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西京是非多(一)
听见车夫如此喊话,车内众人均是松了一口气。特别是捕头柳西,他生的魁梧高大,缩在旮旯犄角的地方一日半日的尚可,这蜗居了整整五个整夜,柳西只觉得自个儿脖颈子都硬了,听见车夫说见着了西京界碑,不容分说,掀了帘子便坐到了车夫身边,也好伸展伸展筋骨。他虽然认识的字不多,倒也识得那巍峨界碑上所书的几个遒劲大字,‘大雍国西京界’。
此乃先祖武烈帝亲笔所书,苍劲雄浑,内劲很足。
秀儿坐在第二辆马车之中,与范姜夫人居在一处,众人为了让范姜夫人休息的舒服一些,方挤在了一辆马车之中,因此,本就辛苦颠沛的路程,更是拥挤不堪。范姜夫人自然也听见了车夫的话,心里一沉,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她自小生于西京,长于西京,如今终于回来了,反而近乡情怯起来。
纵是如此,心中思念之情,总要多过其他,她红唇轻启,喊道,“秀丫头,你扶我起来瞧瞧。”
秀儿得令,赶忙屈身上前,因着与九斤习武,她的力气,比同龄的女孩子大上许多,稍一用力,便从后背托起了范姜夫人,“李叔,您把车帘子掀开,夫人要看看外头的景儿。”
车夫听见吩咐,一手将马鞭放下,一手将车帘子整个卷了起来。此间正是晌午,外头太阳大得很,车帘子一掀开,阳光强烈,尽数照进了逼仄的狭小车厢之内,范姜夫人因着强光,微眯了眼睛,眼前也是一花,待那重重叠叠的光影散去之后。方渐渐瞧见了外头的光景。只见不远处,城门立在半山之上,巍峨高耸。古朴庄严。此去城门尚有三四里地,整座西京城都建于山脉之上。与秦国都城相似,不过海拔略低了些。
范姜雪若瞧见‘西京城’三个大字,不禁心中一滞,往日种种,尽数浮上眼前。
抚远候府,鸣翠苑。
此间春景正盛,鸣翠苑中。百花争相开放,颜色缤纷,一派春情脉脉。有一二八年华的美艳少妇,此刻正端坐于镜前。由着贴身丫鬟为她梳妆打扮。这少妇生的桃心脸儿,弯弯柳叶眉下,一双上挑的细长眼睛,这眼睛瞳色偏浅,呈浅棕色。睫毛扇子一样浓密,颧骨高耸,鼻梁窄削,嘴唇略厚,瞧着。便不似中原人士。
这女子五官立体,肤色白皙,说不上丑,也算不得极美。然她周围,环伺着四五名丫鬟,都生的肥粗扁胖,黝黑丑陋,反衬得这妇人美艳不可方物了。
这妇人目光凌厉,细细打量着镜中自己,丫鬟将一支点翠的双蝶金簪往她头上插,显得一张凌厉面容柔和富贵了不少。
这时,只听外头有脚步声攒动,原是守门小厮来报,这小厮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妇人眉头一皱,斥道,“柳三,你这是火烧屁股了?竟这般慌张!”
这妇人说话带着一股奇怪的南方口音,却硬是要装成西京口音,因而听在耳里,分外奇怪。
小厮哪里敢得罪夫人,慌忙叩首道,“禀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这妇人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妆容未完,便拖拉着裙裾,要亲自去迎世子爷,原来这少妇,正是抚远候柳家的夫人,辜氏鸣翠。
这少妇刚走两步,方想起了自己妆容未完,连忙紧张的同身畔丫鬟问道,“萍儿,我这脸上红妆如何?”
丫鬟笑道,“夫人生的国色天香,世子爷瞧见了,必然欢喜的紧呢。”
辜鸣翠听言,方才放宽了心,连忙在丫鬟的环簇下,去到府外,等柳归元回来。未等到柳府的马车,却先等到了柳归元亲卫铁骑,卷着一阵尘土,这一行二十人,最是柳家倚重的兵士。片刻功夫,那铁骑尽头,方驶来一辆马车,辜鸣翠见着这马车,眼前一亮,嘴唇都激动的有些颤抖。
可柳归元自马车下来,却连瞧也未曾瞧她一眼。一众丫鬟小厮均是低着头,不敢瞧见夫人受气,怕得罪了她,要吃一顿鞭子。
“爷回来了。”辜鸣翠一路小心侍奉着柳归元,亲手接下他换下的披风,马靴,待到内堂,赶紧吩咐了下人打水,给柳归元净手。
这时,柳归元似乎才注意到了她,他神色未变,只冷冷问道,“家中尚好?”
辜鸣翠头上环佩叮当作响,那声音虽然悦耳,却难免有些吵闹。柳归元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爷,老爷夫人都好,老太爷今儿早上,还打了套五禽戏呢。”
柳归元手中拿着白巾,擦过左右手之后,方细细打量起辜鸣翠来。她打扮的倒是富贵,可身上首饰太多,哪里像是侯府的夫人,分明一个暴发户,柳归元心下不喜,闻见她身上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儿,眉头一紧,“贤妃娘娘可有消息?”
辜鸣翠态度恭谨,就像个伺候主子的丫头,哪里有半分侯府夫人的气度。一众丫头小厮都不敢瞧她,生怕侯爷走了以后,新夫人拿他们撒气。“先头儿宫里来了人,说是圣上正派人往衢州去,娘娘嘱咐咱们要万事小心。”
柳归元闻言,一声不吭,看不出喜怒。自辜鸣翠这一副形容上,他有些恍惚,仿佛想起来许久前,有这么个女子,不爱粉黛首饰,打扮的异常素净,身上有股子天然的女儿香气,可那人是谁,他却想不起来。若硬是想那女子的面容声音,便如一团梦幻泡影,离得近了,它便一下子消失,再寻不见。柳归元感觉头痛欲裂,眉头皱着,一手取下脑袋上的黑玉额封,淡淡道,“取些茉莉茶来。”
辜鸣翠本是嘴角挂笑,因着见着了许久未见的夫君,可是瞧他眉毛攒着,又紧张起来,听见这茉莉茶几个字,心下一冷。脸上却仍旧堆笑,趁着柳归元不注意,悄声嘱咐道,“为世子爷备玫瑰茶便好。”
那丫头是新来的,听见世子爷吩咐茉莉茶,可夫人却吩咐她备玫瑰茶,不由搞不清楚状况了,迟疑间,却让辜鸣翠狠狠剜了一眼,“叫你备茶也这般迟钝,府里养着你们,是白吃米饭的吗?”
一众丫鬟仆从哪里敢应声,将头垂的更低了。
待柳归元吩咐了一些事物下去,那立着的二十名黑衣护卫方才退下,辜鸣翠跨步上前,声音软糯,“爷今日可要宿在府里?”
按着规矩,时任衢州监军的柳归元是不该回京的,可是他假以父亲病重为由,因着抚远候的特殊身份,方告假几日,从衢州营溜了出来,本意路上将那不识抬举的孟仲垣给了结了,谁曾想,半路杀出个郭睿。如今离归营之期尚有五日,他私心想着,孟仲垣必然要来西京,虽然天子脚下,动手不太方便,但若是孟仲垣真会威胁到他整个抚远候府的命运,那无论后果如何,都要一试。
“先去瞧瞧老爷子,今夜,吩咐听雪阁洒扫一下,我宿在那里。”
听雪阁,这三个字,似针芒一般,扎在辜鸣翠心里,她一手握拳,涂着丹红豆蔻的尖长指甲陷入了皮肉之中,面上却仍是一副温良恭顺的,“爷,妾身这就让下人将听雪阁打扫干净。”
柳归元嗯了一声,就领着一名小厮,去石园瞧瞧自己祖父。这老爷子如今关系到抚远候府的所有声誉,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曲径通幽处,有个干净的小小院落,一位白须老者正在练拳,他运斤成风,一来一去之间,练功的木人便被体内十足的气劲劈散,木钗子七零八落的飞散开来。
“咔擦!”
随着这声音的结束,一个滚圆的红壤西瓜瞬间给劈成了几半。九斤一双胖手捧过其中一块儿,就往嘴里塞去,瓜瓤解渴,瓜肉很甜,那瓜子粘在九斤脸上,好上立时生了几个麻子一般。
进城之后,还未动过几步,九斤几个便被路边的瓜摊给引了过去,如今不过初春时节,西京却有西瓜卖了,孟仲垣拿几个小童没辙,支了银子,让他们买了好几个滚圆翠绿的西瓜。
秀儿见状,也欢喜的很,西瓜可是她前世最爱的水果之一。想来,把这西瓜打成汁水给范姜夫人饮用,清热解毒,也是极好。
这瓜农的摊位上,不光有西瓜,还有许多南方水果。纵是价格贵了些,可这西京寸土寸金的地方,什么富贵人家没有,谁会在乎花几个小钱,吃上这些寻常水果的。
这些水果都是南方热带地区的,自然生的五彩斑斓,九斤指着一个外面带刺儿的奇异水果问道,“这是何物?莫不是长了毛的土豆?”
秀儿听言,循声望去,见他抱着个猕猴桃正鬼鬼祟祟瞧着。秀儿忍俊不禁,继续翻看摊位上的水果。
秀儿挑着挑着,只听身后传来一个人声,这是个女子声音,还有着少女特有的清冽甜润,“小姑娘,你……可是顾家阿秀?”
秀儿听见有人唤她,忙一回头,面前这丫头生的身量颇长,一身青衣,面容英气,“你是……项荷?!”
第一百一十三章 西京是非多(二)
眼前的少女一身青衣,乌发如缎,头上簪着一只镶红包金梅花簪。少女身量颇长,比寻常十三四的丫头高上半个头,眉毛浓黑,斜斜挂在面庞上,若是不笑,看着倒有几分凶厉。
纵是项荷面容有了点点变化,秀儿还是一眼将她认了出来。项荷一身青衣,藕色绣鞋上头绣了蜻蜓点水的花样儿,倒是别致。她一手挎着个篮子,篮子上面遮着一块蓝花布,另一手搭着篮子,俏生生的立在不远处。
九斤和顾乐也听见了项荷的声音,不禁转过头来,笑嘻嘻地瞧着她,眉眼尽是喜色。项荷虽是认出了秀儿,可她朱唇轻抿,眉宇间也尽是郁郁神色,实在瞧不出个欢喜的样子,秀儿见她这副表情,应该不是见着自己才会有的,因而还未打声招呼,先问道,“项荷,你莫不是有什么难事?”
项荷打量了一下秀儿身边的人,贝齿咬了咬下唇,不确定道,“阿秀,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来京城了。”
项荷最是个藏不住心事的,秀儿见她这番情状,便知她有话要说,可是因着外人在场,方不便透漏,这可把她憋坏了。
“说来话长,我们要在西京逗留一阵子,改日一起饮茶?”
听了秀儿许诺饮茶,项荷方松了口气,凑近秀儿两步,附耳道,“今晚我要唱戏,明个儿下午,阿秀你一人到玄武街明祥茶馆去,我在那儿等着你。”
秀儿点点头,算是应约。项荷方直起了身子,朝着孟仲垣等人笑了一下,便神色一敛,往西边去了。
她走的极快,背影瞧着有几分古怪。“这妮子,是家里着火了不成?若不是此间人太多,我瞧着她。非得飞起来不可?”
说话的是陆植大夫,他手里抱着个溜圆的西瓜。正使唤那瓜贩往筐里装。陆植一边抬起个瓜,一边用五短的手指敲击瓜面,看看这瓜是否熟透了,那瓜农见他一个一个瓜挑过来,不禁有些恼然,“没银子买就走远些,你将我这瓜一个个摸过了算什么事儿?”
陆植圆溜溜的眼睛一瞪。八字胡一吹,赌气道,“哪有卖瓜的不让人家挑瓜?小老儿摸你这西瓜又能咋地,它还能下崽儿不成?”
陆植的话。逗得秀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继续兀自挑着西瓜,那瓜农见自个儿说不过这个小老头,便闭了嘴。陆植半眯着眼睛,像抱着宝贝一样抱着个西瓜。神神叨叨的说着,“方才那丫头看着眼生,怎的身上一股子红花味道?”
陆植这状似不经意的话,却让秀儿手下一顿,她正挑着樱桃。此番一切花销都是孟仲垣做东,可得好好敲他一笔。
“红花?大夫会否闻错了?”
“若是闻错了,我那‘回春堂’的招牌倒过来写!”
秀儿抿唇一笑,淡淡道,“项荷本就是唱小生的,在台上受伤是常有的事儿,许是用了红花油吧。”
陆植点点头,不置可否。他又张嘴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挑到个极满意的西瓜,那边孟仲垣也等不及了,急忙道,“回头儿再挑吧,莫要让我叔父等急了。”
此次来京,自然要宿在孟仲垣叔父孟固的家中,一来安全,二来,也好让孟固多提点提点他为人做官的道理。
孟家在京中做官的宗室子侄不少,因着孟仲垣大哥的关系,多与他没有往来,只这孟固,字庆中的,自小与孟仲垣父亲便有些不对付,因而出手帮他,只是这孟固为人很是严苛,若非有真才实学,在他眼皮子底下,可不是那么容易讨生活的。
去岁还来过西京的孟氏主仆,不由惊讶于西京城的变化。从长乐门进去,便是西京的主要干道,青龙街,青龙街尽头,便是大雍皇宫,然这青龙街上,有细分出上百条街道来,每一条街道,又细分成上百个胡同。西京城极大,叫得上名字的街不下千条,而小巷子胡同儿,则难以计数。
孟仲垣的叔父孟庆中,官拜三品大理寺卿,大理寺位于皇城根前头的典狱街,孟庆中的宅子,就在典狱街附近的一条小巷。他虽是三品朝官,可这西京城中,最不缺官。便是有些名堂品级的王侯,那也是数不清的,因着这三品官不上不下的地位摆在那儿。是故在望君巷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此处乃是西京城中位置极好的地方,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若是估价,也远超赵举人家中的宅子。
此间正值晌午,沿着青龙街一路往北,那尽头之处,便是大雍核心所在,雍王宫。西京城并不是平原地区,这雍王宫便盖在山上,比寻常百姓的居所,高出三四倍,只需抬头一望,便能瞧见百臣朝议的启明殿,那殿堂尽是黄金琉璃瓦所砌,辉煌无比,趁着底下朱红圆柱,端庄肃穆。
屋顶有一条飞龙盘桓,乃是名匠冯会所画,这龙雕刻的栩栩如生,若非一双眼乌子留了白,在那阳光下头一照,真要怀疑,这龙终有一日,会破茧成风,遨游于九天之上。
秀儿坐在车夫身畔,两只脚耷拉在下头,因着马车颠簸,晃来晃去。她要眯起眼睛,方能瞧得清楚雍王宫上头的真龙壁画。秀儿只淡淡扫了一眼,便将心思移向了别处。
西京城青龙街两侧,尽是摊位商贩,这道路开辟的极为宽阔,道路两旁,均是商铺摊贩,人群熙攘,其中不乏来自吴国、郑国的商贩武士。吴人因着国家位于崇山峻岭之间,百姓皆擅长打猎射箭,生的也与中原人略有不同,吴人头发多数不是黑色,而是浅棕色,瞳孔亦是如此。吴人眼窝深陷,鼻梁高挺,因着密林之中日照极少,多生的比中原人白皙一些,且男女老少,不论长幼,都步下生风。极为矫健。
吴人商贩多是贩卖兽皮兽骨的,他们并不成一派,大多是将一年攒下的兽皮兽骨。亲自扛着,搭乘车辆来到西京城中的裁缝铺子贩卖。因此这些吴人。多是身上扛着两三条狐狸或是老虎皮,极为显眼好认。
如今雍秦交战在即,秦人极少。
然而秦人若是走在路上,比吴人还要好认。秦人宿在极北之地,人多生的魁梧高大,便是女子,也有中原高壮男子的身量大小。秦国建立在旦河沿岸。一年两季,便是冬夏,并无春秋。耕种不剩,百姓多以畜牧为生。秦人与北部游牧民族本属同源,化程度比北部游牧要高上一些,不管是服饰还是礼仪,都强过北游。
秀儿瞧着道路两边的商铺。都极为热闹的。她思忖片刻,掀了车帘子,同范姜夫人道,“夫人可知,这西京城有名的望月楼在何处?”
范姜夫人听见秀儿问话。不由笑了,“丫头,你问那烟花之地是何故?”
秀儿想了想,回复道,“无他,那楼里的姑娘给过我们赏钱。”
“望月楼在西边烟花巷里头。此间夜间宵禁,圣上不许大肆点灯,唯有那烟花巷中上百的秦楼楚馆,得了特赦,能够灯火通明,通宵达旦。”
这烟花巷的那些鸨母们,倒是好本领,竟然能得了圣上的特赦。秀儿与范姜夫人说着话,九斤突然从前头的马车探出个脑袋来,“烟花巷如何了?”
秀儿翻了个白眼,嗔道,“九斤师哥,寻常没见你这般起兴,怎的听见烟花巷,便坐不住了?”
九斤没脸没皮的傻乐了一阵,方正色道,“俺师傅说,去过烟花巷了,才是真男人。”
顾乐正在九斤边上,听言赶忙道,“九斤哥,你何时去了也捎上俺!”
前头车里坐的均是男丁,一众人听了,都想去开开眼,除了孟仲垣,连捕头柳西也觉得心中痒痒的。毕竟来了西京,这京畿之地,繁华最盛。又以两者最为出名,那便是美人与美酒。
孟仲垣好歹是个朝官,按着本朝律例,当任的官员是不得出入烟花柳巷的,若是遇上有心人弹劾此事,那真是一弹一个准儿。
九斤不知从老乞丐那里得知了望月楼如何的风光,在前头马车里说的可谓唾沫横飞,只差将这一群人的心,都说去了望月楼中。那绝色美人,珍馐美馔,都摆在了眼前似的。
两名车夫也扒着耳朵听,都没心思赶路了。这般磨蹭,终于在两个时辰之后,太阳西斜,瞧见了孟固的府邸。
偌大的两个板正隶书,乃是孟庆中亲笔写的。守门人一见是表少爷来了,老爷早有吩咐,便将众人领进了门,马儿也托给了马厩。
两名车夫最先安排妥当,在马厩附近的仆役房辟出了两个干净的房间。孟庆中年逾四十,却并无妻室,连个像样的妾都没有,更遑论子嗣了。
下人们都传言,江州孟家要将眼前这不受宠的庶子过继给自家老爷,因着这传言,孟府上下,对孟仲垣这一行,极为客气。
秀儿与范姜夫人,因着是女眷,宿在西厢。孟仲垣与阿星两个,则是继续住在东厢,还是上回他来京里赶考住的那套院落。
柳西、陆大夫、九斤和顾乐则宿在了客房。
这安排倒是体面妥当的,秀儿不禁对孟仲垣那个一板一眼的叔父产生了些许好感。
她与范姜夫人在一个小院落里头,这院子干净的很,想来仆从很是勤快。秀儿正帮衬着丫鬟,将范姜夫人安顿好,就听见外间传来了阵阵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伴着一严厉斥责,“你们当我死了么?归雨轩是谁做主让人住的!?”
ps:
今天回家太晚了,紧赶慢赶更新了一章,希望大家喜欢。
第一百一十四章 西京是非多(三)
范姜夫人还没枕到枕头,听见外屋的动静,一手强是扶住了床缘,想要起身瞧瞧,这外头的人是谁。
秀儿扭过身,一手拍了拍范姜夫人,示意她安心,自个儿先出去看看。秀儿前脚刚踏出卧房,就瞧见这归雨轩几个婆子丫鬟立在院儿里,一副听训的模样。
这一众家仆前头,立着个中年男子,一身朱红锦袍,头上束着黑玉冠,眉头紧紧皱着,从那轮廓分明的脸上,可以瞧得出,这大叔,年轻时必然也是器宇轩昂的。
秀儿一愣,微微一笑,“民女顾秀儿拜见大理寺卿孟大人。”
那男子倒是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认得他,微敛了怒气,容色也稍和蔼了些,不过他一开口,便是让秀儿搬出去,“本官知道尔等是仲垣的客人,然府上这‘归雨轩’素来是不留宿客人的,还请小姑娘另择个宅院。”
既然是来了别人府上,这‘归雨轩’又有那么多忌讳,秀儿自然从善如流,也替那一众的丫鬟仆妇解了围,“秀儿初来此地,见这‘归雨轩’收拾的利索整齐,我家夫人最是喜欢清净的去处,却不知,此地大人另有用途,如此倒是秀儿唐突了,大人勿怪。”
话说到这儿,孟庆中稍稍收敛了神色,那一众丫鬟仆妇也松了口气,心道,这表少爷的朋友倒是个仗义的姑娘。
“管家这是岁数大了,本官需得敲打敲打他,小姑娘,有劳你与你家夫人搬到庭芳苑去住,那边儿也清净的很,采光也比此处好,乃是我府上专程留宿女眷的。”
孟庆中并未进到厢房里头。范姜夫人却将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次来西京,她并不晓得要宿在孟仲垣叔父府上,孟仲垣的叔父是谁。她也不知。不过听见秀儿与那人的对话,想来这孟大人。该是个严厉的,大理寺卿,本就该铁面无私不是?
客随主便,既然人家说明了这院子不能留宿女眷,那便是搬出去又能如何?孟庆中走后,丫鬟仆妇们便七手八脚的,帮着秀儿把范姜夫人抬到了庭芳苑。
庭芳苑确实如孟庆中所言。采光极好,满庭芬芳。秀儿想起方才的事情,遂抓着个小丫头打听了一下,她本是担心再有什么忌讳。自己不过借宿主家,总不能一个劲儿的触人霉头。
这小丫头与秀儿年纪相仿,脸儿圆圆的,眼睛也大,看着就像个小号儿的包子。包子丫头瞧着左右没人。因着秀儿方才帮着大伙儿说话解了围,方状着胆子跟秀儿狠狠的八卦了一番。想来这孟庆中治家甚严,这小丫头此番言语,得是鼓足了勇气。
小丫头一字一顿,将那尘封往事徐徐道来。秀儿一直望着墙边一拢子满月菊,视线也模糊了,只耳边听着那小丫头的话语声。
孟庆中对孟仲垣这般照拂,并非因着他是自己大哥的小儿子。而是因着孟庆中少时,与孟仲垣一般,乃是孟家当家人的小妾所生,在族中没有地位的很,吃穿用度都被克扣了不少。便是他十七岁上京赶考那年,还是身为妾室的母亲,典当了陪嫁的金钗方凑足了盘缠。
这样的出身,让十七岁的孟庆中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混出个人样来,不然永不回江州孟家。
话虽如此,孟庆中却是个苦命的。他首次参加京试,因着主考官是时任嘉则殿掌事的孟赟,孟赟为了避嫌,将京试前二十名的孟庆中的卷子,给抽了出来,将他的名次排到了后头。
如此便无法参加殿试,更休说能得到候补实缺儿。因着没有殿试名次,便没有圣上封赏的银钱,孟庆中因此滞留京中。
偏巧殿试过后,同为考官的另一位大人,从孟赟鬼鬼祟祟抽调出的文书中,发现了孟庆中的考卷,许是天意造化,这位大人掌灯仔细读了这份卷子,发现此子才思敏捷,言之凿凿,正是大雍需要的栋梁之才。若非被孟赟抽调走了,便是圣上钦定状元策,也略输这份考卷。官场是非,弯弯绕绕,这位大人也不能因为孟庆中便与孟赟撕破脸皮,便将此事暂时作罢,心里惦记着,何时能够将此事提点给圣上,又不连累孟赟的官位。
孟庆中早已花光了盘缠,若非同窗接济,他科考那几日,都要断炊了。因着京试成绩出来,孟庆中于那金榜上头,没瞧着自己的名字,而同窗得了成绩,要么返乡,要么进了殿试被派往各地任职,他自来是个嘴硬的,哪里会拉下脸去朝人借钱,便这么一拖再拖,拖到同窗走了个精光,自己身上也分文没有了,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他于西京城状元巷中,支了个代写文书的摊子。
这状元巷,也颇具传奇性,早先有位寒窗苦读的书生,于这状元巷中,苦读二十载,都是由他娘子接济,待到金榜题名之时,这书生才知道,她娘子是拿那卖笑的银子供他读书,这书生不但不感激娘子,反倒因她的身份,休妻另娶。是故状元巷的边儿上,便是西京闻名的烟花巷。有诗云,侠义每是风尘女,负心多是读书人。
虽然这状元巷的兆头不大好,可是人们往往忽略这书生如何抛弃发妻的,而是盯紧了他于这陋巷之中,读出了个金科状元。久而久之,这地方便成了西京城中,贩卖字画文玩的地方。
孟庆中的摊子,便在状元巷与烟花巷交接的地方。
于西京城中代写家信,倒是足够贴补他的日常开销了,孟庆中想着,在这西京城中再等四年科举,若是还考不上,便返乡教书去。
某一日,他与往常一样,来到摊位,却偶然碰见那烟花巷中,妓馆的打手正拖着个少女,那少女极不情愿进去,指甲狠狠抠在门梁上,刮下一道道血痕,瞧热闹的人多,却无人相助。
孟庆中这个外地人,本着书中教义和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上前劝阻,那妓馆见白日里头人多,孟庆中又口口声声要报官,只好将那丫头放了。
可谁料,晚上天一擦黑,孟庆中收摊的时候,周围忽然围了一众打手,代写书信的摊子让那些打手毁了,不光如此,他身上的银钱,也让人家给搜刮了个干净。
这打手下手极狠,废了他一只写字的右手。将重伤的孟庆中扔在了状元巷附近。因着这顿毒打,他受了重伤,足足昏迷了三天,待到第三天,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方发现自己衣衫褴褛的躺在状元巷里,一身污泥混着血污,右手也给废了,真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
孟固绝望至极,周围尽是嘲笑辱骂的声音,他的汗水混着血水,透过褴褛衣衫,印在了青石板上。精神恍惚之际,只觉得身畔停下个华丽马车,那马车上来下来个人,穿着粉紫色茉莉花的绣鞋,接着是一道柔柔女声,似天上观音菩萨的佛号一般,念着他摊位上挂着的诗句,‘怀玉向谁示,空有屠龙诗。先生如此青莲之志,纵然如今只是污泥,也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孟庆中想看看眼前立着的人是个什么模样,终是没有瞧见。
孟固在榻上醒来的时候,方得知,搭救自己的是一位官家小姐。而这小姐的父亲,正是那位从孟赟处得到他试卷的大人。这位大人爱惜此子才华,又怜悯他的遭遇,方请了他做食客,孟庆中在医馆养病,右手废了便拿左手读书写字,虽说没有锦衣玉食,倒是吃穿不愁。
他当时一心想要高中状元,一来是为母亲,二来要报答这大人的知遇之恩。如此四年转瞬即逝,孟固终是不负所望,高中殿试头名,先帝亲自嘉许。
孟庆中并未见过那小姐真容,这大人为了避嫌,也从未告诉过孟庆中他的真实身份,只将他安排在西京的一个小小民宅里头,定期送些食物钱粮给他,这一切事物,都是府上一位老管家亲力亲为,然而,琼林宴后月余,孟固自觉凭着如今身份,求娶那大人府上的小姐,也是登对的。谁料,不过月余的功夫,竟然从管家口中得知,那位小姐早已出嫁,为他人妇。
孟庆中是个极为顽固又好面子的人,听说自己恋慕了四年的女子,竟是他人妇,一口气憋在心里头,推辞了吏部安排在西京的实缺儿,主动申调,到了凉州是非地,如此,便是十年。
十年后,新帝登基,他得已调回京城,谁料,当年恩人因为触怒圣颜,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再要寻那小姐的下落,却是寻不着了。
孟固自觉有愧恩人,便于府上,独辟了这么一处归雨轩,待到无人之时,聊以慰藉。
秀儿听完,不禁说道,“这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啊。”
不过一想也是,那位大人身为科举考官,自然不能与考生过从太密,又实在爱惜他的才华,方使了这么个曲折主意。也只怪,孟庆中与那官家小姐,是有缘无分吧。
再者说,若是当年的孟固,在那大人落难时为他说话,只怕他也走不到如今的官位。
天恩最是难测,各人福报如何,谁人又知。
秀儿感慨此事的功夫,又继续问道,“大人因那恩人缘故,方辟了这归雨轩?那小姐名姓之中,可是带雨?”
小丫头摇了摇头,一双溜圆的骰子闪着光,“奴婢不知。”小丫头吐了吐舌头,“奴婢去干活儿啦。”
秀儿但笑不语,这孟固大人,虽说严厉板正了些,却没想到,竟是个情种。
第一百一十五章 西京是非多(四)
丫鬟仆妇们忙里忙外的,也都十分热心。一会子功夫,庭芳苑前后就都料理干净了,想来这府上平素从未留宿过女眷,这庭芳苑空置久了,有股子霉味儿。
那包子丫头得了吩咐,从库房里取了些檀香来,支了个小小香炉,要把屋子里头的霉味儿给驱散个干净。
秀儿在外头帮忙,范姜夫人一人躺在厢房里头,包子丫头小心翼翼的点香,生怕动静太大,吵醒那小寐的夫人。然而范姜夫人并未睡去,只靠着枕头,静静注视着小丫头的一举一动,良久,方轻轻喊了一声,“丫头,你点的这是檀香?”
这屋子本来寂静的紧,那包子丫头一心点香,忽然听到背后的悠悠女声,不由吓了一跳。旋即转过身,朝范姜夫人福了一福,范姜夫人见这小丫头双肩颤抖,知道方才可能吓着她了,“丫头,不知府上有没有茉莉熏香?”想了想,她又继续道,“百花巷‘留芳斋’的茉莉熏香。”
小丫头听了夫人的话,想了想,支吾道,“大人节俭,那‘留芳斋’的香,都是锁在金库中的,奴婢拿不到。”
听了这话,范姜夫人倒是不再问了,如今自己是客人,哪能让主人家拿这个拿那个的,还真以为自己仍是司农府上的千金小姐不成?里外不过是抚远候府的弃妇,罪臣之女。
想到这儿,便有些慨然,没曾想,嫁与柳归元十年,父亲入狱后,遭柳家休弃,漂泊三年,又在陆植大夫那小小医馆。不见天日,生不如死的待了三年,她十六岁嫁与柳家为妇。如今十六年过去了。前生种种,似梦一场。如今不知是噩梦要醒了,还是噩梦才要开始。
范姜夫人心里想着事情,自然没注意到秀儿进来,秀儿瞧着那包子丫头立在屋里,轻轻问道,“你便是杨妈妈安排,来庭芳苑伺候的?”
包子丫头小心应是。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安的觑着范姜夫人,心说这夫人好生奇怪,怎么话说到一半便不说了?
“奴婢春笙,确系杨妈妈吩咐来庭芳苑伺候的。”
秀儿抿嘴笑笑。这府上的家仆,对孟仲垣一行,是客气的有些奇妙了。春笙生的略胖,脸儿圆圆似明镜一样,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嵌在圆盘儿脸上。显得可爱非常。
“春笙,你多大啦?”
小丫头见秀儿问她年纪,咬唇算了算,“再过几日便要十二了。”
“你比我大,我叫你春笙姐姐可好?”
两人本就年纪相仿。春笙对面前这小丫头也颇有好感,她为人虽然憨直爽快,却也知道府里尊卑有序的规矩,当下推拒道,“姑娘是表少爷的朋友,理当是府里的贵客,春笙哪儿敢与您姐妹相称?”
饶是如此,秀儿便不再勉强,“既然这样,那我直接唤你春笙,你便叫我阿秀可好?若是有外人在,才叫我顾二小姐?”
春笙也是少女心性,直呼姓名倒也不犯忌讳,当下笑弯了眉眼,甜甜道,“阿秀姑娘。”
“夫人这是怎么了?”
“夫人方才想点‘留芳斋’的茉莉熏香,奴婢同她说,‘留芳斋’的香金贵,老爷都锁在金库中的,奴婢拿不到。夫人不知想起了什么,便如此了。”
秀儿点点头,忽然想起晌午与项荷有过约定,“夫人想点的茉莉香,那‘留芳斋’与玄武街远不远?”
春笙想了想,“不远,若是走的快些,半柱香功夫都用不到。”
“明日下晌,我要去玄武街见一位朋友,春笙若是方便,可否带着我去?此间道路繁复,秀儿害怕,出去了便寻不回来。”
春笙福了一福,“杨妈妈安排奴婢来,就是服侍姑娘和夫人的。”
见明日有人领自个儿去那听也没听过的玄武街,秀儿松了口气,至于范姜夫人,若是她想点茉莉熏香,明日里便寻些银两去为她买来便是。
晚间用过晚膳之后,孟固早早回书房去料理公务了,因着旅途劳顿,众人也是一哄而散,孟仲垣抵京,自然要给宫里递上折子,等候圣上召见,因着此事,他心中颇有些忐忑,是故用膳之后,便随叔父进了书房,叔侄两个,硬是商讨了整整一宿。
秀儿第二日起的很晚,这孟府里头,各个宅院都隔得不远。秀儿起来的时候,方知道九斤顾乐几个,还都睡着,便吩咐杨妈妈知会其余人一声,自个儿带着家里头卖精钢铁笼余下的三十两银子,跟春笙一同,出了府。
因着赶路坐了五日夜的马车,秀儿再也不想见着马车。与春笙两个,支了把纸伞遮太阳,便匆匆赶去玄武街与项荷会面。
典狱街与玄武街相隔不远,两个丫头有说有笑的,不过须臾功夫,便到了,那‘明祥茶馆’正在玄武街街口,秀儿来回踅摸一圈儿,发现有个青衣女子独自坐在角落里头,凑近一看,正是项荷。
项荷瞧见秀儿还带了个人,神色略变,秀儿见状,同春笙道,“你先去百花巷挑茉莉熏香,稍后我就到。”
春笙见着有外人在前,略略福了一福,便知趣退下了。项荷瞧着春笙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头,方喘了口气,小心道,“阿秀这阵子过的如何?”
秀儿见她一双美目滴溜溜打着转,就知道项荷心里藏着事儿,项荷在德胜班唱小生,不是没缘由的,一来她身量颀长,无论模样还是个性声音都极像个俊俏少年。二来,她行事莽撞粗鲁。
端起茶盏,这碧螺春还沉着两片茶叶梗在杯底,秀儿浅啜一口,便放下了杯盏,‘明祥茶馆’碧螺春茶的滋味,与赵举人府上的云山云雾真是,半点都比不得。
纵然是好茶,若是饮过那云山云雾,这碧螺春的滋味,便如白水一样了。秀儿眉眼稍抬,“你休要与我客气,有事儿便直说吧。这客套话,不要也罢。”
这话正是遂了项荷心意,但是她心里装着的事儿似乎太大,一副想说又不敢说,可是不与秀儿说,更是没人说的模样,秀儿见她五官都皱到了一起,不由打趣道,“你若不说,我便去寻春笙了!”
秀儿作势要走,项荷赶紧将她拉了下来,方支吾道,“阿秀,飞凤,飞凤出事儿了。”
项荷神情焦灼,那绝不是装出来的,秀儿见事情突然,赶忙坐了下来,让项荷把事情说说清楚。
项荷瞧见周遭无人,伙计也不知去哪儿插科打诨了,才小心道,“飞凤,有孕了。”
这句话,如同往平静的水面丢了一颗大石头,秀儿听了,急忙道,“有孕?她才几岁!?”
“阿秀莫急,你听我说……”
……
……
飞凤如今也不过十四,再过几日,才到十五的生辰。德胜班来西京之后,每唱一场,都是座无虚席。更是上了西京城权贵宴客的名单里头,德胜班彻底红了。
便是百年声誉的彩云社,也比不过风头正盛的德胜班。
作为德胜班顶梁柱的小花旦飞凤,自然也落到了西京纨绔的视线里头。西京纸醉金迷之地,豪绅富翁如过江之鲫。德胜班如日中天,那专程给飞凤捧场的客人,打赏的银两就足够一个普通人家过上一年。
这在过去,是德胜班中人想也未曾想过的,曲老板赚的盆满钵满,自然不会亏待手下几个戏子,飞凤挣得多了,花的便也多了。
不光是室内熏香要‘留芳斋’千金一两的金膏,就是那洗澡的水,也要西京后头龙泉山的山泉水,这山泉水,十两银子一担。
这样的花销,便是个金山银山,也得要她吃空了,可是她手头却总有银两不断,原来飞凤私底下与一个捧他的纨绔公子好了,这公子极舍得在她身上下血本,飞凤便因此人,过上了权贵的生活。
可是近日里,项荷隐隐觉得飞凤长胖了不少,见她形容奇怪,反复逼问下,方知,这丫头怀了身孕,她一有孕,那纨绔公子就人间蒸发了。遍寻不着,若是让曲老板知道,非得将她赶出德胜班,因着与人苟且而被赶出戏班的花旦,哪里还有好的去处。
飞凤心下一狠,便求了项荷去为她买些红花来。
秀儿背后发凉,“昨日,便是你为她买红花的日子?!那,那……”
秀儿杏眼圆睁,瞪着项荷,项荷垂首,“阿秀莫急,昨日里飞凤喝药的时候,曲老板回来了,这事儿……”
这事儿不光没成,还让曲老板给发现了。曲老板虽然盛怒,可是飞凤毕竟是自个儿看着长大的,纵然她糊涂了,自个儿可不能糊涂。硬是让飞凤交代了那纨绔的名姓,这不,一大早,就去了那人府上,说是要给讨个说法。
秀儿听言,颔首道,“曲老板做事倒是仗义,不过,那纨绔家里若是这么容易就接受飞凤,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我师傅说你身上一股子红花味儿,我还当是你擦了药油。”
想了想,又继续道,“这几日我恐怕还有事情处理,待处理好了,我与九斤几个,去,去瞧瞧她……”
纵是两世为人,她也没怀过孕,这飞凤如今不过一个十四岁多点儿的半大孩子,秀儿心道,这纨绔真他妈不是个东西。赶忙问道,“那纨绔姓甚名谁,是何方人士?!”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入宫(一)
项荷听见秀儿问话,有些心虚,然此事若是不与顾秀儿说,那更是没人去说了,瞧着四下无人,午后时光,便是店里的伙计也不知去哪儿偷懒了,方小心道,“那纨绔是衢州有名的米商,辜少恒,乃是抚远候世子柳归元的小舅子……”
顾秀儿听言,心中一滞,这事情,倒真是赶巧儿了。她并不打算将范姜夫人的事情说与项荷,因着这丫头性子,是守不住秘密的,这张网想要洒下去,网住鱼儿,还要好生筹谋一番。
顾秀儿只是没曾想过,竟然这么快,身边人又与抚远候柳家有了牵扯,他辜家,里外不过是个罪臣后裔,如何能够做得起那米粮生意,想来,柳家接手范姜家的生意之后,不便自己出面谋财,而是遣了辜鸣翠的弟弟,辜少恒去料理。
这一番计较下来,秀儿心中有了数,因着时候不早了,便与项荷分别,孤身前往百花巷,去与春笙碰头。
项荷听说秀儿要去百花巷,本意跟着她去,可是那曲老板去抚远候府上闹得如何尚不可知,飞凤又有了身孕,这才先行告辞,急匆匆回了德胜班,项荷最后撂下个地址,说是如今德胜班众人,住在城北如意巷里头第三户院子。
明祥茶馆所在的玄武街,距离百花巷着实不远,顾秀儿按着项荷的指示,绕过东街,翠柳街又走了一会儿,便瞧见了百花巷。百花巷是条清雅的小巷,从巷口到巷尾,瞧着不过百丈,却被一众商铺挤得满满当当的,这些商铺均是卖香膏香粉的,也有几家卖些南部运来的鲜花。此间正值春初,百花齐放,那鲜花铺子的生意盛极,一条百丈的小巷里头,走来走去的。多是妙龄女子。
大雍有俗谚云,西京的婆姨,青州的汉,衢州的米面,颍州的线。
西京女子因着出身多是富贵,注重保养打扮,纵是五官形容并不精致的,于天子脚下也自有一番京城人士的气度。而青州地区,靠近郑国,又居于雍国腹地。是其他州郡中较为富庶的一处。青州人认可读书考功名。四年一度的京试中,也是青州的举子最多。衢州土壤肥沃,民善耕种,乃是大雍产粮大省。而颍州农户好种桑养蚕,颍州的颍纱最是出名。
这西京女子,最是百花巷中的常客。范姜夫人所说的‘留芳斋’乃是百花巷中,一处百年老字号,然而这留芳斋里头,从十两银子一盒的香膏到千金一两的金膏都有,所以客人很多。春笙站在‘留芳斋’门口,左顾右盼,等着秀儿过去。
秀儿与春笙碰了头。刚想进去,就发现,这里头已经挤满了女子,‘留芳斋’如此爆满,一是因为它的名声。二是这老板怠惰,整个大雍,也就这么一间铺子,每日里卖出的香膏还是限量的。范姜夫人想用的香薰是中低价位的普通香薰,纵是如此,寻常百姓也是用不起的,这婴儿拳头大小的香薰膏,便要三十两银子一盒。
顾秀儿掏银子的时候,只觉肉疼,心中暗暗说道,这前世后世的女子,真都是舍得花用银子在自个儿身上的。
春笙见她表情颓丧,不由劝道,“姑娘莫慌,这‘留芳斋’的香膏最是耐用,用耳勺挖去一小块儿,足可用上三天,这么一盒,足可用上半年了。”
顾秀儿听言,摸了摸空瘪的荷包,方宽了心,可始终惦记着这三十两银子,私心想着,要如何在返乡之前,将之挣回来。
下晌回到典狱街孟家,刚进主院,便瞧见孟家叔侄立在前厅,阿星在一旁伺候,孟仲垣瞧见秀儿,急忙道,“顾二姑娘,你这是去哪儿,本官可是一顿好找。”
春笙见了自家老爷,自然恭敬的很,行礼之后,方将二人的行踪汇报了一遍。孟固微微颔首,春笙便知趣的退到一旁,“顾二姑娘,叔父今日朝议,圣上特宣他单独觐见,安排了我等入宫面圣之事。”
我等?顾秀儿听见这两个字,直觉脑袋里头有根弦崩掉了。
孟固一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两声,方将顾秀儿的神思拉了回来,“明日下晌,你便随仲垣一同进宫,有些礼仪行事,宫里派了嬷嬷来教导,晚膳之后,便能到了。”
顾秀儿没曾想到,来京不过两日,便要面圣。一旁立着的春笙听言,圆溜溜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惊讶神色,阿星则是与自家主子一样欢喜,只觉主子未来的仕途,是要扶摇直上了。
九斤顾乐一众,下晌才醒过来,待听见秀儿要进宫面圣,也是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原是孟仲垣递进京的折子,无意提了秀儿一笔,圣上特地吩咐他面圣之时,要将那道破此事的女童带上。
顾秀儿下晌,都在庭芳苑休息,等着晚间嬷嬷来的时候,好有精力学习入宫礼仪,若是唐突了那些宫里的贵人,分分钟就是掉脑袋的事情。范姜夫人见她点香之后,便一人缩在角落里发呆,不由开口劝解道,“圣上仁爱,秀儿不需多虑。”
顾秀儿从未想过,来此不过数月,竟然得见中土四国之一的皇帝,真是见了世面,然而老乞丐的话,她也记在心上,只愿明日里,一切顺当,莫要出了岔子。
孟家叔侄,则与秀儿的心思完全不同。孟仲垣如今不过十五,上任一年,便因着此事有进京面圣的机会,这可是大雍史上闻所未闻的,便是孟家其余在京任职的叔伯宗室,听闻此言,也都遣人来仔细问了情况,还‘好心’叮嘱了孟仲垣许多。
圣上不在朝堂接见孟仲垣,也不在御书房嘉则殿,而是备了薄宴,此等待遇,更是让那些孟家宗室,对这小小庶出的侄子,刮目相看。如此待遇,便是为官十余载的孟固,也未曾有过。
一辆红缎轿辇稳稳的停在孟府门口,轿子上下来个眉目温和的老妇人。这妇人仪容整齐,身着石青罗缎双蝶纹襦裙,发髻上一只朴素的翡翠簪子,孟固亲自领着家人候在府门,见着轿子上下来的妇人,也是一愣,这老妇人他曾见过几次,若没猜错,这不是,太皇太后跟前得利的黄嬷嬷,如今也该是十六公主的教习嬷嬷才是……
黄嬷嬷瞧见孟固的脸色,莞尔笑道,“孟大人多礼了,老祖宗近日为圣上分忧,听闻这江州孟家有个极出色的少年县令,竟以身犯险,揭发那衢州高官,便遣了老奴来做二位的教习,此间风大,若是大人不介意,我等还是进府再说?”
孟固自然不介意,黄嬷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老人儿,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她三分薄面,真没想到,自家那个侄子何德何能,早先还不得太皇太后的眼,如今去了青州历练半年,太皇太后怎么还对他青睐有加了?
黄嬷嬷将一众人禀退,只留下孟仲垣与顾秀儿两个,明日进京,也只有这两个能从永清门进去,其余人等,均要候在永清门外头。
黄嬷嬷见过孟仲垣,去岁殿试,他的卷子还是太皇太后亲笔批阅的,如今这少年身长倒是窜上去了不少。可那脸上的狰狞胎记也愈发可怖了,黄嬷嬷见着孟仲垣身边的秀儿,她神情谦卑恭敬,进退有据,有了几分好感,便开口问道,“丫头,你是何人?”
黄嬷嬷只知道前来教习的是孟仲垣并一个青州小童,却不知那青州小童是这么个女娃娃。
“民女乃是前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此女,顾氏秀娘。”
黄嬷嬷眼中惊诧一闪即逝,她微敛了神色,冷肃道,“原是顾大人的闺女。”
说话间,便开始教习二人礼仪,孟仲垣纵然是参加过琼林宴,也未曾进过后花园中,更别提与圣上同桌饮酒了,这礼仪教习自然不能少,顾秀儿在一旁也仔细听着,待到不懂的地方,小心跟黄嬷嬷确认过了,方才放心。
待到教习结束,已经月上中天。送走了黄嬷嬷,孟固方松了口气,心中既欢喜又忐忑,这叔侄两人又是一夜难寐,苦了孟大人,连续两宿都没睡觉,白日里还要顶着两个乌黑眼圈上朝。
午膳之后,宫里便来了轿子,接孟仲垣和秀儿进宫。顾乐心中担忧姐姐,秀儿劝慰道,“小六与九斤好生待着,昨日里黄嬷嬷都教过我了,姐姐必能平安归来。”
两顶小轿徐徐往王城进发,从典狱街出来,上了青龙街,一路往北,穿过熙熙攘攘的王城街道,终是到了雍王宫脚下。
王城建在山岭之上,睥睨众生。秀儿身着藕色棉布莲花纹襦裙,外罩翠绿小袄,头上梳着双丫髻,刘海儿也撩了起来,往日的伤疤,因着陆大夫的药,是彻底好了。
雍王宫本就堂皇,又是建在山顶之上。秀儿立在雍岭脚下,只觉头顶太阳分外炙人,神思恍惚,耳边传来烈烈风声,原是雍岭山顶吹来的凉风。
那朱紫宫门离顾秀儿脚下不过百步,耳边忆起老乞丐的叮咛,足下轻轻一点,双手奉于腹前,微躬着身子,踏着碎步跟在黄门后头,一步一步进了这大雍最最核心之处。
ps:
是作者第一次写到三十几万的作品,我也在慢慢学习写作技巧,提升文笔,希望喜欢本书故事的读者们,可以提出意见,让我有所进步,再次谢谢大家的支持。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入宫(二)
雍王宫建在雍岭山脉之上,背靠一处悬崖绝壁,峭壁正下方,则是国之肱骨,王城启明殿。若是站在高处,相隔千里,也能依稀瞧见启明殿大梁上头的神龙壁画。这壁画乃是名匠冯会用萤火粉所绘,每逢阴雨天气,神龙便金光乍泄,似能破梁而出一般。
每日清早,西京朝议之时,大臣便要自永清门上去,走过九十九级台阶,方能走到启明殿下方的演武台,演武台乃是一块平整土地,是先祖雍武烈帝设下,专为武官比武进阶所用。
说来也怪,雍初建国之时,先祖崇武,而几近百年之后,大雍却是四国最崇文的国家。那演武台空置许久,国之武官进阶,多由吏部私下安排,再也难见百年前,永清城门大开,民皆有幸共赏武斗的盛事。
顾秀儿和孟仲垣跟在黄门后头,却不是往启明殿的方向走。而是沿着永清门下方圆拱回廊,往御花园去。
演武平台离地百丈,下方开了五个圆拱通道,每个通道都通向王宫中的不同地方。黄门领着孟,顾二人,就是沿着第二个拱道往王宫腹地走去。这拱道雄伟奇瑰,上头的九龙壁画更是栩栩如生,通道两侧,尽是鲛人长明灯,灯火明亮,然圣上崇尚节俭,每逢入夜,便要熄灭这些长明灯。如今夏朝遣使来京,圣上为表天家威严尊贵,这烛火令便暂时取缔了。
秀儿数着脚下步子,终是在数到第九百步的时候,瞧见了拱道外头的白昼光亮,日光作用,比长明灯更盛,在那通道走的久了,反而不习惯日光慑人。秀儿低着头,恭恭敬敬跟在孟仲垣身后,七拐八绕之后。闻到风中一阵芙蕖花香,又听见流水潺潺。这才到了御花园。
御花园建在山峰岭岳之上,离那山坡近的一侧,是汉白玉石所铸围栏,御花园中,百花争放,鸟语花香,偶有宫女经过。静态极妍,均是美貌佳丽。
顾秀儿两世为人,纵是前世参观过不少古迹,也从未见过雍王宫中。这样大气磅礴的皇家花园,他们所在的凉亭之处,目所能及,仅是御花园小小一隅,便已如此惊人。
此间名曰美人岭。乃是前朝大静皇帝为宠妃佘美人所设,如今经过百年,不断修整,方形成了这一圆形平台。
平台尽头,乃是汉白玉围栏。扶栏远望,至北可见秦之王宫琼阳,东北处可见西夏茫茫草原,牛马如云。孟,顾二人立在美人岭赏心亭下,与黄门一同,恭敬站着,纵是周遭景色雄奇,风云变幻,也不敢去看一眼,生怕此间规矩多,唐突了哪位贵人。
此间百花齐放,花香四溢,春风送爽,忽听得一阵车辇与说笑之声,黄门眉头一皱,声音尖细,“哎呦,这小祖宗怎么来了?!”
顾秀儿听见他说话,方才微微抬高了眉眼,瞧见不远处,有一众宫女太监,手捧奇珍异果,珍宝玩意儿,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中央,一着杏黄色罗缎如意纹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不过十五六岁,五官精致媲丽,云髻高耸,几缕青丝缀在耳畔,粉黛未施,却已贵气逼人。
顾秀儿不知这贵人是谁,只道这般排场,不是皇帝的闺女,就是小老婆。果不其然,那黄门从牙齿缝里挤出了几个字,“奴才见过十六公主。”
纵是再不愿跪下,秀儿膝盖窝一弯,还是伏在地上,给这十五六岁的丫头行了个大礼,“臣孟仲垣参见十六公主,公主千岁千千岁。”
十六公主丹凤眼一瞥,下首两人便尽收眼底,她冷嗤一声,“尔等在美人岭作甚?”
黄门听言,头伏的更低了,嗫嚅道,“禀公主殿下,这二位是奉了圣上旨意,在此等候的。”
陈芳怡眉头轻皱,正欲发作,忽听一威严男声,这声音沉郁顿挫,铿锵有力,秀儿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立着一众宫女太监,站在先首的,是一位清瘦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身形清瘦,脸颊凹陷,眼窝深邃,鼻梁高耸。这人不怒自威,便是不说一个字,那浑然天成的天子威严,也赫然在目。雍帝陈堂身上,着金黄色五爪金龙龙袍,头戴九旒冕,冕之顶部,号之綖板,此物前圆后方,意喻天圆地方,周身漆黑,表示帝王是非分明。板下白玉玉衡一块,连接冠冕凹槽,两端雕刻有小孔,垂挂金丝至耳畔,耳畔处系着明珠美玉,好似塞住了耳朵一般,这一形状号曰充耳,比喻皇帝不听谗言。
男子嘴唇薄而紫,面庞略黑,鹰钩鼻,鼻翼两侧法令纹深重,眼窝深陷,瞳孔呈棕褐色,一双鹰眼难掩锋芒。与那貌美如花的十六公主陈芳怡,大致有六分相像。
秀儿见状,仍是伏跪,一副诚惶诚恐的神色。雍帝陈堂身畔,除却一众丫鬟之外,还有两人,其中一人,着杏黄色如意纹罗缎锦袍,额间黑玉束发,相貌堂堂,英姿勃发,乃是雍太子陈房。
另一人,在这初春时节,犹自披着一件没有一丝杂毛的白狐大氅,此人面庞瘦削黝黑,轮廓如刀削一般深邃,瞳孔呈浅蓝碧色,眉高脸阔,身形高大魁梧,头戴白色毡帽,足踏鹿皮暖靴,最为特别的是他腰间系着一条璀璨夺目的金质腰带,外刷红漆,嵌有红绿蓝黄猫眼宝石大小百余颗。
这副形容打扮,无疑是北部党氏部落的使臣无疑。
使臣瞧见十六公主陈芳怡,难掩眼中惊艳神色,用一口标准的中原话赞赏道,“皇帝陛下若是将这般美丽的公主嫁到夏来,两国必能结盟。”
陈芳怡听言,心下怒气高涨,也顾不上训练月余的皇家礼教,当即将那西夏使臣的话给驳了回去,“谁要去你们那漠北荒凉之地!”
雍帝原本平静的面容,突然暴风扫过一般,怒道,“来人,将公主带下去!”
两边黄门宫女一拥而上,就要将之拖曳走,谁料,陈芳怡挣脱宫女,一甩广袖,怒道,“十六自己走!”
待十六公主赌气离去,雍帝陈堂面容上,方和蔼了一些,然秀儿同孟仲垣还老老实实跪在地上。
“阿史那,是朕惯坏了十六。”
使臣并未接话,只一笑带过。此番雍夏结盟,势在必得,北部游牧动荡百年,终是在近十年中,出了个了不得的首领,乃是原党氏部落所出,这人骁勇善战,又深有谋略,十余年间,尽数吞并草原其余部落,这阿史那使臣原先所在部落,便是被党氏吞并,而他身为贵族,之所以没被连带屠戮,也是因着他一口中原话说的极好,那党氏头领此番遣他入京,却将其父母子女控于手中,如若雍夏结盟不成,他一家老小都要五马分尸而死。
“平身。”
孟仲垣率先起来,秀儿却是双膝都跪麻了,可这天子面前,半点差错也出不得,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一旁,等皇帝传话。因着黄嬷嬷昨日的悉心教导,秀儿连头都不敢抬,宫中规矩忒多,若是贵人不让你抬头,你就抬了头,这也是冲撞。秀儿盯着阿史那使臣一双嵌了宝石的鹿皮暖靴,这上头不光嵌了宝石,还用金银线绣了极为特别的图案,看那形状,似乎是一张狩猎图画,这夏国虽化早已深入人心,这样精美的如同工艺品的东西,也是夏国常见之物。
雍帝不愿在番邦使臣面前谈衢州一事,“阿史那,今日便到这里,朕派房儿与你四处游赏一番……”
两句话功夫,便将那阿史那使臣与太子陈房一并打发了,而带来的宫女太监,则在十步开外候着。雍帝一双锐利目光转了回来,逡巡了秀儿与孟仲垣,方缓缓道,“朕遣人去查探过,孟卿家所言之事,确实有据可循。不过此事牵连甚广,此次传卿入京,便是要当面问问,卿家可有妙策?”
孟仲垣与叔父商议两天,自然知道皇上召见他,不会平白无故吃顿饭了事,必然有事要问,自是想好了对策。
“回禀陛下,恕臣愚钝,此番衢州一事,也是自难民口中传出,臣并不知悉此事真假,是故上表天听,等候圣上裁决。”
“依卿之见,这贪官污吏,杀,还是留?”
无论是说杀还是说留,都不是万全之策。孟仲垣额上冷汗涔涔,然而凭着他寒窗苦读多年,按着那书中教义所云,此等草菅人命,危害乡里的恶人,如何能留,既然皇帝问,他也只好如实禀告,“依臣愚见,若经查实,必要严惩不贷,莫让硕鼠蠹我社稷江山,迫害我民。”
大道理谁不会讲,如果说见到一个恶人便杀一个,能管保全天下的恶人都不再作恶?秀儿心里着急,因着她认为,孟仲垣的回答虽然无错,却并不出彩。那贪官污吏,皇帝自然会杀,但是杀了人之后,地方上贪腐之气就能因此削弱吗?
果然,雍帝虽说和颜悦色,然孟仲垣的回答并不能让他满意,此间只有三人,雍帝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你这丫头将难民所言告与孟卿家知晓?”
“回禀圣上,正是民女。”
“嗯……进退有礼,以小见大,当是爹娘教导的好……”
秀儿弓着身子,谦卑道,“回禀圣上,民女乃是前梅县知县顾继宗次女,顾氏秀娘。”
雍帝冷静如冰的面容上,一抹凌厉稍纵即逝,“哦?”他拖长了语调,意味非常,“原是那顾卿家之女,既然如此,顾氏秀娘,朕方才问孟卿家之事,依你所见,该当如何?”
第一章 御前妙言(一)
此等国家大事问一个九龄女童,雍帝陈堂还真是名符其实的不拘一格降人才。然从他重用萧启,孟仲垣等少年人才,便知,这个皇帝,并非经验论者。
这一问落到秀儿头上,身畔的孟仲垣也为她捏了把汗。只愿她回答的进退得当,莫要触怒圣颜。
顾秀儿若只是这中土地区大雍青州的一名小小女童,自然不会有什么令人眼前一亮的点子迸发出来。然而,她并不是顾秀儿,而是千年之后,红尘之外的一缕无主芳魂。纵是陈瑜的历史学的不好,可是这自中学起,国家义务教育硬是塞到脑子里的条条框框,还是有一些的。不过她此时心中想的却是,要如何将这话儿,不漏破绽的说出来。
“回禀圣上,可否容民女给您说一个故事?”
雍帝冷硬神色微微动容,此间百花齐放,春景正盛,他心思倒也和缓,方准了秀儿的提议。
“民女早先于父亲收藏的书册中,瞧见过这样一则故事。那故事上说,早在许久以前,有一位乞丐出身的皇帝,在即位后,每逢遇上贪官污吏的案子,待查探清楚。便要将那些国家蠹虫杀头,除此之外,这皇帝还要将这些贪官的人皮剥下,在里头灌上干草,悬挂于衙门口儿,让那些来往的百姓瞧见,这贪官污吏必然没有好下场。”
雍帝微微动容,顾秀儿这故事,他从未听过,然情结诡异,竟不觉间,听进了心里去。
“如此作为,其余州省官员,可是再也不敢贪墨银子了?”
秀儿摇了摇头。淡淡道,“回圣上的话,并非如此。因着这乞丐皇帝手段残酷,不光是人皮稻草。他还发明了人皮鼓。”
“人皮鼓,又是何物?”
“回禀圣上,人皮鼓,便是用那犯人的人皮,做成鼓面,由百姓千击万打,解气使用!除却人皮鼓。还有人皮灯笼等等……”
在场几人,均有些汗颜。雍地文明已久,此等酷刑,怕是要在那北部草原深处亦或吴国崇山峻岭之间。才会有的。然而纵是这般残酷手段,于整顿吏治来说,也是无用功。
“那乞丐皇帝治国,均是钢铁手腕,然而纵是刑罚如此可怖。那些贪官污吏,仍是继续亏空国款,这酷刑若说是有效果,也不过在于,让那些蠹虫。贪污之时的手段日渐巧妙隐蔽罢了。”
……
……
不光是陈堂,便是孟仲垣也陷入了思考,由此可见,那贪官本就是抱着侥幸不死,富贵险中求的想法才行贿受贿的。而少数人被抓,或杀或烹,其余人均是感受不到,如何能起到警醒作用。
“这……朕倒是从未想过,”陈堂面带赞许之色,显然是将秀儿的话听进了心里,然他并不知足,又继续询问道,“若是酷刑,打杀都不能威慑这些蠹虫,那又当如何?难不成,要这些人长此以往下去,领着国家的月俸,却行那鱼肉百姓的勾当?”
“回禀圣上,如今朝廷考察吏治,乃是施用先祖雍武烈帝设下九品中正制,此举虽然遏制了地方官员胡作非为,却不能去根。民女所居松阳县,前一任县令便是因那铜壶案落马的司徒治,圣上可知,他为官八载,虽然每一年的考评都是‘德优能少’,却始终稳居县官之位,是何故?”
雍帝眉头深锁,“只怕地方之中,有那官官相护,”
“皇上圣明,这司徒大人的考评官,前七年里,都是他的授业恩师,青州中正,葛游葛大人,待去岁换了中正,那司徒治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罪恶才被揭发出来。”
说到这儿,秀儿稍停了一会儿,觑着雍帝神色,不敢开口。
“顾氏秀娘所言,句句在理,你但讲无妨。”
“民女深知圣上乃仁德贤明之君,然圣上体恤百姓,爱民如子,便是皇宫大内,也有那烛火令,限膳令……圣上高居庙堂,耳边听见的,眼前瞧见的,却均是那些有心人特意放到圣上眼前的。”
陈堂神色动容,耳畔珠玉碰撞出声,他长叹一声,似累极一般,虚弱道,“朕如何不知?刘柳二州去岁遭灾,还是因那绵州城外饿殍遍野,方由绵州郡守巩备麟上的折子,那刘柳二州的郡守,崔丙仁与关西岱上表的折子,可是只字未提此事。你二人可知,那崔、关二人,是如何行事的?此二人将受灾的鹤渠,闵南一带城门紧锁,待到疫情过后,放火烧城。”
顾秀儿心中震撼,她虽然知道地方官员贪污昏聩,却没曾想,到了这样一步田地。将人命视若草芥,不禁令人齿冷。
“这些大臣,均是朕亲自由历任科举殿试选拔出来的,朕本是指望着经由我大雍数百朝臣的手,让朕身居西京腹地,也能知道阳春三月,江州的油菜是否开花了,寒冬腊月,凉州的百姓可能有肉佐餐。谁曾想,他们不但有愧天子门生,更是愧对天下百姓!”
雍帝话语一出,胸中憋闷,重重咳嗽了两声。一并黄门宫女,瞧见圣上殚精竭虑,纷纷跪倒一片,便是秀儿与孟仲垣两个,也是躬身跪下,众人口里直呼,“圣上息怒,保重龙体!”
雍帝目光扫过一众跪下的人,待到秀儿身上,容色稍缓,淡淡道,“顾氏秀娘,你且平身。”
孟仲垣将身子伏的更低了,难掩眸中惊诧神色,因着秀儿方才所言,不论是他,还是他叔父,都未曾体察了解过。更是不敢在圣上面前提出来,然秀儿一无靠山,二无牵挂,纵是说了什么,圣上也不会计较。
秀儿盈盈站了起来,这美人岭御花园中,除却一行跪下的人,只有大雍皇帝与秀儿两个,是站起身的。
大雍皇帝轻移龙步,一只金黄色滚龙纹虎皮靴,便率先踏出了赏心亭。秀儿立在皇帝身后,“顾氏秀娘,你且随驾。”
秀儿不紧不慢的跟着大雍皇帝,他并未走的多远,只在美人岭另一侧的汉白玉栏杆前头停了下来。此处距离赏心亭有百十步的距离,而山间风大,二人言语若是轻了,那跪着的黄门宫女,便是生了兔子耳朵,也听不见二人在说些什么。
雍帝负手而立,双目凝望远处。那红光冲天,山峦缭绕之地,便是秦都琼阳。而北部茫茫草场,牛马如蝇的地方,则是东北大夏。陈堂年逾四十,不但与秀儿脑中该有的脑满肠肥的形象完全不同,他反而生的极其瘦削,近乎有些病态的瘦削。然他面容不怒自威,双眉挑高浓黑,眉眼深邃凌厉,半点病容也无。
“你父亲朕尚记得,若非皇祖母欢喜,朕瞧着他,尚无秀娘之才。”
“圣上谬赞。”想了想,又补充道,“此间风大,圣上,小心龙体。”
天心难测,秀儿说过方才的话之后,收敛心神,不再多言,只等着陈堂训示。
“朕荣登大宝十余载,依秀娘所见,朕这皇帝,称职否?”
顾秀儿听言,慌忙跪下,她努力装出一个九岁小丫头该有的惶恐神色,“圣上励精图治,为百姓殚精竭虑,乃是千古明君。”
“秀娘慧心巧思,可愿为朕整顿吏治,匡扶社稷?”
‘整顿吏治,匡扶社稷’,区区八字,重重的砸在顾秀儿心口之上,虽然理智告诉她,君心难测,然而一股油然而生的激动情绪却站了上风。她并未立时应下陈堂的话,也并未当场拒绝,只伏跪在地上,朝这尊荣无比的皇帝恭敬的磕了一个头。
“朕收你做义女,你可愿意?”
这几个字,更是让顾秀儿心脏无法负荷,她身子弓的极低,一阵萧飒北风吹过,卷起一片柳叶,吹到秀儿脖颈间,霎时割了个小小口子。这疼痛反而让她清醒过来,想起禹粮一夜,老乞丐临行前嘱咐的话语,秀儿心下一冷,又给皇帝磕了个头,恭敬道,“顾氏秀娘谢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圣上问秀娘可愿为圣上义女,秀娘不愿。”
陈堂容色转冷,盯着身前跪的快扎进泥土里的小女娃。这女娃娃比自己最小的闺女还要小上五六岁,她知道自己拒绝的是什么?是一脚踏入西京贵族的机会!她知道自己拒绝的是谁?是这中土地区,最强大国家的君主!
陈堂冷嗤一声,那唇畔轻蔑的角度,与其女十六公主是一模一样。“你当真想清楚了?想明白了?若以后后悔,朕可是万万不会再给你这个机会。”
秀儿咬了咬牙,又是磕了个头,态度谦卑,“回禀圣上,民女亡母无父,手足又多,只怕生的贱命,若为皇上义女,怕民女折了您的福报。”
民间确实有这么个说法,父母不全的孩子,极有可能是命硬的。原是如此,大雍皇帝听言,容色才缓了过来。他继而道,“青州民风如此,朕不强求,然秀娘着实口出妙言,朕还望你成为我大雍江山,一大助力。”
顾秀儿眉眼眨了眨,心思一动,“民女斗胆,恭请圣上,准许民女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ps:
当上小农官,发家致富惩贪吏,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有点小兴奋
第二章 御前妙言(二)
雍帝眼中惊诧一闪而逝,他凝视着跪在地上,头几乎要扎进土里的顾秀儿,北风把雍岭后山龙泉瀑布的水滴带了过来,这湿润的冷气扑打在雍帝陈堂瘦削的面颊上,他模糊的双眸方清晰了一点,“好一个顾氏秀娘。若是朝臣有你一半忠心为君,一心为民,朕便不至于如此忧虑,以致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君心难测,秀儿虽然谨记老乞丐的教诲,但是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只怕出了永清门,她这辈子都要后悔。顾秀儿左思右想,也不过片刻片刻功夫,方提出了这个折衷的建议。然而,陈堂是否能应允,他又是怎么想的,便不得而知了。
“我朝自太祖年间史官安若华后,朝臣便再无女子。即便朕认可顾氏秀娘的心思本领,恐朝中大臣也会极力反对。”
秀儿本以为这事情彻底没戏了,不禁有些沮丧。然而陈堂沉吟片刻,徐徐道,“顾氏秀娘,朕今日许你之事,你当谨记。”
“阿秀望圣上训下。”
“顾氏秀娘,如今你年方九岁,离我朝科举应试之期尚有三年。若是朕要任用你,莫非要等到这三年之后?既然如此,朕便命你为松阳县九品农官,辅佐孟仲垣处理县中公务,考校二年,若政绩突出,朕另有重任。”
“民女谢皇上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堂闻言一哂,薄唇轻抿,似笑非笑,“若你以女子身份,又是九岁稚龄为官,教朝官知晓了,朕这两年必然不得安生。朕今日命你,为官之时,以男装示人,掩人耳目。待政绩突出,羽翼丰满之时,朕当在朝臣面前,为你正名。那也好教他们说不出话来。你若为农官,一来可辅助县令处理县中一应事务,二来,农官升迁并不依靠我大雍科举,乃是另有一套制度,你当仔细研究背熟。至于身份文牒,朕自会帮你料理得当。若顾氏秀娘当真心怀社稷。朕于我这王宫美人岭。等上顾卿家两年。以观后效。”
孟仲垣一直与黄门宫女跪在赏心亭下,等候传召。然顾秀儿与圣上在那汉白玉栏杆附近,说了半天话,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忽听圣上朗声大笑,龙颜大悦,孟仲垣方松了口气,真还以为,秀儿是哪里得罪了圣上。
因着皇帝与大夏使臣阿史那还有约,是故孟、顾二人便没吃成这顿饭。黄门领着二人,一路从美人岭往五拱门走,一路上,孟仲垣都在小心靠近秀儿。低声道,“顾二姑娘,方才,方才圣上与你说什么了?”
自始至终,虽然与叔父商讨了两日。然他回答的结果令圣上不喜,便没在圣上跟前得脸。孟仲垣心里猫挠一样,十分好奇方才圣上与阿秀到底讲了什么?
秀儿目光一滞,低声道,“孟大人,回府再说。”
二人犹在雍王宫里,确实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孟仲垣自知失言,方团了袖子,再不言语,可那心中仍是惴惴,脚下便不看路。
走着走着,行至一片红色宫墙,这道路两边,是朱红宫墙,而通道较为狭窄,在那宫墙之上,有几个小门。黄门领着秀儿走在前头,孟仲垣因为心思重,反拖沓了脚步,走在秀儿身后三五步的地方。
顾秀儿正兀自走着,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女子声音,“哟,是哪个不长眼的!”
秀儿急忙回身去看,原是孟仲垣没注意,将一位紫衣贵人给撞倒在地。黄门脸色立时不好起来,跪倒在地,连连道,“贤妃娘娘恕罪,贤妃娘娘恕罪。”
孟仲垣撞倒的紫衣贵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圣眷正隆的贤妃娘娘。这女子生的极美,如娇花照水,眉目娇弱无比,明明瞧着三十出头的年纪,那孱弱神色,似十五六的少女一般。孟仲垣的心脏都吓得要跳出嗓子眼儿了,“贤妃娘娘恕罪,臣方才唐突了……”
这女子由着侍女搀扶起来,头上金步摇晃了晃,一双美眸瞪着孟仲垣,瞧见他脸上一块狰狞胎记,不知想起了什么,竟和颜悦色道,“无事,想来大人也不是故意的。”
自家主子这般好说话,还真叫左右侍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然主子有主子的想法,纵是奇怪,那贵人身畔的两名宫女也很快藏起了情绪,只心中感叹,这大人的运气真好,竟然碰上了自家主子心情好的时候。这一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待终于出了永清门,那领着孟、顾二人的黄门将二人送到车马旁边,正欲回身,却让秀儿给喊住了,“公公且慢。”
这黄门四五十岁年纪,于内务府中,也做到了正侍太监。
“不知,顾家姑娘唤杂家何事?”
秀儿遥见那执金吾离此地甚远,便不着痕迹的将一张银票塞到了黄门手中,这太监眉眼一垂,也没仔细瞧那银票,不过这桑皮纸一摸,便知道是全国最大的票号‘盛宝钱庄’的通兑银票。
“小小薄礼,请公公吃茶。”
既然收了好处,那黄门此刻可是比进宫的时候客气多了,“哪里,顾家姑娘得了圣上的脸,怕是以后,杂家还要在顾家姑娘手底下,讨生活。”
秀儿眨了眨眼,慧黠道,“公公,敢问方才那贵人,平素便是这般温柔好说话的?”
这太监见着秀儿不过问了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方宽了心,将银票藏在袖口,缓缓道,“方才那可是贤妃娘娘,宫人都是晓得,宁可得罪了十六公主,也切莫得罪贤妃娘娘。许是孟大人运气好,这娘娘今日也不知碰上了什么好事儿,心情好呢也没准儿。”
秀儿谢过太监,方与孟仲垣二人上了轿辇。
刚到孟府,孟固领着一众人等候在府门口,好似等待将军凯旋一般。众人行至主厅,秀儿坐在下首,终于喝到了一口茶水。方才美人岭,雍王宫中的事情历历在目,真似鬼门关前走回来的一般。
“仲垣,圣上可是……可是赞许你了?”
孟仲垣想了想,迟疑道,“圣上因着与阿史那使臣有要事相商,方遣了我二人回来。圣上并未嘉许我,只问了我一个问题。”
孟固急色道,“什么问题?”
“圣上问我,这危害百姓的社稷蠹虫,杀不杀得?”
九斤一众也在旁听着,这答案自然是要杀,然圣上明显话里有话,是借着这个问题,问孟仲垣,怎么应对吏治贪腐之风。
孟仲垣神色复杂的望向秀儿,只待她开口将自己心中疑虑解除,不然他两晚未眠,这一晚,恐又要难眠了。
此间孟家正厅里头,除孟固外,都是秀儿熟识的,九斤顾乐两个自是不必说,而孟仲垣阿星柳西三个,日后没准儿还要共事。顾秀儿想了想,又饮了口茶,方将圣上的旨意告诉了大伙儿,她面露难色,娓娓道,“圣上先是许我做他义女。”
众人听言,均是咋舌。然孟固却眉头攒起,“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秀儿伸了个懒腰,不置可否道,“我确实也没答应。想来,孟大人与我想的一般无二?”
孟仲垣是官场新手,听了这话,不禁疑惑道,“圣上义女,便是县主、郡主或是公主之尊,顾家姑娘,你……这不是傻透气了嚒?”
“我看是你傻透气了!”孟固愤愤道,“如今大夏使臣阿史那来京,你当他是来游山玩水的不成?”
顾秀儿当时也是让这义女给冲昏了头脑,若不是老乞丐临行提点,她真怕自己扛不住诱惑,就答应下来。不过因着见了大夏使臣阿史那一面,秀儿方能那么快就作出反应。
阿史那此次来京,是为党氏首领求娶大雍公主的。圣上有十六位公主,除却十六公主陈芳怡外,都已出嫁。而不光党氏部落,如今瞧着秦雍大战,必然要拉拢郑国、吴国甚或蛇岛栗氏,南蛮白氏等等,这能嫁人的公主早就不够了,亲王之女又金贵的很,待陈芳怡远嫁漠北之后,大雍皇室之中,有这高贵身份又能远嫁的皇亲,便不剩谁了。
因而若是顾秀儿与孟固所料不错,这是圣上想要假收义女为名,提升一些民间或是官员家眷的女子为皇女,待到需要和亲之时,方有人可用。
孟固为她捏了把汗,心道,这丫头虽然年纪幼小,倒真是机灵。而自家的侄子,耿直忠勇有余,狡猾机灵不足。
这皇家义女的事情便告一段落,秀儿不急不慢的说道,“我同圣上讲说,阿秀父亡母故,怕是命不好,担心折了圣上的福报。若是圣上看重阿秀,便让我与男子一般,考科举,入朝堂,为国效力。”
孟仲垣一颗悬着的心,又提溜起来了。
“圣上,可是许了?”
顾秀儿正欲答话,忽见孟府家仆将府门大开,三名黄门鱼贯而入而入,最末两人,还抬了个一口巨大箱笼。
孟固一愣,那领头的太监总管却是乐了,“杂家特来宣旨,孟大人,愣着作甚?赶紧出来接旨呀!”
第三章 御赐典农(一)
孟庆中听言,急忙领着屋内一众老小,移步前院儿,等候大内总管宣纸。那圣旨金漆箔文,乃是上好颍州织锦所制,周身绣有祥云图案,便是圣旨两端,也是黑犀牛角为柄,一派皇家华贵肃穆之气。
这太监眉发皆白,身形略胖,一身朱紫锦袍,上有仙鹤补子,足踏长靴,正是内务府总管周作海。
周公公咳嗽了两声,将那圣旨一展而开,朗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雍重农,以民为首。尔青州松阳府小童顾秀,坤仪毓秀,福慧双修,慧心妙舌,颖悟绝伦,才思敏捷。是宜赠尔为青州松阳府九品典农,任后,卿当谨遵朕意,锡之敕命于戏,体国经野荡平之,懋修和之实功,须报国守信,特褒嘉忠厚,以体朕意。钦哉。”
周公公宣完旨,见堂下众人均是吃惊神色,方微弯了身子,和蔼道,“顾大人,接旨吧。”
顾秀儿的头顶离那圣旨不过几尺的距离,然心中澎湃却如排山倒海一边袭来。原以为圣上于美人岭所言,有一半不过戏言,谁曾想,如今金漆御笔,将此事给落到了实处。
至于孟家叔侄,此刻已是惊骇不已,大雍自武烈帝时,史官安若华后,再无女子为官,莫要说顾秀儿是个女子,就算其以九岁稚龄为官,也是闻所未闻。然圣旨黄纸黑字的写的清清楚楚,御玺大印的印泥还是刚刚盖上的。
“这,这,这……”
孟固接连三个这,他睁眼瞧了瞧侄子孟仲垣,只见他也是一副惊讶神色,丝毫不逊于己,想来这为官一事,乃是皇上与顾秀儿私下里商量的。孟固转向顾秀儿,只觉此女虽平凡无奇,然胸有沟壑。腹内锦绣,假以时日,必成国之肱骨。
顾秀儿依旧跪在地上,双手高举过头,声音仍旧稚嫩,“臣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周公公眉眼和缓,“顾大人,这箱笼之中,乃是圣上许您的东西。”
秀儿一愣。在周公公的带领下。见着那黄门抬着的一口红木箱子。秀儿将信将疑的把箱笼打开,并无金银珠宝,而是一套折叠整齐的官服,这官服乃是绿色织锦。上有海马补子,旁边又有一顶乌纱小帽。
官服上头,搁着一本朱红文书,秀儿素手将那文书拿起来翻开,竟是一张新的良民证,生辰年月户头地址均是未变,唯独这名讳和性别变了。“顾秀,辛未年十月初三生人,男。大雍国青州府松阳县安乐镇顾村……”
“圣上还有口谕,望今日这院子里的诸君听好,这旨意乃是圣上密旨,万万不得透露给旁人知晓。”周公公望向一旁呆若木鸡的孟固,“尤其是孟大人。当晓得此事厉害。”
“自是,本官晓得。”
要说圣上看上了哪个年轻举子,随便派遣到何处都挑不出来一个错儿,然而顾秀儿却是个女子,而农官又是非一般的官员。
大雍农官分为四等,自下往上依次是,九品典农,于一县之中,仅次于知县地位,而九品之后,却不是八品,而是七品隶农,地位高于知县,执掌三县至五县农事;七品之上,乃是五品掌农,地位略低于郡守而高于州府其他文官,执掌州府农事;五品之上,则是三品弘农,地位高于州府长官,乃是国家农部的二把手,至于这一把手,则是范姜夫人他爹范姜凌曾经的位置,一品司农,位列九卿之中。
九卿之中,司农尤其位在前列,可谓朝廷肱骨无疑。自古民以食为天,无论是春耕秋收,还是两漕盐运,但凡与百姓生计相关的,农官都可以协理。
农官虽为实缺,然升迁非常困难,若身后有靠山,又政绩突出的,混上三五十年,能熬到五品弘农已是极为不错了。至于范姜凌那样的司农之位,则纯粹是天意使然,可遇而不可求。农官并非经由科举考试而来,乃是州府农业部门的长官,亲自从表现良好的官员中挑选出来。一般情况下,若想升迁,除非你的顶头上司升迁了,否则,农官若想出头,非得看造化天意。
圣上安排这个职位给顾秀儿,倒是合适的。一来九品典农乃是县里的二把手,有实权在手,二来,秀儿这个缺儿是个不经由科举考查而是直接选拔升迁的,便少了她与其他官员碰头的机会,也不容易出岔子。三来,这委实是朝廷正式编制里头,有品阶的官儿里头,最小的官了,不论这被皇上任命的人是个什么出身,非议也不会太多。
确实如他所料,这圣旨下去,除了少数几人心潮澎湃之外,其余人等,均是只道圣上看中了一位聪敏小童,随意封赏了个九品农官,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雍王宫,吟月殿。
一美貌青年女子斜倚在榻上,她生的眉清目秀,粉腮含春。吟月殿中,因着圣上烛火令,熄了灯火,只留一盏夜明珠照明,珠光温润莹泽,似有流光泛于其上,华彩尽现。
贤妃娘娘柳若絮微闭双目,任由心腹丫头给她按摩脚踝,方才大红门让孟仲垣冲撞的那一下子,由在作痛。
“哎呦,轻点儿!”
柳贤妃凝视着贵妃榻前立着的青年男子,这人穿着太监朱紫宫袍,然身形高大魁梧,一张面容也是刚毅无比。显见的,是个成年男子装扮而成的。如今已然入夜,要是不装扮成宫人,他也进不来后宫之中。
“姑妈。”
这男子声音温润清朗,一声姑妈出口,柳贤妃微微坐起了身子,一双白嫩手指往自己踝上伤处按揉了两下,她嘴角轻扯,“归元,你先行坐下。”
柳归元应声坐在身畔梨木凳子上,明珠光泽晦暗,他一张俊脸,也显得忽明忽暗,然他眉头紧锁,却是不争的事实。
“圣上于御花园中,召见了那孟、顾二人,姑妈,父亲遣我来问,如今,要如何是好啊?”
这美貌女子露出个春风无限的妩媚笑容来,然她眸中冰冷无比,全无笑意,只因红唇抬起的绝妙弧度,方看着似笑一般。
她信手拈来身畔一只玉如意,雪白双臂环绕着如意,似对情郎一般,低声呢喃道,“归元,姑妈这如意……玉质剔透,水头也足。可终是寻常玩意,哪里比得上梅妃姐姐的琅嬛玉壁……”
柳归元听言,心下一滞,这姑妈,虽说生的娇弱美艳,然着实贪心了些,自家衢州那些田地商铺每年的进项,还不如她吟月殿里一只如意的价钱,然这回有事儿求她,柳归元思忖片刻,方小心道,“前日里,衢州的矿工在英山挖出一块绝世美玉,侄儿正寻思着,将之雕琢了,给姑妈把玩。”
柳若絮听言,眉眼方捎带了笑意,对身畔侍女盈盈道,“明日传旨,将孟大人请来。”
柳归元眉头一攒,正色道,“姑妈莫非想在王城里头……”他伸手往脖颈处划拉了一下,“此举恐是不妥吧……”
“无事,十六丫头性子粗鲁莽撞,做我柳家的刀,倒真是抬举她了。”
柳归元眼珠子骨碌一转,心思一转,便附和道,“姑妈好计策。”
西京,质子府。
灯油如豆,嬴楚伸手将书房的窗尽数推开,虽然屋外寒风烈烈,但空气清新,这原本憋闷的书房,方有了一丝活气。
“回禀公子,今日圣上宣召孟仲垣进宫面圣。这之后,孟府便由大内总管周作海,亲自去宣了旨意。将一位年仅九岁的青州小童,御赐亲提了九品典农。”
说话的人,一身黑衣,两双眼睛灿若星子,语速颇快。
嬴楚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他嗓音如山泉酿酒,甘洌醇厚,“九品典农?”
将夜拱手道,“据咱们的探子来报,确是九品典农,于松阳赴任。”
“去信秦凡,让他先留青州,若那典农上任,喊他亲去探探虚实。”
“末将遵命。”
雍王宫,长乐殿。
周作海使了个眼色,那内务府的小太监也知趣退下,一张黄花梨托盘上的后妃名牌,一个也没翻。龙体违和,周作海微躬着身子,体恤道,“圣上,已经二更天了。”
雍帝陈堂仍兀自批阅奏折,凡事但求亲力亲为。然纵是他豁出老命,没看过的奏折还是有一人多高。
“周作海,昨日里你去那孟府宣纸,一切都办的妥当?”
“回禀皇上,奴才带去的两位,都是奴才的心腹,皇上放心,这事儿,半点风声都不会走漏。那新的良民证,也交给了顾大人。”
“顾秀二人所举之事,你知道,这幕后之人是何方神圣吗?”
“回禀圣上,隆恩浩荡,不管是哪路的妖魔,终是不会厉害过您这真龙天子的。”
陈堂闻言,将手中文书狠狠往地下一摔,颦眉道,“这妖魔可是厉害的很!”
周作海慌忙跪下,大呼圣上保重龙体,切莫动怒,待余光扫到那落在地上的机密文书之时,面上先是惶惑,再是惊讶神色,斗转间,十分古怪可笑。
御赐农官一事,尚未传将出去,然而这天边日头正要破晓而出,待到东方既白的时辰,顾秀这个化名,便如蝴蝶振翅,给这积腐成溃的大雍政坛乃至整片中土大陆,带来一股新鲜飓风。
ps:
新鲜出炉的更新啊,走过路过莫要错过啊~
第四章 御赐典农(二)
人间四月芳菲尽。
次日一早,顾秀儿还未睡醒,她与范姜夫人居在一屋,范姜夫人睡在卧房里头,她就睡在外间的小塌上。因着是四月,天气回暖,盖上一床棉被,即使不生火炉,也足够暖和了。
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顾秀儿凝神听了半晌,见天色已然大亮,忽的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碎碎念道,“说是睡上三个时辰,如今太阳都要晒腚了!”
昨日临睡前与九斤顾乐商量过,今日要去德胜班瞧瞧曲老板项荷他们,若是再过一会子功夫,到了下晌夜里,那德胜班自然要开门唱戏,那时候,还哪里有功夫招呼他们。
待顾秀儿穿戴整齐,外头传来了九斤的声音,“阿秀,阿秀起了吗?”
秀儿净了脸,急忙将绣鞋趿拉在脚上,“马上,马上就来!”
九斤应了声,与顾乐在门外等候起来,须臾,这房门突然开了,秀儿一身藕色棉麻衣裙,外罩缎子小袄,收拾的利索干净,胳膊肘上,还挎着个竹篮,竹篮罩了一层红布,让人看不清楚,里头放了些什么。
秀儿吩咐春笙好生照看范姜夫人,便与顾乐、九斤两个,上了马车,往项荷所说的如意巷进发。
因着周作海公公的嘱咐,昨日圣旨的内容,知道的几人,便心照不宣,纵是九斤心里猫挠似的想问问秀儿在宫中的情形,仍是憋住了,一张滚圆胖脸憋得有些发红,见她一副没睡醒的模样,便问道,“阿秀,你这篮子里装的什么?”
秀儿闻言,将那红布掀开了。
竹篮里头放着一篮子新鲜乌鸡蛋,一个个雪白雪白的,还有一袋子红糖。顾乐看着就稀罕,“二姐,这是乌骨鸡蛋吧?”
秀儿点了点头,把鸡蛋旁边的一小盅参汤开了盖子,放到九斤顾乐鼻前,让二子嗅了嗅。
这参汤是乌骨鸡汤,加了枸杞子,红枣,黄芪,桂圆等等。昨日下晌便吩咐厨房炖了。就是留待今日去看飞凤要带上的。
“真香……”
二子连连称赞。一碗清亮的鸡汤放在个陶瓷小盅里头,上头一层油花衬着鲜红的枸杞子等食材,瞧着便让人食指大动。京畿物价贵,这一篮子乌鸡蛋加上一盅乌鸡汤。便要了秀儿六两银子。加之先前给范姜夫人买香的银子,以及给那黄门的一张十两银票,拢共因着卖刨丝器得的二百两银子,她取了一半做盘缠,如今只剩五十四两了。
若是这般花用下去,岂不是要沿路乞讨回青州?那倒真是称得上老乞丐的徒弟,小乞丐的师妹。
马车犹在缓缓行驶,那乌鸡汤随着马车震荡也微微晃了两下,几滴鸡汤便被颠簸了出来。眼看就要落在地上。然斗转间,只见九斤一个鹞子翻身,将那几滴鸡汤稳稳的接在了嘴里,末梢,还不忘带上一句。“这鸡汤滋味甚好,就是淡了些,阿秀,你莫不是忘了放盐?”
秀儿惊诧的望着他,忙用盖子把小盅盖紧。“这乌鸡汤是给妇道人家吃食的,你抢的这么起劲作甚?”
顾乐噗嗤一乐,揶揄道,“俺瞧九斤哥做九姑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呢。”
二子你来我往,没过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如意巷第三户人家。
三子立在门前,顾乐上前一步,抓住门环,扣了两声。
许久,方听见里头传来人声,脚步声,“这谁啊!大清早扰我老黄睡觉?!”
这老黄三子都认得,乃是德胜班唱老生的,三子面面相觑,等着老黄开门。
门咯吱一声开了,来人是个年过半百的佝偻老头,干瘦干瘦的,一双眼睛倒是清亮,他仔细盯着三子瞧了一圈,方恍然大悟道,“你们……这……莫不是顾家的?!”
顾乐上前一步,“黄叔!”
老黄方将这泥娃娃认了出来,赶忙把几人往院儿里请。招呼之后,便连连喊着,“我去叫他们出来。”
秀儿点头谢过,将篮子放在桌上,打量起这小小的四合院儿来。院子不大,看着是三进三出的规格。院儿里种了一颗桃花树,如今人间四月,西京因着天热的晚,桃花方才盛开。一株桃花树开的正旺,密密麻麻尽是粉色的鲜花。
也不知这小院儿是曲老板买下的,还是租下的。如意巷也算西京城中的繁华地段儿,便如九斤所说,这么屁大点儿的地方,也比其他州府的省城贵的几倍不止。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老黄便带着几人过来了。顾秀儿一行,是从如意巷后门进来的,而如意巷前门,则是德胜班的戏台,原来前头院儿里,有个敞亮的地方,下晌或是晚上支起戏台子唱戏,而夜里,一众人等,便宿在后院儿。
曲老板方才正是在前院儿带着几个刚收的弟子练功,梨园子弟,唱念做打,都是实打实的真功夫,半点懈怠不得。
项荷身着白衣,两腮涂了一点脂粉,来人仅是曲老板和项荷,并不见飞凤的影子,顾秀儿朝二人身后望了望,也没见着飞凤。
曲老板面容儒雅俊俏,却有些憔悴,若不是年轻时唱戏受了重伤,如今必然也是极红的小生。
“顾二姑娘,你们恁的这么快就来京城了?”
秀儿将这事情的大致经过与曲鹏飞说了一遍,然而那进宫面圣的桥段却让她掐了过去。
“如此说来,顾二姑娘倒是借了那松阳知县孟大人的东风。”
秀儿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顾乐在一旁跟九斤吃着人家招呼客人的花生瓜子,见秀儿跟曲鹏飞客气了半天,方打岔道,“项荷姐姐,我二姐给飞凤姐姐带了好些好吃的,怎么不见她人?”
项荷面容尴尬,曲老板也是变了脸色。这二人的古怪神情,秀儿尽收眼底。曲鹏飞快走几步,将秀儿带来的东西一一看过,似不解道,“顾二姑娘。这些给女子做月子的吃食,你带来给飞凤作甚?!”
这语气中,颇有怨怼。
秀儿倒是看不明白了,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瞪着项荷,项荷支支吾吾了半天,却是顺着曲鹏飞的话头儿接了下去,“是啊,阿秀,你带些给女人做小月子的吃食来,传将出去。要飞凤如何做人?!”
顾秀儿瞧着这二人好似编排好的一般。项荷也一副从来没跟她说过那些话的模样。不禁抿唇笑了笑,“如此,倒是我疏忽了,因着借住在孟大人叔父大理寺卿孟固大人府上。他府里的杨妈妈拿出的这些好东西,给我一位朋友的,可那朋友身染恶疾,不能食用太荤腥的东西,我便做主,把这些好东西给飞凤你们带来了,按着陆大夫的说法,乌骨鸡不光是给女人做月子的,便是你们吃了。那每月月事来的时候,也会舒服一些。”
听了秀儿的委婉说法,这二人方缓了脸色。曲老板便低声吩咐道,“项荷,你将此物给飞凤送去。”
秀儿见仍是瞧不着飞凤。不禁疑惑道,“不如我们给飞凤送去,我也好久没见着她了!”
谁知,听了这话,曲鹏飞却是面容一变,“不可!”
“缘何不可?”说话的是九斤,“俺就不明白了,尔等不过是来了西京,怎的,便不认得我们这些青州的穷亲戚了!?”
曲老板知道九斤武艺高强,便劝慰道,“并非如此,飞凤这几日得了重病,正在屋里休养,我担心她,将病气过给你们。”
自始至终,这二人遮遮掩掩的,便让顾秀儿心中生了好大的疑问。当曲鹏飞说到这里,她方冷了脸,直白道,“曲老板,何须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等为何前来,又因何带了这些补养品,你会不知?你若不当阿秀是个朋友,那我们出了这门,便从此分道扬镳,出了麻烦,你可再别寻我。”
曲鹏飞眼珠子转了转,似在寻思。
项荷扯了扯他衣角,小声道,“老板,阿秀他们也不是外人,如今,多个人,便多份力。再说……”
曲老板神色复杂的望向项荷,忽然顿悟道,“你……你这碎嘴的丫头,莫不是把那事儿跟人家说了?!”
曲老板一拍大腿,一副破罐破摔的形容,他蹲踞在桃花树下,将事情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
原来,他前日里去那抚远候府上,寻辜少恒的下落,不光没寻到人,反被打了出来。而夜里德胜班散场之后,突然涌入了一伙子黑衣人,这黑衣人二货不说,制住了德胜班的青壮劳力,寻到飞凤之后,硬是给她灌下了一碗药汁。
药汁甫入腹中,不过片刻功夫,飞凤便小产了。那鲜红血液从腿根缓缓流下,将青白的裙子尽数染红。德胜班众人显然都吓坏了,曲老板不顾危险,上前拦阻那黑衣人,怎奈,这些人都是武功高手。他们撂下一句话,让德胜班五日之内滚出京城,而飞凤一事,不得让任何人知晓,如若不然,便血洗德胜班。
曲鹏飞深知这京里的豪门大户不是他们小小一个戏班子能够吃罪的起的,这不,正盘算着将小院儿盘出去,收拾了盘缠,到别处去讨生活。而飞凤,因着那药汁药效太强,她失血过多,又不敢请大夫,便由戏班子里平常治跌打损伤的周妈妈,在医治,却仍昏迷不醒,眼看着,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
曲鹏飞不敢将事情说破,是担心连累了秀儿,然他没料到,项荷早已把这事儿与秀儿交代过了。如此一看,倒是平白耍了一回子心眼儿。项荷跟着曲老板的叙说,竟嘤嘤哭了起来,曲老板也红了眼圈儿,那黑衣人的交代,便在大后日天亮以后,若德胜班还在京城,那戏班子里上下数十条人命,恐都要遭殃。
“这是造了什么孽!我打小儿将你们姐妹带大!都说京里贵人多,切莫去想那不该咱的东西!”
顾秀儿瞧着曲鹏飞一副欲崩溃的面容,一张俊俏儒雅的面庞,也老了十岁一般,额间须发,隐有苍白发丝。她微微动容,开口道,“九斤,你先去孟府,把陆大夫请来。小六子,你把曲老板扶起来。”
曲鹏飞满脸颓唐,辛苦经营的德胜班,正要赶超京城彩云社,却在这当口儿,惹了那惹不起的人,眼看要毁于一旦。他绝望的瞧着秀儿,嘴唇颤抖,却兀自说着,“阿秀快走,莫要牵连了你们。”
秀儿绕着大桃花树转了三圈,计上心头,愤愤道,“我倒要瞧瞧,这世间会否有个乾坤正道了?!”
第五章 戏子谜案(一)
“顾二姑娘,那抚远候柳家,咱们开罪不起,往日里我们戏班子唱那出‘铜壶案’的时候,是因着司徒大人与那刘家,不是个狠角色,如今看来,这抚远候家,乃京中权贵,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切莫引火烧身,这事儿也是飞凤不对,我早劝过她的……”
曲鹏飞一副‘认栽’的模样,顾秀儿心中正自有思量,众人这般等着,九斤脚程快,没过一会儿,便将陆大夫请了过来。
“这,大夫……”
曲鹏飞担心这是京里的大夫,方尴尬道,“若是让那柳家知道了……”
“曲老板莫要担心,这是我们打青州带来的大夫,快让他给飞凤看看,切莫出了人命才好。”
听见这话,曲鹏飞也担心飞凤,便领着一行人,往小院儿深处的厢房走去。飞凤原先是娇美可人的少女,然因着这次意外,容貌损了五分,身子有些发福,而一张芙蓉粉面,也有些发青发黄。
陆大夫略一诊脉,正色道,“若是再迟个把时辰,你们便拿张草席将这姑娘埋了吧。”
陆植一面骂曲鹏飞,一面龙飞凤舞的写药方,将这药方交给项荷之后,吩咐道,“赶快抓药,三碗水煎成一碗水。”
陆植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于飞凤身上几处穴位扎了进去,“我先为她把内血封住,用药之后,若是能熬过今晚,便无大碍了。”
一行人从房中退出,独留下戏班的徐妈妈与陆植照看飞凤。曲鹏飞让陆植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心里也有些憋屈,然他听了顾秀儿的话,惊讶的不能自已。
“曲老板这是上了人家的套儿。”
“阿秀何出此言?”
顾秀儿偏移臻首,与九斤附耳叨咕了几句,九斤便一溜烟儿的出了院儿门,去打听事情了。
“若是那些黑衣人有杀你们的心,前个夜里便将你们杀了了事,怎会给你所谓的五日之期?”
曲鹏飞听秀儿所言有理。不觉听进了心里去。
“如今天子脚下,你们在这西京城中,便是最最安全的,若是出了城,才叫不安全!这些人好狠毒的心思,他们将飞凤弄得这副样子,就是拿捏住了你们不敢给她请大夫的心思,到时候飞凤一尸两命,全是你德胜班的责任,与那朱门中的辜少恒可能扯上半点干系?而你们听从他们的话。离开西京天子脚下的保护圈。他们于那荒郊野外将你们打杀了。乔作强盗所为,又无人知道你们是因何牵离西京的,真是冤都无处诉。”
听到这儿,曲鹏飞心里画了魂儿。顿觉秀儿分析的极对。恍然大悟道,“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幸得阿秀在此,不然,我德胜班上下数十人命,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他不仁我不义,如今抚远候府如此急三火四的要除掉飞凤,必然是飞凤牵连了他们的利益。而飞凤只要还活着,那辜少恒便抵赖不了。依我看。如今辰时刚过,巳时未到,趁着百官犹在朝议,不如,咱们于那永清门外。去告御状!”
曲鹏飞本就哆嗦的不行,听见告御状几个字,更是吓得如抖塞。秀儿劝道,“若是现下去告御状,满朝文武面前,抚远候府便再动不得你们!”
“顾二姑娘,你容我想想。”
……
……
秀儿美目一转,不再言语,众人均是沉默,等着飞凤醒来。这一坐,便是一整天,直到错过了朝议的时辰,九斤又往返了好几次。
直到孟仲垣循着路来寻这几人,飞凤也是没有醒过来。
陆植叹着气从房中出来,摇头道,“老夫尽力了,然就医太晚……这丫头……唉……”
孟仲垣不明所以,不解道,“大夫,你这是,谁病了?”
项荷却已经嚎啕大哭,飞凤与她是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姐妹,“飞凤……飞凤!老板,您可得给飞凤做主啊!”
曲鹏飞缩在角落里头,面容僵硬,这一整天,他就这样缩在角落里头。飞凤与项荷两个,虽说不是他亲生,然确是他一手拉拔大的。不久前,飞凤还活蹦乱跳的同他说,“老板,若是阿凤日后富贵了,必要接你到府中享福。”
“老板养育之恩,于阿凤项荷来说,就如爹爹一样呢。”
如此一个花样年华的少女,便因着那权贵草菅人命,死的如此不堪。曲鹏飞眼睛发红,咬牙道,“老黄,你且将大家都叫到这儿来!”
德胜班上下,算上厨子长工,共三十三人。秀儿在一旁冷眼瞧着,孟仲垣不明所以,也立在一侧。
“大伙儿听好了,老曲一辈子身在梨园,逢人便笑,赚的是血汗辛苦钱。来这京城半年,咱们班子刨去成本,共得五千六百两。大伙儿听好了,如今老曲将这钱财散给你们,你们大可做些小本买卖,或凭着这笔遣散银子,也可勉强糊口,度过一生,老曲如今要拿这条贱命与那京中权贵斗上一斗,不想连累大伙儿,账房支了银子后,你们永不要回来!”
德胜班众人均是静默,片刻后,传来阵阵哭声。有几个武生当下道,“班主待我们如父母,如今德胜班大难临头,焉有逃跑的道理?我等,愿与班主共存亡。”
孟仲垣在一侧,有些感慨,“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本官瞧着,这世间有些人,有些事儿,还真不能一概而论。顾二姑娘……”
这些人感慨一番之后,犹有几人,要求支了银子出去,曲老板处理过一应事务之后,已是月上中天。他缓缓回首,“顾二姑娘,如今均已处置妥当,望顾二姑娘献策,我等下一步,当如何是好?”
秀儿见方才乌泱泱的数十人立在院儿里,如今走的走,留的留,剩下的不过十二人。这十二人里,刨去项荷、曲鹏飞、飞凤,便只剩九人,以老黄为首,他底下的三个武生,两名小生,均是留下了。再有三人,便是班子里待得许久的一名徐妈妈和两个长工。
“曲老板可知,那抚远候府这般急着除去你们,是何故?”秀儿斟酌一番,徐徐道,“九斤下晌去打听过,那抚远候府,为辜少恒说的一户好亲家,乃是长治王陈回府上,庶出的小姐,陈筠。”
要说以辜少恒的身份,别管他多有钱,也是够不上这王府庶女的。然而,长治王陈回,乃是当今圣上的叔父,而这位陈筠小姐,已是年逾四十的‘老姑娘’。
即便如此,想要迎娶王府贵女,也要家世清白,品貌俱佳的公子。而这辜少恒流连花丛甚久,深谙男女之事,加之一张面容生的也算俊俏倜傥,于元宵赏灯之时,顺手勾搭了这徐娘半老的芳筠小姐。此后,柳家人得了消息,便处处提点他,要攀上这户亲家,虽说陈筠年纪大了,品貌也不出众,然她娘家可是陈姓王侯,必须拿下。长治王陈回见女儿嫁不出去,眼瞅着其他子女都为父为母了,于是厚着脸皮,做主请圣上赐婚。
圣上见自己这位叔父从未开口求过人,此番为了个云英未嫁的堂姐求到了自己跟前,方许了这门婚事,且擢升陈筠为和顺嘉仪县主。柳家人更是将往日不放在眼里的辜少恒捧到了天上去,而与王府联姻,势在必得,万万不能让飞凤的事情,搅合了他抚远候府的清誉,毁了这门婚事。
按着秀儿的吩咐,曲鹏飞明日五更天一到,当跪在永清门前,告御状。这状纸必然要写的惊心动魄一些,顾秀儿瞧了瞧孟仲垣,“孟大人可愿助我等一臂之力?”
天方鱼肚白,雍王宫外,永清门旁。等候的文武百官已是排好了队,等候上朝。这些大臣,五更天便候在此处了。身着靛青至朱紫的官袍,原先没有排队的时候,还三三五五聚成小团,互相寒暄客气。
孟仲垣的叔父孟固也在其中,他早起未见自己侄儿,已是十分奇怪,听管家所言,昨日里表少爷与顾秀儿等人便没回来,更是心下惴惴。孟固望向天边隐约要升起的朝阳,心里总觉得要有事儿发生。
锣鼓声一起,朝官陆续而入。大雍每次辰时上朝,巳时退朝回府。而早朝与否,则由皇帝内定,头天晚上告知四品以上大臣,在逐级通传。近日里,因着北方战事吃紧,刘柳二州又遭受洪灾,皇帝几乎每日都要早朝,聆讯朝臣。
百官自永清门鱼贯而入,因天还没有亮透,前头犹有黄门掌灯。而途中咳嗽放屁或是有其他行为的官员,均要被记录在案,留待拷问。百官登上九十九级台阶,于启明殿下,恭候圣驾。
今日早朝,仍是揪着谈了好几日的刘柳二州治灾策略,几番商讨下来,仍是无甚进度。朝官庸碌,帝王无才。皇帝凝眉,一手捏了捏睛明穴,于龙椅之上,俯视群臣。
……
……
掌事太监正喊着,“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忽听一阵锣鼓喧天,这永清门外,设一太平鼓。乃是为了百姓告御状所用,太平鼓一敲,必得是天大冤屈,如若不然,一经查处,可是要犯欺君罔上的罪名。
孟固正欲回身往外走,忽听得永清门外,这喧天锣鼓,他心中震了一震,直觉此事,与自家侄子和那顾大人夜不归宿有关。
百官屏息,只见一名宫门外执金吾匆匆跑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禀报道,“回禀圣上,永清门外,有……有人击鼓鸣冤!”
第六章 戏子谜案(二)
太平鼓材质特殊,鼓声喧噪震天,而雍王宫恰好建在一天然山岭之上。雍岭便形成一道巨大天然屏障,将那鼓声重又传了回来,来回激荡之间,大雍皇帝只觉自己坐下龙椅都跟着晃了一晃。
鼓声戛然而止,百官侧目,纷纷望向永清门外,那两名执金吾夹带进来的男子,这人一身锦袍,相貌堂堂,然容色憔悴,双目通红。在场的多是权贵要员,有不少请过德胜班来府里唱戏,自然认得这男子,正是京中正红的德胜班班主,曲鹏飞。
朝臣之中,由有一人,身材魁梧高大,却是少年模样。这少年身着四品武官官袍,眉毛浓黑,五官生的刚毅正气,少年见了曲鹏飞,脱口道,“你不是……德胜班的曲老板?!”
少年身畔中年男子听言,眉头一皱,冷声道,“真儿,休要胡闹。”
这二人乃是镇国公府世子屠志均与其子屠真。
不久前,镇国公世子妃寿筵,正是请了德胜班来府里唱戏。屠真虽是莽夫一个,却极爱听戏,因故与曲鹏飞多说了几句话,便识得他的样貌。
两名执金吾身材高大,几乎是把曲鹏飞夹着带到圣上面前,一上那九十九级台阶,便将曲鹏飞撂倒,曲鹏飞连带在地上滚了几圈,立时跪在当下,叩首道,“草民曲鹏飞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陈堂本欲离朝,却不料那数十年未响过的太平鼓竟然响了。他整顿容色,威严道,“曲鹏飞,你击鼓鸣冤,所为何事?!”
曲鹏飞躬身跪在地上,膝下疼痛,他咬紧牙关,想到自小养大的飞凤因故惨死,便狠狠道。“草民状告抚远候府草菅人命,望圣上明察。”
抚远候府并未来人,因着老侯爷柳东海年事已高,便免了他入朝觐见的虚礼。这一方面是体恤朝臣,一方面表明,圣上无意将抚远候的勋爵传与柳家后人。
可长治王陈回却是在场,他听见与亲家柳家有关,老脸不禁有些挂不住,却也不会立时当面出言,只待那曲鹏飞的下文如何。
一时寂静无声。曲鹏飞心下一狠。反正也是来送死的。便做个全套。他是戏子出身,演戏的本事浑然天成,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状纸,上头白底红字。声泪俱下道,“圣上明鉴,此乃青州府松阳县知县孟仲垣大人为草民所书状纸。此事来龙去脉,均在其上。”
皇帝陈堂使了个眼色,身畔周作海便拾级而下,将状纸取来,给圣上看。孟固一听见青州府松阳县知县,险些没有两眼一黑,晕厥过去。
状纸一展。一股子扑鼻血腥之气便传了过来,陈堂略一皱眉,沉声问道,“你这状纸,莫不是血书写成?”
曲鹏飞连连叩首。“回禀圣上,此乃我德胜班上下十二人鲜血所书,望圣上明察。”
百官偷偷望向皇帝脸色,只见他颜色变化微妙,然而,三公九卿在列,四品朝官以上,都是老臣,自是从那细微的变化中,捕捉到,皇帝震怒了。
“好一个抚远候柳家,好大的胆子……”
百官纷纷侧首,心道,这抚远候家,怕是要惹上麻烦了。
……
雍王宫,吟月殿。
贤妃娘娘柳若絮本在睡梦之中,也听到了那喧天锣鼓,传唤来侍婢问起此事,方知有人在外头告起了御状。
她昨日里本想借着十六公主的名头杀了那孟仲垣,却不料,派去请人的手下,找遍了孟府上下,只道孟仲垣下晌便出府了,一宿都没有回来。如此只好先行作罢。
柳若絮心里不安,唤来侍婢奉茶,一口人参茶方一入口,忽然有人来报,来人是周作海手底下的小太监之一,贤妃眉目一动,讽刺道,“小徳子,你跑行的这样快,是要作甚?!”
小德子屈身跪下,猛磕头道,“回禀娘娘,不好了!永清门外有人敲了太平鼓,状告,状告抚远候府欺上瞒下,草菅人命!”
“啪擦”,这上好的琉璃茶盏霎时掉在地上,碎成了几半。
……
早朝圣上怒极,当即宣大司寇龙允,大理寺卿孟庆中,刑部尚书裴尚贤等十三人入太极殿议事。百官退朝之后,这告御状一事,便不胫而走,不多时,整个西京城便都知晓,今晨有个不怕死的戏班老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血书一封,状告抚远候柳家伤天害理,草菅人命。
顾秀儿等人,在永清门外青龙街上的日升酒楼,辟了一处雅间,此处能望见永清门百官出入,也等着曲老板的消息。
按着秀儿的筹谋,那状纸上并未强调辜少恒如何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这等戏码,哪值得呈到御前。假孟仲垣之笔,将柳归元私自回京,且柳家私自调用衢州营兵马一事,呈在了状纸之上。
辜少恒与飞凤之间,飞凤自身多少有些责任。然柳家私自调用衢州营兵马,还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这便是触了龙须,任他有几条命,也不够抵的。
早先进宫面圣之时,若是孟仲垣将此事禀报圣上,顾忌着孟仲垣与柳家的身份,圣上未必会当真。然而如今,柳家一时失手,在处理辜少恒与飞凤的事情上,私自动用了那衢州营兵马。顾秀儿尚未上任,她深思熟虑,方觉得孟仲垣是最适合揭露此事的人,一来,若是孟仲垣出头,大理寺卿孟固乃至整个西京的江州孟家,都要站在飞凤这边。二来,若圣上仔细探查,便知,这德胜班乃是自青州松阳县来京的,德胜班与孟仲垣是熟识,假他之手,将此事和盘托出,再恰当不过。
至于圣上如何想的,要如何做,那只能看天意造化。
如意巷,德胜班。
徐妈妈见飞凤醒了,又给她喂了几口鸡汤。飞凤自鬼门关回来,捡了条命。
昨日本来情况危在旦夕,然陆植到底是杏林好手。几针下去,若是不继续流血,倒是保住了一条命。
飞凤双眼无神,由徐妈妈扶起来,小心靠在床上。徐妈妈也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年轻丫头,难免不懂事些,哪里承受得住,那富家公子奉上的锦衣玉食,落得这么个样子,以后该懂事一些了。
“你这丫头,班主为了你……今晨去永清门告御状了!”
飞凤心中一滞,双目含泪,正要哭泣,这房门却忽然大开。
外头的武生让人挟制住,不能动弹。徐妈妈见状,像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飞凤身前,双臂展开,喝道,“你们是谁!?”
来人均是身着墨色锦袍的人,几位武功高强的人迅速将门外两名武生及徐妈妈制住,待将徐妈妈拖出去后。
这逼仄狭小的屋子,进来个头戴面纱的青年女子。
飞凤一双大眼,受惊过度得望向那头戴面纱的女子。她一身素服,身畔跟着个丫鬟,女子一双美目打量着房中摆设,开口道,“你便是飞凤?”
她声音甜软,却隐隐有股子浑然天成的尖锐厉害。飞凤无神的点了点头。女子轻笑一声,“我瞧着倒是个伶俐丫头。”
女子向前走动两步,坐在飞凤身畔,声音温柔,然眼睛里的嫌恶之色,却是难以掩盖。
她一抬手,想要将屋内的中药气味并血腥气味去掉一点。
“丫头,你与少恒不过少年意气,他如今正要娶了那长治王府的贵人做妻,从此便脱离商籍,你不助他,也不能害他呀。”
飞凤美目一顿,迟疑道,“你是……”
女子娇笑着掩过这一话题,“日后,若是少恒飞黄腾达了,姐姐许你侧室之位,你看如何?他心里也是喜爱你的,然那长治王府的贵女下嫁,谁能抗拒?日后他们夫妻相处好了,你再入府做他侧室,你也晓得,梨园女子,便是嫁人,也未必能有个体面的身份地位。”
飞凤低着头,女子以为说动了她,继续道,“再者说,那和顺嘉怡县主,如今都四十六了,你瞧她还能风光几年?日后,那府里头,上上下下,还不是听你的?”她一手抚了抚飞凤,安抚道,“听姐姐的,你这事儿若是捅了出去,日后可休想要嫁人了。若是有人提起来此事,你便否认便是。”
女子看飞凤一直垂首,狠了狠心,将腕子上一双老坑冰种的翡翠镯子摘了下来,挂在飞凤一双瘦的枯干的腕子上,瞧着极不和谐,“姐姐见了你,心里喜欢的不行,妹妹伶俐美貌,这镯子,便给你带着,瞧瞧,妹妹多衬这镯子!妹妹若是做了少恒侧室,有那长治王府荫蔽,日后,别说姐姐这样的镯子,便是那东海海底的万年鲛珠或是颍州千金一匹的美人泪,妹妹也寻常使用。”
这女子极会说话,一张巧舌如簧。飞凤见那镯子在自个儿腕子上,衬得皮肤雪白,心中难免忆起了往日纸醉金迷的时光,不禁点了点头。
那女子笑道,“好好好,这才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姐姐真没看错你。妹子,你万万记得,若是有人问起此事,你只当否认便好。”
第七章 戏子谜案(三)
蒙面女子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副极其满意的模样。
“妹妹倒是识大体的。”
飞凤杏眼含泪,怔怔得望着女子,苍白的唇吻翕辟,瑟缩道,“夫人,”她瞧女子梳着夫人发髻,“夫人可是,少恒的姐姐。”
惊讶神色从蒙面女子脸上一瞬即逝,她拢了拢衣衫,答道,“这……妹妹就无须知道了,你只要记得,少恒心里有你,然那长治王府是何等的高门大户,和顺嘉仪县主又岂是少恒能拒绝的。妹妹万万莫要与那奸人一同,误了少恒的前程。”
飞凤略偏臻首,点了点头。须臾间,只听房门开阖之声,徐妈妈被外间武士松了钳制,赶忙奔赴进屋,瞧飞凤仍是好端端坐在那里,不由关心道,“方才那婆娘可是为难姑娘了?”
飞凤摇摇头,想了想,“无事,不过……是以前喜爱听我唱戏的一位夫人,今次特来看看我。”
徐妈妈不疑有他,然那一群人的举止做派,却让人有些不适,“纵是如此,好好说便好了,怎的一副要将咱们打杀了的模样?”
飞凤打断了徐妈妈的话,“嬷嬷,我饿了。”
徐妈妈眉眼温和下来,将床榻边儿上一个汤盅递了过来,盖子掀开,一股扑鼻的鸡汤香气便传将过来,徐妈妈喂飞凤喝了两口,“这是……那顾家姑娘送来的,我瞧着都是用的上好材料,这乌鸡汤清亮的紧,不知你何时会醒,早上便在灶里热了一遍,没曾想,姑娘这么早就醒了。”
飞凤啜饮了两口乌鸡汤,便推拒不喝了。经徐妈妈的口,她方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闻曲老板为了自个儿,竟然以身犯险。去永清门外敲太平鼓,眸光闪烁了两下,佯称头痛,便先行睡下了。
曲老板被移交刑部问案,秀儿见状,吩咐了九斤去刑部外头候着曲老板,项荷领着几人也跟着九斤去了,而顾秀儿与顾乐几个则先行回了如意巷。
还没进门,就碰上了采买回来的徐妈妈。如今曲鹏飞遣散了德胜班上下二十几人,打杂采买照顾飞凤等杂事儿便尽数落在了徐妈妈头上。她四十出头。生的矮小富态。一身粗布蓝花衣裳。手上挎着个篮子。“嬷嬷,飞凤可是醒了?”
徐妈妈见是顾秀儿,语气不由带了一丝恭敬,“飞凤确实醒了。下晌喝过姑娘带来的鸡汤,便又睡下了。我瞧着,她还要将养好几日呢。”
秀儿点点头,让徐妈妈下去备饭,自个儿坐在院中的桃花树下,两名武生犹在前院儿练功,秀儿想了想,将二人唤了过来,同其中一人道。“蒋南,你去长治王府,将这封书信奉上。”
秀儿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转身对另一武生说,“蒋北。你去抚远候府外盯梢着,若是,若是他家少夫人的车马有出入,你立时回来告诉我。”
蒋南、蒋北乃是一对孪生兄弟,因着家里贫寒揭不开锅,方让父母送到了戏班子里头,跟着曲鹏飞学艺,只求吃上一口饱饭。二人都是十三岁,因着跟班子里的老师傅习过武艺,肤色黝黑,瞧着足有十七八岁。
弟弟蒋北听完吩咐,拱手道,“顾二姑娘,方才,有位夫人来探看过飞凤。”
秀儿听言,心中一顿。
“我知道了,你们且去吧,早些回来。”
二人得令,出了如意巷后门,往青龙街走去。
孟仲垣在此耽搁了一宿,又经不住秀儿忽悠,为那班主写了封状纸,他眼下青黑,昨夜筹谋之际,秀儿还在厢房睡了几个时辰,自个儿却是片刻没睡,思来想去,都在琢磨,此举自己是对是错。
“顾二姑娘,那鱼儿,可是上钩了呢。”
“孟大人,你形容憔悴,还是先行回府歇着吧,下官瞧着,待孟固大人回府,他还好有的要问你呢。”
孟仲垣拱手告辞,他确实累极。
此处院子里头只余秀儿与顾乐两个,还有徐妈妈在灶间忙活,不多时,灶间便传来了馥郁的香气。
“二姐”,顾乐一手托腮,一手在地上随意图画着什么,“你说那曲老板,能否平安回来?”
顾乐正问着,这院儿门便吱呀一声开了,项荷领头,两名小生左右扶着曲鹏飞,便进来了。后头跟着老黄和他徒弟,九斤却是不见了踪影。曲鹏飞见着秀儿,连连苦笑道,“顾二姑娘,你可害死我了!”
“想我曲某人竟也见过当今圣上了,真是死而无憾!”
曲老板正兀自感慨着,他这回敲太平鼓,进永清门,已经把这辈子的胆子都提前预支完了,从那刑部录过口供回来,已是两膝发软,非得由人扶着,才能下地走路。
说话间,只见徐妈妈端了食盒往飞凤房里走。曲鹏飞眼珠子一转,质疑道,“徐妈妈,你这是……”
见老妇人目光闪烁,曲鹏飞似不敢相信一般,惊异地望向顾秀儿,“顾二姑娘,你莫不是……莫不是诓骗了我!?”
他动作忒大,牵带着发软的双腿,站也站不稳,“这……这……”
曲鹏飞一面伸手指着秀儿,一面一拐一拐的坐到桃花树下,“顾二姑娘可是害惨了老曲!若是早知道飞凤那丫头还活着,便是借老曲几个胆子,也不敢敲太平鼓,告御状啊!”
“曲老板,若是飞凤死了,我必不会让你去告御状,正是因着她没死,这御状告的才有意义,咱们才有证据!”
“证据?!什么证据?”
“抚远候柳家贪赃枉法的证据。”
曲鹏飞难掩面上惊讶神色,飞凤没死,曲鹏飞心中稍有缓和。然木已成舟,他虽无心惹那权贵,奈何对方却一门心思要将德胜班置诸死地。曲鹏飞咬牙,“顾二姑娘是说,飞凤……便是抚远候府贪污受贿,淫逸骄奢的……活账本……”
……
……
秀儿莞尔一笑,“正是。”
雍王宫,太极殿。
早朝之后。雍帝大怒,着大司寇龙允,刑部尚书裴尚贤,大理寺卿孟庆中等九位相关要员,于太极殿议事。
大司寇龙允花甲之年,神情矍铄,一头花白头发藏在墨色乌纱帽中,双目锐利有神,乃是两朝老臣。
然此时此刻,一众大臣神情紧张。低头不语。都在等待皇帝风雨之前的滔天大怒。群臣之右。立着个古稀老者,一身姜黄色祥云纹织锦外袍,足踏熊皮墨色锦靴,面容之上。与龙椅座上那位,有六分相像。
“柳归元私自离营!现下朝廷用人之际,他竟用朕的兵马去行那为祸百姓,贪赃枉法的事情,究竟是谁,借的他个天大的胆子!”
孟庆中见自己上头的一品二品官员均为言语,自是不会做那出头鸟,他拢了袖子,在一旁看着热闹。这状纸是自家子侄写的。孟庆中感叹道,自己为官二十载,竟然栽在了一个小丫头手里,那状纸,八成是那小丫头撺掇仲垣写的!如今江州孟家是摘也摘不出去了。惶不如,一咬牙,一跺脚,将为民请命这事儿给做实!
想了想,不顾长治王爷陈回警告的眼神,孟庆中站了出来,禀报道,“圣上,依臣愚见,如今当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切莫冤枉了好人。”他还是给长治王爷留了个面子,没将事情说死,谁都知道,长治王府那个闹笑话的和顺嘉仪县主,要嫁给抚远候世孙的小舅子。
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若不是因着嘉仪县主陈筠年纪太大,便是她生的丑钝如猪,也断断便宜不了抚远候府的商籍贱民。然,长治王府婚宴的帖子都发下去了,如今若是将抚远候府扳倒了,那长治王爷陈回真是打了自己的脸,便是当今圣上,面上也无光。
陈堂皱眉,眉间川字纹立时站了起来,他张口欲言,胸中却突然沉重万钧,似有重物击打胸腔,他脸色发青,自肺腑重重咳嗽一声,那德胜班呈上来的状纸,瞬时洒了一片血花,似梅花点点,落于纸上,“咳……咳……”
群臣见皇帝吐血,吓得够呛。身畔服侍的周作海赶忙道,“快传太医……快传太医……”
陈回纵是有天大的不满,自家侄子已经让这事儿气的当众吐血了,他还敢说什么,只得双手抱拳,跨出一步,“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皇叔查下不严,自是不会放过那欺世盗名的柳家,皇侄万万保重身体,切莫忧思过重。”
群臣见状,根本插不上话,不由面面相觑,面上神色忧戚,心中却都料定了一事,抚远候柳家,是要完了。
贤妃娘娘柳若絮在太极殿闭门之后,想去求见皇上,却被宫人告知,圣上疾病,正于养心殿中由太医诊脉,她提了裙裾,由宫人扶着,移步要往养心殿去。
柳若絮心中焦灼,若是此番不见着皇上,为子侄求情,只怕娘家失势,自己在这宫中,也不好过。
待到养心殿门前,贤妃一副灼灼神色,焦急道,“圣上如何了?”
门口乃是内务府总管周作海亲自当值,见到贤妃,心下晓得她此行目的,冷声道,“回禀贤妃娘娘,圣上抱恙,您还是回去吧,莫要扰了圣上清净……”
“是啊,妹妹还是尽早回吟月宫去……”
贤妃猛一回头,来人正是她素来的死对头,梅妃江采颦。
这女子生的极白,眉间一点红色胎记,似梅花初绽,衬得白嫩肌肤,如冬日初雪一般。女子眉眼细长,鼻似悬胆,唇若早樱,盈盈一笑,颊边两点梨涡,看着娇美无限,虽是百花争艳,春色大好,却不及佳人一分。
第八章 戏子谜案(四)
江氏采颦,眉目如画,婉约秀丽,静态极妍。
因独独喜爱梅花,寝宫之中,遍植梅树。而梅间一点红梅胎记,得圣上爱怜,封号梅妃。
贤妃柳若絮之所以视梅妃若眼中钉,肉中刺。是因着她是前太子太傅公羊瓒的外甥女。
圣上重师道,公羊瓒于圣上危难之时,辅佐左右,帝师之名,非是群臣可以比拟。
梅妃身骨清瘦,两颊雪白,一缕春风吹过,和煦生花,梅魂梅骨,其精通诗书礼乐,最得圣上喜爱。
贤妃柳若絮额间清汗数滴,粘在涂了脂粉的娇颜上,如同洒了一片淡金色粉末一般,于阳光下,熠熠生辉。“姐姐说的是,妹妹不过忧思圣上龙体,如今看着,倒唐突了。”
梅妃娇笑两声,掩嘴道,“无他,妹妹历来是这活泼直接的性子,圣上才欢喜的紧呢。”
活泼直接?惶不如直接说她愚钝莽撞!
贤妃脸上再也挂不住了,扭身就往自个儿居处走去,梅妃远远地瞧着她的背影,眸光一暗,同身边侍婢道,“回宫。”
太医院几乎倾巢出动。
圣上身染肺疾已久,积劳成疾所致。
明黄落地纱帐深处,皇后屠氏焦灼的望着榻上之人。太子陈房并十六公主陈芳怡立在她左右两侧。
“母后,……父皇……父皇定能醒来,母后莫要忧思过度了。”
青葱手指扶着一段光洁下巴,皇后屠氏也是端庄大方的美人儿,然后宫三千粉黛,她的容色并不出众。屠氏桃心脸儿,大眼高鼻,嘴唇略厚,不是时下流行的樱唇小口。
她五官肖似镇国公,有北方人的典雅大气,却少了些精致。然她身份显赫,纵是姿容平平。后宫之中,也再没有哪个后妃可以比她尊贵。
皇后屠氏凝眉,摆了摆手,让一双儿女退下,她独自留在龙塌前侍疾。
见相处三十载的夫婿病重,皇后屠氏眼中噙了泪水,却突然轻轻笑了起来,左右均已禀退,唯独几名太医留在外间会诊。
明黄宫纱千帐,只余一身水蓝色蟠桃纹宫装丽人。独跪圣上榻前。发髻上的凤钗摇晃。“圣上以为臣妾不知?圣上宁可将我儿十六嫁到那漠北荒凉之地,也不愿为难那质子嬴楚一丝一毫!还不是,念着他的母亲!”
然而,纵然怨怼千重。太极殿中,也只她一人声音。
……
……
皇帝重病。
这消息就像抚远候柳家要倒台的消息一样,迅速在西京蔓延开来。比之更甚。
西京城中,番邦来使三千有余,以大夏使臣阿史那为首,蠢蠢欲动。
永清门外,阿史那纠集南蛮、蛇岛等多地使臣,闹僵起来。
“阿史那得大雍皇帝陛下敕令,可随时请求进宫面圣。阿史那要面圣,你们为什么拦着我!”
执金吾面面相觑,机灵的已经一路去禀报上官。
层层递上,阿史那硬闯永清门的消息,终是到了太子陈房耳中。
皇廷震怒。
阿史那犹在永清门外。日头正盛,一辆杏黄轿辇停在永清门不远处。
车上下来个红衣如火的貌美少女,十七八岁模样,背上负着双头蛟龙长蛇棍,眉眼英气逼人,足踏赤色八宝云纹靴。
少女恭敬立在车边,一手探到车内,杏黄纱帐,探出来一只纤纤玉手,肤色洁白近乎半透明,血管清晰可见。
阿史那浅蓝色眸子紧盯着车上下来的少女,似发现猎物的苍狼一般。
这女子一身淡绿色衣衫,长发披肩,耳上戴了两枚小小金珠,她皮肤极白,若是梅妃皮肤称得上是白亮,这少女便是白透。
她极少外出,更休要提在晌午出府,若非此番事态紧急。太子心乱如麻,也断不会请她出面。
阿史那面上惊讶之色难掩,他曾与有小顾臻之名的萧启有过一面之缘,见着此子面容,讶异非常,若非此女纤弱盈盈,肤色白透,真还以为,这是那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
身畔谋士附耳道,“大人,此乃萧太尉幼女,小字泠泠。”
大夏以游牧为主,偏据北地,又不如秦国富庶,大夏女人多生的关节粗大,面庞黑黢,皮肤粗糙,美人难得。
阿史那瞧见此女若非满面苍白病态,其绝色容姿,便是那娇宠万千的十六公主也不及,不由心思一动,同身畔谋士道,“去信主上,就说阿史那在这西京盛地,寻到了天下至美。”
大夏首领党氏复姓斛律,前朝皇帝仁显宗赐姓白,名翼成。性喜渔色,性情残暴,天下皆知。
正因如此,大雍乃礼仪大邦,皇后屠氏心疼女儿,不忍将其送往漠北荒凉地,任其蹂躏。
谋士顿悟,趁着无人之际,脚底抹油,往驿馆溜去。
“前头的可是大夏使臣阿史那王爷,我家主子请您一叙。”
她说的这般客气,阿史那脚下大步流星,鹿皮靴子掷地有声,往那马车处去了。他本是一脸垂涎神色,大夏谋士们也等着看好戏,要知,这些北地男儿,体格健硕,脐下三寸也与中原男儿不同,来了这西京盛地,见到西京美貌女子,于那烟花巷中,简直流连忘返。此女虽略显病态,然其容貌绝色,粉黛三千,顿失颜色。
阿史那刚一凑近,红缨便跻身二人中间,双手抱拳,客气道,“我家主子身染寒症,怕病气过给了王爷。”
“无碍,无碍,我大夏男儿身子骨强健,怎会吹风就倒?姑娘莫不是萧太尉府上的……四小姐。”
女子吐气如兰,声如美玉,“王爷慧眼。”
“哈哈哈,早闻西京萧家个个均是人中龙凤,阿史那原还不信,如今见了泠泠小姐,阿史那真是不虚此行。”
萧泠泠目光闪过一丝讥诮,然她面容雪白孱弱,一副扶风弱柳的模样,怎么也让人生不出戒心来。
“王爷谬赞。”
“不知四小姐特地唤阿史那前来,有何贵干?”
“王爷可识得秦国将领,耶律扬?”
阿史那心中一震,他与耶律扬乃是故旧,也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习得汉话,面前这丫头不过十六岁,怎么知道他与那耶律扬的关系。
“王爷可知,大雍七擒耶律扬,如今又将他放回去了。”
阿史那神色疑惑。
“崤关地势险峻。耶律扬又自视甚高。坚信是部族中出了奸细才导致失手。怎么也不肯相信,我大雍能轻易将他捉住。王爷想想,若是耶律扬知道王爷便是那将他信息透漏给我大雍将领知道的人,他会如何?王爷私下与大雍结盟。若是尊驾主上以为尊驾是要制衡他,尊驾主上会如何想?”
主上性格残忍暴虐,对待手下丝毫不留情面,阿史那面容一僵,“你……你当你这么说了,耶律兄与主上便会相信你?”
萧泠泠抿唇一笑,对萧红缨使了个眼色,她将怀中一块背有血色沁色的玉牌往阿史那眼前晃了晃。
这是白翼成手下,十三影卫的贴身玉牌。
“王爷出身草原四大部落之一。尊驾主上怎会放心让你来大雍结盟,自然吩咐了人监视着王爷,若是王爷将这事儿办的好了,办得成了,王爷自是能平安回到草原。与亲族团聚。若是不然,恐王爷的尸骨便要留在我大雍的白山黑水之中了。”
阿史那眉头一攒,自己低估了面前这个细弱的小姑娘,没想到,若论权谋手段,那些庙堂中身居高位的糟老头子,未必有她半分的心性。
“四小姐好手段,阿史那甘拜下风。”
这一幕,落在去而复返的顾秀儿眼里,她与九斤两个,坐在酒楼之上,遥望宫城门口的状况,如今快到晚膳时候,这阿史那纠结番邦来使闹事,真是给别人添堵。
他们见那马车上下来的两个女子同阿史那嘀咕了一会儿,阿史那再次回到番使中去,便领着众人回驿馆了。九斤不由有些惊讶,嘀咕道,“这两个丫头同那黄毛怪说了什么?莫不是说他家中房宅失火?他这是脚底抹油了?”
阿史那走的那样快,近乎狼狈。
顾秀儿斟酌半晌,徐徐道,“若所料不错,这两人身上,有能威胁阿史那的东西,他一个外使来京,竟敢在此关头闹事,委实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九斤唏嘘不已,“这些蛮子,多是见了佳丽便管不住裤带的,这尿性,难怪长居偏狭之地……”
九斤以为,这貌美姑娘许了什么好处给阿史那等人。秀儿不语,阿史那并非他们的目标,不过,方才若是那姑娘不出现,她也有让阿史那老老实实回去的办法。
雍王宫建立在岭岳之上,前后共有八处大门,尤以永清门进出最多。永清门附近,有处宣德门,平素里,供宫中有外事的宫人出入。
九斤和秀儿站在酒楼高处,正是能瞧见那王城之上,这两处大门。
因皇上病危,自下晌太医院陆续进去百十位御医之后,宫中便再无人员进出。秀儿吩咐了德胜班两名小生和两名长工分别在宣德门并另一处大门外头盯梢。
天刚擦黑的时候,终是徐徐见着自翠羽街往青龙街,有一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宣德门门口,车上陆续下来两人,瞧那衣着身形,似是宫内黄门宫女。
九斤一夜未眠,伏在桌上打起了瞌睡。
秀儿抿嘴一笑,唤道,“九斤,走,收网!”
ps:
sorry,晚上码字的时候,我抱着电脑睡着了……><更新晚了,大家见谅
第九章 戏子谜案(五)
司寇龙府外头,停着一辆青纱马车。
大司寇龙允的夫人齐氏,小字阿难。从府中出来,由丫鬟搀扶着,正欲踏上脚凳,登上马车,赶去礼部侍郎高云海府上瞧瞧正在坐月子的小女儿。
忽见不远处有个黑不溜秋的小孩儿跑了过来。
他气喘吁吁,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枣木马车。
“夫人留步!夫人留步!”
小孩儿停在众人面前,因为跑得太快,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
齐氏身着桃红色如意纹锦袍,头上戴了一股海棠花鎏金朱钗,
身畔服侍的丫鬟见状,轰赶道,“去去去去,哪里来的小叫花!”
小孩儿一双眼睛晶亮晶亮,黑白分明,不顾那丫鬟阻拦,手中捏着一只朴素玉钗,扬手道,“龙家夫人!我受故人所托,拿此物与你相看!”
齐氏顺势望去,那玉钗是极其普通的玉钗,并非名贵之物,然这玉钗中间有一条沁色痕迹,齐氏见状,脸色一变,“叶儿,去……快去将那玉钗取来。”
……
……
九斤犹伏在案上打呼噜,红木雕云纹镶大理石圆桌,他一张胖脸挤压在冰凉的大理石上,半边脸都留下了红色的印痕,还流了口水。
秀儿伸手,使劲儿推了推九斤。
“莲蓉酥……”
“蛋黄酥……”
“阿秀……”
见顾秀儿一脸正色,他突然打了个激灵,“那鱼儿上钩了!?”
顾秀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二人立时从酒楼下来,往宣德门走去。天色擦黑,因京中宵禁的关系,路上行人愈来愈少。
宣德门外,有一外着黑色披风,内着墨绿色太监宫袍的青年男子,正在掌灯宫女的带领下。欲往宫门走去。
忽然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不知何时,不远处涌来数十御林军,前头的执金吾手持火把,上下照亮了那青年男子面容,嗤笑道,“柳大人,夜闯禁宫,您这副形容,留着给三司的诸位大人解释吧。”
秀儿立在不远处。瞧着那柳归元让御林军抓了个现行。她一张清秀白皙面容。让那些手持火把的禁军侍卫照的忽明忽暗。
“一切尽如秀儿所料,这宫中娘娘果然沉不住气。”
九斤难掩喜色,“这私自离营,擅闯禁宫。就算那辜少恒是清白的,柳家也要垮了。”
秀儿莞尔,与众人聚齐之后,跟随孟仲垣前往刑部参与会审。
深夜提审。
刑部尚书裴尚贤,大理寺卿孟庆中,司寇龙允,以大司寇龙大人为首,端坐公堂之上,周围有太极殿中列作的十三位要臣。
柳归元一直低着头。身披黑色斗篷,让人辨不清他的面容。
不多时,长治王陈回也由人请来,京兆尹司空大人特地给他搬了一把乌木漆红卷书扶手椅,奉承道。“王爷请上座。”
陈回捻须落座,见堂下之人并非他那女婿,不禁疑惑道,“这是……”
黑袍人掀了斗篷,露出一张平静面容,面对三司会审,他竟丝毫不惧。除孟仲垣、曲鹏飞外,其余人等,均在外候着。
“大胆柳归元,深夜私闯禁宫,你可知罪?”
柳归元容色不变,负手而立,“下官奉旨进宫,何罪之有?”
三司大人面面相觑,如今圣上犹在龙塌,哪儿来的奉旨之说。
“人赃并获,你还欲狡辩?!”
司寇龙允见状,正欲大声斥责。忽听门外有黄门宣禀,“太后娘娘驾到。”
九斤不知这太后娘娘怎么掺合了进来,望向秀儿,有些忐忑。
黄门鱼贯而入。
后头跟着一位华贵妇人,身着明黄色福寿金桃纹宫袍,头上只简单梳了个髻,斜插金丝嵌八宝凤钗,乃是当今皇上的嫡母,吴国仁孝皇帝爱女,姜氏倚兰。
姜倚兰。
先帝八年入宫。
先帝薨,退居后宫,避不见世数载。
这姜太后多年未出坤宁宫,列位大人方才听得黄门所报,还以为是葳蕤殿那位太皇太后白氏。谁料,竟是太后姜氏。
太后眉目一敛,神色冷漠,“是哀家唤他来的。”
秀儿犹在堂下,心中嗤笑道,“亡羊补牢,你当别人是傻子嚒!”
太皇太后抱恙多日,皇帝重病,皇后娘娘屠氏衣不解带的在龙塌前侍疾,如今雍王宫中说得上话的,只余眼前这位。
然这位太后娘娘姜氏,身份特殊。她并非皇帝生母,而是先帝孝静端容皇后殁后,由吴王姜太送进宫的。
先帝子嗣单薄,只有三子一女,雍帝陈堂,长治王陈回,反王陈达与山涛公主陈竺。
后两人,正是堂上这位太后所诞。
永清门事变,陈达企图弑兄杀父谋夺政权,危难关头,这位太后娘娘大义灭亲,将陈达的图谋告知了当今圣上,方辅助新帝顺利登基,皇帝心中,于这位太后娘娘,十分敬重。即便其亲子忤逆谋反,也保着她太后殊荣。
新帝宽厚,赐陈达鸠酒一杯,陈竺白绫三尺,落得个全尸。子女死后,太后姜氏长年在坤宁宫中礼佛,再不问世事。
根据秀儿掌握的消息,只有柳东海幼女少时入宫,得皇帝宠爱,获封贤妃娘娘。她也一度以为,柳家最大的后台,便是这位贤妃娘娘,没曾想,竟是太后姜氏。
孟仲垣立在柳归元身侧,他如今是这案子的原告,那些大人,也是他经由叔父撺掇过来的,如今若是由着事态这般发展,非得要让江州孟家的招牌,砸在自己手上。
孟仲垣顿了顿,硬着头皮道,“太后娘娘与诸位大人明鉴,下官今次状告柳督军,并非是其私自离营,擅闯禁宫。”
闻言,柳归元眼中阴鸷一闪而过。
“下官要状告柳归元,非法所得衢州三十万亩良田,六千七百二十间店铺。于刘柳二州受灾之时,置苍生于不顾,视若蝼蚁。”
三十万亩!衢州才多大的地方!太后听言,也微微一愣,继续包庇道,“一事归一事,孟大人所言,可有证据?”
孟仲垣吩咐几人将数只箱笼抬上公堂,这是范姜夫人早先藏在京中故旧家中的。乃是范姜凌为其留下的祖产名录,田契。
柳家夺产。不过是因着他们骗取了范家的印鉴。架空了范姜雪若的权利。而对外佯称她已故。‘名正言顺’承接了范姜家的产业。
柳归元仍旧面不改色,只平静道,“家中产业虽多,然而都是亡妻遗物。孟大人所言,未免言过其实了。”
孟仲垣冷肃道,“会否言过其实,还请你那亡妻告与你吧。”
柳归元神色迷惘,沉声道,“孟大人自重,切莫羞辱亡故之人。”
司寇龙允心中一沉,他怎会不知道柳归元的亡妻是谁?他与范姜凌乃是故旧,范姜凌一案。他虽然有所怀疑,但范姜家,就雪若那么一个女儿,她自己夫家不去出头,怎么也轮不到自个儿。可是没等那抚远候来求助于他。范姜凌便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之后想要去抚远候府探望那位侄女儿,抚远候府一直称说夫人抱恙,没过多久,她也随父亲去了。
难道,这事有蹊跷?
“下官请求大人宣范姜夫人上堂。”
堂上几人,神色各异。
本朝范姜一姓,只有前大司农范姜凌一家,然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此女才高貌美,名声颇盛。
龙允面上尽是难掩期待之情,又惶恐孟仲垣是糊弄他的。
而孟庆中的表情,就可谓精彩了。
他见着来人是顾秀儿与项荷,二女扶着一位头罩面纱的瘦弱妇人,这妇人一身朴素棉服,身形极瘦,几可见骨。
范姜家,他怎会不知!当年于状元巷救助他的那位大人,正是范姜凌!
柳归元的声音,将他带了回来,“亡妻美若天仙,孟大人,可莫要随便寻个乞婆来冒充亡妻,冤枉柳某。”
这样看来,确实不能因着孟仲垣,便认定堂下女子就是范姜雪若。因范姜夫人体虚,秀儿怕她接不上话,方开口驳道,“柳督军想必多虑了,龙夫人方才在堂下,已经确认,我家夫人就是先司农范姜凌独女,范姜氏雪若。”
龙夫人说的正是龙允的夫人齐氏,两家原是世交,若非两家夫人都生的女儿,没准儿还要结成娃娃亲。
果然,齐氏跪在堂下,恭敬道,“臣妇看着雪若长大,她母亲未亡之时,还曾许诺,若两家生的一男一女,则结为儿女亲家。雪若母亲去得早,她父亲又不肯续弦,幼时便经常托我照顾,雪若身上胎记,臣妇均是清楚的。太后娘娘在上,臣妇所言,句句属实,这……这位妇人,确系臣妇故旧,范姜凌独女范姜雪若。”
齐氏容色慈祥,在西京名流中,声望极高。
“民女确系范姜凌之女,范姜氏雪若。民女并未死去,只是三年前,民女身染恶疾,被婆家赶了出来。”
龙允听言,先是望向自己夫人,又是望向那蒙面女子,最后,一双饱经沧桑的双眼,盯上了柳归元。
柳归元神色漠然,仿佛堂下女子是不是自己‘亡妻’,都与他无关一般。
“下官妻子早已亡故,不知究竟是我们夫妻二人熟悉,还是龙夫人熟悉?依下官来看,这女子,并非我那苦命的妻子。”
顾秀儿将范姜夫人托付给项荷,拜服道,“禀告诸位大人,既然柳大人拒不承认,我等还有一位证人,望大人宣她上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