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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章 戏子谜案(六)

    两名侍卫带着一青年女子过来,柳归元原本冷淡的神色也隐隐不安起来。

    这女子身着水蓝色玫瑰纹妆花褙子,一条天青色水波纹襦裙,头上朱钗叮当作响。一副富贵逼人的模样。

    辜鸣翠打量了堂上众人,见着自家相公,绽出一个欢喜笑颜来。忽听一沙哑女声,这声音虽有些沙哑,然嗓音细弱独特,辜氏面上一惊,待转过头去,见着那女子轻轻揭下面纱。

    “鸣翠,你可还记得我?”

    面纱之下,是个极其可怖的女子面容。她脸型生的好看,眉眼也柔顺至极。然双眸中那滔天恨意,却是遮也遮不住的。这女子面容之上,有数十条粉色伤疤,若不是陆植的妙手回春,这些伤疤,本是黑褐色,如今淡化到这个程度,才让人依稀能辨认出她原来的模样。

    一旁的龙夫人齐氏见状,红了一双眼圈,有些动容。当初范姜凌祸水东引,龙允正被圣上派去江州任职,因而没能见着雪若,谁曾想,举家迁回京都的时候,雪若已经疾病身亡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个丧良心的抚远候府编排出来的!

    辜鸣翠面上神情可谓精彩,她朱红唇吻张了张,愕然道,“小姐……”

    她被范姜夫人吓得退后一步,惶恐道,“范姜雪若!你做鬼也不肯放过我吗!”

    “柳夫人仔细瞧瞧,我家夫人可是个大活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然为时已晚,这辜鸣翠侍奉了范姜雪若十几年,她又是被告的妻室,就算柳归元如何想把自己摘出去,也是不得。

    主审龙允忆起故人形容,不顾太后姜氏在场,动容道,“范姜氏,你有何冤情,尽快诉来。”

    太后姜氏此刻也不好一味偏帮。并未言语。

    顾秀儿伏跪在地上,恭恭敬敬朝着列作大人行了个礼,“诸位大人,我家夫人身体不好,如今已经证实了她的身份,恳请大人们给个恩典,赐我家夫人一个座位,夫人的证词,由民女代为传述。”

    京兆尹司空大人看向太后姜氏以及长治王陈回,一副讨好神色。

    长治王容色难辨。捻须道。“赐这女子一个座位。皇嫂可有异议?”

    两名侍卫拎了一把枣木福寿纹椅子,顾秀儿扶着范姜夫人坐下,自个儿则站在了孟仲垣身边。

    她躬身向堂上大人一一行了个礼,“禀报诸位大人。我家夫人一来要状告抚远候府,骗取范姜家身份印鉴,非法占有衢州三十万亩良田及商铺六千七百二十间。二来要状告柳辜氏,身为奴籍,谋害主子。”

    身为奴籍,谋害主子,其心当诛。

    辜鸣翠这时才知道了利害,心里恨自己方才失了分寸,还想修改供词。然这列坐的大人都是人精,哪里是那好哄骗的。一张算得清秀的面皮,也憋得紫红了。

    她那副无措扭捏模样,尽数落在了范姜夫人眼中。只道年少时自个儿愚钝好骗,竟能上了这蠢妇的当!

    三人相对。范姜夫人一双枯骨般的手,狠狠抓着坐下枣木椅子。

    太后姜氏喝了一口茶,徐徐道,“哀家当是多大的事儿,这些陈年往事,多是柳家的家务事,大人们连夜三司会审,就审这些家务事不成!”

    一句家务事,便将此事盖棺定论。

    柳归元私自离营,擅闯禁宫,让太后姜氏揽了。

    骗取衢州三十万亩良田,数千铺子,让太后一句家务事下了定义。

    座上三首面面相觑,尤其是孟固,这顾秀儿挖了个坑,自己侄子先跳了下去,自个儿也带着整个江州孟家的荣辱跳了进去,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买卖。

    看下晌圣上的反应,便知此事在圣上心中,绝非太后能一言以蔽之的,无奈圣上至今仍是昏迷不醒,真是,这可要如何是好!孟固坐立不安,尽数落在兵部右侍郎孟匡眼中。

    家中这一代子侄之中,唯独孟固与孟仲垣走得近,这回孟仲垣捅了天大的篓子,看你要如何收拾!

    大司寇龙允与大理寺卿孟固都是向着范姜家的,而刑部尚书裴尚贤的偏向就有些奇妙了。下晌见圣上盛怒,他也以为这柳家必然要一边倒的完蛋!谁料,半路杀出个太后姜氏!

    裴尚贤历来是个见风使舵的,这般情形,他也不会就刻意偏向太后,而是按兵不动,等候良机。

    京兆尹司空大人,则没有裴尚贤那般的好耐力和眼力见儿,见左右长官都不言语,心下要攀附柳家,急忙帮腔道。

    “孟仲垣,此乃抚远候柳家的家务事,你参合进来,未免有些不合适吧。”

    孟仲垣自小心中有大义,纵是此时感觉泰山压顶,攸关荣辱官途,他仍是咬紧了牙关强撑了下去。

    “回禀太后娘娘,这柳归元私自回营之罪,惹得圣上急怒攻心,怎可草草了事。而柳家既然已将范姜夫人赶出,便视作休弃,她名下的良田产业,又怎么会是柳家的家务事!?”

    太后姜氏仍是纹丝不动,徐徐饮茶,“孟大人好大的官威,你这么说,是剑指哀家处事不公了?”

    闻言,辜氏面带喜色,嘲讽的瞧着孟仲垣,他面上胎记都气的发红了。

    主审龙允狠了狠心,“太后娘娘高见,这柳家一事确实使得圣上病情加剧,若轻判了,圣上醒来之后,臣……臣等不好交代啊。”

    姜氏抬眼,“皇儿怒极乃是因着哀家未将此事告知与他,若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哀家的主意,何故会气成那样?”

    如此大包大揽,敢情抚远候柳家是太后娘家不成?

    这一幕,原是为范姜氏做主,这样看来,倒成了孟仲垣胡乱诬告了。

    情势极为不利。

    “民女斗胆,请问太后娘娘,会否认为衢州那三十万亩良田同六千七百二十间铺子,归柳归元与范姜雪若夫妇所有?”

    姜氏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头扎双丫髻的小小女童。不由轻笑,“确系如此。人家的家务事,也须得三司连夜会审?!”

    “民女再问一句,太后娘娘也认同我家夫人便是前司农范姜凌独女,范姜氏雪若?”

    姜氏迟疑片刻,“既然龙夫人与辜氏认了,哀家还能有何意见?”

    顾秀儿莞尔一笑,朝堂上三位大人扑通一声跪下了。她重重的朝地上磕了一个头,以头抢地,那声音击打在堂上众人心里,不禁为这小娃娃咯噔了一下。

    “民女一不告柳大人私自离营,擅闯禁宫。二不告抚远候柳家私吞范姜氏产业。民女上跪天地,下跪父母。这一跪,是为刘柳二州万万黎民向堂上诸位大人请命,刘柳二州自去岁遭灾以来,民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难民自夏平,婺干两道往最近的衢州沿路乞讨。然衢州大片良田丰收,遇到乞讨难民,却是紧闭粮仓大门。任着粮食潮湿发霉,也不与民一口稀粥。既然柳大人时任衢州督军,又坐拥衢州大部分良田,民女斗胆一问,身为朝廷命官,百姓父母,大人此举是为何故?”

    顾秀儿言之凿凿,听得在场官员均是一惊。

    她咬咬牙,朝上首又是狠狠磕了一个头,额前已是鲜血淋漓。

    “民女见识浅陋,然亡父教导过,凡士工商贾,皆赖食于农,以故农为天下之本务。百姓不求锦衣玉食,不过一口稀饭,柳大人也不舍得,致使刘柳遭灾的沿岸地带,饿殍遍地,而灾民尸体未能及时处理,又有疫情爆出。如今已是死城,而所幸逃出的难民,三五集结,于沿路烧杀抢掠,只为一口吃食,官员不察,致使百姓被逼造反作乱。民女敢问,衢州督军柳大人,你这是何等狼子野心,置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于不顾!”

    这一句句责问,一个个帽子扣在柳归元头上。他淡漠冷静的面容也起了变化,而辜鸣翠则是吓得环佩乱响。

    方才太后包庇之言,就正是将柳归元坐实了罪名。

    姜氏怒极,却无言以对,“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小女童。”

    孟仲垣让秀儿一席话说的热血沸腾,继而道,“下官此举从青州之地前往京畿,便是因着将此事上表朝廷,圣上特宣臣下进京,而一路上,柳大人私自离开衢州,对下官处处截杀。柳家欺君罔上,其心当诛。望诸位大人明察。”

    将此事和盘托出,非要弄得个,鱼死网破。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太后姜氏扶额,“龙大人!”这三字,似从牙关里挤出来的一般。

    秀儿一介草民,姿态卑微至极,伏跪地上,恳求道,“龙大人当以社稷黎民为重。”

    众人屏息,便是等着看热闹的兵部右侍郎孟匡也端正了颜色。心道,自己大哥这个庶出的小崽子,倒是有些骨气。

    堂上一片寂静,范姜夫人满目通红。忽听堂外马蹄声阵阵,一名秉笔黄门翻身下马。

    “圣上口谕,柳氏一案,容后再审……然柳归元私自离营在先,革去督军一职,暂行收交天牢看押。”

    辜鸣翠听见前半句话的时候松了口气,后半句话却让她彻底崩溃了,瘫坐在地,眼神涣散。

第十一章 戏子谜案(七)

    太后姜氏闻言,神色变了变,倒是不恼。

    她与当今圣上,并无血缘关系,论年纪,也只虚长了圣上十岁。

    龙允心有不忍,当即宣布退堂。龙夫人立在一侧,亲自去将顾秀儿扶了起来,见她满面尘土色。

    “哎呦,好孩子,这额上怎的都磕出血来了!”

    顾秀儿迷迷糊糊听着周围的人声,却听不出这人声是谁发出来的。她眼前一黑,与柳辜氏一起,晕了过去。

    ……

    ……

    柳家的事情容后再审,然而辜家的事,却是拖不住了。

    辜鸣翠刚醒转过来,就听见下人通传,衙门锁了辜少恒去京兆府。她先是一惊,后又放下心来。

    同身畔的心腹聂嬷嬷道,“幸得提前与那下贱戏子串了口供,这上公堂也不过是个过场。有那戏子的口供,又有老王爷护着,少恒,想是不会有事儿。”

    “还是夫人谨慎。”

    辜鸣翠美目一拧,“顾家那个小贱人,竟然救了范姜雪若!好啊……真是好。”

    她与嬷嬷耳语两声,这老妇人便从梨木雕花柜子里,取了一面巴掌大的小鼓出来。鼓面刻了蛇岛文字,鼓身乃是枉死之人的人皮所制,鼓架也是人骨制成。这鼓唤作连心鼓,是控制蛊虫所用。

    然而此时此刻,那鼓却漏了一个大洞。

    “好个范姜雪若,倒是天不亡你,竟然寻到了人,破了我这蛊。我倒要看看,这回,你还能否躲得过去。”

    雍王宫,太极殿。

    皇帝披衣坐着,身畔是得利太监周作海服侍。他面色惨淡,硬是强调了一口气上来,“龙卿家是说。母后……母后下旨,宣……咳咳……宣柳归元……回京的?”

    龙体违和,话都说不利索。

    “启禀圣上,正是太后娘娘亲口所说。”

    皇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母后长居坤宁宫中……与柳家哪里来的牵扯?”

    司寇龙允面色微变,“皇上,有一事,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直言不妨。”

    “臣以为,太后娘娘是因着柳贤妃的缘故……”

    皇帝心思转了几转。当年陈达作乱,若非太后姜氏临阵倒戈。他万万上不了这龙椅。然纵是如此。姜氏也并未居功自傲。长居坤宁宫中,诚心礼佛。

    他心中明白,贤妃那个贪财重利目光短浅的女子,是绝对得不到太后的青眼的。

    “龙卿家。你……你这是高估……贤妃了。”

    龙允面露尴尬神色,如此看来,贤妃人品能力如何,圣上自是比自己清楚的多。他倒真是瞎操心了。然太后姜氏这态度甚是奇怪,让人捉摸不透。

    “母后是个通透明理的,她这么做,必是事出有因,朕……朕会去查验清楚……至于柳家的案子……还要着爱卿仔细处理……”

    “臣领命。”

    典狱街,孟府。

    春笙见顾家小姐是竖着出去。却是横着回来的。

    “这是怎么搞的?好端端一个人……”

    陆大夫跟在秀儿身畔,头不抬眼不睁的,“这丫头为民请命,连自个儿的命都不要了。”

    她原先脑子就受过伤,这样一来。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整整昏迷了三天。

    三天时间,足可以查明许多事情。

    秀儿昏迷的第二日,辜少恒的案子就开审了。虽说是在京兆尹的公堂上,那御赐和顺嘉仪县主仍是扯了帘子在后堂偷听。

    德胜班曲鹏飞老板,代表了飞凤,是为原告。

    飞凤这些日子的吃穿用度,虽然奢靡的过分,然都登记在册。而那些大件儿的玉器珍宝,每从柳家名下的铺子支出一样,都有辜少恒亲笔的批注。

    这本账册,本是秘而不宣的。然龙大人那日留了个后手,连夜抄了辜府别院,搜出了这本账册。

    辜少恒再要怎么辩驳,他与飞凤的关系,也是掩盖不了。

    虽说如此,然飞凤上堂之后,却是一改口供。拒不承认是那辜少恒始乱终弃,这前后一转,让曲老板抓了狂,京兆尹司空大人当堂宣判,曲鹏飞系诬告,打了三十个板子。

    项荷吃惊的瞧着飞凤,“你疯了不成!班主一心为你出头,你却这样害我们,你对得起谁!?”

    项荷越想越憋屈,当着众人面,扯了飞凤头发,就要与她扭打起来。还是九斤拉的架,朝着飞凤唾了一口,“人在做天在看!”

    如此,长治王府与辜府的联姻,倒是再没了阻碍。

    只是,飞凤在审案过后,与德胜班彻底离了心,也不知道让辜家人给安排到了哪里。再没了音讯。

    辜少恒所娶的老妻,原以为是个绵软可欺的,谁知道,这女子凶悍的很,成亲之后,从前温柔乡里长大的辜家少爷,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敢要。一辈子憋憋屈屈,后来辜家倒了,他更是要靠着县主,仰人鼻息。而县主没过几年就停了月事,没法儿生育,辜家便因此绝了后。

    秀儿醒来以后,一直盯着天花板看,看了整整一个下午。

    春笙进来服侍,瞧见她醒了,一颗悬着的心才渐渐放了下来。

    “姑娘可算醒了,可急死我了。”

    秀儿不知自己瞌睡了几日,瞧见本来一张包子脸的春笙,衣不解带的照顾她,圆圆的脸儿都削尖了不少,有些感动。

    “姑娘饿不饿,奴婢唤厨房给热些粥来。”

    春笙放下手里的汤药,就去忙活。

    秀儿翻了个身,不多时,陆大夫便进来了。

    “脉象倒是平和了不少。你这丫头,以后做事,也得顾着点儿自己才行。”

    顾秀儿眨了眨水汪汪的杏眼,醒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夫,圣上如何发落的柳家!?”

    陆大夫正弯腰去取金针,“有太后娘娘保着,你说会如何?”

    顾秀儿张口欲言,却终是管住了嘴。陆大夫见她神色郁郁,劝慰道。“不过,圣上为范姜一家平反了……”

    太后姜氏一力保着抚远候府,圣上乃忠孝之人,便暂不收拾柳家。然而,小惩大诫还是要的。

    柳归元连降三级,倒是调任京中,任从七品的詹事府主薄,彻底没了半点兵权。

    而范姜凌一案,乃是先帝二十七年的案子。圣上重理此案,发现疑点重重。那柳家苛待发妻在先。夺人财产在后。圣上察后。将范姜家的家业尽数还给了范姜雪若。还为她重新立了身份文牒,判与柳家和离。

    这倒是个喜事。

    陆大夫见秀儿神色仍是迷迷蒙蒙,不禁有些纳闷儿,这丫头。莫不是当日在堂上磕头磕傻了不成?

    因着秀儿昏迷不醒,孟仲垣特地为她滞留京畿数日。她既然醒了,便再也没有理由留在京都,柳家一次收拾不得,那只能等待下一回。下晌,便开始筹划着返回青州的议程。

    范姜家得以雪冤,自家田产又尽数回了范姜雪若手里。她这几日都留在司寇龙府,孟仲垣准备返回青州,也不知。该不该把范姜夫人叫回来。如此,还是孟固劝说几人先行回去,范姜夫人有司寇府依傍,想要去哪儿,也不用他们几个跟着揪心。

    因着秀儿身子虚。回去的车程,便不如来时那般紧赶慢赶的。回去一路用了半个月的时间,路过禹粮也没跟郭睿打过招呼,途径‘仙客来’,得知老乞丐去往了别处,喊他们先行回去,一行人则继续往南行。

    到家后,因着上一任松阳司农还有三个月时间要交接事物。秀儿一直圈在家里养病,顾玉儿更是连碗都不要她洗。

    五月之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秀儿与顾乐两个在院子里喂养鸡鸭,这离去的月余时光里头,家里鸡鸭下的蛋,都让顾玉儿藏了起来,没怎么舍得吃。

    忽听外头有人叩门,顾乐闻声去开门。就瞧见了门外是个眼生的小厮,这小厮一身素服,看着像是家里出过事的。

    “小哥儿,请问这可是顾秀儿家里?”

    顾乐点了点头,回首喊道,“二姐,这……有人找你。”

    那小厮见着秀儿,面上恭敬,交给秀儿一个黄花梨茉莉雕花盒子。

    “顾家姑娘,小的乃是司寇龙府的童仆。这物件儿,是府上过世的表小姐许给您的。”

    表小姐……

    顾秀儿谢过小厮,他们急着回京,连脚都没歇就匆匆回去了。

    这盒子里头,顶头放着一封书信,‘顾氏秀娘亲启’。

    书信乃是龙夫人亲笔所书,记录了范姜夫人留世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是如何过的。

    许是多年的折磨彻底击垮了范姜夫人,她知道自己永远是辜鸣翠心尖尖上的一根刺,便以自己作饵,引辜氏来害她。

    终是扳倒了辜氏,朝廷查出其滥用巫蛊害人,斩首示众。她家中那些老仆,也尽数处死,圣上怕这巫蛊之术,祸乱京都。

    范姜夫人又中了一次蛊,两相作用,辜氏斩首那天夜里,她便撒手去了。而范姜家三十万亩良田和众多铺子的产业,经范姜夫人遗书,尽数上交朝廷,解决刘柳二州燃眉之急。

    皇帝感其大义,死后追封为固国孝容公主,得葬皇陵。

    秀儿看完信,见那匣子里还放着一样东西,她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字迹尚能认出个七七八八,却认不全。字来看,范姜家的并未被范姜凌销毁,只是下卷没了踪迹,而上卷,那古朴典雅的藏世之书,就在她手里握着,隐隐发烫。

第十二章 拜师入学(一)

    这竹简乃是古文字篆刻,近似象形文字,若非上头的图画逼真。顾秀儿还看不出来,这就是陆植大夫一直心心念念的上册,至于下册,范姜夫人的遗书里也并未提及。

    想来早年范姜凌发家,也是仅凭了这上册书卷,上头记载了许多珍稀植株的特殊培育方法,以一推十,相同类目的植株都可以参考上头的方法。因此,虽然量少,却贵在精专。秀儿如获至宝,加之自己前世八年的农学底蕴,这竹简虽说记录的简要,文字又复杂难辨,她也能大致看出个七七八八来。

    然此时春耕时令已过,顾秀儿将竹简小心存放起来,这些天,就打算细细将之研究过了。

    春雨如油。

    顾村坐落于林县北望,抱环山西侧,这是一个民居不过百户的小村落,如今村里大多数青壮年都去服兵役了,剩下些老弱病残或是稚龄小童,看着,便如天边灰压压的暮霭,阴沉一片。

    顾秀儿家里,却是闹开了锅,如玉儿刚下进锅里,白胖的饺子一般。她拿着一个木柄的铁笊篱,将滚水里白胖胖的猪肉荠菜饺子一个个捞了起来。

    顾喜在旁侧,帮她添碗加醋。

    归来月余,顾秀儿由圣上赐封为九品典农一事,也得到了落实。前日里孟仲垣着人来过,县城里的万典农岁数大了,本也在筹谋告老还乡事宜,正好秀儿补了他的缺儿。

    燕痕吃过饺子便一人冒着小雨去院子里练功。他非常勤奋,若是得有名师指点,日后必能大成。

    九斤在一旁瞧着,只恨自个儿师傅怎的这回说话不算话了,在禹粮没捞着他,这回了青州月余,也是个鬼影都没瞧见。九斤手里捧着个青花大碗,里头足足码了二三十个饺子,他一面吃。一面夸赞道,“燕痕想必是一日也未曾疏忽过,如今这身法寸劲儿,远胜过我。”

    顾秀儿用过晚膳,就在自家炕上带灵儿玩耍。如今这小丫头也四岁了,砸吧砸吧会说不少话。然而喜爱欺负金宝的性子没变,小小的拳头招呼在金宝身上,它也不痛不痒的,只吭哧吭哧吃着自己碗里的大骨头棒。

    骨头是玉儿拿来熬高汤,下饺子的。

    “姨姨……秀儿……”

    顾秀儿一愣。这小丫头什么时候管自己叫姨了。她从不管自己叫姐姐。而是叫玉儿或是秀儿。

    孟大人送了顾乐一摞子书,还给他交代了课业。看来要将顾乐收归门下的事儿,他是上了心。然衙门里终究事务繁忙,他能拔冗点拨顾乐两句。已是不错。这孩子终究还是要上学堂读书为好,方圆十里,最好的学堂便是那‘百草园’,连县里的馆学业不及。

    “小六,若是姐姐送你回‘百草园’,你还乐意吗?”

    顾乐眼珠子滴溜一转,倒是不惧。“若是能有夫子从旁指点课业,便是狼窝虎穴,我也去得。”

    去上课是一回事。那‘百草园’要心甘情愿把顾乐收去又是另一回事。秀儿琢磨了半天,里外身子骨也好了,打算明日里,去镇上瞧瞧陆大夫。

    学医术的事儿,也该提上章程了。

    陆植自小在这青州地界。最远也就到过梁州。打西京回来,还是嚼着自家婆家做的吃食好,更是断了要去其他地方为医的想法。那范姜夫人与他的恩义,自个儿也算给了她一个好交代。

    “大夫,顾家姑娘来了。”

    陆植正在摇椅上小寐,飞廉知道他不是真的睡着了,一面杵药一面喊着,殷勤的很。这回打西京回来,飞廉可是再不敢看轻顾家人。他尚不知道顾秀儿得了御赐农官,然她进宫面圣的事情却传了出去。那丫头可是见过当今圣上的。

    “大夫……”

    秀儿今遭,既要将范姜夫人的死讯告诉陆植,也要与他谈谈那拜师的事情。“大夫……范姜夫人,前日里……去了。”

    ‘回春堂’药香袅袅,陆植坐下摇椅忽然停了。

    “去西京的路上,老夫便瞧出来,她那是一心求死……可惜……可惜……”

    “糟老头你这是可惜那没了下落吧……”

    九斤在一旁唏嘘不已,直觉陆植帮助范姜夫人,从头到脚,都是不怀好意的。

    “确实……两桩事,都可惜。”

    陆植圆圆的眼睛偷偷觑着秀儿面色,见她容光满面,不由道,“我瞧着你与她交情甚好,莫非她死了,你一点也不伤心?”

    顾秀儿微微动容,“若说伤心也是有的。我劝过她许多次,她终是看不开。”

    纵是前世活了二十八个年头,外加今世活了这一年多,顾秀儿那个时候,还是没明白范姜夫人有那么多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偏走了一条死路。

    “小丫头今日前来,是为了小老儿那独门的手艺吧。”

    九斤看着陆植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心道,若是这老头儿知道了那心心念念的在秀儿手中,还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范姜的心病,你只是除了一半……那自此失了下落,真乃可惜……”

    九斤一会儿瞧瞧秀儿,一会儿瞧瞧陆老头儿。不知秀儿因何将那竹卷藏着掖着,“大夫,若是阿秀不满那拜师试炼,这手艺,我便不学了。”

    “当真!?这天下女子,想要学这驻颜术的,可是如过江之鲫呢。”

    “那大夫便将那祖传的手艺教给那些过江之鲫吧。”

    “既是如此,你今天还会来我这药棚子?”陆植捻须,表示不信。

    “文的不行,阿秀就学武的,九斤那师傅已经许诺了传授我武艺,若是跟大夫没这师徒情谊,阿秀也不强求。”

    陆植见她神色认真,也不像是激将法。心下有些着急,自己这门手艺,刁钻难学,非得寻个刻苦聪慧的孩子从小教起,然他与苏氏的几个子女,没有一个愿意学这门手艺,这可把他气坏了。自个儿这两个小学徒,远志憨厚勤奋有余,聪慧不足。那飞廉则是明显,奸猾过头,尽想着投机取巧。

    “这……这事儿好商量。”

    秀儿美目一转,见这事儿还有余地,“若是陆大夫收我为徒,自当待师傅若生父,至于大夫后院儿的药园,阿秀也会为您打理的妥妥当当。”

    既是如此,陆植心中早有了偏向,然收徒拜师乃是大事,半点马虎不得。他寻思良久,方道,“你随我来。”

    秀儿跟着陆植往后院走,见范姜夫人住过的房舍,眼睛让些许泪水给糊住了。若是当日自己不曾多事,范姜夫人还在这里待得好好的。纵是疼痛难忍,也好过,连命都没了。

    陆植领着顾秀儿进了一个极小的屋子,这屋子丁点儿大,推开门,便是一股子浓烈的药香。一张祖师画像映入眼帘,继而是画像下的供桌,寻常人家供祖先多是放些瓜果梨桃,陆植倒好,供先人放的均是药材。再下方,放着一个泛黄的旧蒲团。

    “此乃祖师爷江尚。”

    秀儿见状,赶忙识趣跪下,朝着那画像上道士模样的白须仙翁,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陆植不动声色,拉下门口一根细绳,忽然间,自房梁下来百十张画卷,每张画卷之上,都是个不同的人物,有男有女。

    “这乃是历任掌门。”

    秀儿一愣,此驻颜易容妙法,分为两支。于雍国一支,唤作回春堂,于郑国一支,唤作落花宗。两派颇有些不对付,也失联了几近百年。

    “祖师及诸位先祖在上,回春堂第八十一代传人陆孝和今次收顾氏秀娘为徒,传承我派衣钵,若其谨遵先祖教诲,克己恭谨,孝和百年之后,将我派掌门之印传与顾氏女。”

    如若不然,陆植会亲自清理门户。只是这后半句话,他噎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罢了。

    “师傅,喝茶。”

    陆植一只粗短扁胖的手,伸出拇指抚了抚她两额之间,她只觉面上一阵酥麻,后脑勺还隐约有些痛感。

    “医者当以望闻问切为先,为师方才以金针刺激你迎香、印堂两穴,这一手可以训练嗅觉。你当每日辰时来我这儿应卯,连续施针月余,才是一个疗程。”

    “多谢师傅。”

    出门前,陆植又扯了一下那根门前细绳,先祖们的画卷便尽数收了回去。这机关倒是巧妙的很,秀儿扫了一眼离祖先最远的那张画卷,这画卷也是最新的,上头是个牵牛老翁,喜笑颜开。

    九斤担心陆老头有古怪,见秀儿出来了,急忙道,“这老头儿可是为难你了?”

    “阿秀方才拜了陆师傅为徒,九斤,以后可不许你这么说我师傅。”

    九斤摸了摸脑袋瓜儿,他嫌天气热,回青州没两天,就剃了个秃瓢儿,看上去,倒像个小和尚似的。

    顾秀儿想着,反正来都来了,惶不如将小弟入学的事情也办妥。自己离上任之期还有两个月,顾乐的课业却是不能拖的。上回乐不同那桩事,乐老太爷对他们的态度倒是极好,便是临时去那‘百草园’学上一阵子,有乐老太爷庇护,那乐不同小霸王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儿。

    思及此,拜别了陆师傅,便扯了九斤去‘百草园’说项说项。

第十三章 拜师入学(二)

    ‘百草园’与陆大夫经营的‘回春堂’相距很近,两人脚程快,没多久,便到了‘百草园’。

    此间正是晌午,这书院单独辟了几件房舍,给学生作小食堂。几位夫子,则是有专门厨娘准备了饭菜端进房的,也有口味刁钻些的夫子,要回家吃饭。

    幸得陆大夫这连襟罗秀才,是个好相与的。他吃过饭就一个人拿本书卷绕着偌大的院里遛弯儿消食。

    几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学生见了,是认得顾秀儿这小煞星模样。他们历来以乐不同马首是瞻,见这丫头来了,一哄而散,忙不迭地前去通报。

    “乐……乐……乐”

    乐不同单独辟了小灶,也有单独的休息间,他正拿着根细长狗尾巴草逗弄两只青黄大蟋蟀打架,这可是他花了重金淘换来的。那冲进来的学子动作太大,几案一晃,这装蟋蟀的罐子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碎成了两半儿。

    蟋蟀重见天日,又哪是那么轻易能抓回去的。

    “哎呦,小爷的蟹壳青!”乐不同俊美的容颜霎时狰狞,两道浓眉拧到了一起去,一把抓起那学子的衣襟,“混账东西!”

    一拳正照着那学生面门打下去,“乐公子!上回那疯丫头又来了!”

    这学子幸得反应机灵了一回,否则,那厚实拳头招呼在自个儿脸上,非得破相不可。

    乐不同忿忿地将这学生甩到一边,“这疯丫头是小爷的煞星不成!”

    他抬脚就想去找顾秀儿出口恶气,然上回祖父在屁股上拿竹条抽的口子还在隐隐作痛,脚下一顿。

    罗秀才听了秀儿的请求,欣然应允。

    顾秀儿给罗秀才送了两卦上好的牛里脊肉,又许多糕点水果。还有一方从京城回来,孟固送的上好端砚。乡里乡亲的,这些东西倒也瞧着体面实惠。尤其是那一方端砚,体轻刚柔,质地细腻。不损毫,宜发墨,虽说不是特名贵的,但是实惠好用,罗秀才家中也不富裕,见了这上好的端砚,来回把玩,很是喜欢。

    “对了,方才从‘回春堂’过来,陆大夫叫我们捎了一包罗汉果给您。”

    秀儿将纸包放下。外头忽然进来了一个人。

    “哟……我当是谁。原是顾家姑娘。”

    这‘百草园’的院长管夫子突然的客气。让顾秀儿好不自在,身上似有蚂蚁在咬一样。她几不可闻的耸了耸肩,面上带了三分笑,“家里正在筹谋迁居一事。然小弟学业要紧,在罗夫子门下挂名一段时间,请夫子闲时指点一二,便足够了。”

    这松阳县泱泱几万人口里头,最有学问的便是这孟仲垣知县和眼前的罗汉文秀才。至于赵屯赵举人或是临近村舍的其他举人,才学要略逊于这两人。

    孟仲垣少年中举,乃是个天才人物。而罗秀才则是一路苦读,若非因着先祖得罪了皇家被削了爵,他还不至于考到秀才就止步不前。顾秀儿想来想去。这安乐镇‘百草园’可以不进,但是顾乐认罗秀才作老师倒是比孟仲垣合适。孟仲垣过目不忘,自有他天才的一套读书路数,并不适合普通大众,还是请罗秀才比较妥当。加之孟仲垣教府衙的公文催登的一个头两个大。那里还敢去寻他,顾村离县城也是较远,无论是交通还是老师,都还是罗秀才性价比高。

    思及此,这一身藏青布袍的秀才公,在顾秀儿眼中,似头上戴了花一样可爱。

    “怎么……先头儿不知是谁说的瞧不上我们园子,今次又抢着把弟弟送来,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顾秀儿喝了口茶,并未看向管夫子。似他不存在一般,轻描淡写道,“如今也仍是瞧不上‘百草园’,采高绝,却是当世名师,我若非脑袋长了洞,怎会不抢着把弟弟送到夫子跟前,有夫子在旁指导经史子集,他也不好跑偏!”

    管夫子没曾想,这乡下小丫头竟然半分情面也没给他留。若非上回听乐老太爷说这小丫头与县令孟仲垣不知怎么的非常交好,他才无暇去跟个扁担长的小丫头片子计较。真是给脸不要脸!

    顾秀儿并未看他那颐指气使的模样,罗秀才答应后,撂下这一脸猪肝色的管夫子,便起身告辞了。

    见那两人渐渐走远,罗秀才方开口劝道,“子墨,你何须跟这丫头赌气呢?得罪了她,你能得什么好处?那副牙尖嘴利的,真没想到,继宗能生出这样的丫头。”

    管夫子扁了扁嘴,瞧着罗秀才手上把玩的一方端砚,品相甚好,眼中难免露出贪婪神色,“这砚台你从哪儿得的?”

    罗秀才努了努嘴,“那顾家孩子留下的拜师礼。”

    管夫子惊愕,都说这顾继宗去了之后,顾家穷的都揭不开锅了,怎的会有这么好的端砚藏着?他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转,“这莫不是偷得吧?”

    闻言,罗秀才赶忙放下了砚台,然他想了想,重又拿了起来,“他们家与父母官儿那般熟,没准儿是大人赏的。”

    这解释倒说得通。

    九斤见秀儿一直对那酸腐秀才恭恭敬敬,又送米面肉食,他选择性的忽略了那一方黑黢黢的砚台,“阿秀,你对那穷酸秀才,那般客气作甚?”

    “文人多是清高孤傲的,你若直接给他银两,他没准儿觉得你轻谩了他。咱们本就是庄稼人,送些米面肉食最是合适不过的,既诚恳又实惠,那砚台,也不过是借花献佛。有那方砚台在手,罗秀才会悉心教导小六的。”

    “若没有那方砚台,他还会胡乱教他不成?”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那管夫子什么样儿的人品,这罗秀才长年与他交好,他不得天天给人家上眼药?”

    顾乐听说顾秀儿帮他把一切打点妥当了,也不须他每日去罗秀才那边儿上学,只是在书中看了读了什么不懂的,可以拿去与罗秀才请教。不管是读书还是其他技艺,有个师傅在旁指导,总要好过自己盲人摸象。

    顾乐是如此,顾喜比起他来,还长了两岁,玉儿一提起让他上学堂读书去,顾喜就闷头反抗。想来顾秀儿几人去京城的这一个月里,这姐弟俩已经就这件事儿达成了某种默契协议。

    顾喜可以不去考功名,但是要跟着顾乐一同,认些字,读些书,以后再想学习匠人手艺,也是随他。

    因着自个儿打明儿起也要去陆师傅那儿应卯,顾秀儿私心想着,家里是不是该添个代步的马车啥的。与家中几人商量一番,大家都是同意的模样。

    青州各地的牛马市场,牲口价格不一。到林县去买牲口,要比其他地方便宜好几两,如今白银价格上涨,一两银子,能换八百文到一千文钱,一匹下等马,少说也要五千文钱。

    秀儿从那两百两银子里,拨了二十两去买牲口。不管是为了自个儿出行方便,还是以后搬去了县里的司农府邸,这代步的牲口,总还是要的。

    顾乐一听自家也要添牲口了,下晌课业还没做完,就忙不迭去顾九家中,请他过几日领着他们去林县的牛马市场相看相看。

    秀儿下晌无事,姐弟两个,领着金宝,雄赳赳气昂昂的到了顾九那场院里头。隔老远,就听顾九家中那老太太在无端咒骂,“你个丧良心的腌臜货!你老子娘养你多少不易!”

    姐弟两个相视一眼,均是有些同情起九叔来。上回到他家借碗筷,老太太便坐在炕头儿骂儿子,如今个把月都过去了,这是天天骂啊。

    顾九拎了一桶猪食出来,家里养的几头猪今天都吃十七八顿了,他每回受不住母亲磨叽,都假意喂猪。果然,那老太太见这混球又去喂猪,吐沫星子喷的一炕都是,“喂猪,喂猪,你不怕把猪都撑死了!你两个哥哥还不知在哪儿饿着呢!丧良心的,对畜生都比对兄弟好!当初老娘就该掐死你算了!”

    顾乐说明来意,顾九眼前一亮。帮侄子侄女挑牲口,那岂不是,意味着有一整天可以脱离母亲的魔掌?

    “成成成!”他一张黝黑脸上,终是见了点儿笑,“九叔明早就去接你们!”

    秀儿让顾乐回去把课业完成,他见顾九答应的爽快,便一溜烟儿的回去了。秀儿眉眼动了动,开口道,“九叔房里该添个人了,老太太这是瞧着你一个人没有依傍,才任她拿捏。若是九叔有妻有子,你瞧瞧她,还会否这样?”

    有妻有子?经过老太太数月的折磨,顾九每日趁着那老太太睡着的功夫,方能休息一阵子,哪有功夫去肖想十三娘。再者说,朱老掌柜去了,十三娘重孝在身,非得要守三年孝,嫁娶之事,都成了空谈。

    顾秀儿这么说,他也意动,许是这事儿没人商量,顾九红了脸,支吾道,“前些日子,尤婶子给介绍了一个。”

    顾秀儿一听,自己不在的时间里,这村里倒是热闹的很。一想也是,这整个大雍,适龄男子大多去当兵了,留下的,不是小孩儿就是老头子,要么就是傻子赖汉,顾九虽说腿脚不利,但是人勤快,家里也富裕,这说亲的媒婆,可都盯着他呢。

第十四章 林县马市

    青州本就是大雍有名的富庶之地,因着青州土地面积小,人口也相对少,土壤肥沃,雨水丰沛,百姓均自给自足。有了余钱,便供养家中子弟读书考学,朝官之中,十有五六都是青州人士。

    松阳却是青州知名贫县,一县之中,有常住人口八万三千余人,而可供耕种的土地却少之又少。松阳任上,虽说油水少了些,却是最容易看出政绩的。

    若非顾九家中兄嫂恶意阻拦,他也不会拖到三十好几,还没说上一房媳妇。这回尤氏对顾九的亲事上了心,给说来的几家姑娘,都是家世清白,有贤惠名声的。

    顾秀儿看着顾九面色,也不知他是将朱十三娘忘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了,还是苦于家中老母折磨,想要寻个治她的招数。尤氏给顾九相看的,有三户人家的姑娘,都是黄花大闺女。

    第一户人家是赵屯屠户赵宝生的二闺女赵云霓,那姑娘生的银盘儿脸,柳叶眉大眼,颇有几分姿色,身材圆润前凸后翘,瞧着是个好生养的。然这姑娘有个不好的,便是传闻她极为克夫,早年说过两户人家,还没嫁过去,那两个未婚夫婿,一个夏天游泳纳凉的时候淹死了,另一个上山打猎的时候让野猪拱了,不治身亡。要不这么个俏生生的大美人,何故二十好几了还没许人?

    尤氏心里不喜这个赵云霓,她这般克夫,若是顾九出了什么事儿,她跟谁交代去。然尤氏家中与赵屠夫家有些姻亲关系,碍不过表姑奶奶亲自出面,一句,“侄孙女,你将云霓的情况与你那侄子说了,成与不成,绝不怪你。”

    第二户人家是安乐镇上沈账房的闺女,这沈账房给镇上富平酒楼做账房几十年了。因着他的关系,沈家小姐认得几个字,然她自幼体弱,瞧着若是许个命硬的丈夫,没等嫁过门去,非得让夫家克死不可。

    若非冲喜,农户谁愿意娶一个要天天泡在药罐子里的丫头?能否为夫家开枝散叶尚且不说,天天瞧着个病秧子,村里人都觉晦气。

    顾九身体有残疾,若非家里穷的揭不开锅。谁会把妙龄又没缺陷的闺女许配给他个老光棍子?

    这第三个姑娘。是松阳最贫困的村子。十八岗子刘家的闺女,刘家以编竹筐为生,生了八个闺女,还没盼来一个儿子。这刘家闺女唤作刘燕儿。最是个勤快贤惠的,然她是家中长姐,小妹还在襁褓之中,老刘头一狠心,便想着将这姑娘嫁过来,但是刘家开口要的聘礼,则要高过其他两家许多。

    那刘燕儿顾九也瞧见过,是个清秀可人的模样,但是因着常年营养不良。一具身子生的瘦小枯干,春天穿上麻布裤子,风一起来,裤管子都飒飒作响。

    “九叔心中可有中意的了?”秀儿一面打量顾九脸色,一面问着。“三奶奶倒是有心,这三位姑娘,各有各的长处。”

    确实,各有各的长处,却没一个是各方面都好一些的。想来那朱十三娘除了嫁过人有了孩子,其他条件,到底是这些女子比不上的,也难怪顾九心猿意马。

    说话间,顾乐便唤她回去吃饭了。

    远远地瞧见尤氏领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立在不远处,那姑娘长得如今春的油菜花一样水灵。

    一切商定以后,顾家人全等着顾九领着他们去林县挑选骡马牲口。家中金宝就是林县的老农饲养的,林县土壤沙化严重,但是靠近安州有一片广袤的绿茵草原,因此,养饲牲口的百姓非常多,这么一比,倒是少有人种菜养桑了。

    骡马市场。

    几人来回逛着,因着牲口非常多,有些不好闻的气味儿。顾秀儿不禁掩鼻,往来马市的,有林县本地的商贩,有操着外地口音的马贩子,还有胡商。看着那些胡商碧眼棕发,顾乐不禁多看了两眼,秀儿心中了然,原来那使臣阿史那,便是胡人。

    这胡商可不是来买马的,而是来卖马的。北地草原辽阔,畜牧业发达,有好几十种骁健的马匹,与中原马匹杂交育崽,生出的小马虽然不比原马血统纯正,倒是比中原本土马健硕很多。

    顾秀儿摸了摸荷包里的二十两银子,胡马至少五十两银子才能买上一匹劣等的,她就不肖想了。

    顾九突然停下脚步,他相中了一头小黄牛。小牛四肢开阔,粗壮有力,关节干燥,筋健明显,蹄型圆大,确实是一头好牛。

    “翁,你这牛怎么卖?”

    眼前的摊位人并不多,一个头上盖着草帽倚着圆柱昏昏大睡的老翁听见声音,砸吧砸吧嘴儿,没有开口,伸手比划了个一个六。

    “六两银子?”

    老翁未语,想来是默认了。

    “翁,你这么大点儿的小黄牛,五两银子可行?”

    那打瞌睡的老翁没有通气,背过身去,也不搭理一众人了。顾九想了想,“咱们再去前头看看。”

    几人一面走一面溜达,看的眼花缭乱。

    顾家祖宅虽然小,但是眼瞅着没俩月顾秀儿就要搬到县城的司农府邸,司农虽是九品小吏,但是那宅子也远比顾宅大得多。既是官身,出入便不能马虎了。

    顾秀儿正想着事儿,瞧见不远处,有个胡商正跟一魁梧男子比比划划,那男子一手牵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枣红大马,因是背对着人,瞧不清面容。但他的块头,堪比两个成年男子,那牵着的枣红大马,也比寻常马儿宽出一倍来。

    顾九见状,嘴里嗫嚅道,“竟是象马。”

    象马是他听说过的,最高大的一种马匹。

    顾秀儿却紧盯着那魁梧男子,他转身间,秀儿忙领着顾乐转过身去,假以要问一个卖瓜果的老汉买瓜。“姐……”

    顾乐还想往后看,却让秀儿抓着肩膀,动弹不得。九斤也不明白了,见着那高大男子,忽然了然。

    “怎么是他?”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在周氏院子里,那姘夫秦统领。怪的是。他怎生还没走,秀儿心里明白,更怪的是,他当初怎么心甘情愿领罚,这松阳大大小小有武功在身的捕快衙役,可没一个是那秦统领的对手。便是九斤这样一身好武艺的,人家全然也不看在眼里。

    秦统领与那胡商比划半天,胡商眉毛攒在了一起,终是下了决心,重重的点了点头。秦统领将一袋子金币递给胡商。那碧眼胡人掂量了一下。心满意足的揣进了怀里。

    北地许多部族货币不通。但金币是硬通货,这样一匹品相上佳的枣红象马,少说也要十两金。

    钱货两讫,秦统领拍了拍马背。回了头。

    马市只辰时到午时开着,此间人头攒动,他生的那般显眼,顾秀儿几个豆丁想要让他看不着,那可是容易多了。

    秦统领走后,顾秀儿心里画了魂儿,总觉得这秦人在这个紧要关头,出现在青州,不是个什么好事儿。上回听说他是什么京中质子的贴身护卫。那质子莫非殁了,怎么能容属下在外耽搁这么久?

    胡乱想着,顾九又是给挑了一匹好马。

    几番看下来,还是回了那老汉的摊位,他那匹小黄牛。算得上马市之中,性价比最高的了。

    一番商榷下来,买了一匹八两小黑马,一头六两的小黄牛还有一头三两四钱的小灰驴子。

    小毛驴儿甚是可爱,温顺的瞧着一众人等,一副低眉顺首的样子。顾乐已经乐开了花,摸摸驴脑袋,忽然想起来个事儿,“姐,咱家可没地儿养它们啊。”

    确实如此,顾家因着一直穷困,哪里有牲畜棚。

    那老汉见这三个在自家摊位做了桩大买卖,卖了个人情,“若是没有牲畜栏,老朽给你们介绍个瓦匠,过几日再将这三个送过去。”

    顾九想了想,“还是先放到俺家,至于牲畜棚,俺就手儿就给你们砌了。”

    这样倒是妥当,那牲畜棚,估计着也用不了多久。

    几人高高兴兴回家,赶着自家的牲口,别提多高兴了。顾秀儿叹了口气,这三头牲口,还不如那西京繁华地的一小盒香膏值钱,真是……忽然想起飞凤到了西京变了个人似的,那纸醉金迷的豪奢场面,富家公子的无限恩宠,怎么是个无父无母的小小戏子能够抵挡的。说来,她临场变卦,也不怪她。

    这牲口置办齐了,若非顾九,也不能买这么个好价钱,因着预算还余三两,顾家人置办了一桌酒席,要请顾九去吃。

    请他吃酒,怎能不带上他母亲。顾九面露迟疑神色,他那母亲,可不是个善茬儿,便想着推脱。

    “九叔,你一人在外吃喝,不带上老太太,也说不过去啊。”

    顾九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将家中老太太给请了来。一行人在镇上富平酒楼吃酒,那钱老板见了,唏嘘道,这真是风水轮流转,去岁还在自己这酒楼前头让那刘家险些打杀了,现在倒成了自个儿的客人。

    老太太并不吃酒,只拿一双青白眼,狠狠剜着自己儿子。

    她倒是不去招惹外人,只瞧着自己这九儿子,横竖不顺眼。

    “你个熊货!你二嫂喊了你多久要你帮着砌牛棚,你都不去,却帮外人!”说着,一只手指狠戳了顾九额头,就当众咒骂起来。

    这忙真不是顾九不帮,然他二哥家里哪有牲口,自己若是去砌牛棚了,还要帮着人家买牛,买牛的银子,自然要自己出。

    这老太太心眼儿偏的很,连钱老板听了,也不禁皱眉。

    ps:

    昨天太累,到家抱着电脑打了一半就睡着了。嗯~如果有机会,尽量会补更给大家~sorry,么么哒

补更:第十五章 不速之客

    推杯交盏间,顾九已经被老太太从头到脚骂了一遍。

    ‘富平酒楼’不似县里‘云来客栈’,‘桂福生’那样大,只一层,二层是灶间库房,这格局倒是奇怪。大厅里用饭的不过寥寥数人,今日既不是过节也无人有婚丧嫁娶,零零星星的几个食客,还都是饮酒吃花生米的。

    顾秀儿订了个大桌,在酒楼大堂北角,离门远些,倒是清净一点。那老太太戳着顾九脊梁骨痛骂,他终是忍不住回了句嘴,“娘,你少说两句行不?大伙儿都瞧着呢!”

    这话可是摸了老虎须子,那老太太面色一变,嗓门儿顿时大了几倍,“哎呦!这不肖子孙,竟是说不得了!你是逼你老子娘去死啊!”

    众皆哗然,便是瞧热闹的钱掌柜,也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躲到了后头,不想让顾九当众没脸。

    秀儿没有管这对母子,只是那老太太唾沫星子喷了一桌子,她瞧着这般恶心,筷子头一偏,只夹自己跟前的菜,“蜜汁火腿,松仁玉米……”

    自打吃过‘桂福生’的肘子并东平县的五香鸭掌,这镇上酒楼的菜肴,味道便寡淡了些。

    那缩在柜台后头的伙计突然钻了出来,瞧着店门口站着的一个布衣女子,连连赔笑道,“赵大姑娘来啦!”

    秀儿循声望去,这阳光下头,立着个俏丽的大姑娘,布衣荆钗也遮不住天生的三分俏丽颜色。这姑娘生的明艳照人,然她手中推着个木板车,车上挂了一头刚宰杀分割好的肥猪,女子撸起袖子,瞧瞧天边烈日,擦了擦额上细细汗珠,抿唇一乐,“三子,俺来送猪肉了,早上杀的。”

    她一截细白胳膊露出来。那名叫三子的伙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钱老板走了过去,笑眯眯地要给结钱,赵大姑娘掂了掂手中的一把碎银,眯了眯眼,露出一口细白牙齿,“老板,俺爹让给捎壶烧刀子回去。”

    伙计三子应声去打酒,钱老板也去后头算账了。

    赵大姑娘随意坐在门口,四处打量一番,瞧见了顾秀儿一桌。那白嫩小丫头正瞧着自个儿。她便回了一个笑来。这笑起来,更是说不出明媚俏丽。

    接过烧刀子,赵大姑娘便利落起身,接过自家的小推车。车轮子骨碌碌转了两圈,往街上走去。

    那伙计三子望着美人背影,嘴里碎碎道,“可惜了,这么个美人儿,怎么就是个克夫的命!”

    秀儿闻言,又望向那女子离去的背影,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不知在想什么。顾家老太太骂不动了。伸手扒拉桌上的饭菜,挑起一块蜜汁火腿来,放进嘴里,眼睛一亮,明明是好吃的。却半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这饭吃的败兴,顾九更是没吃几粒米。

    如此下去,好端端一个人,非要给折磨出病来。全村人都知道顾家老太太是个难缠的,然当今天下,孝字为首,身为子女,怎么能不奉养父母?顾九咬紧牙关,逆来顺受,连句反驳的话,都是气闷的不行,才堪堪回嘴的。

    入春之后,隔三差五便要下一场雨。

    买过牲畜后两天,小雨淅沥,若不是瓢泼大雨,燕痕练功的时辰一时半刻也不会耽误。既然下了雨,搭牲畜棚的工作便耽搁了下来。

    秀儿坐在灶间,早上去陆师傅那里,又给扎了两针,三日下来,她的嗅觉已经比过去敏锐了许多,便是锅里饭菜有一丁丁的焦糊,她立时就能发现。

    秀儿手里捧着陆师傅给的,细细读了起来。这医术有字有画,有趣得紧,不知不觉间,便入了迷。顾乐今日作了篇文,去了罗秀才处,等着指点批阅。

    说是要学陆师傅看家的本事,还得打好基本功。

    “梆梆梆!”

    小雨捎来了一阵剧烈地叩门声,顾喜掀了门帘子,见着秀儿正在看书,便支了把油伞,前去开门。

    “梆梆梆!”

    叩门声很重,燕痕听见声音,进了屋。

    门一打开,顾喜面带难色,犹疑道,“您是?”

    门外立着个披了蓑衣的汉子,一双铜铃大眼瞅着顾喜,看的他背脊发凉。这男人,实在太高大了些,比自家门框,只高不低,那书中巨食国的巨人,也不过如此吧。

    秀儿见顾喜迟迟没有回来,探出个脑袋,望门外一看,“三……”三哥两个字还没出来,见着那大汉的形容,她已经吓了一跳。

    怎么……怎么是他!

    秦凡越过顾喜,弯身进了门。

    “诶,先生……”顾喜伸手要拦,可这男子身上杀气过重,他顿了顿,吞了口口水,莫以名状。

    这男子回身看了眼顾喜,又看见了顾秀儿,“敢问谁是典农顾大人?”

    根据京中传来的消息,只道此次圣上封赏了一位青州九岁小童为九品典农,那小童姓甚名谁,却是没人知道。

    秦凡在兄妹二人间打量一番,理所应当的看向顾喜,“小哥儿便是顾大人?”

    顾喜也知道自家妹子奉旨易装为官,然这事儿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这人气势汹汹前来,又一副狰狞模样,怎么能把自家妹子推出去。他是个老实人,笨口拙舌的,但是护妹心切,“正……正是。”

    男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此子年约九岁,形容秀气,肤色白皙,与那边门帘子下头的女孩儿有七分相似。看来探子所言不虚。

    秀儿眯起眼睛,自己封官的事儿,幸得圣上深思熟虑,不然若被天下百官得知她是个女童,还不知要惹出什么样儿的轩然大波。顾秀儿不知道,便是她并非女子,九岁为官,也已经让百官哗然了。

    许是京中吏部传出的消息?

    “幸会,在下质子府统领秦凡。”

    顾喜嗯了一声,不知这人来此何故。

    “圣上看重大人,委以重任,殿下闻说此事,慕大人少年才名,有一事相问。”

    他口中的殿下。正是秦六皇子嬴楚。

    顾秀儿想了想,还是正面迎敌好一些,“统领大人里头请,这外头雨大。”

    秦凡不遑多让,屈身进了屋里。顾玉儿见着家里来了这么个巨人,抱着灵儿去了西屋,送过茶水后,便没了踪影。

    屋舍里,只有秀儿与顾喜,和那秦凡大眼瞪小眼。

    万籁俱寂。

    秦凡将茶盏放下。蓑衣立在角柜旁边。往下滴水。他是认得顾秀儿的。一来,这乡下,像她这样肤白俏丽的小丫头本就很少,非常好认。二来。上回顾大牛院子里的事儿,没少这丫头撺掇。

    他神色微赧,一张黑色面庞,竟然带了几许红晕。顾秀儿在一旁伺候,添茶倒水,又取了一盘子人家送来的糕点果脯,便静立一旁,看起了医书。但她耳朵里,却将二人的对话。一分不漏的听在耳中。

    “殿下闻君才名,说来有些冒犯,殿下与太子殿下打赌,猜测您是因何得了圣眷,方得了典农一职。两相不让。得知秦某正在青州,便派我来问问。”

    顾喜面露难色,然他也知晓顾秀儿等人进京的事情。想了想,总不能胡乱推脱,便答道,“说来还是托了孟大人和先父的福,圣上有感先父未能报国而身先死,略感遗憾,得孟大人提携,便捞了这么个差,倒是运气使然。”

    “喔?”秦凡想了想,喝了口茶,不置可否。“既然如此,秦某便不叨扰诸位了。”

    他略一昂首,告辞过后,消失在了茫茫雨雾当中。

    顾喜立在顾秀儿身后,觉得有些不妥,“阿秀,方才我那番话,说的可有不当?”

    “三哥,你说的很好。”

    顾秀儿微微抬手,远处山色被雨雾遮盖,朦朦胧胧,天气晦暗,秦凡那一身蓑衣斗笠,在顾家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红泥脚印。

    雨住之后,黄昏时候,天边方见了亮儿。顾乐也打镇上回来了,面上尽是喜色,大老远的,便招呼道,“二姐,二姐!先生夸我文章做得好呢!”

    “好好,以后切不可骄傲易躁,要做更好的文章。”

    顾乐点了点头,眉眼都笑开了。

    九斤递给秀儿一包梅子,“这是陆大夫着秀才公捎给你的。”

    这师傅还给自己零嘴儿吃,秀儿乐了。一面吃梅子一面看医书。待到入夜,玉儿收拾完,仍旧见她在油灯下读书,“莫要看坏了眼睛,明日再看也不迟。”

    灵儿已经睡得前仰后翻,玉儿给她掖了掖被子。

    “大姐,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

    玉儿没吱声,想了想,取了些柿子叶泡了壶茶给她,又准备了二三点心,“若是看的晚了,吃些东西。你又不考秀才,这般苦读作甚,女儿家家的,还是要说个好婆家……”

    秀儿应了声,又继续读起书来。

    夜色正浓,春雨过后的顾村,空气中有股子青草香气,湿湿润润。周氏躺在炕上。她一双美目看了看自家黑漆漆的房舍。自从上次把大人闹到官府去了,她便收敛了许多,对待二爷爷,好歹让他吃饱有地方睡了,纵是瞧着不顺眼,也不敢随意打骂,村中人都不是瞎的。

    忽然听到外间有动静,横竖也睡不着觉,周氏披了单衣,便去瞧瞧情况。她手中擎着油灯,里外照了照,见房门屋门都紧闭着,觉得自己多心,正要回头。

    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猫叫声,周氏心里一紧,却拍了拍胸脯,暗道,“无事,没事儿自个儿吓唬自个儿。”

    她略一弯腰,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啊!鬼啊!”

    天刚蒙蒙亮,村中一个妇人因着昨日借了顾大牛家的农具,今晨还没做饭,就来归还。在院外喊了好几嗓子,也无人应门,这周氏莫不是又去了镇上潘大户家中?

    妇人疑惑,终是推了推门,门吱呀一声开了,妇人想着,兴许周氏在后院儿没听见?便信步往里走去,院儿门开着,屋门却是紧锁。妇人无法,把锄头放在墙头,便想着走。她这一弯腰,正巧瞧见了透过没糊墙纸的一段儿窗户,瞧见了屋里。

    那是一双红底绣鸳鸯的绣鞋,耷拉着,死气沉沉,一双大脚垂在半空中,妇人多看了两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掩住口鼻,瞳孔收缩,过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天哪!上吊啦!死人啦!”

    这一声叫喊划破天际,将小村的宁静祥和彻底打破。

    ps:

    昨日补更

第十六章 周氏之死(一)

    顾秀儿将一个布口袋放在驴背上,手里拿着一把青草。布口袋一面放了她的医书笔记,另一面放了顾玉儿给姐弟两个做的干粮。

    玉米碴混了白面煎的油饼,烙的金黄金黄,上面还洒了一圈黑芝麻,香酥可口。顾九今日要来给家里搭牲畜棚,顾喜和九斤两个留下,给打下手。“二姐,你瞧,元宝可爱吃萝卜了呢。”

    顾秀儿脸上带着浅浅笑意,和煦阳光洒下来,照的她脸上一片光晕。秀儿微眯着眼睛,瞧见那边儿官道岔口上,下来一队人马。这些人骑得都是棕色马匹,威风凛凛的模样。

    顾秀儿定睛一看,愣住了。

    来人是县衙的捕头柳西并四名捕快,柳西见了顾秀儿,脸上焦灼神色略减,点头示意后便急忙策马往西去了。顾秀儿见着这人马连带的尘土飞扬,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儿。

    姐弟两个同骑一头小驴,两个孩子都瘦,坐在驴背上,小驴连哼唧都没有哼唧一下。顾秀儿拿着缰绳,稍一勒紧,元宝便飞快跑将起来,虽然速度不比那些高头大马,也远比两姐弟走的快了。

    将顾乐送到‘百草园’,她便调转方向,往陆师傅的‘回春堂’去。远志在门前洒扫,见秀儿骑着驴来,憨笑道,“姑娘家中买驴子了啊?”

    秀儿朝他点点头,远志帮着将元宝拴好,还捧了一堆干草给它享用。

    陆师傅上来先给她迎香穴施了针,然后考校了一番草药的背诵情况。他神色郁郁,飞廉小声道,“大夫同夫人吵架了,昨夜……是宿在后院儿的。”

    ……

    顾大牛家,继上次之后,又一次挤满了人。村妇们瞧着那用木架盖着白布搬运出来的女尸,骇然的同时还有些好奇。尤氏抿紧了嘴,得着机会,急忙问道。“捕头大人,这……这大牛媳妇是咋回事儿啊?”

    柳西本就是脸色偏红的样子,这一下,倒是有些黑了脸。见手下将那女子尸首抬了出去,犹疑道,“情况尚不清楚,不过,那房门是里头闩上的,我想,若不是她自己上吊。就是……”

    他为难的看了看四周。尤氏心中一凛。“就是……鬼勒死的?”

    尤氏掩嘴,显然让自己脱口的这句话吓得不轻。

    “光天化日之下,哪儿来的鬼神之说?”柳西摆手,“你切莫出去乱说!”

    尤氏连连点头。看向那抬出的尸体,更多了几分恐惧。

    一个眉眼老实的妇人正被捕快盘问,她是今早来还农具,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那妇人显然吓得不轻,浑身冒着冷汗,嘴里说出的话也磕磕巴巴,“大人啊……民妇只是来还大牛媳妇镐头的,谁知道,谁知道。会看见这么晦气的事儿!唉……”那妇人吓得直冒冷汗,身上一股子怪味儿,想是吓得失禁了。

    若是捕快再不放她回去,只怕这妇人就要活生生在这儿吓死。经村民口述,这死者周氏乃是顾大牛的媳妇儿。顾大牛死后,她与镇上潘大户有染,一直宿在镇上潘家,然而最近,不知因为什么,她又回来住了,前两天,还整修了院子。平日里也不大与村中妇人来往,经过上回的事儿,性子也收敛了些。

    周氏到底是个寡妇,丈夫死了。就算与自己公公住在一起,也难免招人闲话。她将公公托付给顾大牛的一位堂兄弟,每月给些生活费,那堂兄弟住在林县,也是一名猎户。

    从村民口中问话得知,这周氏虽然不是个善茬儿,但是这阵子不知因为什么,她性子收敛了许多,再不惹事,只在家中寡居,至于上吊,大家认为都不可能。她又不是活不下去了,也更不可能是为了那顾大牛殉节。

    柳西立在顾家的屋子里头,看着房梁上垂下的一根麻绳,这屋子里没有生火,清冷的很。因着刚死了人,还有些阴森气。

    “头儿,有发现!”

    柳西一掀帘子,跨步走了出去。

    捕快见柳西来了,忙让开了路。仵作蹲在地上,听见脚步声,回了头,“柳捕头,你看!”

    顾大牛家的房舍与寻常村民无异,都是东西两间的屋子,中间隔着个灶间。仵作正蹲在灶坑边儿上,从灶坑里扒拉出来一个烧的焦黑的木头块子。

    上面的字让火熏得焦黑,仵作擦了擦,方露了出来,虽说受了损伤,倒是能清楚的看见,这是一尊牌位。柳西太阳穴突突两下,心中也是惊骇不已,想起方才尤氏所言,不由也信了一分。

    这牌位,正是周氏亡夫,顾大牛的。

    这消息不知怎么的就被围观的村民听说了,那发现尸体的妇人听见,两眼一翻,吓得晕了过去。

    “她六婶儿啊!”

    ……

    秀儿给陆师傅泡了壶茶,上完早课,她便帮着飞廉抓药,后院儿的药草,预备下午再给翻翻土,除除虫。

    今日病人不多,药厅茶香袅袅,远志伏在案上,打起了盹儿。

    外头日头正盛,忽然窜进来一个矮瘦的少年。

    这少年一身带着补丁的粗布衣裳,看着不过十岁模样,脚上一双开了口的麻鞋,进药厅的时候,因为脚滑,还打了个趔趄。飞廉正帮着几个老客人抓药,见那少年进来,轻蔑道,“棺材仔,你来做什么?”

    棺材仔?秀儿闻声望向那瘦弱少年。棺材仔东摸摸,西摸摸,终于从身上摸出了一点儿碎银,递给飞廉,飞廉嫌恶的看了看这黄豆大小的碎银子。

    “我师傅病了。要抓些治肺疾的药来……”

    “我家大夫早就说过,你师傅那是肺痨,你以为吃药就能好的?!”

    棺材仔听言,眼圈儿红了,却咬牙道,“管是肺痨还是肺疾,总要抓些润肺止咳的药来,不能让师傅继续咳下去。”

    飞廉白了他一眼,还是依言抓了药。至于银子,却是不肯收了,“大夫交代过,义伯的银子咱们不收。”

    棺材仔踉跄着抢过药包,头也不回的出了药厅。飞廉叹了口气,还是将那黄豆大小的银子收在了钱箱里头,“也好,若是义伯死了,给他存着发丧。”

    松阳县城北,有一处义庄。那里头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鳏夫,说是外乡人。妻子死后,便离了家乡,在松阳落脚,寻了这义庄做起了守夜人,县里每年给拨些口粮银两,勉强度日。

    十年前,永州旱灾,灾民流离失所,有不少人逃到了青州一带。其中有个孕妇,还没吃上一顿饱饭,就饿死在了城里崔大户门前。崔大户可怜她,给了一副薄棺,送去义庄,请义伯给敛了。

    说来也是棺材仔命不该绝,敲棺材钉的时候,义伯隐约听见了棺材里头发出动静,他重新启棺,发现那死者是个孕妇,刚死不久,然她那肚子隆起的程度,已然是怀足了月份。

    义伯一咬牙,寻了剖刀来,将孕妇肚子剖开,救了这孩子。从此将他带在身边,当儿子教养,长此以往,县里镇里的人,便都知道,这义伯给死人接生,那孩子,是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两人靠着县衙补贴,勉强度日。要说这司徒大人,虽然贪婪吝啬了些,却从没亏过义庄的钱,百姓都说,若是坑了这死人钱,往生以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姑娘,下回你可躲着他点儿,那肺痨,可是要传染的。”

    飞廉好心提醒道,秀儿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手上医书。

    姐弟两个从镇上回来的时候,家中的牲畜棚已经搭建好了。因顾家院落比较小,这牲畜棚搭起来,更是显得小了。

    “阿秀,村里出事儿了。今早六婶子去顾大牛家还东西,瞧见那周氏,上吊死了。灶坑里还有顾大牛的牌位,你说,这是不是冤魂索命!”

    顾秀儿心中了然,原来早上柳捕头一行,是为了这事儿前来。她哪里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是周氏的死还是深感意外,联想到昨日里那秦统领才来过,顾秀儿心中十分不安,总觉得这事儿,跟那秦统领有些关系。

    九斤虽然一整天都忙活着,但是那命案现场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跟在他眼前发生的一样,听得顾乐一愣一愣的。

    “要说那女人的死,倒真是报应。”

    “死者为大,九斤你少说两句。”

    “你是不知道,那房门是从里头锁的,若不是冤魂索命,谁有这通天的本事?在里头杀了人,把门闩上,还能逃脱的?”

    顾秀儿想了想,不置可否,“那顾大牛的牌位也不知谁给塞进了灶坑。我瞧着,孟大人若是没有头绪,这案子便要以周氏自尽结案。可是那女人,又怎么会是个想不开自尽的主儿?”

    按着目前的情况来看,周氏很可能是自尽的。但是她为人凶悍刁蛮,丈夫死了,还有姘头,真是没有个自尽的动机。

    ……

    棺材仔服侍师傅喝下了药,师徒两个正在外头吃饭。一碟儿咸菜,两碗碴子粥。粥里碴子都少的很,若非把钱都拿给义伯治病了,这俩人的伙食,还不至于这么差。棺材仔撩了两下,呼噜呼噜喝了两碗,揉揉肚子,“师傅,我吃饱了。”

    义庄建在半山腰上,师徒两个坐在门口吃饭,正好瞧见山间来了一批人马,都是县城里的缁衣捕快,棺材仔抹了抹嘴,“师傅,刘仵作来了!”

第十七章 周氏之死(二)

    义伯望向那些县衙捕快,扁了扁嘴,手中的筷子啪一下掉到了地上,卷起一袭尘土,义庄豢养的大公鸡见状,以为是什么好吃的落了下来,赶忙冲过去,猛的啄了几下。

    “师傅!”

    义伯一只手哆哆嗦嗦,旧病缠身,他时常觉得一只手或者半边身子突然麻木,动弹不得。外界的一点点小小刺激都会造成这样僵硬的局面,棺材仔将筷子拾了起来,将义庄大门敞开,等着那些缁衣捕快将尸首抬进去。

    周氏自幼长在大户人家里,是经人牙子买来的丫鬟,无父无母的,亲族兄弟,更是一个也没有。顾大牛死后,二爷爷家里便与族中少了往来,二爷爷又恰好被周氏送去了林县侄子家中,周氏的尸首,倒成了无主的。孟仲垣做主,吩咐手下,将之抬了过来。

    胭脂案后,孟仲垣便不大乐意将尸首往县衙里抬,衙门的捕快也觉得这样甚是晦气。虽然义庄建在山坡之上,大家还是不辞辛苦把尸体送了过来。见有刘仵作随行,棺材仔便知道,这是要在义庄验尸。

    刘仵作是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常年背着个尸检箱子来往青州各地,因着他仵作身份,朋友也不多,只是与义伯颇为聊得来,两人时常相约喝酒。刘仵作生的酒糟鼻,阔脸方耳,身形却瘦削枯干的,背微驼,青州其他的验尸官都叫他刘驼子。刘驼子验尸的技术并不甚佳,但他有个优点,那便是无论尸体是个什么德行,他都验的下去。

    刘驼子朝棺材仔笑了笑,露出一口大黄牙。见这师徒桌上的寒酸饭菜,不禁皱了眉,“老义,这一票少说也能挣个三五钱银子,待我验尸过后,你喊棺材仔去打二斤梨花白。咱老哥俩喝个痛快。”

    梨花白是个中等档次的白酒,义伯一听,点了点头,虽然心中高兴,可是死者在前,怎么也不能嬉皮笑脸的。

    刘驼子并非官身,他是前任县衙仵作董麻子的徒弟。几任知县下来,也没人给刘驼子正名,他验尸是一票一票的接,若是这个月接的少了。那境况便寒酸一些;若是接的多了。他贪杯好赌。也是花个精光。

    按着刘驼子验尸的方法,他早先在顾大牛家中,就已经下了定论。

    “死者颈部有青紫勒痕,双眼充血。并无挣扎痕迹。”

    刘仵作放下棉布手套,将那女尸颈部的勒痕仔细眼看过,他一面净手,一面对捕头柳西禀报道,“想来是上吊死的,可惜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棺材仔站得老远,前头围聚了好几名捕快,他目光冷冷的瞧着那女尸,回身走了几步。同义伯小声道,“师傅,刘仵作说,是上吊死的。”

    ……

    “上吊死?!”顾秀儿不知不觉间拔高了音量,“说谁上吊死我都信。就那周氏,她哪里会上吊?”

    九斤也是不信,但是白日里听那仵作初验的结果,周氏确系上吊自杀,再说周家房门紧锁,若非上吊,难不成……想到可能的鬼神之力,九斤一身肥肉抖了抖。

    顾秀儿停下笔,她手边摆了张纸,正在默诵今天陆师傅交代的课业。“便是勘验出来是上吊的,那也未必是自尽啊。”

    顾秀儿虽然不懂验尸,然而在后世的世界里头,电视上的刑侦悬疑电视剧,她自问也看了不少,加之高中时代,为了打发时间,也读了许多名家作品。便知道一件案子的形成,有许多关键因素。

    那是少不了动机,方式和对象。

    周氏自尽?论动机就是行不通的。

    九斤一双绿豆小眼滴溜溜一转,看向秀儿,打趣道,“阿秀,你莫非要管?”

    周氏虽然无德,但是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加之没有娘家婆家依靠,还成了一户无主孤魂。顾秀儿心中慨然,面上却是从容神色,“管?如何管?我一不会验尸二不是死者家属,我要管,也得有那个权责啊!”

    九斤往嘴里倒了一把酥黄豆,“你原先没那个权责,如今,不是有了吗?”

    顾秀儿一愣,“你是说……”

    “我……我顶多算个未上任的农官,你别唬我,本朝律例,要县令未在任上,农官才可代县令之责,孟大人好端端在衙门里坐着,我去越俎代庖算个什么事儿?”

    “若论才学,你不如他,可若论审案雪冤,俺瞧着,这松阳……这青州都没人比得过你!”

    九斤说的肯定,顾秀儿却是摇摇头,“孟大人自有分寸,若是需要咱们,自然会来……”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一阵紧促的叩门之声。

    ……

    华月初上,棺材仔团了团袖子。蹲在义庄外头的墙根底下,面前摆着个小小火灶,上头正在熬药。棺材仔手里拿着一把没几条叶子的破败蒲扇,扇了两下,便将蒲扇丢到了一旁。

    义伯正与刘驼子饮酒,他虽然病重,却始终戒不了酒,棺材仔方才劝过了。义伯一时恼怒,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还是刘驼子给拦下了,“老义,棺材仔不过怕你把自个儿喝死了,你打他干啥!”

    义伯喊了声滚,棺材仔便拎着下晌从‘回春堂’开回的两包药,蹲在墙根下熬煮起来。这墙根并不是外院墙根,而是停尸房的墙根。

    棺材仔揉了揉眼睛,坐在停尸房门槛儿上,一个小木刺刺啦一声,将他破旧春裤撕开了口子,露出了半个腚来。

    义伯和刘驼子在院中饮酒,春风捎来了这两人絮絮叨叨的谈话声。棺材仔肚子咕噜咕噜叫着,直饿得他头昏眼花。裤子裂了大口子,微风拂过,屁股便凉飕飕的。棺材仔自幼跟师傅在义庄长大,那些针补活计,他也是做得的。

    前日里东平县大雨,虽然两县只隔了几十里地,但是东平县的大雨引起了泥石流。村民在泥石流之后崩塌的山体上,发现了一具无主女尸,因死去已久,衣裳并面容都烂的差不多了。送到义庄来,师徒两个见它可怜,便拿白布给做了一身衣裳,穿戴好后才敛了。

    那缝制寿衣的针线,还放在停尸房的棺材上头。

    自小在这里长大,棺材仔想也没想,便进去拿针线。那放针线的棺材,就静静停放在周氏旁边,周氏刚死,还没入棺,用一张白布盖着,脚边点了三株送魂香。

    香烟袅袅,直往屋外窜。

    棺材仔见周氏盖住了一双大脚,却没盖住脸。赶忙伸手去给她遮脸,可是因着这女子身材比寻常女子高大许多,盖住了脸便盖不住脚。

    “这大姐倒是生的好看,可惜了。”

    虽然面色青紫,仍是遮不住周氏面上娇娇容色。棺材仔手里捉着白布,见周氏脖颈之上,浮现了两个淡淡指痕。

    “师傅!师傅!”

    黄昏惊鸟四起,给阴森的义庄带来一丝鬼魅气息。

    同样诡异的还有孟仲垣的脸,他一面脸上有道焦褐色蚕型胎记,另一面形容完好的脸上,一个乌黑眼圈挂在眼眶下头,唇色苍白。

    刘驼子酒醒了一半,重又勘验女尸之后,下了结论,“大人,这些指痕,系周氏自个儿的指痕。”

    孟仲垣如今也历练过多次,比初次见到胭脂尸首的时候,不知镇定了多少倍。夜间山上寒凉,孟仲垣披着素色青肷披风,在刘驼子和周氏间来回逡巡,良久,他声音凉凉道,“刘仵作,下晌验尸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起这指痕?”

    刘仵作冷汗涔涔,穿肠而过的半斤梨花白也蒸发了。若不是棺材仔方才发现了这指痕,如今天气渐热,周氏不日就要火化下葬。这些无人认领的尸首,衙门可没钱给他们丧敛费用,都是一把火烧的就剩些骨灰,搁酒坛子封存住,埋在后山一处荒地。

    荒地前头,有位离任的松阳知县竖了块一人高的无字碑。

    若是这样,周氏的死因出了差错,且不说她冤屈能否得伸,便是刘驼子以后,在这青州地界儿上,也甭想混了。

    “小人失察!这女子颈部瘀痕,想是下晌还没有显现,如今死去了十二个时辰,方显露出来。看那指痕形状,想是死者生前曾剧烈挣扎过。”

    既是如此,周氏之死,便不能算作自尽。孟仲垣心中一沉,同阿星吩咐道,“本官近日公务繁忙,你去将顾大人请来,协理此案。”

    刘仵作一愣,哪儿来的顾大人?县令请治下其他官吏协理倒是常有的事儿,可是整个松阳治下,能让孟仲垣称得上是大人的,也不过就是季典农一个。哪里又来了一个顾大人?

    刘驼子忍下心中怀疑,只忐忑注视着孟仲垣脸色,棺材仔立在停尸房外头,瞧着这一县父母官,竟生的比许多尸首还要吓人,然而他那素色青肷披风,想是暖和的紧,棺材仔摸了摸屁股后头刚补上的补丁,低着头,沿着房檐悄悄走开了。

    山间空气湿润清新,偶有惊鸟飞过,注定这是个难眠之夜。

第十八章 恩威并施

    周氏之死

    经夜之后,青州的天,又蒙上了一层阴雨雾气。自半夜起,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来。

    义庄欠缺经费,房顶失修,一下雨,便惹得那雨水顺着房顶上的缝隙噼里啪啦往屋里头落。地上七零八落摆了十几个盆子,承接掉落的雨水,棺材仔深一脚浅一脚的收拾,饶是这样,也弄得一身是水,脏污不堪。

    他在棺材尸首之间行走,淡然从容,丝毫不惧。

    天刚亮起来,这雨也跟着住了。棺材仔擦了擦额上的汗,给每个棺材前头烧了柱香,“诸位黄泉路上慢走,吃饱了香火切莫回头。”

    有棺材睡的,多是外地来客死他乡的商户或是寡居的老人,等着家人来了给领回去,棺材仔和义伯两师徒,也靠着保管尸体,赚些米面费用。棺材仔想了想,给周氏供香的时候,还在她脚边放了个破旧灰泥瓷碗,盛了半碗黍米饭,几条咸菜孤零零的洒在饭上。因着经济困难,师徒二人每日只有晌午得吃一顿饱饭,另外早晚的伙食,都是以米汤代替,棺材仔揉了揉肚皮,望着那碗里的黍米饭,一双不大的黑眼睛紧紧盯着,嘴里自语道,“大姐儿,你好好盯梢着俺给你的供品,莫要让耗子吃了。”

    春雨过后,一阵大风席卷了青州各地,惹得遍地都是柳叶混着湿润的泥土,停尸房的户枢经久失修,发出咯吱咯吱的古怪声响,似乎在回应棺材仔的话一般。

    昨日见过尸体,那穿着靑肷披风的孟大人便领着一众人等,风风火火回了县衙,刘驼子因此事失职,那好容易挣得的四钱银子也让衙门账房给要了回去。

    待到日头出来,已是晌午。棺材仔做完每日的杂事之后,便不远不近的跟在义伯身边伺候,忽听见门环扣动之声。又有人来了。

    棺材仔让义伯一脚踢出来迎客,日头下面,立着个年约九岁的小公子。一张脸白的像水豆腐一样,青丝如墨,头上用四方巾绑了,瞧着精神饱满,两颊也红润有光。棺材仔见这少年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生的一副冠玉相貌,然这模样却好似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本官乃是本县典农。周氏一案。孟大人嘱托本官协理。小哥儿,敢问那周氏尸首现在何处?”

    棺材仔双目撑大,“你!你!你!”连道了三个你,也没说出来一句整的。这么大点儿就做了官,他一来十分惊讶,二来,觉得这小公子是糊弄他的。

    棺材仔恼怒道,“哪儿来的小毛孩子,这尸首也能随便给你看?”

    顾秀儿一身男装打扮,还是借了顾喜的衣裳。她听出棺材仔言语不善,却一点儿不恼,只平静说道。“本官是骑着驴子来的,捕快还在后头,小哥儿若是不放心,再稍等片刻,他们便会到了。”

    义伯闻声从屋里出来。照着棺材仔后屁股踹了一脚,怒道,“小兔崽子,这里何时轮到你做主了!?快去沏壶茶来!”

    他前日里去县衙领补贴,便见着了本地原先的典农,那老头儿正要告老还乡,两人有过照面,便聊了几句。义伯方得知,本地新任的典农,乃是圣上御笔钦赐,一个九岁的娃娃。

    棺材仔一面沏茶,一面想起那小公子的音容相貌,从头到脚,都觉得眼熟无比。

    “俺定是在哪儿瞧见过他!”

    在义伯的帮扶下,顾秀儿终是见到了周氏。然不过月余,她就从活的变成了死的。刘驼子查验尸首,孟仲垣便信不及他,连夜派了捕快,去塔县请了一位有官身的验尸官来。然这一来一去,至少也少三五日的,如今暮春时节,等上三五日,她是等得起,尸体却不行。

    是故顾秀儿还是将刘驼子请了来,帮着一同看看。只是她在前头骑着毛驴儿,后头甩开了衙门一众人等。

    村长已经遣人去林县找二爷爷那位侄子,想来今天下晌,他们便能到了。村长与族老商议了半天,终还是觉得这周氏,里外都算得上是顾家人,虽说品性有缺,人都死了,还是得与丈夫合葬。

    周氏面容青紫,颈部瘀痕明显,就算顾秀儿不通验尸之术,也知道,这女子是给勒死导致窒息而亡的。她不敢动手翻查尸体,便等着刘驼子等人赶来。

    因是命案,孟仲垣给她拨了两名捕快,这是一对亲生兄弟,哥哥唤作刘江,弟弟叫刘河。说是二人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子,人称溪娘的。两个捕快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朝廷征兵,他们因着公职在身,方免了徭役。刘驼子还是这兄弟俩的本家,有些亲戚关系,不紧不慢跟在刘河身后,问道,“大侄子,那顾大人是个何方神圣?怎么俺原先听也未曾听过?”

    兄弟俩相视一笑,哥哥刘江开口道,“叔,你只管帮着顾大人好生问案,至于旁的,那可不归咱们管!”

    刘驼子见他话中有话,心里猫挠一样难受,腆着一张老脸,连连问道,“大侄子,你可得给老叔说清楚喽,不然俺这心里,不得劲啊!”

    刘江未语,弟弟刘河抢白道,“这顾大人可厉害的很,他那九品典农,可是圣上御笔钦赐的!”

    天高皇帝远,然刘驼子听了皇帝御赐,也是傻了眼。他本来有些托大,不肯上赶着去验尸,听了刘河这番话,似吃了千年老参一般,立时拔腿就往半山上赶。

    “哟,老叔,你跑的这么快干啥?!”

    哥俩对视一眼,先是一惊,后又抱着肚皮,哈哈大笑起来。

    ……

    “禀报大人,这女子乃是缢死的。”

    刘驼子继续重复着昨日同孟仲垣说过的话,这顾大人委实年轻……年幼了些,让他腆着老脸跟个小娃娃汇报,还真不习惯!这娃娃面容清俊,他总觉得在哪里瞧过一般,想来那有福之人都是一个面相,刘驼子不敢多想,只老实禀报,想要将公抵过。他可没打算把棺材仔交代出来。不然自己逃不过一个疏忽的罪名儿,以后也别想吃验尸这口饭了。

    棺材仔递了茶水上来,便立在一旁,昨日里见着个官,今日又来了个官,他心中好奇,便想着多看几眼。

    刘氏兄弟默不作声,都要看看,这御笔钦赐的顾大人,究竟有个什么本事。

    “刘仵作。你昨日里同孟大人先是说这死者乃是自缢而亡。后又说颈部有指痕。可能系他杀。里外这两个说法,你可有个定论?”

    “这……这,昨日是小人疏忽。”

    顾秀儿并未瞧向刘驼子,而是瞧着杯里的茶水。零星挂着几片茶叶,想来也是这庄子上,最好的待客茶了。“刘仵作,那梨花白好喝嚒?”

    刘驼子局促不安,听见顾秀儿这么问,便顺势答道,“辛辣了些,不比桂福生的桂花酿。”

    话一脱口,他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嘴巴子。惊愕过后。便是不解,辰时去寻这顾大人的时候,自己明明吃了香芹除味儿的,怎么这顾大人,鼻子灵的跟狗似的!

    “刘仵作昨夜里想必快活的很。你既喝的烂醉,如何发现这周氏颈上指痕的?”

    一旁呆立不动的棺材仔听言,眼神闪烁。刘驼子一拍大腿,只好认栽,“这……这昨个儿确实是小的疏忽贪杯,若不是棺材仔发现那女尸颈部伤痕,小的也……小的错了,望大人看在小的有心悔改,从轻发落。”

    刘氏兄弟听言,不禁咋舌。这刘驼子历来是个插科打诨的,怎么这顾大人三言两语,就让他认了罪?

    “刘仵作知错能改,倒是好的。不过你不该冒认他人的功劳,董师傅故后,咱松阳只你一个仵作尸官,你当知,验尸乃是攸关生死大事,再不可懈怠疏忽了。本官责令你,三月之内将酒瘾戒了吧。若是你戒了酒,本官便请书孟大人,给你正了官身。”

    这话说的刘驼子眼前一亮,若是得了官身,老迈之后,还有朝廷接济。他正是愁闷,听了顾大人的话,身上顿时又带了劲儿。

    顾秀儿招了招手,唤那棺材仔过来。棺材仔脸上一红,不想让这小大人瞧见自己屁股后头那个难看的补丁,脚下便扭捏起来。刘河见了,大笑道,“棺材仔,大人面前,你何时变成大姑娘了?!”

    顾秀儿但笑不语,赏了棺材仔四钱银子。这四钱银子,便是账房从刘驼子那儿盘剥去的。棺材仔收了银钱,似不相信一般,仔细瞧了瞧,

    “大人给你你就收着,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

    说话的是义伯,他也盯着那赏银,心中松了口气,有了这银钱,师徒两个,能吃上好多顿饱饭了。

    棺材仔将四钱碎银子拿在手里,紧紧握住,手心都出了汗。他还想说些什么,义伯瞅着这傻蛋杵在贵人面前,心里来了气,“快下去!大人尚有要事,你杵在这儿干啥!”

    棺材仔垂着头,便去打水洗衣了。顾秀儿望着他跑走的瘦小身影,沉思片刻,同刘氏兄弟道,“既然周氏尸身勘验完了,咱们去现场瞧瞧。”

    刘江面露难色,“大人……”

    “怎么?刘大胆也怕那鬼神之说?”

    周氏死时,家中是门栓紧扣的,若非自缢,不是鬼掐死的,还能有其他可能?

    顾秀儿好笑道,“纵是鬼神又如何?你我都是为百姓社稷谋福祉,就是到了阎王殿上,也管教他们说不出个不字来!”

    顾秀儿声色俱厉,棺材仔伏在墙角,只觉这小大人年纪幼小,却,好生厉害威风。

第十九章 疑点重重(一)

    数月前,顾大牛家的外墙还是凋敝不堪。如今不光修葺一新,里外墙根下还种了一拢拢的勤娘子,攀附在黄泥墙上,生机盎然。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勤娘子,便知周氏是个仔细的,将花草侍弄的很好,哪是会想不开去寻死的。

    几人并未进去,先瞧见那门前花藤下面,有一个男子身影,鬼鬼祟祟。顾秀儿朝身后刘氏兄弟使了个眼色,刘河上前一步,那男子回身瞧见刘河一身缁衣,知道这是衙门捕快,心道不好,扭身就想走。

    “唉!”刘河张口唤住这男子,却不料,那男子听见捕快喊他,脚下飞也似的,拔腿就跑。刘河唾了一口,追了上去,“他奶奶个熊!”

    见刘河去追那男子,刘江上前一步,替顾秀儿将大门打开了。这几日天天下雨,空气中还有股青草香气。院中已经让人踩踏的不成样子,根本无从查起。幸得那六婶发现尸体后,捕快将屋里保护住了,不然,就算来勘验现场,那也是白来。

    周氏是个利索娘子,从镇上搬回来后,不但修葺了房屋,还将屋里收拾的整整齐齐,置办了许多家伙事儿,看着是要长住的模样。

    刘江跨步就想进屋,却让顾秀儿拦了下来,他不明所以,“大人?”

    只见顾秀儿随身背着一个面袋,前后两个布口袋,挂在肩上,她从口袋里取出两副小的布口袋,一副交给刘江,另一副拿在手中。“你将这套鞋穿上。”

    套鞋?刘江愣了愣,见顾秀儿将那口袋往脚上套,两边线绳一拉,这套鞋便紧紧绑在了脚脖子上。刘江有样学样,心里却不大乐意,这御笔钦赐的大人就是麻烦事儿多。

    这顾村大多数的房舍格局都是相似的。两人从大门进来,便直接进了灶间,顾玉儿伸手把米缸上的盖子揪了起来。这周氏吃的倒是不错,整整一缸的白米。她双眼四盼,见灶上放了一个小缸,里头是些泡发的红豆,因着泡的时间久了,一个个都发胀,里头的水,也给染了个通红。

    “她都备好了第二日的膳食,怎么会突然上吊!?”

    红豆不论烹煮,都要事先泡过些才好。不然费火不说。也不容易煮的软烂。

    刘江正低头琢磨着大人话中的深意。只听见刘河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立在院中,一手擒住那落跑的男子押赴着过来。“大人,人捉住了。”

    这男子生的中等身材。寻常身高。一身粗布麻衣,瞧着样貌普通,无甚特别的。“你是何人?因何在这命案现场鬼鬼祟祟?”

    刘河手下施力,拧住了男子一条胳膊,威吓道,“大人问话,还不快说!”

    男子见逃脱不成,脸色吓得煞白,“小的小的崔九。是这家家主的表兄。俺晌午送二舅过来,便寻思着来这儿瞧瞧。”

    顾秀儿仔细打量着这个男子,看的他心中发毛。“瞧什么?”

    “大人,那死的可是俺兄弟媳妇!”

    “既是如此,方才刘捕快喊你停下。你跑什么?”

    崔九眼珠子一转,“这……小的一个平头百姓,见着衙门自然要绕着道走……”

    “既然周氏是你兄弟媳妇儿,你知道她死了,不是去县北义庄瞧她,反是来这凶案现场,是个什么道理?”

    这人虽是猎户,但瞧那吓得面如土色的孬样儿,刘河恨不得踹他一脚。

    崔九哑口无言,若是将此行目的说出来,他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早知也不屁颠颠把二舅送回来了。心里后悔,他个大男人,竟呜呜哭了起来。

    顾秀儿皱眉道,“若是本官所料不错,你此行,是想将这家中值钱的物什顺回去吧。”

    顾秀儿一语中的,崔九只得认栽,刘河见状,抽身搜查一番,果然从这崔九身上,摸出了好几样值钱的首饰。

    “大人!”刘河将手中的银簪银环递给顾秀儿,心中画了魂儿,这小大人莫不是有天眼,怎么知道崔九偷了周氏的东西?

    顾秀儿掂了掂手中的几样东西,这银簪上头磨损的稍厉害些,想来是周氏经常用的物件儿。周氏自顾大牛死后,前后招惹了不少风流债,藏的私房也足够她一辈子衣食无忧了,难怪这崔九动起了歪心思。顾秀儿心思一转,怒目道,“前日里,你来此处偷盗,让起夜的周氏发现,便勒死了她,佯装成上吊假象!?可是如此?”

    偷盗不过杖刑三十,罚银十两。若是杀人,那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崔九吓得连哭都不敢哭,用力挣扎着摆脱刘河的束缚,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大人冤枉啊,冤枉啊,小人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杀人啊!”

    他连连叩首,顾秀儿神色未动,“你先起来,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哭啼啼算个什么事儿!”

    谁料,崔九仍是叩首不起。刘河见状,心中膈应,上去便想将这胆小猎户给拨拉起来,谁料,这汉子双眼一翻,竟是吓晕了过去。刘河浓眉一皱,“怎么这般腥臭!”往下一看,原是这猎户吓得尿了裤子。

    顾秀儿扶额,“刘捕快,你将他弄醒送回衙门,他只是偷盗之罪,人……并不是他杀的。”

    刘氏兄弟面面相觑,不知这顾大人怎么三言两语,便将崔九摘了出去。顾秀儿见这兄弟两个神色不解,顿了顿,解释道,“此人乃是无胆鼠辈,本就没那杀人越货的胆子。就算他是杀了周氏灭口,瞧他这熊样,也断断不敢杀人过后,再来此地偷盗东西。”

    刘河走后,顾秀儿与刘江又进了屋舍里头,仔细查验起来。

    “大人,先头儿咱们兄弟都查过了,啥也没有。”

    刘江随着顾秀儿的脚步,二人一同进了周氏吊死的那间房。梁上还垂着一根细细的麻绳,上面隐约有斑驳血迹,顾秀儿仰首,同刘江道,“刘大捕快,你个子高,去到梁上,给本官瞧瞧,可有疑点?”

    刘江本不乐意,可毕竟这娃娃是朝廷命官,他伸手矫健,从窗上攀援而上,便坐到了房梁上头。“大人,这梁上都是灰啊……”

    梁上的灰蹭的刘江一裤子都是,“大人,除了灰,啥也没有了!”

    “刘捕快,你将那麻绳取下来。”

    顾秀儿又从身上挂着的布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来,她仔细瞧了瞧这麻绳,打成了一个活扣儿,人一旦挣扎,反而是扎的更紧,想来周氏死前,用双手紧紧抠住了脖颈间的绳索,但终是被活活勒死了。

    顾秀儿在屋里踱着步子,地上的脚印颇多,虽然衙役们保护了现场,可在场的捕快加起来也有数十人,前日又下过雨,地上尽是泥痕。

    此间正是春季,许多人家都将灶间与东屋之间的棉絮帘子撤了下去,顾秀儿注意到,这周氏家中,两屋之间,没有任何阻碍,想是冬天的帘子换下去了,春夏的还没有挂上来。

    东屋不大,炕床后头是一面墙,墙上是个窗户,这窗户并不是密不透风的,勉强糊了些窗户纸也是多有破洞,窗户从里头闩上了。透过底下的雕空刻纹,能瞅见屋内的摆设。

    顾秀儿仔细瞧着这窗户,雕刻的是八仙过海的祥瑞图文,底下的榫卯是死的,窗户并不能打开。

    顾秀儿数了数,发现这八仙竟然少了一仙。右下角处,有个可容一个拳头通过的空当儿,隐约还有些木刺,想来缺少的那位仙人,是被掰坏了又没补上。这仙人所缺之处,有个浅浅刮痕,顾秀儿拿手中麻绳比了比,痕迹十分相似。

    她正来回比划,只听见许多脚步声,说话声,渐渐聚向此处。没过多久,门前便聚拢了顾村一干父老。幸得门前两名值班捕快帮着拦住了众人。

    顾村村长见院子里有个矮小的身影,心道这莫不就是县里来的那位官员?他还想更进一步去与这农官交谈几句,却让两个凶神恶煞的捕快给拦了下去。

    “让村长进来。”

    捕快放行,其他父老只紧盯着村长进去的背影。

    村长见了这农官,不禁有些意外。心道这农官怎的与继宗家里那三郎这般象,却是半点儿也没扯到顾秀儿身上。顾喜与顾秀儿本就是龙凤胎,她又让陆师傅易了容,任谁也不会错认她是顾秀儿,但是因着容貌变化不大,与顾喜,有八分相似。

    “大人在上,受小老儿一拜。”

    顾秀儿伸手拦住了他,“翁无须多礼,说来本官也姓顾,咱们倒还是本家呢。”

    村长见这大人随和亲切,心下放松了一些。“大人,老夫前来,是为那崔九说项的……他家中就这么一个劳力,虽说有些小偷小摸的习惯,可是为人不坏。大人若是将他送官法办,这孩子以后就毁了啊。”

    村长言辞切切,就差没跟崔九一样声泪俱下了。

    “崔九如何裁决,自有孟大人做主。本官不过是农吏,就这案子,还是孟大人交托本官协理。村长若是想说项,恐怕找错了人。”

    村长眉头一攒,见这后生一点情理不通,只好转了话头儿,“大人,不知这周氏之死,可是有了线索?”

第二十章 疑点重重(二)

    顾秀儿拂了拂衣衫,“村长,这周氏一案尚在调查,便是有了线索,本官也不便透漏。”

    “大人这话说的,老朽也不是外人,那周氏,按说还要喊我一声叔父,这人说没就没了,老朽总要给老二家一个说法。”

    顾秀儿站起身来,徐徐道,“若是这般,本官也不能叫您为难,若是有人问起,您只管说,这周氏死于非命,并非自杀,而是人为。”

    村长满眼惊惧之色,那妇人死时户枢紧闭,既然不是自杀,莫不是,真如尤氏所说,是那顾大牛在黄泉底下孤单,来找她媳妇儿索命来了?

    “大人……这,”村长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果断道,“大人,要不咱们请个道长来瞧瞧!”

    “道长?如今疑点重重,案子悬而未决,找道士来作甚,若是您笃信那鬼神害人之说,等案子结了,再去寻方士作法吧。案子未了结前,这屋舍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动不得。”

    刘江在旁听着,也忍不住帮腔道,“大人,这周氏死的委实诡异了些,卑职也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只道咱们这白山黑水之中,即便不是鬼魂作祟,那成了精的妖物也是有的。比如那抱环山的麂仙赠书,传下来多少年了,由不得您不信。”

    顾秀儿冷冷笑道,目光锐利,“本官何时否认这世间有魑魅魍魉了?不过本案乃是人为,你们就不要枉怪鬼神了。”

    刘江心中轻蔑这九岁农官,纵是明白不能将轻谩的心思浮于脸上,可是也难。若是他知道这九岁农官还是个女娃娃,不定怎么想呢。

    刘氏兄弟打吃这口饭的时候,便是跟着捕头徐焕。徐焕其人,最是个搬弄是非的小人,尽管孟仲垣看似掌握了衙门这么久,县衙里积弊的风气还是没能彻底根治。

    “大人,话儿可不能这么说。大人年纪小,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俺们可跟大人不同,这鬼神,多少是要敬着的。”

    刘江心想,这么个小毛孩子,那农官不定是怎么骗回来的呢,若想日后骑在自己兄弟两个头上,那是门儿也没有。别说是他,就是往日里威望甚高的上任农官。也不敢轻易指使这些捕快做这做那。于衙门吃这口官饭的。如卢文书一般。家中多少有些关系。

    “刘捕快好生厉害,你从哪里瞧出本官不敬鬼神的?!本官已经说过,此案系人为,并非鬼神作祟。刘捕快身为衙门中人,一而再再而三顶撞本官,是要离间我与孟大人的关系,还是刘捕快自认比本官更适合戴这项上的乌纱帽?!”

    刘江一惊,他本以为这大人是个胆小怕事的,谁曾想,他厉害的很。如今村长还在这儿,顾秀儿处处给他没脸,刘江有些下不来台。又不敢真的出言顶撞,只好吃了个闷亏。然他心中憋闷的很,来日方长,定要让这顾大人好看!

    “大人说的哪里话,卑职也是为本地父老着想。若是这鬼神误入了哪家,惹起麻烦,那就不好了。”

    “大人多虑了,想必刘捕快不是那等不分轻重的人。不过这事儿委实玄乎了些啊……”村长捋了捋白须,攒眉道。

    “烦请刘捕快回去禀报上官,我三日之内,定然能将凶徒绳之以法,为大人分忧。”

    刘江与村长面面相觑,心中都想着,这大人就是个年轻的,根本不知道自己随意夸下海口是个什么后果!

    “既然大人执意如此,那卑职定是不会阻拦,不过大人,若是您三日内不能给孟大人回复,卑职却帮您传了话儿,这……”

    他面露难色,却是处处给顾秀儿使绊子。

    “若是三日之内,交不出凶徒,本官自会上了折子,求请朝廷罢黜。”

    刘江瞳孔放大,心中兴奋的不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三言两语就夸下海口,还许下这般大的誓言,若是三日后你交不出凶徒,就算抵赖不去请辞,日后也管教闲杂人等的唾沫淹死你!

    顾秀儿微微一笑,半点也不像是赌气说出的话。村长见状,心想,这小大人莫不是看出什么来了?否则怎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顾秀儿回到家中的时候,九斤刚跟燕痕对打了一番,二人切磋武艺。九斤已处在下风,他坐在门槛儿上,一面拿着蒲扇扇着风,一面哎呦哎呦的叫,“若是师傅发现俺武艺不但没有精进,反而输给了个弃武多年的,非得打死我不可!”

    他一抬头,瞧见顾秀儿穿着一身男子衣衫,站在门前,牵着驴。眼前一亮,“秀哥儿!”

    顾秀儿今日一大早先去了陆师傅府上,因着陆植吩咐她,这半月每日都要施针,不可断了。禀明去意后,便骑着驴子匆匆赶去了县城,一来一返,滴水未进。她捧起水瓢,也不顾那缸中的凉水寒凉刺骨,大口大口的就吞了下去。

    “这渴成什么样儿了!”

    顾玉儿看的满眼心疼,急忙端来备好的点心,叮嘱道,“秀儿你先掂掂,晚点儿再做好吃的。”

    顾秀儿抓起一块油酥饼,就往嘴里塞。早上行的匆忙,这样饿了一天,还让那刘江捕快噎的好生难受。顾秀儿一面在马粪纸上书写着案情头绪,一面吃饼。

    “麻绳。”

    “七仙过海。”

    “指痕。”

    “门帘子。”

    她正闷头儿琢磨,顾玉儿给递了一碟儿芝麻酱上来,“这饼子要蘸着酱吃。”

    顾秀儿嗯了一声,又低头写写画画,九斤立在他一侧,偏着脑袋猛的瞧了几眼,但是他认识的字少,只大致看懂了图。

    顾秀儿将周家的格局画了出来,又画了院子里的基本摆设。周氏吊死在东屋房梁上头,不光她脚下的棉被,便是炕也干干净净。可她死的时候,明明是穿着鞋子的。这几日天气多雨,便是再爱干净的人,鞋底也免不了污泥。

    顾秀儿心中可以肯定,周氏死亡的第一现场,并不是东屋。她若是上吊,必然要踩踏东西才够得着那麻绳的长度,可就现场来看,她脚下什么也没有,想必是死后才悬于房梁上头的。

    这一夜,众人都睡下后,她翻转了好几次。眼前尽是周氏死时的面容,本是娇娇女,死的时候却一张青黑脸。然她发丝丝毫未乱,衣衫也甚是整齐,就连足上两只鸳鸯绣鞋,也妥妥的穿在脚上。

    那一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周氏从炕上起来的?又是发生了什么,让她连叫喊都来不及,就给吊死了?

    顾秀儿脑中画面频频闪过,因劳累过度,睡得迷迷糊糊,半睡半醒间,梦见了前世的一桩往事。

    那是第一次与导师去全国特别贫困县视察,这地方改革初期是大片的盐碱地,后来种上了药材,金银花,板蓝根,甘草等。百姓的生活也渐渐富足起来。

    这一行十位同学,只有陈瑜和丁思是女孩儿。借住在老乡家里,丁思文文弱弱的,二人睡下之后,陈瑜半夜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爬起来看,发现一旁丁思不在。

    一看手表,还是凌晨两点。

    毕竟离家远,丁思又是个女孩子,陈瑜担心她出事儿。便趿拉着鞋子去找,这家农户有个挺宽敞的场院,里外五间房。

    人没找着,还把农户媳妇儿给吵醒了。陈瑜心里着急,农户媳妇儿听说丁思不见了,也跟着着急,两人拿了手电,叫上家里的其他人,便到处去找。可这大门是紧紧锁上的,丁思又没有钥匙,不可能出去。里外五间房都找了。

    农户媳妇儿一拍大腿,瞅着她男人就直哆嗦,“当家的,那大妹子不是去了……?”

    陈瑜见她神情闪烁,也是急了,“大姐,她个小姑娘能去哪儿?你要是知道快告诉我呀。”

    农户媳妇儿咬了牙,领着众人往后院儿去。后院儿有个破烂的库房,看着是解放前修葺的,如今杂草丛生。农户媳妇儿见这库房的锁头还好好锁着,才放了心,“不能在里头,这锁头俺就没打开过。”

    陈瑜不放心,还是坚持让农户家的二小子把钥匙取来。谁知,那破败的屋门一开,她就看见半空中,垂着两只脚。这脚生的好看,脚踝也是雪白的,足上穿着金色的凉鞋。

    那农户媳妇儿啊一声叫了出来,陈瑜也是愣在当场。

    “娘啊!俺们逢年过节都给您老烧了纸了,您老何苦为难这城里来的学生!”

    陈瑜耳边嗡嗡作响,明明睡前还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死在这锁上的库房里头了!

    她抬头往上面看去,丁思那张文静腼腆的脸已经黑紫了。

    顾秀儿只觉得她在梦中不断的喊,不断的跑。跑了又摔在田埂上,后头一直有人在追,终是再也跑不动了,她泪流满面的等着死亡的接近,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却听见了老师的声音。

    “小陈,你醒醒啊。”

    黑夜之中,顾秀儿突然睁开了眼睛。耳畔传来顾玉儿细微的鼾声,灵儿翻了个身,身上的银铃铛叮当响了一下。顾秀儿拍拍胸口,不知自己怎么又梦到了那件事,她瞧着窗外月色正浓,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第二十一章 鸳鸯绣鞋(一)

    顾玉儿每日天还没亮就要起来开始一天的劳作,这一早她见灵儿在身畔睡得正香,小小的拳头放在嘴边。顾玉儿满面温柔神色,可是瞧见顾秀儿的铺盖整整齐齐的叠放在那里,褥子都凉了,她心中一惊,这丫头上哪儿去了?

    棺材仔天不亮就让义伯喊去收拾昨日下晌林县送来一具溺死的尸体,在河中泡了月余,已经涨了起来。因是顺河漂到了抱环山北麓一个死角里头,那里面经年没有人去。一个采药人上山采药的时候,脚下一滑,顺着大片竹林滚到了那水源头,方发现了这具尸体。里长等人还从这人身上搜出了身份印鉴,原是外地来的行脚商,已经去信其家人,没多久就会有人来领。

    尸体在湿润温暖的山间久了,已经腐烂,纵是棺材仔天不怕地不怕,此番瞧见这具浮漂儿,也有些恶心。

    他先是取来一个空饭碗,又点了三柱送魂香。“这位大爷,你黄泉路上好生走着,切莫回头。小的给您画个体面的妆,也好不吓着您家的家眷。”

    昨日领了府衙的赏钱,师徒两个买了许多高粱米,棺材仔盛了小半碗饭,又佐了些菜,给那尸体端端正正上了供。

    拜祭之后,他按着师傅的吩咐,开始给这尸身做起清理。因是溺毙,这人腹中积液很多,棺材仔身上套着一件破烂的外衣,开始给这死人按压腹部,要把他腹中积液排出来。

    棺材仔做的极为认真,神情专注。

    “大人,您怎么来了?”义伯在停尸房外头,撑着大嗓门儿谄媚的打了个招呼,就他那嗓子,真不像一个肺痨病人。

    顾秀儿一手掀开帘子,便进了停尸房。这里头非常冷,即便是炎炎夏日,不知因为什么。此地也一点儿热气都没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死老鼠的气味儿,十分腥臭。顾秀儿掩住了口鼻,见棺材仔正一门心思给那浮漂儿清理,用铁剪刀将死者腐烂的皮肉减去,变色的部分拿一种特制的白色粉末覆盖住,又拿来一支细细的毛笔,给死人面部描绘起来。

    顾秀儿轻轻咳嗽了两声,一股子特殊香气窜进了她的鼻子。自从跟随陆大夫学习之后,自己的嗅觉愈发敏锐了。

    “大……大人。”

    棺材仔闻声看过来,外面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顾秀儿身着青色常服。盘领腾鱼纹。头上用一块四方巾束了起来。在一堆棺材旁边,朝着他笑了笑。

    她顺着棺材仔手上动作看了过去,不忍偏了头。自己也算瞧过尸体的,可棺材仔前头摆着的那句委实恶心了些。棺材仔瞧着也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胆子倒是真大。

    这停尸房纵着摆放了十几具棺木,周氏的尸体就在靠近门边处。因着还在等请来的验尸官,方没能入殓。

    顾秀儿转身走向周氏,她一双大脚露在外面。据六婶反应,她第一眼瞧见周氏上吊的时候,这女人足上有一双红色的鸳鸯绣鞋,鞋呢?

    “棺材仔,你叫什么名字?”

    棺材仔愣了愣,名字?他从来没有名字啊。母亲不过是从外地逃难来。客死他乡的孕妇,那时候正是反王陈达叛乱,硝烟四起,母亲这一死,连证明身份的印鉴都没有。棺材仔无名无姓。因着义伯从小到大都这么叫他,他也习惯别人叫自己棺材仔了。

    “禀报大人,小的,小的没有名姓。”他学着昨日里刘氏兄弟的样子,恭恭敬敬答道。

    “那你以后起了名字,定要告诉我一声。棺材仔,你瞧见这妇人的绣鞋了吗?”

    “大人,这妇人来的时候,就没穿鞋。”

    没穿鞋,可是六婶明明说,这周氏是穿了鞋的。

    棺材仔见顾秀儿露出怀疑神色,“大人,要不我去寻寻。没准儿抬尸体的时候,落在哪里了。”

    顾秀儿没吭声,棺材仔也不好作为。

    “棺材仔,你给这死人化妆多久了?”

    棺材仔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算了起来,“小的四岁起就跟着师傅做这营生,如今有八年了。”

    “那我问你,你瞧那周氏尸体,可有蹊跷?”

    “周氏?您说那位漂亮的娘子……”棺材仔自知失言,“大人,小的瞧过那些上吊而亡的尸体,与这周娘子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验尸顾秀儿不懂,可是她偏懂得利用人才。

    “根据小的八年的经验来看,这八年来咱们附近县城或是咱松阳,上吊的没有八十也有一百,那戏文里唱的,皇上赐大臣毒酒一杯,这样的死法哪里轮得到咱们平头百姓。若是有那千金去淘换毒酒,百姓也不至于把自己吊死了。凡是吊死的,多是用布,用绳,绳布交于脑后,有黑紫痕迹。眼合、唇开、手握、齿露。舌头多是抵住牙齿的。”

    顾秀儿一面听棺材仔的话,一面打量周氏的尸首。因这案子还未了结,棺材仔不便给这周娘子上妆。她生的极美,但前提是她活着的时候。

    初次见到周氏,顾秀儿讶于这女子生的如此之媚,不是清丽脱俗宛若仙子的那种美,而是一种入骨的媚。

    然而,人死如灯灭,再美得蝴蝶,无法振翅,也如僵蚕。

    周氏口微张,舌头吐了出来,手是松开的,没穿鞋,却穿着白布袜子。

    前生同学丁思死去的时候,也是这般。一样被传是鬼神所为,实则是人心作祟。

    当时导师领着学生考察出了事故,大家都很紧张。一来是因为身边同学突静娴雅,书香门第,生活无忧,根本不是会去寻死的人。

    老师执意要请市公安局来调查这个案子,那户借居的农户畏畏缩缩,连带村子的村长也闭门不见。后来,在老师的一再坚持下,还是由两名男同学,借了村里的摩托车,到市公安局去报案。市里成立了专案队。那个年代,对人命案子,看的还是极重的。

    可同学还没回来,附近的山里就发生了山体滑坡,泥石流挡住了小村唯一通向外头的公路,施工人员说,这要疏通起来,至少得三天。

    陈瑜当时心里不安,总觉丁思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的事,非常难过。她回忆农户妻子当时说的话。总觉得这里头有隐情。

    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仍是寻了借口。住在那农户家中。半夜里,众人睡下后,她意外发现农户媳妇在那小库房门前烧着纸钱,一面烧。一面絮絮叨叨说着话,“娘啊,俺知道你命苦,没摊上好时候,可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俺们每年给你上的香烛纸钱还不够吃吗?您为啥要把那城里来的女学生也带走!”

    陈瑜脚下踩着松枝,那些烧起的纸钱连带着许多飞灰飘散在空中,她伏在门后,偷偷听着。

    忽然间。这农户媳妇声音突然变了,说不出的苍老尖锐,听上去,根本是两个人!陈瑜心中一惊,她也害怕。然而心中迫切想知道丁思死亡的真相,她忍了忍,继续听了下去。

    “呜呜呜,老六媳妇儿,俺活着的时候你们不给俺吃,不给俺穿,把俺生生逼死了。俺死了,你们还要把这脏水往俺身上泼啊!俺在下头瞧着你们呢,那城里来的学生,明明是……”

    “娘,你干啥咧?!”

    ……

    “大人!顾大人!”

    棺材仔的声音从耳畔传来,打断了顾秀儿的思绪,他已经处理好尸首,也净了手。见顾秀儿失神,方冒昧的喊了一句。

    “棺材仔,你也说这周氏并非自杀?”

    棺材仔点了点头,肯定道,“不说鬼神,小的从小在这义庄长大,什么样儿的尸首没瞧见过,若是有鬼神,早就现身了。而且这周家娘子项上伤痕指痕,分明是死前拼命挣扎所致,不会再有旁的可能。”

    棺材仔虽然出身不好,又长年让义伯呼来喝去当奴仆驱使,可是他一颗心却十分通透。

    “你说得对,本官也知道她绝非自尽。不过……若想要引蛇出洞,你能否帮我个忙?”

    棺材仔惊讶的望着面前的大人,浑然不觉得这停尸房里有那股子熏人的臭气了,帮大人做事?那岂不是长随?他自小在别人白眼里长大,只觉得给大人做长随,是天大的好事儿,一双不大的眼睛里头,难掩欣喜之色。

    义伯不知是不是一直在外头偷听,听见这话,啥也不顾了,赶忙凑了进来,推搡了棺材仔一把,“臭小子,赶快谢大人恩典啊!”

    棺材仔不知道如何谢恩,只学着戏台上的模样,就要给顾秀儿磕头。顾秀儿练过武,手劲儿颇大,一把就将他给拖住了。

    “本官求你帮忙,你却要给我磕头,这是个什么道理?”

    “是是是,大人宅心仁厚……”义伯嘴上吹捧着,心里却盘算着让棺材仔以后跟着这小大人,虽说这小大人不过一个九品农官,可是对这些布衣百姓来说,做了官,跟自己便已经是云泥之别,再者说,这小大人可是御笔钦赐的。义伯不禁想着以后棺材仔若是发达了,自个儿也算他半个爹,在病死以前,还能捞上几年清福享享。不用一辈子守着这孤山义庄,活像半个死人。

    ……

    崔九从县衙出来,他娘子从林县驾了马车来接他,见自家相公让衙差左右架着,屁股上鲜血淋漓。三十大板重重打下去,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崔九虽然在外头胆小,对自家婆娘却是横的不行。“杵着干什么!还不过来扶我?!”

    崔氏望着两名衙差,偷偷塞了些银钱给这二人,这二人眯缝着眼睛,没再为难,将崔九扔在了地上,任凭他去。

    崔九就这么给扔在了衙门外头,吃了一嘴的灰。他瞧见自己婆娘竟然慢吞吞的走过来,不由来了一肚子气,可是这女子足上穿了一双红色鸳鸯绣鞋,这一看,崔九一双眼珠子险些没掉下来。

第二十二章 鸳鸯绣鞋(二)

    这鞋子针脚细密,鞋面儿是上好的颍州丝绸,那上头绣着的两只戏水鸳鸯,栩栩如生,崔九瞪大了眼睛,心中一直期望着这是自己眼花,可这绣工花色,明明是……

    崔九媳妇儿何氏见他容色古怪,说不出的别扭,“当家的……”他话还没说完,就让崔九一巴掌扇在了脸上。

    何氏抚着火辣辣的腮帮子,这一巴掌卯足了力气,扇的她嘴里隐隐有腥甜的血腥气味儿。

    “臭婆娘!这鞋是你从哪里偷得!”

    何氏眼圈儿霎时红了,辩解道,“当家的……”她小声嗫嚅,生怕自己再一不小心,那崔九又要往她身上挥拳头。“俺哪儿敢偷人家的东西,这鞋,这鞋是俺早上去大伯家里,捡来的。”

    崔九顿时来了气,这婆娘何氏什么时候说谎都不打草稿了?!“你个王八羔子!”他身上的伤也不疼了一样,双手拿过赶车的鞭子就往何氏身上抽去。

    那两名收过何氏钱财的捕快并未走远,见此情景,喝止道,“什么东西!也敢在衙门口儿撒野,自家的事莫要让人看了笑话,还不滚回去?!”

    崔九是个色厉内荏的小人,见捕快发了话,忙不迭的赔了个笑,那副小人嘴脸,连两名衙差也看不过去。崔家娘子模样周正,真不知看上这崔九哪里了。

    “走,回去收拾你!”崔九手上扯过何氏,便上了马车,一路还要何氏服侍,他在车里连连哀嚎,却始终不忘劈头盖脸的辱骂何氏,直听得请来赶车的老乡也频频皱眉,不禁劝道,“崔家的,你骂你媳妇儿干啥嘞,让人看着笑话。”

    崔九对衙差那般逢迎小心。可是对与自己一般的族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你管得着吗!俺娶回来的婆娘,连个蛋都下不出来,俺把她打死了,都该!”

    何氏闻言,拿着金疮药的手一顿,躲在阴暗处的眸光暗了暗。

    棺材仔脚下步伐轻松,他几乎是一蹦一跳的来到了县城的布庄。县北义庄离县城不远,下了山再走几里地便是,顾秀儿给了他一吊钱,喊他去布庄里头。做一双与周氏脚上那双鞋子一模一样的来。

    棺材仔不知道那周氏脚上的鞋子是个什么样儿。可是顾秀儿按着刘驼子和六婶的说法。画了张图样儿给他。此间妇人们绣鞋,鲜有自己绘图的,多是取了城里流行的图案,按着上面的花样儿再配上自己喜欢的颜色绣出来的。这样人家见了你的鞋。你的帕子,便会问道,“娘子,你这是裕宝斋的织锦莲花纹?”

    虽然村里的妇女们则因着生活拮据一些,没那么多讲究。可周氏不同,凭她跟潘大户这十几年的私情往来,凭她在家中里外院墙养的那娇滴滴的富贵花卉,凭她的吃食远远好过普通百姓许多。顾秀儿便知道,这周氏的鞋子。必然与城里的贵妇人们是一样来头儿的。

    松阳地处青州南部,虽说地方不大,富贵人家倒是很多。比如那世代经营作料发了家的赵家,又有松南清贵许家,或是顾母出自桃乡清流元家……这一家家的。其讲究程度,丝毫不必那青州省城的人来的马虎,也不必西京的贵人们马虎。

    因着松阳县城只有裕宝斋一家,平素出售这些个珍奇花样儿。顾秀儿喊棺材仔将那些有鸳鸯的花样儿每一张都借一份,拿去给六婶和刘驼子等人辨认。

    棺材仔一身破衣褴褛的站在裕宝斋外头,有些局促。

    他咬了咬牙,进到店内,将事情与掌柜的稍一说了,那掌柜的赶忙支使着几个伙计去帮他把店内所有的鸳鸯图案都找齐了。

    要是平日里,棺材仔想都没想过这样雅趣的铺子掌柜,会这般和蔼待他。只觉得背后有大人撑腰,棺材仔难掩面上喜色,小心的接过彭掌柜递来的茶水。

    “掌柜的,敢问这里可曾有过一位姓周的大姐来买过花样儿?她大约二十七八年纪,生的……生的极好看……”

    棺材仔咳嗽了两声,似乎觉得自己这样说,有些不妥。可是那掌柜的听了,只想了片刻,便答道,“小哥说的是顾村那个周氏?”

    见这掌柜的居然知道周氏,棺材仔不由有些疑惑。这铺子里每日来往的客人都有百八,他是怎么记住的?见棺材仔面带不解,彭掌柜笑道,“小哥说她姓周,二十七八年纪,又生的极好看。我便想着,这常客之中,只有那顾村的周娘子是这般的。她确实生的极好看,不过……”

    “不过什么?”

    彭掌柜面带尴尬,“不过,听闻那周娘子,前日里上吊死了。”

    这周氏的死讯竟然传到了县城里来,棺材仔想着,一定要将这事情说与大人知晓。

    “掌柜的,大人打江州过来,非常惦记老家的母亲,没过几日便是老妇人寿辰,大人惦记着给老妇人寄点儿有心意的礼物。正巧衙门水房的陈大娘一手绣艺是咱松阳顶好顶出名的,大人便想着,给老夫绣一双鞋子。大人少时,都是母亲给他做衣裳鞋子,如今老太太洪福齐天,家中衣食无忧,大人不过想借此聊表心意罢了。陈大娘见那周娘子足上的鸳鸯戏水好看的很,便托我来问问。”

    彭掌柜面上带笑,连连道,“是是是,咱们大人最是个孝顺不过的!”

    “彭掌柜,你这图样儿我能否全都借回去,待大人挑拣好了,我再给你送回来?”

    既是父母官开口,彭掌柜巴不得亲自送到门上,哪儿敢不从。陪着笑将棺材仔送走了,谁料,店内的一名小伙子见状,不屑道,“这不是义庄的棺材仔嘛,何时攀上了孟大人那样的大树?”

    彭掌柜眯缝着眼睛瞧着那说话的伙计,“李四,你只管擦好台面,大人抬举谁,也是你管得着的!”

    彭掌柜满心算计,只盼着这大人家中的老夫人能用上他‘裕宝斋’的花样儿,这可是块活招牌!谁料,最后棺材仔还是将那些图样儿全都退了回来,不过顾秀儿给他的借口是,大人给嫡母送双鞋子,怎能用鸳鸯戏水的图案。

    彭掌柜的如意算盘落了空,这都是后话。

    这一个下午,棺材仔四处跑动,问了鞋铺的伙计,六婶,刘驼子,终是确认了那周氏死时穿着的鞋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他拎着顾秀儿给他买办的银子,嘱咐鞋铺,务必要在明天早上,交出一双一模一样的鞋子来。

    顾秀儿整日都在‘回春堂’里,想着早上见过的浮漂儿,一整天都没有胃口。看看的睡着了,手打翻了桌上的竹制茶盏,“顾家姑娘,要不您先回去吧。我瞧着你功课也做完了,大夫不会罚你的!”

    飞廉有些于心不忍,这小姑娘今日来学习,一张青白青白的脸,她这几日似乎非常劳累,“多谢小哥,然而前几日的课业本就耽误了,再要耽误一天,师傅非得把我赶出门去!”

    “哪个说我要将你扫地出门!?”

    陆植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他刚去县里给一位官家太太看过诊。一回来就听见这话,不禁有些吹胡子瞪眼睛了,“你若是一心玩乐耽误了课业,我必会亲自踢你出去;但是你这几日……我晓得……”

    顾秀儿一愣,她从未说过自己这几日在忙些什么呀,怎么陆大夫竟然知道?她虽然告了假,但是事出突然,还没来得及与陆植解释。

    “城东的太太都与我说过了,你们村儿里死了个寡妇。”

    顾秀儿听见这话,本来迷迷糊糊的心神突然就惊了起来。她声音冒了尖儿,吓了陆植一跳,“师傅,你说,这事儿都传到县城来了?!”

    虽然那些捕快是大马金刀的杀去顾村办案,可是再怎么说,这顾村里县城去路甚远,即便是这个事儿在村民之间流传开了,可这才几天,怎么搞得人尽皆知了。

    顾秀儿皱起了秀气的眉头,她只觉得,这周氏本就死的蹊跷,如今看来,这事儿似乎有更多的人牵涉其中。

    这些人,这些关系像一条条细细的线,不断汇聚,交合,分离,形成了春雨过后,勤娘子下头的一拢蛛网,雨滴吧嗒一声滴落下来,那蛛网便要碎裂开去,只消一瞬,往上的蜘蛛,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大人,这顾家姑娘怎么了?”

    陆植拿手探了探她,“这怎么像是魔怔了?”

    “这丫头莫不是赝着了?我给她开副定惊茶吃吃。”

    棺材仔手里揣着一包酱驴肉,说不出的高兴。他忍不住将这驴肉闻了又闻,义伯晨起的时候,还嚷嚷着嘴里快要淡出鸟来了,说自己过去风光的时候,镇上酒楼的五香驴肉也是寻常吃的。棺材仔帮顾秀儿买办,她支给了他一钱银子,喊他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去。

    棺材仔本想将银钱存起来,可是想着即便是存起来,也总要让师傅搜刮去买了那酒水,惶不如自己做一次主,哪怕师傅将这驴肉吃的渣儿也不剩,他还能跟着舔舔那包肉的油纸。

第二十三章 谁如蛇蝎(一)

    棺材仔揣着五香驴肉,脚下的步子也迈的铿锵有力。这时候正是晌午,松阳县城的街道上熙熙攘攘,其热闹程度不比省城来的差,不过繁华不足罢了。

    有人得意,便有人失意。

    刘驼子肩上扛着他平素验尸用的箱子,这箱子乃是枣木打造,里头分了许多小格子,是他师傅董仵作传给他的。别看这东西破烂,不起眼,却是象征了验尸官这门手艺的传承。

    那四钱银子让账房搜刮走了之后,刘驼子连着两天悻悻,他住在县城北角的巷子里头,这地方方位差,租金便宜,然而龙蛇混杂,既是个打听消息的好地方,又是个经常出刑命案子的地儿,连县城里几家有来头的青楼赌坊,也不敢随意开在此处。

    这巷子极长,从巷口看不到巷尾,七拐八绕的又有好多个胡同儿夹在中间。小巷叫做瓦窑巷,前头的碎玉街通向县城闹市。

    这一街一巷的名字乃是本地第一位县官取的,择‘不为玉碎,宁为瓦全’的寓意。

    刘驼子坐在家门口的茶寮饮茶,银钱教那账房收走了,这茶寮又是下九流的,那茶水喝着寡淡极了,几片茶叶埂子灰溜溜的沉在水底。可便是这样,因为茶寮蓄水免费,刘驼子在这磨蹭了一个下午。

    这大晌午的,瓦窑巷却没个人。刘驼子心知,他的邻居们,趁着此间厚土娘娘诞辰,要么去东平县大觉寺门前装作神棍坑蒙拐骗了,要么就去西市假作乞儿骗取钱财,要么……便是拿了人家钱财,与人消灾。

    他眼皮子耷拉着,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半睡半醒间,就听见茶棚那个脸上有个痦子的伙计在同人扯皮。二人说的下流,是在说这松阳县以西不远,一个靠近漕河的码头边儿上多了许多花船,多是私寮。

    “赵四。你是不知,那地方的小娘,身上比……比豆腐还滑!”

    “等这月工钱结了,俺也去尝尝滋味。”

    这二人一边说笑,一边闹。说着说着,便说起了这四里八乡,谁家的娘子好看。

    与伙计争执的人唤作崔五,乃是林县一个牧民,赶着厚土娘娘诞辰来松阳县市集卖些羊奶,牛奶。林县牧民本就多。这羊奶牛奶多是自产自销。富余的便拖着那些其他县城采买的牧民卖掉,总比等这东西馊臭浪费了要好。

    这崔五一来二去,不知怎么的,便跟着这个赵四交好了。二人虽然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好在还知道要仔细自己的营生,各自有份正业,比地痞混混要好上一点儿。

    崔五是崔家庄人,一个庄子几百户,没有一个不姓崔的。

    “要说谁家的娘子好看,非得说说俺那连襟的表嫂子。哟……那身段儿,你是不知道,光看着就能让你走不动道儿,俺那回大老远瞅见过她。俺就……”

    他嘿嘿一笑,来了客人,将崔五的声音压了过去。

    赵四去招呼客人,任凭崔五在那儿说的唾沫横飞。两名茶客听言,也颇感兴趣。这二人是城里的轿夫。将客人送到酒楼之后,便钻到了这瓦窑巷中,来吃杯茶水。

    “莫听这淫虫扯皮,八成是胡吹的!”

    崔五急了,“赵四!你有能耐打听打听去,俺那表嫂先头儿给财主家中做过一等丫鬟,你难道不知道,财主家里,就算个洗脚丫头,也美得冒泡儿,俺那表嫂,可是上等人物!”

    赵四听崔五话中,能把那妇人来头都说的清清楚楚,不由信了他几分。对这美的让人走不动道儿的小娘子也好奇了几分,不由问道,“光说有啥用,你知道人家叫什么不?俺去打听打听,就知你这厮有没有吹牛了。”

    崔五说的确有其人,“俺那连襟唤作崔九,乃是顾村二长老的外甥,那小娘子的丈夫原是顾大牛,就是前几年救了财主得了媳妇儿的猎户。你可别跟俺说,你没听过这事儿。”

    赵四眼睛一亮,他自然是听过顾大牛救了掉下山的刘员外,得了一貌美如花的媳妇儿。原来跟这崔五还是亲戚。

    一众茶客见那崔五着急忙慌的辩解,生怕别人不信他有个美貌表嫂的模样,纷纷笑道,“又不是你媳妇儿,上赶着什么劲儿啊!”

    崔五嘿嘿傻笑了两声,当着众人面,也不避讳,“那顾大牛早死八百年了,还不容俺肖想肖想?俺家婆家也是的,与她妹子一个娘胎出来,她妹子就算让人打死了也不会说个不字儿,俺家那口子,若是给她碰破了点儿皮儿,非得打死你不可!就拿这事儿说,顾大牛死了以后,俺那连襟就想着娶那小娘子做妾,俺小姨子一个不字儿都不敢说。大伙儿说说,咱们好歹也是庄户人家,见过哪家有妾的?”

    一边佯睡的刘驼子听见这话,心里打起了拨浪鼓。

    众人还在白扯,却见刘驼子两眼一睁,拔腿就跑了。

    “驼子!驼子!你茶钱还没给呢!”

    赵四心道,反正这驼子晚上还得回来,“这么上赶着!”

    顾秀儿好不容易坐下来歇了会儿,陆大夫担心她魔怔了,硬是给她灌了一壶压惊茶。“小儿邪风入体,是惊吓了。”

    陆大夫诊脉,飞廉抓药。远志在招呼后院儿几个留宿观察的病人。

    “师傅,我看见那吊死的周氏,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情,这几日睡也睡不好,合上眼,便是那死人的可怖形容。”

    陆植正在捣药,他停下脚下踩着的碾,“生死之事,顺应天命。你无害他之意,他又非因你而死,你还怕什么?”

    飞廉听见这二人对话,不禁插了一嘴,“大夫,任谁看见那死人,也要害怕的,更何况,姑娘不过是个小女娃娃。”

    “师傅,因为我……我想替他们伸冤,可是总觉得,害死他们的人,不是那般轻易能得罪的,我既害怕引火烧身,又担心他们冤屈难诉。师傅,你说……我这样郁结于心,会不会生病?”

    “你这样胡思乱想,不过加深忧虑,导致夜不能寐,倒是不会得病,但是天长日久下去,非得少活个几年。”

    顾秀儿睁大了眼睛,似乎被陆植的话唬住了。她心里却在想着陆植一进门就同她说的话,周氏的死,究竟是谁传扬出去的呢?周氏于整个松阳县来说,不过一个小小的寡妇,纵是她性子骄纵了一些,谁与她有滔天的仇恨,非得杀了她不可?又是谁,有这般蛇蝎心肠,便是人死了,也不让她安生?

    思及此,她吞下最后一口定惊茶,面向陆植,“师傅,你方才是从哪里看诊回来?又是谁同你说周氏死了?”

    陆植一愣,没想到这丫头竟然不顾着自己害怕,宁肯积劳成疾也要帮那被害人伸冤,他当初收此女为徒,不过看着她天生灵慧,没曾想,这还是个心善福厚的。

    “是戚家娘子。”

    顾秀儿面带不解,飞廉补充道,“姑娘,戚家娘子可是城中大户戚氏钱庄当家人的娘子。”

    原是大户人家,可是这大户人家,怎么对个小寡妇的死,这般上心?顾秀儿想了想,这周氏嫁给顾大牛之后,便长居顾村,顾村祖宗八代除了顾继宗,也未曾有过更高的门第了。如此看来,这周氏要么就是经由她那姘夫潘大户进了这松阳县的上层交际圈,要么就是经由那神秘莫测的秦统领。

    想到秦统领,顾秀儿一张圆润雪白的脸皱成了个包子。这秦统领武艺高强,来去自如。若是真要杀周氏,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般容易,再者说,他案发那日是去过东山的,因那天下雨,秦统领脚下还留有东山特有的红泥。

    顾秀儿摇了摇头,不会是他。

    那就只有潘大户了。这周氏之死的消息,一定是通过潘大户那边儿的人传将出去的。顾秀儿眉毛一挺,从椅子上坐了起来。

    “你去哪儿啊?”

    “师傅,我去趟衙门!”

    飞廉望着顾秀儿远去的背影,直道这姑娘真生好命,怎么就得了孟大人的青眼。还有皇上亲自召见,他若是知道皇上赐了面前这个不足十岁的女童为官,非得吓死不可。

    刘氏兄弟懒懒散散的在衙门混日子,按着哥哥刘江的说法儿,这顾大人又没来请他们,他们为何要上赶着去伺候他?

    弟弟刘河比刘江老实一些,虽然知道这公门里头欺负新来的是常有的事儿。可是顾大人毕竟比二人大了好几级,若是一直给他没脸,他只消到孟大人跟前一说,兄弟二人这好不容易筹谋来的职位便可能没有。若是丢了这金饭碗,按着他家的人头比例,刘氏兄弟,都得去参军。

    刘河心中不忍,劝道,“大哥,咱们这样做,会否不厚道了些?”

    “不厚道?若不是他,徐捕头怎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刘河心里啐道,徐捕头,徐捕头还幸亏有她!不然若是洗脱不了嫌疑,判了秋后处决,那可是连命都没了!

    二人正僵持着,只见外头来了个娇俏身影。这身影一进门来,就豁然笑道,“哥哥,母亲喊我来给你们送茶了。”

    来人十三四岁年纪,生的桃心脸,柳眉杏眼,她一身翠绿春衫,头上搁枣木钗子松松绑就,十分干净利落。

    ps:

    还有几张周氏案就要结束了,大家猜猜,谁是凶手!

第二十四章 谁如蛇蝎(二)

    这年轻丫头名唤刘溪娘,是刘氏兄弟嫡亲的妹子。平素里,即便是兄弟两个有争执口角,见了溪娘,也都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眉开眼笑的嘴脸。

    溪娘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下,利落的揭开青花绢布,里头摆着一海碗的油焖豆角,五个杂粮馒头,还有一壶自家酿的桂花酒。

    “娘亲做了豆角儿,还热乎着呢。”

    刘氏兄弟相对落座,刘江先起了筷子头儿,悠悠吃喝了起来。虽是最普通不过的家常菜肴,可是刘母少时做过大户人家的厨娘,厨艺是极出色的,一大碗豆角,用鸡骨架一同闷过,佐了土豆块儿在里头,喷香扑鼻。

    刘溪娘笑吟吟的说道,“妹妹刚才进来的时候,不知两位兄长在说些什么?争执的面红耳赤,像小时候抢高粱饴一样。”

    刘河看了溪娘一眼,手中端着一小碟儿菜,抓了个馒头,背过身去,“你问大哥!”

    刘溪娘见二哥正赌气着,便转脸看向刘江,他却没搭理自己,只是伸手喊溪娘跟着一块儿用点儿。

    刘河终是憋不过自己兄长,不由在溪娘面前发了难,“大哥,你这样对大人,以后咱们兄弟若是在衙门中吃不开,要怪谁去!”

    溪娘听言,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也就在此时,外间进来个年约九岁的娃娃,一身青色棉布常服,圆领阔腰。刘河放下碗筷,上前一步,“大人,不知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啊?”

    刘江则是压根儿没搭理她,还一副别人欠了他八吊钱的模样。“大人可别忘了三日之约。”

    刘江大笑一声,继而到,“若是后天天亮大人还没将真凶抓住,那可就……”

    溪娘听着自己兄长冷嘲热讽的话语,心里一下清明了。母亲特意嘱咐过两位兄长,在衙门当差不比在家中轻松自在。可这大哥明显是左耳进右耳出。娘说的话,他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啊。

    溪娘急了,忍不住拔高了声音,“大人,您用过膳没,要不一块儿吃点儿?”

    这本是客套话,溪娘也想着缓缓尴尬的气氛,可谁料这大人一撩衣摆,堂而皇之的坐在了椅子上头,一副等着接过碗筷的模样。溪娘嘴角抽搐。她不过是说的客气。哪里又多来的一副碗筷给这大人用?再说了。那菜肴馒头都让刘氏兄弟吃的差不多了,难道给大人吃剩菜锅底嚒?溪娘越想越急,忍不住给刘江使了个眼色,他却会错了意。“我们这儿粗茶淡饭的,哪里供得起那进过皇宫的大佛?”

    刘江这小半辈子见过无数的地痞流氓,无赖泼皮。还从未见过有官身的人却这么荤素不忌的。想了想,便是上一任那昏聩县令司徒治也未曾这般。

    “无碍,便是圣上吃的也是咱们大雍土地上种出来米,种出来的麦,本官不讲究那些虚礼,刘捕快,给本官拿副碗筷来。”

    溪娘咬了咬牙。自己兄长那副德行她又不是不知道。来回家中给说项了好几份闲差,他都是因着与上官不合让人家推来推去,刘江是有武举人官身的,本应在省城兵营领了从九品的巡检做做,若是运筹的好了。没准儿熬上几年,可于太仆寺任职。要不是他哥哥生的一身好武艺却偏生得了个榆木脑袋,这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一来,若是他只有个榆木脑袋却无一身武艺,自家必会让人欺侮了去。正是他武艺高强,那些上官虽然不待见他,倒也不会轻易得罪。寻了各种奇怪的理由把他在部门之间推来推去,推到最后,一个省试及第的武举人,只落得个捕快来做,还不是捕头。

    刘河天分不如刘江,武艺也更是差强人意,家中托了关系,他才得了这份铁饭碗,十分珍惜,也为自己哥哥这副德行叫苦不迭。

    刘家三兄妹,因着祖父刘浩长是先帝正德年间的武举人,自小也学了武艺,天分以刘江为首,溪娘次之,刘河最差。

    溪娘生的貌美,若非家中是武林世家,早就让坊间恶霸宵小强求了去。可恨女子不能为官,不然,她也想捞个女将军做做呢。

    “大人,这……这菜都凉了,大人若是不嫌弃,晚上上咱家去吃,让母亲做几个好菜给您尝尝。”

    顾秀儿望着这说话的丫头,她生的桃心脸,猪胆鼻,柳眉杏眼是标准的美人胚子,若是再长个几年,那必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儿了。刘江看着这臭小子这般唐突的瞧自己妹妹,不由怒道,“大人仔细了一双眼珠子,莫要粘在舍妹身上。”

    顾秀儿噗嗤笑了出来,露出一排细白的牙齿。“刘捕快,本官究竟是何时开罪的你,你倒是告诉我一声,若是有误会,咱们敞开了说,若是没有,你这一天到晚给我穿小鞋,处处让我没脸,是个什么意思?”

    顾秀儿双目炯炯,望着刘江,正色道,“刘捕快武艺高强,俗话说艺高人胆大,可是这有屠龙之技,却无龙可屠,岂不可惜?刘捕快若是想一辈子安分守己,在这衙内做个无品的捕快,那本官自有成人之美。那烂泥终是扶不上墙的。”

    刘江目眦欲裂,“你骂我!”

    顾秀儿不语,一双冷凝的眸子轻移臻首看着他,直瞧得刘江不敢妄动,这人不过九岁年纪,怎么……怎么有这般气势。

    武斗讲究武艺之技,也讲究先声夺人。顾秀儿一招未出,单这处变不惊的气度,刘江已是输了半招。

    刘河见状,出来打了个圆场,“大人这个时辰来找卑职,不知有何公干?”

    “本官要你二人去查查这周氏自尽的消息究竟是谁放出去的。”

    刘氏兄弟相视一眼,又听顾秀儿继续道,“本官与你赌了三日之期,并不是要本官自己去查,我又不是三头六臂。再者,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道理你们还不知道?你二人身为衙门捕快,又得孟大人派来供我驱策,这一上午都不见个人影儿,是个什么道理?刘捕快,拳脚之术本官也通晓一点,无论武艺如何,这武德也不能败,你师傅没教过你?”

    刘河知道自己哥哥是个执拗脾气,若是顾秀儿再不要命的说下去,他非得动起手来。果然,刘江一张黝黑面庞涨红了起来,双拳紧握,溪娘暗道不好,只见刘江出手快如闪电,一拳将将要打在顾秀儿面前,她却纹丝未动,就好像不过一缕微风吹过,她全不在意。刘江的拳头在半空中停下了,双手抱拳,“卑职领命。”

    溪娘瞪大了眼,自家哥哥何时说过这般伏小做低的话了?虽然这话一点儿也不伏小做低……溪娘微张的口突然转了笑意,她想起母亲因着哥哥这牛脾气,来回说项了好多人家,后来一气之下,千里迢迢去求神算,给刘江卜了一卦。

    那瞎子穷白话了一通,当时溪娘听着,频频皱眉。如今看来,竟似应验一般。

    瞎子说这刘江乃是西方奎宿因罪被贬凡间,要经十世苦难方得归位。此间正是第十世,将会有金星贵人相助,得成大业。

    再要仔细问那贵人音容相貌如何,瞎子却不肯说了,只道天机不可泄露,不过若是贵人出现,刘江以前的遭际品性,便会发生逆天的改变。溪娘不信这些,刘母却深信不疑,许了那瞎子很多钱财良帛,那瞎子方给了刘母一个锦囊,说无计可施之时,将锦囊展开,可扭转大局。

    溪娘只道,纵使这顾大人不是刘江的贵人,也是那贵人的朋友。

    刘河吓得手放在半空中,长久未敢言语,只觉自个儿是在做梦。

    “纵是刘捕快现在口服心不服,本官还是要将此事交托给你们。”

    “卑职愚鲁,望大人示下。”

    顾秀儿望了溪娘一眼,她知趣退下,屋外春光正盛,溪娘胳膊上挎着空空的篮子,麻雀四起,发出叽叽喳喳的破碎声音。

    刘驼子走的急,在衙门口摔了个狗吃屎。守门人见状,不上来拉他一把,反而大笑不已。“嘿,你这驼子!这么一跟头栽下去,非得把你那驼背压平喽!”

    刘驼子瞪了他一眼,骂道,“你懂个屁!老子马上就是官身了!”

    守门衙役望着他着急忙慌的背影,不禁啐道,“想官身想疯了!”

    刘驼子没走几步,就又扭头回来了,“对了,那顾大人在哪儿?”

    衙役想了想,“顾大人?哪个……喔……顾大人在刘捕快那儿。”

    话还没说完,刘驼子就跑没影儿了。

    “你二人务须记着,将这缁衣去了,万莫让人知晓,你二人是公门中人。”

    这三人正在议事,就见刘驼子连滚带爬的进来了。他一身是汗,脸都憋红了,“大人,大人……小的知道,知道那凶徒是谁了!?”

    顾秀儿转脸望着他,满面疑惑。刘江面上却隐有戾气,怎么这仵作这回如此不知好歹,明知他与这臭小子有过赌约,他……他就不能晚两天再来禀报!?

    ps:

    这两天作者脑洞症发作,连着两天上传了忘记发布!这是今天的更新内容,希望大家喜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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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介绍:
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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