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潇潇帝王(4200)
午时已过,天上有厚重的云层飘过,阳光暗淡了一会儿,水月庵中,正是一壶水煮沸的时候。
水月庵临水而立,规模不大,其中甚至没有几座像样的佛像。
这里平时也只有一个老尼姑守着,后来,归海一刀的母亲路华浓,因为这里是离家最近的礼佛之所,就常到这里来参拜静修,一来二去的,路华浓就跟老尼熟悉起来。
前两天路华浓又到水月庵来的时候,刚好老尼姑要到一个富贵人家去,陪人家的老祖母谈谈佛经,也顺便看看能不能化来一些钱财,为这水月庵中,添置一尊泥胎金身。
她将水月庵暂时托付给路华浓看顾。
只是那个老尼姑绝不会料到,这回,路华浓才在这里待了两天,水月庵就迎来了一个家财万贯的尊贵客人。
这是一个年约五十左右的男人,相貌清矍,双眼炯炯有神,面色微白,一袭黄衣,背上背着一个一看就有些年月的木匣。
“这里只有一些粗茶,我也不懂什么茶道技艺,还望萧谷主不要嫌弃。”
路华浓取出了一小撮茶叶,直接用沸水冲泡之后,就将那粗竹节制成的茶杯推向黄衣老人面前。
黄衣老人的手掌在茶杯上方招了招,嗅了下那一缕热香,微笑道:“粗茶也是茶,所谓的上品下品,不过是香味的偏好不同,此情此景,这杯茶恰到好处。”
路华浓听他这么说,就点了点头,坐在桌子对面,手上握了一串念珠,开始默诵佛经。
她不知道黄衣老人为什么来找她,也没有那个心力主动去问,能为他泡一杯茶,已经是旧年好友突然上门,难得的一点礼待了。
黄衣老人看着对面妇人面上平静无波,实则消沉暗淡的模样,轻叹了一声,说道:“我记得,弟妹其实要比我小十几岁,没想到这些年不见,你看起来倒是要比老夫更加苍老了。”
路华浓声音平平的说道:“萧谷主如果愿意的话,即使是当场白发返黑,青春常驻也不稀奇,我不过一个老妇,垂头日下庖厨之中,面上显老一些,更不稀奇。”
黄衣老人问道:“你到底是筋骨劳损,还是心中始终不肯放过自己呢?归海兄弟即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幅模样的?”
路华浓眼神低垂了下去,说道:“无论我是什么模样,他又怎么会愿意见我呢?这些年,我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活着,只不过是因为怕我太早去了黄泉之中,让他烦心的日子过得更长。”
“你明知道归海兄弟绝不会这么想的。”黄衣老人摇头,道,“当年你出手的时候,他最后一刻的清醒,眼神中也绝没有半点恨意。”
路华浓不为所动,道:“萧谷主,你既然知道他,也该知道我。”
“是,你既然觉得他是恨你,那老夫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
黄衣老人端起了茶杯,轻轻晃动着其中的茶水,过了片刻之后,又说道,“但是,你这份仇恨压在心底里,恨着自己,你们的孩子却不知恨谁,他的人生更长,如果再这么下去的话,也许日后,他会过得比你更辛苦。”
“一刀?”路华浓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明显的变化,“你这么说,是他最近又出了什么事情吗?”
黄衣老人说道:“老夫近日出谷来,向几个风媒组织买了些消息,其中有提到,一刀他最近几年,累计花了上万两的银子,请托天下第一庄的天下第一名探张进酒,探查归海兄弟的死因。”
路华浓惊道:“上万两银子,他哪来这么多的钱?”
护龙山庄的地字第一号密探,加上御前五品带刀侍卫的俸禄,也绝对不可能在区区几年的时间里面,攒下这么多银子。
黄衣老人解释道:“当年他击败了霸刀,霸刀保留在绝情山庄中的半生积蓄,几乎都被他带走。张进酒这人最爱享受,请他查案,要价不菲,但是请托之人花的钱越多,张进酒查的时候也就越用心。”
路华浓嘴唇无声的动了动,神色放空了一会儿,最后才不知是释然还是怎么,说道:“他查出来了。”
“不!”
笃。
黄衣老人放下了茶杯,盯着路华浓,道:“了空,麒麟子,剑惊风三个人,都发动他们的势力,阻挠张进酒查询,拖延至今,张进酒也没能确定最后的答案。但是老夫记得,当年那把小刀,还留在归海兄弟的尸骨上。”
“那把小刀,跟汗血宝刀的材质是一样的,都是鞍山玄铁精钢打造,如果哪一天,张进酒捉住了这个线索,一刀见了尸骨的话,他就会知道真相。”
路华浓低声道:“这也没什么不好。”
“但老夫已经让我女儿去扔了那把刀。”
此言一出,路华浓微愕,抬头看向黄衣老人。
黄衣老人不疾不徐的继续说道,“事急从权,纵然惊扰了归海兄弟的尸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等老夫百年之后,再去向他致歉吧。”
半晌之后,路华浓在静默中逐渐流露出凄哀之色,口中已经不自觉的换了称呼:“萧大哥,你何必做到这一步。”
“不然呢,让你的儿子因为那把小刀,最后认定是他的母亲杀了他的父亲吗?你可曾想过,这对他会是多大的折磨?”
黄衣老人风骨清雅的仪容之中,忽的流露出一丝明锐,“我更不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跟他说清真相。”
“怎么说呢?”路华浓苦笑,“告诉他,是我,用百炼送我的刀背后偷袭,害死了百炼?”
“不,你该告诉他,是他的父亲走火入魔,不幸身亡。”
黄衣老人之前温和叹惋的神情逐渐敛去,说话的时候身上只有一股孤冷之气,虽然说的话都是为了对方好,却更像是要用一种强硬的姿态改变对方的认知。
“弟妹,你要明白,老夫的友人,归海百炼,他因为走火入魔而死,这本来就是事实,也是唯一的事实,更是一刀理应能够知道的实情。”
路华浓听着这话,虽欲反驳而又无力反驳,目光渐渐空洞,回忆起了当年的情况。
当年归海百炼修炼雄霸天下,一开始,还能够凭自身的意志强压住失控的风险。
因为归海百炼并不是个嗜杀的人,他有妻有儿,和睦美满,他有刎颈之交,至诚好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已足够的幸福。
所以前期,他甚至能够用这种幸福的感情,化解心中时不时涌动的杀心。
可是,他也是个武痴。
他追求着天下第一刀的名誉,明知道雄霸天下可能影响自身的性格,也不愿意放弃这门奇绝的刀法。
于是,当他在刀法之中沉浸的越来越深,某一日蓦然发觉,他心中那些浓烈的感情,已经压不住蓬勃欲发的杀意。
他最好的四个朋友知道他的异状之后,约定在辟邪山庄,试图为他镇压心魔,解决这失控的风险。
那四个朋友,有与归海百炼多年相知的三人,分别是少林方丈了空,麒麟门高手麒麟子,还有当时号称第一剑客的剑惊风。
第四人,则是与归海百炼以武会友,只有几面之缘却相见恨晚的帝王谷主,萧王孙。
原本有着四人齐聚,即使归海百炼在治疗途中失控,也绝对足以将之强行制住,继续治疗。
可惜,萧王孙那一日晚到了一步。
在他抵达那里之前,归海百炼发疯,一刀重创三名好友,在即将杀死那三人的时候,路华浓在背后出手,以飞刀击中了归海百炼的后背。
本来,以归海百炼的功力,即使是在神志狂乱的状态下,被那一记飞刀击中,伤的也并不算深,可是,那一刀偏偏伤了他督脉的穴位,恰好截断了他督脉之中的内气运行。
督脉是雄霸天下这招刀法的运行枢纽,此脉一断,雄霸天下的刀气失控,归海百炼回天乏术,当场身亡。
如果说归海百炼是死于走火入魔,并没有错,但也可以说真正杀死他的,是路华浓。
“在一刀小的时候,我曾经跟他说过这件事。”
不知过了多久,路华浓才开口,“我曾经尝试跟他说,他爹可能会是死于走火入魔。可是他不相信。”
路华浓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疲倦,闭上了眼睛,“他坚定的认为,一定是有人害死了他的父亲。那个时候,他明明只是一个小孩子,为什么会如此肯定呢?”
“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啊,又为什么会把这个念头一直保持到如今呢?”
这老妇人睁开眼睛,竟然笑了笑,“所以我就明白了,这是天意啊。”
“是天意指引他,让他坚信自己的父亲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人所害。”
路华浓手中套着念珠,双手缓缓合十,虔诚的如同正在感谢上苍,微笑着说,“而这个害死了他父亲的凶手,就是我。”
安静的时光中,竹林里,有落叶被吹到了水月庵的院子,那些竹子晃动的声音,混着镜映湖上微波荡漾的水声。
天地无言,风常冷,水常寒,也许这就是天地给她的答案。
路华浓时常会这样想着。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明白了。”
黄衣老人站起身来,“那么,老夫跟你做个约定吧。”
路华浓本以为能够说服对方,放弃插手这件事情,却不知为何话题转向此处,不解其意,道:“什么约定?”
“你既然觉得是天意,所以逆来顺受,等了这么多年,既不去主动跟他坦白,也不会试图开解你儿子的心结,那么,你就继续逆来顺受。”
黄衣老人身上的衣服本是暖色,神态之中也并没有言辞厉声,苛言冷语,但那孤寒之意,却是更重。
仿佛的孤梅凌雪寂寞一般的气质,才是他与生俱来的风骨,此时不过是还归本来面目。
他说道,“以后,不管一刀对他的仇恨是什么样的看法,他确认的仇敌又是谁,只要他没有认定是你,你就不得主动开口说出你所以为的凶手。”
路华浓无奈道:“这样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一直以来,正是这样做的。”
“好,那就记住这个约定。我想,百炼的遗孀,总不至于是个毁诺之人。”
黄衣老人拱手说道,“那今日事,到此为止,萧某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
路华浓愣愣的看着桌上的茶水,那杯热茶,到现在已经渐渐冷了。
对方一口都没喝过。
她忽然惊觉,起身喊道:“萧大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黄衣老人的步伐不停。
路华浓心知,如果对方要走,自己绝对追之不及,她心中的念头电转,换了一个问题,喊道:“你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再离开过帝王谷了,为什么会突然在今天来找我?”
黄衣老人的身影停在了出门的那一步,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楚地传到路华浓耳边。
“只是顺路而已,我本是要到镜映湖,来了断一桩已经延绵了十余年的事情。”
“你不必多想,好好保重吧。”
黄衣老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这一次,他一步就走出了常人近百步的距离。
几步之间,就已经深入了竹林中。
毫无征兆的,他在一棵斑黄的竹子旁边停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一瞬间,他双唇殷红如血。
背后的木匣忽然微微震动,落在木匣上面的竹叶,无声的粉碎。
黄衣老人异样的唇色逐渐恢复正常,再度向前走去。
他没有骗路华浓。
帝王谷主萧王孙,一生俯仰无愧,是从来没有骗人的。
只是,也有一些事情他认为是不必说的。
比如说,当年辟邪山庄的那场约定,他之所以会晚到了一步,是因为他在半路上遇到一个蒙面人,试图抢夺他的割鹿刀。
那个蒙面人功力之深,简直是他平生仅见,一场憨豆之后,他也负了不轻的伤势,才将对方暂时逼退。
后来,他赶到辟邪山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安置了归海百炼的尸体和三个重伤的朋友之后,他回到帝王谷中养气疗伤,也发动了一些帝王谷的势力,试图查出那个蒙面人的身份。
这场探查一无所得,可是第二年的春天,那蒙面人居然直接出现在帝王谷中。
又是一场大战,两败俱伤。
这些年,蒙面人一共闯入帝王谷七次。
每一次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每一战的情况也越来越凶险。
萧王孙这次离开帝王谷,确实就是要了断这件事。
而在这之前,他要先去归海家中走一遭。
竹林飒然,十余次轻身移行之后,归海家的篱笆,还有门前停的那一辆马车,已经近在眼前。
第219章 帝王古来割鹿刀(5500)
泉迸幽音离石底,松含细韵在霜枝。
屋子里,琴声如无色无相的丝缕云烟,从黄雪梅指尖不断流泻出来。
这一路以来,只要不是走在特别颠簸的地方,小姑娘每天练琴的时间几乎是不变的。
今天,虽然算是抵达了目的地,练琴的地方,终于从微有颠簸的马车中,来到了正儿八经的室内环境,而先后两次刀谱显迹,更牵扯众人的情绪剧烈起伏。
但是,黄雪梅自认这些东西都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所以时间到了,她就开始练琴。
这小丫头在弹琴这方面可以算得上是很有天赋,同样是天龙八音的技法,最近她已经能够将其中某些段落错落拆分,重组成其他的曲调。
用这种类似于抽背、倒背的方式,来增加自己的熟练程度。
今天的曲子清幽雅致,在琴声之中,那三大密探的心绪,似乎也平缓了许多。
阿鼻道三刀的刀谱已出现,据方云汉解说,那是比雄霸天下更深层的招法,可以算是雄霸天下的末式,是与之一脉相承的极尽之招。
但是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之后,归海一刀并没有急着上前去看那张刀谱,只是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发呆。
上官海棠心中思虑颇多,也只是静静的看着归海一刀,偶尔转头看一看其他人。
成是非就跟他们两个这心事重重、放空自我的模样显得格格不入,他现在看起来,反而是三个密探之中最用功的一个,正在运气调息,试练自己练过的那几门武功。
当日关于金刚不坏神功的讨论,成是非一直记挂在心,所以脑子里总有些蠢蠢欲动,想要再次施展这门神功。
可是方云汉又不肯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使他仍然忧心自己再次施展神功的那一刻,就是爆体而亡的时候,一直犹豫不决。
呼!
等到把昆仑烈焰掌的内气运行又走过几遍之后,成是非收了掌上隐而不发的火焰,双脚缩起来,两手撑着下巴,看着起来就像是一只大猴子蹲在了竹凳上,也开始看着方云汉想事情。
‘要不然这样吧,赌一把。’
成是非盯着方云汉看了一会儿,赌虫的本性渐渐泛起来,自己给自己设下了一个赌局。
‘我问问他对这个刀谱的看法,如果他开口就是一通贬低,那就算我输,以后不要再妄想金刚不坏神功。如果他赞扬这一门刀法的话,那我再过个三天,不,三个月,不,一年之内!一年之内就再找个机会尝试一回,看能不能变身金人。’
他打定了主意,就开口问道:“方老大,你刚才说雄霸天下不怎么样,那这个什么阿鼻道三刀,既然比雄霸天下更强,算是一门绝顶神功了吗?”
这个问题也吸引了归海一刀的注意力,他虽然没有回过头来,但明显已经回过神来,竖耳倾听。
方云汉放下了那卷刀谱,语气要比刚才评价雄霸天下的时候郑重一些,道:“这阿鼻道三刀,如果能够练成的话,单论威力,确实已经不失为一门罕世绝学,不过,这门刀法的路子,还是太偏太窄了一些。”
“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即使天资不凡,遇上了这门刀法,也只能视之为鸡肋。”
成是非兴致勃勃的问道:“怎么说?”
“雄霸天下,是因为内力的运行刺激肉身,进而影响精神,而这门刀法,一开始入门的时候,就对于精神状态有很高的要求,必须具备强烈的恨意,才能够初窥门径。”
方云汉赞了一句,“以恨意催生刀意,刀意磨砺恨意,直到仇恨达到极致,磨砺出刀山地狱一样的意志,一刀挥去,就能够让敌人如同身处于地狱的最深处,深受无边痛苦。创立这门刀法的人,绝对是一代旷世奇才。”
上官海棠心思电转,目光从归海一刀身上掠过,带着几分刻意警醒的味道,说道:“雄霸天下,还只是因为内力运行的特殊性,才会改变性格,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或许废功也能从中摆脱。而这门刀法既是直接引导仇恨,吞没人心,也就更难回头了吧?”
方云汉轻笑一声,反问了一句:“阿鼻道,那是十八层地狱最深处。地狱岂有回头路?”
他说话的同时,手指轻轻在那一卷刀谱上敲了敲。
这套刀法他虽然没有练,但看过了这几遍之后,基本已经可以推演出阿鼻道三刀真正练成之后的威力。
不得不说,这虽然是一门会让人丧失常性的魔邪刀法,其杀力之高,却是确实极为可观,三刀练就,恐怕要比宫本武藏的刀法更胜出不少。
这样的一门刀法放在方云汉面前,偏偏因为他心中无恨,纵使强练也不得神髓,又岂能不让他有些遗憾的情绪。
‘不过,假如不仅是着眼于仇恨,而是将重点放在引导出强烈情绪这一点上,化极恨之心,为极烈之心,或许这门刀法中的一些特点,可以与得刀而忘刀的天刀之境相得益彰。’
“极烈之刀么……”方云汉心中思量了一会儿,看向了归海一刀,兴味满满的说道,“虽然这阿鼻道三刀于我而言,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是,我也说过,无论能不能找到刀谱,都会让你的刀法更上一层楼。”
归海一刀眼珠偏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想正视,说道:“我已经得到了我父亲的刀谱,哪里需要别人的指点。”
“你父亲的刀谱只会加重你的问题,而不能解决你的问题。”方云汉悠悠说道,“况且,你觉得你父亲比我更强吗?”
归海一刀转了下头,无言以对。
父亲的光辉在孩子的心目中都是无比强大的,但,归海一刀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他是一个成熟的刀客,就无法否认,即使归海百炼死而复生,也不可能做到如方云汉当日那般,举伞踏穿紫禁城,单手数合败天罡的壮举。
江湖中,帝王谷主的传说不倒,但神秘莫测,鲜有人见过他出刀。
铁胆神侯盛名不衰,常被人视为真正的天下第一,却韬光养晦,出手对敌,如果展露了一分的本领,至少还有九分是藏着的。
归海一刀身为护龙山庄地字第一号密探,也是铁胆神侯义子,然而连他都没怎么见过铁胆神侯亲自出手。
在他的人生中,确确实实从没有见过比方云汉当日那一战更强的表现。
“你……”方云汉还要再说什么,忽然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门外。
这屋子里两扇门都开着,坐在屋中的人都能清楚的看到篱笆门户,马车停放处的场景。
就在方云汉抬头看过去的时候,远处的竹林中,一道黄色的身影如同渐渐散去的云雾,无声无息的淡化,下一刻,这个人就跨过了上百步的距离,明黄色的身影在马车旁重新浮现。
上官海棠等人顺着方云汉的目光看过去。
他们第一眼,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只觉屋外的景色并无变化,等到眼神在篱笆院墙之间游曳了一下,大范围的扫视过后,重新看向门户那边的时候,这才惊觉,那边居然站了一个人。
明明是一身明黄色的衣服,该是最醒目的才对。
可背着木匣的老人站在那里,黄衣的下摆在微风之中轻轻浮动,发丝半点不乱,插在发髻之中的暖黄色玉簪,就像是背后那些竹林之间夹杂的一节枯枝,人的身影与整个竹林背景,浑然一体。
青色与明黄无比相适。
武林中所有钻研暗器绝学的人都知道,在收放暗器的时候,关于耳力的训练,有时要比一双眼睛更加重要。
可是继承了满天花雨洒金钱这项绝技,耳力卓绝到能分辨蚂蚁爬行和羽毛落地声的上官海棠,却完全没有能够听出,那个黄衣老者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用何种方式、从哪个方向过来?
甚至等到惊觉这个人存在之后,细听过去,上官海棠还是听不出那人的呼吸节奏。
她只能听到竹林中的风声。
当眼里映着的那道身影动起来的时候,她心中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竹林间的风就是这个人的呼吸。
笃笃!
那黄衣老人屈指轻轻敲了敲院门的门沿,有礼有节,说道:“这里应该就是路华浓母子的住所吧,请问各位,归海一刀在吗?”
归海一刀站起身来,踏出门外,道:“你是谁?”
归海一刀是刚踏出了房门,而黄衣老人是在院门的位置,两人之间相隔着整个篱笆围起来的院落。
太阳光照的满院亮堂,比竹林间光明的多,也似乎要比竹林之中更热一些。
黄衣老人打量了一下归海一刀,道:“老夫萧王孙。”
“萧王孙?”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此处众人眼中都多了一点异样的神情,即使是方云汉也不例外,只是,这些眼神之中有的只是震惊,有的是好奇,有的则是意料之外的欣喜。
归海一刀也怔了一下,道:“帝王谷的萧王孙。”
也许这世上有很多人都叫萧王孙这个名字,但是,拥有这样独特的气质,甚至是三大密探这样的高手第一眼都未能看清其人的能耐,则,当今天下应该只有一个。
“不错。”萧王孙迈步走进了院子里,看着归海一刀说道,“想不到,一眨眼的功夫,你也长这么大了。”
听他这么说,归海一刀的惊讶之中,浮现出些许疑惑,道:“你以前见过我?”
“你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到你家来过一次。”
萧王孙停在院子中心处,目光扫过了左边的菜地,右边的水井和老树,道,“你家这些年倒没有太多的变化,不过,当年你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当时,你父亲也还健在。”
归海一刀神情冷然,道:“我不记得,原来我父亲还跟大名鼎鼎的帝王谷主有交情。”
“你父亲确实很少把江湖上的朋友带到家里来,况且,老夫与他也只是几面之缘。”
萧王孙甩袖道,“我们当年算是以武会友,历次见面,都是谈论比较刀法高低,到你家来的那一次,也只是因为恰好约在镜映湖边,离你家近,他就请我顺路过来看了看。”
归海一刀的神色复归淡漠,他心里不存在什么待客的礼数,也没有想过要把这位自称是父辈故人的武林前辈迎入屋内。
他们两个,一个在院中,一个在廊檐下,就这么对话,双方自己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妥,上官海棠也就不曾提醒。
绝情山庄中七年的经历,对归海一刀的影响其实是很大的,除了寥寥几个格外重视的人,其余的,无论身份如何,都很难让他有淡漠以外的表情展露。
萧王孙在他这里,除了帝王谷主这近似传说的名声之外,也没有太多值得特殊对待的地方。
所以归海一刀又直言问道:“那你今日过来,又有何贵干?”
萧王孙也不拐弯抹角,说道:“老夫在帝王谷中隐居多年,静极思动,出来走走。想起当年归海百炼的死,有我一份责任,就过来看看你们母子如今过得怎么样?”
“你说什么?!”
萧王孙的话像是捅爆了一团火药,归海一刀一步跨出了走廊,几步急冲到萧王孙近前,道,“你说我爹的死你有责任,你有什么责任?!”
“哦,你娘这些年没有跟你说过吗?”
萧王孙像是并不在意归海一刀已冒昧迫近到他身前仅有两尺多的地方,轻描淡写的说道,“我与你爹当年常会约定一处,比斗刀法。有一次,我们约在辟邪山庄见面。可惜那一天你爹走火入魔,狂性大发,一刀之失,从此,便天人永隔了。”
归海一刀闻言瞳孔一颤,眼睛里渗出了慑人的光芒。
没错,说的通了!
他这些年来其实也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的母亲好像并不用心追查父亲的死因。
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父母之间情感淡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他的父母不知有多么恩爱。
第二,就是他母亲知道凶手是谁,不必去查,那么,如果知道凶手是谁,又为什么始终不肯告诉他呢?
他现在明白了。
因为那个凶手是萧王孙!
是帝王谷主,是割鹿刀这一代的刀主。
归海一刀还没出生的时候,萧王孙就已经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
因为仇人是这样的人,所以他的母亲才会担忧他的安危,害怕他飞蛾扑火,一去不返,始终不肯告诉他。
至于萧王孙刚才口中提到的走火入魔,一刀之失。归海一刀根本就不在意了,不管原因是什么,终究是萧王孙杀害了他的父亲。
上官海棠听到了萧王孙的诉说之后,心中也是一颤,紧接着又涌出强烈的忧虑与无措。
她担心归海一刀贸然出手,惹怒萧王孙无情反击,却又不知到底如何劝说才好,只有立刻起身出门,来到归海一刀身边,忧切的唤了一声:“一刀!”
屋中,成是非咂舌道:“这是,仇人自己送上门了?”
他跟归海一刀,交情不算多深,但是有一次他被东厂的人暗算时,归海一刀出手救过他,也不可能做事归海一刀吃亏,自言自语道:“萧王孙听说是特别厉害的人啊,待会要是打起来,我是帮他打还是带他跑啊?”
说到“跑”字的时候,成是非下意识看了方云汉一眼。
方云汉左手手肘撑桌,手指轻轻抹在左边的眉尾处,心中把刚才萧王孙说的话每一句单独拆开来看了一遍,脸上就带上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
院子里的萧王孙,好似并不在意自己刚才说的话,意味着怎样的一份仇恨落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黄衣老人其实一直眼观六面,在方云汉笑起来的时候,他居然忽略了归海一刀,侧身看向屋中,刚好跟方云汉的笑容打了个照面。
就在他这一分心的时候,归海一刀悍然出刀。
归海一刀手里的那把汗血宝刀,已经有些扭曲变形,刀身上还裹着布匹。
但别说这仍是一把刀,仍然有着淬厉的锋刃,就算这只是一根圆滚滚的铁棒,在归海一刀十成功力的推动下,也能把一个等身高的实心铜人一刀两断。
使出这一刀的时候,归海一刀,甚至短暂的忘却了近几年里对上官海棠那份深沉的情感,绝情斩的刀意几乎重现了他昔日最盛时的几分峥嵘。
刀身上包裹的蓝色布匹,率先被绝情刀气冲毁,炸散开来。
破碎的布条如一群蝴蝶惊散。
那一刀,从蝶群之中扫过。
横斩萧王孙!
旁边的上官海棠在意识到归海一刀出手的一刹那,就做下了决断,即将扬手发出袖中的一把金花飞刃。
可是她手还没抬起来,就觉得在她身边爆发的那股刀气,猛然一顿,一转,一胀。
刚猛霸道的绝情刀气,变成了一股强劲扩散的涡旋气流。
嘭的一声。
归海一刀的身体倒飞出去,几乎要在门框旁边撞出一个人形大洞的时候,被一跃而出的成是非双手抵住,落地。
上官海棠也被这一股劲风掀走,斜着滑退出去七八步,在菜地里面犁出了一条沟,几颗绿叶菜散碎开来,浅青色的根部从土壤之中翻出,一片狼藉。
劲风涡流散去,归海一刀挣开了准备搀扶他的成是非,猛的向前一大步,挺住了身体,双手微微颤抖,死死盯着萧王孙。
他双手空空,那汗血宝刀已经落在了萧王孙手中。
萧王孙望着汗血宝刀变形的刀身,浓眉轻皱,说道:“这样的一把好刀,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看来你只用刀,从不养刀。”
归海一刀恨声道:“那是我的刀!”
“你的刀?”
萧王孙一手握着刀柄,另外一手用两根手指捏着刀尖,变形的刀身,被他一点一点扭回了原本平直的形态,“你对这把刀实在太不用心了,纵然是玄铁精钢所冶的宝刀,被你这些年只用不养,其中已积累了不知多少暗损。那个摧残这把刀的人,都比你更清楚这把刀优胜在何处,缺陷在何处。”
他把表面复原的刀扔给了归海一刀,说道,“你要是想找我报仇的话,至少该让自己的刀法造诣,追上那个摧残这把刀的人,才有一两分成功的可能。”
“哈,只是一两分吗?”
笑语传来,刚接住刀的归海一刀手里一空,汗血宝刀就落在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的方云汉手中。
“那你且来看好了这一刀。”
方云汉的话,是对身边的人说,也是对萧王孙说。
他扬刀,继而,一道刀光暴闪惊绽。
犹如有一道辉耀白虹,乍然破空斩地,要裂开整个院落。
第220章 湖光天色,三方之会(5800)
这明晃晃的一刀,就算是在大太阳底下,也没有被阳光掩去半分光彩。
围观众人被刀光映照着,无论原本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好像添了一层雪白,一时间,脸部的寒毛也清晰可见。
方云汉的这一刀,实在是堂皇霸道,他人还站在门前,手上的刀光刀气却一下子爆发延伸出十几米的长度,直接对着还在院落中心位置的萧王孙当头斩下。
此等刀法威力,只是站着看一看,就已经叫人心胆欲裂,何况是直面着刀锋刀气的人。
但是此时这刀气所指,却也是数十年不败的帝王谷主,春夏秋冬,傲气严霜,只是一身风骨凛然。在刀光映的脸上雪寒之际,斜簪苍发的老人,抬眉并掌如刀,自下而上,一记手刀挥去。
当!!!
刀气与手掌,在萧王孙头顶仅有数寸的位置碰上。
分明是并无实质的刀气和血肉之躯的手掌,却在碰撞的那一刻,像是迸溅出了一串火花。
整个院落的地面都微微一震,上官海棠刚才撤步划出来的那条土沟之中,被翻开的许多小块湿润土壤,也明显的颤动了一下。
院子里的那口水井里,砰的一下,炸起了数米高的水花,几许井水哗啦散落,青砖搭起来的井口本来在太阳底下晒得干燥发白,被这水花一浇,十分细微的刺啦声中,湿了一大片。
横贯了整个院子的刀光已散,方云汉手中的长刀垂下,强风卷过,地上的尘土被吹开,一条从方云汉前方四尺处,延伸到萧王孙身前半尺的深刻刀痕,显现出来。
萧王孙的双脚已经陷入地面,没至脚踝的位置,他放下右手,右掌的边缘有一道浅红色的划痕,但是很快就在内力流转之下消弥于无,恢复正常的肤色。
“好刚猛的一刀!你这一刀,才该称作霸刀。”
黄衣老人面色不改,语气却是肃正了不少,道,“看来我刚才所说的一两分胜算,实是太低估阁下了。只不过现在看来,就算是给一刀三十年,也未必能追平你今日这一刀的神意。”
方云汉垂眼看着萧王孙脚下,面上露出些许沉思的神色,忽然说道:“你身上有伤,而且还伤的不轻?”
萧王孙微讶。
其实他在打听关于归海一刀的情报时,也从风媒组织那里得知了关于方云汉的部分情报,知道这是江湖上新出的一个狂傲高手,涉入江湖不远,似乎已在紫禁城中惹下不小的事端。
只是,他还是不曾料到,对方只凭一次隔空交手,就能看出他体内那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旧伤。
这可不像是什么初入江湖者的表现,只怕是身经百战,见识过八方诸派各门绝技的人,才能有的眼力。
“你的来历,真是令人好奇了。”萧王孙拔足而起,向前走了一步,身后留下了两个深达数寸的脚印。
在江湖绝顶高手的战斗之中,仅仅是双足陷地的情况,太过常见。
可是萧王孙留下的这一双脚印,却与众不同,脚印的底部和侧面,都光滑如镜,甚至泛着几分玉石似的光泽,深邃反照。
仿佛刚才抵挡方云汉刀气时那双足一踏,已经在脚下的土壤里打入了质如宝玉的力量,久久不散,才会使得泥土暂时具有玉石的特性。
这黄衣老者说是好奇,却依旧是神色平淡,道:“历来名师出高徒,大派积累之中,名师多高手才多。而各大门派以外的高手,如当年的不败顽童古三通,说是无师自通,其实也是天池怪侠的隔代传人。”
“铁胆神侯,则是先从大内修得武学根基,而后行走江湖,旁修百家技艺,才独创了纯阳指。”
“曹正淳是少年时得到上一代大太监青眼,练的是大内代代相传的天罡童子功。”
萧王孙顿了顿,注视方云汉,“可我实在想不到,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够教出你这样的徒弟,甫一入世,就有绝顶的实力,宗师的眼界?”
方云汉道:“你好奇我的师承,我也好奇传说中的割鹿刀。”
他看向了萧王孙肩头露出的木匣一角,说道,“传闻中,这把刀,只有在萧氏一族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极致的威力,但是听说你们萧氏一族代代单传,如果割鹿刀真的有因血脉认主之类的特性,你们这么传下来,萧氏祖先的血脉不是早已越来越稀薄,没有影响吗?”
“帝王谷萧家的子孙,只要修炼祖师留下的武学心法,无论是哪一代,都可以逐渐与割鹿刀共感。”
萧王孙很随便的说出了大概也可以称之为秘密的东西,他对于割鹿刀的态度,似乎并不像江湖中人所认为的那样,看得比自己性命更重,“说到底,割鹿刀只是一件兵器,自身的刀法造诣越深,才能真正因之锦上添花。”
“这么说,如果刀法上的境界真正够高的话,就算跟帝王谷的人毫无血缘关系,也该可以驾驭那把宝刀。”方云汉把汗血宝刀插入地下,直接伸手说道,“借来我看看,如何?”
萧王孙正要张口说些什么,他背后的木匣中,忽然传出了一声长鸣。
这一声刀鸣,犹如一道揭开烟霾,扫荡阴云的清锐笛音。
刀鸣过后,竹林之间的风忽然急了几分,翠玉般的竹竿竹枝大幅晃动,起伏如涛,许多落叶被吹向院落中。
隔着飘飞的落叶,方云汉的视线望着萧王孙的反应,眼神微异。
他能够肯定,刚才萧王孙绝没有以自身内力催入木匣之中,这一声刀鸣,仿佛是木匣中的宝刀苏醒,自行鸣啸。
萧王孙感受到背后木匣之中的异样,脸上也不禁浮现出一抹惊诧的神情。
“难道是他?”
一句轻语之后,萧王孙忽然舍下着院中所有的人与事,身影一轻,如同一缕飞散的烛烟,没入了院落外的竹涛之中。
一眨眼,黄衣老人已经在百步之外,再一眼看去,那老者的身影已经被重重竹翠阻断,不可见了。
“别走!”
归海一刀第一个起步欲追,却被方云汉横臂拦住。
“你现在追上他又有什么用?还不如留在这里,先琢磨一下我刚才那一刀。”
方云汉转头看了成是非一眼,道,“你们也好好的待在这里,看顾好雪梅,我去去便来。”
呼!
地面微微一颤,几许浮土振起三尺。
方云汉的身影一纵身,如同驾风飞腾的神鹰仙鹤,风驰电掣一般,在那一片簌簌竹林的顶端,飞掠而去。
他的身法,不像萧王孙那样轻灵飘逸,但是速度绝对不慢上多少,也就是呼吸之间,就已经成了远天翠林间的一抹残影。
飘到这边院子里的竹叶落得更急了一阵,落满了归海一刀的头发与双肩。
他眼中还有血丝未褪,握着汗血宝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视线从萧王孙离去的方向往下,落在了刚才方云汉劈出来的那道刀痕上。
这道刀痕,不像是一般人挥刀劈出来的那种,类似于线型,狭长而平整的痕迹,而是显得很粗犷,甚至有些杂乱。
因为这道长长的痕迹,说是一条,其实凹陷中却有许多交相错杂的切割纹理,就像是以成百上千的小刀片,在地面上一段一段的割出来的模样。
又或者说,更像是把许多碎刀片镶嵌在车轮上,然后让车轮滚过去之后,留下的痕迹。
也有不少竹叶落在了这一道刀痕上方,形成了半遮半掩的景色。
归海一刀看了好一会儿之后,粗喘的声音才渐渐消失。
他也不转身回屋,直接就在这泥地上盘膝坐了下来,双手托刀,手背搁在膝盖上,静静的观摩着那道刀痕。
上官海棠看归海一刀平静下来之后,心神稍安,这才有闲暇回忆起刚才萧王孙的异样反应。
那一道刀鸣的声音,像是在她脑海中反复的响起,让她回忆起了一些东西。
“那难道是……神兵共鸣?”
不知多少年前,曾流传过一个说法,说三大神兵都已经超脱了凡俗兵器的界限,具备自身的灵性。
而天怒霸道噬主,凌霜离尘脱俗,割鹿刀则傲然绝伦,宁可神物自会,如同锈刀自断,不奉非主之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三者都有唯我独尊的气韵。
所以,就像是一山不容二虎,如果三大神兵,彼此之间距离比较近的话,就有可能产生神兵共鸣的异象。
也有人说,要产生神兵共鸣,其实必须要使神兵由绝世高手持拿。
但无论如何,当年是有很多人相信这则传言的。
先帝晚年病入膏肓,连服了两颗天香豆蔻,虽然治愈了重病,却被太医诊断说只剩下一年寿命,他一边大肆搜寻第三颗天香豆蔻,一边就打起了传说中可以令人死而复生的凌霜剑的主意。
可是镜映湖三百里,湖底潜流汹涌,朝廷派出再多的人搜寻打捞,也不得其门而入,而如果要放干湖水的话,则不但劳民伤财,招惹民怨,也绝非一年能成。
于是宫中三次派人请帝王谷主以神兵共鸣之法,辅助探查凌霜剑的方位。
可是帝王谷主三次拒绝,声称神兵共鸣只是无稽之谈。
朝廷势力虽雄,也强迫不了帝王谷主这样的绝顶高手,先帝因时日无多,愈发执着,威逼利诱不成,则设法请托武林中众多德高望重的名宿,轮番赶赴帝王谷中劝说。
帝王谷主不胜其扰,去镜映湖走了一圈,最后果然没有出现神兵共鸣,此事便不了了之。
今天上官海棠见到割鹿刀自生异状,想起曾看过的相关记录,心中点隐约明白了什么。
——谁能证明当年帝王谷主带去镜映湖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割鹿刀?
不过今天割鹿刀匣中自鸣,倒是做不得假的。
上官海棠自言自语,低声道:“假如真是神兵共鸣的话,岂不是说,今日那凌霜剑就要重现人间了?”
………………
凌霜剑到底会不会重现于人间,现在还在未定之天,但是,三大神兵中的另一把剑,却已经现身镜映湖上。
镜映湖常年微光粼粼,远远看去,宛若风平浪静,倒映青天的一面巨大圆镜。
因为风景宜人,所以经常有许多人泛舟于湖水之上,享受悠闲时光。有的是独身而来,有的是爱侣携伴同游,也有同窗好友,三五成群。
湖面广阔,一般最多也就二三十条小船在湖中游览,各条船上的人大多相隔甚远,彼此之间连五官都看不清晰,倒也绝不会显得逼仄拥挤。
此时,湖水西岸的岸边,又解下了一艘小船。
这艘船,长度仅有丈余,宽约一步,只能让一个人安然置身其中。
这船上也确实只有一个人,一个两鬓微白、铁冠束发的玄衣男子。
他没有带桨,只是手上提着一把宽刃宝剑,挺拔的立在船上,这艘小船就逆风而行,分开微波,划出浅浪,向着镜映湖深处漂去。
忽然,一直泛着深绿色微光的宽刃剑发出近似于小兽嚎叫的剑吟。
玄衣男子的身子似是轻晃了一下,脚下的小船动势,当即一止。
这是十分奇妙的一幕,船在水上,要使其停住,大多是需要顺势而为,绝没有说停就停的道理。
何况这船本来走的不慢,就算把同样的速度放在行于陆地的板车上,只怕也不是说停就能停住的。
可是玄衣男子只是脚下轻轻一碾,周遭的湖水就像是凝固了那么一瞬间。
湖水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与男子的身体紧密连接起来,一同固若金汤,而那艘小船,就被夹在二者之间,立地定住。
这个男人就在已经稳定到不像是一艘船的船上转身,看向岸边。
翠绿竹林之中淡影漂移,一名黄衣老人骤然显现于岸边。
“萧王孙?”
玄衣男子好像有些失望,“原来与天怒共鸣的是割鹿刀吗?”
“果然是你。”萧王孙在岸边停步,隔着近百米的距离,打量着这一次没有蒙面的玄衣男子,“你的目的,果然是凌霜剑。”
玄衣男子微笑道:“我以为,以帝王谷主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真正的目标。”
“不错,你第二次与我交手的时候,我就想明白了。”
萧王孙肩头一耸,背上的木匣就脱离肩背,旋转着来到身前,重重落地,他一手按在木匣顶端,道,“割鹿刀只有在萧家的人手中才能发挥出极尽的威力,而你功力之浑厚,几乎盖绝当代,又并不擅长刀法,根本无需觊觎此刀。”
“而以你的武功,这世上如果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去追求的话,也不脱两种,王图霸业,及……”
萧王孙加重语气,“死而复生!”
“你说的没错,我并不在乎割鹿刀,我只要神兵共鸣,寻得凌霜剑罢了。”
玄衣男子肯定了萧王孙的话,道,“可惜你们帝王谷的人实在太顽固,先帝想方设法,都不能让你们真心的利用割鹿刀寻出凌霜剑,我就只好强闯、强夺了。”
两人的声音并没有洪亮高扬,却可以清楚地传到对方身边。
萧王孙的一声长叹,也没有遗漏,他道:“你们不明白,虽然凌霜剑被传成具有活死人、肉白骨之奇能的神剑。但我谷中先辈曾言,凌霜剑,实则也是一把魔剑。当年这把剑铸成于荧惑守心之年,一旦再度出世,必定会带来一阵腥风血雨,殃及万千无辜。”
“哼!所谓天数命运之说,不过是故弄玄虚罢了,我还真没有料到,堂堂萧王孙,居然会信这些东西。”
玄衣男子畅快的笑了一声,举起手中天怒剑,“纵然如你所说,世上真的有所谓灾剑运数,难道凌霜剑,还能比我手中天怒更为凶煞?”
萧王孙眉宇凝然,注视着那把宽刃大剑,道:“天怒?一个月前你还一心夺取割鹿刀,居然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天怒剑?!”
玄衣男子自觉很快就可以一偿夙愿,心下欢欣,又自笑道:“正是。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
他说到这一段话的时候,不再收敛自己的声音,浑厚的功力裹挟着音波,在小船和岸边之间的水面上掀起了一片疾浪。
“如果真有天数,我得此剑,岂非正是天命所归?!”
雄浑的声音远远的传开,离此处约有百丈的一些小船,听得惊疑不定,但也知道可能是遇到江湖仇杀,胆小一些的,连忙将船转向滑向远处。
惊涛拍岸,浪如碎玉,雪白的浪花溅起一片水珠,打在木匣之上。
木匣之中时有时无的刀鸣,再度强盛起来。
刚才萧王孙穿林而过的时候,身法如烟如梦,不曾惊动林间栖息的一些雀鸟,而玄衣男子这一段话,却将林中鸟,全部惊起。
“双剑一刀,百年传说。今天居然都聚集在这镜映湖了吗?”
萧王孙气音悠长,背后群鸟飞天,手腕一拧,木匣张开,展露出其中一把光泽暗哑的长刀。
“十余年来,七次酣战,老夫此次离开帝王谷,赶往镜映湖,就是要先拿出凌霜剑,引你来生死一决,彻底了断此事。”
“现今三大神兵齐聚,比老夫所预想的更令人心潮澎湃。”
黄衣老人身体前倾,一步从岸边踏出,直接跨上了水面,宽大的袖子,在打开的木匣前一晃,割鹿刀,已然入手。
他脚踏之处,清波荡开,湖面平静,原本向岸边袭来的浪涛尽被推散。
萧王孙行于镜映湖上,如履平地,这一步步向前走的时候,那双靴子起落,鞋底竟然没有沾到半点水迹。
走向小船的过程中,他的神情依旧淡然,却能让人感觉到心情渐渐昂扬,语气孤高而清雅,战意隐隐。
“朱无视,这一回凌霜剑现世已成定局,你不会再逃了吧?”
萧王孙一口叫破真名,小船上的朱无视并没有意外之色。
铁胆神侯这些年里面,七次蒙面闯入帝王谷,他们战而论,论而战,互击互赏。
那区区一块破布,怎么可能还掩盖得了真正的身份。
只不过,知不知道真正的身份,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萧王孙不可能为了保住自家割鹿刀而向其他门派求援,揭露朱无视的行为,那是自贬身价,也是为其他正道门派带去祸端。
帝王谷主的战斗,本也不容他人插手。
“逃?”朱无视大笑道,“凌霜剑我势在必得,而萧兄你……”
“今日你的败亡会快的出乎意料啊。”
“一生一死而已,老夫求之不得。”
萧王孙也笑了起来,崖岸自高,脱略洒然的一笑。
一笑就是一刀。
贯穿剩余八十步距离的一刀。
天日高照,四野朗然,平湖之上,不有烟水云雾,只有湖水映天。
朱无视脚下一挑,身影腾空。
那艘小船嘭的一下斜飞起来,瞬间就脱离了水面,如同一道在半空中带起沉沉风吼的巨型弩箭,向那一道刀气贯射而去。
轰!
小船粉身碎骨。
那一大团炸散的碎屑上方,两道身影逆向相击,凌空碰撞。
“哈哈哈哈!”
朗笑乍起,震得整片竹林中枝叶乱舞,靠近岸边的那十余株青竹,竹节破裂,竹叶劲射,咻咻咻咻,钉入岸边中,刺入湖面水下。
一道身影,身后缀着成百上千道叶片,犹如一条狂龙飞越竹林,凌掠而至。
“你们的对手,是我!”
半空中黑气狂飙,碎叶如刀,这一掌,把持刀持剑的两人都笼罩进去。
第221章 双绝有缺,凌霜一现(6000)
镜映湖上,那一条小船飞射出去跟刀气发生碰撞后。
前半部分是彻底炸碎成了巴掌大小的木板,后半部分虽然从中裂分,但分裂之后的两个部分,也各自还有簸箕大小。
这些大大小小的残骸从空中分散坠落,在水面上又掀起了一圈圈混乱的波澜,使位置远比小船炸散处更高的那团黑气,在起伏的水面上倒映出来扭曲怪诞、凶厉残怖的影像。
方云汉挥掌打出的这一团黑气十分浓郁,简直如同千百道丝绸在空中缠绕飞舞,齐声发出苍凉高远的尖啸。
每一道黑气之中还裹挟着星星点点、若隐若现的绿色碎叶。
普普通通的竹叶出现在这种情况下的时候,让人毫不怀疑其中任何一点碎绿,都具有洞穿岩石切割铁甲的可怖杀伤。
但是这足可以令数十名铁甲瞬间覆灭的一招,对于深陷黑气之中的两个人来说,却也算不得什么。
黑气的吞没,只是一个刹那的事情,在下一个刹那,就有明亮的紫霞在黑气之中撑开,带着巨石滚动,高楼倾倒似的力量,跟方云汉掌力之中最强的一点,硬碰硬的撞了一记。
另一端,则有清澈的刀光破切而出,持刀者的光芒还被黑气覆盖,看不分明,但是刀身上的清光却无法阻隔。
见刀不见人,那长刀清晰无比的做出了一个旋斩的动作,刀气无形,同时向两方迸发。
轰!!!
那一团乌云似的黑气被彻底撕裂,在四散的狂风下干脆利落的吹搅成烟,三条身影显出,各自从高空中崩退。
铁胆神侯内力卓然,他人还没有落下的时候,一片紫霞已经笼罩周围十余米的水面,使他可以从劲疾的退落之势,转为轻缓如羽的降落。
提剑踩水,幽沉无声,朱无视的目光先扫过同样以轻柔姿态落在水面上的萧王孙,而后看向方云汉。
他跟萧王孙之间,已经可以算是十几年的老友、宿敌,而对于这个看起来最多刚及弱冠之年的年轻人,也只在一眼之间,就已经从玄天乌金掌的武功特征,联想到其真实身份。
“原来是你。”朱无视微微颔首,“面对我们两个,你居然还敢声称以一敌二,着实胆略过人。不过,据我耳闻的你当日在紫禁城奉天殿中之狂态,今天有这样的表现,倒也并不让人意外。”
“但你出现在这里,却,让我很是有些意外。”
方云汉的目光,在分处两个方位,相互之间间隔也在五十步以上的两名老者身上转了一下,道,“本来,一个是我出京这条路上的目标,一个是我认为要在京城之会时,才会真正交手的劲敌,都在今日不期而遇,令我措手不及,虽说欢喜,也喜的不那么水到渠成呀。”
朱无视面露微笑,笑得气度雍容,他站在水面上,与其他两人相隔甚远,且是平视,仍是能在这一笑之中,笑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仿若此处不是战场,而是风气文华,文质彬彬的楼阁雅居之中,有长辈对年轻人、大权在握者对隐逸落拓者,正进行点评。
“看来你还是过于自我,容易因一点不顺心的地方,就产生焦躁的情绪,做出反常的举止。”
他说道,“既视为目标与劲敌,该有足够重视,却因为心情上的少许落差,在我们两个尚未斗到两败俱伤之前就现身,口出狂言,孤身邀战,着实不智。”
“你所说的是你认为正确的做法,又何德何能要我去遵循?”
方云汉璨然一笑,道,“你们两个,一个身受重伤还未痊愈,一个根本不会用剑,却非要拿把阔剑在手里,都不能算是十全完美的状态。我要你们两个一起,反而正是对你们的尊重啊。”
“如果是那些无胆无志,逡巡不前的窥视者,随手也就打发了,哪还会考虑要不要给他们相对的公平。”
朱无视双眼微合了些许,显得眼尾更是狭长,眼侧有笑纹浮现出来,笑意稍显沉凝。
其实,铁胆神侯精通八大派的多种绝学,其中也不乏有那么几门剑法,但是,他多年以来的武功修持,都是着重于内力的运化,发挥于指掌之间,确实没有深入的研究过那几门剑法。
方云汉只看他握剑的动作,挥剑的姿势,就知道,他那点剑法水准,在几乎超出了神剑诀范畴的剑手面前,跟不会用剑的人也没什么区别。
铁胆神侯横剑身前,奇道:“你觉得这把剑反而成了我的掣肘?你知道这是什么剑吗?”
“天怒剑啊,很了不起吗?”方云汉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抬手一指铁胆神侯,又一指萧王孙,“既然你有天怒剑,他有割鹿刀,我也不好再单手空手以对,那就……”
叮!
一声刀吟,传遍远近,闯入正在对话的两人耳中。
萧王孙手中刀刃一振,轻淡道:“你们两个,废话太多了。”
这黄衣老人是在场三人之中,看起来外貌最苍老的一个,却居然是动手最利落的一个。
话音未落,他已经带着一声长刀破风似的嘶鸣声,越过数十步距离的水面,对着方云汉一刀斩下。
之所以先砍方云汉,没什么特别复杂的考量,就因为相比之下,他离得更近一点。
水面上映出了清光一闪的功夫里,两人就交手了一个回合,剧烈的碰撞声,震的这一片水面陡然下陷数尺,激烈的浪潮扩散。
刀气与掌力的碰撞,犹有余韵,回荡在此,宛若此处的风声也在回味着刚才那一招的过程。
那一刀是斜砍肩头,方云汉左掌一拍长刀侧面,震开刀刃,翻手切向萧王孙肚腹之间,萧王孙双手握刀,刀身一横,刀柄斜向右一挑,就撞在了方云汉掌心。
虽然接触的地方是刀柄,但是萧王孙出手的时候,浑身都被刀气所包裹,别说是刀柄的位置了,就算是一片衣角,都与刀刃无异。
方云汉凝练在掌心位置的黑气袅然,就跟割鹿刀气结结实实碰在一处。
脚下浪花暴散的时候,正是两股力量相持不下的短暂时刻。
拿了割鹿刀在手,萧王孙的刀法风格,就比之前在院落中那一次仓促的交手,显得鲜明了太多。
他现在所运使的刀气,其实并不是什么凌厉非常的东西,但却有一种近似于生命的厚重,同时具备精妙微小与广博浩大两种意味,就像是,最易被摧残的青草,连绵成了一片一望无际的草原,触手就消融的白雪,覆盖出了雄壮非常的皑皑雪山。
割鹿刀,是春秋战国时铸剑名师徐夫人之嫡裔徐鲁子,耗尽毕生精力铸成,其名取意于“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唯胜者得鹿而割之”这段话。
在铸造这把刀的人意愿之中,似乎是希望这把刀拥有纵横天下,宰割沙场的气数,争国而成霸业,但实际上,萧氏一族最近百余年来,却一直都是偏向于隐逸之士的做派。
一代代刀主与宝刀之间,心心相印,互相影响,到了萧王孙手中的时候,他已经把割鹿刀的刀法完全蜕变成了另一种刀境。
灵刀割鹿,飨赐草木,以此仁德,安宁山河。
萧王孙挥刀斩下的时候,不是那种锋利而单薄的切割,而更像是因为广袤而厚重,所以使得敌人、物体,都在这股厚重之下,不堪承受,轰然迫分。
但是他这刀柄一撞,并没有能够撞开方云汉的左手,更在顷刻间心生警兆,刀身顺心而动,猛然一竖。
当!
一团火光在刀身前炸开,熊熊烈焰虽然被护体刀气劈分向两边,但是那股热力,却几乎侵透了刀气的凭障,让萧王孙有一种火烧眉毛的炽热错觉。
割鹿刀刀身狭窄,萧王孙一眼可见,发出这一击的是一只拳头,一只裹满了绷带,正透发出赤焰流金光华的右拳。
隔着刀与拳,萧王孙苍眉一动,方云汉咧嘴一笑。
继而,双方的攻防拼斗一刹那间攀升到最白热化的阶段。
方云汉的招法声势,骤然间收敛、凝聚起来,他左手黑气曳尾,劈斩推击,右拳烈火暴卷,直贯竖砸,配合无间。
在萧王孙的方向看过去,就是黑气烈火搅作一团,形如火云横亘,披在那少年身上。
他每一刀斩去的时候,这乌烟火云缭绕的人形,几乎都在瞬间打出一拳两掌或劈出三掌一拳,四周烟火太浓,热力战意扰乱六感,根本分不清那是内力所聚,还是残影烟像,又或是实体轰至。
萧王孙先后只劈出了十五刀,刀身就被一股猛烈的刚焰拳力,从靠近护手的侧面处轰中。
他内伤未愈,当即手腕一麻,长刀的挥舞,出现了微不可查的一分减速,眼睛里就猛然映照出一团急速放大的暗红火光。
在之前十五刀里,充满生机的厚重刀气,纵横辟阖,一次次在斩向敌人的过程中,被阻碍、反砸回去,把完整的水面一次次从不同的方向切开,有时扬上半空的浪头,也会被横向的一刀斩断。
周围近百米的水面,眨眼间就变成了凹凸不平,汹涌无定的湍流险地。
因为刀气太急,时间太短,在这十几刀全都砍完了之后,实际还没有超过一次呼吸的时间,那些大浪怒波,仍没来得及向更远的地方扩散。
在水面上制造的这片险恶绝地的罪魁祸首,就“轰!”的一声,以超越这些浪涛的速度,倒射出去。
萧王孙是站立倒射而去,竖在胸前的刀,剧烈振动,不断卸去刚才那一拳的力量。
刀客的身影远去,落回了岸上,怒浪呼啸拍岸。
方云汉的右手向天一扬,袖子里面,撒出了一大片正在燃烧的绷带碎片。
洁白的绷带在烈焰点缀之中,翩飞,流散。
扬起的右手降至身前,方云汉望着这只外表已经看不出伤势的手掌,满足的叹笑着,说完了之前那句话。
“你们有刀有剑,那我就……该用双手了!”
冲向岸边的浪涛,一波波的拍在岸上,而向镜映湖深处扩散过去的大浪,则在遇到铁胆神侯的时候,被压出了一个缺口。
浪花继续涌向远方,玄衣男子立于水面,屹然不动,只有眼中的神采焕变,流露出些许讶色。
他刚才看到方云汉跟萧王孙交手,就把横着的天怒剑垂至身侧,正想要定晴看去,找一下他们两个战斗中的破绽……
这场战斗就已经暂时结束了?!
此时,方云汉转头遥遥看来,铁胆神侯心中一凛,左手探出,对着水面上一抓一翻。
朱无视左边约有十米的位置,忽的生出一个漩涡,接着,漩涡中心流水隆起,居然缓缓的升起一个巨大的水球。
这球体直径大约在五米左右,完全升上水面之后,简直如同一栋实心小屋,衬托得不远处的朱无视身形渺小。
这一幕,就像是一个婴儿,伸手举起了大象,单纯的大小对比就能予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
江湖中隔空驭物的法门,往往是一流高手的专属,但是一般来说,这样的法门,也不过就是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操控刀剑一流的兵器,能够隔空驾驭百余斤重物的,都算罕见了。
而朱无视此时以乾坤大挪移神功驾驭流水,却操控了接近二十万斤的重物!
就算是乾坤大挪移的创始者复生,打破脑袋怕也想不到这门功夫能有这样的威力。
“去!”
铁胆神侯低声一喝,那偌大的水球,就被吸取到他身体前方。
他身影瞬动,那水球也就被他左手推动,对准了方云汉飞速冲撞过去。
这水球威势惊人,如果是一般习武之人在方云汉这个位置上,第一反应肯定是要闪避,但是真正绝顶高手相争的时候,连气势也要重视。
铁胆神侯算准了方云汉不会选择闪避,以免被先声夺人。
果不其然,他透过球体看到对面扭曲的影像中多出了一抹深黑的颜色,接着,就仿佛有一道霹雳炸响在球体的另一侧。
轰隆!
飞速推进的球体猛然一滞,在两侧的两股力量挤压之下,于电光火石之间发生了极大的变形,被压扁如一层疯狂抖动的薄幕,继而炸裂开来,化作大量的水箭,向两侧及水面以下爆发。
那些正在飞速逃离的水珠之间,两道人影逆向冲撞,两只手掌正在靠近。
铁胆神侯嘴角勾起一抹志得意满的笑容,左掌微微一转,掌心中的劲力,就化作了一团氤氲紫光。
两掌相击,寂然无声。
两方对冲的力量都在那一瞬间,被铁胆神侯掌上的紫色光晕所吸取,方云汉掌上弥漫的黑气也在飞速的缩小,像是正被汲取一空。
这一掌的力量非同小可,铁胆神侯吸取之后,都能明显看到那一股黑气被磨去杀力,顺着左臂入体。
铁胆神侯好似已经预见了对面这个年轻人脸上,也将要流露出曾经被他吸干了功力的那些人一样,惊恐的表情。
但在这最后一缕黑气消散的时候,方云汉那只五指箕张的手掌,忽然一合。
就因为这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动作,四周激射的水花,脚下翻腾的浪头,陡然静了几分。
铁胆神侯掌上正在吸取的功力突然断绝,他神情一震,就望见方云汉双眼中各亮起一点金红色的光晕。
心灯不灭,人功一体,洗髓换血的本真元气,此刻全然内敛,就像远山上的灯火,可望而不可即,从来无可撼动。
咄!
铁胆神侯虽惊不乱,左手劲力化吞为吐,右手天怒剑斩裂空气,横扫而去。
但他站的太近,刚一动作,方云汉的左手已经化拳外摆,砸在天怒剑剑柄处,遏制了这一剑的攻势。
同时,方云汉右手一挥,隔开了吞吐内力的朱无视左掌,脚下抢步闯中宫,右臂屈起,一肘撞在朱无视胸口。
嘭!
朱无视双目怒睁,口中长啸一声,嘴角溢血的同时,胸口已有大量紫色光晕旋转汇聚,同时脚下轰轰踩水倒退。
他的轻功高明,原本登萍渡水,波澜不惊,而现在两步下去,几乎要踩出两条通向水面以下十余尺长度的空洞,借着这股狂猛的水流反震力量,务求以最快的速度后退。
吸功大法在朱无视身上,早就练到了不拘于手掌,甚至不拘于穴位接触的境界,如果他愿意的话,哪怕是指甲碰一下,都可以吸取对方的力量,此时以胸口化解杀力,当是易如反掌。
但是方云汉的这一肘撞过来,内力完全内敛,他是以内气充盈于筋骨之间,发出了这纯粹暴力的一击。
这是蛮横无比的实体轰击,不包含半点内力的渗透破坏。
纵然是出神入化的吸功大法,加上两步连踏如闪电般的狂退,也只是化解了其中五分力道。
“噗!”
朱无视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这一股血液中蕴含饱满的内力,几乎如同一道飞剑,一道紫红色虹光,射向追击而来的方云汉。
方云汉右手一拂,扯动着那股血液甩出,金色的内力驱散紫色霞光,使得这股血液在他掌中,凝成一把狭长刀形。
朱无视仍在后退,方云汉加速,二人的距离再度拉近,一刀挥去,撞上天怒剑刃。
朱无视低吼,刀剑对拼,血刀溃散,方云汉却抓住了天怒剑一滞之机,身体后仰,一脚踢在剑柄上。
天怒剑脱手飞出,破空射去。
“好!”
天怒剑脱手之后,朱无视却像是挣脱了一层束缚,全身紫光大放,昂然喝道,“难怪曹正淳临死的时候,还认为你该是我最大的阻碍,你确实值得!”
紫蓝色的豪芒从他发丝眉梢之间透出来,玄衣飞扬,身子浮空而起,霸烈并指点去。
他不再想着吞夺对方功力,也不必再留心着总是隐有异动的天怒剑,双手并发纯阳指,须臾间就跟方云汉拳掌对碰十余次,越战越是精神抖擞,竟然一挽颓势,不落下风。
断裂的肋骨和那一肘的内伤,在铁胆神侯将自己吸取了两百余人的功力,完全释放开来的时候,就变得无关紧要。
尤其是南少林那三个老和尚精修百年的少阳神功,佛门正宗,最是醇厚,甚至能在这种激战之中,使他伤势有所好转。
轰!轰!轰!轰!轰!
一道道易散的那粒光芒砸在水面上。
两人身上的功力层层荡开,压的水浪阵阵,身子凌空,反而越升越高,竟然好似可以短暂飞天,畅快搏杀。
“哈!”
方云汉手肘格住一记纯阳指,舒臂手刀斩去,大笑道,“我早就说了,这把剑对你来说,完全是阻碍。”
此刻,远处传来一声金鸣。
那把天怒剑居然飞到了岸边,跟萧王孙的割鹿刀发生了一记剧烈的交拼。
刀剑之上,光芒灼灼如焰,天怒剑又弹向湖面,深绿色的光芒陡然浓郁到难辨剑身具体形状。
而萧王孙手中的割鹿刀亦出现激烈到极点的振动,长鸣。
他背后的竹林间,落叶破散,一道炽红光华破土而出。
犹似一炷红烟,隐隐高过竹林。
湖面岸边,三人同有所感。
“剑气?!”
萧王孙转身一刀劈入地下。
他人刀犹如一体,刀气破开土石,身子也紧跟着投入其中。
湖面上空,铁胆神侯百窍功力汇聚,双臂袖子崩裂,一双手并指化掌,掌化拳,拳化爪,或如勾,或如锤,腾空转折之间,连换了八大门派一十七门拳掌指爪绝技,都只截取了其中最凌厉的一次杀招。
方云汉仅以拳掌,难抵这十七招绝杀连环,身子凭空退了数分,起手一刀,掌刀之外分化八道刀影,合共九道刀气,聚散归一,一斩破尽绝杀。
嗤!
前方一件玄色长袍,被方云汉凌空刀气劈成两半,散飞飘落。
铁胆神侯已经金蝉脱壳,施展八步赶蝉,八步凌空不落,直上了岸边,冲入竹林。
他背后那件红色内袍,也隐隐有一道破口,是刚才急求脱身的时候,被刀气所伤,有少许血迹渗出。
湖上,方云汉从空中坠落,一脚踩水,周围炸起六道水柱。
他身形迅移,从前方两道水柱之间穿过,追上岸边。
第222章 天意剑冢惜天意(4500)
竹林中的地面上,已多了一个刚好可供一人通行的坑洞。
萧王孙人刀如一,挺刀投入地下之后,势如破竹,导致这个坑洞正在不断变深。
数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坑洞底部的人停顿了一下,心中默默估量,凭他这一刀之力,辟土而入,大约已经深入地下三丈有余,身上的内力流转,换了口气后,刀尖旋转,身影再度向下钻行。
又向下两丈有余时,刀尖这才传来一层阻碍的力道,碰上了与一般土石截然不同的材质。
碰上了阻碍,却意味着剑气发出的地方已经近在眼前。
萧王孙心中一定,手上加推了一把力道,刀光涌动,破开阻碍,前方霎时一空,他连人带刀就落了下去。
嗒。
在跌落的过程中,萧王孙身子一扳,使双足向下,稳稳落地,举目望去,就看到了一座青砖为底,白石为墙,穹顶材质隐隐泛着金色的地下墓穴。
这地下的墓室颇为宽广,高达一丈有余,粗略一眼看过去,似乎能够容纳上百人。
而且此处虽然深藏地下,却应当有许多可以通风的地方,也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过了上百年的光阴,墓室内的空气一如常态,没有半点异味。
墓室之中没有太多陪葬的东西,只有中心一座石台上,放着一口棺材,一块石碑,石碑旁边立了两座石兽。
那赤红色的剑光,就是从石碑右侧的那只石兽上透发出来的。
因剑气凌厉,那座兽形石雕的头部已经出现了许多裂缝,蔓延至全身,看起来岌岌可危,好似下一刻,内部浓郁的红光就会来一个大爆发,让这兽形石雕粉身碎骨。
到了这里,割鹿刀的鸣啸更加激奋,似乎与那兽形石雕中的红光相呼应,正隔空争锋。
萧王孙刀口向下一垂,内力流泻,安抚了一下割鹿刀,口中自语一声:“果然是天意剑冢,原来竟是在岸边地下。”
天意剑冢位于镜映湖底的传说,已经有上百年,不是没有人想过,也许这剑冢并非在湖底,而是在岸上。
可是如果仅以岸边而论的话,那么这范围就显得更加广阔。
况且这剑冢深藏于地下五丈有余,穹顶处材质殊异,坚逾金铁,纵然有人误打误撞,在此处动土,寻常情况下,也挖不出个究竟来。
他心里念头电转,现实中不过过去一刹那,已经纵身一步跨上石台,准备取出凌霜剑。
嘭!!
就在此时,墓室顶部又多了一个洞,碎石砸落的同时,一道紫色光芒绽放,莫大的吸力落在了散发红光的石雕之上,石雕底部被动摇,底座发出砰砰两声炸响之后,碎石迸溅,石雕斜飞出去。
呛!!!!
刀鸣陡升,之前在地面以上看似无色的刀光,在昏暗的墓室之中,显出了几分浅淡的彩色,萧王孙这一刀挥去,刀气后发而先至,击中了紫色光晕浮现的地方。
吸力顿消,石雕从半空中坠落,重重的砸在地面石砖上。
底座受损的石雕摇晃了一下,才勉强立稳,本就布满裂纹的石兽头部在坠向地面与摇晃的过程中,彻底碎裂。
灰白的碎石剥落,露出了一把雕琢精美的剑柄,红光更盛了几分。
铁胆神侯与石雕几乎同时落地。
他手中还提着天怒剑。
这把剑原本被崩落向湖水之中,之前奔向岸边的时候,铁胆神侯与此剑擦身而过,就下意识的探手吸摄回来。
虽然之前跟方云汉交手,已经可以证明,天怒剑在手的时候,反而会限制朱无视的发挥,但是双剑一刀的传说,在此间大明流传百年,三大神兵的地位,在所有江湖人士心目中根深蒂固,即使是铁胆神侯这样的人物,也不是能轻言舍弃的。
而朱铁胆刚一落地,墓室顶上就破开了第三个洞。
烟尘飞散,黑气绕身,正是方云汉追了下来。
顶上的三个破洞里,各有阳光照入,剑光刀光又交相辉映,使这地下墓室里的亮度提升了不少。
方云汉的眼睛以远超寻常人的速度适应了光线的变化,一眼扫去,环顾四周,已经将整个墓室中的情况尽收于眼底。
他的视线,在棺材前那块石碑和余下的那一只完整的石兽上,停留了一下,若有所思。
铁胆神侯抓住了这一瞬时机,决然出手。
他隔空连劈了两掌,整个墓室都因为他这两个动作,轰然震动了两下。
这两股隔空掌力,仿佛两道紫色霞光汇聚而成的辉煌气柱,分别打向方云汉和萧王孙,其势如雷霆震怒,避无可避。
其余两人各自接下这一掌的时候,铁胆神侯已经闪身向前,一把拔起了凌霜剑。
凌霜剑身完全抽出的一刻,石雕彻底垮塌。
沉埋百年的神剑凌霜,终于现世。
这把剑和古朴霸气的天怒剑给人的形象观感截然不同,剑身上每一处都充满了精雕细琢的痕迹,莹白如玉的剑刃上红光灿灿。
“凌霜剑!凌霜剑终于到手了!”
铁胆神侯的心情,激动的难以言述,却在手掌握紧剑柄的那一瞬,脸色微变。
这把被称作神剑的凌霜,竟然在与朱无视的手掌接触时,发出一股宛若群蛇噬咬的力量,将铁胆神侯的功力吸扯成丝缕紫光,汇入剑身之中。
“怎么回事?这把剑怎么会如此邪性?”
这时,方云汉和萧王孙,已经破开了紫光掌力,即将攻来。
铁胆神侯无瑕细思,双剑交错,先架住了萧王孙劈来的一刀。
萧王孙的刀,随心所欲,一发急收,从双剑交叉点上缩回,瞬间改下劈为上挑,使两剑荡开,顺势刺向铁胆神侯心口。
剑刃被挑向两边,铁胆神侯索性将两只剑柄往中间一撞。
两剑分处左右,斜指向上,剑柄合于一处,夹住了割鹿刀。
方云汉从侧面袭来,一手抓向铁胆神侯左手手腕。
萧王孙也不愿意看到方云汉夺得凌霜剑,割鹿刀一扭,脱离剑柄钳制,划了个小巧弧度,斩向方云汉手掌。
方云汉的左手掌心一缩,手指妙到毫巅的钳住了割鹿刀的刀背,将刀刃的角度偏转,推动着这把长刀,切向铁胆神侯的左边臂膀。
铁胆神侯左手凌霜剑竖立,一格刀刃,右手天怒剑从左臂以下穿刺而来,直指方云汉肚腹。
方云汉右手向下一垂,五指扣住了天怒剑的剑脊。
三人目光交汇,内力交拼,眼神中狂热、坚定、欢欣,不一而足,黑气,紫霞,清辉,各自暴涨,一时间僵持不下。
铁胆神侯的吸功大法已经练得登峰造极,凌霜剑虽负奇能,也只是兵器中的顶峰之一,又怎么比得上武人中的顶峰之一。
在他有准备的时候,这剑根本无法继续吸食他的功力,反而被他压住了那股吞噬功力的灵性,用自身功力包裹整个剑身,只把这剑当做一块顽铁,用来跟其他两人对抗。
地砖层层破裂,三人立足的地方逐渐下陷。
这天意剑冢之中的每一件物品,其实都绝非世上随处可见的石材,顶部似混有陨铁,而地砖也更近似于某种金属熔制形成,破裂之后,一道道裂纹边缘露出的尖锐棱角,都泛着冷辉。
但是随着三种光芒混杂出来的气波,一层层持续荡开,那些破裂形成的尖锐处,竟然逐渐钝化下来,仿佛有了融化的迹象。
这个纵横进深数十步,可容百余人列队的墓穴,都开始颤动不休,那石台上的棺材微微移位,石兽、石碑,兀自抖动。
四面墙上,粉尘簌簌而落。
相持足足有半刻钟之后,铁胆神侯勉力开口:“我们继续僵持下去的话,今日只怕要被埋在这天意剑冢之中,以我之见,不如我们暂且罢手,到地面上去,再一论神剑归属。”
方云汉即刻答道:“五丈土石,重量确实可怕,但功夫练到这种程度,只凭这些泥土,难道还真能压死我们不成?神侯,你这借口不够用心啊。”
铁胆神侯面沉如水,双臂奋力一振,不再说话,只顾加摧功力。
这墓室顿时晃动的更加剧烈。
一侧萧王孙双唇微颤,脸色已苍白如纸。
他的割鹿刀,夹在方云汉的手掌和铁胆神侯所持的凌霜剑之间,必须同时抗衡两边压来的力量。
这两个人中,方云汉看起来年少,实则功力深厚得像是下过几百年的苦功,又或者是有数位绝顶高手曾为他灌顶传功,内力刚猛无俦的同时,偏又绵绵不绝。
而铁胆神侯,也不知道这一月之间又吸取了谁的功力,不但伤势痊愈,甚至比从前七次交锋之间更有精进,底力雄浑难测。
反观他本人,在内力方面本就不如这两个人,月前又身负重创,内力根基,远未复原,此时奇经八脉都疼痛欲裂,已有些坚持不住了。
心知已到了生死关头,萧王孙双眸一垂,颌下长须松散微动,很低很柔,柔到如同天垂雨丝般吐了口气。
又似春烟杨柳沉醉于暖风中似的,吸了口气。
一旁铁胆神侯见了萧王孙这副姿态,双眉立刻一耸,眼中瞳孔好似又缩小了几分,专神如针尖一点,显然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限,甚至,比之前被方云汉一肘正中胸口的时候显得更加紧张。
方云汉见他异状,好奇侧目。
就在他两人一专神,一侧目之际,萧王孙身上,就发生了一种让方云汉几乎要质疑自己眼睛的场面。
萧王孙的身体包括他身上那件衣服,都像忽然间失去了实质的存在,化作了一片云烟,一抹光影,猛然拉伸缩小,一下子投入了割鹿刀刀身之中。
就眼前一花,萧王孙整个人就没了,只剩一柄悬空割鹿刀!
方云汉双目圆睁,惊喝一声:“你这、真就人刀合一?!”
这幅场景,根本就不像是武侠世界会出现的情况,倒像是方云汉前世看的那些仙侠电影中的特效。
但是那虚假的特效,跟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令听觉、触觉,甚至嗅觉、味觉,六感甚而六感之外都同受震撼的这一幕比起来。
又怎么能够阐述得出其万分之一的玄奇?
萧王孙消失不见,割鹿刀则猛然变大,瞬间化作长达七尺的巨型刀身,而等比例扩大的刀刃,令方云汉左手轻易被挣脱。
七尺割鹿刀一转,铁胆神侯早有准备,双剑并举挡了一记,整个人都被劈飞出去,把那整堵墙砸的深深凹陷下去。
朱无视内力何其博大,但是萧王孙人刀合一之后,这股刀气精纯到根本不讲道理的程度。
他七闯帝王谷,前四次的时候,是各自被破招,才两败俱伤。而后来的三次,都是被这种状态下的萧王孙一刀重创,不得不远遁谷外。
而此次,面对这七尺割鹿刀的人,不止朱无视一个。
在朱无视被劈飞的时候,方云汉也绝险后仰,护体真气被利刀裁纸一般切开,喉间被锐风划出一道血痕,才避过了第一刀。
他一退之后,清俊面上当即现出一道厉笑,战意如狂,左手掌刀,右手剑指,对着飞空旋斩的七尺神刀击出。
那身形快到影影绰绰,一道道剑指、刀掌的残影,在四处划散的黑气烟痕之中,浮现于墓室的多个角落,地面上轰轰轰轰多出一个个陷坑,都是方云汉爆发式移动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天刀神剑,刀剑变式!
七尺割鹿刀无人驾驭,却犹如被神所御,跟方云汉杀得满室刀痕,石棺也被斩碎。
铁胆神侯背贴墙壁,望见眼前这一幕,手掌一拧,将手上的两把剑往后一投,全刺入他背后的石墙之中。
接着,朱无视沉雄一喝,转身双臂齐推。
一大片紫色霞光霎时间倾泻而出,上抵墓顶,下斥砖石,宛如滔天巨浪,轰然拍出。
这堵墙壁厚达半尺,墙后都是土石,但是在朱无视连环重掌击碎了这面墙壁,贯穿了那五尺厚土之后,土石的另一侧,真正的大浪狂啸而来。
这里是地下五丈,镜映湖畔。
满空中刀剑残影一敛,一道流星也似的剑指贯击而来。
铁胆神侯反手一指,毕生功力所聚纯阳指力与剑指一碰。
轰!
那已经被打穿的墙壁撕裂的更加严重。
残影一顿,现出原身,方云汉脚下立定,手指颤了一下,只见大浪扑面而来,铁胆神侯手提双剑,倒射入滚滚浊浪之中。
“后会有期!”
轰隆隆隆……
湖水倒灌冲刷,大自然的威力,在顷刻间毁掉了整个天意剑冢。
割鹿刀破土而出,七尺刀身在竹林间一旋,一分为二,化为一人一刀。
萧王孙单刀驻地,口中呕血不止。
在他背后,几个坑洞之中湖水喷涌,浪花如同喷泉,溅射得四周青竹上到处都是。
几个泉眼之间的地面猛然开裂,塌陷,形成了一方浑浊的小池塘。
萧王孙回头看去,只见方云汉一手提着石碑,一手拖着石兽,从池间跃出。
那是天意剑冢之中的另一只石兽,在刚才的打斗之中,也被方云汉掌风扫中,被割鹿刀刀气压过,石质早已浮酥。
方云汉跃上地面之后,随手把那石雕一抛,石兽触地即碎,其中发出一声清吟。
碎石落尽,一把散发着淡蓝色微光的宝剑插在竹林中。
方云汉甩了一下袖子上沾到的泥水,望向镜映湖。
地下浊水翻涌,岸边湖面上浪花涌动,铁胆神侯已经不知从何处潜走。
他刚才那一声后会有期,真是无比心满意足,虽然今日不分胜负,他却像是已经荣获大胜,攫取了最高的战果。
可惜,他只带走了“一把”凌霜剑。
第223章 我所愿者(5000)
浑浊的池塘中,水流滚动不息,但在把下方的空缺彻底填满之后,湖水已不再上涨。
方云汉刚才还在下面的时候,以内力撑开湖水,身上其他地方没有沾染半点水气,但是因将双臂探出去拿起石碑和石兽,袖子的边缘,却是沾到了不少斑斑点点的泥水痕迹。
少年拧着眉,垂头看着自己的两只袖子,默默运功震散水渍,蒸干衣袖。
刚才这里几处湖水井喷,本身又处于岸边竹林间,已经弥漫着极其潮湿的水汽,等到热力从方云汉身上透发出来之后,他身前就凝出了一缕缕白雾,冷热气流的交互,自然形成几道长风,从竹林之间扫向湖面。
萧王孙见那雾气在风中稀疏、拉伸,在眼前飘过,并指于自己腰腹之间封了几处穴位之后,终于暂时压下了喉间上涌的血液,轻咳了几声。
他伤重至此,走也走不得,索性不走,倒是有暇细看那把立在竹林间的宝剑。
这把剑,除了剑身上散发的光芒颜色不同之外,其余各处都跟刚才朱无视带走的那把凌霜剑一模一样。
萧王孙低声道:“凌霜剑有两把?”
“凌霜剑,有心剑魔剑之分。”
方云汉的袖子已经彻底干爽起来,看着却仍有些昏黄,跟这件衣服其他部位的衣料颜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脸上还有些不愉,口中解释道,“所谓魔剑注死,心剑注生。”
“魔剑剑气强盛,剑柄会吸收触碰者的功力,但如果得到此剑承认,则无论何种根基的人,持拿魔剑,都可以在本身功力基础上,提升两成内力,剑气一线,所向披靡。”
“心剑正气通灵,才真正有起死回生之效。假如保有全尸,血肉未腐,则只要令其握持心剑,不久之后就能够生机重续。”
“原来如此。”萧王孙明白过来,“魔剑桀骜,对割鹿刀和天怒剑的共鸣反应也更加激烈,散发出强盛剑气,而心剑韬光养晦,仍然深藏石雕之内。我们先入为主,只看到了魔剑,就不曾想到还有第二把。咳……”
他咳嗽了两声,摇头道,“看来铁胆神侯这次还是错失一手,终究不能救醒他想救的人。”
方云汉哼笑一声,说道:“如果他想救的那个人,最后真的是被他救活的话,那才是上天跟他们开的一个恶意的玩笑。”
萧王孙撑着刀,勉强站起。他伤势重到难以站立,可是一旦站起,单薄的身子仍如此处千百棵青竹修然,傲骨不减。
“凌霜剑的详情,铁胆神侯想救的那个人,都该是没有几个人知道的隐秘。”他直面方云汉,道,“你一个初出茅庐的人,却好像对这些东西知之甚详?”
“我所知道的东西,大约都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方云汉望着这个老头,道,“世界那么大,知道的不少,不知道的更多。就像我根本没有想到,你的割鹿刀,居然真的能够施展出那种样子的‘人刀合一’。”
“我也是近几年才能达到这种境界,且还不能持久。”萧王孙抬起割鹿刀,“不过生死之间,或许老夫还能再使一次。”
方云汉看着他将刀尖指向自己,伸出一根手指推开,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萧王孙困惑道:“你,不打了吗?”
“为什么要打?”方云汉低头,甩动着自己那双脏兮兮的袖子,说道,“我一向尊老爱幼,谦和礼让,怎么好欺负一个气息奄奄的老爷子呢?有这个空闲,不如找个地方洗个澡,换身衣服。”
萧王孙沉默了。
难道说,刚才在地下墓室里打老头,还打得那么兴奋的人,不是你吗?
“啊,对了,老兄。”
方云汉双手一拍,笑道,“我看你伤的这么重,身边又没有家人照顾。不如这样吧,跟我回去。每天你只要负责改改刀谱,我就给你供应三餐,一直养到你伤好为止,保证荤素搭配,待遇从优,怎么样?”
嚓!
萧王孙又把割鹿刀撑在了地上,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需要找个东西支撑才能缓一缓,他更觉得自己的脑子也需要缓一缓。
良久,他道:“改刀谱?”
“是啊,你不是想让归海一刀视你为仇人吗?但就他现在这个状态,憋到死也不可能有找你报仇的能力,说不定憋着憋着就心理变态了。为了下一代的健康成长,咱们去帮他把阿鼻道三刀修改一下。”
方云汉双眸明亮,笑的灿烂,轻轻拍着自己双掌,像是很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快乐,“让他以后拿着你修改出来的刀法来跟你对砍,岂不是更有意思?”
萧王孙默然。
他现在只有一个想法,只觉得,那些风媒组织对眼前这个人的认知,实在是太浅,太浅……太浅了……
………………
半个时辰之后,换了身素净深蓝色外袍的方云汉,回到了归海一刀家的院子里。
“你要我学他的刀法,然后再去寻他报仇?”
归海一刀沉着的复述了一下。他双眼藏着深深的恨怒,注视着萧王孙,但并没有轻举妄动。
方云汉没有废话,仅是一句:“只有这样,你才有报仇的可能。”
归海一刀还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听完这话,不曾多言,又低头去琢磨地上的刀痕。
他衣服纯黑,本来不算白的皮肤,在衣物的映衬之下,要显得白皙不少,尤其是压着膝上刀身的那两只手。
这样的他,垂下头去之后,就像是一座已褪去了人类的软弱,坚硬而无声的雕像,像是已经与这院子里的水井,落叶,树影,阳光,相伴了漫长的时光。
方云汉察觉他好像回到了近似初次见面的状态,有些讶异,多看了他一眼。
护龙山庄的四大密探虽然各有偏重,但是,天、地、玄三者,都是经过了全套的密探培训的,在隐忍情绪这一点上,可以说都有经过足够的磨练。
只不过,最近归海一刀先遭大败,之后所遇到的事情,又都是跟他心目中最看重的父仇相关,所以才会屡次情绪失控。
如今在外力的强制介入之下,他不曾修炼雄霸天下,反而有足够的时间沉淀心绪了。
萧王孙看见归海一刀的表现,不自觉的捋了一把胡须,转过头来,问道:“刀谱何在?”
“在这里。”
屋子里传来少女的嗓音,黄雪梅捧着那一卷白绢走出门来。
她走到方云汉身边,把刀谱递过去之后,微微低头,轻轻嗅了一下,没有从方云汉身上闻到血腥味,这才有点放心。
小姑娘刚才留在这里的那段时间里,已经从上官海棠那儿,了解到萧王孙的名气、事迹,刚才看到萧王孙胸口全是血迹,而方云汉又换了一身衣裳,就担心自己家师父也伤得不轻。
方云汉不曾在意黄雪梅的小动作,把刀谱抛给萧王孙,说道:“以你的刀法造诣,即使是重伤的状况下,也不至于会被刀谱影响心性吧?”
“阿鼻道三刀。”
萧王孙展开刀谱,语气中有些追忆往昔的感慨,说道,“其实,老夫当年看过这门刀法。我与归海百炼第三次交手的时候就交换刀招,随后他就提到了阿鼻道三刀。”
“只是这门刀法,必须深仇大恨才能入门,且比雄霸天下更险,然而我们两个的人生,都算顺风顺水,他练雄霸天下已经是强行为之,哪里积得起更浓厚的恨意?”
萧王孙的声音渐渐微弱,精神开始专注于眼前的刀谱。
虽说他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遍,但是那时候的眼界见识跟现在相比,简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而且那时,他其实是抱着一种警惕、排斥的心态去看这门入魔之刀的,自然没有现在这般从容细致。
方云汉没有打扰他,转而看向上官海棠那边。
凌霜心剑和那块石碑,被带回来之后都是直接放在马车旁边。
那把剑就算是无人触碰的时候,直接插在地上,也一直散发出淡蓝色的荧光,剑身的材质在这种光芒的映照下,越来越像是白玉打磨而成。
“那就是凌霜剑吗?”
上官海棠并非剑客,也没有什么称霸天下的雄心,即使是三大神兵之一放在面前,也就是好奇了一会儿,倒是旁边那块石碑上,隐约间有许多细小的字迹,她就靠近了几步去看。
那石碑上字迹微小,石碑的一面就刻下了数千字,其中还夹杂着许多人形图案,那些图案,有的看起来是指法,有的又是掌法,还有的则是剑法。
见识广博的上官海棠只看了其中几个图形,就已经察觉这些招式的外形,风格迥异,有时候上下图形之间,甚至南辕北辙,看不出有任何联系。
使人疑心这是不是留下石碑的人,胡乱弄了一些零散招式,故意误导后来者。
她皱了皱眉就将注意力放在那些文字上,碑上右起第一列,仅有五个字,也正是这套武功的名字。
“天意四象诀?是百年前那位凌霜剑主的成名绝学?”
回忆起这一点,上官海棠连忙退后两步。
天意四象诀,虽然最近一次是在凌霜剑主手上显露神威,但其实,按照护龙山庄所搜集到的记载,这门武功,最早在六百年前已有显迹,来历莫名,甚至有传言,是一代奇人得天所授。
而是寻常武学也就罢了,如这等心法招法样样俱全的绝世神功,岂容旁人多加窥伺?
然而,她才一退开就察觉方云汉已经站在她身侧,且开口道:“退后做什么?想看就看看清楚啊。”
上官海棠偏过头来,提醒道:“这是天意四象诀。”
方云汉满不在乎的说道:“左右不过是埋在地底下上百年的几行字罢了,不必如此拘束,你如果能看出什么来,大可以跟着练一练。”
上官海棠听罢这话,忽然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没有太多惊讶的情绪。
毕竟与方云汉之前干过的那些事情比起来,与旁人分享一门神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了。
倒不如说,在她内心深处,方云汉会说出这番话来,才是理所当然的。
只是,上官海棠思考了片刻,仍旧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别看了。”
方云汉:“嗯?”
上官海棠解释道:“你身上功力气机圆融,不动手的时候,神韵分毫不漏,想必是练过的武功,都已经达到出神入化,进无可进的层次,自然心有余裕,可以涉猎更多。而我师门心法远未大成,若是贪多,只怕反而分薄了心力。”
方云汉大摇其头,道:“世上有博而不精者,未闻有不博而精者。天下武学本来都是一家,只要不是明显相克的,都可以互为参照,共谋进展。真正分薄了你心力的,不是不同的武功,而是武功之外的事物。”
“说的好!”
萧王孙卷起了刀谱,闻言赞了一声,也向上官海棠说道,“其实,在武学,或者在武学以外的其他学问里面,有一个道理是通行不悖的,在前进的过程中见到了一样新的事物,未必就要全盘接受,且否定自我原来的根基。”
“只要善于见其长处,哪怕是一万字的神功图谱之中,你只觉得有十个字与你所想,不谋而合,或能发你深省,那你只学这十个字,也不枉了。”
说着说着,萧王孙叹息道,“江湖中懂这个道理的人,实则不少,却苦于找不到真正可借鉴的东西,各门各派对自家秘籍严防死守,有时候哪怕是一页残谱,无意间流泄出去,也要大肆追索。”
上官海棠说道:“各家武功,大多都是历代先辈心血凝结,看到宝贵,亦是人之常情。”
“正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也从未苛求。”萧王孙萧索道,“只是,一个个都固步自封,又怎么才能有进步?”
帝王谷虽然神秘,但历代帝王谷传人年轻的时候,也会在江湖中走动,只不过多以化名、易容。
很多人觉得帝王谷主闭门造车就有神功成就,是家族天赋,可又有谁知道,神功固然是有,但是这些神功能够练成,有时还是要依托于人生的磨炼。
萧王孙对于武功的态度,其实要比绝大多数江湖中人开明的多。
这些年,铁胆神侯七闯帝王谷,明知彼此为敌,萧王孙有时候还是会与他共同探讨,他的性格,从中已可见一斑。
他道:“你看百年前,是何等武学盛世,其后数十年,江湖时局渐稳,各大门派又有了足够的底气来死守自家秘传,武学繁荣的程度不进反退。正是不懂交流,不愿分享的原因。”
“终究是人与人之间无法相互信任。”上官海棠心中也有所感触,道,“若真是武学交流,谁能保证各家给出的秘籍价值一致,谁又能说清自家获得的进步会比对方更多,人总是不肯吃亏的。”
这年纪轻轻的女子,在护龙山庄的培养下长大,却从来是满腹忧思,少见吐露,“不止江湖,朝堂之中也是一样。东厂当道,蒙蔽皇上,忠良之士往往都成了吃亏的一方,时间长了,又哪里还有忠良。”
“想不到你们两个年纪差这么多,倒还挺聊得来的。”
方云汉笑了一声,“但是你们两个也都有一样的缺点,既然心里想要改变,又何必优柔容情,顾虑太多。”
萧王孙并不赞同:“如果做事全无顾虑,肆意妄为,那稍有不慎,就会沦为魔头狂枭。”
上官海棠初时只是不语,却忽然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道:“一个月后的京城之会……”
她紧盯着方云汉,像是要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一个答案。
方云汉微笑道:“你想问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呢?”
上官海棠怔了怔,视线低落下来。
“任何人想要做的事情,都需要自己去做,我早就说过,你该以自我为主,不要总是把自己的追求寄托在别人身上。”
方云汉的话语中并无斥责之意,反而显得很是柔和清澈,轻笑道,“我到这里来,也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萧王孙若有所思:“那你想做什么?”
“我?”方云汉低下头,摸了摸身边黄雪梅柔软温暖的发丝,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只是想让大家都活的……热烈一些。”
“就先从这江湖开始。”
天上日光正媚,上官海棠垂手沉思。
成是非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堆纸笔,本来坐在桌前,此时听到了外面的话,莫名的抬头发起呆来。
归海一刀已经看完了那道刀痕,转头看去。
黄雪梅觉得今天本来就有些热,师父的手掌更暖,就借着仰头乖巧看过去的动作,悄悄避开了方云汉的摸头。
萧王孙抬头看天,无声轻笑,笑得很浅,很不易察觉。
他在日光竹风下想:老夫已老,但是这些孩子,会把这段话记很久吧。
………………
今昼已然过半,距离京城那场约定,还有月余。
第224章 京城的变化
“多事之秋啊!”
在即将进京的时候,长风镖局的少局主郭旭,坐在马背上感叹了一声。
长风镖局就在京城安家立命,至今已有数十年的光阴,他们的老局主身亡多年,郭旭虽称少局主,其实已经是长风镖局名正言顺的主掌者。
他这回押镖,本来是要往巴蜀一带,路途遥远,结果走到一半,居然收到朝廷旨意,圣旨严词,要他即日赶回京城。
皇命难违,郭旭又不愿意长风镖局这趟镖半途而废,于是就跟镖队分开,孤身折返。
谁料这一路走来,越是靠近京城,路上的氛围就越是凝重。
等到他快进京的时候,京城家中派人来迎接,更告知他一件惊动武林,震荡朝野的大事。
不久之前,东厂督主曹正淳前往南少林做客,结果却在后山塔林,遭遇一伙凶徒刺杀。
南少林几个妙字辈的大师,几乎都在此役之中身亡,其余青壮门人,亦有数十折损。
而曹正淳,这朝野之间,天下百姓心目中头一号的大奸贼,数十年来不知道遭遇过多少次刺杀的绝顶高手,居然真的就在那一日,殒命当场。
“当地府衙已经前往探查,但是全无线索,而南少林,似乎已经准备在不久之后封门谢客、暂不过问武林之事了。”
说出这一段话的,是一个衣装简净的妙龄女子,这个姑娘气质柔和,但眼神坚定,虽不施粉黛,却容颜娇艳,正是长风镖局中,有“女诸葛”之称的程采玉。
郭旭生性不羁,前几年还一直不肯担起长风镖局的这幅担子,那时,镖局内外的事物,都是由程采玉在打理。
认真说来,镖局里的人倒是对这位大小姐更加服膺。
好在郭旭也并非俗夫,并不觉得女子主事有什么不妥,反而对程采玉更多信重,二人处事,相得益彰。
他问道:“东厂督主身亡,这样的大事,除了当地的府衙之外,京城中也必然要掀起轩然大波,南少林方才元气大损,却未必能如愿修养,接下来,恐怕还要再经一番风雨。”
“未必,朝廷现在对这件事的态度很模糊。”
程采玉不会武功,然博闻强记,掌握镖局行业中的消息渠道,关于黑白两道之间的种种变故,都能有所察觉,道,“大约两个月前,紫禁城中隐有一场巨变,之后,朝廷居然不分正邪,直接向各方武林人士下旨,大有将天下高手集聚一堂的趋势。”
“京城里原就鱼龙混杂,如今更是龙盘虎踞,群魔乱舞,朝中真正对武林事务有些手段的人,最近都忙于应对这些人,却是无暇顾及南少林那边了。”
“居然会是这样?”郭旭一望城门在前,翻身下马,与程采玉各自牵马入城。
他边走边说,道,“曹正淳这一生树敌不少,如果一开始不能彻查此事,拖得久了,只怕也无人有心追索了。这一代权阉真正的死因,最后也就是由当地府衙糊弄结案了吧。”
“他的死,或许不会全然是好事,但是也总不可能是坏事。”程采玉低声细气道,“至少我已经能够想象,那些曾经被他指使迫害或勾连倾轧的人,听到这个消息,要怎么喜极而泣了。”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里,他们已经穿过了城外的集市区域,真正进入了京城。
京城的繁华从来不必多言,但是在阔别数月的郭旭眼中,总觉得这条大街两边,还是比以前少了许多摊铺,路上的行人也不像从前那么密集了。
而且这些行人之中,还多了一部分操着外地口音、提刀负剑的江湖人士,以及一拨虽然乔装改扮,却又故意在行动举止之间显露出身份的锦衣卫。
不问可知,这些不走心的乔装,正是要对那些肆意妄为的江湖人,显出几份震慑的意味。
可是在这天子脚下,堂堂锦衣卫的人手,却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进行震慑,倒不知道该说他们是威风还是憋屈好了。
街上偶尔传来的叫卖声,听着还有几分活力,其实也暗藏着几分焦躁。
看来今天这样的情况,已经维持了好一段时间,就连最普通最贪利的那一部分小贩,也对这暗流涌动的氛围有所察觉,本能的感到不安了。
郭旭牵马而行,眼观六路,心中默默计数着,走过了一段路之后,他回头又看了一眼,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程采玉知道他在想什么,靠近些许,说道:“是不是发现,如果把那些特殊人士全部剔除的话,真正京城本地的行人,已变得十分稀少。”
郭旭深吸了口气,点点头之后,徐徐说道:“那样看的话,这条大街,简直可用冷清来形容了。”
他正说着,忽然目光微动,视线粘在了那边正从茶楼里走出来的一行人身上。
那群人一个个身着蓝白色的道袍,背负长剑,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形制正常的拂尘,捏在他那一双如同蒲扇的手掌中,就显得分外小巧玲珑。
郭旭对那双手盯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那些人脚下。
常人在放松的状态下走路,大多数是脚后跟先落地。
但是这群人,全部都是整个脚掌抬起落下,而行走过程中没有刻意停顿,甚至一般人不会察觉到其中异样,当是已经把这种步伐练到了骨子里,成为一种习惯。
“青城派的步法。”郭旭带着些征询的意味,向身边的程采玉说道,“为首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川西武林的领袖人物,青城派这一代的掌门人,旭山道长。”
程采玉点头:“旭山道长,把青城数百年无人练成的鹤唳九霄神功,推至十成圆满的境界,摧心掌在他手中,更是远胜历代青城先人。他是八大门派中来的最晚的一批,应该也是今天才到的。”
“最晚的?”郭旭惊讶道,“你说大约在两个月前,一场巨变之后,朝廷才向各方发下旨意,八大门派之中,有的与京城远隔数千里。宣旨的人过去,接旨的人再过来,居然都在两个月以内?”
“这可是朝廷的安排,各处都备下快马,那离得远的,一日换五骑,昼夜兼程,自然也能来得及。”程采玉说道,“那给你送去甚至的人,莫非没有提起这件事?”
“确实有提到。”郭旭眼中惊讶的意味渐渐加深,道,“我还以为,只是对我这样的闲人有所限制,现在看来,是对所有门派都有时限吗?”
“何止是有时间上的限制,身份上也有限制。”
程采玉臻首轻转,环顾四周,刚好看到了什么,一手顺势扯了一下郭旭的袖子,另一手指向这条大街右侧约五十步前的那栋酒楼。
“你看。”
郭旭顺着她指出的方向看过去,只见那楼中第二层凭栏的一桌,坐着两道两僧。
其中最靠近栏杆这边的一个老道,说话间凑巧转了转头,刚好让郭旭看到了他的面貌。
此人眉长过目,直鼻,五绺长须已有些灰白,脸上也已有些皱纹,但是一身鹅黄色道袍披在身上,笑谈之间,超然出尘。
而他对面的那个老和尚,虽然难见全貌,却可以窥见袈裟一角。
郭旭道:“那是,武当掌门青松道长,坐在他对面的,难道是少林方丈了空大师?”
程采玉点头说道:“正是他们两位,而坐在他们身边的两个人,在门派内的声望地位,还在他二人之上。”
“是了结大师和燕冲天老前辈?”郭旭道,“这两位,成名已经在四五十年前,都是几十年不曾离开自家山门的高人,这回居然也来了?”
“因为送到少室山和武当山的圣旨之中,直接点出了他们两位的名字。”
程采玉接着这个话头说道,“还不只是他们,各大门派之中,所有的一流高手,都直接在圣旨之中被点名,不得不来。”
八大门派,源远流长,家大业大,但正是因为他们家大业大,在面对朝廷这种明着来的强硬旨意时,反而是最无法回避的一类人。
郭旭面上常年带着的几许笑意也渐渐隐去,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沉凝的神色。
他这一路上早就已经察觉,离京城越近,那些武林人士带来的氛围,就越是充满着凶险的感觉,混杂着沉郁与躁动。
可是真正进京之后,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就发现事态之严重,恐怕还要远远超过之前的预估。
郭旭叹了口气,道:“紫禁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程采玉的神色微紧,道:“这里人多耳杂,那件事情,还是回镖局再说吧。”
郭旭默默点头,两人无言的走向长风镖局。
就在离长风镖局只剩下一条街的时候,郭旭却又在路边的客栈之中,看到了几张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几个人,有的羽扇轻摇,打扮成一股不同于当下时节的风雅。
有的面目狰狞,双眉浓黑,粗牙裂唇,只是随口跟店小二说话,也是恶声恶气。
还有的,年纪看着已然不小,生的慈眉善目,衣衫破旧,只是目光扫过那恶汉的时候,也夷然无惧,反而露出让人怎么看都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笑意。
他们来自五湖四海,成名于三江五岳,郭旭却在第一眼就想起了他们的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上过朝廷的通缉令。
不是邪派的首脑,就是独行的大盗。
“这些人?”
“他们同样是接了圣旨的。”程采玉皱了皱眉,说道,“护龙山庄的情报网到底有多可怕,这一次,也算是真正展现在天下人的面前了。”
这些自以为逍遥法外的邪道恶徒,不管是藏身于市井之间,还是緊啸于山林之中,其实行踪全都在护龙山庄的掌握之中,想必等朝廷密探带圣旨上门的时候,这些人的心情一定非常的精彩。
不过这一次,一下子要把他们全部调集到京城这边来,却不是通过胁迫的手段,而是许下重利。
郭旭听程采玉说了几句之后,心中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自命生平做个酒客的时间,还要多过做个江湖客的时间,其实还有一些原因,就是不想过多的涉入那些腥风血雨勾心斗角的事情。
只是现在看来,哪怕他这几年还是不曾理会镖局事务,真正遇到这样大事件的时候,也还是逃不出某些情报组织的眼线。
两人的气氛更沉闷了一些,回到长风镖局之后,也不曾跟镖局里迎接的人多说什么,就到了厅中,摒退左右,关上门来。
程采玉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拿着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推到了郭旭面前。
“不用……”郭旭本想拒绝,却嗅到了一股酒香,他摆动的手臂一顿,端起茶杯凑到鼻尖一闻,眉梢间多了一丝喜意,说道,“这是酒。”
程采玉道:“为郭大少接风,又怎么能只用茶呢?”
郭旭笑了一声。
在茶壶中装酒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心思,但却让他进京以来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
他连喝了三杯之后,神态动作之间已经肉眼可见的放松了许多,这才微笑道:“确实,世上没有什么烦心事,是几杯美酒压不下去的。”
程采玉提起装着酒的茶壶,道:“那就趁着美酒还多,说一说引起了这些烦心事的源头吧。”
………………
“是有人擅闯宫禁,又挫败了曹正淳为首的东厂一干人,护龙山庄的几名密探,及守卫皇城的诸多禁军,做下了无法无天的大事来,才会有今日朝廷大动干戈,几乎召来了天下所有一流高手的局势。”
那酒楼的第二层上,终于有人直接说出了众人心照不宣的消息。
之前郭旭他们离得远,所以不曾发现,其实这整栋酒楼,都已经被几个大门派的人包下。
酒楼的第二层上坐的,也不仅是少林武当的四大高手。
昆仑掌门苦柏道人,峨眉掌门白云天,点苍掌门一阳子,五台山善本大师,华山掌门等人,都齐聚于此。
八大门派之中,除了今天才到,所以未能约好的青城派之外,其余各派首脑,真正能做主的人物,几乎已经到齐,而且已经在这里做了将近一个时辰了。
也就在华山掌门说出那段话的时候,青城派的旭山道长终于找到门路,被迎入了这座酒楼。
八大门派,共处此间。
那华山掌门表现在外的面貌一向是脾气火爆的模样,听在场众人整整寒暄了一个时辰之后,已实在是按耐不住,见到旭山道长进来,也只扫了一眼,抱拳致意,便又道,“宫中的人,挡不住,拿不下那个人,所以,找我们过来的目的,也是一目了然的嘛。”
他一拍桌子,扫视在场众人,“朝廷那帮人的意思,就是要江湖事江湖了,叫我们一同出力,擒下那狂徒。”
第225章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4400)
光阴一去如流电,日升月落又新天。
刚立下约定的时候,觉得时间还算宽裕,可真正到了这一天,又会觉得这两个月的时间,就像是一眨眼的功夫。
一夜未眠的皇帝,早早的来到了奉天殿前。
本来曹正淳成为东厂督主之后,宫里的防御要责也都被他包揽把持着,他死了之后,如今常护卫在皇帝身边的,就成了在他离开京城之前大力举荐的洛菊生。
这位三十六省的文武状元,不但按摩的手法独到,其实也很有些才干。
更关键的是,他对皇帝表现的一直很忠心,在曹正淳死了之后,这忠心就更纯正了。
因为皇帝直接把锦衣卫的调度职权交给了他。
在东方日出之际,早从一身白衣,迫不及待的换成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官服的洛菊生,急匆匆的赶到奉天殿前,向皇帝禀报。
“锦衣卫已经在京城之外,距城门五十里,三十里,二十里,十里,五里处,都布下了人手,一旦发现疑似那方云汉的车马,立刻呼喊相告,告诉他天下高手全都聚集在护龙山庄,并指引他护龙山庄所在。”
“嗯。”
皇帝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盯着刚升起的太阳出神片刻,等到眼睛感觉酸痛时,他才回过神来。
眨眼缓解了那种酸楚之后,皇帝停顿了一会儿,转过头来时,已经是一副傻子都能看出来的赞赏神情。
他看着洛菊生,道:“洛爱卿,朕吩咐给你的事情,你总是能够完成得很快,对比从前那些人,你若不是比他们更用心,那就是比他们更有能力,很好!”
“看来从前没有一个确切的官位在身,实在是太委屈你了,就算是现在的职位,或许仍有些大材小用。”
洛菊生大喜,连忙说道:“都是皇上英明神武,微臣只需听令行事,所费的心力,不值一提。”
皇帝淡淡说道:“不要妄自菲薄,朕说你未来不会止步于此,你就有这个能力。”
“是,是。”洛菊生连声,答应下来,为表忠心,又道,“只是锦衣卫派出了这些人手之后,防守起来就不算严密了,今天竟然要有大事发生,是不是再调集禁军?”
“如果那人真要再闯一次紫禁城,所谓的禁军,能发挥什么作用吗?”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禁军的刀枪弓弩对他而言,跟扑面的和风细雨怕也没什么区别,当初曹正淳和段天涯他们拦不住,今日给你兵马,你就能拦住了?”
洛菊生知道自己一时得意忘形,说错了话,脊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道:“如果那狂徒真敢再闯宫禁,微臣纵使不敌,也誓死不退。”
“誓死?”皇帝脸色深沉的盯着洛菊生看了一会,对方只低着头,不敢跟他对视。
皇帝看他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本该是理所当然的尊贵高傲,却不由自主的将心思偏到了其他地方。
这洛菊生也是堂堂男儿,一方高手,可是他在九五之尊面前的表现,莫说是跟方云汉、铁胆神侯相比了,就算是比口口声声自称老奴的曹正淳,其内里的骨气,也差的太远。
这人当然是人才,却不是大才。
可惜,真正是大才的,他这皇帝也没办法去摆布。
年轻的皇帝想着那几个人,心中既感到忌惮、痛恨,可在那最深的仇恨底下,还藏着一丝瞒不过自己的欣羡。
两个月的时间,他日日夜夜的回想着那一日,终于想明白了那人为什么会对皇帝的位置不感兴趣了。
你掌握天子权柄又如何,我却掌握你的生死。
那是比他一直以来最忌惮的皇叔更放肆,更狂傲,也更霸道的人物。
如此,到底是谁该羡慕谁?
“你不用担心太多,他这次来京城,就只是为了那些武林中人罢了。”
皇帝心里的念头很多,但他那无知昏君的样子伪装了多年,收敛这些念头,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那样的权柄离他太远,也不该是他的道路,但他现在能够触及的东西,就该收回、握紧。
所以他又拍了拍洛菊生的肩膀,以示亲近、信重,安抚这忐忑的下臣,并问道,“护龙山庄那边,那些江湖人士怎么样?”
“因为段天涯提前点明了这次召集他们过来的原因,这三天以来,他们都在静心准备。”
洛菊生半辈子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能见到那样的盛况,他想着当时去探看的情况,说道,“微臣去看过了,那里实在是高手如云,那个人再是狂妄强横,今日若是去了,应当也要陷在那里。”
皇帝并无太多表示,只道:“希望如此吧。”
奉天殿前的日晷,随着太阳渐渐升高,指针的影子开始变向。
京城之外五十里,两辆马车渐渐靠近。
其实就算是多了一个萧王孙,原本的一辆马车也能够把这些人全都装下,但是,总不那么宽敞舒适了,所以这次出发返回京城的时候,方云汉另买了一辆马车,让那三个密探坐前面那辆。
确切的说,是成是非和上官海棠坐在车厢里,而归海一刀在驾车。
到了城外五十里的时候,几个等在路边的锦衣卫认出来后面那辆马车,立刻放声高喊。
只是他们喊了几声之后,才发现,那两辆马车并不是直奔城门的方向,而早就有所准备,正是沿着前往护龙山庄的路线奔行。
后面的那辆马车中,萧王孙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叫喊声,开口说道:“还真是被你算准了。”
“最普通的合理推测而已,任何人,只要肯想一想,就能明白。”方云汉随口应答。
他还坐在那个靠左边窗户的位置,神态极其放松,天魔琴横放在他膝盖上,一手轻按,这副样子,全然不像是要赴一场天下高手汇聚的战约,而像是哪里无所事事的公子哥要出门闲游。
萧王孙看着那张琴,道:“这一个月,你练了琴,参透了天意四象诀,还跟我一起修改了阿鼻道三刀,化为极烈之刀。假如不是亲眼所见,实在难以想象,世上竟有人天赋高绝至斯。”
“我说这一个月里,我的天赋其实还一直在提升,你信吗?”
方云汉笑言一句,微微摇头,说道,“其实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在武学方面,真正的天纵奇才,还大有人在。”
萧王孙看他神情不像是在说假话,心中也不由得升起几分疑思,却不曾追问,道:“你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把阿鼻道三刀改成那个样子,天赋比你更高的人,我实在无法想象,还是别庸人自扰了。”
“阿鼻道三刀,不也是顺着你的思路在修改吗?”
方云汉指出,“以割鹿刀法的生机厚重之意韵,取代极端的恨意,用天刀的境界作为骨干,同时驾驭厚重意韵与原本入魔之刀的锋芒。”
“如此一来,如果归海一刀以后领悟不了天刀之明澈,或者欠缺割鹿刀的稳重,他都不可能拥有找你报仇的能力,而如果他能练成修改过后的极烈之刀,自然会有足够的心智堪破迷茫,看出那段仇恨的真相,且理智的面对。”
方云汉双手轻拍,“你可真是计算得明明白白。”
“后期的修改可是在你手上,老夫不过是顺势而为。”
萧王孙看着方云汉拍手之后又去随意挑动琴弦的模样,不禁道,“你今天好像格外兴奋,有这么值得期待吗?”
方云汉反问:“正邪两道,各派高手,齐聚于京城,等我去给他们一一战下,这样的事情,难道还不值得我期待?”
“老夫是觉得,你期待的不只是他们。”萧王孙掐着自己胡须的末端,道,“你是不是还觉得,等到了京城之后,就可以再见到朱无视,这次痛痛快快的分个胜负?”
“也有这个原因。”
方云汉并没有否认,“多姿多彩的各派高手值得期待,一个强劲的对手,更值得期待。”
他叹了口气,道,“可惜古三通死的早了些,而你又一伤再伤,伤及根基,恐怕要一年半载才能调养好。不然的话,这对手还能再多两个。”
听到他的回答,萧王孙面色不动,只语气中带了些许笑意,呵了一声,道:“那你那个更大的期待,只怕要落空了。”
“你是觉得他会逃跑?”
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面,有时方云汉也会跟萧王孙闲聊,知道过去铁胆神侯七闯帝王谷,屡次退走的事情,此时却不以为意。
“在帝王谷,在镜映湖畔,跟在京城中是不一样的。在京城,他是当朝皇叔,天下第一高手,皇室威严的捍卫者,朝野间正道的顶峰。那样的他,即使可以败,也绝不能逃,更不能是在面对我的时候逃跑。”
萧王孙摇摇头,道:“老夫不是说他会逃,而是说,他根本不在京城。你那两天不是提到过吗?他想救的人,这些年来应该是放在天山雪岭的洞窟之中。”
方云汉想了想,道:“他的功力,几乎已经到了用之不竭的境地,运使轻功赶路,一个月的时间,应该也足够他赶到天山,验证那把剑并无起死回生之效,然后再赶回京城了。”
萧王孙又道:“但他如果坚信那把剑可以令人复苏,认为只是时间不够,就有可能一直等下去。”
方云汉还是觉得不至于,道:“铁胆神侯总不失为一代枭雄,在他心中,就算那挚爱之人非常重要,也不代表多年积累下来的名望,就可以弃之不顾。”
“如果他真的坚信那把剑可以令人复活,那么也有可能在一试不成之后,先返回京城,跟我打完这一场,再回去尝试。”
方云汉背部往后一靠,笑道,“他该有能活过这一战的自信吧。”
萧王孙思索片刻,说道:“那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方云汉自无不可,道:“赌什么?”
“就赌铁胆神侯,如果这一战中,朱铁胆在场的话,那就算我输,老夫就为你驾车一年。”
这个赌注,在某个方面来说也是很沉重了,萧王孙继续说道,“如果铁胆神侯,到时候不在场的话,那就算你输,你在这一战之中,就要尽量少杀人。”
“这两个赌注听起来就很不对等,但好像,也可以算是对等。”
虽然方云汉自己知道,估计不会在这个世界再待上一年,可他并不排斥这样的对赌,甚至有些愉悦。
他笑道,“赌约我答应了,但我还是想听一听,你到底为什么觉得朱无视会拼着名望毁于一旦的下场,在天山浪费很长的时间?难道你们的几次对战之中,他还曾经跟你提到过他有多深爱那个人吗?”
“这倒不是,是老夫自己看出来的。”
萧王孙正色道,“他七闯帝王谷的过程中,不但功力、招法愈发的精纯娴熟,心中的执着也是越来越深。”
黄衣老人气质孤冷,此时,却展露着沧桑而温润的智慧,似乎也有一段复杂的过去。
“老夫不知道当初他对那个女人的爱意到底有多少,但是,我可以肯定,每当他在我这里挫败一次,每当他受一次伤,每当他为了拯救那个女人做一次付出,他就会觉得自己更爱她一分。”
“岁月会消磨寻常的爱意,但却只会助长偏执者的执着。”
萧王孙的语调渐渐变的悠远,“爱情可能抵消不了他的贪婪,但是执着,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达到了会超越他野心的程度。”
“执着和爱?”
方云汉沉静了一下,晃了晃头,“真是麻烦的东西,这世上,果然还是胜负最直白。”
车厢里安静下来。
片刻之后,萧王孙掀起车帘看了一眼,车外的景色正在飞快的倒退。
“距离护龙山庄应该只有六七里了。”
“哦?”方云汉闻言,抬眼看向旁边的黄雪梅,道,“小丫头,准备好了吗?”
今天上车之后,一句话都没说过的黄雪梅,睁开了眼睛,捏了一下自己的袖子,重重的点了点头。
“好。”
方云汉一拨琴弦,腰背挺起来,开口吐出了一句话。
六里之外的护龙山庄广场上,来自大江南北,三山五岳的三百多名当世一流高手,各占座椅,形成近似半月的形状,面朝着护龙山庄正门的方向等待。
忽然,一道朗啸滚滚而来。
“东南联盟的烈火祖师,你先站出来吧!”
“东南联盟的烈火祖师,你先站出来吧……”
“东南联盟的烈火祖师……”
一声之后,回音不绝,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越来越响亮。
护龙山庄里的那些寻常密探,都情不自禁的想要捂住耳朵。
在场众人之中,有数十个豁然起身,四下观望,其余人有的看向正门的方向。
只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找到准确的方位,护龙山庄的正门外也没有见到人影。
峨眉派掌门绝尘师太,猛然惊喝一声:“千里传音大法?!”
有人疑问:“千里传音?”
青松掌门身边的病弱老者,双目一睁,精光四射,铿锵有力,一语惊动众人。
“那人,此刻至少还在五里之外!”
敌人身在五里之外,众人身侧,却已震耳欲聋,那一道传音,似乎把这广阔的场地,上万平方米地面上的微尘都掀起细小的振荡。
第226章 天魔不奏第一斩(4500)
所谓的千里传音大法,跟传音入密非常相似,都是用内力将声音约束的技巧。
运使千里传音大法时,身边的人一般不会听到这句话是说了什么,要等内力将声音送到特定的位置,才会骤然爆发,在那片区域形成重重叠叠的回音,同时具有让听众辨认不出发声方位的特点。
不过,千里传音这四个字,实际上是非常夸大的说法,就好像江湖中一些三流的高手,会给自己的武功起名叫做开山拳、斩龙刀,武功的真实效果跟名字简直是天壤之别。
练过千里传音的人,能把自己的声音传到一里之外再爆发的,就已经非常罕见。
然而一般的江湖汉子,练过两手内功的,随便扯开嗓子喊一喊,都能够把声音传到两三里之外,倒反而比运用千里传音的人传得更远了。
所以千里传音的名头,远不如少林的狮吼功、峨眉的天音镇魔曲那样威名远播。
可今天,身在这护龙山庄广场上的人,耳不见其影,却完全被这声音所笼罩,上下八方,无处退避的时候,终于体会到了传音大法的魅力。
好在,那只是“一”句话,等到回音渐渐低落下来,众人才冷静了一些,注意到了刚才那句话的意思。
“烈火祖师,东南联盟那个?”
坐在边角处的一些人心思未定,就看到一身红袍红发的烈火祖师已经从他们之间站了起来。
两个多月的时间过去,烈火祖师的气色还是比从前弱了几分,好像少了一股精气神,脸上的皱纹也多了。
他拄着自己新打造的铁杖站起来的时候,耳畔余音未绝,脑海里回想着当初东南山下客栈之中,那少年如探囊取物一般斩杀东方白的景象。
那个时候,烈火祖师就知道,江湖上很快又要升起一颗耀眼的星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才区区两个月的时间,那人居然已经威凌天子,召天下高手于一堂。
这哪里是什么冉冉升起的璀璨星辰?根本是白虹贯日,千年罕见的大凶之象。
烈火祖师顿了顿铁杖,心中已没有一点生还的希望。
但是,他如今就是整个东南联盟的招牌,别人都在这样的场合点了他的名,他也绝对不能畏缩不前。
世上九成九的江湖中人,一闯出了名堂来,脸面有时就要比性命更重要了。
他昂首挺胸,大跨步向前。
众人的目光也随着烈火祖师的身影,从广场边角处移向前方。
在他们这个座次阵列最前方的,差不多都是八大门派的人,烈火祖师最后就站在少林武当两派掌门前方,约二十步的位置。
护龙山庄里的风声又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那一道传音已经彻底止息,众人终于看到了出现在正门大道尽头的马车。
那马车共有两辆,前头的一辆,似乎是负责引路的,所以那辆车在踏上了这条笔直的大道之后,就开始偏移方向,与后面的那条马车错开了路线。
最后那前面的一辆马车速度减缓,停在了正门一侧,而后面那辆马车直冲入护龙山庄,抵至广场,才在马车里传出的一声琴音压制下,骤然减速。
拉车的两匹马长声嘶鸣,车轮子缓了下来,最后所停留的位置,与烈火祖师相隔也不过十步左右。
众人皆知,那马车中应该就是那个强迫皇帝把他们全部召集过来的人,三百多人或站或坐,视线参差之间,全数凝聚在那一面车帘上。
此时,段天涯领着护龙山庄其余人等,都站在广场之外。
以他自己的想法,身为邀请者,怎么也该与这些江湖前辈并肩作战。
可现在这护龙山庄之中,御前五品带刀侍卫和天字第一号密探的双重身份下,段天涯就代表着朝廷的立场,而按照皇帝的叮嘱,只要方云汉不流露并实行再次冲撞皇宫的意图,哪怕他说出再多大逆不道的话,护龙山庄的人也万万不要妄动,以免弄巧成拙,真正惹怒了他。
有当时在场的人,暗中觉得皇帝是过分软弱了,被当日那一次闯宫吓破了胆,却也符合一直以来被随意蒙蔽摆弄,只晓得贪图宫中小小享受的无知天子形象。
只有段天涯深觉皇帝展露出令他陌生而隐有畏惧的心性。
他现在不能亲自参战,目光在马车上转了一圈之后,又游移于人群之中,最后落在嵩山少林三位了字辈大师身后。
那里坐着一个头戴斗笠的落拓老人,背还有些佝偻着,也正举目凝望着马车。
微风起处,车帘微晃。
烈火祖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用力一顿手中铁杖,地下石砖顿时碎裂三分。
他似乎从这破碎的砖石中找到了几分自信,提起一口真气,朗声道:“方云汉,我们也算是有过一面之缘,你既然请人到此,又点我出来,何必再故弄玄虚,假作神秘,要想杀我,就出来吧!”
车帘一侧露出了一只纤白幼嫩的手掌,掀起了车帘,露出了娇若桃花的少女面孔。
黄雪梅弯腰出来,从马车上跳下。
她落地的时候,声音有点闷,但不算沉重,垂到脚踝处的裙摆一扫,气流吹动,地上荡起了一点尘埃。
在场的人都是一方高手,眼力高明,有一部分人甚至只从小姑娘这一跳之间,就能够估摸出她的轻功水平、内力的根底如何。
得出的结论,是这小姑娘气息醇厚,修炼的应该是上乘武功,可惜本身的内力水准还是不入流。
不夸张的说,这广场上任何一个人走出来,跺跺脚就能叫她跌跪下来,随手一翻就能把她拍飞十步之外。
然而,在这小姑娘出来之后,车帘已经再次垂下,看这意思,似乎就是要让这少女独自去面对烈火祖师。
人群间立刻传出了几处细碎低声的议论。
烈火祖师也愣了一下,随即心中情绪猛的翻涌起来。
可以暂时逃过一劫的庆幸和被蔑视到极点,近乎于当众羞辱的愤怒,交杂在一起,使他内力混然勃发,衣衫猎猎,红发飞舞,向着马车叱道:“你什么意思?你居然真要让这黄家的小丫头来与我一战?!”
“不是来与你一战,而是来杀你。”
少女的声音如黄莺婉转,稳稳的接过了烈火祖师的这句话。
她面色宁静,声调也沉静,明明身材单薄,身高才抵到大仇人烈火祖师的胸口,这般一步步走过来,竟然有一种远超这种年龄该有的坚毅不拔。
今天,天魔琴就抱在她怀里,却寂寂无声,就连那八根琴弦在光线底下,都显得冷固如冰。
琴身更仿佛受尽了天地间风吹雨打的一块奇石,为她今日的坚执,添上了一抹无人能够忽视的沉黯色彩。
护龙山庄的山门外,三大密探都已经离了马车,注视这边,看到黄雪梅的动作,他们脸上都浮现出些许忧虑的神色。
烈火祖师看了看那向他步步迫近的少女,又看了看垂下车帘的马车,气极反笑。
“好,他既然不在乎,那老夫我今天就真正送你去见你那九泉之下的父母!”
他将顿入地下的铁杖一拔,带动了几块碎石翻滚,露出了地上一个小洞。
人群中,也有些宅心仁厚的,见对面不过是个武功低微的小姑娘,虽然是跟今日的大敌一道前来,却也不愿意看她就这么小小年纪葬送了大好性命。
有那么少数几个,手中已经暗自扣了些暗器,运起了指力,准备在生死关头救她一命。
那不论是好心坏心,又或是一派期待,想看这小姑娘被铁杖打碎脑袋的残暴恶徒,没有人觉得黄雪梅能在烈火祖师面前走过一招的。
“死吧。”
烈火祖师一铁杖向着黄雪梅的头顶扫去。
他有十足的把握战胜这个小丫头,但是出招的时候,还是十分谨慎,一半的心力放在那马车上,一半的心力放在天魔琴上。
虽然三大神兵才是世间兵器的顶峰,但是在烈火祖师的见识之中,天魔琴这件宝物,也已经是惊心动魄,形神俱亡的大杀器。
这天魔琴更是黄家的传家宝,难保那黄冬会不会给黄雪梅留下了什么秘技。
这老家伙眼神一低,就见到那天魔琴动了。
‘果然!’
烈火祖师心中暗叫一声,‘她果然是用天魔琴来做殊死一搏。’
黄雪梅双手一抬,天魔琴随着移动,然后……
飞了起来!
没错。
她把天魔琴给扔了。
她把这父母死保的至宝给扔了出去!
就像是扔一块烂瓦片,扔一个破砖头,绝没有半分的留恋。
当日那从断崖落入流水,漂流了数十里,都死死抱着琴匣,在昏迷之中都不肯放开半点的少女,今天把这件宝贝扔出去,把这万分精致修美的天魔琴,扔向那粗鲁野蛮暴力的铁杖的时候,竟连一个惋惜的眼神都没有。
那铁杖狠狠的砸上了天魔琴的一端,引发一声诤然鸣动。
特殊琴弦的振动,把铁杖上饱含的内力全部返还回去,烈火老祖的身体猛然往后一仰。
但天魔琴无人把持,原本平抛出去的琴身被击中之后,也失去平衡,翻转,竖着砸向地面。
早有准备的黄雪梅,在扔出天魔琴的那一刻,就伏低身体,向右倾斜猛扑,恰好避开了坠落的天魔琴。
更于向右前方扑出的过程中,捏袖一斩。
袖子里裂出一道刀光。
烈火祖师怒喝,急把铁杖向下一压。
黄雪梅是左手持刀,再向右疾扑,与烈火祖师错身时,自下而上的一斩。
所以位于烈火祖师后方的人,有不少也能看到她这一刀前半部分的动作。
这一刀实在是巧妙,不但角度巧妙,刀路巧妙,运劲的手法更巧妙,可是所有目睹了这一刀裂开衣袖的人,第一想法并不是觉得巧妙,而是脑子里头猛然跳出了一个念头,情不自禁的惊叹一声。
“好纯熟的一刀!”
这一刀实在是太熟练了。
熟练到了就像是孩童触碰到烛火的时候,那一缩手的动作,又像是狸猫被踩到了尾巴,那一瞬间的炸毛。
还像是飞鸟中箭的那一声哀鸣,战马失蹄的那一下翻滚,婴儿初见天日的一声啼哭。
充满了危险,惊悚,悲伤,却又纯粹、迅捷、凶猛到甩脱了这些情绪。
仇恨还没有跟上,斩断仇恨的刀刃已经落在了仇人身上。
当啷!
黄雪梅手里的短刀向着左上方上扬到接近极点时,恰与压下的铁杖触碰,窜出一溜火星,手腕急促的颤动了一下。
她毕竟力弱许多筹,短刀被磕飞出去。
但,铁杖也跌落了。
烈火祖师发出了一声不敢置信的闷哼,铁杖落地,双手捂着胸口,踉踉跄跄退开了好几步。
在他胸腹之间,血如泉涌,衣袍被破开了一条大口子。
黄雪梅一抬头,就清楚的见到,烈火祖师衣服下面的一层层绷带也全被切开了,露出了一条深邃的伤口。
那是旧伤。
两个月前,归海一刀的绝情斩,从左上到右下的一刀,给他留下的伤痕尚未愈合,如今又被从右下向左上的一刀撕开。
两刀的轨迹不差分毫,只是第二刀要比第一刀深了许多,已经摧裂心肺。
烈火祖师嘴里嘶了一声,但因为胸膛的破裂,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这一刀。”
黄雪梅仰头,直直的看着这个老者,“我练了一万一千遍。”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挥刀一万一千次,这也算不了什么,但是,黄雪梅并不是简简单单的挥刀,这两个月里,她每天练习这一刀的时间,其实并不长,但是每一刀都必须严格按照方云汉给她制定的动作发出。
膝盖弯曲的角度,出刀那一瞬间手臂的摆动方向,那浅浅的一股内力完全注入右臂,汇入刀身的习惯。
每一次都必须是全力,全心,全气,而又不能有半寸偏差。
所以她每天最多只能练刀一个时辰,其他时间都是用来练琴,缓解酸痛的指、腕,也让手臂适应这种强度的出力。
烈火总是浑身一抖,猛的转头盯着马车。
他今日的败亡,不是因为小看了黄雪梅,而是因为两个月后的烈火祖师,也没有逃出两个月前,方云汉那一眼的测算。
烈火祖师今日的伤愈程度,他的招法应对,内力运行到刀伤处的滞涩缺陷,早在两个月前就被敲定了。
嘭!!
烈火祖师的尸体倒下。
别人不知道他们当初的约定,自然也不知道他死前的一刻,心里到底想到了多少东西。
东南联盟做事嚣张跋扈,常有违反江湖道义的举动,在场更没有什么人为烈火祖师出头。
但是,今天这广场上死了第一个人,这一件事实,就像是一个信号。
在尸体倒地的刹那,三百多人的阵列之中,有四十多人不约而同的纵身飞出。
他们或许本没有想到会在出手第一招,就出现围攻的场面,可是圣旨之中的许诺,已经足够他们拥有毕生最大的动力,全部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高官厚爵,金银财宝,绝色美人,皇帝封名,这些本就是足以让千千万万人疯狂的东西,高手之中,也多的是不能免俗的人。
于是,大风骤起。
四十多个一流高手同时施展轻功,又激起了周围两百余人各自戒备身上,内力勃发,衣袍滚荡,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护龙山庄那些密探、仆从们,只觉得霎时间狂风扑面,眼耳俱昏。
一片流泪掩面的酸胀惊骇中,他们只依稀望见,数十上百道看也看不清的残影,从天上地下,如清风鬼魅,在人群间,在长风中,迅行绝迹。
一齐杀去。
第227章 峨眉天音(6400)
众人未至,马车忽然一颤。
旋即,车厢顶部,前沿,车帘,全部粉碎,整个车厢就像是被沿对角斜着切了一刀,只剩一半。
而在这车厢粉碎了一半的同时,一团深沉的黑气蓬勃爆发,扩散开来。
马车里面有人不急不徐的轻喝一声。
“玄天,一气!”
黑气如云盘旋,陡然一震,乌黑云团的表面就在一瞬间,接连向外凸起了上百道的掌印。
延绵如长河滔滔,壮阔又足以逆推瀑布的一以贯之神功,化为最精纯的玄天掌劲迸发出去。
就像是一群告死的乌鸦,从原本马车所在的位置,轰然惊散,每一道黑色的掌印,后面都拖拽着一条长长的云烟,向着前方的多个角度轰击出去。
那四十多个围杀而来的一流高手,无论是身在半空的,还是贴地滑行的,全部都被这些掌力锁定。
明明他们才是人多势众的一方,可是当他们感受到这些黑色的掌印,从头顶越过,从身边擦去,或者迎面而来的时候,经常产生一种孤身一人置身于惊涛骇浪之中,危如累卵的感觉。
不过他们的反应能力,终究不是江湖上的那些庸碌之辈可比,这四十多个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掌印攻来的一刻,做出了自己的应对。
有的自认内力深厚,就出掌对拼,有的擅长轻功,便施展步法,犹如飞鸟投林,试图躲闪,还有发暗器,挥兵刃的,不一而足。
不过他们能够有及时的应变,却也不代表就真的能够接下、躲开这一击之力。
其中有选择闪避的十余人,避开了正对自己而来的掌印,却又被侧面的掌力打中,当场吐血倒飞出去。
闻名山西的铁杖毒罗汉,是在人群之间横冲而至,抵达最前列,手中一杆镔铁月牙铲,重达七十五斤,迎着一道黑烟掌力就砸了过去。
结果这力达数千斤的一铲子劈下去之后,竟砰的一震,直接将他双手虎口震裂,月牙铲失控,反砸在了自己胸膛上,连退了三步,便一屁股坐下,七窍流血,挣扎难起。
其余八九个选择硬扛的人,凄惨程度与他也差相仿佛,有的当场扑倒,有的双臂骨折。
也有十一二人,是运转分化偏转之类的刀剑招式,迂回应对,巧妙化解,受伤最轻,有的只是气血翻腾,脸色涨红了一些。
但无论他们伤势如何,这四十多人飞腾扑杀之势,终究都是被对方一招遏制,顿挫于当场。
刚升腾起来的大战气焰,在这一波黑气掌印,呼啸而过之后,立刻就被打压下去。
“噗!”
黄雪梅身前七八步的地方,有五个人或跪或趴,四肢着地,口中呕血落地成呕,身上的伤势最是凄惨,有的肩头塌陷,有的胸口留下了散发出焦臭气味的掌印。
这几人心思险恶,试图擒拿黄雪梅要挟方云汉,或至少也要令他分心。
可是他们还没有真正碰到小姑娘的时候,就至少有二十道掌印,落向了黄雪梅身前,将他们打得五痨七伤,血流不止。
有部分掌力,甚至是从这小丫头肩侧飞过,那淡淡的灰黑云气,就在她身边缭绕,映衬的肤色玉白,杏裙更艳,犹如置身于水墨山川之间的仕女,侍立于魔琴一侧。
马车上方云汉凌空一步踏出,就到了黄雪梅身边,他左手的袍袖一甩,将黄雪梅如送云端,柔柔飘向后方,眼神扫过那五人,冷哼一声。
“卑劣之辈,共赴黄泉吧!”
那五人闻声大骇,刚要张口,已见眼前赤红光华一闪,数道剑气散射而出,将他们要害贯穿,断绝了生机。
剑气激发出来的一片血雾扬起,逐渐飘散,方云汉目光如电,透过这些渐渐淡去的红雾看向对面众人。
此时广场上的所有人,都已经站立起来,那刚才被他一招挫败的几十人,但凡还能动的,在他的目光之下,都不自觉的向后撤步。
其余人等也心惊于刚才那样的掌力轰击,只觉得彼此之间站得太近,只怕到时候不便腾挪应对,也是纷纷拉开距离。
他们原本所坐的那些座椅,因此摊倒一片,混乱不堪,稍显密集的阵列顿时变得稀疏起来,遍布于整个广场上。
也正因如此,方云汉扫视过去,基本每个人的形貌,都能有部分映入眼中。
他看过了在场众人,又看向广场边的那座大殿,在那些密探万分紧张的表情之中,低语一声:“还真不在?”
人群之中忽然传出一个飘忽不定,辨不清方位,也明显变了调的嗓音。
“他刚才那一招固然威猛,只怕一身功力也耗得七七八八,才在这里装腔作势,拖延时间,咱们现下还不趁机动手,更待何时?”
这人虽然藏头露尾,用心不良,但是他所说的话,却似是点醒了许多人心中的一点迷惘,只觉得大有道理。
高手相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纵然明知说话的人是想隔岸观火,坐等捡便宜的时机,却也有不少人心中着实意动,决定抢先博上一把。
他们成名至今,从不乏火中取栗的勇气,险中求胜的运气,当下已有近半数的人提刀运剑,意欲向前。
这时,原本面向大殿的方云汉侧目望去,左脚一踏,身子忽然侧向飞掠。
眼前的空气相对加速,往他身上扑来的时候,他周身自发涌现出一股明亮锐利的刀气,在风中带起了一声破空尖啸,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尖刀,切入人群之中。
众人见他竟然胆敢孤身闯入,纷纷出招,但刀气迅猛,众人侧身避让刀气尖锋之余,大多反击的招式都慢了一步,落到空处。
少数人出招碰到了护体刀气,也立刻就被震开,根本无法阻碍他前进的速度。
隐藏在昆仑派身后的苏鹏海,正捏着嗓子,试图为意动的众人心头添上一把火,就忽然觉得身边一空,周围的几个人都已经被荡开。
那道处于人群之外的身影,已切开空气,飘然到了他眼前。
苏鹏海双瞳惊颤,身子猛然后仰,双手已从身后拔出两面大旗,旗面展开,合拢斩去。
“来得好,看来这头功是我天龙帮的了。”
他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尖叫一声,假装看穿了对方的虚弱,欲挑动周围的人抢攻的心理,以最快速度一同出手,为自己解危。
当!!
两面大旗交错,发出钢铁震响。
可在苏鹏海的眼睛里面,方云汉的身体,已猛然拉远,躲开了合击的两面大旗,又忽然拉近,来去无声,如幽灵鬼魅一般飘动,一掌平切,在交叉的两面大旗上方扫过。
苏鹏海眼前一黑,身体忽然僵住。
“好胆!”
“接招。”
“可敢接我一斩。”
几道喊声交错,而发出这些声音的人,其实在开口示警之前,就已经纵身飞出。
三柄长剑,五把长刀,一条链子枪,一柄判官笔,一条铁腿,一只醋钵大小的拳头,从上下四方,笼罩方云汉各处要害。
方云汉双臂探出,身影一旋,几乎令人眼花缭乱的满空掌指虚影,一放一收,那第一波围攻的人,就已经惨叫着全数跌退。
因高速旋转而略显模糊的身影停下,方云汉双臂抬起,指掌间抓着那几样兵器,血肉之躯,不避不让的抓在剑锋刀口,甚至是淬毒的枪尖上,却连一丝破损也没有。
“我拖延?”
方云汉十指一收,双手上抓着的兵器,被他生生捏断,刀剑碎裂的声音里,只听他长深了口气,笑道,“错了啊!”
“其实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你们能否为我带来惊喜了。”
毁坏的兵器落地,僵硬的苏鹏海尖叫一声,早就被斩断的脖颈,此时方才分离,头颅在尖叫声中飞起。
首级飞天,血冲三尺。
“杀!!!!!!”
一刹那的静默后,四面八方,不知几许人齐声大喊。
他们都决心不给方云汉回气的时间,所以趁着对方如今深入重围之中,已经没有半点迟疑,旋踵杀去。
数百人饱含内力的呼喝之声,震的周围一栋栋建筑上瓦片微颤,坚固的屋檐都被震荡的有些许松散,洒落下几缕粉屑。
段天涯脸色微变,疾声喝道:“你们退!退到更远的地方,尽量远离这座广场。”
其实这一座大殿,距离他们原本设想中的激战之地,是有不断的间隔的,可是等到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段天涯才发现,他所以为的安全区域其实还远不够安全。
在其他密探和仆从往后撤的时候,段天涯手中武士刀出鞘,一挥之间,就斩落了像这边迸射过来的两把断剑。
剑身偏折,刺入了地面。
等众密探撤走了,这边大殿前的石阶,就陆续嵌入了一些变形的暗器。
也不只是这边,广场周围的四个方向上,几座建筑全都遭了殃。
西侧的偏殿,那门上的匾额,都被一根飞过去的禅杖击断了。
山门外的三大密探离的远,萧王孙带着黄雪梅也退出此间,怀着不同的心思,聚精会神的观战。
百般流派的精妙招法,化作刀枪剑林,布满杀意的暗器之雨,混杂着或刚或柔或远或近的一道道掌风,仿佛用代表着杀戮的烈性,奏响了乱中有序的盛大乐章。
如果是普通人的战场上,受限于行动能力,活动空间等等原因,一个人就算陷入围攻之中,在同一时刻所需要应付的敌人,也不过就是三五人罢了。
但是在这些高手进行围攻的时候,他们不但可以在地面上发动进攻,也可以从空中,甚至从地下袭击,精巧的招式,能在那些沉重的攻击里见缝插针,绝妙的身法,能让这些围攻的人手替换时,几乎不需要一眨眼的间隔。
所以每一次呼吸间,方云汉都要应对二三十种攻势。
而在这样的场景中,方云汉竟然还能显得步覆从容。
纵然周身的杀招如潮,却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逼得他不顺自己的意愿去转移方向,反而那些接踵而来的密攻招法,都被他在举手投足之间破去。
大巧若拙的掌刀,信手拈来的拳招,百兽象形的散手,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被他一臂屈伸之间,就破了得意绝技,或者败倒当场,或者直接被击飞出去。
能跟他过上两三招,抑或能跟他力拼一掌不倒的,都是少数。
纵然在江湖名声,在护龙山庄的情报分析中,这些人都属于一流高手,可同一档次中,实力上的三六九等,今天还是在方云汉掌下逐渐分剥明晰。
众人的呼喊和诸般绝招施展出来的声音夹杂在一起,犹如一场无休无止的风雷暴雨,也许真是源于天人交感,晴空也渐渐阴暗下来,千云重叠,重如铅色。
山门外,萧王孙和三大密探有意无意的遮护之间,刚报了大仇的黄雪梅,乃属在场所有人中真正最安全的一个。
汗湿的发丝沾在白皙的额头,她双手紧握着放在胸前,点漆似的眼眸一转不转,既是紧张战况,又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自豪,杀死了烈火祖师之后,心里那一点点空虚无措的感觉,很快就被填补。
那战场中的声音很繁杂,但如果有笑声传出,绝对是她最熟悉的音色。
方云汉偶尔的三两声轻笑,居然让黄雪梅也有一种懵懂的颖悟。
真正的有心者,都能从中体会到纯粹的愉悦。
少林、武当等几派的掌门,本来自持身份,为了门派名望,尚在外围观战,听着了这几声笑,终于也按捺不住。
原本足足有三百余人,疏而不漏的庞大战圈,没有能够形成围杀的碾压态势,反而逐渐被敌方一人的气魄所压倒。
整个战场的局势,都顺着方云汉行动的方向被肆意扭转。
峨眉掌门绝尘师太,就在那战圈再次出现大幅扭转的时候,移步如风,参入其中。
峨眉派的其余七名高手,并没有跟在掌门身后,而是停留在外围,各持乐器开始演奏。
琴笛笙箫,合奏一曲。
天阴了,风也凉了。
可是当峨眉派的曲调传出来的时候,阴天成了柔和的天色,凉风成了驱热的益友,一切仿佛都在柔化之中,变得明媚,随乐声起舞。
美妙的旋律从七种乐器上流淌出去的时候,竟仿佛形成肉眼可见的微弱光缕,在虚幻与真实间飘荡。
战场的中心,方云汉身上,忽然有一缕缕虚幻的光流飘逸而至,使他身上精纯广大,流转如墨玉玄水的黑气,骤然一弱。
“咦?”
方云汉双掌一震,内力再提,顿时终生黑气沸腾如焰,然而那些光芒,本就是虚幻不实,竟然无法驱散,反而试图继续侵蚀,压下他的内力。
峨眉派的天音镇魔曲,一旦施展出来,就能要人浑然忘我,内力尽失。
打到了现在,众人早看出方云汉内力强绝,几无穷尽,指望能在现在这种战斗中,消耗到他内力衰微的时候,几近于妄想。
所以此时七大高手合作,首要的就是压制方云汉的内力。
只不过,天音镇魔曲,本来是群攻之法,就算峨眉派七人已经尽力收束乐曲的威力,也还是免不了波及其余。
如果说方云汉所受到的压制,是十成的效力,那么他身边的人至少也受到了一成的削弱。
问题在于,双方之间差距太大,方云汉受到了全效压制之后,运招还是浑然天成,而其他人在紧要关头被削了一层内力,立现破绽,反而败的更快。
须臾之间,原本还能跟他过上两招的十一名高手,都被打的颓然跪倒。
方云汉扭头锁定天音镇魔曲传来的方向,就见那个方向上,绝尘师太浮身而来,她手中拂尘一扭,凝而如刺,递出了一击。
绝尘师太年过不惑,虽然风韵犹存,却绝非国色天香,可是她这一招“倾城刺”出手,眼观鼻,鼻观心,心观止,止观涅槃,以峨眉的镇派神功,大乘涅槃功,推动模拟史上历代绝色美人的倾城刺法,霎时间一展绝色风华。
“哈!这一招总算是别开生面。”
方云汉运转山字经,指尖一朵如梦如幻的细小莲花生灭,一指点在拂尘尖端。
“但你心虽定,神虽妙,志向未够高昂,柔韧有余,刚劲不足。”
凝聚成尖刺的拂尘顿时崩散,三千银丝断裂飞扬,绝尘师太心头一痛,运转至心脉间的内力随之涣散,下一招怎么也接不上去了。
然她并非孤身,倾城刺一散,昆仑派的苦柏道人,青城派的旭山道长已然攻来。
这几个大派掌门早有准备,所受到的天音镇魔曲的影响微乎其微。
苦柏道人的剑在鞘中时,就不断向剑身之中灌注内力,出剑的一刻,剑鞘立刻炸碎,剑身一弹,之前不断积蓄的内力,爆发出了超越他正常状态下最强的出力,瞬间弹出了十六道带着雷光的剑影。
昆仑派的迅雷剑法,他早就练到大成。
然而方云汉只是右臂一揽,十六道雷光剑影,就像是孔雀开屏之后,又被他一只手给收束了起来,雷光烁烁,也伤不到他泛起了一层纯金色的手掌。
那是他研究金刚不坏神功的时候,汲取的其中部分奥秘,舍弃了与自身不合的部分,混杂到最初的赤手凶拳之中,成就了这比铁手更坚不可摧的手掌。
迅雷剑法一被他控住,他就压着剑身,迎上了旭山道长的一掌。
鹤唳九霄摧心掌,使得旭山道长原本就有蒲扇大小的手掌,又涨大了一圈,皮肤完全化作紫红色,散发着足以在一息之间烧软铜铁的高温。
苦柏道长的那把剑,夹在方云汉和旭山道长这一拼掌之间,顿时三尺剑身全数震碎,掌力顺着剑柄上溯,使得苦柏手臂一扭,肩骨脱臼,口溢鲜血而退。
“剑,空有其速,全无后继之力。”
方云汉左手一挥,刀气如同巨大折扇张开,将周边的围攻者全数逼退,右臂一屈一伸。
旭山道长就觉得对方掌上接连有三重力道爆发,一重更比一重高,不由得面色剧变,双掌交叠,还是没有挡住第三重力道,顿时面红如枣,踉跄而退。
“掌,一昧求刚,层次不分,劲力衔接之间,满是破绽。”
评语入耳的同时,袈裟展开,接替旭山道长。
两人的配合恰到好处,是方云汉这一气将尽,新气未继的时候,甚至也是他这一掌招法用老的时候,无论是内力还是招式的加成,都衰减到了将至断绝,必须转换的地步。
这,就是破绽。
少林了空双掌齐出,方云汉口中吁气,确实不及变招,便只横臂一接,右手挡住他的右掌,右肘撞在他的左掌。
二人功力对拼,脚下大片石砖炸裂,周围人等本就被削弱功力,竟然在这一拼之中,被劲力所迫,不能上前,纷纷倒仰。
了空长眉急颤,骇叹倒退。
就算是他多年禅定的心境,也料不到对方在承受天音镇魔曲的时候,凭借强弩之末的一臂之力就能把自己击退。
他更料想不到的是,方云汉震退他之后,身体微微拔高,口鼻之间白气急转,横在身前的右臂甩向身后,换气的速度快到像是完全不必思考肺脉的承受能力,左掌已隔空劈来。
本来在后方准备继续出招的了凡见势不妙,双掌提出,顶住了空后背,集合两人之力,挡住了方云汉这一掌。
好像晴空中炸了一个霹雳,两股隔空掌力撞上,在掌力轨迹两侧的那些人,都被震荡倒退。
了空、了凡同时口吐鲜血,脚下离地而退。
方云汉一步不动,右臂轮换,再度一道隔空掌力追去。
黑气如狂龙扑击,武当青松见那两个老僧惨状,连忙横剑挡在了空前方。
了空、了凡内力连成一体,各出一掌,灌注在青松道长背后,五台山善本大师、华山掌门的人则在两名少林老僧身后出力。
一时间,足足八大高手的内力联合,迎上了方云汉这一击。
不同门派之间的内力联合这种事情,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有可能会引起异种内气的冲突,使得共同出手的人还没将功力传递出去就经脉炸裂。
好在这一刻的八大高手,都是道佛正宗,中正平和,虽然有所损耗,却还不至于出现爆体危险,而且也比分散出招强出不少。
八人之力,终于震散黑气。
天音镇魔曲吹奏更急,水墨般的气浪炸开,广场上众多之前被方云汉击倒的人全被掀飞,犹能站立的人也连连倒退。
横剑在前的青松道长见黑气散去,剑上一轻,忽然又一重。
受到峨眉天音全力镇压之下,方云汉现下的内力,其实已经不足以在一招之间直接压过这八大高手。
但他这一击用的不是内力,而是心力。
一根手指点在剑身上,恰好是在接近重心的位置。
如果长剑有心,或许也在这里。
剑心中指,青松道长心头一空。
正面八大高手,周围目前最靠近的三十七名强人,都同时心中一痛,仿佛心口中了一剑,内力立有失控之象,全数呕血跌坐下来。
众人的身形矮下来的时候,方云汉的长身而起,掠过长空,一手挑起天魔琴。
“七人合奏,曲子不错,那你们也来听我弹一曲吧。”
随即,
天魔挑弦。
第228章 天龙八音无所制
风云激扬,如同金铁交鸣的琴声,又如一道异军突起的飞虹利刃,一转之下,就撕开了天音镇魔曲的柔和音律。
原本就连阴郁的天色,血战的广场,在天音镇魔曲之中,都像被削去了沉狠杀伐的意韵,可是如今天魔琴一响,那被粉饰出来的温和光色,立刻就被一扫而空,还复事物本来的面貌。
广场上的鲜血,四处断裂的刀剑,倒在血泊中的尸体,那些重伤轻伤的人,还有翻涌如浪,变幻不休的深远云空,哪里容得下一丝温柔的可能。
抚琴的人,被抚的琴,只会将这样的场景,在众人的心目中,赋予更加肃杀、狂放的色调。
这一战打到现在,护龙山庄的广场上,还有百人左右能够站立,其中或者是一些身受轻伤,或者是一些幸运得还没有跟方云汉交过手的人。
可是当天魔琴被挑动的时候,琴声霎时间就把广场上所有还活着的人全都笼罩进去。
那些重伤的人,固然只是听了一声,就觉得体内的真气更加紊乱,原本还有挣扎起来的可能,一下子就被打散了,筋骨酥麻,头昏脑胀,只能立刻凝神静气,抱元守一,才能略微抗衡一二。
而那些未曾受伤的人之中,原本正举起刀剑、运功发招向方云汉而去,不料那琴音入耳,直让他们觉得如同被沉闷的雷声在浑身上下滚了一遍,四肢一起抽筋,肚腹之间也是一抽一抽的疼痛起来,好似内脏正在持续受到震颤伤害。
有部分人及时封闭耳部的穴位,这下耳朵里是听不到那金戈铁马、无边峥嵘的琴音,可那种骨肉筋膜连同内脏,都在被无形之力揉动震颤的痛楚,还是无法消减,只能勉强调聚内力,循行于四肢百骸之间,安抚体内异动。
他们一个个也都只能刀剑点地,僵立、盘坐。
这些人都已经难受至此,如今在这琴音之中,仅余的一股试图与方云汉相抗的力量,自然更是有苦难言。
当八根琴弦次第而动。
那些从七种乐器上延伸出来的,飘流空中,如梦如幻的天音光丝,就像是碰上了纵横来去的无形剑网,长成了千万丝断缕碎屑,已经消散殆尽。
峨眉派的七大高手,脸上都泛起不同程度的病态嫣红,那是音律之力被压回,内力反震,已经让他们出现内伤的迹象。
这七大高手,从二十年前太湖之乱后,就痛定思痛,舍弃了峨眉派其余绝技,只专精于天音镇魔曲。
二十年下来,因为无心他顾,这七个人的轻功、掌法、剑法、刺法,在一流高手的这个档次里面,简直平庸到不值一提的程度,甚至完全可以说是差劲。
如果没带乐器而被人近身的话,如京城禁军那样的精锐,也许只要三四十人,就能把他们其中一个围杀。
可是,三年前建州生乱,恰逢他们在音律的钻研上到了紧要关头,在关外观摩旷野风情,遇上了那一伙叛军。
那一日云高风淡,旷野上微黄的叶片,无知无识的土壤里,微渺的虫豸们,却有幸作为第一批听众,听完了整首天音镇魔曲。
等到带兵平叛的大将赶到的时候,整整一千七百名建州铁骑,都木然跌坐在草地上,呆滞不动。
后来,那一千七百名逐猎草野的凶残骑手,据说全沦为肢体虚软,甚至都爬不上马背的废人。
经此一事,峨眉天音被广传为当今武林中音律方面的第一奇功。
曾经在东南山下客栈中的时候,上官海棠曾说,少林武当等八大门派源远流长,底蕴深厚,不至于亲自出手去抢夺天魔琴,其实也就是因为,许多人认为天魔琴的威力还比不上峨眉天音。
然而,武功这种东西,终究还是要看在谁手中施展开来。
天魔琴在黄冬手上全盛的时候,也不过是名震东南。
到了方云汉手上的时候,这天音镇魔曲,却根本压不住揉和了雷音练骨之法的天龙八音。
而且,随着两道曲韵争锋,方云汉被天音镇魔曲压制的内力,也恢复了活性,天龙八音就更显横扫八方的独尊之势。
渐渐的,峨眉派七人手中的乐器都已经出现裂痕。
已经撤到了距离此处广场七八十丈之外的段天涯,察觉天音镇魔曲已经被压到了无法分辨的境地,抓着刀鞘的手便紧了紧。
他沉思少顷,独身赶往护龙山庄一处隐秘所在。
在铁胆神侯闭关的地方,三十六名绿衣密探各持长剑守卫。
天魔琴音虽然也传到了这里,但是音律之中的力量,都用来压迫广场上那些高手,这里的人就算听到了琴音,也只觉得心中没来由的有少许烦躁。
那是被低于人耳频率的声音影响时会出现的正常反应。
而在此时,被这三十六人隐隐敌视的段天涯,再度赶来。
“武林群雄与方云汉的一战,只怕已经要接近尾声,义父还没有出关吗?”
这一场大战发生在护龙山庄,铁胆神侯分明就在庄中,如果全程都不现身的话,正道第一高手的名望,只怕在旦夕之间就要变得千疮百孔,名声一落千丈,难以挽回。
可段天涯拳拳之心,却根本不被这三十六人所理解,他们一拥向前。
站在最前方的两人,将手中长剑交叉,拦住段天涯,粗声粗气道。
“神侯有令,他闭关期间,不准任何闲杂人等前来干扰,就算外面有天大的事情发生,也跟这里没有关系。”
段天涯闻言,眉头紧锁,心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他原本只以为这三十六名密探是忠心耿耿,才有些不知变通,可是现在看来,他们根本是不识大局,全然不懂得衡量事态轻重。
像是方云汉这样的人,别说已经到了护龙山庄,就算是他刚靠近了京城,都该引起足够的重视,结果到现在,这边居然还有人会觉得事不关己?!
这实在令段天涯感到错愕。
号称三十六天罡的秘密一组,怎么感觉还不如天地玄黄四组之中随便一名密探的素质。
这样的密探也能成为绝密的一组,还能持有神侯手令。
难道他们的可取之处,就只在于死忠吗?
段天涯抽刀:“你们既然执意拦阻,又不肯代为通传,我今天只好违背义父的旧令了。”
“你敢动手!”
三十六人齐声轻喝,步伐错落之间,三十六把长剑已经带出道道寒光,落向段天涯身上各处重穴。
面对天字第一号密探,这些人全然没有顾及同僚之情,下手极其狠辣。
然而,三十六把长剑之间,一抹细而长的刀光闪过之后,下方又探出了一道更为粗犷的短促刀光。
段天涯长短双刀运转如盘,脚下碎步密集,起伏蹲身,无声飘忽的穿行在三十六人之间。
只是一次错身,这三十六名绿衣密探就全数晕倒过去。
他们每人额头或后颈都有被击中的痕迹,是被段天涯用刀背抽昏过去了。
其实这三十六人联合出手的剑法之间,似乎蕴含一种专于化解强横内力的高明道理,可惜,面对足够高明的刀剑技法时,这份化解之术的效用就要打个折扣。
况且上一回黄风峡之战,宫本武藏已把自身所学,全部梳理成册,交给了段天涯,时日虽短,也让段天涯有所提升。
“义父!”
段天涯双刀归鞘,推门而入,内中却不见人影。
他思索片刻,在屋子里找到了一处机关,打开暗门,步入昏暗无光的密室之中。
这密室里,有许多未曾点燃的油灯,地上还有一个铁筒,可还是没有段天涯想要看到的身影。
这里四壁光滑,段天涯转了半天也找不到第二道暗门。
况且护龙山庄本来就是铁胆神侯的基业,他在这里闭关,弄一个密室,已经足够小心谨慎,还弄第二个的话,就有些多此一举了。
搜寻片刻之后,段天涯终于确认,铁胆神侯根本不在这里。
“难道说,义父其实早就离开了?但……又为什么没有通知我们,而且还派人一直在外面守着。”
段天涯想不通铁胆神侯这么做的用意,也隐隐觉得这种作风,好像跟往日他心目中的义父,有些不符。
但很快他就放弃探究这一点,因为有更重要,更危急的事情在他心中浮起。
“义父不在,各方高手齐聚之后,居然仍显出颓势,也就是说,师父真的有机会走到那一步。”
密室之中静默了半晌,传出一声叹息。
段天涯背对着入口,在密室的中心盘坐下来,长短双刀,被他放在身前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走到那一步,是他的师长自己的意愿,甚至是一份可能性不大的奢望。
但是无论是成是败,那在两个月的时间里面,仿佛每一日都会老上一年的刀客,已特意叮嘱过,他们师徒之间,不必再见面了。
那他就在静室之中,专心诚志的听完那一战吧。
琴声依旧在,而即将彻底泯灭的天音镇魔曲,却像是回光返照一样,发出了一道不像之前那么美妙,却比之前刚强了许多的震音。
广场上,峨眉派七人震出了最后一响,七种乐器几乎不分先后的碎裂,七人的身子晃了晃,相继倒地,昏死过去。
铮!
对抗的音律彻底消失,方云汉抱琴而起,一手按住琴弦,令琴声急促的衰弱,止息。
他的目光照着整个广场上的景象,在琴声消失了之后,那些人还保持着长久不动的姿态,显然基本都出现了严重的损耗。
众人四肢不敢妄动,最多是眼神变化,关注着方云汉下一步的动作。
“还不错。你们有不少亮眼的表现,尤其是方才的那首曲子,配合几个道士和尚的手段,几乎将我的内力压到六成以下,那应该是你们最接近胜利的一刻。”
等了许久,方云汉说道,“不过现在,你们已经没有人能继续向我走过来了吗?”
寂然来风,无人应声。
方云汉的视线,从那部分在招式或在时机应变上,给他留下较深印象的人身上一一扫过,还有些回味刚才那种感觉。
实话实说,天音镇魔曲初奏那一刻的压力,是出乎意料的。
这两个月的精进,随着燕狂徒的能力进度提升,他的内力在模板灌输和自身修炼的双重推进下,已经明显比京城那一战的时候,还要强出一截。
可正道八大门派之间的配合,仍是足够让人惊叹。
他们的攻势,并不是那种流于表面的招式合击,而是音律压阵,多人接替对掌,剑者伺机而动,环环相扣,几乎可以算衔接的天衣无缝。
只可惜武当、华山、崆峒、点苍,这四派的掌门剑客,没来得及像苦柏道人那样发出他们的绝杀剑招,就被迫进入对拼内力的环节。
如果那时,再多一个曹正淳那样的高手正面抗衡,他们其实真的可以伤到方云汉。
念及此处,方云汉扫去的视线一顿。
他想起,八大门派之中,是有这种高手存在的。
嵩山少林的了结大师,精通狮吼功、大悲掌等多门绝技,成名数十年以来,无论跟任何人交手,都显游刃有余。
武当的燕冲天,十年前就已经是武当第一高手,却并未接受掌门之位,而是闭关修炼天蚕神功。
按照上官海棠所提供的情报,燕冲天修炼天蚕神功之后,本来似是出了什么错漏,一身浑厚功力,反而变得时有时无,常常卧床不起,病弱不堪。
直到年前,武当的宿敌无敌门,与天幽帮结盟,逼上武当山,燕冲天被打的进入半死不活的状态,却因缘巧合,结茧重生,得以真正修成天蚕功,跟赶去相助的正道各派高手,一并击退天幽帮,击溃无敌门。
方云汉见过这两个人的画像,可是刚才这两个人并未出手。
他的视线落在广场一角。
那里,了结大师和燕冲天,都盘坐于地,各出一掌,抵在一个头戴斗笠的佝偻老者身上。
方云汉一扫琴弦,一道剑气从琴弦上射出,越过大半个广场的距离,切开了斗笠。
竹笠分作两半,花白的乱发披散,那人迎着剑气所来的方向仰头,露出一张有些许印象的脸孔。
只是两个月前,这人还像青年,如今却像是一名年过古稀的老者。
“宫本武藏?”
第229章 你该找我(4800)
大日隐在层云后,天上云气虽暗,却并非黑云压城的低郁,反而更显得高旷遥远,天地辽阔。
护龙山庄外的荒野之上,一顶轿子正从远方行来。
这一顶轿子通体洁白,垂落下来的白色布帘隐隐透明,可以看到其中坐着一个白衣人。
抬轿子的四个人,也全都穿着纯白光洁的衣裳,头上挽着白玉簪,下半张脸以一条白绸盖住。
乍一看去,仿佛从昏暗的天空下飘来了一朵洁白的云。
不只是颜色相像,行动起来的意态也像。
明明旁边有一道黄土夯成的官道,这抬轿子的几人,偏偏要走在道路旁边的草地上。
他们起脚落足之间,无声无息,虽是奔驰不休,却让轿子稳得像在平湖水面上漂流。
在他们跑过去之后,那些被踩的弯下了腰的青草,也大多都能逐渐伸展,回到原来的高度。
显而易见,这四个抬轿子的人,都身负极高明的轻功,才能做到这种踏草不损其命的异事。
彼时,护龙山庄之内,琴曲方起。
这一顶轿子在愈发靠近的过程里,轿中的人听着琴音,似乎有感而发,手里一柄折扇轻敲,曼吟道:“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
“屈平辞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
他的词句念得很慢,不曾刻意去追随天魔琴声的节奏,等这一篇念到将尽的时候,山庄里传过来的琴声夹杂了一道震音。
那是峨眉派七大高手的天音镇魔曲彻底消弥,七件乐器最后的一声哀鸣。
轿子依旧悠然向前,四名轿夫像是什么东西都没有听见,念诗的人却是戛然而止,摇了摇头,似乎忽然间变得意兴阑珊,诗仙的豪情也换了罗隐的诗句。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哎,闲人也是不自由……”
就在这顶轿子即将抵达护龙山庄最外沿建筑的时候,在另一个方向上,也有一道影子飞驰而来。
这道人影所过之处,地上的青草都像是刚被烈火烘烤过,出现一种微微泛黄的油性光泽。
有时旁边的小树被他衣衫擦碰到,也会在他走出了很远之后,树皮干皱,升起一缕袅袅的细烟。
………………
护龙山庄内,方云汉看着竹笠破开之后的面孔,轻轻笑着,向了结与燕冲天说道:“一介手下败将,也值得你们两个为他费力护持?”
他笑意微寒,“况且,还是个东瀛人。”
此方世界的大明沿海,也曾有过倭乱,虽然早在数十年前已然平定,但中原跟东瀛武人之间,总有一份天然的敌视。
方云汉是真心没有想到,已经被他废了武功的宫本武藏,居然还会出现在这里,更想不明白,燕冲天他们两个护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价值何在?
“阿弥陀佛,这位宫本施主,如今不过是一个求道之人,毕生所愿,只是要向方施主再请教一招罢了。”
了结大师直言不讳,“方施主威凌四方,也是促使老僧愿助这一刀呈现的原因。”
了结大师身边,燕冲天五指之间的真气,化作近似于蚕丝的轻柔白絮,好像是直接从毛孔渗入了宫本武藏体内。
他也回道:“武当少林,可以百年千年的存续下去,而此倭人之刀,流星一逝,光芒短暂,最多数十日之后,就成绝响,既然中原有你在,自然该由你来验证其力。”
“嗯?”
方云汉微疑,一手将天魔琴立于地面,好好的打量了一下宫本武藏。
广场众人之中,也有部分人听出异样。
燕冲天言下之意,好似不是全然如他们所预想的一样,要借这个东瀛人的刀来决战方云汉,更有一份矛盾的期待。
他想要宫本武藏完全展现那一刀之力,再由同样出身于中原的方云汉,堂堂正正的将之击败,令那一刀的失败,不存有任何借口。
可是这种说法,也就变相的承认,燕冲天乃至了结大师,并无把握以本门秘传,击破此人的刀招。
广场上意识还算清醒,能够体会到话中含义的那些人,一时间心情万分复杂。
他们被方云汉打成这副模样,心中本来是恨惧交加,若是心性软弱一些的,只恨不得天降神兵,跳出十个铁胆神侯,十个古三通来,一起把这少年面貌的怪物打杀了。
可是,就算他们能够接受大魔头古三通突然现身来跟方云汉一战,也绝不愿意看到这样的高手,真被什么东瀛人胜过一招半式去。
“了结大师,你……”
有些人心中几种念头转来转去,倒是对了结和燕冲天二人生出几分怨恨——那东瀛人听起来本就不剩多长时间的寿命,那就让他死啊,非要拉到这种场合来,算是怎么回事?
可是对他们两人而言,圣旨的许诺,远远比不上他们现在所要让人见证的东西。
方云汉凝望片刻,终于开口:“黄风峡那一战之中,我不记得你有哪一刀值得他们两个如此赞誉。”
“当然是打了那一架之后的事情了。”
宫本武藏的口吻还是如年轻人一般有活力,只是吐字有些迟缓,声音苍老的不成样子,道,“你那一刀,散尽了我的刀气,反而令我捕获了我刀法生涯之中更上一层的境界。”
“无奈的是,我因为丧尽功力,获得了那一重感悟,却也因为一点一滴的功力都不复存在,即使施展出了有形有神的一刀,仍空乏气力,不具备实在的威能。”
宫本武藏摸着额头上当日留下的那一道浅浅刀痕,拍了拍额头,道,“于是我到京城来寻求帮助,在天涯的陪同下找了那么多人,也只有这两位,见过了我那虚有其表的一刀之后,愿意接受我的请求。”
方云汉说道:“但你气海被废,就算灌顶传功,内力也无法在你体内久留,何况他们两个只是将内力直接输入你体内,所能够留存的时间更加短暂,必须要在战斗开始之后,才进行传输。”
“没错,他们两位到刚才你与八派掌门力拼的时候,才真正落定决心,找到适合的时机。”宫本武藏抬起手掌,五指疲软的握了握,道,“大约还需半刻钟,才够我施展出完全符合心中所想的那一刀。”
“你能容许这半刻的时间吗?”
广场上碎裂的砖石缝隙之间,有少许血色流淌,各式的兵器或躺或刺在地面上,众人的动作不一,状态不同,但目光一致。
傲慢的东瀛刀客,在彼之故国,未逢一败,堪称剑圣的人,余生之中只余一刀的请求。
而中原门派的泰山北斗,执牛耳者,也展现出令人叹为观止的磊落胸襟,并非着眼于本门之得失,不惜将最正大光明的气度与胜利,寄托在刚才还刀剑相向的敌人身上。
可是一切的走向,终究还是取决于已经占据大胜之势的人。
“宫本,你错了。”
话音未落,疾影飞射,碎石卷动。
天魔琴还在原地,但是方云汉已经来到宫本武藏前方,一掌对着宫本武藏头颅压下。
“喝!”
燕冲天大喝一声,豁然起身,一掌迎向方云汉的手掌。
他们两人在为宫本武藏灌输内力的时候,也一直分出部分心力,所以刚才才能够开口说话。
故而,燕冲天这一掌的反应,也不可谓不及时。
两掌即将触碰之际,方云汉剑指点刺,燕冲天翻手侧切,就在方寸之间,电光火石之际,以手势变化,触碰五次,五道劲力撞开了燕冲天的手掌,继续按向宫本武藏头顶。
了结大师右掌一推,推的宫本武藏头颅向前一倾,左掌上提,在宫本武藏后脑处,接下了方云汉这一掌。
与此同时,燕冲天那只被震开的手,五指一曲,仿佛抓着什么东西,向后一扯,一根根晶莹的丝线,顿时在空气中绷直,呈现出来。
竟然是一把蚕丝。
蚕丝的一端是在燕冲天手中,另一端则在方云汉掌上,仿佛是从方云汉的皮肤中被抽取出来。
“抽气成丝?”
蚕丝浮现,方云汉掌力立被抽去三分,但是这一掌之下,仍然震得了结大师衣袖乱翻,其盘坐的位置轰然凹陷。
方云汉左手焰光浮动,烧断蚕丝,右手抬起,反抓蚕丝一抖,那一把蚕丝如同软鞭,被他抖动着绕上了燕冲天的手腕,将燕冲天整个人扯向一侧。
接着他脚下一扫,将宫本武藏扫向远处,松开蚕丝,双臂连环,须臾之间,连砸了结大师七拳。
这七拳,全被大悲掌之中悲天悯人一式接下。
七声巨响,了结大师所盘坐的位置,深度没有出现太大变化,但是四周崩开的裂缝,七次蔓延向远处,几乎蔓延到整个广场之外。
七拳一过,方云汉当即闪身向右,攻向燕冲天。
今日战中首次出现接了方云汉八招还未曾显出重伤颓败之势的人,周围正派中人皆感惊喜,注目过去,却见了结大师眼神散乱,双臂无力低垂,已如虚脱一般。
那慈和庄严,略显瘦削的身躯,瞬间出了一身的汗,背上汗湿袈裟。
燕冲天双掌一分,天蚕神功运转武当太极,野马分鬃,白鹤亮翅,灵动如猿,翱翔如雀,一套拳法打得舒展快意,而迅捷无伦。
他主动后退,脚下步步辗转,手上一触即分,每一次与方云汉刚劲的拳头碰上,无论是接住手腕,还是挡住小臂,或者格挡手肘,正按拳锋,都会扯出一把蚕丝。
这种蚕丝其实并非完全真实的物质,而是双方内力碰触的时候,天蚕功至柔之气纠缠交织,把方云汉的拳力也抽散出去,化作这种柔丝,再刚猛的攻势,也就自然变成了无害的丝缕。
虽然这是将已打出去的力量化作蚕丝消解,并没有吸取到敌手体内的功力,但是与刚柔并济的太极配合起来,堪称无懈可击,仅以守势而论,甚至不逊于铁胆神侯当日摧住了方云汉那一肘的表现。
燕冲天跟方云汉交手之后,连退了十步,其实也就在眨眼之间。
第十步之后,他双臂一转,搅动方云汉双手上十个部位所连接的蚕丝,试图一举令方云汉受缚。
只是,就在方云汉双臂被收向一处的时候,他手掌连带小臂化作纯金色泽,小臂一撞之下,血肉之躯迸出黄钟之声。
这双臂之间居然发出巨大反震力道,令两手张开,生生扯断了那些缠绕起来的蚕丝,两掌一翻,就拍在了燕冲天双肩上。
这武当第一高手也被拍的坐了下去,口中溢血,形貌之虚弱,比了结更甚。
“这样两掌都拍不死你,你们两个,确定没有看轻自己吗?”
燕冲天双手撑地,耳中传来莫名带笑的声音,眼前有长袍下摆一扫,远去。
方云汉来到了被他踢飞的宫本武藏眼前。
宫本武藏狼狈道:“你……”
“你错在去找他们。”
方云汉没等他说完,一手探出,道,“如果你对那一刀真有足够的自信,认为有足够的价值,就该来找我。”
宫本武藏头上一重,已有一掌按在他天灵盖上,霎时间,黑气狂涌,犹如沸腾,从宫本武藏头顶倾泻而下,滚遍全身。
在他体内,当初于黄风峡中被摧毁的几处要穴,承受如此磅礴的内力冲刷,顿时产生剧痛,并使得内力向外流散。
但是那流散的速度跟灌输的速度比起来,就差的太远。
宫本武藏承受着从额头至胸腹一线,那如同万针穿插的剧痛,口中不由得发出低吼。
场中众人又是一阵惊心。
此时那两人身上黑烟翻滚,单掌灌气,长声痛吼,简直像是鬼怪梦魇的故事中才会出现的景象。
那吼声,也真从虚弱的老人声音,变成了如虎狼异怪的嘶吼。
黑气一膨,一道身影猛然弹出二十步开外,乱发垂下,滑行立定。
“这样的内力,够你发出神完气足的那一刀了吗?”
垂落到眼前的发丝,微微颤抖,宫本武藏一手把乱发抹向后方,仰起脸,露出痛苦而痛快的神情。
他两排牙齿用力咬了咬,感受着体内汹涌的气息,双眼圆睁的看着悠然不动,徐徐呼吸的方云汉,情不自禁道:“你的功力,到底有多深?”
“若论回气……”
方云汉做着悠长的呼吸,刚有衰减迹象的内气又飞快充盈起来,他左手举起,掌心向着天空,袖子滑落,露出一小截手腕,腕部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肉眼难见的搏动少顷。
“唔。”几十次脉搏之后,他转眼看去,“那么到现在,我又恢复到接近十成的状态了。”
周遭听闻这句话的人,无不失声。
宫本武藏亦呼吸一紧。
沉寂之中,方云汉却忽然抬头眺望远方,像是在看位于护龙山庄之外的什么人或物,那视线在两个方向上分别停顿了一下,眼神微奇,笑意更浓。
“其实若有人能斩了我的志向,我也许会当场力竭散功,只是,你们能吗?”
宫本武藏急喘了一声,以手抚胸,咳嗽道:“算了,算了,胜败这种事情我还是……”
他默了默,还是不甘心说出后面那几个字,于是搜肠刮肚到最后,换了一句既不杀气四溢,也不强势霸道,没有高手风度,只剩一腔顽固的话。
衣袖中,曾经被方云汉称为赏赐的断刀滑出,宫本武藏持刀横平,锋刃照眼。
“我还是要你看完这一刀!”
方云汉静静等候。
宫本武藏的执着不减,刚才掀起的错愕波澜都平静、沉淀下去,等气息渐渐平复,他将断刀扬起。
广场上所有还具备清醒意识的人,本来都正关注着那个挥刀的动作,却在真正看到断刀抬起的刹那,产生微妙的错觉。
他们所有人忽然走神了一下。
好像到了现在才猛的发现,这片广场其实空旷的超乎预料。
广场自然无顶,仰头就见天穹,开阔八面来风。
纵然数百人置身其间,仍然毫不拥挤,明明是司空见惯的环境,偏生在这一刻,使他们产生人本微小的明悟。
仿若一切有形的东西其实都可以暂且抛掷,反而是那些久久被遗忘、被忽视的“空”,可是生命中最贵不可缺的宝物,也是人心的起始与归宿。
碧潭沉宝镜,流转向空明。
二天一流,毕生之刀,一字曰,“空”!
第230章 惊奇之招,意料之中(5900)
方云汉作为正面面对这一刀的人,感觉要比所有围观者都更加清晰。
他不但是对广场空旷的观感有了变化,更感觉到“宫本武藏”在那一瞬间的剧变。
灌输到宫本武藏体内的内力,就在那一刀的动作里完全消失。
并非是沿着经脉灌注到断刀之中,挥出刀气,这种有一个明显过程的流失。
而是骤然的空茫。
仿佛是在另一个凡俗无法触及的层面上,有一股玄妙的灵明引导着,将那磅礴的内力一下子置换走了,遁入无可感知的境地。
从有相到空无。
又将从空无中返还。
“好生幽微的一刀。”
那一刀挥出的时候,护龙山庄大殿顶上,正有人感叹。
四名轿夫身如柳絮飘落,踏足殿顶瓦片,感叹的人坐在轿中。
轿子上那洁白的布帘微微翻动,不知何来的一股风,从殿顶吹向广场。
这股风吹到殿顶的边缘处时,就已多了些无声的锐意,在瓦片上留下微不足道的划痕。
广场上,苏鹏海的尸体旁边,积蓄了一汪血色的水洼,风吹过的时候,血水生出轻微的波纹,忽的波纹一断,似风中压下了一把无形的刀,切开血水。
了空,青松,绝尘等人,刚从那种骤然空旷的失神之中惊醒过来,就察觉身上微痛。
绝尘师太的手掌轻颤了一下,抬起手来,便看见尾指的边缘多出了几许红色的刮痕。
周围的人也有不少发出轻呼,他们身上莫名的多出一些被硬物划过的痕迹,有的是在脸上,有的是在颈侧。
这些风,从宫殿顶端,从广场边缘吹过的时候,只能在血泊、瓦片、人体上,留下无关紧要的刮蹭痕迹,但是当这些风全部聚集向方云汉所在的位置时,无形的气流已经几乎凝成肉眼可见的半透明刀刃。
广场开阔,八面来风,此刻上下八方,皆是刀气洞射而来。
真正的空气在刀气的挤压之下完全扭曲,而越是靠近目标,刀气的密度就越大。
当真正来到方云汉身边的时候,成千上百的半透明刀刃,已经占据了上下八方的每一个角度,几乎已经挤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形,将方云汉的身形全然罩在其中。
锐感迫近了眉心,方云汉双眼之中,映照出了万点刀尖如碎晶的光芒,惊而亟欲征服的狂热神采,又在双眸的中心迸发,内外辉映。
面对这与黄风峡中相比,已全然升华的刀气,及此无法回避的攻击,他叱啸一臂瞬行,指上如剑,直刺穹天。
轰隆!!!
此时距离宫本武藏挥出那一刀,刚过了一弹指的时间。
在眼力稍差的人眼中,只看到短刀一挥,方云汉的身体被一个水晶球体所取代,他的身影也在球体的折射之中,变的模糊而扭曲、荒诞。
接着,就是一声震颤耳膜,惊动心胆,令周身八万四千毛孔惊汗洞开的巨响。
像是摔碎了千百水晶杯,又像空谷青石之上乍然砸落万千冰雹。
那是刀气球体塌陷的声音,也是一道炸裂的雷霆。
众人从坍塌的巨响之中回神,眼里才映照出了那道璀璨的电光。
那浑然的刀气晶体仍然存在,虽然比上一眼看到的又凹陷了几分,从球形变得更像一个丈许高的人形,但终究没有彻底塌陷缩小。
而从天穹之上劈落的电光,笔直的炸在这个刀气晶体的顶端。
雷霆,是自然界中极辉煌的光芒,但也是极其短促的辉煌,在云层中,在天地间一闪即逝,然而今天这道雷电,却久久不散。
那一道电蛇,连接着高不知几许的云层和刀气晶体的顶端,扭动不休,似乎天雷的力量正通过这一道轨迹,持续的灌注下来。
咔!
晶体的顶部溃散,露出了刺向天空的剑指,众人才发现,那一道雷电,原来本就是与指尖相连。
轰隆隆……
密集的晶体上有电光渗透出来,刀气之间的缝隙重新浮现,紧密相连的空间被撑开,方云汉的身影亦再度变得清晰。
“那是什么?!”
“天意四象诀。”
护龙山庄的正门之外,上官海棠的目光,在宫殿顶端的轿子和场中璀璨的身影之间游移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的扯回来,看向萧王孙。
“天意四象诀之中的电神怒,那不是最后一层吗?”
她也细细的研读过那块石碑,“就算内力高深者,触类旁通,修炼别的武功可以事半功倍,举一反三,但对于天意四象诀这种神功,也不至于一蹴而就,直至顶端吧?!”
“按那石碑上的记载,就算是百年前的凌霜剑主,也不曾真正修成电神怒,只有借助凌霜剑,才能偶尔施展出来。”
“他不能,不代表方云汉不能,再说了,谁说要练电神怒,就一定要按部就班把前面的全都练完?”萧王孙注视场中,随口解惑,“天意四象诀的立意,是以四象分合之变,模拟出天意所趋的不败之势。只要心念纯一,引悟自然伟力即可。”
“而既然心念纯一,哪还会在乎什么顺序,大自然中的风火雷电,你能说清谁先谁后吗?”
“咦,既然大家随便从哪一层练都可以,那这门武功岂不是有……”成是非计算了一下,很快放弃了精确的数字,“有好多门练法?”
萧王孙摇头:“倒也不是,对于一般人来说,他们心中对风火雷电的畏惧程度,是递进的,所以遵循风、火、雷、电的顺序也不算错,也许天意四象诀被改成这副模样,正是为了方便心志较为普通的后人习练。”
黄衣老人指向场中,“而他,是入门时便四象兼修,齐头并进。以我看来,那才是天意四象诀最初的练法。”
场外的几句问答间,那些半透明的刀气,已经被流散的电光击溃了大半。
方云汉左脚一跺,脚下蓝、红、紫三股气流涌现,绕着他的身体螺旋向上,汇聚在剑指之间。
四象合一,天上的雷电终于断绝,方云汉一指划落。
嘭!
从他剑指挥落的方向,迸出三道剑气,分散激射而去。
一道剑气从宫本武藏胸口穿过。
一道剑气射向殿顶的轿子,轿中人掀帘飞身而出,折扇展开兜住这道剑气,手腕将这把扇子瞬息之间连翻四转,剑气偏转,抛向远方,白衣公子也借着这一震之力返回轿中。
四周垂帘荡起,轿子里的人吐了口气,展开折扇一看,道:“你们先走吧。”
四名轿夫没有多话,抱拳一礼之后,就全从宫殿顶端后方跳下。
第三道剑气,则越过了整个广场,射向了广场侧面的一座院落。
有十余人追着那道剑气的方向看去,只见剑气穿墙而过,接着那面墙壁轰然一震,垮了大半。
烟尘中走出一个高瘦男子来。
这人从垮塌的墙壁后面走出来,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掌心,才抬起头来,使众人能见到他的面孔。
那是一张格外苍白的脸,鼻梁高挺,眼窝微深,五官很有辨识度,却又显得有些僵硬,额头和耳畔还有一些粘贴的痕迹。
这种易容改装可以说是很不用心的,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戴了一张人皮面具。
像这种劣质的易容手段,往往只会出现在三流甚至不入流的江湖人物身上,属于有一定概率被小孩子揭破的把戏。
但是刚才这人显是接下了方云汉的一道剑气,其真正实力,恐怕与易容的水平相差有云泥之别。
叮!
宫本武藏抛下了断刀,脸上怅然若失,道:“上次用刀败我,这次……呵!只用三分之一的剑来杀我?”
“但是接你那一刀的时候,我确实用出了全力。”
额角的黑发微湿,方云汉实话实说,是对刚才那一招抱有几许敬意,“就算对我来说,那也是很危险的一刀。”
宫本武藏张了张口,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性命岌岌可危,宛如悬在刀尖上的一根发丝,可是,对着方云汉这张脸,他实在是说不出什么体面的遗言。
六十二岁的刀客剑豪扬起头来,把方云汉从自己的视野之中清除出去,刚好看到了大殿顶上那顶轿子。
“可恨,我那一刀,不是今天这一战的终局。”
最后还是不甘,宫本武藏的身体传出一身炸响,胸膛与背脊撕裂,颓然倒下。
“阿弥陀佛。”了结大师有气无力,但是见了这人身亡,仍是双手合十,默默念起往生咒来。
燕冲天则看着方云汉,道:“驾驭天雷为己用,武功是真的能做到这一步……”
这位武当第一高手的声音忽然拔高,“无痕公子,见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之后,你还有信心要向他挑战吗?”
燕冲天一语揭开了轿中人的身份。
其实从那人现身的做派,就已经能把人选圈定到少数几人中,再看他刚才接一下那道剑气的身姿,这也很好猜。
厌染凡尘,公子无痕。
江湖上数十年前最负盛名的几人之一,在轻功一途上,被视为近百年来独一无二的传奇。
但是,今天聚在这广场上的人,本来就都是一方高手,所受的震撼又已太多,即使销声匿迹数十年的无痕公子现身,也没有给他们带来更多的惊讶。
有些原本还强撑着以刀剑拄地的高手,索性坐了下来。
这场战斗持续到现在,他们已经不觉得当今武林中,有谁能打败那个貌若少年的狂人了。
中原武林,东瀛武林,最后是半在江湖半隐去的人,也许结果都是一样。
只是不知道这无痕公子和那个面具怪人,会不会输得有新意一些。
无痕公子也感受到了场中这种氛围,以散漫的口吻回应道:“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既然我来了这里,总是要打过一场的,不过,我是被恩情约束,那位兄台看起来气焰凶戾,百无禁忌,却不知是为何而来?”
他这后半段话是对那面具怪人所说。
“不管你们怎么来的,既然来了,今天就都得留下。”
方云汉截断了他们的对话,目光从苏鹏海等五六十人的尸体上扫过,道,“嗯,你们两个都有留下的资格。”
面具怪人脸皮不动,传出一声冷笑:“那还废话什么?”
他说话的声音,也有一种异于常人嗓音的沉冷和干脆,这六个字吐出来,就已扬手打出一掌。
江湖中的隔空气劲,传得最远的往往是刀气,剑气,因为这两种气劲最为凝聚,而若是在功力同等的情况下,发出隔空掌力,能够保有杀伤力的范围,就会比刀剑之气逊色不少。
谁都不曾料到,这人跟方云汉之间隔了几乎整座广场的距离,居然会直接出掌。
他这一掌拍出,地面忽然连绵炸响,一道夹杂着火光的汹涌白气从他脚下喷发,一路破开地面,击向方云汉。
这掌力轨迹上,活人慌忙闪避,几具尸骨被那火光白气一碰,当即炸得粉身碎骨。
方云汉抬脚一踏,那道白气在与他相隔十米左右的地方炸开,爆发成一团带着密集黑烟的火光,形成一小朵蕈状浓烟升起。
人群中几个见多识广的,看到这一幕,心中一动。
“这种沿着地面爆发的凶烈掌力,难道是当年的魔神冷一夫?!”
冷一夫,也是大约在二十年前,从西南悬天岭成名的高手。
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来历,武功家数,只知道他带了一张劣质人皮面具,但凡有成名高手,不论正邪,都会被他找上门去大打出手,几个月时间就连败了十九位黑白两道的豪雄人物。
他自比神魔,那些被他打杀的高手门人,则称之为魔神。
只是这人在江湖上活跃的时间实在太短,还不到一年就沉寂下去,再没有出现。
有人觉得他是被西南一带的众多高手设伏围杀了,可是今天一见,才知道他的武功比传言之中更高。
那一朵浓烟升起的时候,冷一夫纵身直撞,冲散了浓烟,一掌拍向方云汉。
“完全是在模拟爆炸的掌功?很有新意啊。”
方云汉见猎心喜,右臂一甩,挥拳砸出。
轰!!!
拳掌碰撞,烈焰喷发,将两人的身影都吞没,只是一瞬间的僵持后,那团火光又撕裂开来。
冷一夫连退三步,只觉得对方的拳力跟自己的掌法竟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强行压过自己一头,心中震撼。
他刚一站稳,立即双臂挥舞,手掌向身体两边一张,背后的地面随之震动,从地下爆出一大团火光,震的整个广场都微微颤抖。
那团火焰在喷发的过程中瞬间消散,热力都被吸取到冷一夫双掌内,合手向前击出。
方云汉一步抢到他身前,左手掌刀从下方一穿,插入冷一夫双手小臂的间隙之间,向上一挑,破开冷一夫双掌合拢的势头。
右拳就趁冷一夫两掌分开,空门大露,击向胸口。
冷一夫向右侧身闪过这一拳,右手贴胸隔开方云汉的手臂,左手顺势劈掌,因为方云汉移步,掌力落地,又炸出一团火来。
两人近身搏斗,冷一夫的双掌都是照着方云汉的头颅、心口、丹田等要害打过去,但几乎全被方云汉扫开。
那些掌力落在空处,将四周远处的地面上打出一团团浓烟烈火。
众人看着那些火光从地下喷发炸开,只觉得空气中渐渐的多出了几许类似硫磺的味道。
但是这护龙山庄的地下,不可能藏有硫磺,这种气味追根溯源,还是被冷一夫的掌力所诱发出来的,也不知道他练的到底是什么武功,居然会有这种古怪特性。
这种地火掌力十分惊人,可是冷一夫的双臂,跟方云汉碰撞接近五十次之后,却渐渐出现酸麻的感觉,应变慢了一分,就被方云汉擒住了一只手。
方云汉右手锁住冷一夫左手手腕,左手斩向他的脖子,冷一夫的另一只手掌贴着颈侧一挡,那只左手就顺势向下一翻,四指弯曲,拇指戳出,击中了冷一夫的锁骨。
咯!
指力击断骨骼,透体而过,在冷一夫口中痛哼时,将他身后的地面打出一个指印。
“看暗器!”
大殿顶端,先有一声示警传来,继而白衣飞出,折扇在空中一兜,身侧忽的凝结百十颗冰珠,随着扇子一扇,打向方云汉。
方云汉直接把冷一夫整个人抡起来,转身扫开了那些冰珠,左手一掌拍在了无痕公子合拢点来的折扇上。
他这一掌打过去,不免大失所望,只觉得这个无痕公子的内力,也就比旭山道长那波人略高,比冷一夫差了不少。
果然,一掌之后,无痕公子迅退十丈之外。
可他在退后的路线上,留下七道残影,袖中甩下一片纯白手帕,逐渐在手帕上一点,又逆向冲去,将方才的七道残影收归己身,折扇再次与方云汉的掌力一碰。
方云汉身子微震,面露讶色。
无痕公子一言不发,再度急退,留下九道残影,重复了刚才甩下手帕的动作,再度逆冲而来,九影归一。
这一次居然迫使方云汉退了一小步!
“你?”方云汉这次看到他退开的时候,左手扬臂一斩,修长刀气,直接将他留下的十道残影斩灭。
然而这一次无痕公子飞来,劲力仍是比上一次更重。
“功力倍翻,还有拔升的余地?有趣!”
方云汉一掌印在冷一夫胸口,内力移转,封了他十八处重穴,接着双臂向天一举,长啸道,“你再来一试。”
再次点落了一块手帕的无痕公子,或者折扇的手,虎口已然崩裂,唇色微白,移形刺去。
他全程竟还未落地。
无痕公子的轻功,叫做“天香风露弄月回”。
上官海棠出师的时候,其实只是达到了“天香”二字的阶段,而后她就分心于护龙山庄的一些繁琐事务,在武功方面,这些年来几乎没有什么进步,自然也无缘窥见后续“牵风成露”“弄月回还”的玄妙。
可这门轻功真正的玄奥之处,其实有九成九,都在“弄月回还”这一层。
前两层只能称为高明的轻功,而第三层,却是超出了轻功的樊篱,成为一种攻防一体,别开生面的绝世神功。
——那是可以利用速度,来直接突破原有内力上限的法门。
如无痕公子,他运用此功飞掠奔行的时候,不会觉得自身内力在消耗、减少,反而会出现增多的迹象。
退却的时候留下的那些残影只是假象,要不要与身体合一都没有影响。
只要速度越快,一次奔行持续的时间越长,临时增长的内力就越多,只要自身的经脉足以承受,那这种临时拔升的内力,就可以不断的叠加上去。
虽说只要一次奔行停止,临时增长的内力就会很快衰落到原本的水平,但是这种升落的过程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额外损害,所以短时间内可以多次使用,衔接前一次的尾声,再度拔高,也会比初次使用时更加顺畅。
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完全无副作用的“天魔解体大法”。
他这一次的合扇一刺,功力已经提升到了接近经脉承受极限的程度。
一道白影几乎无限的淡去,众人只看到了一道带着些许露水痕迹的风在空中展开。
接着,
电光乍现。
两片雷电从方云汉掌上探出,电光如线,向两边延伸,又忽的分裂成无数枝杈,在周遭布下了树状的电网,笼罩周围数十米区域。
淡到像是不存在的白色身影,也逃不过电光的速度,连撞数道电痕之后,跟方云汉黑气翻腾,赤焰缭绕的一掌碰上。
轰!
无痕公子被打回轿中。
须臾之间,方云汉来到了宫殿顶端,踏碎瓦片。
轿子里,一把玄铁银白的折扇粉碎如雪,无痕公子咳嗽连连,呛声道:“我败啦。”
第231章 论武论人论破立(8000)
护龙山庄一战的结果很快传开,但这场大战的消息,无论在外面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在山庄内的众人来说,气氛却反而是平静了下来。
在那一战之后,凡是还活着的人,没有一个离开护龙山庄。
山庄的密探在朝廷暗示的态度下,尽力满足方云汉的要求,给那些受伤的武林高手照常提供一日三餐及各种珍贵伤药。
这些武林人士的活动范围,包括了整个护龙山庄,吃喝拉撒都在自己的院落中,夜间可以在庄内随意走动。
如果完全忽略这些人内心的想法,光从表面上来看的话,除了之前被打留下的伤势之外,好像他们的生活,跟当时刚被朝廷派人邀请过来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差别。
但大家心知肚明,终究还是有了根本上的不同的,比如这日清晨的时候,他们就要因为一道琴音,全部聚集到那座曾经作为战场的广场上。
这里,当日留下的碎石、血迹已经被清扫过,那些破裂凹陷的地方,在这几天的时间里面,有御用的工匠来以新的石板覆盖。
一眼望去,数百桌椅排列整齐,脚下一片平坦,除了新石板和旧石砖之间的色泽还有差异,整座广场已经全然看不出有经历过一场大战的痕迹。
众人入座之后,又有人送来笔墨纸砚,每三五桌之间,都有一个捧着空白簿子、手持细长炭笔的人站着,显然是正在等待记录什么。
在众人座位的最前方,方云汉面朝他们坐着,同样配置的桌椅,不同的是,他的桌面上没有笔墨纸砚,只放着天魔琴。
“都来齐了?”方云汉看过众人,轻轻拍了拍手,说道,“好,养了这几日,想必你们的伤势都已经稳定下来,至少不至于影响到思考能力了,那从今天开始,你们就要干活了。”
他说话间,就有人拉来三个大小不一的箱子,箱子上各有印记。
少林的了凡自然是坐在第一列,见了那三个箱子,就低声道:“是香山剑派,泰山派和排帮的标记,想必箱子里面就是他们三派的武功了。”
点苍派的掌门人梁君武坐在了凡右侧,不动声色道:“他威胁各帮各派交出自家上乘的武功秘籍,只要再多等一段时日,目的自然达到,又给我们发这些纸笔做什么?”
今日的广场上各种摆设,让这位点苍掌门,想起他小时候私塾之中的经历。
如今身为一派之长,哪还会愿意在别人面前,重现近似于当年童稚时期的样子?
在场的不少人也如他一般,有一种局促、恼羞成怒又不敢发作的复杂心态,心里更加难受。
只是,从梁君武这段话,也可以反映出来,目前在场众人,几乎没有因为自家的武功秘籍即将被送到这里来,而觉得难以接受的。
因为他们败而不死的时候,早就已经做足了身为人质,用来跟自家门派交易的心理准备。
在过往,把门派中秘传的武功看得比一两个门人的性命更重,是武林中非常普遍的现象。
如果方云汉只是到各派挟持那么一两个人过来,就要他们交出自家门派的武功秘籍,那是非常不现实的事情。
但是,能够出现在护龙山庄这里的,都是各帮各派中的高层,真正的顶梁柱,冷酷一点来衡量,他们的价值并非普通弟子可比。
更何况,就算这些高层自己还宁死不屈,为了保住自家秘籍,先自杀或者设法逃跑,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英雄齐聚于此,都被对方一个人击败,真逼到方云汉一个个门派的找上门去,那些平均水准不知差了多少的门人弟子,也不可能看到半点胜利的希望,只会造成更大的伤亡。
在众人微妙的心态中,也有一小部分人,更快地把自己从之前失败的躁郁心态中解脱出来,在方云汉今日的举动中,先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了结大师寿眉微动,就提醒了一句:“阿弥陀佛,莫以寻常眼光看待这位方施主,也许,他要各派门人把自家武功秘籍送到这里来,并不只是为了独揽天下绝艺。”
“我本以为你们会更早想明白这一点的,结果连了结大师也是现在才想到吗?”
方云汉听到他们的话,轻笑了一声,手臂一摆,说道,“都发下去吧。”
他这一句话说出去,人群之中顿时产生些许躁动,只见那些侍从打开了三个箱子,把那三个门派的秘籍全部取出,也不讲什么顺序,就从第一排开始分发,每一张桌子上放一本。
香山剑派距离京城很近,他们整个门派之中,也只有一名太上长老,算是具备一流的实力。
此时他看到自家的秘籍被放在昆仑派的几个人面前,顿时按耐不住,起身道:“方……尊驾,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云汉已开始拨动琴弦,不过今次传出的曲调,并无当日风云变色,摧裂肝肠的可不威力,似乎只是一首怡情的曲子。
他反问道:“我的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那香山派的太上长老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梗着脖子说道:“尊驾武功盖世,要看我们香山派的剑法,我们也无可奈何,只是,你将我们门中密传,历代先人的心血结晶就这么随意散开,也未免太过了。”
昆仑派的苦柏道人,连忙起身,抱歉道:“这位道兄莫急,我们昆仑派……”
他话没有说完,已经被琴音和笑声打断。
方云汉笑道:“我这人一向公平大度,从善如流,既然你觉得他们看了你家的武功,你吃了亏,那你就看他们家的吧。”
苦柏道人微愕,一转眼,就看见有侍从拿着一本崭新的书册,放在香山派太上长老面前,那书面的封皮上四个字,何其眼熟,居然正是昆仑派镇派神剑,迅雷剑法。
“这!”
香山派老者也错愕万分,下意识的捧起那本册子翻了几页,只觉其中图谱文字,果然精妙绝伦,不自觉的就细看了片刻,待他醒觉过来,抬眼看去,只见那昆仑派几人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
苦柏道人的师弟沉声道:“拿来。”
他一手探出,就想纵身去夺取香山派老者手中的书册,只是他手刚抬了一半,颈上忽然一凉。
一缕发丝与衣襟的碎片,从他面前飘落。
苦柏道人连忙将他拉住,看向刚才于弦上弹出剑气的方云汉。
方云汉指按琴弦,目视琴身,头也不抬,道:“我入世以来,看天下武林死气沉沉,就算一隅之地有些波澜,腥风血雨,最后也只戕害了自己,不曾真正碰撞出令人惊叹的光华。”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天高海阔,真正的高手相互之间离的太远,缺乏交流的机会,也没有交流的动力。”
琴声淙淙,方云汉眼角眉梢之间扬起了一抹锐意,道,“所以我给你们这个机会,给你们这种动力,这一片好心,还望各位不要辜负,该看书的就看书,可以讨论,但我不开口,就不要随意走动。”
苦柏道人的师弟冷汗直流,他不敢对方云汉怒目而视,便转而看向香山派老者,接着泄愤似的,捧起香山派的剑法秘籍。
香山派老者看他这幅做派,索性也就再次翻开迅雷剑法,仔细观瞧。
迅雷剑法也是成是非身上那些刺青的一部分。
成是非身上号称刺下了八大派的神功绝艺,但其实,他那些刺青的字迹都有蚕豆大小,全身大多数皮肤都利用上,也只能刻下二十几门武功。
而真要论起来的话,光是嵩山少林,就有七十二绝技,不分轩轾,成是非身上的武功数目,显然还远远不够。
不过这些秘籍作为一个引子,显然具有足够的分量。
何况还有护龙山庄。
这些年来,像东南各派联盟那样,被护龙山庄暗中影响的江湖宗派,不在少数,这些门派中的武功,自然也会被收录到山庄之中。
但这部分秘籍同样被发下去之后,广场上所有人手中都分到了一本不属于自家门派的武功。
如果是一般状态下,或许某些自诩正道的人士还会闭目不看。
可之前香山派老者和昆仑派之间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个缩影,当数百本秘籍被乱序分发下去之后,每个人心中都升起不肯吃亏的念头。
‘如果我做了正人君子,我自家绝学却被别的门派学去,日后我派门中的武功被人研究透彻,岂不是要飞速衰落,甚至有灭门之危?’
人心隔肚皮,江湖上厮混的人,再怎么样德高望重,也不可能得到其余所有人的信服,他们不能互相信任,就只能尽心尽力的汲取自己所能碰触的利益。
很快,整个广场上就只剩下了翻页的声音。
他们原本心思不宁,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就算是昆仑派和香山派的人,脸上也在没有半点气恼、焦急的神情,一个个全都自然的流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在场的人都是一流的高手,无论性格如何,总是有那么一两分对武学的赤诚,或者也可以说是常年苦练之后,培养出来的习惯。
面对真正高深的绝学,他们一旦试图记忆,认真思考了,就会不自觉的沉浸到其中。
甚至,他们的思考从一开始就不会是全盘照搬。
这个世界的江湖,习武之人的平均水准其实不低,在场的人,既然能被认作一流,当然都有各自的风格。
就算是其中功力最弱的一个,得到了少林最高深的《易筋经》,也不会像那些寻常武林人士一样大喜过望,直接改换自己的根基,而是会先尝试找出其中比自身更优胜的地方。
大半个时辰之后,琴声不知何时已然停了,有人恍然惊醒,向方云汉提问:“若是我手上现在这一本已经看完了,还能不能看其他的?”
“自然可以,不过不只是要看完,你们也要有自己的思考。各派的秘籍,后续都会送来,不必担心秘籍的数量,另外……”
方云汉笑了笑,“我给你们三个月的时间,如果你们能够开创出让我满意的武功,那么,我的功法,就会作为你们的奖品。”
“什么?!”
这段话惊动了在场所有人。
方云汉的武功如何,他们都是亲身体验过的。
独斗三百余名一流高手,回气不绝,功力通天彻地,驾驭雷火。
而拥有这些能力的人,外貌看起来只有二十左右,如果不是真的年轻,那就是可以青春永驻。
那该是何等玄奇的功法,才能够塑造出这样的高手?
拥有一睹此等神功的机会,即使是佛性深厚的了结大师,不理俗务的世外隐者,也情不自禁,心旌摇动。
燕冲天当即问道:“什么样的武功能算是让你满意?”
“一门内功。”
方云汉指尖轻敲桌面,说道,“我要一门几乎不存在走火入魔之危的内功,要不懂经脉、不知穴位的人也能练习。”
“要不分男女,下至四岁小儿,上至百岁老者,病弱如四肢俱断之人,也能入门。”
走火入魔风险低的内功在江湖中有不少,尤其是少林武当的入门功法,完全可以满足这种条件。
但是要身体残缺及四岁小儿都能入门,这两个条件就立即显得苛刻起来。
身体残缺者,经脉也会残缺。
就算是江湖中一些本来内功深厚的高手,突然断了手脚的话,内力也会因之大打折扣。
而如果本是不曾习武的人,在身体残缺状态下想要练出内力,只怕是数十万人中,也未必能碰上一例。
至于四岁小儿,心智未足,很难严格遵守某种呼吸法门,并且在脑海中引导躯体,不断假想出气感的存在,直到炼假成真。而且这个年纪的孩子,筋骨还没有长开,经脉脆弱,也很难承受内力的运行。
众人越听越是诧异,条件严苛还只是其次,关键的是,这种内功创造出来又有什么用处呢?
这种东西,莫说是对于方云汉这样的绝世高手了,就算是对那些三流门派,也属于鸡助。
有空传授这种功夫的话,不如多挑几个精壮少年做弟子。
方云汉又补充了一句:“这门内功的上限不必考虑太多,只要能确切练出内力,能壮养体魄,有助消化就行。”
场中无人应答,众人各自捧书,脸上多少有些茫然。
“不用着急,你们大可以对照各派的种种内功,把自己的灵感全都说出来,慢慢去探讨,三个月的时间,其实并不短暂。”
方云汉留下这句话,便转身进入大殿之中。
广场之上,渐渐纷扰,当天下午,又有几个帮派的秘籍相继送达。
负责护送秘籍的人本来满心怨愤,结果到了这里之后,见到广场上种种秘籍随意翻阅的情况,稀里糊涂的也就加入其中。
能担当护送镇派秘籍职责的人,虽非一流高手,也必属门中精锐,他们加入其中,无人阻拦。
这众多高手,原本还有一些人抱着独立创出那种内功,就可以一人独享方云汉的功法,但当他们真正实践起来,才发现其中的难度。
古往今来,江湖中人所创武学,都以克敌制胜为先。
就算是某些名门正派,嘴上说着武学宗旨只为强身健体,真正努力的方向,也只在强身健体这个词的第一个字。
更快的杀敌,更快的变强,更快的疗伤,这些思路他们都有。
但要怎么让那些在他们眼中不适合练武、不配练武的人,可以顺顺利利的练出内力,这就超出他们平常思考的领域了。
当他们发现,只凭自己,根本没可能在三个月内创出那种内功来的时候,终于开始交流。
先是同派之间,接着是私人关系今后的好友之间,然后是关系亲近的门派之间,最后,便是完全忘却了门户之间的意见交换与思考。
而在大殿里,方云汉也拿到了无痕公子和冷一夫的秘籍。
无痕公子的“天香风露弄月回”,比方云汉当初从大宋收集到的那些轻功,高明许多,即使是诸葛神侯后来交托的那部分秘籍之中,也没有能在轻功方面与之相较的。
方云汉一直不擅长轻功,这回倒是真正可以好好补足一下。
不过他拿到无痕公子的秘籍之后,只粗略翻了一遍,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冷一夫默写的功法上。
“果然,你这门武功跟天意四象诀有共同之处,电神怒借取天雷之力,而你这门武功修炼有成之后,出招时可以汲取地气,点燃地煞烈火。”
方云汉翻过几页,看向冷一夫,“不过,你这门武功有缺陷啊。电神怒,有其余三象之力制衡形成圆融的状态,而你汲取凶煞地气,却没有化消与制衡之法。”
“不错,我确实走火入魔了。”冷一夫道,“如果不是为了解决这走火入魔的缺陷,我也不必被朱无视制约,来到这里。”
方云汉道:“你跟朱无视也有交集?”
“二十年前,我神功初成,自认独步天下,想要闯出一番功业,结果才在江湖上闯荡几个月,就发现自己已走火入魔,地煞之气会形成火毒,积聚在体内,时常躁动不安,冲击经脉,折磨腑脏。”
冷一夫没有摘下他那廉价的面具,但是提到朱无视的时候,还是能让人觉得,他此时的真实表情,必定阴沉了不少,“不得已之下,我就觅地潜修,没想到朱无视找上门来,跟我交手数十招,吸了我半成功力,忽然罢手,点出我走火入魔一事,并跟我落下一个约定。只要帮他做一件事,他就会助我解决走火入魔之患。”
方云汉笑了声:“你居然信他这话?”
朱无视这人,大奸似忠,面貌外表,让人一见就觉得值得信赖,但是真正做事却是不择手段。
他与冷一夫一战,如果不是因为地煞火毒难以化解的话,只怕早就把冷一夫吸干了,就算不能直接吸收,也必须设法将其作为打手,又怎么可能真心履行约定。
旁边萧王孙瞥见方云汉手中几行字,神色微动,就靠近了一些观看。
冷一夫答道:“信不信又如何,以我当时的状态,本来就要减少与人动手的次数,不答应更危险,顺势接下他的要求才明智。这二十年间,我自己也没有放弃寻找弥补缺陷的办法,只是一直没有找到,才抱着万一的可能,来赴这一场约定。”
说到这里,他目光灼灼,紧盯着方云汉,“现在看来,朱无视虽然失约,以你的武学造诣,却也有可能弥补这个缺陷。”
冷一夫其实非常看重这门神功,当初他刚得到这门武功的时候就为之着迷,等到修炼有成,更是将这门功法视若挚爱,恨不得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会这门神功。
若在那时,要他把这门武功默写出来,那真是宁死也不能的。
可是二十年折磨下来,他倚仗这门神功,还是败给了方云汉,心里的执着不知不觉就转变了方向。
如今的冷一夫,只想弄明白,要怎么才能解决这门武功中的缺陷。
只想看看这门武功补足之后,最美好的模样。
萧王孙忽然说道:“你的功法,是不是从十二尊翡翠娃娃上学来的?”
冷一夫惊讶道:“你知道?”
“帝王谷中有相关记载。”萧王孙点头,“翡翠娃娃其实有十三尊,前十二尊记载武功心法,第十三尊娃娃上一个字都没有,但如果缺了第十三尊,这门武功就有必定会走火入魔的缺陷。”
冷一夫急切追问道:“我当然知道翡翠娃娃有第十三尊,但我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难不成在你帝王谷之中吗?”
萧王孙道:“第十三尊翡翠娃娃虽然不在帝王谷中,但我知道,那其实是一块独特的磁铁。据说修炼翡翠娃娃神功的时候,只要将自身内气传入磁铁之中,再引回体内,就可以逐渐使经脉具备元磁特性。”
“因为地煞之气本来就与大地元磁深度结合,你的经脉具有元磁特性之后,就可以消化地煞火毒,再无伤身之虞。”
一旁的方云汉,听着听着,眉头紧皱。
元磁?等等,人体经脉本来就不是具体实指的器官,这种东西还可以磁化的吗?
他看着手里的功法图谱,终于深切的感觉到,武学修行到了这一步之后,好像要彻底往玄学的方向发展了。
回忆到当初第一次穿越获得内力的时候,真是恍如隔世。
方云汉正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一点感慨中。
那冷一夫在听完了萧王孙的话之后,也露出痴沉之色。
“磁铁,磁铁,居然只要一块磁铁?确实,地气与元磁,这么多年,我居然都没有想到,我空受了二十年的折磨!”
冷一夫突然大吼一声,身上炸出十八道血箭,狂奔飞掠而出。
坐在高椅软垫之上的无痕公子在交出自己轻功秘籍的时候,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病恹恹的不知在想些什么,这时却反应最快,猛一挥袖,一股强风便将空中血液扫落到殿外。
他看着那殿外血色,露出嫌恶的神色,道:“你们就让他这么走了?”
方云汉也有些意想不到:“我封了他十八处重穴,他这样强冲,根本是自寻死路啊,只怕跑不出京城就要倒毙了。”
“他竟然对这门武功痴迷至此?”萧王孙叹了一声,“我去为他收尸吧。”
方云汉卷起手中秘籍,看着萧王孙离开之后,沉默片刻,道:“也是一个在武功上攀到了顶峰的人,居然……
他回头看了一眼传说中洁癖严重到二十年都不肯踏足地面的无痕公子,“你们几个,性格上的缺陷也未免太明显了。”
“我开始担心朱铁胆等不到我去彻底击败他了。”
在方云汉的视野中,燕狂徒的能力模板,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五以上,而且还在缓慢的持续增长。
“强合千武”这个部分算是正在进行中。
即使他之后什么也不做,大约三个月之后,好像同样能使进度达到百分之百。
但是他又隐隐有一种预感,既然跟朱无视打过一次,如果不能彻底分个胜负的话,不但自己心里不痛快,这个进度条也有可能卡在最后那一点。
“你是说,朱无视同样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无痕公子听出方云汉话中之意,不曾在意对方说的性格缺陷的事情,只是拿出一块手帕,轻轻擦着手背,道,“虽然不知道她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但,他像冷一夫这样突然自取死路的可能是不大的。”
方云汉来了兴致:“你很了解他?”
“我跟他有过几年的交情。”无痕公子说道,“他是一个很善变的人,如果只是打击,而不是绝境的话,那么最大的可能,是促使他身上发生一种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不是失控衰亡。”
方云汉正要细问,忽而一顿,道:“话说回来,我把你打伤,逼你交出秘籍,你却好像很乐意为我解惑?”
“是我受邀先来杀你,你将我击败,要我付出代价,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无痕公子收起手帕,“况且这些东西,其实都无所谓,胜败如何,也不会让我身上多沾一点尘埃。”
方云汉啊了一声,道:“你……你还真就不像是个习武之人了。”
“我本来就不是了。若非一个月前朱无视来信,要我报答当年恩情,我还在过我那海上垂钓的生活。”无痕公子抚手道,“看你现在年轻,有挥洒不尽的热情,等你老了就会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好日子了。”
方云汉哼笑一声:“等我老?那大概要很长时间。”
他道,“说回朱无视吧,你对他的判断该有依据吧?”
“因为当年的两次大击,只给他带来了两次转折。”
无痕公子娓娓道来,“朱铁胆本是庶出的皇子,其母身份卑贱,年少之时,生母被迫害,皇子争位,促使他做出了一个选择。他直接舍弃宫廷,潜身草莽,从一个庸碌无比的寻常皇子,变成江湖豪客。”
“他在江湖上混到第七个年头的时候,豪情万丈,侠义无双。有时候与人相交,只是初识一天的投缘,就能把自己压箱底的武功倾囊相授,那时候的他,已经看不到深宫平庸皇子的半点影子。”
方云汉回忆着他脑海中有些稀薄的剧情印象,似乎朱无视与古三通相识的时候,真的有过豪放到不拘常理的表现。
这无痕公子身世也是神秘,这些年说是隐居海外,却不知到底是怎么打听到这么多消息的,此时继续说道,“第二次打击,是古三通夫妇。”
“他遇到了古三通之后,发现自己在武功上无论如何越不过古三通的天资,又发现自己爱上了古三通的未婚妻素心,可是依照他那时候的性格、身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得到素心的倾慕。”
“于是,他出现第二次转折。从江湖豪客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阴谋家。古三通变身大魔头这件事,我虽然不曾亲历,但我在太湖之战前后,两次见他,发现他功力增长数倍有余,自能推敲实情。必定是朱无视设计害死那百余高手,嫁祸古三通,最后成就他的名望。”
方云汉奇道:“冷一夫痴迷武功,知道的不多,留着无妨。而你知道这么多事,朱无视还放你活到今天?”
“也许他对我动过杀心吧,但我若要走,吸功大法也拦不了我。”
无痕公子流露出无比自信的神采,只是想到数日前,他的轻功才被眼前这人破过一次,不禁有些许尴尬,轻咳一声,又道,“反正,他第二次的变化更是惊心。当年那般豪放,后来却连自己亲自收下的义子义女,都不肯传授一招半式。”
方云汉与无痕公子对视一眼,二人目光向侧门瞟了一下,意有所指。
方云汉摇了摇头:“那我就期待他的第三次蜕变吧。”
他轻笑一声,转身出殿。
少顷,侧门内转出一道同样身着白衣的丽影。
上官海棠走向无痕公子,心潮起伏,眼神纷乱。
“师父,你刚才说,义父他……”
第232章 变,变,变(5300)
笃!
一只空酒杯放在了桌面上,京城的客栈中,上官海棠只叫了一壶酒,自斟自饮,已经过了一个下午。
这是她跟无痕公子交谈之后的第十天。
她从自己的师父那里,得知自己的义父原来一直只是维持着一层“铁肩担道义”的假面。
其实,无痕公子并没有给出多少确切的证据,许多关于铁胆神侯的阴暗过往,只是他一面之词。
但是,护龙山庄之中,除了铁胆神侯本人以外,在各项情报事务方面所担负职责最多的,就是上官海棠,而且得益于她机敏之性,上官海棠曾察觉到的东西,甚至要比铁胆神侯所想的还要更多一些。
当上官海棠自己心里出现了些许动摇,用另一种角度去回顾这些年来铁胆神侯的作为,终究还是渐渐察觉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她越是回忆,越是发觉,无痕公子所说的才是真实,越去思考,越是怨愤,便不愿再多想。
这十天的时间里面,她过得浑浑噩噩,每天都借酒消愁。
那并不只是因为伤心气愤,更多的是一种茫然。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上官海棠也是名门之后,她本来姓海,幼年的时候就识文弄墨,娇养贵气。
只因少年的时候,她家中忽然遭逢大难,家破人亡,为了躲避仇家,才改姓上官,更曾流落市井,过了一段比乞儿、难民也好不到哪里去的生活。
磨难使人成长,在那段时间里,她从小养出来的娇贵性子完全被打破,变得坚韧起来,更懂得了真正小老百姓的愁苦。
于是,当她被铁胆神侯收为义女,高风亮节,忧国忧民的义父,就成为了她人生的标杆。
秉承正道,抨击朝中以曹正淳为首的一干奸党,关心江湖风雨,兼济百姓民生。
铁胆神侯在上官海棠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形象,一切都是她梦寐以求的样子。
她想做的事情,铁胆神侯已经在做,她做不到的事情,铁胆神侯同样在做。
铁胆神侯,就是上官海棠的指路明灯。
所以她拥护义父的一切决定,为护龙山庄的发展尽心尽力。
然而现在她才发现,她所以为的指路明灯,根本是在与她期望的道路,背道而驰,而且一骑绝尘,甚至无法弄清,那人到底在相反的那条路上走了多远。
那么曾经被铁胆神侯指引着,做出的那些事情里,又有多少结果,是真的与她所期盼的相符呢。
上官海棠实在是辨别不了,不敢去想,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往哪边走了。
窗外日暮,又是一杯酒满上,酒水映着些许夕阳的辉光被举起。
两颊酡红的上官海棠,正要喝下这最后一杯酒,却听外间传来一阵纷杂的议论,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她的注意。
“傅大人……”
上官海棠愣了一会儿,酒杯还没有放下,就起身向客栈之外走去。
客栈之外,一群人正在与一位老者作别。
那老者一身布袍,五绺长须,衣裳头巾都甚是整洁,身材瘦削,精神饱满,极富书卷气。
而来为他送别的那群人,虽然有胖有瘦,却保养的都很不错,身边也大多有小厮陪同,看起来身份不俗。
见到了这群人之后,上官海棠眉头立刻紧锁,默默用功,驱散几分酒意,等清醒了一些,凝神细看,这才确信,那些来送别的人,全都是朝中的官吏,而且还全都是像铁胆神侯这边靠拢,力抗东厂的一部分人。
至于那位傅大人,本来该是这一波人中的领头羊,当朝一品,铁胆神侯对他也颇多礼遇,只不知今日怎么换了一身布衣,似要远行的模样。
“老夫如今一介白身,当不得大人的称呼了,各位的心意,老夫已经领受,不可远送,都回去吧。”
看这些人的模样,似乎是已经走了一路,送了一路,到此地,终于也就止步。
傅姓老者拱手行礼之后,登上马车,出京去了。
上官海棠一直沉默,等这些人散去之后,她才撮唇,发出几声韵律独特的鸟鸣。
很快,一个看起来像是街边摊贩的人就靠近过来。
上官海棠交代了几句,两刻钟之后,一份消息就已经到了她手上。
因为方云汉的存在,皇帝现在对护龙山庄那边完全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虽然上官海棠与方云汉同行,似有一些从贼的嫌疑,回来之后,也没有被撤去原本的职务,仍可调动密探。
那一份消息,简述了傅大人离京的原委。
上官海棠看完之后,脸色微变,把手里那杯酒转身放下,急匆匆的离开了客栈。
她刚一走,屋檐下就走出一个提刀的黑衣青年。
这十天以来,默默在客栈中守候的归海一刀,见上官海棠离开,下意识的迈步跟上。
可是他走了几步之后,看见前方的人步履轻灵,想必是完全清醒过来,似乎也有振作的痕迹,不知出于何种想法,就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他站在大街中央,看着上官海棠消失在街尾,身上的气质愈发沉静,眉宇间的愁思忽然一展,平淡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刀。
这十天以来,他练刀的时间又少了。
上官海棠在他心中的分量,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当他放弃绝情斩,转修新的刀法,更几乎要克制不住那份情感。
但是,这十天的陪伴之后,就在刚才目睹上官海棠重新振作的时候,归海一刀忽然心头一清。
每个人的人生中,从来不是只有情爱这一件事情。
上官海棠有她想要完成的事情,而他,也有刀法要练。
如果上官海棠的生活一直那样瑰丽多彩,而他却让自己变得更加单调,连唯一的长处也消磨,又怎么忍心再去靠近心头倩影。
若天缘长久,不必急在这不恰当的时机。
归海一刀在街心立了半刻,转身走向自己的居所,那也是他练刀的地方。
另一边,上官海棠来到一处隐秘所在,半个时辰之内,陆续送来数十份消息,堆积在她面前,她一一翻阅,神色愈加冷凝。
“傅大人告老还乡,是皇上的选择,原来这段时间,皇上做了这么多事情……”
曾经直闯紫禁城的人,如今就在京城,高调的每日论武设宴,皇帝居然能在这种情况下,将全部的心力用在另一个方面。
他趁着曹正淳已死,铁胆神侯失踪,大肆将朝中文武升迁贬谪。
升贬所用的理由,大多是陈年旧事,属于众人心中早已揭过的一页。
可是当皇帝把这些东西重新拎出来谈起,那么谁都无法抗拒基于这些浅薄道理的至尊权力。
皇帝的英睿,已在这段时间展露无遗,但是令上官海棠心寒的是,皇帝的这一番大动作,并没有重用那些清廉忠贤之辈,它是两边一并打压,又各有升迁,认真论起来,最后朝廷里原属东厂一系的力量,居然保存的更多。
道理很简单。
虽然那些人曾经与曹正淳沆瀣一气,层层盘剥百姓,迫害无辜,但他们也更容易向皇位上的人奉上忠诚。
或者说,比起一些所谓的逆耳忠言,这些人至少在行为上,会完全顺从皇帝的指示。
皇帝这样做,可能有多种道理,但是落在这个时候的上官海棠眼中,只能让她不自觉的联想到铁胆神侯,心中更加寒意深重。
她在这里留了一个时辰,留下了满地废纸,最后还是没能给出任何一点应对的方法。
铁胆神侯已经失踪了,护龙山庄这边,明面上官位最高的不过是御前五品带刀侍卫,上官海棠纵然想要有所作为,又到底能做些什么?
况且,那是皇帝,护龙山庄,护龙山庄,护卫真龙天子。
无论皇帝做什么,他们似乎也不能逆反这份天职。
上官海棠心中沉闷,四处游荡,从日暮的喧嚣到了夜幕降临时的清冷,不知不觉之间,又回到了护龙山庄。
广场上那些江湖高手,到了这个时辰,已散了不少。
他们每日在这里讨论,研习往常只闻其名的种种秘传武功,试图从中获得更多的灵感,痴性一发起来,一开始的三天三夜中,众人手不释卷,没一个人想到休息。
到了第四天,在方云汉的警示下,一些伤势较重的人,才发现自己思维已迟钝许多。
之后,这些人终于展现出一流高手的定性和自制能力,每日感到疲倦的时候,立刻就去休息,就算心中有再多不舍,也绝不强撑。
而此时,稀稀疏疏的人群边上,那些负责速记的护龙山庄密探,正在把他们白日记录下来的种种言语收集起来,分门别类,送到大殿中。
上官海棠路过,顺手捧了一份,一起进入大殿。
萧王孙和无痕公子正在方云汉的要求之下,对那些记录进行更细致的划分,与对应的各派秘籍抄本绑定在一起。
这些纸张上,记录的是各方高手以自己视角解读其他门派武学之后,又跟那些本就修炼这些武功的人进行交流,碰撞出来的种种灵感。
虽然,其中许多思路无益于完成方云汉要求的那种内功,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些思路仍具备极高的价值,可以对那些神功秘籍做到完全脱离本门视角的补充。
而方云汉,并没有忙这些东西,他站在大殿一角,身周浮动着极浅的硫磺气息,手里拿了一根铁棒,正在把一圈圈的粗铜丝绕在铁棒上。
上官海棠先在无痕公子那边站了一会儿,发现自家师父一边对那些出现涂改的墨迹,露出微不可查的嫌弃表情,一边却又沉浸在那些武学思路之中,时而点头时而摇头,根本没有在意她靠近过来这件事。
她心中微叹,思虑再三,走向方云汉那边。
噼啪!!
方云汉握着铁棒的那只手,刚好在这个时候炸出几道电弧。
上官海棠的头发不自然的飘动起来,发丝间几缕银光竟然向着方云汉的方向落去。
她连忙伸手揽住那些暗藏在发丝间的针型利刃,惊讶地看向那根铁棒。
那些细碎的利器,并不是被内力或气流卷动,而仿佛是遇上了一块巨大的磁铁。
只是,那根铁棒之前怎么看都是普通的软铁,难道就在她靠近过来的时候,突然具备了磁性吗?
而且这磁力还强过她以前所见过的任何一种磁铁。
方云汉一手制造出电磁铁,另一只手则将新修出来的翡翠娃娃神功功力,送入电磁铁之中,完成循环,驯服其中地煞火气。
半晌之后,方云汉眉头微蹙,自言自语道:“这种磁性居然还有点不够,看来普通磁铁就是拿了再多,也不可能完成这门神功的修炼。”
“那第十三尊翡翠娃娃所用的磁铁也必不寻常,恐怕又是什么千年寒冰,天外陨铁之类的奇怪货色。”
说话间,他又加强了电力输出。
因为从一开始,方云汉就身兼一以贯之与大气磅礴两门神功,后来,他体内运行的功法数量只增不减,并行不悖。
所以现在分心二用,一边消耗电神怒的内力,一边壮大翡翠娃娃神功的真气,对他来说也只能算是基础操作了。
他甚至还能分心三用,道:“看你的样子,从你义父那件事情里缓过来了?”
上官海棠压着自己的头发,低头苦笑,道:“当初你说,我要做什么事情。应该自己做主,当时我还不以为意,现在想来,真是错的厉害。”
她不说对铁胆神侯的看法,而是做出这样的回答,令方云汉微微侧首看了她一下,若有所思道:“看来你还经历了一些其他的打击?”
“因为看错的事情也不止一件啊。”上官海棠叹息道,“而且无论是哪一件,我都无能为力。”
方云汉闻言反而笑了一声,道:“哈,那真是件大好事。”
上官海棠不知作何反应,低声说道:“好事?”
她正说着,鼻尖忽然嗅到一股焦糊的味道。
方云汉手上的铁棒已经冒烟,出现明显软化的迹象,他嗅到这股气味,就把铁棒先扔开,暂停了修炼,拍了拍滚烫发红的手掌,走向门外。
“当然是好事。认清自己的无力,发现过往的过错,正是改变的时机啊。”
上官海棠跟在他身后,听他说着,“无痕说,你义父的人生中经历两次打击,出现两次巨大的变化。你从前既然一直想要学他,现在也受了打击,岂不是也该变一变了吗?”
“我还不至于因此就不择手段。”上官海棠摇头,自嘲道,“即使我想,也没有那个能力。”
“你不要妄自菲薄。”
说话间,两人踏出了门槛,之前进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要出去,出门的那一刻,恰似有一股逆风吹来,发丝微扬,吹散躁气。
方云汉出门几步,就在护栏处停下,吹着晚风说道:“听说,自从你出师之后,护龙山庄近年来的事务,有一半都是你在处理,仔细想想,铁胆神侯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能力怕还远不如你,如果这样还叫无能,那又有几人算有能?”
虽说,方云汉自己现在越来越能体会到练武的快乐,甚至已远远超越了前世对极限运动那些作死行为的痴迷,做起事来,也总采取武力相关的行为,但是他绝不会认为,个体武力是评判一个人能力的唯一标准。
莫说前世,就算是这些武道昌盛的世界里,专于智谋、处事通透的人物,即使手无缚鸡之力,有时也能比武林高手更有作为。
上官海棠沉默良久,隐晦道:“人的出生是天注定,有时候,这一分天注定,就能胜过后天万分的努力。毕竟,主从有别。”
“那就更该自己做主了呀。”
方云汉的语气中带上了悠长的期待,手指一下一下,轻轻点着面前的护栏,道,“如果常规的努力做上一万分,也改变不了一分天注定,那就采取非常的手段。”
“我说,你该跟你义父学一学,正是要你学他从正常走向非常的过程,非常之道,他可以用于恶,你就能用于善。”
他转头凝视上官海棠,语调柔和,跟他与黄雪梅相处的时候,如出一辙,“你要相信,你不比朱无视弱上分毫。而你想做的事情,从初始,就比他好上万倍。”
“我想做的事情……”
上官海棠像是被无法抗拒的力量引导着,吐出了那句话,“达则,兼济天下。”
“正是。”方云汉抚掌而笑,像是期待已久,“你想达成理想,就该自主,更要做主,理想多大,就要成多大的主宰。”
“以非常道,成非常事。”
上官海棠呼吸渐急,眼神更明,道:“那,我该怎么做?”
“我上次就说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过这一次,我可以给你一点帮助。”
方云汉从袖中甩出一本书,扔到上官海棠手上,“这可是这十天里,我费了不少脑力,看了不少经籍编出来的。”
上官海棠接过那本书,翻开序章,已明白这本书的用意,素白的双手不禁颤抖了一下,却又死死捏紧了书页,收入怀中。
她再次沉默下来,想要说谢,却觉得只是一句谢谢,好像表现不了她现在的心情。
一句谢,差的太多。
她放任自己的心情激荡,又坚定的克制着,看那情绪渐渐平静,思维渐渐明晰,从中理出了一个念头,道:“其实,你也想做那样的事情吧。而且,以你的力量,早就可以去做,为什么却拖到现在,交付给我?”
方云汉对她的静气愈发欣赏,更欣然、期待着她的未来,所以他难得在与人对话的时候,仔细思考了一下,真诚而耐心的给出了一个答案。
“因为看你顺眼,因为你有能力,因为你的理想不错,因为你有一生的时间,因为,这是你们的天下。”
月上墨穹,清辉照下,他毫不惭愧的大笑,“还因为,我是个不想辜负任何一次幸运的大好人啊!”
“虽然只是它的过客,还是想让它变得更多,更深,更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