,完成的作品。”
百米以外的雾气还没有变薄多少,距离安无声死亡到现在,还不足八十次呼吸的时间。
吴广真在刚刚降落了不足八十个呼吸的阳光之中,如此正告初见的对手。
“未来的我尚未可知,但过去的人生几乎已可浓缩在这一击之中。”
“请,品鉴。”
佛经一样得低颂声远远的传出,然后,高举着的两条手臂“呜吱”扭转。
汤彩云捏着剑柄的手指一紧。
不远处那个男人,从肩膀到手掌的位置,从下而上,左臂左转,右臂右转,全都在一瞬间流畅自然惊悚恐怖的转过了七个三百六十度。
第121章 求败得败
什么样的力是破坏力最大的?
或者说在人体所能够抵达到的范围内,在力的数值本身有限的情况下,要怎么样把这有限的力发挥出最大的杀伤?
有人认为要用渗透劲的手法,去攻击敌人体内的脆弱部分。
有人认为,以最传统的冲击力,就是最好的打法,摒弃一切花里胡哨,乱七八糟的变化,让冲击能够达到最大的数值,就是最适合拳师的发劲。
这样的答案还有很多,鞭手、弹腿、戳脚、双手撕咬、长臂绞杀等等等等,这一切的拳法招式中,有大半都是历代的拳师对于这个问题进行思考,然后给出的答案。
而吴广真的答案是——螺旋!
螺旋的发力拥有足够的穿透性,拥有足够的扩张性,甚至还能用来加速。
只有螺旋劲,是那个最终的答案。
那么,要怎么样才能把螺旋的发劲方式拓展到最高的境地呢?
要想打出螺旋的力量,就必须再出拳之前,尽量进行逆向的旋转。
人体的旋转,全部都是依托关节来进行的,然而,在锻炼程度相等的情况下,骨骼旋转的角度,其实远远比不上人的筋肉能够容忍的旋转幅度。
于是他开始寻找一种可以脱离骨骼桎梏,真正能够抵达人体旋转极限的方式。
这条寻找的道路上充满了艰辛,他穷搜百经,研究擒拿手、缩骨功,又不仅局限于拳术,还去研究治疗骨头的医术,甚至去拜访了为宫廷中的贵人表演的“舞姬”,那些舞姬之中,有极少数的人掌握着叫做“折骨舞”的技艺,能够让人体的关节,做出种种违反常理的动作,甚至可以做到让上半身直接扭转向后,简直像是腰间被拧断了一样,充满着惊悚的美感。
不过,这种舞蹈显然不可能直接用来打人。
他花费了数十年的光阴,把许许多多本不该出现在武术中的东西用在自己身上,勤修苦练,每天进行着让武馆、医馆的弟子都感到担心、害怕的练习。
终于有一天,在泥胎金身的仁王雕像前,吴广真完成了他设想中的技艺。
那就是——
“罗汉仁王拳!”
地面因为一个人的前进,而传出了沉闷,但能够传至很远的响声。
吴广真的双脚原本站立的地方,已经出现了一个最远波及到三米以外的漩涡状印记,这个范围内地面上一切碎草碎石,都顺应着劲力的纹理?摆出了这个充满美感的图案。
螺旋发力的方式?这一刻体现在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他就像是一条正翻旋着自己的身体?飞越了浑浊的激流?即将化而为龙的恶蛟。
如果说他之前行动的时候,身体带动的气流,会在地面的野草之间留下如同被利刃剖开的痕迹,那么这一次?当他越过这段距离的时候?地面上的草就像是被一个大磨盘碾了过去。
在距离周尸还有六尺的时候?吴广真举过了头顶、旋转到极限的那双手臂?释放了。
他的拳头像是一下子攀升到了最高速度的铁陀螺?呼的一下转动了起来。
并且在转动的过程中?向着周尸出拳。
两只螺旋的拳头,在错乱的风声之中显得如此巨大?仿佛一只拳头就有周尸的脑袋那么大,对着他的胸口轰了过来。
吴广真曾经试验过这一招。
那是在他自己的武馆里面?把一个直径超过五尺,放在地上比人的体积还要大出许多的铅汞大球击穿。
被他的拳头击中的那一侧?厚达三寸的铅壳自然是直接被他的拳头击碎?紧接着,球体内部的水银被他的螺旋拳力搅动?在他的拳头前方形成了一条轰鸣的激流,把球体另一侧的三寸铅壳击穿。
水银从球体的另一边迸射出来?就像是一朵银色的巨大烟花。
如果把吴广真的大脑思维分成一百份的话,那么早他今天使出这一招的时候,至少其中有九十九份,已经涌现出了必胜的念头。
但还有那么一份,是期待。
吴广真自己已经想不出能够超越这一招的办法,如果是一个普通的武人,他应该感到自豪骄傲,觉得自己已经达到顶峰,可他不是。
他在完成了这一招之后,在莫大的喜悦之后,却反而感觉到了挫败。
他已经超越不了这一招。
难道,这一招就会是他往后人生中的最高峰,日后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再进步了吗?
甚至,这一招就会是人的极限,是大齐武术的极限?
如果是这样,那是多么令人绝望的一件事啊!
所以,吴广真才来参加海王大擂台赛。
他期待有人能够战胜这一招,他渴求……一败。
‘战胜我吧!’
周尸从那两只旋转的拳头之间看到了吴广真的眼神时,仿佛耳边就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他的记忆还没有完全恢复,他的意识里面,在面对这一招的时候,还有活尸或者说任何活物都有的本能在作祟,希望他做出闪避,远离的动作。
但是在周尸读懂了这个眼神的时候,记忆还是残缺的他就突然涌起了一股怅然的情绪。
“这本是我的想法啊!”
“才到你这个程度,怎么就能够有这样的心思了。”
仿佛回应着这种怅然,周尸的手臂举了起来。
他的五根手指都竖着,太阳光从他身后的那颗大树枝叶之间洒落下来,本该有光斑和摇晃着的叶影落在他那只手掌上,但是当五只手指并拢的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吹来,树叶全被风拨开,饱满的阳光照在手掌上。
那一手,劈落。
吴广真的眼睛在那一刻几乎瞪裂了眼眶,他露出了不知道该说是振奋还是怎样的神情。
在他的眼睛里,眼前这个人,竟抓了一把浩然无遗的阳光,对他砸了下来。
那些光线在这人手掌挥落的时候,就像是聚拢成了一根看不清长度的棍子。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数尺之间得距离,周尸的这只手伸直的话,直接就能跟吴广真的两条手臂碰撞了。
但他们没有发生任何的接触。
周尸那只手挥了一下后,吴广真的招法全部乱了套,他竟然直接从周尸头顶上飞过去,撞在了那棵大树上。
大树被拦腰撞断,茂盛的枝叶呼啦啦的朝着一侧坠落,吴广真的身体被盖在枝叶之下,昏死过去。
他并不是头撞在那棵树上才会昏迷,而是在接触到周尸之前,被那一“棍”打昏了。
“下者制其路,中者制其身,上者制其心。”
汤彩云提剑,双眸如冰,神色如雪,一字字念完了周家祠堂内那块石碑上所记述的传说最后一句。
“帝王制心,皇恩棒喝。”
皇者一棍,见者无不伏也。
第122章 骑马赶来的路上
“所以,接下来是你。”
周尸甩甩手,表现得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转头看着汤彩云的时候,脸上的微笑配上嘴里的话语,总感觉有一种让人恼火的意味。
“现在的海王都懂得尊老爱幼,一个一个上了,真是有礼貌啊。”
不管是嘲讽还是真心的感慨,汤彩云充耳不闻,她长剑斜指,目光在周尸身上游弋着,道:“据说,周海皇善用长棍,皇恩棒喝这种传说的手段我已经见识过,但我更想领教你实质的棍术。”
这丛林已经因为之前的几场战斗一片狼藉,唯独汤彩云所占的这一片草地,四周数米以内都没有树木,阳光可以直射,地上青草仍然柔嫩完好。
有着少女外表的她,站在这种草地上,就像一朵柔柔弱弱绽放于青草之间的小白花。
右臂那白色的窄袖底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细腻嫩滑如同豆腐的手掌,更与古朴的剑柄颜色形成赏心悦目的映衬。
这手,说不出是松弛还是紧绷,看起来是轻轻的扶着、勾着剑柄,像是虚握,又看不出手指和剑柄之间有一丝的缝隙,且长剑极其稳定,有一种如无风湖面一般的沉静,感觉就像是再怎么样的风火袭扰,都只是映在水面上的一片影子,无法真正影响剑器的运行。
周尸之前的那句话,是觉得眼前这少女模样的海王,在吴广真落入下风的时候,没有立刻出手,是并不果决、不够自知,或者仍保守着他生前就觉得迂腐的规矩,可是现在看到这样美好的一幕,他就明白是自己想错了。
如果周尸之前的表现只是跟吴广真差不多的话,那么汤彩云或许真的会出手,展开一场三人之间的混战,可正是因为周尸一直表现得游刃有余,比对方预测的更加强大?反而激起了汤彩云独斗的决心。
因为这不再只是争夺荣誉的战斗?而是带有武道交流意味的请教?必然只有单打独斗才能够真正的领略到更多精微的地方。
“是我误会了。”周尸肃然起来,重新审视眼前这个人,这次一眼之下,他就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微讶道?“难怪你对皇恩棒喝并无太多想法,只想领略实质的棍法攻防。原来你已经达成斩赤龙、降白虎的成就。”
眼力够好的话就会发现?汤彩云的肤质之所以那么出众,是因为她的手背上真的没有半点汗毛,面部、脖颈也是同样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光滑如玉?这是道家拳法中的一种高深境界。
女子练拳,能斩赤龙、降白虎,则毛孔闭合,无汗无臭?气血健旺?延年益寿,外貌可以重返少女时代。
至于留下眉毛和头发,也是有讲究的?因为人体的进食和日常的生活之中总会产生一些微量的毒素,体能强大的人,运动强烈的时候也会产生超负荷的热量。如果周身其余毛孔闭合,则务必要留下一些缺口用来排除这些对人体有害的地方。也就是眉、发所在。
更关键的是,这种拳法境界对于精神的加持很大。
人体内的各个器官都会分泌一些影响精神的东西,有时量大,则情绪起伏剧烈,伤身伤神,有时量小,却又会对正常的身体功能造成影响。
而练成斩赤龙、降白虎者,就可以调节那些分泌物,始终维持在完美的状态,如果遭遇外来的精神打击,抗性强到非人的境地。
皇恩棒喝,本质上就是一种心意的打击,对这种人来说,效果自然要大打折扣。
“但是你不该用这柄剑。”周尸的目光转到了那如一泓秋水的剑刃上,“这是闭月羞光剑吧。当年我也曾经见过,削铁如泥,断玉无痕,可惜你应该是从小就得到这样的好剑,从此形影不离,这把剑在你的剑术中,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汤彩云神色没有变化,但心里已经肯定了对方的话。周尸说的这些,全中。
“若是这把剑突然脱手的话,你不但杀伤力会受到影响,招法中也会出现一个无法抹平的破绽。”
周尸抬起一根手指在身前划了一下,示意一个缺口、裂痕,“也许这个破绽在别人来说,是白驹过隙,微小难辨。可在我面前,即使你再换剑、以剑指弥补,这个破绽也仍然大的像是天上的太阳。”
汤彩云终于开口:“如果用剑的人连剑都握不住,有没有破绽又有什么区别?”
周尸只是摇头:“有时候,败因不在于人,而在于剑,总是一件让人遗憾的事情。而且面对这样的你,我根本不必去寻一根棍子来用。”
“那就试试吧。”
汤彩云话音一落,手中的剑已经消失了。
不,这是因为她的速度太快,而剑刃太窄,所以除了在她本人的这个角度以外,从其他任何地方看过去的人,即使动态视力达到那个标准,也都已经看不到这把剑的存在。
周尸骤然一侧身。
他背后那颗断了的大树,还有一截树桩在地上,此时突然从中剖开,一分为二,就像用菜刀切开一根莴苣那么简单,但不同的是,在那一道裂缝出现在树桩上的时候,大量的木屑像是为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极速的抖动着,从另一边喷发出去,使得整个树桩中间的裂缝,足足有一寸那么宽。
树桩已经被切开了之后,空气中那种异常尖锐又像是爆炸一样的声音,才从汤彩云那边传过来。
这根树桩跟汤彩云之间的距离,此时还至少有二十步,这是隔空一剑。
周尸额前也有几根发丝被切断,断裂的头发在飘落的时候被他夹在指间,侧目轻呼道:“真空剑气!”
大齐的武术是没有什么内力外放这种说法的,也没有与之类似的“气”“波动”之类的东西。
但并不是说这个世界的武术,就绝对不存在可以隔空伤人的手段。
按照古代拳师的一些经验和猜想,当物体的速度远远快过声音的时候,气流就会被压缩,依附在这个高速物体的表面,形成一层高频振荡的“锐风”,具备极强的破甲杀伤能力。
这种锐利的风,有的时候只能依附在物体表面,有的时候却能够离开物体,隔着较远的距离,对别的东西造成破坏。
而这种攻击使出来的时候,周围的气体会发生极强烈的变化,甚至附近某些区域的人会感觉在那一刹那,口鼻中的气流都被抽空了。
所以这种手段,就被称作真空剑气。
武器快过声音,并不难。用软鞭、长枪的拳师,很多都能做到这一点,但是能够脱离武器去造成杀伤的真空剑气,却是上百年都未必有一人能做到的事情。
就算有人一生中碰巧做到过一次,也无法重现。
所以就连周立生这样的海皇后人,当初见到安无声隔空伤人的手段时,都会那么惊讶。
可是现在,汤彩云手腕一翻,挥剑不停,一条条浅白色的细线在她身体前方呈现出来,一次又一次地发出了那名为真空剑气,实为激波的力量。
蕴含着锐利能量的气流,从那细细的白线之中爆发,带来连绵的轰鸣声,看不到剑体,只有一片片扇形的无色剑气横空而去,整片丛林空地之间疯狂涌动的风,也只是这些剑气身边微不足道的配角。
“如此熟练的真空剑气,很了不得了。”疾速旋身闪避的周尸,嘴里吐出的声音都被淹没在一片片扫过去的音爆气啸之中,右手五指并拢,双眼一眯,眼睛里有一条条细线交错浮现,“可是真空剑气,也无法掩盖我刚才所说的缺点。”
轰!
他一脚跺地,身体爆射出去,身上的衣服几乎一瞬间就在狂冲对流的空气之中被撕成了破破烂烂的几根布条,但是他的身体已经妙到毫巅的穿过了真空剑气覆盖的区域,来到了汤彩云长剑可及的地方。
貌如少女、却有着四十年以上剑法造诣的人,双眼一锐,手中长剑已经在不可视的状态下,完成了急促而流畅的转折,划向、斩向、炸向周尸的胸膛。
真空剑气可不是什么天赋神通,而是凭暴力施展出来的远程手段,面对放出剑气的本体——汤彩云的那把剑,杀伤力只会更加可怕。
周尸五指并拢的右手也在这一刻翻转击出。
这一手,犹如棍头一点,在出手的那一刹那,夹在指间的几根头发,就因为太过剧烈的加速,化作飞灰。
那只手掌被摩擦到火红发白,手掌周围的空气都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涟漪。
五指的尖端如棍,如锥,刚好卡在了剑刃上。
这种碰撞维持的时间,短的就像是闪电的亮光一样,在亮光消逝之后,已经传承了数百年的闭月羞光剑就会斩断了那只手掌。
但是在亮光消逝之前,那只手掌上传递的力量,使得剑身出现了不在汤彩云掌控之内的细微翻转。
然后——剑柄碎了!
迸射出去的剑身撬开了剑柄,出现了裂缝的剑柄被汤彩云自己捏碎,虎口则已经在刚才剑身飞射的时候被斩破。
极速旋转飞出去的剑刃就像是一面圆盘,切断了不知几棵树木之后,没入了丛林深处,可能还切入了一块巨石上,蹦出一串火星。
而汤彩云在惊变之中兀自冷静变招的时候,右边肩头上已经中了一拳。
咯!
汤彩云大半边身体都麻痹了,踉跄着倚靠在一棵断树上。
周尸收回了隐约有点冒烟的那只手,在他身体两侧,因为刚才的那些真空剑气而搅动的狂风,仍在翻搅着吹向后方。
“你这把剑最致命的破绽,不是你自己抓不住,而是剑柄和剑身的材质差别太大了。”
周尸拉扯着挂在肩膀上的几根布条,道,“看你的剑法有点熟悉,我可能认识你们门中长辈,记得当年就跟他们说过,如果找不到好的材质来替换剑柄,不如以后干脆拿根大铁鞭来施展这种剑法,那就不容易被人打碎了呀。”
汤彩云艰难的站立着,想要开口说什么,却先有一连串的咳嗽涌上了喉咙。
正在整理自己身上挂着的那些破布的周尸突然眉毛一提,转头望去,低声自语道:“是……那人来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团成一团的破布,嘴里的四根尖牙错了错,“还不是时候……”
“咳咳咳咳。”汤彩云左手一指按压在锁骨以上的位置,压住了咳嗽,想要说话,却见周尸把一团破布扔开,道,“待会儿你跟他说。”
他语气一顿,又笑道,“算了,不必这么废话,懂的都懂。”
话音未落,地面一震,几十株草连根拔起,弹上半空,土壤飞溅,周尸得身影已经远去。
“什么意思?”汤彩云皱眉,正自心生困惑,就见半空一团白影降下,一路上破碎的树冠枝叶,在他身后纷扬飞舞,同一场青色的雨雪。
那人朗声道:“安无声,你还往……”
“诶?!!”
第123章 力士
鱼尾岛上的雾气已经在逐渐散去,现在的雾,仅仅如同蒙在青枝绿水之间的一层薄纱。
鱼头岛上,数百名水军的士卒已经登岸,正在有条不紊的围剿那些被打穿了营寨之后,有幸逃出生天的海盗。
而那二十多名成功登岸的海王大擂台赛参赛者,此时几乎都在三岛之中,面积最大的鱼腹岛上。
这个岛屿上,海盗营寨的分布更加稀疏,这些参赛者,有时候在赶往某个营寨的路上就能相遇,其中绝大多数只是打个照面就继续分道扬镳。
在他们的心目中,海王大擂台赛尚且没有真正开始,但他们已经是绝不会更改的对手,这一路打过来,区区海盗的压力还不足以让他们摒弃自傲,同行合力。
但是,当一声响彻方圆数里的金属撞击声传来的时候,所有听到这个声音的人都不约而同的赶向了那个位置。
金色秋离那个地方最近,他的矮子功平时走起来看似慢吞吞的,在赶路的时候,却极具优势,双腿的弹跳力,让他像是一只贴着地面滑翔的老鹰,在声音非常轻微的弹跃之中,已经在丛林之间穿越了数百米的距离。
咔!
一棵几乎有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在前方倒下,没有遮蔽的视野之中,极具冲击力的场面,让金色秋猛然停住了自己的身子。
他刚才几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看到一尊头顶着浩浩日光、似人非人的存在,正横抬一手,推动着一座小山,步步向前。
那其实是两个人。
其中一个灰发灰须,赤着上半身,肤色浅黄,嘴唇和指甲乌青,并不夸张而十分精炼的肌肉线条直接暴露在空气之中。
他的肌肉在动作的过程中实际上没有太过夸张的凸起,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得更加坚硬或者紧绷的样子,一直保持着流畅自然的体态。
但是,当他推着对面的人一步步前进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在赘余的物质里面,到此时才逐渐有了坚实的骨架,有了精气神的填充,终于一点一点的撑起刚强的轮廓。
这种精气神?会让人把他那明显有些诡异的乌青嘴唇和尖牙忽略,反正金色秋这一眼看过去,只能够从他的脸上感受到一种雄浑壮阔的光采。
青唇獠牙非鬼怪?反倒如同伏魔的天王,降妖的金刚。
而在此人对面的那个人?身材胖壮,圆脸?以一块蓝色布巾裹着头发扎在头顶正中?发丝打理得一丝不苟,额头广阔?手中举着一面几乎可以遮住他大半个身子的盾牌。
金色秋认得?那是高保家。
高保家号称天下第一力士?他的师承,本来是得自大齐宫廷之中的内等子。
那是一种相对于普通拳术来说,表演成分更大的技艺,角抵相扑?每每在一些盛大的节日上,供那些宫廷中的贵人观赏。
但是?就像有人把剑器舞发展出了独特的剑术,吴广真会从舞蹈之中寻找武学的灵感,高保家所学习的技艺,自然也早早地完成了从表演到无规则实战的转变。
在那些表演给宫廷贵人看的竞赛之中?往往有一条最显而易见的规定,被推出场地或摔倒在地者输。
高保家以此入门,一路成长起来之后,他的桩功可以说是真正达到了不动如山的程度,曾经双手揽住九条粗绳,九头牛都拉不动他。
可是现在,他在退。
他的小腿粗壮到可以跟常人的大腿相比,每一步后退的时候,就好像是桥桩子直接钉入淤泥那般,不够让整条腿直接下陷到接近膝盖的位置,这种下盘功夫,简直让金色秋都升起了叹为观止、自惭形秽的想法。
可这些混杂着碎石,一辆马车走过去都未必会留下车辙印的地面,却根本没有办法给高保家带来超过一个呼吸的缓冲。
他每一脚踩下去之后,小腿肚子后方的地面就像是一团烂泥一样,被前方推击过来的力量撞得分崩离析,硬生生的犁开一条深达尺许的深沟。
在又一次下脚被推动之后,高保家终于带着几分恼怒吵嚷道:“你这家伙,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他一边跟对方比拼着力量,一边开口说话,仍声音洪亮,气若洪钟,没有半点气喘,后力不济的现象,显然这样的场面对他来说还不算是难以承受的压力。
金色秋在心里默默的又一次惊叹之后,也终于肯定。
高保家会后退,并不是自己力量不如对方,而纯粹是脚底下站的地面不够坚实,这里的地面对他们两个的力量来说,显得太脆弱、松软,太滑了。
‘可是,推动着高保家的那个人,脚底下是同等质地的地面,为什么他就能够发挥出更大的推力呢?’
金色秋心里闪过这个疑问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是树根。”
“嗯?”金色秋扭头,只见马青花双手环抱在胸前,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身边。
金色秋一边惊讶于这人行动敏捷无声,一边止不住问道:“什么树根?”
“原来是树根!”
马青花还没有回答,那边高保家已经大喊出来。
也不知道是听到了这里的对答,还是自己观察出来的。
总之,在这一身大喊之后,场中的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本来,每一次高保家深陷于地下的小腿被推到后滑的时候,滑动出了一定的距离,对面的怪人就会把推力改成向下按压的力量,似乎试图把高保家整个人压入地下。
而高保家为了不沦落到那种不利的局面,每一次都要奋起反抗,拔出腿来,另寻一块地面踩下去。
可是这回,再感受到那股向下压的力量时,高保家没有拔出腿,反而主动加力,再度往后滑了一段。
然后,他就猛然停住了。
“果然!”盾牌后面,高保家的嘴大大的裂开,感受到脚跟和小腿上缠绕的那些强劲坚韧的东西,他狂喝道,“原来你每次逼我拔腿的时候,都是要让我避过这些有树根存在的地方,继续去踩那些松散无阻碍的土地。”
“你终于看出来了,你的表现,目前来看是最差的一个。”
周尸的双腿也深陷于地下,他小腿转动了一下,一段沾着湿润泥土的树根就拱出了地面。
这块地方,树木和青竹其实非常的茂密,这种植物根系往往都极为发达,在泥土之下不远的地方,就是数不清的树根竹须。
或许,区区四五棵树的树根还拦不住他们的力量,但是,只要踩准了这些树根大网最密集,最粗壮的地方,就等于是拥有了一块更强韧的地基,可以爆发出压过对面的力量。
高保家双臂上青筋暴突,推动着那一块重达三百多斤的大盾牌,让双臂几乎伸直,似乎在一点点的扳回颓势,口中还不停问道:“所以你到底是谁,你又为什么能够判断出树根所在?”
“我叫周尸。判断地下树根位置这种事,只要脚踩在地上的时候注意听一下回音就行了。”
周尸仿佛有问必答,轻描淡写的揭过了这两个问题,忽而又叹了口气,“你就真的只准备这样跟我拼力量吗?那你就真的是最差的那个了,对我一点用都没有。”
“真是自大啊!”
高保家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笑声恐怕在整个鱼腹岛上都能听见。
“周尸是吧,这样狂妄的人也真是太少见了。”
“那你,值得这一击!”
嘭!!!
高保家肚子上的衣服忽然炸开。
那个圆的几乎跟他身高差不多得大肚皮,竟然像是放了气的羊皮筏子一样,嗖的一下瘪了下去。
不,不是瘪了下去,是在一鼓气,震破衣服之后,又强行压缩回去。
简直让人两只手都抱不过来的大肚皮,收缩成了平坦的肚腹。
其色如血。
第124章 无线对话
女娲造人的时候,把肚子放在了中间,那是生命的中心。
就算是从来没有练过武的人,在用出相对于自身来说分量很大的力气时,也会清晰地感觉到肚腹之间的变化,所谓的吐气开声、沉声提气,其实大多也与肚子的肌肉力量变化有关。
人的肚子这一块,是对于全身的力量变化最敏锐的一个位置,反之,对于这个部位的锻炼,也是令人体的肌肉素质增长最显著、最直接的途径。
基于这些武术中的精要,高保家研发出了属于他的这一式绝招。
腹鼓!
在那令他整个人胖的近似于球体的大肚子收缩回去变得平坦,变成血红之后,腹部轻轻一震,就传出了如同大鼓擂响的声音。
咚的一声,原本局限在肚子上的血红色以一种如同水面掀起了波澜的形式迅速扩散到全身,如同一种上品的胭脂,延伸到了脖子、面庞,涂抹在了手臂、手掌。
有浅淡、灼热的雾气,随着这一声肚皮的震响,从高保家浓密紧绷的发丝之中袅袅升起。
这个时候,丛林的四面八方已经赶来了十几道人影,他们敏锐的感官都清晰地察觉到了场地中气温的提升。
此时本来就是盛夏酷暑,就算是在这海岛丛林之间,实则也是非常闷热的气候,而现在,高保家又以一人之力令这气温继续上升了些许,就像是场地中多出了一座火炉。
当胭脂一样的颜色布满全身时,高保家握着盾牌把手的指头,红的已经像是能够滴出血来,每一根指头都明显变粗了不止一号。
这纯钢打造,厚如牛肋,三百多斤的大盾牌,这个时候也好像变得轻了起来,更好像变得锐了起来。
“这就是力量以外的招数了,你来试试吧!”
轰!
高保家推动着盾牌,在那极短的距离、有限的加速空间里,骤然化作了一股狂飙。
这是最纯正质朴的盾击,如果能够把速度放慢一百倍,把每一个动作拆分出来。落在周围的这些武术家眼里,甚至可以说因为太过标准而显得死板。
但,正像是岩石终于积累成了高山?水滴终于化作了怒涛一样?再怎么笨拙的东西,当其量、其质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反而更容易给人带来震撼。
仿佛天和地的差别?席卷一切?无可阻挡。
轰然的巨响,像是一股泥石流宣泄出去。
之前周尸从接近五十米以外,一路推动着高保家步步后退,形成的这断断续续的长沟,这一刻好像整个都要颠覆过来。
形势逆转?进退反转。
无论是几颗树的树根联结在一起形成的地基,此时也已经不可能绐周尸带来足够的地面抓力了。
这整条断断续续的长沟,再一次摧枯拉朽的被推碾过去?彻底连成了一体。
那些树根竹须?因为被太过猛烈?太过迅疾的力量扯断,甚至扯动了它们处于地面上的主体。
以这条长沟为中线?周边从东向西,至少有上百棵树木、翠竹?剧烈的摇晃?倾斜着,甚至直接因为重心的偏移,缓缓压倒在地。
纷乱的树影倒下,露出了一片影影绰绰的士卒身影。
一部分水军士兵这个时候也刚好到了附近,他们提刀提盾,有的还带着火枪,有着百战精锐独有的那种严整威势。
可当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幕,却全都为之失声。
这些人从没有想过,有人能够以一己之力,一气颠覆上百米范围内的郁木修竹。
就连那些本身也是从千万个武人中脱颖而出的参赛者们,也因为眼前这一幕发出了无意识的吟哦、惊叹。
因为阻碍视线的东西忽然倒伏,整片丛林之中,豁然开朗。
所有围观者的目光,此时都能够全无阻碍地落在高保家身上。
在反推了五十步之后,高保家停了下来,他浑身都散发着水蒸气一样的袅袅白雾,胭脂一样的皮肤像是被敲过之后的鼓面一样,轻微的震动着,让人注视的时候感觉到些许的模糊。
“居然这样强大。”金色秋的喉咙里发出气音,脸上、眼睛里已经没有一点与之争斗的想法,只剩下一片游移的憧憬,“其他海王也都是这个水平吗?就算他们也有近似的绝招,也不可能重现这样纯粹的大力量吧。”
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种嘎嘎的响动,就好像是伐木场里,许多刚被砍倒的大树主干滚动着,挤压着发出的那种声音。
他偏头一看,声音是从马青花身上发出来的。
马青花双手环抱在胸口,可两只胳膊全都已经鼓起劲来,像是两根质地坚硬的圆木在狭小的空间里绞动,数之不尽的木头纤维在对抗性的力量之中拉伸。
‘他也震惊于这样的力量吧,可是却还不甘心就这么放弃。’金色秋如此想道。
果然,马青花像是饱含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咬着牙,却吐出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话。
“竟然输了!”
“什么输了?谁输了?”
金色秋本该理所当然的认为是那个怪人输了,心里却已经先蹦出了一个自己不愿相信的答案,他愕然回望。
“咳!!”
高宝家发出一声呛咳,昂头吐出了一大口炽热的白气。
伴随着这一大团白气,有站在他侧面的人,明显看到他胭脂色的平坦肚子,呼的一下又弹出了两尺有余,变成球状。
这口气,好像把他的力气全吐掉了。
高保家再次后退,可这一次退后的步伐不再像之前那么稳定,反而带着几分踉跄,他松开了盾牌的把手,令盾牌触地,右手压在了盾牌的上沿才站稳,于是,所有人都看到了那个触目惊心的大洞。
那个洞,大概有酒坛子的口径那么粗,此时就存在于纯钢打造、厚度如同牛肋的盾牌上。
破洞的边缘有放射状的裂纹,还挂着几丝疑似血肉,却近乎于青黑色的东西。
有眼力好的,更是能通过那个大洞,看到高保家肚子上那个青紫色的拳印。
周尸站在五十步长沟的末端,额头的青筋正突突突的轻轻跳动着,眼神空蒙。
他右手的拳头上血肉翻卷,却没有多少鲜血流出,整条右臂都呈现出一种怪异的弯折,周围的人都能看出来,他那条手臂现在至少有五处骨折。
可是,当周尸的左手从右边肩膀往下捋过去的时候,左掌所过之处,所有怪异的弯折全都顺直,就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最后,左手的手掌包住了右手的拳头。
周围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到了那只手上,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
左掌拿开,一只完好的右拳出现。
那些水军士兵一片哗然,震骇莫名,晴天白日,夏日流火的天气,这些人却都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徘徊。
高保家低了下头,他肚子太大,就算低头也看不到处于肚子最前端的那个拳印,但是他只是借这个动作回想着刚才的那一幕,语气迷茫道:“你刚才,用拳头打出了真空剑气?”
周尸淡然道:“也可以叫真空拳气吧,我记得,以前把这招叫做,真空破甲拳。”
高保家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浑身上下的胭脂色还没有消失,但那已经不是腹鼓发力造成的异象,而是因为刚才中了那一拳,浑身力量的导向失控,以至于皮下出血,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再战的力量,只好气恼道:“超越雷声的速度,我是真没有想到,这种速度下有人敢拿拳头对我的盾牌。也只有你这种怪胎的手臂能完成这种事吧?”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刚才高保家向前推盾的速度已经快要追上声音,周尸挥拳的时候本身速度还要更快,简直是两倍音速的相对速度。
这样的速度之下,就算是一根铁棒敲上了盾牌,也该碎成铁渣了,大概也只有周尸能在用拳头挥出这样的一击之后,还保留这条手臂。
周尸张口要说什么,忽然顿住。
众人看着他陷入沉默,整个林子里都没有了其他的声音,没有一个人能够主动去打破这种沉静的氛围,每个人都站在原地,在烈日之下,轻风之中等待着,等他开口,或者等其他的什么东西。
片刻之后,周尸笑了出来:“你果然明白。”
数百棵茂树修竹的另一侧,方云汉正转身远离此处。
汤彩云疑惑道:“你不去?”
方云汉看了一眼汤彩云的手,道:“你的手刚才出血了吧,他不曾问你借些鲜血尝尝吗?”
汤彩云秀眉一动,如实道:“不曾。”
“既然这样,又何妨多给他一些时间。”方云汉双掌轻抚,灿然清澈如水中白华墨玉的眼睛眯起来一点,笑道,“我现在突然很想喝酒了,也不知道他到时候会不会觉得口渴。这三岛之上本是海盗盘踞,纵然撤走了一些人,也不可能把物资全部搬走,不如我们去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好酒?”
“我不喝酒。”汤彩云冷淡的拒绝了,她手里还捏着那一片失去了剑柄的剑身,道,“不过你不去打声招呼,又怎么知道他之后一定会找到你?”
“问的好。”方云汉拍手道,“我和他得战斗,在这三座岛屿上,只有一个地方最合适。”
他伸手一指。
第三座岛屿上,那座由他亲手塑造的,最高的建筑正在风中轻颤。
十丈危楼,好像下一刻就会倾倒。
第125章 尾声前奏
周尸并不是死而复活,而是死而复醒。
在他从一具真正的尸体变成一具可以活动的尸体之后,所遇到的第一个敌人就是方云汉。
即使那个时候的他还处于蒙昧的状态,但是,那个曾经打断了他脊椎的人,总会是他印象最深的一个。
要再跟方云汉一战,他不但需要通过连番的战斗来回忆起更多生前关于武术的记忆,更关键的是,他还要解决这一具身体最大的一个麻烦。
呼吸。
他这具身体的愈合能力非常强大,即使是不吸血的状态之下,诸如骨折、皮肉翻卷之类的伤势,也可以在眨眼之间愈合。
可是,这具身体没有呼吸。
因为没有呼吸,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实际上是控制咽喉部位的血肉蠕动来震动声带,因为没有呼吸,所以他无法做到胸腔共鸣,胸腹之间的发力也比活着的时候弱了很多。
因为没有呼吸,他无法通过独特的呼吸节奏来为自己体内流动的血液加速,借助呼吸来运动五脏六腑,爆发出一些并非肌肉骨骼能够施展出的劲力。
不过在跟高保家打完了之后,他终于已经完全体悟新躯体的特性、已经弄清楚了替代呼吸的方法。
如此以来,接下来的战斗对周尸来说就只是热身了,让这身体彻底的活跃起来。
丛林中的大部分人目睹了刚才的那一战之后,其实或许因为羞惭叹服,或许因为敬畏,大多已经没有了战斗的意念。
但总不乏更渴望着变强的人。
一个又一个参赛者站出,然后,一个又一个被抛出去。
他们失败,但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们刚刚已经彻底明白了自己和海王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可是,当之后的两场战斗迅速完结的时候,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被震惊到麻木的众多参赛者,仍然您不自禁的发出了惊呼。
一场,是马青花。
当他双拳在胸口碰撞,扯碎了身上那件外袍的时候,一件独特的甲衣就浮现在众人面前,那仿佛是由成百上千根拇指粗细的牛筋编织而成,紧身长袖,在袖口的位置,延伸出几个拉环,套在双手十指上。
这一件衣服有着极强的伸缩延展能力,但如果是普通人穿上去的话?恐怕会直接因为强韧无比的束缚,导致呼吸不畅,甚至于直接被压迫内脏?七窍流血,窒息而死。
就算躯体强韧到一定程度的大拳师穿上了这件衣服?也有可能会因为皮肤遭遇长时间的束缚,出现淤血的痕迹?甚至于肢体坏死。
但马青花已习惯了这一切。
在他身上,这件衣服不是束缚,而是助力?就仿佛是在他皮肤之外?生成了一层比本身的肌肉更强健十倍、数十倍的肌肉筋腱?对于每一根牛筋力量的熟练掌控,使得他挥拳收拳之间?都能够爆发出远超于自身肌体素质的力量。
当大家听到仿佛上百张大弓拉弦的声响从马青花身上传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明悟。
借助这件特殊的甲衣,马青花足可以跟海王一战。
可是这一战的结果?就在区区五次对拳后,马青花手肘、腋下、贲门位置的牛筋,就全部被周尸挥掌斩断,接着一掌印在天灵盖上,将他打昏。
在众人尚未从这场眼花缭乱的战斗中?解读出更多信息的时候?第二场令他们错不开眼睛的交战,不期而至。
这第二场战斗,最先到场的并不是挑战者,而是一股温热的风。
跟之前高保家施展出腹鼓,导致全身热量急剧提升,使周围气温随之发生变化的感觉截然不同。
这一次吹来的热风,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约束着,引导着。
就像是一股笔直的热流,找到百米之外就已经确定了方向,推开了枝叶的阻挡,扫清了地面的尘埃,卷起了飘落的碎草。
然后,在漫天草叶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斩痕。
那一刻,飘在周尸面庞正前方的草叶应当有上百片,而其中大约有八十片被那一股风中吹来的锐气斩断,但也有二十片仅仅是被斩出了折痕,而没有真正的断裂。
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这个人从百米以外斩来的一刀,隔了百米的距离之后,连草叶也不能斩断了。
但是,每当提着大刀的老者拉近一步,他的“气”抵达这里的时候,杀伤力就会以倍数式提升。
当那个老人龙行虎步,跨过了三十步的时刻,周尸甚至已经能够感受到,有万倍的斩草之力,作用在他的脸皮上,细小的割痕在鼻子两边浮现。
周尸早在半刻钟之前就感觉到这个老者在那里观看着这里的战斗,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人出手的时候,居然会是这样的一股气势。
当老者拖着那把刀走到五十步以内的时候,铿锵昂然的语音传来:“看了这么久,一个个动手的时候都不是直接出绝招,你们当这是在自己家里给徒弟展示层层递进的招数呢?”
“喂!”
那长发长须,看着就已经七老八十,实际上甚至已经超过了百岁的老家伙,竟然像是一个无礼放肆的少年,先对着周边的人一通嘲讽之后,才拿下巴点了点周尸那边,“你之后是不是准备要跟那个白衣上破了个洞还故作潇洒的小子打?”
“你认识他?”周尸一边回答,一边看了看左右,弯腰去捡了一根伏倒的青竹,挥掌切成了一根齐眉高的竹棍,“还是说,你也要跟他打。”
“当然是赢的人去揍那家伙。”岳天恩提刀直指,下巴好像在微微的颤抖,胡须和头发都在翻卷飘扬着,“我简直已经恨不得把未来将要发生的那场战斗,直接拉到现在这个时间来了,所以就别浪费时间了。”
他的衣袖上好像在那一刻传出了一点焦味。
“就一刀。”
一刀话落,一刀声起。
这一刀的声音,像是一场大雪,这一刀的威风,却像是一场大火。
若以斩草而论,这恐怕是十万倍的斩草之力。
一片火焰,一条火线,如同神鸟火凤的羽翼,从地面一线张开,升起,斩下。
周尸抬头望着熊熊烈火中的一线刀锋,齐眉竹棍划了个半圆。
在这个半圆的范围内,火焰无法侵入,碎草全部凝定,燥热的阳光也在一瞬间变得静谧。
七尺之内,我为主宰。
岳天恩须发怒张。
火焰刀锋斩上七尺无色边界。
………………
鱼尾岛上,矮小敦厚的老者站在了方云汉面前。
“那人只把现在跟他交手的当做踏脚石,一步一步走到最后来与你一战。”燕子冲十指交叉在身前,温和平静的问道,“是吗?”
方云汉偏了下头,好像是要去看身边的汤彩云,问道:“原来这么容易被看出来吗?”
他没有否认。
“那么,请让我看一看你的手段吧。”
燕子冲温和有礼的把交叉的十指分开,高高的鼻梁耸了一下,那光洁的额头便突然变得凹凸不平起来,肌肉和皮肤的纹理形成了一个左右对称的深邃图案,泛黄得肤色之中泛着浅浅的青色,仿佛是青筋勾勒出了这个图案最重要的轮廓。
就像是一尊代表着雄鹰的图腾。
人的眉毛上面,发际线下面,这块地方叫做天庭。
若有天庭发力,则人间拳术身劲,莫高于此。
第126章 最无所谓,最高纯度
六月初二,大暑,腐草为萤,土润溽暑。
鱼头岛上已经被清剿完毕,水军的士兵大举进入鱼腹岛,而有一部分士兵,则已经在总兵的许可之下,追随着那些参赛者,登上了鱼尾岛。
在登上鱼尾岛之前,他们就已经看到了耸立在鱼尾岛上那座木楼。
那木楼,狭小、尖锐,仿佛一块不愿意与这岛屿上树木藤蔓共处的尖碑,意图穿入云端,偏偏又不至于高到那种程度,上不接天下不接地似的,平白多出一股孤零零的感觉。
但是,当所有人都跟随着周尸的脚步,坚定不移的向着那处迈进的时候,那种孤弱凄凉就成了一种傲然挺立,又似乎是一柄无与伦比的旗枪,向目睹了这一幕的人发出无声的邀约。
那些参赛者本来都是自矜自重的武术家,那些水军士兵本来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他们这样的人,如果需要的话,就算是在荒野中行走一天一夜,也可以不说一句话。
但是,在走向这里的过程中,这些败者、这些围观者的心绪已经无法平静,再深的涵养,再严的军纪,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约束住他们心中那股挫败、惊讶,而产生的好奇。
人群在前进的过程中总是不乏低微细碎的讨论,而当他们真正登上鱼尾岛的那一刻。
前方一条足可容纳两辆马车并行、直达数百米以外的宽敞大道,更让他们在出乎意料的同时,心中的期待更上一个台阶。
其实可以看出来,这条大路是现开出来的。
路面上有不少新鲜的树桩、竹根,道路两边还倒伏着那些刚被折断的树木。
这条路,直通向已经被摧毁了一面墙壁、拆掉了两座门楼的寨门。
而在这因为破损显得格外宽敞的入口两侧,有背上背着布袋的教书先生倚着墙,闭目养神,有少女手中捏着一片剑刃,细细的用手指摩擦着剑脊?还有矮小敦厚的老人?正拿着一块布擦拭手上沾染的那些树木汁液。
这三个人的身份,令众多武术家意外之余又生出果然如此的感觉?他们自然而然的在寨门外停步?后方的一众水军士兵也就跟着停了下来。
而周尸,直入寨门。
岳天恩等人自然的靠近了燕子冲他们,马青花看着燕子冲手上那些青绿的湿痕?道:“燕海王?路上的那些树都是你折断的?”
“那是被打败之后收到的要求。”燕子冲把浸透了树汁的破布扔在地上?十分平静的说出战败的事实,转头看见岳天恩的时候却愣了一下,脱口道?“你伤成这样还跑来?”
“伤?”岳天恩低头看了看自己左边肩膀上那个前后透亮的洞?道?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反正止血了?也不影响我走路?难道还能为了这点儿小伤错过这一战吗?”
这对他来说确实算不了什么?虽然能够透过整个身体看到身体后面的景色,看起来有点吓人,但实际上没有伤到要害,封了几处穴位,加上本身肌肉控制的能力,足以止血,至于痛感,这点伤害比起他体内现在因为嫁衣神功内力运行而时时刻刻爆发的剧痛来说,真是微不足道了。
不如说少了这么一块儿血肉之后,整个身体传来的疼痛还减轻了些。
“确实是不可错过的战斗。”燕子冲点了点头,悠然道,“本来以为,今次的海王大擂台赛,西大陆的人来不了,北漠也只来了寥寥数人,比不上往届的热闹,想不到居然有第九代海皇死而复苏,更有这样打破人心中常规的年轻人。”
自从天星坠落之后,百兽异变,西海的海兽剧变更甚,离岸边近些的岛屿还可以往来,但如果想远航,几乎可以说是十死无生,西大陆的人根本没能抵达。
而北漠王庭占据贺连大草原及天阴山脉,疆土之中多有兽群,野兽变异比大齐这边更多,他们的高手都是在军中拼搏出来的,在兽群四处袭扰部落的情况下,又没有新型火枪辅助防御,他们根本无法离开。
岳天恩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比我还要老气横秋?整日里就觉得这世间不过如此了吗,哈哈哈,以后这世上百国千家,只会更加精彩,所谓突变,本来就是超出过往的一切预期,难道有一日夏风寒于冬风,大江逆反西流,我们就不能继续站在八面风口、逐上大浪前列了吗?”
“说得好。”
吴广真抬起双掌,挤了挤自己的脑袋两侧,转身看向寨子内部,“现在,就让这一战彻底打破我们心里那些在过往人生中附加的规戒吧。”
于是,众人自然的静默,一起仰头看去。
看一看有别于过去,正走向未来的这个时间上,站在最高处的两个人到底有着怎样的实力。
此时的周尸,已经跃过了寨子里被打通的那两个池子,来到了大厅门前,他跳上了大厅,顺着大厅顶上的柱子,只用双手轻擦了几下,就已经窜升到了顶端,翻身进入了那个最顶端的小木亭中。
待双足落实,木亭微不可查的一晃,周尸一抬头,就先被这十丈高处所能见得的美景晃了眼。
亭外太阳已经西坠,高处的视野已经不受这小小的岛屿限制,海上空旷,一望无际,充盈于海天之间的日光显得格外壮阔。
天空在即将坠落的阳光映照之下,从西向东,成了渐变的金红色,云霞如同一层层的波浪横在天际,似动非动。
大海在天空的映照之下,波光粼粼,海浪的起伏,此时不过是成了沙沙的声响,水面上的每一道波澜,都像是一股流转的金玉,晶莹剔透,闪烁无定。
方云汉正处在这一副足以入画的景致之中。
他坐于木亭南边的栏杆上,背倚着西南侧的柱子,右腿笔直的依着栏杆,左腿弯曲搁在右腿上,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坛,几滴莹润的酒水顺着坛口的外侧淌下来。
方云汉果然找到了几坛没有开封的酒,除了手里的那一坛,亭子里还有四坛垒在一起。
他前世不爱喝酒,今生少年时不能喝酒,可是身负神功之后,他却发现这些烈酒入喉的时候更像是一种有着些微刺激感觉的饮品,反正怎么喝都不会醉,倒是有些喜欢上了。
周尸一上来,他左腿便垂下,踢了一坛酒过去,道:“能喝吗?”
啪!
周尸轻巧的接住了酒坛,拍掉了封泥,本该有烈酒的味道传入鼻腔,可是他的鼻子只能感受到空中的湿润程度增加了,他的舌头,自然也不可能再品尝美酒的滋味。
于是那坛酒只被拎在手中,周尸的视线转向了木亭中竖着的一根棍子。
一根银晃晃的长棍,两端微粗,棍体上绘刻着如云朵如鱼鳞的暗纹,棍子中间纹路最密,两端则逐渐稀疏,形成一种奇异而匀称的美感。只是看着,就已经能够想到手心的肌肤触碰到棍体的时候,会有多么恰如其分的舒适。
周尸想到,就做了,他的手已抚在那根棍子上。
方云汉看他这样子,晃了晃手里的酒坛,道:“听说你是周家的老祖宗,这根棍子是周家的人带来的,你用着应该也顺手吧。”
周尸点点头,他忽然想到,在这根棍子旁边一定还有一具残缺、干瘪的尸体,只不过他并不想问那具尸体如何了,只是忽然扬起了左手的酒坛。
无味的酒水像一股清澈的溪流,全部涌入了周尸喉咙里,他没有呼吸,似乎也不必吞咽,那酒水便直接从喉入腹,等到流动的酒水变成断断续续的点滴,空了的酒坛被他左手控制着磕在自己的牙齿上。
巧妙无比的力量掌控,让坚硬的四根尖牙一起折断,变成与其余牙齿同样的高度,断裂的尖端混着最后一口酒吞入,周尸甩手扔掉了空的酒坛,拔起了那根棍子。
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当他再次张口的时候,断裂的牙齿已经再次长出了几分尖锐的模样。
“哈,真的是,只要不是彻底的死去,就还有余力不竭啊。”他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尖牙,向方云汉笑道,“酒已喝完,话却还有一句。”
“你我今日一战,既要有唯一的胜者,也要有无遗的死者。”
这不是因为自身已经非人而心存死志,准备赴死,而是明明白白的告诉对方,唯有致死的决战才算是真正的倾力。
如果今天是方云汉死了,那么周尸理所当然的会活下去,坦然的扛着这份最强的荣光,直到下一个更强的出现。
区区变成活尸算得了什么,哪怕是变成一滩烂泥,若不败,就不死!
“当然。”
也许是从短暂的语句中就已经感受到了一切未出口的决意,方云汉即刻回应,他的身体如一团柔云卷动,直接在那栏杆上站了起来,破了一个洞的白袍下摆又在风中展开。
他背对沧海天霞,手中酒坛一举,“不忧生,不忧死,这才是我要的,千年传说,冠绝之战。”
啪!
木楼外,周尸那个空了的酒坛从半空中砸落到大厅的屋顶上,顺着屋脊滚动,再落到寨子前面的地面,碎了一地。
碎裂的声响如同一声战鼓,敲在所有围观者的心上。
这些仰望着、期望着这场战斗的人之中,有人知道,有人不知道——此时站在那最高处的两个人,都不是什么纯粹的武术家。
他们,一个是做任务练级一样得来的这一身武功,不是用从小到大那么长的时间花在武功和招法的磨炼上,虽然经历的危险,需要的勇气都不少,甚至短短几个月内所需要做出的各种决断,已等同于平常一生的魄力,但却总似乎显得并不是那么辛苦。
另一个,则是死后被人祭炼,逐渐获取了身前的记忆,作为“周海皇”武术招式,都在逐渐的恢复,但是本质已经截然不同,光是肉体愈合能力这一项上,他就不知道比生前的自己高出多少。毕竟当初是人,现在不是人。
用昼夜苦练、百年不辍的武术,对抗从其他世界得来的神功绝学。
用人类的体质,对抗几乎没有要害,彻底超越了凡俗的怪物。
看起来都很不公平。
但他们不在乎。
这种事情,根本无所谓。
不会因为自己那天大的幸运,而感到羞惭、心虚,从而矫揉做作的收手留招。
不会因为要凭苦练的武术,去对付从未见过的神功,而感到不满、嫉妒,像个每天沉浸在哀怨之中,别的什么事都做不成的颓丧者一样无病呻吟。
即使角色对调,他们两个的心态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甚至,即使他们之前没有在营寨中的那一场遭遇,只是萍水相逢,路边初见,这一场战斗也必定会发生。
因为今天本来就是争夺最强的一天。
如果你我已经相遇,还连那些东西都看不破,放不下,抛不开,那才是真正不配参与这场战斗。
岁月将会铭记,这是安远十二年的六月初二,大暑,辰时将至,太阳正在大肆挥洒这一天最后的辉烈。
此时的太阳光底下,这里的海岛丛林里。
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但最强的只能有一个。
那就可以打了。
那将是最没有纯度得武术对决,这会是最纯粹的武者之战、强者之争!
第127章 摧枯拉朽破风去
战斗爆发的那一刻,到底要如何才能形容这种激烈。
大概只有大雪覆盖的松树上,一只孤雁突然起身,抖落了满树白雪那样的画面可以稍微拟出一分意韵。
在那一眨眼的时间里,银色的长棍击穿了酒坛,酒坛中剩下的一部分酒水,被过于迅捷刚猛的力量所击动,一瞬间散作了满坛的水雾,从团口中喷出一团白华,而仍然抓着酒坛子的那只手掌,就在这一刻碰上了棍头。
嘭!
酒坛炸裂,方云汉的手掌如同玄铁铸造的那样,稳稳的挡住了这一棍。
可是在下一刻,至少十条、一百条、两百四十八条、三百六十五条银色的棍影就塞满了这个离地十丈的木亭。
整个亭子里面的空气,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被排斥了出去,四根立柱还有那些栏杆,当然也立刻粉碎。
不过木亭的顶端并没有落下来,已经被打成了比面粉还要细碎的木粉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落下来呢?
方云汉的眼睛里倒映出数不胜数,飞速舞动的那些银色棍影,心里立刻一震。
他没有想到,主世界的武术家在得到兵器之后所发挥出来的力量,居然真的是如此的与众不同,超凡脱俗,判若两人。
对于修炼内功的人来说,任何武器都只是“承受”的一方。无论是绝世神兵还是三尺劣质铁剑,只要一运用,就会先把内力灌注于其中,有时候双方的武器对拼,并不是拼的兵器质量,而是拼的内力高低。
这是因为,兵器的惯性、重力势能等等“纯物理力量”,对于修炼内功的人来说,只是细枝末节,去费心在意那些东西,远不如多灌注几分内力之后,把本就与心神相连的内力当做武器主体来控制那么方便。
纯物理力量和内力之间,毕竟还是有一点隔阂的。
而对于主世界的武术家来说,这层隔阂完全不存在,他们本身锻炼的也是基于躯体物质的“劲力”,如果去练一种兵器,必会把兵器本身附带的各种力量开发利用到极限。
对他们来说,武器并不是单纯承受的一方,而是位于自我肉身之外的?第二个力量源泉!
他们甚至可以把自己的武器,当成第二条脊椎?第十三条大筋?第六百四十块肌肉,当成人体所不该拥有的翅膀、弹簧、鳍肢、喷射孔?当成以钢铁铸造的“体外器官”。
真正的顶尖武术家如果善用兵器,在自身劲力和兵器物理量的相互作用下,一器在手?战力可以翻上数倍。
这在内功武者的体系中?简直不可想象。
修炼内功的人,就算是从普通境界跃升到人剑合一的境界?战力的增幅也不至于这么夸张。
因为人剑合一,是一种精神上的体悟,更多体现在感知能力和微操能力的提升,而不是把长剑变成第二个“动力炉”。
主世界数千年武学发展的精髓、一代代奋进优化的武之魅力?到了此时?才算真在方云汉面前展露出几分真颜色。
就算是方云汉?在应对这样的攻击的时候,也理所当然地落入了“下方”。
营寨的周边,围观的那些人?其中大多数只看到那座木楼的顶端,忽然爆发出璀璨的银色光影,然后那木楼就矮了一截。
当棍子的风声还有连成一片的碎裂声传递过来的时候,那木楼又变矮了一大截。
本来在这座厅堂的屋顶上,是有两座木楼累加在一起,但是现在,最上面的那座木楼整个消失了。
紧接着,第二座木楼四分五裂。
一团直径大概有八九尺的银色光影,追着一道白色的身影,极速坠落,直接在厅堂的顶部撞出了一个大洞。
在大厅里面垒起来的那些杂物,无论是长桌还是椅子或者酒坛,都在这一刻被震的四散纷飞。
就连整个大厅的屋顶都因为这剧烈的撞击而显得轰隆隆晃动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塌。
方云汉的双脚在这样剧烈的态势之中踏上了地面,却连稍微想一些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地上的石砖也没有因为这坠落的冲击而裂开。
这不是大厅的地砖格外的结实,而是力量被收敛了。
这正是嫁衣神功的妙用。
嫁衣神功达到了巅峰的境界之后,可以做到人功一体,内力和血肉呼吸深度的结合,心念一起,所有的内力都汇聚点于体内,无漏不缺,甚至就连刚才坠落于地面撞击产生的力道,也有一部分随着他的内力被收转入体内。
众所周知,收缩往往是为了反弹,收敛自然是为了爆发。
四处飞散的木头碎片之间,方云汉在那么一瞬仿佛整个人都超然世外的收敛之后,一股雄浑澎湃的力量,就伴随着他双掌向天托举的动作,从周身各方爆发。
一层球形的气浪猛然扩散,扫过了所有正在崩塌的碎屑,那些破碎的东西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竟然全部止住了下坠的势头,如同逆流的瀑布,哗啦向上翻卷。
守在外面的众人就看到数量众多的杂物,如同一股咆哮着的喷泉,从大厅的屋顶爆发。
屋顶在短短一个呼吸之内受到了从上往下,从下往上的两重打击之后,终于彻底支撑不住,垮塌下来。
而伴随着屋顶的坍塌,刚才被杂物吞没的那道银色光影,聚拢成一点,杀穿了逆流的瀑布,击向方云汉。
这一棍还没有打到方云汉身上,只是落在了他的眼里,方云汉整个头颅就猛然向后一仰。
那种陌生而熟悉的精神受到了攻击的感觉,又出现了。
不过,如果说当初范长安的移魂大法只是扰乱、迷惑方云汉的精神,那么现在他所受到的打击,简直就好像是脑子里真的被塞进去一根铁棍。
两者之间可谓有云泥之别。
但是现在的方云汉,也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自己心意都看不明白的幸运儿了。
在头颅后仰的那一下,方云汉眼中已经聚起了坚定的、恒定的,必定处于中心的金色毫芒。
皇恩棒喝的心意冲击,在一以贯之的心念固守之下,效用被削减的趋近于无。
方云汉一拳打出,四周气流猛然回卷冲撞,发出了好像某种未知凶兽的咆哮,正中棍头。
周尸身在半空,双掌一前一后握着那根银晃晃的长棍,忽的一抖,棍子就像是具有某种粘性,牵带着方云汉的这股力量,向着侧面打出。
轰隆隆……
整个大厅的屋顶坠落下来,紧接着四面的墙壁也轰然一震,相继倒塌。
这巨大的响声传出了这座小小的岛屿,烟尘弥漫,一下子冲起十几米高,那些围观者中大多数慌忙后退,根本看不清其中发生了什么,而岳天恩等人却猛然向前,相继跳上了尚未彻底平定下来的废墟。
在他们眼中,这片如同乌云得庞大烟尘之中,有两个人扯出了一缕长长的痕迹,一直延伸向岛屿的边缘。
第128章 海天一色,飞鸟从中来(6700)
鱼尾岛的面积并不大,如果一个成年男子在这里直走的话,穿过整个岛屿大概也只需要千步左右。
而那个现在已经被毁的不成样子的营寨,原本就处在这座小岛大略的中心位置,从这里到海边的距离就更短了。
这一路上的草木竹石,在那根滚圆无风的棍子面前,就好像是海市蜃楼,空幻梦影,被斩断、切开的时候,甚至就连破碎断裂的声音都不配发出来,直到拿着那根棍子的人已经出去了很远,这些树木的上半截、或者石块的某一面滚落在地,才发出了那种物体坠落的声响。
从营寨到海边这一路上,就像是一层绿色的浪,高高的拱起之后,又延绵不绝的伏了下来。
那根棍子的表面,甚至一直裹着那么一层真空破甲之气,使得整个棍子都模糊不清。
唯一能够阻挡那根棍子的,就只有方云汉的双手。
他们在飞快的移动过程之中不断的交换着彼此的位置,有的时是你追我避,有时是我追你让,但是双手和长棍的撞击从来没有停止。
银白色的长棍上包裹着浅白色的真空破甲之气,而方云汉的双手上,则是淡金发红的内力气焰。
他们在极速对拼的同时,也并不是单纯的力量对撼,还有余力在拆解着彼此的杀招。
方云汉的双手,在拳、掌、指、勾、爪之间变换不定,或砸、或抓、或推、或压。
而那根长棍在周尸手中,架、震、扫、戳,也是一点刚硬转折的痕迹都不留,宛如水银泻地,妙比无方。
他们在即将冲出这片丛林,彻底涉足海水的时候,又从这一种极速追逐拼斗的方式,骤然转变成了咫尺之间、卧牛之地的惊险搏斗。
方云汉的左手在长棍尖端挡了一下,右臂已经并指如刀,顺着长棍斩向周尸的双手,一只肉掌竟然在长棍上擦出了一串火星,而周尸棍身一抖,在毫发之间发力,却像是绕着身子挥了一整圈之后抽过来一样,将方云汉的手掌弹开。
棍子前端忽然一收,另一端从后手划出了一长截,朝着地面一扫,布满了乱石的地面,直接被划出了一条冒着烟的圆弧。
方云汉左脚一抬,格住了这一棍,单脚立地?稳如泰山?一掌劈向周尸的脖子,周尸把手里一端着地的棍子往上一掀,棍子的另一端就架住了方云汉这一掌。
嘭的一声?两人各自震退数步。
周尸身子突然一挺?整个人就在战斗之后开始的这一连串急速的动态之中,突兀的静了下来。
动中取静,静而后能定。
这是大清静,大定力。
一定随之一动,周尸从这种静和定之中重新诞生出来的动势?犹如高山流水,飞虹泻瀑,棍子一端在地上轻轻的划了一个弧线。
这一划?要比刚才那一下子听了太多?甚至棍头好像根本没有碰到地面?只是虚虚的扫过。
但是在方云汉眼中,他此时这棍端一扫?要被刚才攻向他下盘的那一划,更有力百倍?千倍。
一身的力量都在这虚虚的一划之中?全然的化作了浑圆无缺的气场。
这棍扫七尺之内,就如同在这天地之中突然诞生的一个独立的国度。
方云汉双掌之上,空自提着雷霆万钧的力量,面对这样的一方净地,竟陡然有点不明白要怎么下手。
他这一迟疑,周尸的棍子已先动了。
棍扫七尺,平定天下,独身称皇的皇者之棍。
这一棍子,仿佛至尊盖下了生杀予夺、万众景从的印玺,要戳在方云汉的额头上,在他的眉心之间留下一个空洞洞的血色印章。
但是方云汉遇强则强,对方这一动,他也就立刻没有了迟疑,斩断了疑虑,翻手一掌,几如带着刚出炉的钢铁的气味,迎向这一棍。
“棍扫生风鬼见愁。”
周尸在这决战之中,竟然优哉游哉的开口,分明突兀而又顺理成章的念了一句口诀。
这句口诀念出来,那根明晃晃打向方云汉的棍子突然就消失了。
鬼物无形,人不能见鬼,鬼却能见人,所以鬼见了什么都不愁。
这根棍子,只有鬼见不到了,才叫愁。
棍子消失,方云汉全无迟滞,那一掌继续向着周尸拍过去。
他这隔空掌力,就算是隔着七尺之地,也能把一个铜皮铁骨的人打得呕血三升、前胸贴后背。
无论是一以贯之神功、赤手凶拳还是嫁衣神功等等,就是都有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
既然出掌了,别说对手是棍子不见了,就算是脑袋不见了,这一掌都不会停下。
手掌还没有真正打过去,这股掌风已经罩住了周尸全身。
但是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尸的另一只手扬了一下,顿时就有上百道银光割裂了这股笼罩了他的强风,把四周的风声,浪声全部都切成一片一片的。
似乎要把方云汉的听觉、视觉也切成一层一层的。
再强的掌力,也没有办法把他视觉中留下的这些痕迹以违反物理常识的速度抹去。
于是就在这些银色断层的痕迹消失之前,这上百条银光忽然敛成一束,由下而上的打向方云汉的咽喉、下巴。
这一下,方云汉眼中、耳中都是幻觉,但他凭着直觉另一只手一捞,竟然还是抓住了这一棍。
只是他这一次,手掌刚跟棍子碰撞,脸色骤变。
这根棍子在刚才那一收一出之间,多了一股因剧烈摩擦而产生的正常的力量,金属以及高频率振荡产生的蜂鸣一下子刺入方云汉的耳朵,更可怕的是因为这股高频的振荡,他的手竟然锁不住这根棍子。
银色的光在他左手中一闪,已经触及他的咽喉,他的皮肤已经破开,喉咙里却猛地一喝。
“叱!”
哼哈二声混入了内功呼吸之后,形成这专攻五脏的雷音,在这一刻,如同在方云汉的嘴巴四周形成了一层层细腻的空气波纹,使得那高频振荡的棍子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影响,速度也慢了那么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点。
可这一分一毫,就是生死之差。
方云汉避过了这一棍。
他头颅让侧面一让,棍子擦着他的脖子刺去,甚至因为距离太近已经有一股皮肤烧焦的味道传到他鼻子里,可是他却抓住了这个机会,把脖子上的皮肤和这根棍子的相对速度再度提升。
方云汉向前一大步,脖子仍然擦着棍子,双手已经分别锁住了周尸的两只手腕。
周尸立刻弃棍,手腕翻转,反扣方云汉,可是他慢了一步,双手已经被方云汉拧动。
澎湃的真气传入周尸的双臂之中,他两条手臂上的皮肤立刻出现了那种像是麻花一样的细密伤痕,甚至有噼啪噼啪的响声传出,如皮肤被拉扯到极致之后再一根根崩断。
一切发生的都是这么快,眼看着周尸双手就好像拧毛巾一样,血液要被直接挤出皮肉,他身子忽然腾空。
两条腿曲了起来,用难以想象的柔韧和腾空发力的技巧,两只膝盖撞在方云汉腰间。
“噗!”
方云汉的腿法确实是弱点,在这种四臂交缠的情况下,终于被抓住了机会,即使有内力护体,也被这一下撞的乱了呼吸,呛出一口血沫来。
可正因如此,他受了这一击的同时,双手在拧着对方手腕的同时一抖。
犹如琴弦绷断、又像雨打芭蕉的声音,从周尸的双臂之上传出,可是他双臂上的场景,却绝不像琴弦与芭蕉那段诗情画意,他双臂的皮肤从肩膀到手腕的位置,一寸寸的断裂开,血肉翻卷,深可见骨。
活尸阴寒的暗紫色血液即使不像正常人的鲜血那样会出现喷射的现象,却也因为伤口太多,一下子染湿了地面。
不过在这时,周尸的双膝又从向前撞的姿势收回,往上一顶,正好撞开了四只手臂紧紧锁拿的地方,更顺势弹出双腿,双脚正中方云汉胸口。
两人在这一声郑重的闷响之中飞速分开。
周尸倒飞出去的同时,还顺手抽走了从空中掉落的那根长棍。
而方云汉,整个人都被踹的飞出了这座岛屿的范围,在空中翻转之后,才落到了数十米之外的海面上。
他的内力在脚下翻涌着,坠落到海面上的一刻,立时于水面上踩出了一个直径在五米左右的半球形凹陷。
被内力压迫而下陷的光滑球面,如同一张弹床,或者说像是一张弓开满月的巨弩,方云汉的脚尖在这个球体凹陷最深的一点,只停留了不到一秒,身体已经向着岸边弹射过去。
他在飞向岸边的过程中,轻轻吐气,舒展着双臂,左手在身侧下按,而右手五指握拳,高高的举起。
一以贯之神功和嫁衣神功,这两种功力在他的体内,已经能够时时刻刻处于重叠运转的状态,但是重叠运转,就好像是把两股流沙合在一处冲刷出去,显然并不是最有效的利用手段。
方云汉这段时间时时思考着这个问题,无论是赤手凶拳还是南天神拳,亦或是神剑诀,都没有办法给他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他辗转反侧,昼夜难眠,在想出了至少十种复杂的利用方案,并且又自己一一将之否决之后,终于随着自己的性子选取了最粗暴的一种方法。
两股流沙的汇合,能够寻求改变的方式其实不多,但是内力毕竟不是真正的沙子,内力的性质是多变的,如果把两股内力改变成一种易燃的物质和一个密闭的空间又会如何?
如果把两股内力改变成两个巨大的,易碎的,以高速飞行着即将碰触的石头又会如何?
他的拳头,他的右手,在这样的思考之中,皮肤发红,青筋鼓胀,衣袖被毛孔之中涌动的力量撕碎,白色的布料化作一群惊惶的蝴蝶在他身后飞速远去。
他举着这样的一只手,即将重登岛屿,再入战场。
“斗过了招式机变,你来接我这一招吧!!!”
已经被清扫一空的岛屿边缘,周尸落地,提着棍子,正在运动着体内那一股加速修复的尸气,涌向自己的双臂,被绞杀的不成人形的那双手,皮肉迅速的翻填合拢着,血肉之下裸露出来的那些骨骼上的裂纹,就像是被湿润的手掌抹过的面团一样,变得光滑一片。
当指尖的最后一条裂缝被卷动的皮肤包裹,彻底恢复的一刻,周尸的眼睛里面亮起了一团光,耳朵里听到了那声大喊。
“~接~我~这~一~招~吧~~~”
那是在天上的云霞和海面的波光之间,悬在空中,从海天一色的风景中极速射来的光芒。
像是火焰更像是流体的光华,从方云汉举起的那只拳头上燃起,释放,瞬间扩散到全身。
就如同一只披荆斩棘,无畏风浪,沐浴着烈火,永远昂扬向上,不断向前的飞鸟。
越过南墙,撞过死亡,用最畅快的飞翔带来一场最极致的辉煌。
周尸看着这样的光芒,眼睛里面已经满溢出了热烈的神采和轰碎之的渴望,心中却满是宁定,甚至堪称安详、喜乐,这宁定与渴望同时驱使着肉体,提起了他的棍子,棍头抖过了一个像是春天的花苞,像是晴夜的天空的弧度。
大静大定,一棍定疆。
夕阳的光辉在他的前方,在他的对面,在西方,刚好凝结在了棍头那一点。
一时间,竟也不知道太阳是在西方,在方云汉身后,还是有一个小的日头在他身前点亮,亮在那一棍的顶端。
在轰塌木楼和大厅,打过了半座岛屿,拆解了数百招本该是天衣无缝的绝杀之后,两人不约而同,仿佛天时人和并举,拿出了自己此时巅峰的一击。
岛屿边缘,碎石和浪花一起迸碎的声音响彻在耳边,那只拳头挥落,跟凝聚了阳光的皇者之棍碰撞,于是那浴火飞鸟带来的辉煌的真面目自然揭露。
那是——爆炸!
两股力量有节奏的对冲带来了连绵的爆炸,或者说那是有着方向的爆破。
拳头砸在棍头的一刹那,方云汉露出了满意的、嘴巴大张、嘴角幅度夸张的笑容。
有不知道该说是狮子还是什么更庞然的凶兽一样的吼声,从他两排洁白的牙齿间涌出。
周尸两眼的瞳孔猛然一缩,几乎一下子看不到了。
那根银晃晃的长棍上“轰轰轰轰轰轰轰”一连发生了七次爆炸,用五金之英锻造而成的皇者之棍,至少有八分之七的体积,都在这一拳之下,化作了轰然膨胀开来的粉尘。
周尸刚刚修复完毕的两只手掌上,皮肉噗嚓一声炸开,连血液都在这可怕的力量之下,须臾间化作了飞散的雾气,只剩下两只白森森的掌骨。
这是皇者之棍也无法正面抵挡的,最顺应方云汉天性的暴击。
连名字都不用想,直接可以是最简单的、本真的——飞鸟爆破拳!
但是,每一场战斗的结尾,都一定是在绝招对轰胜过了对方之后就可以获胜的吗?
或许世上百分之九十九,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的战斗都是这样的,但是,海皇是千年传说的承继者,是这身前百年,四海内外,天下无双,万万之数中才有一个的真强者。
就算是绝招,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好用一些的招数,未必需要寄托上全部的命运。
或者说,并没有一个绝招足以承担他们的命运。
所以,就在这绝招失败、力弱、棍碎、双手都已经化作了白骨,血肉的崩裂现象还在从手腕的位置向手臂上延伸的一刻,周尸退了一尺。
这一尺之间,他前后脚轨迹成圆,腰间晃动弧度成圆,全身上下的肌肉舒展、收缩,也形成最饱满的弧度。
用周身上下数百个无形之圆,宣泄了这一拳的余力。
地面轰然炸裂、下陷,好像有一个从悬崖上坠落下来的大铁球砸在了这里,出现了一个径约七尺、而放射状裂痕一直延伸到十步之外的凹坑。
周尸在这个坑里面对着双脚踏上地面、轰出爆破拳之后气力有一刹那回落的方云汉,尸气全部灌注在只剩下白骨的手掌上,血色的细线转瞬间布满了白色的掌骨,提供了仍可动作的余地。
然后这两只血纹骨手,抓着手中仅剩下的那仅有一尺长的棍身,一扳,一弯,像是一个半圆,压在了方云汉的右手手腕上,两端一上一下,同时戳在方云汉手肘部位。
周尸脚下十趾发力,如同一道幻影跟方云汉错身而过,那弯曲的短棍拉着他的手臂一绞,令他的整个右臂弯曲的反扳到身后,手肘和肩部的位置同时脱臼,更出现了严重的挫伤。
因为这突然的剧痛,方云汉的牙齿猛的一咬,双眼中如同针尖的金光,不摇不灭,镇定心神,已经感受到了一股刺的他后脑勺发疼的锐利之气,迅速的迫近他的后脑死穴。
那是周尸的手骨。
这是必杀的一击、绝速的一刺。
胜负生死好像就在刚才那短短不及错眼的须臾间,发生了彻彻底底的逆转。
“还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杀我?不够胜利?不够算是最强?
可能连吼出这三个字的方云汉都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确切答案是什么,但他在第一个字的声音刚有了个开头的时候,左掌已经运聚了十成的功力,不顾生死、舍生忘死、毅然决然的拍在了自己胸口。
一掌之下,五脏大震。
这么急切的时候,哪里容得方云汉用上所有的技巧,所以即使他这一招本来该是隔山打牛的招法,也对自己的身体造成了巨大的破坏。
心尖一口鲜血上涌,而在他背后,背部的皮肤、白袍在这一掌之下,裂开了两道长口,两股鲜血如同两片羽翼,两柄刀刃,从他体内暴射出来。
这真是绝对想不到的角度。
周尸也避不开,甚至他都还没有看清那两片血色的全貌,两边的肩头就已经被血刀斩中。
这血液之中蕴含着至刚至猛的掌力,一下子把他两肩连接着手臂的位置,切开了大半,因为他体内的血液不像活人一样鲜活,血从伤口涌出的速度很慢,甚至能够直接看到他的骨头和骨头上深深的伤痕。
受到了这样猝然、严重的打击,不算是周尸,两条手臂上的力量也当场泄空了。
必杀的一击被破。
唰的一声,方云汉把他那只软绵绵的右手抽了回去,如同一条蛟龙转身,一掌拍在了周尸头顶,但他腰间也在这时中了一脚,像是被炮弹砸中,整个人砰的飞了出去。
岛屿边缘的地面再度震动,刚才因为周尸卸力出现的那些蛛网状裂纹,至少向外又扩展了一倍的长度。
周尸整个人都被打入地下,颈椎的骨骼好像都在刚才那一掌之下被打的相互嵌合起来,头顶上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掌印。
但是他还没死,他甚至还在修复双臂的伤处。
尸气先修复他的肩膀位置,只要这两个位置闭合起来,他就能够双臂发力,把自己从地上震出来。
这个时候,方云汉已经落在了海上。
他此时狼狈不堪,白袍多处破损,背上有大片的血迹,右手软的像是一条死蛇,但他目光炽热如旧,左手探入海水之中,并指如剑,向上一挥。
嗤!
一股海水在内力的裹挟之下,化为无柄剑刃,斜着在海浪之中穿行,直到射出了海面,在空气中划出布帛被撕裂一般的声响。
周尸看着那晶莹的剑刃带着锐利的啸声逼近,刚修复了少许的双肩强行调动起两条手臂,化作了白骨的手掌向前一合。
即使他有一半的身体位于乱石之下,即使他双臂现在伤痕累累,近乎断裂,十指只剩骨骼,他这一着仍然精妙绝伦,准确的夹住了那海水汇聚的剑刃。
但,抽刀断水水更流,水流这种“最善”的物质,哪有击中其一点就能够截住全面的道理。
啪!
周尸击断了一半剑刃的白骨手掌重重的合在一起,水流在他指缝之间迸射出去,但是已经溃散的一部分海水,仍然带着如同火枪铅子一般的冲击力,击中了他的面部,从他双眼之中贯穿到脑后。
“嗬!”
周尸脸上一愣,除了两个空洞窟窿的眼眶里,逐渐流淌出来两条暗紫色的血迹。
活尸浑身上下已经几乎没有要害,但只是几乎,他的脊椎断裂、被腰斩、四肢俱无、挖心掏肺都不会死,可如果脑部被彻底的搅成一团浆糊。
生命就如同风中烛火,悠然而逝,止于烟气。
碎石滩上的海水被靴子踩踏的声音传来。
那些意图观战的人终于也赶到了这附近,在那满目疮夷的地方停步,注视着这一处。
双目空洞的周尸,一对白骨手掌仍然合十,头颅还稍微抬了一下,好像还能看见走到他面前的人。
“嗬、咳!”周尸张了张嘴,“日落了?”
方云汉左手抹着齿间止不住的血,闻言之后,挑眉回望夕阳,那轮红色的日光已经有一半沉在海水之中,但是如果配合海面的倒影一起看,仍如一轮整日,道:“还没。”
“那还是差点味道。”周尸摇摇头,“新的海皇诞生,要不然就该是红日初升,其道大光,要不然也该天下初黯,星月皎然。”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刚才摇头得时候,好像听到了自己脑壳里有流体在晃动的声音,为这新奇的体验怔住一息,才释然,仍合掌,低头。
“胜负,已分。哈~”
头颅低下之后不再抬起。这具尸体仍然存在,那个控制着尸体的意识,终于彻底的走出了这个世界。
方云汉扭了扭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左掌竖立在胸前,先回了一礼,再抬头看着那些刚刚赶到的人。
他嘴唇动了动,胸中有什么词句要吐出来,却又转头看向海上。
此时的海中半轮日光里,终于有一只真正的飞鸟,逐渐飞来。
方云汉看着那只鸟,目送着那只鸟飞到再也不见的地方,终于露出笑容,吐出那句话。
“我赢了。”
哗~
浪湿足踝,日落潮歌。
这一声,说与海听。
第129章 奇妙的梦
像是有风铃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阵迷蒙的细雨落在了水面上。
这里一望无垠,但似乎不像是海那么广大,这里平静无波,又必定不是半亩方塘那般狭小。
没有太阳的天空,漂浮着深红色的云彩。
如真如幻的水汽在指尖缭绕,白皙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勾回,按在秀丽的双眉之间。
似乎是湿润的触感,又似乎干燥得如同夏日的书页。
公孙仪人在这片无涯的水面上已经站了很久了,虽然还是弄不懂这里算是什么地方,也无法搞清楚这里虚幻和真实到底谁的比重更高一些,但是手指揉着眉心的时候,梳理着这段时间在这里的见闻,她也能够知道很多东西了。
比如说,这片天地的中心,毫无疑问是远处那团深红色的光。
那就是当初从天空中坠落的星星。
甚至根本不需要思考和辨认,只要当日看见了那颗星辰坠落,今天又能看见这团红光的人,立刻就能明白这件事,确认这个事实。
不过当日星辰坠落的时候,没有人能看到星辰的真貌,而出现在这里之后,公孙仪人发现,只要对着那团红光投入更多的注意力,两者之间的距离好像就会被无限制的拉近——虽然还是会保持着一个始终无法接触的间隔,但至少已能够看清全貌。
那是一株六叶莲花。
花瓣,叶片,花茎,全然是一片深红色,简直犹如血色的美玉,由鬼神打磨出来的杰作,是只有在人的美好幻想之中才会出现的那般纯净无瑕。
每隔一段时间,这六叶莲花就会绽放出一层温润的,沉重的,浑厚的光华,而每当这个时候,在六叶莲花的周围,就会出现九片看不清具体形貌的光影。
莲花的光芒似乎会与那模糊的光影相互挤压,以至于无法尽情的绽放,只能逐渐散失、蒸腾起来,化作了天空中那一片片深红云朵。
而每一次有这样的云朵生成,纯白的天空似乎也会受到震撼,于是,红色的云和白色的天,就会交杂着,溃落下来一团团如同雪花的东西,那些雪花也是有的红,有的白,几乎让人疑心是云和天的碎屑。
公孙仪人刚来到这里的时候,就遭遇了这样的一场雪。
她第一反应当然是闪啦。
就算这些雪球一样的东西如同乱飞的箭矢一样,以她的身手,腾挪旋转,动作要比那些雪球更快,全闪开了。
而在她闪避的时候,隐约看见当时远方水面上还有一个人影浮现出来,却没有她这么灵活,只被一个“雪球”击中,就立刻消失了。
那个时候?公孙仪人怀疑那个人影是死了。
但是?当她在这里又经历了三次雪落,看到了三次其他人影被雪球击中的场景之后,她又觉得,也许那些人只是离开了这里。
这个念头一生起来?就像是荒原里春天疯长的杂草一样,难以抑制了。
任何一个人被困在这样空旷的地方,过了不知道多长但肯定很漫长的时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走,实际上都无法触碰到其他东西,那她也一定会很想离开这里,哪怕这个离开的可能性,有一半的几率是直接死亡。
故而,揉着额头的公孙仪人再次注意到深红色的光芒用向天空的时候,眉眼之间已有决断。
深红的云彩在天空中成型,红白间杂的一阵雪球坠落下来了。
这次,她本来已经决定不闪,却在看到最先向自己飞来的是一个红色雪球的时候,下意识的侧了下身。
也没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她还是觉得,看起来像雪球的东西,也该是纯然的白色更顺眼一点。
然后,白色的光球击中了她。
哗!
那一直以来如同平地一样,让人可以踩踏的水面,好像忽然空了,公孙仪人感觉自己极速的坠落,眼前、脑子里全都是一些纷乱的线条和图画。
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再睁开。
白色的天空,红色的云,古怪的水面,蒸腾的雾气,一切都消失了。
一个终于有着真实感的物件出现在她眼前。
“是陌生的……啊不,是熟悉的房梁。”
公孙仪人看着那斑驳红木房梁出神了一会儿,才想到自己现在应该是躺在床上。
“果然,被那些雪球打一下,就能脱离那个地方吗?”
“仪人,你醒了!”
一个惊喜的声音传来,如云秀发间别了一根碧玉簪的清丽妇人,凑到了公孙仪人床边。
公孙仪人转头看了一下。
“翠姑。”她喊了一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翠姑连忙叫道:“哎,哎,你躺了都快有两个月了,别这么急着起。”
“没事。”
公孙仪人掀开薄被,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换了身青色长裙,道,“我原本的那些衣服呢?”
“我待会儿去给你拿。”翠姑按着她的肩膀,生怕她直接从床上蹦起来,道,“你先坐着,感受一下自己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去把大夫和有志他们喊来。”
公孙仪人看着她担心的模样,无奈的笑了下,道:“好吧。”
翠姑又叮嘱了两句,这才出门。
公孙仪人看了看周围,果然是她自己在武馆里的房间,除了床之外,只有衣柜,圆桌,墙上挂着一幅虎踞山巅望鹤图,靠着这幅图画的地方有木架,架上横着一把直脊长刀。
这房间的窗户很大,此时外面阳光正好,透窗而入,也照的整个房间里的东西都微热。
“两个月。”公孙仪人看着桌上倒扣的茶杯在日光下反射着一点白光,轻声呢喃道,“居然两个月了,看来是错过了海王大擂台赛了。”
她刚想到这里,脑海中忽然传来了一种轻松的感觉。
之前从那个奇怪的水面梦境之中脱离的时候,充斥在脑海中的纷乱线条,在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刻意的忽略,不过这时候,又突兀得回想起来。
线条不再杂乱,好像在不断地扭转之后,变成了娟秀的文字,图画也变得异常的清晰,犹如过往时曾翻阅万遍,随时回忆,倒背如流,历历在目。
公孙仪人眨了眨眼,双手过顶,右臂高举伸直,左手拉着右手的手肘,仰头伸了个懒腰,全身放松下来之后,才以指尖轻轻摩挲着耳后的皮肤,若有所思。
“白鹿戏水篇~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