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掌掴(二)
乐不同尤跪在地上,瞪大了双目,不敢相信,这乡下丫头竟然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他。秀儿比寻常同龄丫头力气大得多,这一巴掌打下去,他半边脸颊,顿时红肿起来。
顾不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乐不同磕磕巴巴道,“你……你……你这贱丫头,居然……敢……敢打小爷!”
九斤在一旁管着罗秀才,听这乐不同一口一个小爷,早已经十分不耐烦,不由骂道,“小九爷在这儿你这厮还敢自称小爷,看九爷不一个屁股蹲儿坐死你!”
乐不同从小到大,虽说祖父对他严苛了些。可是他家三代单传,那也是手心里捧着的,哪里受过这等旁人闲气。一双小腿教罗秀才打的站不起来,生生挨了秀儿一巴掌,又让个穷酸小胖子如此欺辱,乐不同到底是个十二岁的莽撞少年,这多方一激,血液冲到了头上,整张脸憋得通红。
“你也知道痛?你打我兄弟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了?”秀儿拍拍手掌,她这番惊人举动,看的四周学子夫子目瞪口呆,便是一直神色激动的罗秀才,此刻也呆愣在原地,管夫子没缓过神儿来,良久,责问道,“好个不知礼的丫头,当众打人!你爹娘便是这么教你的?”
秀儿并未看向义愤填膺的管夫子,站起了身,朝着顾乐走去,“此子乃是先生的学生,他犯了错,秀儿替您教训了,您不谢我,反倒替他骂我,是何道理?”
管夫子教她气的七窍生烟,偏偏这丫头一张巧舌如簧,那分明是歪理的,也让她说的有几分道理。
“三哥,小六,咱们走。”
乐不同听言,却是不依不饶。真不知道,究竟是谁处于下风。“打了小爷便想着跑?你们也得有这个本事!”
秀儿回身,一双杏眼瞪着乐不同,眼神里头充满了不屑一顾,乐不同气性大,若不是此番让罗秀才打的一棍子伤了腿部筋脉,此刻哪里还管秀儿是不是女孩子,早就双拳伺候,厮打起来了。
“你既然打了我兄弟,我们一不要你赔偿钱财。二不要你下跪认错。可是这二者都不要。那委实亏本了些。方才那一巴掌便是收收利息,怎么,你左脸不疼了,这右脸又要送上来招呼我了?”
若是目光可以杀人。秀儿身上早就被烫出十七八个窟窿了。秀儿左手拉着顾乐,右手搀着顾喜,大跨步就往百草堂外头走,“九斤,跟上!”
众人见这女娃娃年纪虽小,却是个刺头儿,无意识间,便给一行人让了条路出来,头也没回。便上了马车。
待那马车已经沿着官道驶去了一段距离,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乐不同有几个交好的纨绔子弟,此番见着罗秀才也不生气了。便帮着管夫子将乐不同扶了起来,“乐兄。你这,还疼吗?”
乐不同揉了揉红肿的面颊,感觉后槽大牙隐约松动了一些,心中一惊,生怕自己的牙齿让那贱丫头打下来。正想逞强再骂上几句,见着罗秀才负手走来,便打了蔫儿,耷拉着脑袋,只在友人的搀扶下,往休息室去。
管夫子见了罗秀才,也是一脸无奈,双手一摊,为难道,“汉文啊,你到底冲动了些。你可知,这乐家,可是咱们青州的大户,如今你开罪了这个小霸王,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纵是乐老太爷敬着你,可是此番,你这手下的也忒重了,莫说老管不顾同窗情谊,这回,老管也兜不住。”
罗秀才冷哼一声,不屑道,“我罗家便是开罪了先皇,也有圣上眷顾,他个小小的乐家,世代从商,便是个童生也未曾有过,不过在这小小的青州地界儿,做个土财主罢了,子墨怕他,我却不怕。”
管夫子听言,知道这罗秀才历来是个耿直的,此番他心里打定了主意,就是说出大天来,也未必能说得动他。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吩咐随侍去炖了骨头汤,好亲自端去,哄哄乐家那个小霸王。
管夫子迈开步子,就往休息室去,一面走,心里一面犯嘀咕,“罗汉文啊罗汉文,无怪乎你们一家被圣上取缔入仕资格,这么个愣头青,如何会得上官眷顾,你是不怕,因着你这辈子的成就,恐怕也就是在我这小小书院里头,做个夫子罢了。”
秀儿一手拿着帕子,沾了些水,小心擦拭着顾乐脸上血污。顾喜则自己拿着袖子往脸上抹,鼻子出了血,没一会儿,又留了出来。马车行驶了一会儿,秀儿就喊车夫停下,掉头往安乐镇医馆去。
陆大夫正四仰八叉的躺在竹椅上小憩,此刻正是午后,春日暖阳,他的回春堂有一半是设在自家院子里头,一拢拢葡萄花架遮蔽在头顶上,陆大夫半眯着眼睛,怀中抱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木盆,里头放着许多金缕梅。
值勤的药童忽然拉了铃,陆大夫挣扎着从竹椅上站起来,眼睛还没睁开,随意用袖子抹了抹口水,便抱着个木盆,往前厅走去。
便是到了前厅,他仍旧闭着双目,还是童子咳嗽了两声,他方才微微睁了眼睛,面前有四人。见了秀儿,陆大夫的精神方才缓了过来,那顾乐顾喜又是一身伤的,陆大夫是顾家兄弟进百草堂的引荐人,自然知道今日他们两个入堂考学。见着这满目伤痕,心里也明白了个七七八八,清了清嗓子,喊道,“远志,奉茶。”
药童听言,放下手中蒲扇,一溜烟儿的往后头走去。陆大夫将手中装着金缕梅的盆子放在红木桌子上头。戴上领口挂着的一副西洋镜,伸手就去扒拉顾喜脸上的伤痕,“无碍,不过是些皮外伤罢了。”
又去看向顾乐,仔细瞧了瞧他被打的脱落的牙齿,“幸得这牙是要换了,不然,以后这娃娃必然要损了容貌。”
一旁的药童飞廉听了,心里犯了嘀咕,嘴上也说了出来,“这娃娃黑不溜秋的,便是有了颗牙,那容貌,也跟牛车踩过一样。”
陆大夫咳嗽了一声,飞廉方消了声,佯装帮远志泡茶去了。
“小徒无礼,还望各位见谅。这两位小兄弟,我开些温和补血的药材,再拿些活血化瘀的药油擦擦,内服外用,不消七日,便可痊愈。”
顾秀儿本在一旁照看顾乐,陆大夫则起身去开方子了,一面写,一面状似不经意道,“顾家丫头,小老儿说的可是不错?那百草堂,如何是个好进的?”
秀儿正站着,翻弄着一旁的药材,“大夫说的不错,那百草堂,确实不太好进。不过,依秀儿来看,若是管夫子依旧由着自个儿性子经营百草堂,怕是再过个千八百年,百草堂也出不了一个秀才了。”
陆大夫一停,一滴墨汁便滴在了宣纸上。霎时晕染开来,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石斛兰。
“顾家丫头年纪轻轻,看事情,倒是难得的通透。”陆大夫继续在脏污了的宣纸上写着药方。“管子默为人,小老儿也瞧不上。”
陆植与罗汉文,原是娶了安乐镇苏家的姐妹,这姐妹两人,年纪差了二十多岁,因而已是知天命年纪的陆植,有了这么个小他三十来岁的连襟。
“我那连襟,文采却是好的。依小老儿来看,便是前朝那南吴北董二人的才学,我那连襟,也可以比比。不过嘛,他这人年轻气盛了些,又同他爹一般,是个愣头青。此番上了那管子默的贼船,不到撞了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秀儿手里拿起一块麦冬,拍掉表面的浮灰,就往嘴里送去。“大夫,你这麦冬,是在哪里收的?”
陆植闻言,抬头看了一眼,只见秀儿手里的麦冬,干瘪瘦小,品相极差,便随口道,“麦冬本该是刘州的特产,今岁遭了灾,只收了这些没长成的回来,若是炮制不好,没准儿还要如不了药。”
麦冬味道甘涩,秀儿嘴里头,便是充盈着一股子甘苦之气,不过这苦味儿倒是盖过了甘味,“这必然是如不了药的,刘州今岁遭了洪灾,土壤水分过多,沙石堆积,土壤必然黏腻发沉,麦冬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如何会长得好?”
陆大夫一手审看着药房,一手将毛笔放下,听了秀儿的话,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从药方后头探出来,“顾家丫头倒是涉猎广泛,连这麦冬习性都晓得。”
秀儿听了这话,回忆起前世随导师上山下岭,她学的科目极为偏冷,似乎不读到博士,就没个好的出路了。这些药材的喜好以及种植方法还是老师教的,因为那些年经常要到山沟沟里去科考,若是不慎受伤失联,也好自救。
然而,此情此景,她必然不会交代出来,只含糊道,“父亲在时,于他藏书上读过。”
陆植滚圆的身子塞在红木凳子里头,将药方拿给远志,喊他抓药,他做的红木凳子是个躺椅,可以来回摇晃,那咯吱咯吱的声音,配着回春堂药香袅袅,九斤情不自禁的打起了瞌睡。
秀儿瞧着陆植面前一盆金缕梅,“陆大夫这满满一盆金缕梅是拿来作甚的?”
正问着,只听后院儿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这声音痛苦万分,似乎这声音的主人,正受着千蚁噬心的痛苦一般。秀儿放下手里的麦冬,瞧着陆植神色晦暗,那躺椅依旧咯吱咯吱,让人不寒而栗起来。
第九十八章 金缕梅与驻颜术(一)
这躺椅的声音如同锯木,听了那女子声音,九斤一下子从半梦半醒之间,清醒了过来。“这,这是?”
九斤一双问询的眼睛盯着秀儿,却见着秀儿正盯着陆大夫。“你这老头儿,莫不是在后院做了什么犯法的勾当!?”
一旁熬药的飞廉听了,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小黑胖子,你懂的什么?切莫红口白牙的污蔑我家大夫。”
说完,远志将药包扎好,面向陆植,恭敬道,“大夫,这范姜夫人,是该换药了吧?”
陆植蹭一下从躺椅上起来,继而抱起桌子上搁置的一盆金缕梅,在远志的带领下,往后院儿走去。九斤见着有好戏可看,连忙跟上,顾喜坐在原地,并未动弹。顾乐不顾身上疼痛,也跟着往后院走去。
回春堂的前厅是陆植看诊的药厅,药厅后头,是个三丈见方的小院儿,院子里头,种着各种水果、药材、花卉,那葡萄藤一拢拢的支在木头架子上,也不知是哪里的品种,这个季节,竟然挂满了翠绿的叶子,甚或有几株,已经长出了嫩绿的果实。
小院儿左侧,有个小石桌,石桌四周,摆了四个小小的石凳。石桌上头,则是一副与原石石材一样的棋具。院子中间,葡萄藤最密集之处,又放了一张躺椅,这躺椅周身淡黄,散发着阵阵清香,是梨木打造。躺椅旁边,摆了一张梨木小几,上头各色的糕点果盒摆了一片,秀儿跟着陆大夫几人继续往后院儿走,九斤却停了下来,胖乎乎的身子挤进了躺椅之中,他捻起一块儿芙蓉糕,眯缝着眼睛。惬意地吃了起来。
小院儿后头,便是回春堂的休息室,一应摆了十九张单床。休息室角落里头,安置着一个火炉。火炉里头零星冒着火光,屋子里便有些清冷了。此间遮蔽着厚实的帘子,将外头的阳光遮盖的严严实实,半点不露,远志进来之后,拿出怀中的火折子,将门口的烛台点亮。这间内室,方亮堂了一些。
“范姜夫人身上的麻沸散,想来药劲儿过了。”
这昏暗的内室尽头,一张小塌之上。隐约躺着个女子。秀儿看不真切,只随着陆大夫的脚步,靠近了一些。这女子犹在痛苦呻吟,一双嫩葱般的手指,紧紧抓着身下褥垫。想来,是疼痛极了。
秀儿立在一旁瞧着陆大夫的动作,只见陆植取过那女子覆面的白色药巾,放到远志擎着的铜盆里头,这女子脸上的皮肤无一块完好。尽数都是狰狞丑陋的疤痕,看那疤痕翻出的嫩红色肉皮,都是新疤。
这女子感觉有人来到身前,虚弱的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陆大夫,是不是有外人来了?”
陆植并未抬眼看人,只继续着手上的步骤,他将一种乳白色的膏体,均匀地抹在女子受伤的脸上,这膏体凉凉的,稍微缓解了那女子面上火辣辣的疼痛。女子床头的烛台,也让远志点了起来,他双手浸泡在铜盆里,将一块干净的雪白绢布用这金缕梅药水来回浸泡,待绢布吸满了水,又裹起一些金缕梅,用手来回搓揉,将金缕梅的药渣也抹在了绢布上,“远志,换药。”
远志得令,将洗净的雪白绢布重又覆盖在那受伤女子的脸上,这白色绢布,将人脸的鼻孔,嘴巴部位镂空开来,好让病人在湿布的覆盖下,还能正常呼吸。
“范姜夫人,外人确实有两个。”
女子听言,又继续道,“好久没人来瞧过我了,来人是谁?”
陆植双手取过白布,抹了抹,擦干手上的水渍之后,徐徐道,“两名小儿。”
范姜夫人叹了口气,这声音,哀怨至极,似地狱厉鬼一般,听得顾乐心里发毛,一双嫩白小手,紧紧抓着秀儿衣襟。
“我像鬼一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不过,若要让那对贱人从此逍遥自在,便是死了,我也不能安心。”
范姜夫人说话的时候,编玉贝齿紧紧咬着下唇,秀儿见她说的咬牙切齿,知道她话中所说的两人,必然恨到了极致,她这满是伤痕的躯体,兴许也是拜那两人所赐。陆植摇摇头,劝慰道,“范姜,你这又是何苦,心有缔结,对你这伤势痊愈必然不利,不如早些放下吧。”
范姜夫人凄然一笑,哑声道,“若不是为了拿那对贱人下地狱,我如何会活到现在,早就随着我儿一同去了。”
秀儿有些同情她,一个青年女子,受了这么重的伤,还是借着仇恨,才有活下去的意志,待跟随陆植两人出了内室,重又见着阳光了,方小心翼翼问道,“陆大夫,方才那范姜夫人,是因何如此的?你所用的药,又是何物?”
陆植吩咐远志到药厅去待客熬药,自个儿将躺椅上睡熟的九斤给推了下去,取代了他的位置,老神在在的晃了起来。陆植一双小圆眼睛偷偷瞧着秀儿神色,“你若真想知道,小老儿问你,这金缕梅,药性如何?如何耕种?所医何症?”
“金缕梅,有活血化瘀,消肿止痛的作用,最宜十月采种,翌春耕种。”
陆植点点头,“看来,顾家丫头对这药物耕种一事,倒是颇有心得。既然如此,小老儿便告诉你,内室那位范姜夫人,中了蛊,若想解蛊,便要靠着小老儿一手独门的驻颜术。”
蛊?这名词在中原地区听着,是十分陌生的词汇。顾乐在一旁坐着,听了这话,忙问道,“大夫说的,是不是蛇岛栗氏的下毒之术?”
陆植眸光一闪,“顾家小郎倒是有些见识,范姜所中之毒,正是栗氏巫蛊,小老儿费劲了心思,才将她体内的蛊虫取了出来,可是一张倾城颜色,却是从此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她伤的那般重,小老儿说是能恢复如初,不过也要看她的运气而已,这金缕梅独制得药水每逢三个时辰,便要换上一次,她若疼的极了,便用麻沸散让她放松,不过,此番下去,也不是办法,如今,那麻沸散便是加大了药量,在她身上施用,药效顶多能挺上小半个时辰,小老儿担心,她这容颜尚未修复,只怕要生生疼死了。”
听到这儿,秀儿心中一沉,还不知范姜夫人若是知道了这个消息,会是如何绝望。陆植似乎对此事颇有感慨,经他所述,这范姜夫人前半生之中,确实沟壑重重,九死一生。
本朝范姜这个姓氏,里外不过一家,那便是曾任朝廷一品司农大员,范姜凌一支。内室躺着的范姜夫人,正是范姜凌的独女。
按着本朝制度,司农位列九卿,范姜夫人又是司农独女,自小锦衣玉食,备受宠爱。范姜夫人,原也是西京城中,有名的美人,十八岁嫁给抚远候世子柳归元,也是极好的归宿。
可是十年前,朝廷整顿吏治,经人诬陷,范姜凌入狱。范姜夫人一日之间,从名门贵女,成了罪臣之女。抚远候一家,本是个闲散的皇亲,封爵的抚远候,也不如范姜凌位高权重。这一家子本来对范姜夫人极好,就因为她父亲的权臣之位,可是这一夕之间的巨大变故,也让抚远候一家子露出了狐狸尾巴。
假借救岳丈之由,柳归元自范姜夫人处骗取了其名下千顷良田,百余店铺的印鉴,几经周旋,全数归到了自己名下。而狱中的范姜凌不堪受辱,将自己缢死在牢房铁栅之上。
这一夕之间的变故,让范姜夫人不胜打击,经此以后,柳归元常年夜不归宿,眠花宿柳,娶了十几房妾室。其中一房,便是范姜夫人陪嫁的丫头,鸣翠。
范姜夫人徒留一个正妻之位,却是让柳家人软禁在府中,一来,范姜凌一案并未祸及家人,范姜夫人未犯七出之过,若是直接休弃了他,柳家人怕于自己的名声有损。二来,若是放走范姜夫人,只怕她连同其父昔日同僚,将柳归元好不容易骗走的的房契地契,再拿回去。
范姜夫人当时已经心死,领着独子润儿,独居在柳府后院。
若是此生都是如此,她也未必会旁生出那么大的怒恨。日久天长,范姜夫人渐渐觉得渴睡不醒,脸上也长出了红色疹子,她终日用丝巾覆面,害怕别人瞧见她容颜之上,日渐出现的狰狞伤痕。一张倾城容颜,便渐渐毁了,待到柳家人发现之后,以为范姜夫人是得了恶疾,大夫也没给她请过,便将她赶出了柳家。几经辗转,范姜夫人借着忠心仆从的帮助,自西京之地,辗转回到了老家青州,又因着种种机缘,到了陆植这里,医治伤势。
她被赶出来半年,就听见独子柳润溺死在柳家后湖的消息,八岁的孩子,被人发现的时候,早已打了浮漂,按说这个年纪的小童,如何会一个人半夜三更没有仆从的时候,出入在荒无人烟的后院儿。范姜夫人深知,不论是她脸上的伤痕,还是独子柳润的死,都与那吃人的柳家脱不得干系。
后来,柳归元以先夫人范姜氏身染恶疾,抱病而亡之由,将其中一名妾室抬做了夫人。这妾室不是别人,正是随范姜陪嫁到抚远候府的贴身丫鬟,鸣翠。
第九十九章 金缕梅与驻颜术(二)
陆植口中关于范姜夫人的事情,听得秀儿心里疙疙瘩瘩,十分不舒服。他所躺的梨木摇椅咯吱咯吱,小院儿里头的葡萄藤让春风吹拂起来,衬在碧蓝的天空下头,秀儿凝望着角落里一丛鸡冠花发呆,九斤的声音格格不入的传了过来,“你这小老头儿,瞧着也不是个好做善事的,这每逢三个时辰便要为范姜夫人换一次药,想必花费颇大,你这么个快塌了的药铺,如何承担的起,范姜凌落马之前,也是大家,你这还是贪了人家的宝贝吧?”
秀儿回首,观察着陆植面上的细微表情。他生的圆盘儿脸,小眼,圆鼻,蓄了两撇八字胡。胡须颤了颤,“你这小黑胖子,小老儿……”
秀儿原以为,他会斥责九斤几句,却没曾想,“你是小老儿肚子里的蛔虫不成?怎的知道我贪她口述的?”
陆植倒是毫不避讳,将的事情大大方方的告诉了秀儿九斤两个,原来,这范姜凌因何当上的大司农,与他家祖传的分不开关系。
的源头,传闻范姜一脉祖上一位先人,在青州附近的抱环山居住,这位先人,有一日入山打猎的时候,偶然救得一待产的母麂。
他将母麂从猎户的捕兽网中解救下来,那母麂竟然口吐人言,对这人说,自己乃是抱环山中修炼多年的兽妖,因着怀了幼崽,暂失法力,方被凡人猎户困在了这捕兽网中。等日后自个儿飞升成仙,必然会报答范姜先祖的救命之恩。
这位先人起初没当回事儿,回家之后,更是大病了一场。待到病愈之后。那日的事情,究竟是真实还是梦中,他已经分辨不出。
时光如梭。转眼便是二十载光阴过去。范姜先祖娶妻生子,待到长子婚配之夜。老翁忽然夜中发梦,见着个衣白如雪的貌美女子,盈盈立在自己床前。女子轻启朱唇,告诉他自己正是老翁多年前救下的母麂。如今功德圆满,正要飞升前往莫奈山仙家之地,飞升之前,因着承诺范姜先祖要报答其救命之恩。便来寻他,许他三个愿望。
范姜先祖哪里还记得自己二十年前的一个荒唐梦境,是故没当回事儿,但是老翁梦中。还是同那兽仙说了,且容我想想。
兽仙许他莫奈山五日之期,实则凡间十年。
老翁梦醒之后,只觉得此事颇为奇异,并未放在心上。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就继续怎么过。两三年过去之后,老翁的独子受新妇撺掇,愈发不恭敬二老,直到后来。气死了母亲,对这老翁,也是时常辱骂殴打。老翁晚年极衰,绝望至极的时候,恍惚想起了当年梦中兽仙许他的三个愿望,因此发下第一愿,望自己回到三十年前,在这孽障尚在母亲腹中之时,便让他胎死腹中才好。
梦醒之后,自己果真回到了壮年之期,妻子正待产,范姜先祖心一狠,在妻子临盆之际,于她催产的汤药中,下了红花,却不料,产妇大出血,难产而死,一尸两命。
这位范姜先祖竟害死了妻子,十分自责,便在梦中,质问兽仙,因何要牵累他妻子同死?兽仙答曰,此皆命数,其妻本是已故之人,便是重返阳间,也不过是暂时还魂,到了时辰,阎王催她,自己法力有限,自然保她不能。
这位先祖,想来被剩下的两个愿望冲昏了头脑。亡妻之痛迅速过去了,许下第二个愿望,希望兽仙帮着自己,成为天下首富。
从此金屋玉砌,娇妻美眷。挥金如土,好不自在。
如此又过了十年,朝廷发现这人一夜暴富,因着寻了个莫须有的罪名,查封了其万贯家财,将其贬谪回了抱环山务农。
此时的范姜先祖,过了十年锦衣玉食的豪奢日子,如何肯回到山里,继续耕种?继而梦中寻到了那兽仙,急忙想要许下第三个愿望,那便是让自个儿重回那锦衣玉食的生活,从而子孙满堂,安享晚年。
兽仙却没答应下来,反将他三世为人呈现在其眼前。原是其三世在抱环山种植翠竹,使得方圆千里,尽是翠绿罗帐,方感动了此间土地,因而给了他一世福缘,从而能够救下这快要飞升的兽仙。兽仙此时道,“如此,你还想要良田美妾吗?”
范姜先祖大悟,所谓恩怨、财富、情义于一生之中,不过转瞬。既然自己还有几十年阳寿可活,那便乞求兽仙,留下种植秘典一册,让他遍植百木,好好报答此间的天地恩典。兽仙含笑离去,肉身飞灰湮灭。待范姜先祖醒转之时,榻上便放着一卷竹简,竹简并未署名,只记录着天地间百物的种植秘法。
而后,这位先祖苦心钻研,不但在抱环山遍植百木,更是将附近光秃的山脉田地也加以开垦利用,福惠百姓。而他之后,又娶妻生子,有了绵延血脉的子嗣。这位先祖利用兽仙留下的秘书,加之毕生实践所得心得,汇集成册,编纂了一本,留待后世子孙,造福百姓。
如今抱环山一带,仍有麂仙赠书的传闻,不过,却是没人知道,这兽仙赠书的人,真的确有其人。不过后事的事情,多为年代久远,被神话的不成样子。
传闻中的,范姜夫人并未见过。因着范姜家,自先祖以后,便再无人务农,还是范姜夫人爷爷辈儿的时候,家道中落,其父范姜凌才意外发现的下落,他将之背诵记牢,便将此物毁了。范姜凌入狱之时,范姜夫人曾去探望过他一次,他死之前,便将的内容,说与范姜夫人知晓,虽然范姜夫人自幼熟读经典,可毕竟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仅仅将宝书的内容记下了五成,还多是药植。
陆植世代都是青州本地人,自然挺多抱环山麂仙赠书的故事。范姜夫人落魄之后,被原先夫家驱逐,无法留在西京城中。又生了那般重的病,是故在忠仆的引导下,回到自家发迹的青州本地,听闻松阳县有个陆大夫,医治疤痕创伤有独门秘书,便寻到了这里。如此,便在回春堂的内室之中,躺了几年。
每三个月,范姜夫人便用一种植株的栽种秘诀儿,与陆植大夫交换其三个月内的药费,食宿费用。
九斤对此嗤之以鼻,嘲讽道,“还以为你个小老头有多好心,范姜夫人都那般惨了,你还想着落井下石。”
陆植倒是毫不忌惮,只弹了弹袖子上的棉线,“乃是种植至宝,若是范姜夫人去了,那宝书便随他一同去了。”
秀儿却是不赞同九斤的话,反驳道,“陆大夫若是下作小人,早就诓骗范姜夫人将那书籍默诵下来了,如今三月才得一个方子,可见陆大夫也是为了让那范姜夫人觉得,自己到底还有些用处,便是用药之时的麻沸散效力没了,也好靠着意志,活下去。”
陆植忽然拿脚停住摇椅,“顾家丫头,你这话说的中听。”
“敢问陆大夫,您那驻颜术,可是真能让范姜夫人,恢复如初?”
“小老儿平生医治伤痕无数,就说你吧,那额上的伤痕是拿紫草擦过的?紫草虽然能淡化伤痕,却无法去根,在小老儿这里,敷上七日,管保你半点伤痕也无。不过,顾家丫头,你这头上的伤痕,伤在表里,便是如何的血肉模糊,也是好医的。范姜夫人却不同。她所中的蛊毒,乃是由体内发出,因而要想治伤,先要清毒,小老儿并未医治过这般下九流的蛊毒之术,是故,没有十足十的把握。”
秀儿听了这话,颇为感兴趣,“不知陆大夫这奇门秘术,可是独创否?”
陆植捻须道,“此术乃祖师江尚所创,原本叫做易容驻颜妙法,历经数代,日臻完备,我这一支,因着家师的缘故,单单钻研驻颜一脉,对那易容之巧,却是一知半解的,不过听闻,旁支落花宗,于郑国一带,所钻研的易容之术已是十分发达,你这么个小丫头,便是想易容成老妪、老翁、乃至百众行当的人,也是可行的。”
秀儿听了,心中大为感兴趣,眼睛也亮晶晶的,“不知陆大夫,可否收秀儿为徒?将这驻颜术传授与我?”
陆植一双老鼠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为难道,“此乃我派秘术,小老儿为甚不传子嗣,要传给你这个外姓旁人?”
“秀儿自然不会让师傅平白传授,秀儿若是能在三月之内,将范姜夫人的心病治好,让她将默写下来,送作拜师礼,那陆大夫再收我为徒,可好?”
陆植瞧着眼前这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心里头有些轻蔑意味,心道,自个儿努力了三年,那范姜夫人还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她个十岁的丫头,如何能有通天的本事,想也没想,便随口道,“若是顾家丫头莫说三月之内,便是半年之内,能治好范姜夫人的心病,小老儿便收你为内室弟子,平生所学,尽数授之。”
ps:
明天就满百章了!
第一百章 环环相扣(一)
陆植的话廖在了那儿,他也是个重名声的。虽说将话说的这样早,有些草率,不过陆植心里料定了,这顾家丫头,不过是个伶俐的小丫头而已。与范姜夫人牵连颇深的,可是西京城中她沾也沾不到的抚远候一家,别说那抚远候高门大户,就是那位给范姜夫人下蛊的女侍鸣翠,也不是秀儿一个十岁丫头能斗得过的。
思及此,陆植倒是隐隐有些同情起这丫头来,心道,没那个金刚钻,非得揽这个瓷器活儿,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嚒。
秀儿倒是精神满满,于陆植眼里,这就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几人陆续来到药厅,陆植起笔,又给顾乐、顾喜二人开了些汤药,见顾乐牙齿里头的流血止住了,又从一淡青色的陶瓷罐子里,取出了一个药包,“顾家小郎,此物你含着,半个时辰再吐掉,这伤处便不会疼了。”
顾乐露出一颗漏风的门牙,笑道,“大夫客气了,早已不疼了。”
飞廉白了顾乐一眼,揶揄道,“可笑,我家大夫好心给你止疼,这药包少说要半钱银子,真是不识货!”
九斤听了这话,可就不乐意了,他历来是个混得吝的,张口斥道,“你个抓药的小童,恁的来的天大的脾气?这他奶奶的是谁惯得你这龟孙这一身臭毛病!”
秀儿扯了扯九斤,虽说扯不动他,倒还是隐约有点儿影响力。“九哥勿恼。”
顾喜也帮着劝了几句,九斤方收了拳头,不过看飞廉的目光狠戾,吓得飞廉再不敢吭声。
秀儿领了汤药,正要让远志算钱。却让陆植拦了下来,“不急,不急。”
秀儿一双杏眼瞧着陆植。小老头面上平静,圆溜溜的眼睛弯了弯,八字胡上下一动。开口道,“若是你了了那范姜夫人的心病。便是小老儿的徒弟了,如何能收你的药钱;若是你不能了却范姜夫人的心病,再来算账也不迟。”
顾玉儿听说秀儿许了陆植那些条件,惊呼道,“阿秀,你我不过一介草民,怕是连抚远候的衣襟也摸不到。你怎生想的,竟许诺陆大夫那等困难的事情?”
秀儿伏着身子,正给顾乐换药。玉儿则顺手给顾喜换药,顾喜吃痛。痛呼一声,连连咧嘴。玉儿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声音软糯,却也凌厉,“知道疼?!知道疼还与人争斗?!如今大哥二弟都不在身边。老三你可要收敛着点儿,你若是出了事儿,教我如何同爹娘交代?”
秀儿一面给顾乐用药油擦拭瘀伤,一面劝慰道,“大姐也莫慌。三哥本就是个老实到顶的人了,那打人的乐不同一伙儿欺人太甚,若是他俩不还手,管教别人说我顾家窝囊呢。”
玉儿却是不赞同,“教人说窝囊,也比被打的伤残了好。若能窝囊健全的活着,总好过逞那没用的英雄来得强。”
顾乐笑道,“大姐姐多虑了,若是我再长个几岁,管教打的那姓乐的屁滚尿流,喊我爷爷。”
众人听着他童言无忌,一张脏污小脸儿又被打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更加难看了。秀儿心思一动,“小六,姐姐给你洗把脸,如何?”
听到这几个字,顾乐一颗小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推拒道,“姐姐莫要欺负我了,姐姐若是生气了,打我一顿也好。”
秀儿见着顾乐神色郁郁,确实是不大高兴洗漱的,便也不为难他,手中一块薄巾沾了热水,里头裹着一个烧烫的鸡蛋,一下一下打顾乐受伤的脸上搓揉过去,“姐姐,这揉完了,鸡蛋给谁吃啊?”
“自是给你吃啊。”
顾喜频频皱眉,疼的龇牙咧嘴,“三哥这个也给小六吃。”
顾乐眼睛亮晶晶的,想了想,“俺这个自己吃,三哥的,给小妹吃!”
秀儿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赞道,“就你机灵。”
虽说顾家兄弟让乐不同一伙儿给揍得没个孩子样儿了,好在没伤及内里,多是皮外伤。那陆植开的药又好用的紧,没几日,那脸上的淤青就散了,能跑能跳,再无大碍。
这几日内,顾家来了好几拨人。
头一波便是百草堂的罗汉文罗秀才,这秀才趁着沐休日,拎了一挂猪肉,来看顾家兄弟。玉儿留他吃了顿饭,顺道将他带的猪肉给做了。
这第二波,竟是安乐镇乐家的管家,乐不同的祖父,正是赵夫人乐氏的叔叔,听说自家孙儿让人打了,本来是气的火冒三丈。可是一听,这是自个儿孙儿错在前头,不光如此,这得罪的还是知县孟仲垣跟前的红人,秀儿一家。便是心里头有许多不满,也是遣了身边得利的管家来探望,还送了好些个补品。乐家到底是大户,这礼送的,比罗秀才那一挂猪肉厚的多。乐老太爷觉着侄女乐氏,不光不能给乐家发扬光大带来好处,反而总是害得他需要四处斡旋,因而禁了媳妇的足,再不让她与那不省心的侄女有所瓜葛。据说,乐不同听了祖父的安排,心中十分不满,还想着私下为难顾家,却让乐老太爷给拦了下去,这几日,每天都要往罗秀才家里抄录书册,若是字数不满,就要让祖父一顿好打,屁股刚上了药又添新伤,这么几日下来,他倒真是收敛了不少。
这最后一波,则是陆大夫遣人来送药,美其名曰送药,实则是想探探虚实,不过那送药的小童瞧见秀儿每日在家里翻弄几个破竹罐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如实禀报,陆植宽了心的同时,又有些失望,本来,听说这丫头夸下海口能医治范姜夫人心病的时候,自个儿心里一半嘲讽,还有一半,隐隐有了期待。如今看来,不过是无知女童,信口胡说,难免有了落差。
顾乐伤好之后,秀儿便盘算着,既然那百草堂是去不了了,顾乐到底还是要读书习字的,这问题总要解决。便想着,要送顾乐去县里的学堂,县里的学堂,条件自然比镇上好,不过这花费要高一些,而来回的时间,也要多一些。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还是没定下主意。孟仲垣不知从哪儿得知了顾家在四处寻学堂的消息,竟然遣了随从阿星,来了一封书信。
按着信上所书,孟仲垣先谦虚的表示了自己毕竟年轻,也没有教书的经验,不过他好歹十三岁就中了京试第一十七名,这在整个大雍,都是了不得的成绩,自个儿也有些心得。如今,这松阳县一切太平,他闲暇时间众多,便想收顾乐做弟子,问顾家长姐长兄的意见如何。
秀儿没曾想到,原以为对自家有敌意的孟仲垣,竟然出手相助,他确实是个极好的师傅,只是秉着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的道理,秀儿知道,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必然是有缘故。面对孟仲垣洋洋洒洒好几页的来信,秀儿提笔写了几个字,交予阿星带了回去。
孟仲垣本以为顾家必然会接受自己这番‘好意’,瞧了秀儿的回信,方知,实在小看了这丫头,一张纸条上端端正正写了几个字,“望大人明示。”
阿星正在外间洒扫,听了自家大人在书房里笑声朗朗,不觉有些纳闷儿。原来,孟仲垣教顾乐,不收他的束脩,只是有个附加的条件,便是以后若是松阳县又出了什么疑案,难案,秀儿便要辅助协理,不能推脱。
大雍开朝以来,女官也是有的,不过多是宫中执掌各项内部事务的女官。朝中女官,除了太祖年间的史官安若华,便再没听说过女子为官。更没听说过,一个十岁女童在衙门里做协理。
这所谓的协理,自然是孟仲垣私下里与顾家人的约定,见不得光。若是让人知道他事事要问询一个十岁女童的意见,岂不让孟家的士大夫给人笑掉大牙?
九斤本以为秀儿会拒绝,却没曾想,她满口答应了下来。没几日,就让阿星请去,处理县里一桩库银失窃案。
半月没见着孟仲垣,他如今身形高大了一些,眉眼也张开了,不过面上一道胎记也长大了,覆盖了小半张脸,看着十分可怕。不过经常看着他一张损毁的面容,倒是习惯了。
秀儿将库银案的卷宗阖上,又听孟仲垣讲了几个疑点。半天没吱声。孟仲垣本以为她这是睡着了,正使眼色让阿星去将她推醒,秀儿却是忽然睁开了眼睛,吓得阿星一愣,“大人。若是秀儿能帮大人在三日内破了此案,大人能否也帮秀儿一个小忙?”
“你要本官帮你何事?”
秀儿端过手边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听闻大人有一位叔父,于大理寺中,担任要职。”
孟仲垣一愣,怎的突然牵扯到了自个儿叔父头上。想到叔父近几日的家信,又将自己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不禁有些骇然。不过,这总好过,另几位表亲,逼着自个儿要建立政绩好上一些。
“确有其事,不过顾二姑娘,这库银一案与我那叔父,可有半点干系?”
ps:
第一百零一章 环环相扣(二)
秀儿轻移臻首,静默不语,分明是孟仲垣不答应,她便再不开口的模样。孟仲垣见状,心中焦急库银一案没有线索,便应允道,“若是顾二姑娘所提之事并不难办,那本官自当与叔父说情,帮你一把。”
见他口头应允下来,秀儿方展颜一笑,继续说道,“先撇开库银失窃一事不提,大人可知,今岁刘柳二州遭受洪灾,灾民遍地,饿殍遍野。”
孟仲垣眉头一皱,却不知这小丫头怎生又扯到了数月前,刘柳二州遭受洪灾一事。不过此事确实兹事体大,圣上体恤百姓,今岁朝官的俸禄,都减了三成。宫中更是下令,入夜点烛不得超过三盏,平常御膳不得超过七菜一汤。圣上都如此,百官更是争相效仿,生怕于这风口浪尖上,触了圣上的眉头,到时候,抄家斩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民女所居安乐镇,也有刘柳二州父老前来投靠,大人可知,缘何这些流离失所的灾民,放着今岁大丰收,满谷满仓的衢州不去,要跋山涉水,到咱青州来卖儿卖女,只为博一口饭吃?”
孟仲垣听出她话里有话,心思一动,“二姑娘明示。”
“从那灾民口中,秀儿得知。虽然今岁衢州大丰收,又靠着刘柳二州,可这衢州田地丰沛,土壤肥沃之地,均属一家之有。这一家,在西京城中据传颇有势力,却为富不仁至极,那万座谷仓的米面,便是放的霉烂发臭了,也不肯给灾民一口稀饭。秀儿虽是一介草民,却也晓得,民以食为天,如今刘柳二州的难民。逃往各地的不过十之二三,多数还流连在刘州本地,若是长此以往。百姓没有饭吃……”秀儿神色颇为为难,孟仲垣毕竟不是个傻瓜。听出她话里有话,便接了下去,“怕是要出了乱子!一来,民以食为天,若是天塌了,朝廷久而不扶持,必然心中会生怨怼;二来。饿殍遍地,怕是没过多久,洪灾一事尚未了结,又要闹出瘟疫来。”
孟仲垣神色复杂。自己专心打理松阳县一带,却忽视了他一个朝廷命官,这些民生民情,本该由自个儿去体察,进而上表朝廷。如今这么大的事儿,还是从个小小女童的口中听来,得到提点,不免有些惭愧。那库银失窃案不过小案,如何比得了朝廷内乱与民不聊生重要。孟仲垣神色一凛,正色道,“顾二姑娘说的是,本官这就拟信给叔父,定要彻查于衢州之地,坐拥千顷良田却罔顾百姓死活的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不光与叔父,本官还要拟了折子,上表天听。”
秀儿心中颇为满意这个结果,与自己预料的一般无二。她早已想过,那抚远候一家,位高权重,哪里是她一个市井小民斗得过的?若想扳倒他,靠自己必然不行,她率先想到了萧启,不过如今萧启远在天边,便是书信一封,一来一去,也要许久。而孟仲垣却近在眼前,虽说孟仲垣不过芝麻绿豆官,但是好在江州孟家的势力颇大,孟仲垣又有意与自家交好,姑且将此事托付给他,好博个人情。
抚远候府是否是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人家尚且不知,然而,瞧着他们对待范姜夫人那副薄情寡义的嘴脸,便知道,纵是抚远候平素里,表现的如何谦卑小心,可是那寡徳的里子并未改变,必然不会开仓放粮,与民方便。
朝廷如今大肆征兵,又恰逢产粮大州遭灾,圣上必然为此忧心许久,正愁没人开刀,那抚远候一家如此背德,正好让天来收他。
虽说成事在天,不过若是没有人为推动,真不知何时才会成事。
只片刻功夫,孟仲垣就草拟了一封书信,他想了想,又添了几笔。就吩咐手下,立刻将书信送往京城,沿路若是马匹累死,便换马而行,必要三日之内,将书信送抵。
而上表朝廷的奏章,则要小心一些。这也是秀儿因何没有告诉孟仲垣那衢州之地,坐拥千顷良田的正是抚远候柳家。若是奏章之中,对那朝官指名道姓的,难免不让人觉得这是因为私怨而非公道。朝廷如今用钱在即,圣上自会派得利的手下去查探,到时候,凭着抚远候一家的本事,如何掩盖的住?孟仲垣博了个体恤民情的名声,又不会遭人嫉恨,朝廷里只会觉得他是因着刘柳二州的难民口中,得知了此事因而才见微知著的。便是抚远候柳家,也万万想不到,这藤蔓丛生的背后,既不是圣上想要他死,亦不是江州孟家与他结怨,而是他们早就忘记的,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范姜夫人,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若是此事由圣上派人去探查,其结果自然会是比较信服的。便是圣上也不会怀疑,那抚远候自范姜夫人手中诓骗来的土地田产,也要有那个福分去消受才好。
因着这番计较,秀儿才觉得,此时将这事儿告与孟仲垣知晓最为妥当。从县衙出来之后,便去了趟回春堂。
飞廉在药厅洒扫,见着九斤,翻了个白眼儿,便到后面去抓药了。陆植不在,远志在药柜前头称药,抓着一把白芷,从秤砣的绳索间瞧见了秀儿,点头道,“顾二姑娘来了,大夫今日去康乡看诊,要明日才能回来,二姑娘有何吩咐?”
秀儿淡淡道,“烦请远志小哥儿给我弟弟换次药,范姜夫人在否,我想去看看她。”
一听范姜夫人的名讳,飞廉从药柜后头探出半个脑袋,尖酸道,“你莫不是去笑话范姜夫人的?”
九斤动怒,伸出一个铁拳,骂道,“嘿,你个臭小子,怎生从你这狗嘴里,半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远志将手里的活儿交给飞廉,便带着二人,往后院儿内室走去。此间正是午后,范姜夫人刚换了药,麻沸散效力未到,还是清醒的。听见有人进来,范姜夫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大夫,你又回来了?”
可是常年卧床,听见那进来的脚步声有异,范姜夫人方转口道,“原是远志小哥,你还带了人来?”
“夫人,确是远志。那日来过的顾家姑娘又来瞧您了。”
范姜夫人叹了口气,“我这将死之人,又什么好看的?”
秀儿给九斤使了个眼色,他便打着哈哈领远志出去了,此间只余范姜夫人和秀儿两个,秀儿将内室门口的烛台点亮,又将范姜夫人床前的烛台点亮,这荫蔽无光的内室,方亮堂了一些。
“丫头,这还是你来了,才有些人气儿。”
秀儿莞尔,也不忌讳,一只胳膊揽了范姜夫人的头,将她轻轻抬起,脑后加了一块枕头,她才坐起了身子。
“丫头,我听大夫说起过你。说是伶俐得很,我瞧着,倒是个心善的。”
范姜夫人声音十分孱弱,便是这么长一句话,也是停了好几次,才说完的。
“夫人,秀儿听说了你的事情。秀儿虽然年纪尚幼,力量微薄,却也想帮帮您。”
范姜夫人声音一顿,哑然道,“你如何帮我?”
秀儿将她的所作所为,与前后谋划细细说给了范姜夫人听,直听得她激动不已,情难自禁。“这倒是周密,阿秀小小年纪,思维如此缜密,若是当年我有你一半谨慎,也不会落得这么个下场。”
秀儿见她身上那麻沸散的效力上来了,便劝慰道,“相逢即是有缘,夫人命不该绝,待那恶人尽数除了之后,夫人这病才好去了根儿,才好光明正大的活着。”
范姜夫人还未来得及回答,那麻沸散的作用便慢慢侵袭了大脑,整个人不可控制的昏睡了过去。秀儿叹了口气,将她脑后的枕头撤掉一个,吹灭烛火之后,悄悄带上了房门。
九斤坐在院儿里,恣意无比,摇晃着陆大夫的梨木摇椅,抓着一把新鲜枸杞,如同吃花生一般往嘴里倒了一大把,还连带着哼着莲花落。见秀儿出来,方赶了赶鼻尖儿落着的一只小虫,“阿秀出来啦。”
九斤为了防止远志飞廉二人听见秀儿与范姜夫人的谈话,特意在院儿里守着。秀儿方才也提点过范姜夫人,事成之前,便是陆大夫也不能透漏。
二人并行来到药厅,见顾乐已经换好了药,此间药香袅袅,熏得顾乐睡了好几个回笼觉。飞廉不知去了哪里,远志将几人送到门口,“顾二姑娘,这是大夫嘱咐的,说是这几天你该来换药了。”
秀儿接过药包,几人上了马车,便往家赶去。
接下来的几日,县里军营所来了消息,说是本应几天前就送往青州的队伍,因着种种原因,下月初才要去,许多人家略略宽了心,都道那战场上头,是越晚去越好。
秀儿将松阳附近收集的土壤汇集成册,留待查验。平素无事了,就与九斤学习切磋几招,秀儿的武艺,倒是有所进步,而燕痕,则是日渐精进,按九斤所言,燕痕无论筋骨悟性,都是个武学奇才。
这日晚上,一家人刚刚用过晚膳,秀儿正帮着玉儿洗刷碗筷,就听见一阵急促的凿门之声,秀儿掀了帘子往外看去,还是在院子里的顾乐开的门,“孟大人……,你……怎么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进京(一)
孟仲垣满脸通红,似刚刚饮过烈酒一般,“这事儿可大发了!”
他此言一出,秀儿微微一愣,旋即平复下来,将孟仲垣和阿星往屋里请,此时已经入夜了,这两人进门之后,秀儿瞧瞧左右,整个顾村都笼罩在静谧的夜色之中,远处群山神秘袅娜,偶有飞鸟惊起,其余,则尽是太平之象。
秀儿将门户闩上,便急忙往屋里赶去,顾家东屋狭小,又仅仅点了一盏油灯,那火光忽明忽暗,却掩不住孟仲垣面上激动之情。见秀儿进来,他忙开了话匣子,“本官用晚膳的时候,便接到了叔父的来信。叔父叮嘱此事事关重大,让本官好生周旋,却没想到,本官递进京的折子,也来了回信儿。顾二姑娘,你猜圣上怎么说?”
玉儿坐在一旁静静听着,手中在给九斤燕痕几个纳鞋垫儿,这男孩子穿鞋比女孩子费,玉儿打算给这几个小子的鞋垫儿纳的厚上一些,那骨针刚穿进鞋底儿,听见‘圣上’二字,霎时扎进了玉儿食指上头,当即见了血珠。
秀儿正在瞧她,见状,赶忙取过随身的帕子,将玉儿的伤手包起来,看也没看孟仲垣,只讷讷道,“大人不妨直言,这也没外人,何故拐弯抹角的?”
孟仲垣尴尬笑道,“好,好……圣上十分看重此事,宣……宣本官择日进京。”
听见这事儿与秀儿无关,顾玉儿心里方放了心。那被骨针扎上的手指,也渐觉痛了起来。
“大人既然奉旨进京。那来寻我作甚?”
阿星见孟仲垣闷着不吭声,心里着急,便替他说了,“顾二姑娘,我家大人,想邀您同去,不不不,邀你们一家同去!”
进京?秀儿纵是猜到了开头。也没猜中孟仲垣的心思,不过阿星一语道破,她眼神狐疑的瞧着孟仲垣,声音冷然,“孟大人。”
孟仲垣一只手搭在炕桌上,紧张的冷汗涔涔,另一只手紧紧抓着炕沿儿。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从炕上掉下去一般。
“大人真是慷慨,便是那进京呈给圣上审阅的折子,也敢加上秀儿的名字。”
孟仲垣一愣,早知秀儿聪慧,却不知道她竟然连自己的那点儿鬼把戏都猜得一清二楚。其实这极好猜,按着孟仲垣的性子。如此大的事情,必然不会空穴来风的提出来,他那般谨慎小心,即便不在奏折中提及秀儿,也会将此事告与叔父。而如今圣上宣他进京,他却执意要带上秀儿一家,很明显是,他担心那衢州富户为富不仁的事情,会有疏漏。倒不是用心险恶,若是他先交代了此事缘起秀儿这么个小丫头。便是圣上查明此事是子虚乌有的,想必也不大会怪罪他。这一步,走的倒是四平八稳的。不过,按着秀儿原先的设想,此事自己最好是不要出面的好,可如今与孟仲垣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且行且看吧。
然而,若不从这狐狸身上搜刮一些好处。岂不是平白让他当枪使了?
“顾二姑娘可是不愿意?本官也没有办法,这可是圣上口谕。”
顾玉儿一听,竟然与那当今圣上,真龙天子有关。不禁有些担忧,便是九斤燕痕顾喜三人,也一副斟酌神色。唯独顾乐,在这节骨眼儿上,竟然有些跃跃欲试,“二姐,若是咱们同孟大人去了,是不是,就能瞧见皇上了?皇上当真生的龙首凤眼吗?”
秀儿捏了捏顾乐的鼻尖,打趣道,“别说皇上的龙首龙脖龙胸了,若是在圣上跟前说错话,那你二姐我这小人首小人脖子恐怕也得分家!”
顾乐方知道了其中厉害,连连摆手,“那咱不去了!”
“圣上金口玉言,若是去了,尚有生还的机会,若是不去,那便是藐视天听,欺君罔上,咱们大哥二哥还在营里,哪怕圣上不怪罪全家,若是我落得个什么不好听的罪名,也要误了大哥二哥的前程。”
顾乐眉头一皱,撅嘴到,“圣上怎的如此不讲理,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
秀儿眉眼动了动,反安慰起了顾乐,“小六,你看了那,不是一直盼着去西京嘛,西京毕竟是本朝最繁华之地,有那琼楼玉宇,金雕玉砌,西京人的吃食汇集了南北各地的特色,再者说,曲老板他们不是早就入京了?去了西京,咱们也有朋友可以探访呢。”
小孩子好哄,顾乐一听,眉眼又笑的弯了弯,“如此说来,倒也去得。”
孟仲垣见秀儿满口答应,心里虽然有些过意不去,倒是顿时烟消云散了。叔父信中叮嘱过,此事若是成了,他未来的官途,必然无量。此事若是不成,那以江州孟家的地位,保他在青州一带留任个小小知县,倒还是易如反掌的。叔父极为看重孟仲垣此行,真不知,若是他知道圣上宣侄儿进京,那终年不便的冷硬面孔上,会是什么惊讶表情。
孟仲垣见这事儿定了,眉宇自然舒展开来,秀儿却是突然一顿,开口道,“大人,既然民女答应了你,那你也要答应民女一事。”
“好说。不知顾二姑娘有何要求?若是本官力所能及,定当为你办妥。”
秀儿在灯影绰绰的窄小屋子里踱着步子,徐徐道,“秀儿需带一位外人入京。不过,这人是个重病之人,需得安乐镇回春堂的陆大夫在侧,方能保其无忧。故民女所求之事,虽然是一件事,却要劳烦大人跑两趟。一来,大人需得请陆大夫出山,随咱们走这一遭,那我那位朋友,一路上方能有个照应。二来,我那朋友,因着婆家作恶,重病之时,被赶了出来,婆家销了她的户头,民女求大人,托托关系,为我那朋友,办一份良民证。”
这第一个请求倒是容易,他个县官儿出马,还担心陆植不肯答应不成?这第二件事,倒是有些难办,不过此间世上,没有什么是关系和银两办不成的,孟仲垣想了想,脑海中瞬间出现了几位同窗的名字,拿捏了一番,一口应承下来。
此番进京,还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秀儿自然不会带着全家人一同进京,若是她出言得罪了哪位权贵,惹得个罪名,再累及亲人,可就不好了。一家人商量过后,燕痕自然要先留在顾家,即便想带上他,孟仲垣也不会答应。接下来的几人里头,顾玉儿要在家看顾灵儿,顾喜也主动要留下帮忙照应。最后,随秀儿进京的,便是九斤和顾乐两个。
九斤一身好武艺,丐帮,于整个大雍之地,尽数都是帮众,到时候,即便遇上麻烦,也好脱身。按着秀儿的吩咐,进京之后,自个儿与孟仲垣主仆二人行动,而九斤领着顾乐在西京各处转转,万一出了事情,也好有个照应。
圣上既然有口谕,那必然不会让孟仲垣准备个十天半个月再进京。按说,他接旨的时候就该动身,可是因着要带上秀儿,方耽搁了一晚。次日一早,天还未亮,这衙门的人,就将昏睡未醒的三人,硬是半拖半拉的拽上了马车,待到顾乐清醒过来,马车黎明赶路,半点没有停歇,已经到了青州梁州数英县。
顾乐环顾四周,九斤尚在车尾打着呼噜,阿星则在外头与车夫并排坐着。孟仲垣手里拿着一卷典籍,正看得入神。秀儿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掀开马车帘子,看外头变换的景致。
“二姐,咱到哪儿了?”这还是顾乐生平,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只见马车一路往北,如今松阳一带,土壤都渐渐解冻了,而不断往北的地方,却是却来越冷,虽然马车车厢裹了棉絮,可是秀儿将车帘子掀开,仍有北风进来,顾乐一哆嗦,“此地枣木繁盛,怕是中,所写的数英一带。”
孟仲垣放下书卷,饶有兴趣道,“小郎也知道数英产枣?”
“那是自然,数英产枣,颍州产纱,衢州产木,刘州产米……”
孟仲垣赞许的点点头,“小郎对我大雍的物产倒是了解的很。”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没过多久,就到了晌午。按着计算,若是昼夜不断的行驶马车,需得三天左右,能抵达西京。然而,那是单人单骑,如今马车里塞了这么多人,必然速度要慢下一半来。青州地界小,不到半日,便过了梁州丰碑,可是梁州,乃大雍第一大州,面积是青州的数十倍不止。从梁州至南的檀县到北部,少说也要五六日。
这芙关已是极寒的天气,真不知道那至北的西京凉州之地,是冷成了什么样子,更何况还有远在中土北部的秦国,那岂不是四季都是冰雪寒天的?
秀儿刚端过一碗热粥,那粥扑棱了几下热气,便起了皮,秀儿双手捧着粥碗,正要给第二辆马车的范姜夫人送去,步子刚迈出去,就听见陆植在后头喊,“你将那腌菜放下,她吃不得咸的。”
秀儿一回首,恰逢一路人马经过,卷起的灰尘尽数落进了粥碗里,与此同时,还呛了她一鼻子灰。
孟仲垣瞧着那远去的一路人马,奇怪道,“此间兵士都是往北,缘何还有往南行的?”
第一百零三章 进京(二)
秀儿让马匹远走的灰尘迷了眼睛,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还十分干涩。手中的粥碗自然不能拿去给范姜夫人,秀儿回身,朝不远处唤道,“小二哥,烦请再添一碗瘦肉粥来。”
小二哥应了声是,秀儿坐了回去,等小二添粥。陆植一路上都与范姜夫人在第二辆马车中,那辆马车比孟仲垣自个儿的要宽敞一些,范姜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不过因着脸上容颜损毁,需得换皮敷药,因而常年要用麻沸散止痛,方不能自由行动。
秀儿望向那远去的人马,质疑道,“这些人也未着军服,大人因何知道他们是兵士?”
孟仲垣瞧见自个儿终于有一回,比秀儿知道的多了些,不由得意道,“本官并非看人,而是看马。那些黑色烈马,乃是朝廷管制,只容许军职在身的兵士官员使用,若本官没有记错,西京之中,便是镇国公府那般位高权重的人家,也只有兵权在身的小世子爷能够骑乘黑骑。”
顾乐闻言,好奇道,“往后大哥正式入了骑兵营,是不是也有那大黑骏马骑?”
“正是,若为我朝骑兵营兵士,无论三六九等,均由朝廷分配此等黑色骏马,本官去岁于西京城中,便见过太尉府的公子骑过此马。”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陆植只小心饮粥,还拿着自己调配的一罐子东西,使劲儿往粥里兑。砸吧砸吧嘴,“这黑鬃马瞧着是大夏的品种,我朝何时有这么多的钱粮。于兵营之中,用得起这千金难买的黑鬃良驹?”
九斤一双绿豆小眼望着陆植的罐子,讨好道,“大夫秘制的此物似乎好吃的很,也给俺尝尝行不?”
陆植看向九斤,“小黑胖子倒是识货,我内人的祖母,原是郑人。郑人嗜辣。此物乃是七种辣椒秘制而成,小黑胖子,若是你食不得辣,还是莫要吃了。此物冲鼻的很,吃上一口,管教你口舌都麻了。”
九斤听到这儿,已经垂涎欲滴了。看着那暗红色的辣椒罐子。吸了吸口水,含糊道,“不管有多辣,大夫快给俺尝一口。”
陆植将辣椒罐子往九斤跟前一递,他倒是不含糊,直接舀了一大勺,涂在馒头上。一口下去,那辣椒的鲜辣滋味便进了口腔里头。起初有些鲜咸滋味,后来,那馒头裹着辣椒的后劲儿才传到了整个口腔里头。九斤顿时觉得,自己喉头一紧,继而整个舌根都让辣椒麻住了,一股滔天的*之气从嗓子眼儿钻了出来,神经线都兴奋起来。张着嘴大着舌头喊道,“过瘾,真是过瘾!”
陆植哈哈一乐。卷了几许辣椒酱,往自个儿的面碗里搅合,“这玩意儿配上水面,最是好吃。”
九斤到底是个老饕,那辣椒虽然后劲儿足,很快就让他消化下去了。连连喊道,“陆大夫,再给我点儿!”
陆植却是不依了。将那罐子扣了起来,“不可,不可,顾家丫头此次进京。小老儿走的匆忙,只带了这小小一个罐子,也不知要留在京中几日,若是都让你给搜刮了,小老儿可就要吃不下饭了。”
秀儿等着小二给她送粥,见了那辣椒酱,也起了兴致,“大夫,我也爱吃辣的,能否给我尝尝?”
陆植将辣椒罐子揣在怀里,一双小圆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那便给你尝尝。”
秀儿依言拿了个最小的木勺,浅浅剜了一口辣椒酱,拌在手里的土豆上头,放进嘴里,嚼了起来。“真是鲜美可口。”
陆植一愣,“丫头,你不怕辣?”
“便是再辣的我也吃过呢。”
秀儿见九斤也是一脸好奇,不由道,“我原先吃过一种辣粉,奇辣无比。是百种辣椒汇集制成,只一口,便终生难忘。”
几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辣椒,孟仲垣是南方人,不大喜欢这咸鲜或是麻辣口味,阿星也是,主仆二人连这芙关最出名的猪脚面也吃不大来,只道此物太咸,喝了好几壶茶才顺了下去。
说话间,小二便将粥碗递了过来,秀儿站起身,拿粥给范姜夫人送去。范姜夫人平躺在马车上头,她自幼长在西京,如今要回家乡了,反倒近乡情怯。范姜夫人见秀儿进来,想要转身,奈何自己刚上了药,麻沸散效力正盛,半边身子都麻住了。
“范姜夫人,我扶你起来,看看风景也好。”
秀儿将粥碗放在马车里面的茶托上,一手将范姜夫人上身托了起来,一手施力。范姜夫人轻的似一把骨头,只轻轻一托,她便起来了。“丫头,这是到哪儿了?”
秀儿一面伸手舀了粥,吹了吹,答道,“芙关。”
秀儿将马车帘子掀开一角,外头日头正盛,便透了许多阳光进来。阳光并不刺眼,反而将有些阴冷的马车里头照的暖烘烘的,“丫头,若是此事成了,你便是我范姜家的恩人……”
范姜夫人还想说,却感觉唇边触到了一温和物体,原是秀儿将勺子递到了她的嘴边。“夫人,这话往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要治好你的病。特地嘱咐厨房做了肉骨粥,您尝尝。”
这肉骨粥入口,与范姜夫人生平吃过的都不一样。软糯可口之外,还有一股奇香。范姜夫人让她说的心思开阔了一些,也不揪着报恩不报恩的事情啰嗦,“这肉骨粥有股子奇香,是放了什么?”
秀儿莞尔一笑,见阳光更盛了些,便伸手将车帘子重又关上了,“家中种了颗柿子树,结果之后,我家姐姐将完好没有虫蛀的叶子也收集了起来,洗净之后,再经晾晒,便存在一旁。喝茶煮粥的时候放上一些,不光味道奇特,柿子叶本身,也对夫人的病好。”
范姜夫人今日心情不错,满满一个小砂锅的粥,她全数都吃了。陆植见秀儿拿回来一个空碗,不禁感叹道,“我见飞廉照顾范姜夫人起居,她吃什么都不过两口,看来,顾家丫头倒真是她的福星。”
孟仲垣在一边吃过饭,卷了书籍在看,心思却听着陆植与秀儿的谈话,“顾二姑娘岂止是那病夫人的福星,更是孟某的福星。”
“福星不福星的不好说,只要不是灾星便好。”
几人正说着话,只见方才那往南去的车马又回来了。又是一阵尘土刮来,秀儿微微颦眉,本来艳阳高照的,这一众黑马兵士聚拢过来,遮住了大半亮光,几匹大马绕着几人转圈,为首的高壮兵士朝着孟仲垣拱手道,“敢问阁下可是松阳知县孟仲垣大人?”
孟仲垣正想应是,却让陆植拦了下来,孟仲垣不解,只听陆植徐徐道,“什么松阳县令?我等是从林县来的,要往西京给孩子他娘治病,几位大人若是无事,不要拦着我几人用饭可好?”
孟仲垣一愣,没有料到,陆植编瞎话的速度竟然这样快,更没想通,他因何要骗人。秀儿转了转眼珠子,却是将陆植的话圆了下去,“大人大可去瞧瞧,我母亲还在马车上头,您怕是找错了人。”
那马上几人四顾一看,都是怀疑神色,为首那人又道,“传闻孟大人面上,生的一块蚕型胎记……”
话还没说完,陆植啪一下站了起来,往黑骑人那边走去。秀儿看着他的动作一气呵成,长袖拂过孟仲垣一张脸,继而拱手对马上几人说道,“什么胎记?我儿子面上那是叫开水烫的。”
黑骑人明显不信,翻身下马,就要去看孟仲垣的脸。这几番折腾,孟家主仆二人还不明情况,这黑骑人见孟仲垣脸上果然凹凸不平的,似烫伤的痕迹,回身吩咐道,“去告诉主子,这少年不是咱们要找的人。”
秀儿望向不远处,只见那清一色的黑色骏马之中,护着一辆马车,马车帘子微微一动,远处的兵士摆了个手势,一行人便扬马远去了。
待一众人等走远后,孟仲垣方不解道,“大夫,你们方才,打的是哪门子马虎眼?”
孟仲垣虽然不明白几人因何如此,却是没有戳破。他摸了摸自己面颊,“大夫,我这脸,你方才给我用了什么?”
陆植一甩袖的当间儿,往孟仲垣脸上洒了一把粉。这只有孟陆二人感觉的到,秀儿也不过瞧见了他袖子在孟仲垣脸上停了片刻,那些黑衣人都在马上,自然注意不到。
“孟大人,真不知你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方才那些黑骑人过来,小老儿分明瞧见,他们穿的是衢州营的官靴。”
“这……”孟家主仆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还是自己想的太简单,以为能平安无虞的到西京城,叔父倒也在信中提点过,只是自己到底初生牛犊不怕虎,没曾想,还没入梁州地界儿,那衢州人的爪牙就伸了过来,若是方才自个儿认了,岂不是性命堪忧?
思及此,孟仲垣方感激道,“孟某要谢过大夫救命之恩,不过,大夫在孟某脸上用的,到底是何物?”
“此物乃是小老儿特制的凸凸散。”
第一百零四章 进京(三)
陆植将一个红色瓷瓶放在手里,取下软木塞,倒了一点粉末在桌子上。那粉末呈淡黄色,孟仲垣坐得离他最近,还能闻见这粉末有一股子淡淡兰香。
“大夫,怎的你用在我脸上的时候,并无这阵花香?”
陆植见这后生观察入微,眉眼间不由带了笑意,“凸凸散用在人皮肤之上,那兰香之气便会消失。”
孟仲垣点点头,阿星却是急了,“大夫,您用在我家公子脸上的药,何时才能退啊?”
陆植没说话,只从身上取出一个青色瓷瓶来。九斤不免好奇,这小老儿身上到底藏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青色瓷瓶是上好的官窑雨后天青釉,瓷面细腻,瓶口用一枚玉珠封住。陆植将那玉珠取出,把小青瓷瓶放在孟仲垣鼻子跟前闻了闻。
孟仲垣一愣,倒是狠狠吸了一口气,谁晓得,这青色瓷瓶里头的东西,味道腥臭无比,直呛得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甩起袖子捂脸道,“大夫,这是何物?怎生如此臭?”
陆植咧嘴一乐,顾乐却是不着痕迹的往边上让了让,他方才也好奇那青瓷瓶里头的东西,也想闻上一闻,见孟仲垣吃了亏,赶忙闪到了一边。“此物乃是黄鼠狼的臭腺所制,专解我这凸凸散,怎么?孟公子再摸摸脸上的胎记,可还有凸起之物?”
孟仲垣还没伸手去摸,阿星就咋咋呼呼道,“果真没了!”
秀儿搅了搅杯盏里的凉茶,提醒道。“万一先前那拨人想通了回来,咱们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还是快些启程吧。”
几人纷纷赞同,打包了一二十个馒头之后,两辆马车重又踏上了征程。此去西京,五日的行程,千里之遥。
马车启程后不久。秀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天际只剩一只血色残阳,远处群山如黛,此间官道往来无车无人,真不知,再往北边走,还要遇上什么。
华月初上的时候,几人方到了梁州吴郡的驿馆。此处乃是官驿。值勤的小吏仅五人,算上洒扫的仆妇丫鬟车夫,整个吴郡馆驿,也不过十五人而已。
大雍每个县级地区,都设有馆驿一座。根据这一县的人口决定这馆驿规模的大小。到了驿站,吃食自然比下晌的路边食肆好上一些,起码不用吃着吃着。惹得一鼻子灰。
吴郡盛产梅子,此间正是梅子季节,驿馆的小吏们,便拿出了自己家里秘制的梅子酒来招呼客人。吴郡梅子颗颗饱满莹润,入口滋味酸甜,顾乐方换了牙,吃上一颗新鲜梅果,只觉得牙根泛酸,要被酸倒了一般。
用过晚膳,几人不敢停留。那值勤的小吏十分不解。劝道,“大人,这外头黑灯瞎火的,您就是连夜赶路,那马匹也跑不快,惶不如您几个吃饱睡足了,将马儿喂饱干草,明个儿天一亮便赶路。也来得及啊。”
因着在馆驿里头用膳住宿需要官员的印鉴,是故这几个小吏便清楚,孟仲垣一行,是打青州松阳县过来的。却不知他们要往哪儿去。
阿星正想说,就让秀儿接过了话,她与顾乐二人,裹着孟仲垣带来的貂毛大氅,虽然暖和,却瞧着十分诡异,两个人挤在一件大氅下,看着滑稽。“实不相瞒,我等此次是为了救治母亲,方从青州过来的。”
那小吏听言,赶忙道,“原是如此,我说咋这么赶呢。您还真没来错地方,临县笛郡有个出名的胡大夫,乃是名医胡不医之后,好些客商来此都要借路去笛郡呢,小姑娘你瞧着,从咱们驿馆往后,有条碎石子路,过去了,绕过前头的梅岭,便能瞧见笛郡的界碑,到时候,稍一打听,便能找着那胡不医后人的药堂。”
秀儿连连称谢,一行人便离开了吴郡驿馆。上了马车,驶出了一段距离,阿星方道,“顾家姑娘,你方才,缘何那么说啊?”
顾乐正一手一串梅子,吃的正酣,听言答道,“阿星小哥,白日里那些人你忘啦?他们都是军爷,若是朝这吴郡驿馆的人打听咱们的下落可咋整?”
“那为何咱们还要在这驿馆用膳?岂不是……”
秀儿莞尔一笑,将貂皮大氅往上扯了扯,盖在自己身上,“一来,若是那些黑衣人想明白咱们下晌是骗他们的而追回来,他们那黑鬃马,日行千里,咱们这老骥,如何跑得过他?此举正是一个障眼法,让他们吃不准咱们到底去了哪儿,至少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二来,若是他们并不知道咱们就是他们要寻的人,那即便是他们追上咱们,也好留一线生机,因为他们以为的孟大人一行,是该往笛郡去的。”
孟仲垣在一旁,惴惴不安道,“顾二姑娘既然如此缜密,可能猜到,这来人是谁?”
“若是大夫没瞧错,这些人穿着衢州营的官靴,却出现在咱这梁州之地。按着朝廷法度,何以如此?必然是得了衢州总兵的允许,才能跨越州省,来追咱们几个。这只能说明,大人先前上到圣上跟前的折子,以及圣上给大人的旨意,已经传到了那些贼人的耳中。秀儿想来,此去西京,必然是,九死一生的。”
九斤听到这儿,放下了怀里一小坛梅子酒,“九死一生?”
秀儿察觉到气氛突然诡异起来,孟仲垣少年为官,心性自然比不得那些西京城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想来他叔父信中提点他一切小心,也是让他给忘了个干净。
秀儿提点道,“那能在衢州坐拥千顷良田的,必然不是个小人物,想必在朝中,也是有些分量的。大人记着,若是咱们能平安抵京,那贼人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敢在天子眼前胡作非为。可是,若是咱们半路上遇到什么,便是圣上,也救不了咱们。因此,咱们只能自救,你与阿星千万记着,莫要透露了身份,再到下一个县城,咱们去准备些东西,乔装一番,再继续上路。”
孟仲垣与阿星相视一眼,阿星赶忙道,“公子,咱们就听顾家姑娘的,小的觉得,听顾家姑娘的,准错不了。”
从吴郡出发,并未往笛郡去,那这一行人,便要经由子规,凝县,禹粮官道,往西京去。除却官道之外,那山路纵是并不凶险,也不能走。因着山间尽是虎豹豺狼,没让黑衣人抓着,就先让猛兽撕碎了。
马车徐徐在夜间行驶着,前后两辆马车。为首的马车坐着顾家姐弟,九斤,孟家主仆;后头的马车,则是陆大夫、柳捕头和范姜夫人。两辆马车的车夫都是松阳县衙赶车的老手,从未到过外地,一口青州口音。
马车颠簸着,秀儿顾乐两个,没一会儿就迷迷糊糊裹在貂皮大氅下头睡着了,九斤也打起了呼噜,手中还抱着一小坛梅子酒,也不知是睡过去了,还是醉过去了。
阿星与第一辆马车的车夫轮流赶车,而柳西捕头则与第二辆马车的车夫轮流赶车。如此不歇着,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人困马乏,终于瞧见了子规的界碑。
到子规的时候,马车踩着一块巨石,重重的颠簸了一下,秀儿睡得轻,让这一震,便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见着马车内倒也安静,方抬手,将头上的车帘子稍稍掀开一些,见着天色渐渐起了亮光。轻轻从顾乐身边跨过去,爬到前头,掀开车帘子,“大叔,咱这儿是过了子规?”
车夫赶了半宿的车,两只眼睛熊猫一样,闻言,清了清嗓子,“姑娘没瞧错,刚过了子规。梁州这个鬼地方,一个县城也那般大,若是在咱青州,这么一宿的功夫,怕是能过三四个县城了。”
天边鱼肚白,马车的速度也渐渐快了起来,待到众人都醒了,已是将近午时,也快到凝县了。
这时候,马车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柳西捕头,阿星,两名车夫在第二辆马车里头休息,赶车的换成了陆大夫。而范姜夫人,顾家姐弟和孟仲垣则挤在了第一辆马车里头,外头赶车的,正是九斤。
九斤长得胖,一个晚上挤在旮旯犄角里头,手脚伸展不开,十分痛苦,他刚醒,就哼哼唧唧的要去赶车。至于陆大夫,则是不同,他担心车夫太过疲乏,赶不好车,把一行人带到沟儿里去。
秀儿和顾乐正挤在一堆,看孟仲垣带来的书册,忽然听见九斤在外头喊道,“阿秀,小六子,孟大人,咱们到凝县了!”
吴郡,驿馆。
值勤的小吏刚把门打开,就瞧见门前立了乌泱泱数十的人马,均是黑衣黑骑,不禁脚下一滑,颤声道,“这……此间尚早,诸位大人来此所为何事啊?”
带头的黑骑人冷声道,“昨个儿夜里,青州松阳县县令孟仲垣可是领着人马来过此处?”
这小吏眼珠子一转,回忆起来昨晚那一行人,点头道,“确实有,不过……”他刚想说,不过是来给母亲治病的。话还没出口,就让黑骑人拦了下来,“既是来过,那么他们往哪边去了?”
听到这儿,那小吏不假思索道,“往东面笛县去了。”
黑衣人听言,手中长鞭一甩,那小吏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一摸脸,方知让这黑骑人给打出了血,顿时来了气。却让黑骑人一句话给压住了气势,“胡说,他们怎么会往东去!该是往北去!”
这小吏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语气不善道,“大人既然知道,问小的作甚?”
第一百零五章 进京(四)
能在这馆驿做小吏的,莫不是家中有些关系,也至少是个读书人。黑衣人如此嚣张行事,想来是于衢州之地,作威作福惯了。却没想过,这是梁州地界,而不是衢州。
“你这无品的小吏,也配与我说话?”
几人争执起来,那被打伤的小吏也不是个省事儿的,直嚷嚷着将馆驿里头十数个人叫了出来,要去报官。这一行人本就是私自从衢州营出来的,若是进了衙门,这私自斗殴倒是小事,可他们明明是衢州营的骑卫,却出现在梁州地界,可就不是小事了。
思及此,那为首的黑骑人收了马鞭,胯下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北边驶去。自梁州吴郡往北,有两条路,一曰官道,一曰盐道。一为陆路,一为水路。
“大人,如今并非漕运之期,孟仲垣一行,想是不会走水路往京都去。”
黑骑人眼珠子一转,声音转冷,“他们已经提防着咱们,是否走的水路,不好判断,耿义,你领着十骑沿崔东,闵春往潭江去寻。”
这原本的二十名黑骑,便分成了两支。一支沿着吴郡北部官道,往子规去,另一支,则借崔东商道,往潭江漕运码头去了。
凝县,布坊。
孟仲垣这回入京,其叔父在回信之中,还附了几张百两的银票,以资其路上花费。顾乐等在外头,浑身上下,让布坊的伙计给换了一套新的行头,九斤也是,虽说都是棉布的。比不上丝绸罗缎来的高贵,却比这一家人过年采办的行头还要精细一些。
陆大夫深谙驻颜术,对郑国一脉流传的易容之术也略懂得一点。九斤生的高胖,让他化作了一个嘴角有痣的肥胖妇人,穿着一身深红的棉布衫子,九斤虽然不大乐意,可是考虑到一行人的安危,还是勉强答应了。
乍一看。还以为九斤是哪里来的媒婆。
顾乐立在布坊的门槛上头,外面太阳挺大。凝县县城十分热闹,比之松阳县,有过之而无不及。因着,若论面积来算,凝县能顶上三个松阳县,人口亦是如此。
顾乐见九斤自帘子后头出来。憋足了笑,却终究忍不住道,“九斤大哥……不,如今该叫九斤大姑!噗哈哈哈……”
“也不知陆大夫给你姐化成什么样儿了。我看那老头子的易容术,实在是漏洞百出,尚不及我师傅一成的功力,可惜了。这门秘术讲究手巧,若不然,小九爷定当将自己化成个浊世佳公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扯着皮,等着另几人出来,没多会儿,布坊换衣间的帘子掀开,又出来个人。顾乐一看,楞道,“这老婆婆是何时进去的?”
没等他说完,那老妪便用阿星的声音说道。“两位小哥,是我……是我。”
九姑听完,哈哈一乐,“阿星小哥,你这行头也不比我好多少嘛。”
因着往北方,越走越冷,孟仲垣给几人都置办了行头。银两收讫后,便寻了个理由。将伙计给支了出去。
这布坊颇大,又分了几十间内室,如今几人待的,正是其中一间。其中。男丁用左面的更衣室,秀儿和范姜夫人,则用右面的。
待孟仲垣出来之后,众人皆是屏息而立。他原先长在脸上的蚕状胎记,不知陆植使了什么药粉在上头,竟然完全不见了。阿星见状,差不点儿当场哭出来。
若是没了那狰狞伤痕,孟仲垣一张俊俏脸上,便再无瑕疵。他身着浅绿色锦袍,头上青玉挽发,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子俊朗肆意,直叫外头的三人看花了眼。阿星连连道,“公子,公子……若是夫人能瞧见您这样,怕是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阿星口中的夫人,自然是孟仲垣的生母,而非江州孟家的当家主母。九姑瞧见他生的这样俊俏,正想开口捧两句,却让顾乐一句话,险些笑掉了大牙,“先生,我原以为你生的那样俊俏不同,如今陆大夫怎的把你化作这般丑陋的模样?”
陆大夫驻颜术是学有所成,可是易容术显然还不够精妙。最后,这一行十人,九斤给化成了九姑,顾乐则化作了女孩儿,阿星成了老妪,孟仲垣仍是他自己,范姜夫人让陆植化成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翁,秀儿则长发挽起,化作了一个俊俏少年模样。至于柳西、陆植和两名车夫,则只是稍微改变了五官容颜,瞧着十分普通,却与自己本来的面目,非常不同。
按着秀儿编排的说法,一路上,若是有人问起。因着车夫的青州口音改不了,便说自己一行是木材商,要去北方采购林木,而祖父因着路上水土不服,方才病了,要到西京去瞧病。
待修正过后,晌午用过饭食,孟仲垣将自家从衙门带出来的几匹马,与凝县马市换了几匹脚程快的,重又整顿了车马,方继续往北去。
那十人的黑骑,因着坐下宝驹日行千里,此刻也到了凝县,四下搜寻了一番,见着找不着孟仲垣一行,便留下两人继续寻找,余下八人,经官道往禹粮去了。
这黑衣人倒是聪明,到了禹粮,并未停下,只留下两人,在官道堵着,遇见车马,便拦下来人,搜查一番,方才放行。这官道往来的,不少是有身份的官员家眷,他们行事如此唐突,有不少人不愿意配合搜查,无奈那黑骑人个个武功高强,寻常人家的武师护院并不是对手,除非碰上人手多的,可是黑骑人早已料到,孟仲垣一行不会有身手特别好的。就算有,也不会许多。
黑骑人以为,这是瓮中捉鳖的计策。
秀儿将车帘子放下,往后瞅了瞅,见那两名黑衣黑骑的兵士仍在拦车搜查,不禁摇了摇头,他们手中并无孟仲垣的画像,只据着消息,知道这位孟大人,是个脸上有巴掌大的胎记的。这番搜查,也是寻找脸上有胎记的人,却没曾想过,孟仲垣身边有陆植这样通晓易容之术的能人,虽说陆植的易容术,远不及其驻颜术的一成,可是让孟仲垣换一张脸,掩过黑骑人的耳目,却是绰绰有余了。
按着秀儿的估算,到了禹粮,这一队的黑骑人,怕是剩下不到五个。对方的人越少,于己越是有利。车夫也晓得此间利害,自然不敢怠惰,马车急速行驶,终于在天擦黑的时候,到了禹粮。
禹粮县人口众多,然而已经入夜,黑骑人守在城门附近,每个要进城的车队,他们均要搜查一番。此处离城门很近,这六个人惹怒了群众,有一些官员家眷,便支了小厮去城门告状。守门卫兵与那黑骑人便在离城门三里地不到的地方,争执了起来。
顾乐悄悄看过帘子外头,这卫兵来的及时,前面的车马搜查过后,便轮到了他们。两名车夫站在外头,佯装抱怨道,“这黑衣黑骑的究竟何方神圣?我家老太爷正等着看病呢……”
那伍长瞧见这一行六人,均是黑衣黑骑,那官靴之上,又明显是衢州营的营徽,心里犯了嘀咕,面上却是神色未变。“几位在我禹粮城外,私自拦住往来车马,是为何故?”
面对这些兵士,带头的黑衣人自然不会再轻易与他们缠斗起来。不过扯了个谎,“我等在寻我家公子。”
“既是如此,诸位大可去县城里头张贴告示,何故在此处一通乱找,如此找不到人,反是叨扰了女眷。”
黑衣人听言,冷声道,“恕难从命。”
电光火石间,两方就要争斗起来。秀儿下车,同顾乐一同立在一旁,与其他车马的小厮车夫一同,等着瞧热闹。
黑衣人一鞭子甩出去,那伍长手中的长矛就被整个卷了起来,扔到一旁,似一堆破铜烂铁一般。伍长额上顿时见了汗,这黑衣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了自己的武器。伍长心下一顿,赶忙吩咐手下去城里搬救兵。黑衣人见状,再一扬鞭,那正欲跑走的小卒背上便遭了一鞭,顿时衣衫破裂,现出血痕。
秀儿见状,这六人的功夫均是上乘,只怕,在衢州骑兵营中,也是佼佼者。抚远候柳家,竟催动这般有背景的人来追杀他们,自己还真是小瞧了这个抚远候。
思及此,赶忙跑回第二辆马车,掀开帘子,见着范姜夫人躺在里面,秀儿手扶车板,一纵身跳了上去。
“夫人,等会儿我让你看看那领头的人,你瞧瞧,你可认得?”
范姜夫人听言,微微颔首,秀儿将她上身扶起,带到车帘子边上,掀开一角,范姜夫人眼珠一转,那六人均在马上,两方又离得近,这人的容貌便十分清楚了。
这领头的黑衣人生的五官刚毅,然眉宇间,隐隐有股子戾气。他一双棱形眼睛,斜睨着伍长等人,半点没将他们瞧在眼里。黑衣人头上黑玉束发,肤色偏黄,嘴唇发紫,耳珠之上,嵌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玉珠。
范姜夫人见了那人容貌,呼吸一窒。秀儿隐隐觉得,自己扶着她的那双手,都沁出了汗珠来。
范姜夫人声音沙哑干涩,似古墓昏鸦一般,咬紧了牙关,吐出几个字来,“他就是柳归元。”
第一百零六章 故人相逢(一)
故人重逢
那领头的黑骑人竟然就是柳归元!秀儿心中一顿,她曾想过这西京抚远候家,必然会在他们进京的路上设阻,却没曾想,居然是柳归元亲自来的。这人生的人模狗样的,容姿也算伟岸俊逸,没曾想,是那般下作狠毒的小人。
柳归元左手执鞭,右手勒住马缰,对着那几名禹粮守卫,居高临下道,“我等不过在此等人,必不会冒犯车中女眷,尔等大可放心。”
禹粮的这名伍长,见着碰着了硬石头,深知不是这几人的对手,因而故作缓兵之计,陪笑道,“也好,既然诸位也是寻自家公子,那哥几个,便给诸位行个方便。”
两方人倒是和气起来,围观的群众见着这禹粮守卫都不是这几名黑骑人的对手,不由噤了声。此间北风烈烈,万籁俱寂,那胯下马儿的呼吸鸣鼻之声,便显得尤为突兀。
柳归元见禹粮守卫让了步,便向着身畔两人使了个眼色。这二人一左一右,夹着马腹,缓缓来到等候进城的车辇前头。顾乐原先立在一旁瞧热闹,见状,赶忙回身去寻秀儿,纵是他仍是个孩童,那闪动的身影还是让柳归元瞧见了。他勒住马缰,调转笼头,便往顾秀儿这边走来。秀儿原先扯了帘子在看外头,见着那黑骑人向他们走过来,心道不妙,若是别人瞧见了范姜夫人,许是认不出来。可是这二人十年夫妻,如何会认不出来?
那马蹄声音刚健缓慢,踏踏踏,每踩一下,秀儿的心也跟着提溜一下。猛的,有人掀开了车帘子。先是一只火把将整个昏暗的内间照亮,继而探进来个脑袋。
范姜夫人让秀儿扶着,依靠在马车壁上。柳归元翻身下马。手里拿着火把,将车内二人形容都瞧得仔仔细细。他见着这马车里头。坐着个十岁的小少年,一张脸均匀白净,清秀俊俏,眉眼凌厉,微微一愣,继而注意到脸藏在暗处的一位老翁。
这老翁须发花白,形容枯槁。眼下一片青黑,骨骼嶙峋,似乎是重病之人。柳归元并未说话,时间也似静止了一般。忽听那小小少年开口道,“大人若是无事,烦请将这帘子放下,我祖父生了重病,不能受风。”
听见这话。柳归元并未动弹,良久,秀儿觉得自己后脊梁骨都冒汗了。他才将火把移出,似乎要走了。秀儿正要松口气,却见到柳归元将那火把重又拿了进来。照了照范姜夫人脚下,他声音一字一顿,似不经意道,“翁倒是生的一双好脚,如妙龄女子一般。”
秀儿听到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外头的柳西、九斤听见,已经做好了一场恶战的准备。
说时迟,那时快,柳捕头刚欲抽出宝刀,看向那黑骑人之一。就见着不远处,有一众人马,擎着火把,陆陆续续赶到,柳归元正欲揭穿秀儿两人,却不得不先去应付那一队人马。秀儿深知,若是此时一直被动下去,待柳归元回来了,自己这一行,便是死定了。想也没想,便跟在其后头下了马车,“夫人放心。”
秀儿穿着男装皮靴,行动自然比穿着裙裾绣鞋要便当许多,她跟在柳归元后头,待看清那从禹粮城里来的人,顾家姐弟不由愣道,“怎么是他?”
这来人紫金冠束发,一身短打紫衣,模样俊朗刚毅。腰中佩剑寒光略现,隐有杀气。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青州总兵,三品征西将军郭通之子,郭睿。
许久不见郭家翁婿,如今看见,倒是真让人高兴不了多少。九斤不知道顾家人与郭家的渊源,瞧见郭睿来了,倒是擦了把汗,心虚道,“早闻越骑校尉郭睿调任梁州,原来,他正驻守在禹粮县城。”
几人均是没曾想到,此间竟然见着了郭睿。郭睿循着柳归元的方向瞧过来,见着后头的秀儿,微微停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小童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听说这里有衢州营骑卫滋事,他便忙不迭的赶来了。守兵私自离开营地乃是大罪,若是因着此事,重得圣眷,没准儿自己能调回西京。那京都里的官儿,可比这鸟不生蛋的地方舒服的多。再者说,新妇公羊淑君在娘家待产,郭睿心里也急。
因着这个原因,便是他一眼就瞧出来,面前这个黑骑人便是抚远候府的世子爷,也权当自己从未见过他。是故若是等会儿打斗起来,便没有得罪不得罪之说。
可郭睿不想认他,并不表示,柳归元不认得他。郭睿领来的,均是青州郭家的亲兵,约略十数。而柳归元手下,目前不过四名亲卫,若是打斗起来,是必败无疑。而且,自己私自出营的消息,若是让郭睿晓得了,便等同于先太子太傅公羊瓒晓得了,那便等同于,圣上晓得了。
思及此,柳归元方觉,此次私自出营,确实莽撞。
若不是自家听闻那远在青州的一个小小县令,竟然参了他们一本。如何会这般紧张,欲摆平此事,要么堵住衢州百姓悠悠众口,要么,灭了孟仲垣的口。
两相比较,还是后者容易一些。
“我当是谁,原是郭小将军。”柳归元说话客气,郭睿反而咄咄逼人了,“尔等何人,郭某倒是不识得。”
九斤闻言噗嗤一乐,单这郭睿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本事,他与他那老丈干,倒真是一家子。
柳归元额角一阵抽抽,这郭睿是明摆着不给他抚远候府的面子。然而抚远候,不过是个闲散的皇亲,如何比得了先太子太傅公羊瓒于朝中的地位声望,思及此,柳归元忍了忍,“郭小将军健忘,柳某乃抚远候世子,柳归元。”
这短短几个字,马车里的范姜夫人听得一清二楚。只觉得字字诛心,遥想当年,私自出府踏青之时,烟波江畔,美人遇险,英雄相救,“范姜小姐健忘,柳某乃是抚远候府世子,柳归元。”
而后鸿雁传书,私相授受。待到分别之时,赠与朱钗,白首缔约,“这月十五,公子到我府上提亲,父亲必然会答应的。”
这本是才子佳人的风月戏码,却不料,最后的真相竟然那般龌龊不堪。范姜凌位高权重,且家中经商多年,祖产颇丰。于衢州一带购置良田千顷,商铺万家。范姜凌独女雪若,生的闭月羞花,秀美娴雅,多少京中贵族子弟倾慕佳人。而她,自幼养在深闺之中,母亲早逝,最是信任乳母以及打小一同长大的贴身丫鬟鸣翠。
鸣翠原姓辜,是鄚州郡守辜家的闺女,因着辜家在反王陈达叛乱之时,站错了队。待新王登基,落得个抄家充军,女眷充为官妓的下场。
那年范姜雪若与父亲到鄚州监理此事,雪若见鸣翠与他一般大小,便央着父亲将她收为自己的贴身丫鬟。如此,两人一同在司农府邸长大,一切吃穿用度,她自问都未曾亏待过辜鸣翠。
便是父亲在朝中得了赏,那些绫罗绸缎,也是让鸣翠先挑花样儿。如是作为,奶娘总是点着她额头佯怒道,“小姐最是心软,如何能与丫头同进同出,同饮同食?”
却不料,那日私自出府,烟波江上,英雄救美,芳心暗许的并不只她一人。
“如此歹人,包藏祸心,我当初真是瞎了眼。”这话,在落魄后的许多年里,范姜夫人说过许多次,而独子润儿溺亡的消息,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根神经。若不是因着报仇心切,不想看那一对贱人快活,她早就随独子润儿同赴黄泉。
如今,仇人离他不过一丈之远,呼吸相闻,那滔天的恨意便席卷而来,待到眼前,又因着身体被麻沸散封住,挣扎动弹不得,而只得作罢,几次三番的,范姜夫人只觉嗓子眼儿一阵腥甜,竟是不自觉咬破了舌根。
人就是这样,一旦有更紧要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先前的事儿便只能作罢。柳归元一心想要摆脱郭睿,至于方才发现那老翁乃是妇人假扮,那又如何?毕竟不是找着了孟仲垣,一切都是无用功。
柳归元调转马头,望了一眼秀儿那个方向。咬了咬下唇,强硬道,“郭小将军,既是如此,柳某先行告辞了。不过……”
马腹一紧,他屈身靠向郭睿,附耳道,“若是郭小将军忘了今日见闻,日后西京城中再遇,柳某自当还上这个人情。”
郭睿身后亲兵欲追,却让郭睿一手制止了。他一眼望向柳归元先前望着的方向,那边停着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前头的马车坐着个胖妇人,身畔立着个黑瘦的小女娃娃,后头的马车,则有个俊俏的少年站在那里,此子青丝如墨,眉眼五官精致无匹,肤白若雪,神情冷淡自持,这般丰神俊朗的少年模样,倒让他有些吃惊,不由心道,“未曾想,此梁州野,荒凉之丘,竞得如此妙人。”
郭睿想着,不禁自嘲一笑,转而带领亲从,护送等候入城的车马进城去了。
ps:
作者最近身体不大好,昼夜温差大,读者亲们记得好好保重!
第一百零七章 故人相逢(二)
郭睿领着禹粮守兵,护送城外的商贩进城。那候在官道上过了一两个时辰的车马队伍,终于动了动。前头车马的小厮见着再无热闹可看,便一哄而散,各自回了自家车马附近。
顾乐见状,也跳上马车,掀开帘子,就往车里钻。随行的车夫轻甩马鞭,马儿便徐徐走动起来。此处离禹粮城门不过三里地,因着柳归元一行才耽搁了众人的行程,如今郭睿带路,不消片刻功夫,几人就进城了。
进城之后,郭睿并未赶去军营所,反而在城门边上勒住缰绳,停在了那里。他一双眼睛凌厉的扫过进城的队伍,不知在寻些什么。第一辆马车,是进城送花圈的,郭睿略皱眉,手一挥,便让他们通过了。第二辆马车,便是孟仲垣那辆,郭睿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奇怪的笑来,喊住查验文牒的兵士,驱马向前。
车帘子一开,禹粮城内的灯火之光便透了进来。郭睿弯着身子,瞧见车内坐着四人。他在每个人的脸上都逡巡一番,最后,盯着孟仲垣道,“孟大人何时变成这幅模样了?”
孟仲垣神色微变,阿星已是忐忑不已,众人均是屏息等候郭睿的下文。良久,他薄唇轻启,缓缓道,“孟大人何时开罪了那抚远候柳家。大理寺卿孟固孟大人与我岳丈乃是旧交,此次收到岳丈大人家信,特地叮嘱本官,要助小孟大人一臂之力。”
“原是如此”,孟仲垣方松了口气。“多谢郭兄相助。”
郭睿手执马缰,微一侧身,神色复杂的望向后头的车马,“小孟大人,那与你同行的白衣少年,是哪家的公子?”
孟仲垣根本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倒是九斤,在一旁咋咋呼呼道,“少将军说的可是顾公子?”
一句顾公子。方将孟仲垣的思绪引了回来,原来他说的。是化成男装的秀儿。九斤不晓得顾家与郭家的渊源,这句无心的话,让第二辆马车里头听着的秀儿,心咯噔一沉。
听到那人姓顾,郭睿眼里瞬间闪过一丝奇异光芒,问道,“姓顾?说来。郭某倒是识得松阳县顾村的一户人家,不知大人熟识的这位顾公子可是那顾继宗举人家的?”
顾乐本意拦着九斤,却来不及了,“少将军说的对……”
郭睿听言。神色一顿,又状似不经意道,“顾继宗举人家里,郭某见过三位,如今……这来的又是哪一位?”
九斤还欲说话。却让顾乐捂住了嘴,“来人是顾家三郎,顾喜。”
郭睿略点了头,心里正算计着,却不敢表现的太过明显。只朗声笑道。“原是如此,顾家的公子,倒是个个出彩……”他略略停顿一下,继而道,“顾家的姑娘,也是伶俐的。”
这一番重逢话语,表面看着万分和气,实则两方各有心思。一众人等,除了孟仲垣一行和九斤,其余的各怀心事。郭睿本是得了公羊瓒的家信,知道要注意一下孟仲垣的行踪。孟仲垣此人,他于去岁圣上的琼林宴上,曾见过几次,因着他生的异于常人,故而记忆犹新。特特记得他没有胎记的半边脸,是个俊逸少年。如今瞧见了孟仲垣一张没有胎记的脸,不过片刻功夫,便认出来了。
若是没见过孟仲垣本人的,哪怕拿着画像,恐怕也认不出来。
郭睿没曾想,不过无意搭救这么个有几面之缘的小官,竟能又碰上顾家人。上回打青州回去,一直暗中探访顾家的虚实,那名将顾臻所书的更是势在必得。
因着公羊瓒与郭睿都觉得,一事,只怕世上,唯他翁婿两人知道。上回因着京中的事儿耽误了此事,后来便是派人去顾家,将顾家那么个小小宅院翻个底掉儿,也没瞧见半点的踪迹。可是既然知道了顾氏有如此重宝,身为一员武将,如何不想据为己有,若得此物,佣兵天下,亦未尝不可。
思及此,郭睿面上未动。只驱马往后,给孟仲垣的两辆车马让了路,“既然孟大人尚有要事,郭某就不留客了。若是回程之时,再经过我禹粮,可切记留下饮杯水酒才好。”
孟仲垣点点头,谢过郭睿,一行人便顺着城门大道,往禹粮城内走去,待众人走远了,郭睿面色一沉,吩咐左右,“让影卫盯梢着,有任何情况,须飞鸽传书。”
郭睿想了想,继而道,“莫让柳归元阻了他们上京之路。”
郭睿此刻因着圣上旨意,困守禹粮。自己不能将顾家人如何,只盼他们平安到达西京,进了公羊瓒的势力范围,到时候,再如何利用他们一家,找出的下落,便易如反掌了。
这番心思,似乎那已是自己囊中之物,连待产的妻子公羊淑君也顾不得了,本是要回府的车骑,此刻也往县城酒馆走去。
顾乐听了九斤方才把自家身份都交代了,不由有些赌气,九斤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抓了一把花生,就着吴郡剩下的半坛子青梅酒,一口小酒一口花生,好不惬意。
秀儿与范姜夫人这边,气氛却诡异的很。
“夫人。”
范姜夫人许久未说话,秀儿先开了口,怕她想不开,又继续道,“方才险些落入柳归元手中,夫人且放心,咱们此去西京一行,怕是再也见不到柳归元了。”
秀儿并未揪着柳归元继续说,反是调转了话题,惹了个悬念出来。范姜夫人一听,甚是不解,反诘道,“怎么就见不着他了?纵是这禹粮城有郭大人护着,出了城,咱们……不还是鱼肉刀俎?”
秀儿见范姜夫人分了神,继续道,“夫人不知,我家……与郭睿翁婿有些渊源,想来夫人也是不信,不过秀儿可以担保,此去西京一行,至少有这青州总兵的私卫护着,青州与衢州兵力如何,夫人可能不知。但是这抚远候或是柳归元的军权与那三品征西将军郭通相比,高低如何,夫人想必也是知道。”
范姜夫人听言,略放下心来,“你这丫头倒是心细,半句话也未曾与那郭少将军说过,竟知道他会如何做。丫头,你猜猜,我想让那柳归元如何?若是猜得对了,我便将金缕梅的植法说与你听,陆大夫这些天,可是求着我说那金缕梅的植法儿呢。”
范姜夫人心情倒是不错,方才险些被柳归元抓住,也没放在心上。
“秀儿不敢揣摩夫人心意,夫人既然执意想问,秀儿便斗胆猜上一猜。若是秀儿猜得不对,夫人大可揍秀儿一顿,千万别气闷在心里,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啦。”
范姜夫人略略拍了秀儿的手一下,听她说话中听,脸上的伤痕也不疼了一般。
“想来,夫人对那柳归元,也是中意过的。这世上,爱之一物,最是复杂不过。秀儿同您讲个故事,原先有个身世凄苦的姑娘,偶然识得个富家公子。这富家公子是风月老手,对那姑娘出手相助,更是软语相慰。这姑娘便对他起了心思,可是那富家公子,见过多少绝色女子,早就将这姑娘忘了。后来,这姑娘因爱生妒,将那富家公子心爱的女子给杀了,还剜了她一双眼睛。夫人觉得,这姑娘可是值得可怜?值得同情?”
范姜夫人神色迷惘,想是听进了心里去了。她轻咬下唇,试探着说道,“这人可怜,也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秀儿微微一笑,继续道,“夫人聪慧,是故,无论那柳家如何的下作,下场又是如何,夫人何苦为此执着,反让自己做了那可怜之人?夫人您要知道,老天有眼,您好好活着,仇人的尸体,总有一天,会顺着江流漂下来的。想来,令尊在天之灵,也是希望夫人过得好。”
“你这丫头说的话,到与我父亲说的一般无二,不过第二日,他便在狱中自缢,留我一人……”
秀儿手上给范姜夫人擦药,听见她说的话,不由疑惑道,“令尊能有如此豁达的心思,怎么会一夜之间,便想不开……”
秀儿心思一转,想来,那范姜凌之死,有些蹊跷。不过因为他彼时已经失势,便是此事另有名堂,也没人去助他一臂之力。世人最是会捧高踩低的。
秀儿并未将心中猜测说与范姜夫人,只是记下了此事,若是日后有了机会,再好好探查一番。自己家中有郭睿惦记的东西,既是好事儿,也是不好,没曾想,此次进京遇险,竟然让郭睿帮了个忙。
换过药之后,秀儿又给范姜夫人筋骨后背揉捏了一番,她与九斤习武,力气比寻常丫头大的许多,惦记着范姜夫人许久未活动过了,帮她伸展伸展筋骨。
“丫头,你这按着,是真舒服。”
“秀儿想着,夫人日后若是病好了,这筋骨许久未用,必是不利于行走,如今常常帮您捏捏,也好康复的快一些。”
范姜夫人因着秀儿按得舒服,反而很快就睡了过去,还缓缓呓语道,“润儿若是还在,该与你一般大了。”
第一百零八章 老乞丐(一)
秀儿见范姜夫人睡下了,方轻轻放下她的手腕,喊住车夫。这两辆马车本就行驶在禹粮县城之中,这时刚入夜,华灯初上,整条主要干道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若想从旁过去也是不行,担心去了那偏僻之所,车夫认不得路。
第一辆车的车夫一扭头,瞧见后头的马车停了,便也停了下来。车里的几人正在扯皮,马车忽然一滞,众人均是微微一晃,唯有九斤,因着底盘气力极大,这一动一静的瞬息转换,他竟然纹丝未动。柳西眉头一挑,赞道,“小兄弟这千斤坠倒是炉火纯青的。”
孟仲垣见车夫停了车,便掀了帘子,疑问道,“老张,因何停车?”
那车夫立在马车一侧,手中捧着马鞭,朝后头微一扬首,“公子,是后头的车停了。”
孟仲垣带着问询的眼光一看,后头的马车果然停了。来人不断穿梭在两辆马车之间,顾秀儿一身白衣,眉清目秀的立在那里,与周遭格格不入。也无怪乎方才郭睿那般惊讶于他的容颜,此等小童,这浑然天成的气质,怕是那些个天潢贵胄的也不及。
“顾二……公子,因何停车啊?”
秀儿紧走两步到了孟仲垣跟前,双手做了个揖,“大人,范姜夫人的伤势不轻,如今咱们已经昼夜不停的赶了两天路了。何不在禹粮歇歇脚?”
孟仲垣为难的看向车夫老张,老张也累得不行,赶忙顺着秀儿的话说了下去,“公子,如今咱们人困马乏的,若是夜里赶路,只怕精神头儿不足。禹粮往西京去,均是崇山峻岭的,若是不甚跌落悬崖。那惶不如养好了精神,吃饱了肚子。再行赶路。小的计算过,若是如此快马加鞭,还是能按着时辰抵京。”
孟仲垣又一回身,望向车里几人。
九斤虽然千斤坠极稳,却是累得抱着个酒坛子胡言乱语了。柳西虽然没说话,可因着马车内空间狭小,他腿脚伸展不开。也是十分难受。陆大夫、阿星和顾乐三个更是不必提,三人挤做了一堆,迷迷糊糊睡着了。
孟仲垣转念一想,如今有那郭睿护航。若是在禹粮城中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倒也是好的。故而吩咐道,“那便歇歇,不过咱们还是寻个僻静些的客栈歇脚,此处正是闹市。我瞧着,不大方便。”
秀儿赶忙点点头,回身一溜小跑,一屁股坐到了第二辆车车夫旁边,两辆马车徐徐行驶。又过了一会儿,方停下了。
此处七拐八绕的,早已脱离了禹粮中心地带。马车所停之处,乃是一家名为‘仙客来’的客栈。这名字倒是雅致,外头瞧着,客栈的装潢也雅致的紧。马车停下,九斤顾乐几个,还睡得很死,秀儿狠狠扒拉了这几人,九斤方抹着哈喇子从醉梦中醒转过来,他饮的梅子酒有些过量,如今瞧着眼前竟有两个秀儿,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胡言乱语道,“喜哥儿,你如何捯饬成阿秀那模样儿了,你俩倒是像极。”
“柳捕头,烦请你将这个醉胖子给背上去。”
孟仲垣订了几间房,柳捕头忙上忙下的,先是驮了九斤进去,再是背了范姜夫人进去。两下比较,柳西不禁道,“妈呀,这小胖子足有三五个夫人重了。”
九斤仍是未醒,嘴里竟然背起他那套形意拳的拳法来了。
除了这二人外,其余的倒是都醒了,孟仲垣叫来一桌酒菜,几人便围聚在‘仙客来’客栈里头,吃了起来。
这客栈名字雅致,里头外头的装潢也雅致的很。老板娘点了松木熏香,孟仲垣最是个爱熱香的,闻着这味道,不禁赞道,“此乃上好的幽州松木,老板娘倒是识货之人。”
秀儿仔细嗅了嗅,只觉得此间并无异状,倒是没有孟仲垣那般能闻着味道,辨别熏香的本事。
这客栈里头,一应是淡黄色的硬竹楼台,房间也少。让孟仲垣一下子,便订去了小半的房间。除却客房,用餐的地方,也不大,还不如东平县‘桂福生’酒楼三成大小。
招待几人的是个矮胖伙计,眉眼忠厚。一身土黄的布衫打底,老板娘只立在台面后头,见着来客,也是从容笑笑,便低头算账了。
待酒菜上来,众人正要动筷,九斤却不知是否闻到了味道,扑棱着从床上蹦了下来,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循着味道,来到酒桌前头,一屁股将阿星挤了过去,便大喇喇的夹菜,猛往嘴里鼓捣。
这突然的变故让阿星有些气恼,正了正头上的布帽,又寻了个板凳坐下。既然出门在外,众人便没那么些个讲究,除了尚在喂马的车夫,其余人等,便一起坐下用饭。阿星本是坐在孟仲垣边上,这让九斤一挤,便坐到了柳西边上。
秀儿吃了几口,便不吃了。倒不是这禹粮菜肴味道不好,而是,此间往北,菜肴愈发看重咸鲜滋味。便是在青州,她吃东西也清淡的紧。这‘仙客来’的食物,浓油赤酱的,滋味倒是鲜美,不过吃在嘴里,却有些齁。
秀儿放下碗筷,本意去寻范姜夫人,瞧瞧她会否醒了,再让厨房烧些软和清淡的东西给她吃。正要起身,就注意到这不大点儿的厅里,角落处,有个老翁正在饮酒。
这老翁衣衫褴褛,便是一双麻鞋上,也沾了许多黄泥。他支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则大喇喇踩在板凳上,整个人,几近半个身子倚靠在身畔的柱子上头。
老翁面前放着一根翠绿的竹棍,竹棍边儿上,则是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那壶酒少说一二十两银子,这老板娘倒真是阔气。
秀儿唤来小二哥,那伙计便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
“小二哥,我祖父有恙在身,烦请你知会厨房一声,给他炖些清淡的菜粥,至于银钱,便算在这酒席里头。”秀儿一面说,一面打量那老翁,继续道,“小二哥,那边那翁是何人?我瞧着他,定是不一般的。”
小二得了令,又顺着秀儿的视线望向角落里头,待看见那老翁,方小心道,“小公子,这翁乃是我家掌柜的贵客。”
秀儿点头道,“原是贵客。”
“阿秀,你碗里的鸡腿俺能吃不?”
秀儿并未答话,只把碗往九斤跟前一让。继而回身对陆植道,“陆大夫,尊夫人做的那种辣椒面儿可否借我一些?”
陆植不明就里,正夹着一片梅菜扣肉,想也没想,便将怀里视若珍宝的辣椒罐子递给了秀儿。九斤正吃得满嘴油光,见状,喊道,“大夫如此偏心,俺教你再给俺吃一口也不肯,却将此物全数给了阿秀。”
陆植一块肥肉,就让他这句话说的卡了嗓子眼儿,他端起茶盏,才将肉片儿顺了下去,老神在在道,“偏心,就是偏心了,你这小黑胖子,能奈我何?”
这一老一小,一对活宝,正闹得不亦乐乎。却见着秀儿让厨房做了碗水面,亲自端着面碗,往那脏污老翁身畔走去。
凑近一闻,这老翁身上半点臭气也没。却有一身酒气,他似乎也察觉有人来了,微一侧身,见着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便未说话,又转了回去。直到秀儿将面碗放在老翁面前,这面碗里头的面,只是普通的水面,飘着几片翠绿的油菜,又打了个荷包蛋在里头,葱花翠绿,面汤晶莹透亮,透着阵阵热气香气。
秀儿伸手扭开辣椒罐子,往面碗里洒了几许,让道,“请翁吃面。”
老翁又饮了一杯酒,抓起面碗上的竹筷,呼噜一声,一口热汤面裹着辣椒末,就顺进了喉咙。这面刚出锅,正是热辣香鲜的时候,那特制的辣椒末,后劲很足,这面本是寻常之物,经那辣椒末稍一点拨,便再不寻常起来。
这老翁冷淡的容色之中,方有了几许变化。然他只吃了几口,就将面碗推到了一边,“若小姑娘再与我一件不寻常的吃食,老乞丐便应姑娘一事,可好?这辣椒面子,老乞丐也曾吃过,不过这一回,想是加了郑国农户新制的裕安椒,倒是更鲜香了。”
秀儿去过桌上的茶碗,续了一壶热茶在碗里头,继而从袖子里取出个竹筒,洒了一些碎叶在里头。“请翁吃茶。”
老翁并未动,只淡淡道,“柿子叶制茶,倒是有心思。”旋即,捧起茶盏,徐徐喝了起来,“不过,这柿子叶制茶,乃是寻常至极的……”
还未等老翁说完,秀儿又从袖口取出一样东西,这老翁一瞧,这东西挂满了白霜,看着干干瘪瘪的,可是那花蒂形状,分明是个柿子。
“请翁吃饼。”
柿饼本是甜蜜的果脯,配着那有柿子叶清香的独特茶饮,两相融合,在唇齿之间,留下的奇妙清香滋味,俱是不俗。老翁眉眼一动,不禁赞道,“妙极。你这小饕,甚合老乞丐心意。”
两人这边厢说着话,九斤那一桌也吃得差不多了。九斤吃饱喝足,便双目去寻秀儿的踪影,见她坐在不远处,身畔跟着个埋了吧汰的老乞丐,心道,“这老板娘倒是厚道,如今竟这般善待我丐帮中人……”
正感慨之际,余光扫到那老乞丐桌上放着的一根翠绿竹棍,那棍尾削的溜尖,棍子是空心的,可底部能隐约瞧见莹润光泽,若是将这外面的竹皮剥去,这里头的东西,才是这武器本身。
九斤一愣,顺着脑门儿淌了一滴汗下来,绿豆小眼也瞪得铜铃一般大小,似见着了鬼一般。
第一百零九章 老乞丐(二)
九斤这番形状,尽数落在了他对面坐着的孟仲垣眼里。孟仲垣筷子一停,扭着脖子向后望去。只见秀儿言笑晏晏,与那老乞丐相谈甚欢,这老乞丐瞧着眼生,他一只手臂抓起女儿红壶口,一手将桌子上头的翠绿竹棍换了个位置。
孟仲垣回首,稍一抬头,望向九斤。只见他面容通红,额上滴下一颗豆大的汗珠,方才那梅子酒的酒劲儿,已经尽数褪去了。
“九斤兄弟,你识得……?”
话还没说完,九斤已经着急忙慌从椅子上退了出去,那红木凳子让他踢倒了他也没留意,只往秀儿和那老乞丐身前走去。九斤停在老乞丐身后三尺的地方,众人均是望向了他,秀儿也微微偏首,看着九斤一副焦急神色,不由带了盈盈笑意。
“师傅!”
九斤这一嗓子,除了秀儿和那名老乞丐,其余人等均是变了脸色。
老乞丐挑面的筷子一顿,低头呼噜了一口面,淡淡说道,“老夫若是再不出现,你那形意拳的拳谱,这天下人便都要知道了。”
这老乞丐也是偶然识得了‘仙客来’的江掌柜,帮了她一个小忙。正欲离开,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嚷嚷着他那套独创形意拳的拳谱,定睛一看,原是九斤这小黑胖子。
九斤神色疑惑,不解道,“师傅,我何时……”
他还欲说,那老乞丐忽的抓起桌子上头的翠绿竹竿,照着九斤脑门儿就吧嗒一棍子敲了下去,“哎呦,疼啊,疼啊,师傅。”
老乞丐怒道,“还知道疼!”
老乞丐接下来。又将那竹竿对准了九斤滚圆的身子,噼里啪啦一阵乱打,然他手法奇快无比。只见那竹棍于瞬息间。已是变化了千万个位置,若不是打在九斤肉上那噼里啪啦的声音。真叫人看不清这竹棍究竟停在了何处。
九斤咬着牙,双拳紧握,任凭那竹棍雨点儿似的密密麻麻打在身上,也不再喊一声,只忍痛道,“徒儿错了,徒儿不该饮酒……”
他刚说完这话。老乞丐便收了手,将竹棍重又放好,神色也稍缓了一些,九斤见老乞丐容色缓和了。便揉了揉屁股,讨好道,“俺知道,师傅只使了一分力气,若是师傅全力打在俺身上。俺屁股可要开花了呢。”
老乞丐并未接话,只是继续饮酒吃面,“师傅,俺得了一坛子梅酒,过会儿全数孝敬了您。”
九斤见老乞丐神色如常。知道他已经不生气了,便凑身上前,见桌上放着一碗热面,拌了陆大夫家特制的辣椒粉,又一碗清茶,佐了玉娘晒得柿子叶,还一块吃剩不多的柿饼,心下了然,却难以置信道,“阿秀,俺都没认出师傅,你如何,认了出来?”
秀儿但笑不语,起身给九斤让了个位置,继而回身,朝老乞丐恭敬一拜,“还望翁记着今日承诺。”
说完,留下九斤和老乞丐叙旧,自个儿便起身回房了。九斤目送着她端了粥碗去房里,便坐正了身子,与老乞丐交谈起来。
原来这老乞丐听闻禹粮‘仙客来’有个江姓的老板娘,酿的一手独一无二的女儿红,心中起意,便从凉州千里迢迢,特地赶来此处喝酒。
适逢‘仙客来’老板娘独子病重,老板娘已是许久未当垆卖酒了。自家封藏的女儿红,也再不肯卖。
这禹粮江家儿子,生了怪病,掌柜的倾家荡产,也要救治儿子。原本掌柜的在这禹粮城各地,都有商铺,如今为了独子治病,只余这一家老板娘陪嫁的‘仙客来’,纵然遍寻名医,也是无果,只能每日用雪莲保命,那雪莲乃是云山山巅一种稀有雪莲,便是西京贵族也用不起,掌柜的不过是一方富户,如何能长久吃用的起。
江家儿子的药钱,就似个无底洞,这江家本是禹粮本地的富户,如今已是渐渐落魄了。老乞丐听闻那江家老板娘酿的一手绝佳女儿红的时候,这江家因着儿子的病,已经快要把‘仙客来’卖出去了。
老乞丐那日披了风雪,立在‘仙客来’客栈前头,伙计见他衣衫褴褛,起了鄙夷之心,连连驱逐道,“走开,走开,哪里来的乞丐,也要瞧我东家的笑话不成?”
这老乞丐双手环抱,带着一根翠绿竹棍,立在风雪之中,纹丝不动。他虽然衣衫褴褛,却隐隐透着一种刚正不阿的正气,伙计见事有蹊跷,终是知会了江家夫妇。
原来,这江家少东家的怪病,普天之下,唯有那笛郡的‘胡不医’恐能医得好,他虽是名医,却不是什么神医,因着这病,需得一种多年前便绝迹的婆娑花做药引,而这婆娑花的花粉,唯有‘胡不医’祖传的回天丹里藏了一些。可是胡家祖上与江家有些恩怨,胡不医并非人名,而是如陆植的‘回春堂’一般,是个药铺名字,
因着祖上恩怨,胡不医家训有云,胡氏三不医,不医死人,不医僧人,不医江姓人。
因着这些缘故,江家少东家的病,便一拖再拖,终是将偌大的家业拖垮了,若不是老乞丐出现,恐怕这一家子早就流落街头去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便是老乞丐是个疯子,江家掌柜的也要尝试一下,从老乞丐口中得知,若是自家让他免费饮用一辈子的女儿红,老乞丐便能为他取来那救命的‘回天丸’。
老乞丐自风雪中来,又从风雪中归。
老乞丐并未去往笛郡,而是去了西京。‘胡不医’当家人年逾古稀,最是看重其独生子胡翰飞,将之视作‘胡不医’金字招牌的继承人。然此次京中,有一位贵人生了怪病,胡翰飞年少气盛,主动请缨去医治这贵人,病没医好不止,这贵人的病因他用药过量,反而少了三五年寿元。胡家不过一个小小地方的乡野大夫,势力如何堪比京中权贵,胡翰飞被质押西京,那贵人家里,要他一命抵一命。
适逢老乞丐识得均州大相国寺方丈枯叶大师,请大师出言相劝,方让那胡翰飞捡了一条命回来。因着那死去的贵人,生前最是信佛,‘胡不医’将老乞丐视若恩人,家中仅有的五颗‘回天丸’立时奉上了三颗,江家少东家因而捡了条命。
其实,这事儿说来简单,可是,若不是老乞丐消息灵通,又请得动均州大相国寺的枯叶大师,如何能救那江家少子?之后每年三、四两月,老乞丐便在禹粮一带流连,为了这一年一启的江家女儿红。
九斤与师傅分别已有几年,纵是见上一面,也不过三五日便要分开。老乞丐说是养不起他,实在是为了让九斤自个儿到江湖上去历练。心里却又放心不下他,只好时时催命似的叫他出来,考校一下九斤武功是否有所精进,再问问他交了什么朋友。
秀儿自范姜夫人房中出来,见着九斤师徒相谈甚欢,便立在一旁,与孟仲垣交谈了几句,“丫头,你过来。”
老乞丐衣衫破烂,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胡子拉碴的下巴,看着那蓄满了大胡子的下巴,和花白头发,方猜测此人已经年迈。老乞丐一双眼睛深深凹陷,那棕色瞳仁里头,似古井深潭一般。
“丫头,你如何猜测的出,我是阿九的师傅?”
秀儿微微敛目,神色谦卑恭谨,“翁说笑了,阿秀不过是个小丫头,若不是翁故意告知阿秀,阿秀如何知道?”
老乞丐笑道,“你这小饕,甚合我心,若尔是个男儿身,我必当亲授武学,小饕往后必成大器。”
听见老乞丐所言,秀儿心思一动,赶紧道,“便是女儿身又如何?女儿也可以认字习武,女儿也可高居庙堂,阿秀想来,翁云游四海,知天下事,必不会如那些凡夫俗子一般,见识浅薄,瞧不起女子成才为官,出将入相。”
“出将入相?”老乞丐反复沉吟这几个字,继而朗声大笑,“好个出将入相!”
老乞丐伸手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个柿饼,“这是你家做的?”
秀儿点点头,“翁说的不错,我家大姐还有许多拿手好菜,若是翁有意,还请到我家去尝尝家姐手艺。”
九斤听了这话,连连赞同道,“师傅,俺同你说过的,玉娘姐姐做菜,便是那宫中御厨也不及呢。”
这师徒二人,听见吃喝之物,便走不动路。老乞丐尝了那柿子叶茶配柿饼的味道,又尝了陆夫人特制辣椒粉的味道,不禁对那青州之地有些向往,秀儿见他迟迟未语,继续煽风点火道,“家姐做的红烧肉,是祖母教的,炖红烧肉不只用了白糖,还搁了山间的土蜂蜜卤制,那肉的味道,肥而不腻,嫩滑无比。除此之外,姐姐做的四喜丸子,牛肉羹,金玉满堂……”
话未说完,已经听见九斤猛吸口水的声音。老乞丐抬起一只手,拦阻道,“丫头你切莫再报菜名了,我这笨徒弟,非得让他自己的口水淹死。丫头既是随孟大人上京,那抚远候柳家虚实如何,你们可知?”
秀儿见这天下第一消息灵通的老乞丐要透露消息,不禁面露喜色,“秀儿望翁指点一二。”
第一百一十章 醍醐(一)
老乞丐从怀里掏出一包花生,那纸包的花生一打开,一股浓香便喷了出来,也不知道这花生是如何炒制的,红色的花生衣包裹着白色的果肉,有的红皮已经被炒成了焦黑色,有的红皮,则剥落了下来。老乞丐将花生放在桌子上,挑去碎落的红衣,只余那些果衣果肉都完好的,他手掌往花生上轻轻一扣,五指竖起,便捻了几粒花生在手里,一口小酒,一口花生。
这花生炒制的时候搁了粗盐,每一颗花生豆裹夹着淡淡的咸味儿,只这咸味儿,就着花生的原香,便已是香的要人命了,更何况还配着‘仙客来’自酿的女儿红,唇齿之中的绝佳滋味,让老乞丐五内通畅,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老乞丐手臂一展,将桌上摞着的三个青花浅口碗分放在桌上,抓起酒坛口,斟了三碗酒,“小饕尝尝,这酒如何?”
秀儿不遑多让,双手捧起翠绿的青花浅口碗,这酒呈淡淡的黄色,色泽晶亮,尚未入口,便闻到一股子浓香的酒香气,这酒香气自鼻腔进入体内,尚未饮酒便要先醉三分。
秀儿将酒碗靠近唇齿,微微饮了一口。老乞丐虽然在一旁吃着花生饮着酒,却小心觑着秀儿的一举一动,见这小丫头唇齿浅尝一口之后,半眯着眼睛,似乎在感受那女儿红入体之后缠绵不断的香气,片刻功夫,突然睁开一双晶亮的浓黑骰子,将小小一盏女儿红尽数喝了下去,秀儿一手用袖子抹了抹嘴边酒渍,一边放下青花小盏,连连赞道,“确是好酒,无怪乎翁以重宝易之。依秀儿来看。此酒连城拱璧不啻之。”
“好一个连城拱璧不啻,那小饕倒是说说,这女儿红。与寻常黄酒有何区别?”
秀儿心思一动,知道这是老乞丐在考校自己。不禁笑了,“翁因何如此发问?”
“小饕竟是不知?我这是要看你,能否当我的徒儿。”
秀儿眉眼一动,自然不敢怠慢,口齿之中,仍残余着那淡淡的酒香之气,心思一转。不由同不远处的老板娘扬手道,“夫人且过来一叙。”
那老板娘算完账目,便一直在盯梢着这边的情况,见着这恩人与两个小童相谈甚欢。不由有些奇怪,因着这恩人,平日里,除了饮酒便是吃菜,如非必要。想让他说上一句话来,那可是难如登天。
江夫人双手提溜着裙裾,又吩咐伙计备了些盐烤花生米,方笑意盈盈的走了过来。一见这情景,又结合着他们口中话语。便知道这恩人是在考校面前这白衣小公子,这白衣小公子一张粉面雪白,若不是目光凌厉,神色岿然,真真似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江夫人自己也有孩儿,见了这孩子,与自家儿子年岁相差不大,心中便起了怜惜之意,还帮忙劝道,“恩公,若是这小公子说对了我那秘方的名讳,您便收他为徒可好?”
秀儿喜滋滋的瞧着老乞丐,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九斤一张胖脸垮了下去,心里计算着,若是秀儿入门,便是他师妹了,这九斤哥和九斤师哥可是不同的,这究竟是亲近了还是生分了?全然没曾想过,万一秀儿入不了门该如何。
老乞丐并未言语,只颔首表示默认。江夫人好奇地瞧着这眉眼清秀伶俐的小公子,只见他有模有样的在原地踱着步子,“这酒有股子奇异甜香,全不似用那红糖所制,想来夫人所酿的女儿红,秘方便在这甜香之气里头。”
秀儿一语中的,江夫人没曾想到,这小公子这么懂酒,她先是留意了一下老乞丐的动静,继而按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公子可知,这甜香之物,是何物所制?”
秀儿眉头一皱,似乎想这个答案极为困难似的。
江夫人柔声劝慰道,“小公子一语中的,已是极不容易了,至于这秘方为何,实在太难为小公子了。”
秀儿迟疑片刻,答道,“夫人所说不错,这甜香之物确实难猜,不过,家姐最喜用桂花做那萝卜糕,前日里吃了,方记得这桂花的甜香气,与老板娘所酿的女儿红有八分相似。因着烹调方式不同,秀儿斗胆一猜,老板娘可是用了那桂花蜜替了黄酒中的红糖,又将这女儿红存于桂花树下,封坛了一二年方启坛的?”
江夫人那标致的眉眼,俱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未曾想到,这小公子两句话的功夫,便将自家钻研多年的女儿红秘方给说了出来。不由低了头,柔声道,“方才是倩蓉小瞧小公子了,没曾想,您倒是个个中行家。”
老乞丐捻须坐下,俱是满意神色。
“哪里,不过赶巧罢了,想来这女儿红真正的秘方,并不贵在知道桂花蜜和桂花树,而是江夫人祖上这百年留下的材料配比,那桂花酿若是多了,花香甜润必要盖过酒香,若是少了,又去不了那黄酒呛鼻的酒气。”
老乞丐见她伶俐非常,又谦恭让人,不由眼前一亮,心道,这小娃娃只除了是个女儿身,这般的才智容貌,胆色人品,俱是不错。
九斤见状,赶忙凑趣道,“师傅方才许诺了,若是阿秀答出这女儿红的秘方,师傅便收阿秀为徒。”
老乞丐捻起一粒花生,轻轻一弹。九斤的额角瞬时便见了红,“哎呦,师傅……”
“我何时说过不收她为徒了?不过你们此行西京有要事在身,若是平安回来,老乞丐在这禹粮等你们,随你们一同去青州。”
九斤听言,心中一喜,可是旋即想到马上就要与老乞丐分别,心中不舍,“师傅,你咋不同俺们一起上京?”
老乞丐没理会九斤,只对着秀儿说道,“小饕天分尚佳,不过此去西京凶险异常,若是小饕平安归来,老乞丐言而有信,自会传小饕武功之学,饮食之道。”
秀儿见状,双手抱拳,深深行了个礼,恭敬道,“师傅在上,顾氏阿秀必能平安归来。”
老乞丐微微颔首,十分满意。见九斤仍在一旁絮絮叨叨,不由微怒,在桌子下头狠踢了他屁股一脚,“阿九,你去给为师弄只烧鸡来吃,要蜂蜜烤的,不要盐烤的。”
九斤揉揉屁股,不怒反笑,“师傅,这大晚上的,俺到哪儿去给你整蜂蜜烤鸡?”
江夫人听言,赶忙说道,“小兄弟,我家灶间正有只鸡,也有桂花蜜,你大可让厨子现做给你。”
九斤哪里看不出,自家师傅这是有事情要单独嘱咐秀儿。许是怕自己在身旁听着,会误了事。
起身瞧见孟仲垣一桌已经散了,人也各自回房歇息了,只余顾乐一人坐在不远处,连连往这边张望,许是担心秀儿。九斤揽了顾乐肩膀,“走,九哥带你烤鸡去。”
待众人都走了之后,老乞丐方收敛了神色,“我便如阿九一般,叫你作阿秀可好?”
秀儿点头称是,“随师傅高兴。”
“你这一口一个师傅,这拜师茶,可不能寻那些常见的货色。阿秀可知,这抚远候柳家,是什么样儿的人家?你欲为范姜雪若报仇,又知道,她自家中带去的那位贴身侍婢,辜氏鸣翠,是什么样儿的身份?”
“望师傅指点。”
“你这丫头,日后行事,但望你小心仔细些,一天到晚将自己脑袋拴在裤腰带上,那可是好玩儿的?若不是今日我于这‘仙客来’待得久了,如何能帮你这回?”
“秀儿谨记师傅教诲。”
老乞丐捻须道,“你倒是恭谨。辜家本是前朝重臣,若不是反王陈达起兵造反之时,辜家那个老糊涂为陈达说了几句好话,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太祖开国十将,他辜存也是其一,可是下场如何?与那大将花提,陈留王徐满,谁又落了好下场?谁又尸骨双全了?说是因着陈达造反的事儿方削了爵位,抄了家,谁又知道,不是那龙椅上的贵人瞧着他们藩镇割据,起了斩草除根的心思?便是那范姜凌一事,你又知道,不是龙椅上那位,借着柳家这把刀,将他除去的?”
秀儿心中一冷,她只想着此事是柳家与范姜家的私人恩怨,却没顾虑到其后的政治背景,若是真如老乞丐所言,自己这一回撺掇孟仲垣上书,虽然有可能趁机为天子除了柳家,却未尝不会因此大难临头,不由惊出一身汗来,连连道,“是阿秀疏忽,多谢师父提点。”
老乞丐颔首道,“此去西京,那繁华之地必是让人流连忘返的,无论是阿秀你,还是你帮衬的那位孟大人,须得记着一点,那便是,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孟仲垣此次进京,他家里那几个老家伙对他寄予了厚望,只盼着因着此事,能够让他江州孟家再声名大噪一回,他们真是活得老糊涂了,要我说,龙椅上那位,最是忌惮三家,打头的是太尉萧家,其次便是皇后娘家镇国公屠氏,这最末,便是江州孟家,他们还以为,自个儿能万古流芳不成?孟大人年轻气盛,最是好大喜功,你若劝不住他,便自个儿回来,阿秀万望记得,一切赏赐,你只需说,此间刘柳二州灾情严重,愿意全数捐给灾民,一切封赏,你只需说,自己年纪尚幼,担当不起。万万不要让人家揪着由头将你质押在西京城里,若是如此,青州之地,你便再也回不去了。”
秀儿眉眼一动,老乞丐所言拳拳切切,她尽数听进了心里,只连连点头,一双琉璃深黑眼珠,霎时也不见了底。
第一百一十一章 醍醐(二)
老乞丐擎起女儿红,又大饮了一口,胡子上沾了不少淡黄酒渍。他伸手擦干胡子上的酒水,继续道,“孟固那个老糊涂,这辈子也就是个三品大理寺卿的命,他还肖想司寇之位,也不瞧瞧,自个儿有否那个命!孟家于朝中为官者,十之三四,若是再出个九卿,圣上能瞧他顺眼?”
秀儿点头称是,他一手放在桌上,一手捏着屁股底下的长凳,“依师傅所言,阿秀此行,万分凶险。若是一步走错,则步步错。”
“正是,我瞧着你也是个伶俐的,可是毕竟年幼,那西京之地,最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金玉筑屋,宝石车马,若是你都能视若尘泥,方称得上我的徒儿。”
秀儿神色恭敬,垂首道,“阿秀听师傅教诲,不过此番是为了范姜夫人一事,师傅可否指点一二,那抚远候柳家,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老乞丐放下手中的酒坛子,抓了一把盐烤花生米在嘴里嚼着,“抚远候,不过是个闲散的虚职,这还要仰仗柳归元祖父,抚远候柳东海能熬过今年,柳东海少年从军,曾为先祖雍武烈帝效力,建国之后,受封抚远候,然他儿子孙子都没有特别出众的,这抚远候的爵位,柳家只盼着能够世袭,宫里却是半点风声也无,柳家没落是迟早的事儿。若是范姜夫人不急着报仇,等上三年五载,你且看,柳家是个什么下场。不过,那柳归元续弦的妻子,辜鸣翠却不是个善茬儿,她母亲姓栗,栗氏乃蛇岛皇族,你万万要小心,她使些阴毒的法子出来。瞧着范姜夫人脸上的伤,必不是寻常毒物所致。”
原来,这辜鸣翠竟然与蛇岛栗氏有了牵连。而辜家,听老乞丐言下之意。又是圣上做主除去的。便是范姜凌之死,也与龙椅上那位,似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栗氏与赫兰氏乃是世仇,幸得此行没带上燕痕。
老乞丐见秀儿陷入了凝思,心道,这丫头确实比九斤要来的沉稳一些。正想着九斤,只见他风风火火的从灶间跑跳出来。身后跟着顾乐,九斤手上拿了一根木棍,木棍一头削尖,穿着一只香的冒油的蜂蜜烤鸡。老乞丐闻香身动,脸色也和缓了许多,自九斤手里接过烤鸡,不顾那热气,徒手将烤鸡撕碎。先是递了个鸡腿给九斤,九斤一乐,讨好道,“还是师傅心疼俺。”
老乞丐一口咬在了烤鸡身上,嘴角顿时冒了油。蜜色的外皮咬去之后,里头的是冒着热气的浅红色鸡肉,九斤跟随老乞丐四处行走多年,这烤制野味肉食的本事自是不错,蜂蜜裹着鲜香的鸡肉味道,外酥里嫩,老乞丐吃的满心欢喜,又继续叮嘱秀儿道,“栗氏下蛊之术,也并非那么悬乎的,你们几个只需记得,万万不要让别人取走你身上常用的任何东西,而别人送的东西,也要小心查验之后方可使用,最好还是不要用。栗氏蛊术,若要害人,须得要拿那人身上的毛发指甲喂养蛊虫,待蛊虫成型之后,将它藏在欲加害之人饮食之中,蛊虫闻见宿主的味道,便会钻进那人肚腹之中,于他五脏之内,兴风作浪,拆骨饮血。”
老乞丐若有所思的望向范姜夫人的厢房,自言自语道,“想来,当年若不是那辜鸣翠凭着范姜雪若贴身侍女的身份,如何能在她身上下那噬颜蛊。”
“师傅,按着陆大夫的方子,说是能痊愈呢。”
老乞丐轻嗤一下,“这噬颜蛊,岂是好去的,若下蛊之人尚在人间,她面上毁损的地方,就永不会还原。”
秀儿心下一沉,完全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纵是那辜鸣翠将范姜夫人害成了这样,可是她与自己无冤无仇,若是假己之手,杀伤人命,她有些不敢。
正迟疑着,就瞧见顾乐立在一边,连九斤给他鸡腿也不肯吃。只双目炯炯的望着老乞丐,老乞丐一口肉一口酒,几番下去,也注意到了这稚龄小童,不禁打趣道,“小儿何故立此不走?莫不是想饮酒不成?”
顾乐摇摇头,童音稚嫩,“九斤哥同俺说,翁知天下事。”
老乞丐手中烤鸡已经尽数入腹,他将鸡骨架一扔,吮吮手指,不置可否,顾乐急了,又站到老乞丐一旁,从怀中拿出个小荷包来,秀儿定睛一看,这正是平日里顾乐放零用钱的小荷包,里头的钱,有上回曲老板唱戏的时候,那些官员家眷打赏的,也有平日里挣得的银钱,哥姐给他花销的,如此下来,也攒了一二两银子。“翁,俺有一两八钱,尽数给您,翁知天下事,可知俺父亲下落如何”
秀儿心里一沉,没曾想过,顾乐要拿他所有家当来打听顾继宗的下落。不过那顾继宗,只怕凶多吉少,许是让山贼分尸扔到哪个山洼洼里,让野兽啃食了,才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老乞丐怎会不知顾乐的父亲是谁,他面色一沉,将顾乐送来的小荷包又推回给了他,“小儿所问之事,老乞丐不知。”
顾乐昂着的脑袋瞬时耷拉了下去,若是这尽知天下事的老乞丐也不知道自个儿父亲的下落,他想着想着,一双乌黑眼睛,霎时泛了红。秀儿虽然无法感同身受,可想起自己梦醒异世,父母家人该是如何悲伤,不由眼睛泛酸。
顾乐不知想起了什么,让乐不同那小霸王胖揍一顿也没见他哭过,此番听了老乞丐的话,反是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叫,“二姐,父亲说过小六会诵他便回来的。”
顾乐在顾家,除了灵儿之外,年纪最小。可灵儿尚不记事,顾乐却是不同,他尚不懂得何谓生死离别,只当父亲母亲再不会回来了。秀儿将顾乐揽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部,柔声道,“翁不是说了,他不知道,父亲兴许是前往远方游学了,等小六会诵六韬三略之时,便自己去寻父亲可好?”
顾乐一张脸埋在秀儿身上,顿了顿,方抬起一张哭的花了的脏污小脸儿,这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白色的地方,是他泪水将脸上的脏污给洗去了,黑色的,则是积累的泥垢,秀儿瞧见,这顾乐一张小脸,那露出的雪白肌肤,甚是白皙光滑,隐有光泽泛于其上。赶忙伸袖子帮他擦了擦,“小六先回去睡觉,明日还要赶路,休息好了才有力气不是?”
顾乐抽噎两下,“二姐,俺想同你睡。”
九斤在一旁,刚吃过一个鸡腿,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子,凶狠道,“去去去,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儿,还要跟姐姐睡?你羞不羞?”
老乞丐见状,“时候不早了,你们早些歇息吧。”
秀儿牵着顾乐进了屋,瞧见范姜夫人睡得沉了,便轻轻退了出来,这厢房里外两间,里头的是梨木床,外头有个小塌。说是小塌,实则躺这姐弟两个,倒也是够了。
秀儿将铺盖铺上,便催了顾乐脱掉鞋子,顾乐年纪尚幼,不足八岁,同塌倒也无妨。顾乐许是哭累了,没过一会儿,就沉沉睡去。秀儿反而因为老乞丐的话,陷入了思考。只觉得老乞丐说的是,自己确实冲动了些,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即便听见男友跟人跑了又能如何,当时急怒攻心,便没注意到卡车驶来,方损了一条卿卿性命。如今幸得神灵保佑,得以重活一世,万不可因着自己冲动的性子,再为此殒命,更不要连累了别人。
想着想着,她便也睡了过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柳捕头就来叩门了,范姜夫人难得睡得这般好,若非柳捕头叩门,她还能睡上一会儿,一众人等都聚集在‘仙客来’的大厅里头,唯独不见九斤。片刻功夫之后,方见着他趿拉着一只鞋子,找急忙慌的跑了出来,“阿秀,阿秀,我师傅不见了。”
江家老板娘听见他的话,回复道,“小兄弟无须着急,你们昨个儿回房的时候,恩公连夜去了笛郡。这一来一往,至少要三天呢,恩公喊你们快些赶路,待平安归来之时,他必不会背弃承诺。”
原是如此,可才相逢,这老乞丐又一声不吭的走了,九斤难免有些失落,纵是再失落,此间也不是磨叽的时候。
一切行囊收拾好以后,众人告别老板娘。沿着禹粮,平丘,南园一路往北,期间,未休息整顿过一次,也再未曾遇见过抚远候柳家的人马。
终是在第五日,人困马乏的时候,听见车夫在外头兴奋喊道,“公子,小的瞧见西京的界碑了。”
孟仲垣听言,赶忙拖带着起身,不甚让衣角绊了一跤,狠狠一下摔在了车上,马车一震,他托着痛手掀开车帘子,果然瞧见前方不远处,有个一人多高的界碑,上面朱漆的几个挺拔大字‘大雍国西京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