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谁如蛇蝎(三)
刘江贼心不死,还想将刘驼子拦上一拦,他挑了挑眉毛,“驼子,你可别胡说八道,你好端端在家里赋闲,难不成那凶手上门来告诉你,他是凶手?”
“是是是,”驼子跑的大汗淋漓,脑袋也昏聩了。他说完,立刻想把那话咽下去,“不是……是……不是……”
“到底是还不是?你这驼子怎么话都说不利索?”
见刘江面上颇不耐烦,刘驼子咽了口唾沫,“大人,小的听说那崔九曾经去求娶周氏不得,还闹过好几次。小人觉得,这崔九必是贪图周氏美色不成,恼羞成怒,方杀的人。”
顾秀儿十分好奇刘驼子这消息是从哪儿得来的,便细细询问起来。听刘驼子说起城中有名的是非地碎玉街瓦窑巷,最是个消息灵通的地方。若非他生的丑陋又嗜酒,这么些许年来一丁点财帛也没攒下,不然,刘驼子也不愿住在瓦窑巷中。
可仅仅跟碎玉街隔着一条街的民居,月租也要一吊钱,约莫一两银子多点儿。瓦窑巷中的民居,仅是外头的十分之一,有些格外乱的地段儿,甚或有房主不收钱还贴钱给住户,只为有人帮他们看着宅院。
刘驼子住的地方,便是一个大户人家在外置办的场院,那户人家是外地来的,来之前并不了解本地行情。见着瓦窑巷民居土地的价格比其他地方低上七八成。瓦窑巷又紧邻闹市,地段儿亦是不错。
以为捡了个大便宜,谁知,是吃了个大亏。这院子便烂在了手中,出也出不得,住也住不得。
九斤原先在县城里有个常居的住处,是县里崔氏大户家败之后留下的宅院,九斤虽说是个混得吝的,也不敢轻易在瓦窑巷上吆喝。若是邻里街坊均是恶徒,出一点儿头。就得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驼子将事情始末细细说与顾秀儿。一双三角眼睛卡巴卡巴,就等着顾秀儿开口说,“驼子叔,你立了大功,本官这就给孟大人写公文,让他给你复了官身。”
可是顾秀儿坐在那儿,听着他的消息,神色却几乎变都没有变过。
直把刘驼子说的冒了汗,她才缓缓道,“刘仵作。这只能说明。那崔九贪图周氏美色。有过非分之想。”
“大人,话儿是这么说不错,可是……”
刘驼子只觉自己来的忒匆忙了些,这消息一半算是与案情有关。一半,则是坊间的香艳奇谈罢了。刘驼子搔了搔头皮,“大人,这是小的疏忽了。”
“刘仵作说的倒也有理,自古刑案莫不是三种,一为谋财害命,二为情杀,三为仇杀。周氏家中,值钱的细软物件儿一样不少。她是个寡妇,又是是非极多的人物,这情杀的可能便是极大。”
刘驼子见顾秀儿给他摆了个台阶,不至于让自己一张老脸没地方搁,“是是是。小的心里就这么想来着,不过没有大人说的好。”
刘驼子居处的环境里头,有人因为个妓子就会殴斗争相致死,一听崔九与这周氏的关系,又在命案现场发现他行事鬼祟,他还是不甘心,“大人。这崔九身上搜出了周氏的东西,没准儿案子还是他做的。”
“是他与否,咱们明个儿见分晓。”
刘氏兄弟换了常服,这是按着顾秀儿的指示,与衙门的两名仆从换来的。刘河整了整衣襟,他模样方正俊朗,中等身材,看着和颜悦色,比较好说话。刘江则是一脸杀气,让人不敢近身。
这兄弟二人从伏牛街走到罗贯街,打‘朱雀坊’门前经过,朱十三娘正在铺子里同伙计点算,新进了一批郑国的细丝金雀绢罗,那绸缎花纹细腻,摸上去似美人娇嫩的面颊一般柔软服帖。朱十三娘心里稀罕,略抬了眼,便见着这在人群里极为显眼的刘江。
她是见过这名捕快的,旁边有位衣着华美的夫人,正领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挑选绸缎。这夫人姓叶,闺名眉娘。乃是安乐镇潘大户潘有良的嫡妻。
潘家富庶了几代,经营粮油米面的生意。于青州各地都有分号,号名‘广昌隆’。
因着现任家主潘有良的父亲恋居祖宅,一大家子便住在安乐镇上。潘老太爷爱好宴请宾客,每日门庭若市,来往者众。
叶氏一眼便盯上了朱十三娘手中的那块绢罗,她是个识货的,自然知道这匹绢罗价值千金,恐怕是这‘朱雀坊’的镇店之宝了。这绢罗要数十名上佳的绣娘赶制三个月才可出上一匹,一旦上市,必会被各大绸缎庄哄抢而空。在如今的省城贵族圈里,以能用细丝金雀罗的手绢儿互相攀比。
这么大一匹布,都能做一套衣裳了。叶氏眼前一亮,若是自个儿穿着这细丝金雀罗的衣裳去赴宴,潘家便坐实了青州第一富的名头,什么赵家商行,许家钱庄,都是浮云。
她心里这般想着,便快走几步,一只挂了血沁冰种翡翠雕花桌子的细细手腕,将朱掌柜面前的细丝金雀罗给夺了过来。
朱掌柜一愣,转头见是叶氏。她也是店中的常客,又是大客户,朱掌柜不敢得罪,忍下心中不快,娓娓道,“潘夫人若是喜爱这金丝花样儿的,那匹金丝祥云罗就不错,一样的名贵华美,衬得夫人好气色。至于这匹细丝金雀罗,乃是小店拿来镇店的宝贝……是父亲在时,托由胡商从黑市上淘换来的,十三娘将它放在店里,一来纪念亡父,二来,也显得我‘朱雀坊’不比那些大绸缎庄来的逊色。”
叶氏冷哼一声,金丝祥云罗怎可与细丝金雀罗比?!那是云泥之别,她嘴上带笑,伸手细细抚摸这光滑的绸缎,就好像朱掌柜方才什么也没说过一般,“这细丝金雀罗,方衬得起我,掌柜的开个价吧。”
若是一般人,听了朱掌柜的那番话,便会收了心思。可这叶氏不同,朱十三娘皱眉道,“夫人没听清十三娘的意思吗?这罗,我‘朱雀坊’不卖。”
可是叶氏一点儿要放下绢罗的意思也没有,她转手将绢罗交给身侧的一个丫鬟,扔了一个钱袋子在柜上,那钱袋子鼓鼓囊囊,想是塞满了银票的。
叶氏头也没回,就要往外走,那抱着绢罗的丫鬟赶忙跟上,她这一行,拢了带了四名丫鬟,两个小厮,两名护院,四名轿夫,朱掌柜店中只有她与账房、伙计三人。朱掌柜一急,赶忙跟着追了出去,可是她一个妇道人家,那两名护院在后头拦着,她连话都说不上。
此间行人不多,若是让那叶氏将细丝金雀罗硬是强买了去,她可是再也要不回来了。
危急关头,朱掌柜就瞧见两个熟悉身影。这二人身形相差无几,她之前去过衙门多次,认得这是柳西捕头下面两名得利捕快。朱掌柜不由分说,喊道,“打劫啦!打劫啦!”
刘氏兄弟捕快出身,听见有人闹事打劫,这还得了。赶忙冲上前去,刘河见了朱十三娘,也是认得她的。“捕快大哥,那人抢了我家的宝贝!”
护院见刘江一身常服,以为这是朱掌柜从哪儿请来的帮手。本以为三下五除二便能将人收拾了,没想到,三下五除二让刘江给收拾了。刘江一手一名护院,反剪了二人双手,只听咔嚓一声,是肩上骨头错位的声音,护院吃痛,连连喊道,“好汉饶命啊!”
刘江将两名护院推到一旁,又去与赶上来的两个小厮扭打起来。这两个小厮见自家护院那么快就让人给打趴下了,寻来四名坐着扯皮的轿夫,一众六个便将刘氏兄弟给团团围住。
这六个匹夫哪里是武举人的对手,电光火石之间。朱掌柜吓得瘫倒在地,双手蒙住脸面,指缝间,就见六人应声倒地,一个个在地上哀嚎连连。这一番动作,可是把叶氏吓懵了,只怕那汉子若是双拳招呼到自己头上,非得破相不可。
“不就一匹破布嚒,给你便是了。”
叶氏嘴上强硬,喊那抖如筛糠的丫鬟将绢罗还给朱掌柜,几名家仆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灰溜溜走了。
刘河将朱十三娘扶了起来,“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抢劫,真是……朱掌柜,这是谁家的妇人?”
朱掌柜叹了口气,“安乐潘家的大夫人。”
刘氏兄弟相视一眼,面上均是惊骇神色。朱掌柜见状,还以为他们是担心为自个儿开罪了潘家。那匹绢罗让丫鬟扔在了地上,蒙了灰。
“叶氏历来如此,若是有什么东西她瞧上了却没得到,就算把那东西毁了,也绝不会让人得到。可那潘有良历来花名在外,府里抬了姨娘的就有八个,外头还养了不少,连寡妇都碰,这对夫妻,真没一个是好货。”
朱十三娘又骂了几句,那潘家的轿辇已经看不见影儿了。
……
入夜时分,打更的刚从城南巡到城北。忽然闻见一股子焦糊味道。他的酒也醒了一半,见罗贯街上火光照天,浓烟四起。
“不好啦……着……着火啦!”
第二十六章 谁如蛇蝎(四)
这一场大火,足足从夜半烧到了天明,‘朱雀坊’中几千匹的绸缎库存,都是易燃物品。大火肆虐,烧的灰都不剩。因着是半夜发火,衙门救火部门只有一个打惊的老头儿和两个值夜的。那救火车赶到,差人开始拿着水龙唧筒救火的时候,‘朱雀坊’里外三间库房已经烧成了残垣断壁。
连带着旁边两家米铺也跟着遭了秧。一场大火下去,将到天明的时候,松阳知县孟仲垣亲率一种捕快衙差,亲来救火。朱十三娘也被叫过来了,见着自家店铺烧的最为惨烈,生生就往火舌里铺,幸得让几个街坊大嫂给拦住了,不然非得出人命不可。
然而,朱十三娘虽然没被烧死,次日大火扑灭之后,发现这‘朱雀坊’库房之中,死了个伙计,看那焦黑尸首身上的身量,该是个成年男子。朱十三娘挣扎之后,生生晕厥了过去,经铺子账房先生反映,库房的死人该是留守的那名值夜伙计。
朱十三娘刚醒,就叫嚷着,“是她!是她!”
孟仲垣回头一看,这朱老板尤躺在一名大嫂怀中,刚才让人掐了人中她方才醒了,一醒过来,便死命喊着,“是她!是她!”
“朱老板,你知道这火是谁放的?”
如今不仅有人放火,竟还烧死了人。在大雍,杀人放火乃是极重的罪行,如今已经从纵火案转为了刑事案,孟仲垣双眉紧紧皱着,恨不能接到一起去。这一把大火,将‘朱雀坊’库存的二千多匹绸缎烧的连渣儿都不剩。
因着死了人,那打林县请来的仵作还被请到了火灾现场。这老者一身赭色衣衫,背着个杨木箱子,看着有几分威严之色。与刘驼子那猥琐形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衙差将尸体抬将出来,忽然见人群中冲进来一名年约二八的小娘子,这娘子眉目清秀。尚有几分姿色。然她脚上未踏鞋履,发丝凌乱,看样子是刚醒来便听见这噩耗,鞋子也没穿便急急跑过来的。
“弟弟……弟弟……!”
那小娘子大声叫喊着,就朝那死人扑了过去。她这一扑一扯,死人身上的白布便被掀了下来,天色渐亮,众人看清那死人,已是烧的只剩一把焦黑骨头,皮肉都连在骨头上了。看不出个人样儿来。想来这死者生前未经过太多痛苦。是让浓烟熏死的。
火场里。最可怕的,并不是火,而是烟。
“可怜见的,这苏家就剩这姐弟俩了。如今还去了一个……唉……”
街坊几乎断定,这被浓烟熏死的人,便是店里留守的小伙计,十三岁的苏合。
那少女名叫苏欢,见街坊这么说,更是止不住的涕泣,朱十三娘刚醒转没多久,这苏欢又因大悲,伤了心脉。晕厥了过去。孟仲垣看着这现场乱成了一团,吩咐道,“你们将此处戒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
柳西领命。带着几名捕快将看热闹的父老赶远了。方留了一个较大的空间,给那仵作验尸。
现场草草验过,送到义庄之后,还要再验。仵作翻看了几下,并无异状。待他捏住那死者下颚,发现这死者嘴里并无多少烟灰,竟还含着块玉佩。仵作伸手将这玉佩取了出来,擦去上头的口涎。
“大人,卑职有事禀报。”
仵作手里拿着玉佩,交给孟仲垣,他看了仵作一眼,接过那东西。这玉佩做工甚好,玉质通透生润,即便在火舌中炙烤了这么久,触体遍生凉意。苏家姐弟穷困潦倒,怎么会有这样千金不易的宝贝,他神色微敛,“看来咱们这松阳县,是愈发热闹了。”
他正这样说着,那边远远张望着的人群忽然又喧哗了起来。只见一个细弱苍白的少年浑身是血,他穿着粗布麻衣,可麻衣上头,让荆棘之类带刺的藤条刮得处处血痕,倒是没伤及要害。
“姐!姐!”
那少年见躺在地上的苏欢,也着了急。旁侧等着回话的朱家账房则是当场愣在了那里,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像见着鬼一般,“苏合!你!你不是死了吗!”
据苏合回报,这‘朱雀坊’平日里,是有两个伙计守店的。可另一个伙计马强这几日媳妇儿正要生产,便不敢离了左右。朱掌柜许了马强的假,这几日,便是苏合一人守店。
昨日朱掌柜走后,入了夜,苏合正要关门,街上已经没了人,其余店铺早都关了。苏合把门板一块块往上装,装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忽然让个老头儿叫住了。因着当时天色已晚,他没看仔细那老头儿的模样,只知道大概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儿,穿一身绸布锦袍的,看着像是殷实人家的老翁。
“我可算找着个人了!小兄弟,小老儿那马车在城门外头踩进了泥坑,我老伴儿重病,正等着进城来求医。你能不能去帮把手儿啊。”
苏合不疑有他,锁好了店门,便与那老头儿一起出了城。他从未怀疑,这老头儿怎么不寻那守城的官兵帮忙,非要穿街过巷的来找到他。出了城,便是一个斜斜山坡,四周哪有半点马车的影子。
因着天色已黑,苏合看不清这老者模样,只感觉身上忽然被施了重力,他还来不及反抗,就让人推下了山,翻滚之际,听那老者的声音喊道,“你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命还赠你一世富贵,咱们两清了。”
苏合心里这个恨啊,这不是要自己命嚒。
这城外的山坡并不深,只是下面便是荆棘丛,苏合疼的一边叫一边骂,待到屁股触到个结实物体,才知道,自己是滚到底儿了。苏合拍了拍衣襟,除了一身血口子还有让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面色苍白,其他的倒是半点儿也没折损。他见这夜色太深,从山坡翻回去是不现实的,便走了条远路,这一绕,走了一宿才将将看见西城门。
见着那仵作身前的尸体,苏合一股子冷汗从头冒到了脚。他突然想起那老翁的话,“你救我一命,如今我还你一命还赠你一世富贵,咱们两清了。”这声音反反复复在他脑海里重现,如晨钟暮鼓,久久不去。
虽然他不记得何时救过那老翁,不过自己确实是捡回了一条命。苏合唏嘘不已,赶忙去看自己姐姐,幸得苏欢只是一时刺激太大,晕死过去,并无性命之虞。
黎明时分,棺材仔便早早起来,做好了饭。穿衣趿履,便去了县里,取回顾秀儿托他做的那一双红色绣鞋。城门守卫认得他,便不去搜查,直接挥手让棺材仔进了城。可是其余的百姓,却是拦在了城外,要一一搜查没有可疑,才容通过。
“小兄弟,这是你的鞋。”棺材仔从柜上取过一个锦盒,这铺子做工高档,面料讲究,是富贵人家方使得起的。棺材仔想了想,不禁问道,“老板,怎么今个儿城门查问的这样严?是出了啥事儿?”
鞋铺老板一愣,“喔……昨个儿罗贯街朱雀坊烧起来了,大人说是有人蓄意纵火,这不,正到处缉拿那纵火犯呢。”
蓄意纵火棺材仔心中一凛,“掌柜的,那……火烧死人没有?”
“怎么没死?不过……烧死的还不定是谁呢。”
鞋铺掌柜的将早上开市听来的小道消息,竹筒倒豆子一般讲给了棺材仔,棺材仔瞠目结舌,直觉此事忒离谱了。不过,那仵作验尸之后,怕是义庄里,又要多上一具,还是个烧死的。
他将锦盒抱在怀中,消失在早市的街道上头。
顾秀儿一早来安乐镇‘回春堂’上晨课的时候,从飞廉嘴里,听的了这个消息。县里的‘朱雀坊’是有些名气的,连带着遭殃的是一家米铺,一家酒铺。后两者都是小本生意,比朱十三娘的损失相比,是要小的多了。
城里传出来的话,几经转口,已经变了味儿,到了飞廉这儿,已是那朱十三娘克尽六亲,先是将丈夫克死了,后是亲爹,现在儿子还在太学堂管教,家中库房着火又克死了伙计。
“就算是命硬,那卢俊达死的时候,已经与朱老板和离了,他死了,干人家什么事儿。就算是克父,也不消等三十年啊。至于那克死伙计,就更是无稽之谈。”
陆植半眯着眼睛,给个病人把脉。听飞廉嘴上胡说八道,“飞廉,你去尝尝那新来的黄连。”
飞廉面上一塌,尝黄连!这活儿每回他都是诓骗远志去做的,可是眼下大夫在这儿看着,飞廉只好去尝,没过多会儿,就听药房传来他的嚎叫。
顾秀儿抿着唇,“师傅。我瞧着这事儿不简单。”
“这眼瞅着要入夏了,怎么城里是非这般多呢。”
……
苏欢醒后,见自己弟弟苏合好端端坐在床头,“阿弟,姐姐莫不是随你来了阴曹地府?”
苏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姐姐,我好生生的活着,这儿也不是阴曹地府啊。”
苏欢一愣,伸手去摸苏合的脸,虽然凉了点儿,到底还是热的。
“阿弟,你……你没死?”
苏合将昨夜的奇遇说给苏欢,她也是十分惊奇,“这……你何时救了人家一命?”
苏合神秘一笑,“姐,你睡着的这几个时辰,我想破了头,也不记得自己何时救过人,你听过抱环山麂仙赠书的故事没有?这人我倒是没救过,不过前日里随先生去外县采买,从猎户手上,救了只黄皮子。”
黄皮子,就是黄鼠狼,也称黄鼬。
第二十七章 谁如蛇蝎(五)
因着昨天夜里‘朱雀坊’大火,苏欢原以为相依为命的弟弟让火给烧死了。一张芙蓉粉面吓得惨白,嘴唇也不见血色。如今见弟弟活生生在自己面前,能说能笑,能跑能跳,哪里还去管那是不是成了精的黄皮子来报恩,嘴里直喊着,“阿弟没事儿就好。”
苏欢一只手摸了摸胸口,定了定神,忽然惊道,“阿弟,那死的不是你?又是谁?”
苏合抓了抓后脑勺,不解道,“我也不知道,我昨夜里关门的时候,店中一个人也没有。马强回去陪嫂子了,这库房里何时多出来个人,我还真不知道。”
苏家姐弟的问题正困扰着孟仲垣,然而因为他吩咐了顾秀儿去处理周氏上吊一案,那么这‘朱雀坊’大火一案,就得他自己破了。他自来是个闭门读书的书生,若让他写骈文,立论,不稍片刻,便能成一篇精彩绝艳的文章来,可是若让他破案,真真是难为了他。
在老家江州的时候,虽然嫡母嫡兄从来没正眼瞧过自己,可是孟氏家族好歹以清流自持。宅门里的争斗尚不如坊间来的热闹,孟家久经官场,便是孟府的一个小厮守门,也是晓得,凡事要留有余地,你今日瞧不起而慢待的人儿,没准哪一天,就飞黄腾达,让你望尘莫及。
嫡母嫡兄不过不待见孟仲垣而已,然而他依旧平安长大,每月的月钱也能按时领到,逢年过节,自家在外为官的叔父伯父送来的年礼,他虽然得的不多,倒是也能收到自己那一份儿。那坊间百姓的弯弯绕绕,孟仲垣并不太懂。
“阿星,你说这‘朱雀坊’的火是谁放的?莫不是卢家人?”
卢家人,这一家人好久没出现在阿星眼前,可算清净了几天。不过倒是真有可能,可是他们早不放火。晚不放火,非得要昨天夜里放火,是个什么意思?
“不能是卢家人,”孟仲垣自语道,“这卢家二老贪婪成性,卢俊达殁后,朱家每月给这二老一笔不菲的银子供养他们,放火烧‘朱雀坊’?那便是断了自己财路……”
阿星在外头听见孟仲垣唤他,施礼禀报道,“大人。这刑案之事。小的哪儿懂。不过,您若是尚有疑问,不妨去问问顾家姑娘。”
孟仲垣摆了摆手,“问她?最近咱们松阳府的案子。一桩桩一件件,哪件不是问了她的?她不过一个小毛孩子,这本是本官的权责,再说,她如今正调查那寡妇一案,本官哪有那个脸去叨扰她。”
小毛孩子?阿星笑了笑,自家大人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而已。他下巴刚生出一点儿胡须来,任谁见了,都道这是个毛还没长全的臭小子。
当今圣上治下。虽不如先帝爷,太祖皇帝时期那般文昌武盛的,倒也是百姓富足,民皆安乐。陈堂尤喜破格录用人才。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声音。“大人,卑职刘江有要事禀报。”
“进来。”
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刘氏兄弟登堂入室,二人没穿衙门的缁衣,而是穿了便服。孟仲垣略有不满,语带威严道,“两位捕快,这入职是要穿公服的,你二人穿的这般随意,是怎么个意思?”
刘河急忙道,“回禀大人,这是顾大人让我二人着便服,去调查一桩事情。”
孟仲垣神色微缓,“既是顾大人吩咐,你们照办就是。”
刘河目光闪烁,终是下定了决心,“大人,昨日我兄弟二人行径‘朱雀坊’时,碰到一个强买的人家,那人与朱老板起了争执,这夜里,‘朱雀坊’便着了火,我兄弟二人方才知道,便想着,要通禀大人一声。”
“那买家是何人?”
孟仲垣听此事蹊跷,赶忙问道,这没准儿就是纵火案的线索。那从死人嘴里掏出来的玉佩还放在案上,上面有四个篆体的大字,“小钟山人。”
“禀大人,那人是安乐镇潘有良的嫡妻,叶氏眉娘。”
“好,本官稍后便使人去查查,顾大人吩咐你们的事儿,你们定要做好。”
“卑职领命。”
从孟仲垣书房出来,刘江神色有些恍惚。昨个儿顾大人同这二人说,安乐镇潘家在招护院仆役,让二子乔装了混进潘家,探听一番虚实。
可是在‘朱雀坊’门前,二子与那潘家的家丁殴斗起来,虽是赢了,可这再想乔装改扮去探虚实,那也是不可能的。二人没了主意,“大哥,要不,咱们还是去问问大人……”
“大人,那个大人?”
刘江没注意,他已经潜意识里把顾秀儿划作了大人。
“自然是顾大人啊,你没瞧见方才孟大人的脸色,那真真黑的跟锅底一样。”
刘江仍是嘴硬,“问他?他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知道个屁啊。”
刘河见自家大哥是个说不通情理的,心中也来了恼意,“若是顾大人知道个屁,那咱俩就是屁都不知道!”
“你!”刘江刚欲发作,就见回廊走来个人。他眯起一双豹眼,“棺材仔怎么来衙门了?”
“明日就是三日之期,莫非,顾大人破案了?!”刘河心里有三分期待,三分肯定,三分质疑,一分惊奇。
“我二人没所作为,他能破案?扯淡。”
棺材仔见了刘氏兄弟,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微微笑了一笑,他身上仍是一件浆洗的发白的旧衣,不过比那些满是补丁的衣裳,要好了许多。棺材仔手中捧着个锦盒,亦步亦趋,到有了三分做派。
“棺材仔,你这是?”
这一天阳光甚好,百物干燥。棺材仔迎着太阳朝二人轻声道,“大人破案了。”这几个字,虽然轻,却重重的砸在了刘江心里,半晌,他耳边都回荡着这几个字,久久不能散去。待到刘江反应过来,只听书房门啪一声关上了,棺材仔已是没了人影儿。
“破了?”刘氏兄弟相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眼中瞧见了惊愕之色。
“那咱们干啥去?!”刘河一手指着棺材仔进门的方向,“大哥,我瞧着顾大人是个有本事的,没准儿,跟好了他,咱们不必永远做个捕快。”
这话穿进了刘江耳里,也进了他心里,他竟然隐隐觉得刘河说的是对的。
锦盒中端端正正放了一双红色鸳鸯绣鞋。不过与棺材仔早上从鞋铺新做的那双不同,这双外面儿有些磨损了,显然是穿过的。
“大人,顾大人今早出去了,他昨个儿吩咐我,将这双绣鞋与崔九娘子何氏的换过来,若是潘有良的娘子叶氏能穿得上,这人便是她杀的,若是穿不上,那他明日便要辞官。”
孟仲垣识得眼前这个人是义庄的棺材仔,顾秀儿何时把他收归麾下的?不过想想那小姑娘身边的朋友,有蛇岛狼族的遗留血脉,有个能通天下事的王九斤,如今又多了这么个棺材仔,这还真是……
“等等,你说什么?!辞官!?”
孟仲垣的声音很大,连带着门外立着的刘氏兄弟也听见了,二人面面相觑,莫非这顾大人是破不了案,来辞官的?可是方才棺材仔明明说,大人是破了案的。
“大人莫要动怒,顾大人同您说,若是潘家叶氏能穿得上这鞋,那人便是她杀的。”
“她……她知道她这官是谁许的吗?她辞官,本官也得敢接啊。”
……
朱十三娘守在‘朱雀坊’的废墟前头,枯坐了六个时辰,不动不说话,滴水未进。账房急了,“当家的,您多少吭一声啊,别吓唬小的啊。”
朱十三娘面如死灰,账房叹了口气,“唉,这是哪儿造的孽啊。”
这账房是‘朱雀坊’的老人儿,自朱老掌柜白手起家以来,他就在这绸缎庄里,从学徒做到了账房先生。对这铺子亦是很有感情,又是瞧着朱十三娘长大的,最近这当家的怎么这么多糟心事儿?想到小少爷还在太学堂里管教,账房先生不禁泪流满面。
因着这罗贯街‘朱雀坊’一带让大火给烧成了灰,许多行人便绕过这地方走。本来门庭若市的闹市地段,此刻就像个孤零零的坟场。
眼睛让泪水给糊了,账房先生瞧着不远处,来了个人。
这人翠羽黄衫,头上梳了双丫髻,生的明眸皓齿,娇憨可爱。小姑娘骑了头驴子,手中握着一柄钓竿,钓竿那头儿,垂着的不是鱼饵,而是根萝卜。
驴子见了萝卜在面前,走的便快了许多,可那萝卜在钓线上来回晃荡,驴子拼死也吃不到,打了个响鼻。“恩昂……恩昂。”
那少女骑着驴,停在了‘朱雀坊’门前,声如明珠坠地,清脆好听,“朱掌柜。”
她目光澄澈,好似全然不见朱十三娘背后的废墟一样。
“朱掌柜。”
她连叫了两声,朱十三娘的瞳孔微收,有了意识。
“朱掌柜想是知道,谁人烧了你的铺子。”
十三娘唇齿微合,账房一惊,没想到这小姑娘三言两语,便能治好自家掌柜的不成?
“她心如蛇蝎,我们便要如虎豹豺狼,看谁拼杀的过。尚未分出胜负,你现下就要丢盔弃甲,自认倒霉吗?”
第二十八章 玉碎瓦全(一)
顾秀儿一番话,让朱十三娘的神智清醒过来。她拿衣袖掩住了脸,嘤嘤哭泣起来。老账房见着心酸,也跟着哭号了一通。待这主仆二人收归平静,十三娘方小心道,“姑娘可是有办法?”
“姑娘若是能除了那贱人,日后,咱‘朱雀坊’东山再起之时,但听姑娘驱策。”
‘朱雀坊’被大火烧的一干二净,堆积的货品半点不剩,别说东山再起,散尽家财能够与那些订货的赔款相抵,就是不错了。朱十三娘这个保证,是空口无凭,她也不定有朱老掌柜那个经营能力,能让他们‘朱雀坊’重新站起来。
“掌柜的只消好生安排赔款重修事宜,等上几日,便可真相大白。”
“好。多谢姑娘。”
十三娘面色缓和下来,重又恢复了她往日利落干练的模样,催着手下去准备土木泥石,将铺子料理之后,再重新修葺。幸得店里的账簿都是由账房先生锁在自己家中,那上头的绸缎订单,有一部分可以托由其他绸缎庄临时接济过来,这样算算,损失倒是小了很多。
需得翻三倍赔偿的,是几匹特别名贵的绸缎。临时抽调不得,就这一笔,耗费了朱家近七万两银子。幸得朱老掌柜经营有方,这些年攒下不少家底,若是寻常的小绸缎庄,光这七万两银子,就拿不出来。
孟仲垣特许太学堂准了卢方几日假,卢方自太学堂出来,戾气竟然收了不少。他也晓得自家铺子遭了火灾,如今看到母亲虽然形容憔悴,倒是并无大碍,不由宽了些心。
这‘朱雀坊’的铺子,是朱老掌柜毕生心血。求精而不求多,往来的都是几十年交情的老顾客,知道朱家有难,撇除那些雪上加霜的不说。大部分都没有为难这母子二人。
朱十三娘负责货物的损失清点和赔偿。卢方则跟着管家雇了些长工泥匠,要尽快将铺子修葺好,以重新营业。
这天夜里,卢方一身泥灰,见母亲仍旧在灯下点算,不由鼻子一酸。
“母亲。”
朱十三娘手上算盘未停,对这个儿子,她历来是溺爱的很,如今,竟似吃了秤砣一般铁了心。“方儿。先生许你五日假期。过了五日。你当快些回去受教,莫要延误了功课。”
“是,母亲。”
卢方欲言又止,“母亲可知。这纵火犯人是谁?”
手上珠算啪一下停了,十三娘就着晦明的灯火,看着卢方,“旁的你莫要寻思了,好生考学,待到今年秋闱,要有个成绩才好。”
卢方见朱十三娘铁了心要将这事情的真相瞒着他,只好顺着她的话,说道。“太学堂中,虽说都是犯了错的少年子弟,但是先生严厉,每日除了督促课业,还要做些劳动。母亲你看。儿子从未做过粗活儿,如今一双手上,也生了茧子。”
朱十三娘只嗯了声,“你先休息吧,娘还要算算。”
卢方又看了自己母亲半晌,只觉得这把火,不知将她娘身上的什么给烧去了,她竟然对自己,有些不闻不问。见母亲没话要说,卢方垂着头,走到了外间,要往自己房中去。
“方儿,库房里存了些芙蓉花油,你若是吃痛,便拿来抹抹。”
母亲终究是关心自己的,卢方有些感动。就着月色,往自己的小院儿走去。
朱十三娘停下手中珠算,不知自己此番作为是对还是不对。
这一番计算下来,自家蒙损了二十七万两,除了父亲留下的基业,手中余钱尚有几万两,若是与合作的钱庄借些银两疏通,想来不用卖房卖地,还是能还上的。
若不是这几日正逢库房进货,那些珍贵的绸缎尚来不及移库,也不至于损失的这样厉害。
“叶眉娘,此番就算不为玉碎,我这破瓦也定要给你撞出个窟窿来。”
朱十三娘愤愤道,房中烛火暗了下去。许是她疲惫不堪,方熄灯睡了。
刘江坐在自家小院儿里头,等着明日天明。他一宿没睡,刘河拿了盅小酒过来,“哥,你也莫要上火了,这人各有命。”
他们都以为,那顾大人破案的同时,跟孟大人说了自己二人懈怠上官,只怕连捕快也做不得了。自考上武举人后,刘江一直眼高于顶。在省城巡检任职不过七天,便因为私事开罪了上官,生生让人给赶回了老家松阳。
到了松阳,因着司徒治任上,徐焕还是捕头的缘故。他这武举人,也不能直接摘了现任捕头的帽子。可是左等右等,便是县里的军营埔也招满了人,愣是没人提拔他。
父母双亲见这孩子长期在家赋闲,方拉下老脸,去求了些旧交,给他在县衙谋了个闲差。只求他出息一些,莫要再让二老忧心。
这闲差一做,就做了七年。自十七岁拔得武举头筹,已经七年了。
壮志未酬,便是个石头脑袋,也开了些窍。
……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昨个儿夜里下起了雨,。顾玉儿准备了好些艾草,打算做些青团给几个小的解馋。想到顾平、顾安兄弟尚在青州营训练,不知吃不吃得饱,穿不穿的暖。到了清明,自然要给母亲扫墓去,如今使了些银子将墓地修葺过,看着比过去那草草入殓的是要齐整多了。
顾秀儿洗漱过后,也来帮了把手。这一大家子,数顾玉儿起的最早,她要负责大伙儿的膳食,还要兼顾照顾灵儿的责任,虽说手上余钱多了些,可是顾玉儿舍不得花,纳鞋垫儿,缝缝补补,还想着贴补家用。
自家后山的几亩薄田,今春已是托由佃户耕种。那几亩田地,本也是族中最差的,产量不及河下肥田的五成。
顾玉儿醒了,顾灵儿便跟着她醒。她想去找二姐姐玩儿,却让顾玉儿喊住了,“二姐姐这几日操劳的很,让她多睡睡。”
灵儿早慧,眨了眨眼睛,穿上春衫之后便去西屋寻金宝玩儿。
顾秀儿嗅觉灵敏,闻见灶间的艾草香气,便醒转过来。“大姐,你做了青团?”
这东西她是爱吃的,清香爽口。
“我吵着你了?怎么不多睡会儿?”顾玉儿面上满是担忧之色,“你再去睡会儿,做好了叫你。”
顾秀儿伸了个懒腰,套上鞋子,清晨的院子湿漉漉的,有股乡下特有的青草香气,因为小院儿里有了牲畜棚,还有些臭臭的。
“请问家里可有人在?”
门外传来了喊声,顾秀儿正弯身打水,听见这说话声,便提着裙裾前去开门。
门方一打开,就瞧见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光裸着上身,背上背着七根荆条。顾秀儿愣了愣,这刘江捕快搞得是哪一出?负荆请罪?
刘江抬眼望去,面前是个眼生的小姑娘。生的白皙无暇,明眸善睐,正哭笑不得的望着他,他觉得这小姑娘与那顾大人生的极像,“姑娘是顾大人的妹子吧。”
“啊?”顾秀儿顿了顿,“……不是……先生寻错门户了。”
原来,刘江昨天压根儿没睡着,三更过了,他便去寻孟仲垣,孟仲垣正在睡梦之中,听刘捕快问说那顾大人住在何处,孟仲垣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说道,“顾大人?安乐镇顾村,村头大榆树下第一户人家。”
说完,他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可那刘捕快已经是快马一匹,上了官道。
“姑娘莫要为难在下,姑娘同顾大人有七分相似,定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这刘江是个认死理儿的,今天若是不把人叫出来,他便堵在这儿不走了。
“你这汉子,我说了不是便不是,我家里除了两个哥哥在军中任职,其余皆是白丁,哪儿来的顾大人?你莫要取笑我们?你难道是讽刺我那死去的爹爹吗?”
“姑娘……”
刘江还欲说些什么,忽然瞥见那房舍内走出来几名少年。为首的生的极胖,似乎好不容易才从那门框中挤出来的,第二个走出来的,刘江定睛一看,“大人!”
他喊得是顾喜,将顾喜吓得一愣。这汉子生的虎背熊腰,裸着上身,因为一早赶路,浑身湿嗒嗒的泛红,背上背了七根荆条。
“你……”
顾喜看着顾秀儿,顿觉不好。他也是聪慧的,不过人老实了些罢了。
“你这是做什么?”
刘江将顾喜认作了顾大人,那便将错就错。“大人,卑职知罪,卑职不该顶撞大人,让大人为难。卑职任凭大人责罚。”
顾喜不知道这人是怎么得罪了顾秀儿,只觉得他这样当众认错,让别人也很是为难。“你先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你跪得天地君亲师,跪我算是什么本事?”
“大人言下之意,是不怪小的了?”
顾喜咳嗽了声,他并不知道秀儿心里的想法,“你先起来,怪不怪还两说呢。”
“大人若是不原谅卑职,卑职便在此处一直跪着。”
顾秀儿和刘江僵持在门外,她是个女儿家,怎么也不好跟个裸着上身的男人在外头这样相对。
“你这人,好不害臊。明明是自己无礼在先,此番又威胁别人原谅你,这世上哪有你这样蛮横专断的人?”
刘江面皮薄,让这小姑娘这样一说,脸上已是红的如煮熟的虾子一般。
第二十九章 玉碎瓦全(二)
刘江虽然面上红透了,可是他此番是为自己兄弟二人来求情的。脸皮已经丢了,若是事情不成,那真是死的心都有了。刘江心一横,“姑娘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嘿,你这汉子怎么不分好赖话儿呢。”说话的是九斤,他头回见到比自个儿还要横的,“你来请罪,还要问问人家接不接受吧,这样硬是逼着人家原谅你的罪过,那是不是你杀了人,到人家家门口跪上几天,人家鞭笞你几下,这杀人的罪过便可以抵消了?”
虽然是这个理儿,可是刘江犯的,也不是那杀人的罪过。九斤偷换了概念,说的这刘江是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他本是脸面极酸的人,若是往日,早就拂袖离去,更别说他如今还跪在地上,朝着个丁点儿大的娃娃叩首谢罪。刘家的脸都让他给丢尽了。若是让祖父瞧见,非得气的把他双腿打断不可。
“你先起来。”顾喜说道,“什么事情,起来再说。”
九斤见这壮汉仍旧没有起来的意思,快步走上前去,硬是将他搀了起来。暗中较量着,刘江心中惊讶不已,这孩子虽然年幼,然内功深厚,他是生生让人家给从地上拔起来的。心中对那顾大人更是忌惮,“你这人,便是跪在门前,将膝盖也跪烂了,恐怕心中也是半分悔意都没有,不过担心我哥哥朝上官说你的坏话,误了你的前程罢了。”
顾喜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只得任由秀儿说话,他在旁边哼哼哈哈的算是认可。刘江这才把目光移向这小姑娘身上,她一身翠绿春衫绣了点点蓝色碎茉莉花,头上扎了根点金梅花银簪,耳上两个小小的金丁香,虽是打扮的普通,甚还不如自家溪娘穿的体面,可是这小姑娘眉宇之间独有一种慧黠之气。将他平生见过的姑娘都比了下去。并非倾国倾城的貌,嘴上也不饶人,却总让人生亲近之心。
“卑职确实是担心大人对我兄弟二人不满……然而,卑职更想跟大人说,卑职历来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也因着这个缘故,得罪了同僚上司,卑职当初蓄意刁难大人,是瞧着大人小小年纪竟然高过卑职不知多少级,便生了懈怠之心。如今。卑职瞧着。大人是个聪明绝顶。又有本事的,卑职想携二弟刘河同来投奔大人,以效犬马之力。”
他声音不卑不亢,虽是跪在地上。仍是一身傲骨。顾秀儿心知,这世上有一些人,虽然有本事,却是极难与人共事的。他们的本事,要么随着岁月蹉跎掉了,要么,就因着自己的际遇不佳,从此荒废。
“既是如此,你更不该与人为难。”顾秀儿想了想。知道若不将刘江给赶出去,待他登堂入室了,非得瞧出顾喜的破绽不可。平时自己去县衙门都是乔装改扮过的,虽然与顾喜能有九分相似,但二人气度不同。想要被认出来,还是容易的。
“姑娘可有高见?”
“你来求别人原谅,自然要听从人家的吩咐。哥哥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这才有个请罪的样子,而不是堵在我家门口,让我们为难。”
刘江略一偏头,拱手道,“那卑职告辞。”
顾喜松了口气,他刚才并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顾大人,那刘江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去吧。不过想起自家小妹每日要与这些男人往来,不由有些担忧,到底是个女儿家家的,这,恐怕不好。
“阿秀……我瞧着,你还是少去县衙好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多有不便。”若是有人认出顾秀儿,她这名声,可就毁了。不但每日与些衙差厮混同食,还经常出入命案现场,义庄之流的地带,谁家愿意娶这样的姑娘。
顾秀儿并未接话,只是收拾好了东西,要去陆师傅那里学习,她每日早出晚归,到了家中,就算大伙儿都睡下了,她还要在灯下苦读两三个时辰,到夜半中天了,方见她熄灯休息。如是半月,连陆大夫都夸赞自己这个徒弟,是个聪慧有加又勤勉刻苦的。
顾秀儿这番行为也激励了顾乐,秀儿读医经的时候,他便在灯下读,这是本大雍文人,入学启蒙的读本,虽是启蒙的,可是那书中的道理,都是大道至简,便是一生奉行,也是好的。
姐弟两个如此刻苦,别人都看在眼里,所以这一大家子,算上九斤燕痕,都跟着有样学样起来。顾玉儿每日做的针线更多了,九斤燕痕则天天相伴着练功,如今已有运斤成风的力气。
“哥哥,若是这样,以后需得‘顾大人’出面的时候,你便替我出面可好?你瞧,那刘捕快都认不出你来。”
这二人出生仅差了半刻钟,生的极像。而且因为年纪尚幼,顾喜的发育还未完全,并无什么男儿特征,两人并立,若不细看,还以为都是清秀可人的小姑娘。顾喜想了想,这样倒是妥当,他横竖是个小子,自然比妹妹方便,便顺口答应下来。
“也好,你只消把需要我做的事情记录下来,我替你出面。”
顾秀儿当即起了笔,给顾喜交代了一番,从顾玉儿蒸糕点的笼屉里头抓出两个青团,匆忙塞进了布口袋,便紧赶慢赶着去镇上就学。
有了顾喜替他去县衙奔波,自是最好的。顾秀儿如今只想着安心将医术学好,至于这个典农官,还要两个多月才需上任。
陆师傅的课程安排的很是杂乱,往往是他想到什么便教些什么给秀儿,至于识百草,则干脆扔了本给她,上面有千万种本草药材的基本特征,还有小图在旁侧,是莎草纸制成的。她这样苦读,记下的本草还不到十之一二。
顾秀儿前世是学农学的,因为那个现代文明高度发展的时代,她又处在一个泱泱大国,农学出来的就业前景不好,便干脆顺应父母的意思,打算一口气读到博士,然后留校任教,生儿育女,终此一生。可谁料,那乡间的一次车祸,便将她这一缕孤魂扔在了这个世界中。
顾秀儿并不多么决定聪明,不过是比个真正九岁的小孩子多了些人生阅历罢了。人生在世,许多道理无论朝代更替,时代变迁,都是通用的。而那些前人积累的社会经验,她也比这些当局的人要清明一些。
顾秀儿毕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前世今生,都需要自己的努力,才能取得一点点的进步。
陆植在药房炼丹,自从拜师之后,顾秀儿才知道,这小小的回春堂里,药厅里头,还有个暗室。那是陆植炼丹的地方,当然不是什么太上老君的仙丹,不过是些常用的药材调配而成的,多是起强身健体的功效,还治疗一些隐疾。
比如那日,有个衣冠楚楚的青年公子来了,他看着满面红光,油头粉面的,并无病兆。然而这公子憋红了脸与陆植附耳两句,陆植又神秘兮兮支走了飞廉秀儿,顾秀儿瞧见他给了那公子一瓶药丸。便总想着打听这是什么稀罕东西,师傅竟然碰都不让自己碰,惹急了陆植,他方怒道,“这是男子壮阳补肾的东西,你个姑娘家家的,打听这个做什么。”
后来再有这样的客人,顾秀儿便再也不问了。
“师傅,你又在练那丹药了?”
陆植冷哼一声,使劲往炉鼎里头加了些松枝,烤的松枝噼啪作响,使劲冒油。
“这龙髓丹不过是本门的一个偏方,若说本门镇派的利器,可是传闻中的九转回春丹和金花驻颜丸,可惜,为师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见过这两样宝物。”
顾秀儿一听说宝物,就起了意。赶忙打听,方知道这是本派创教祖师江尚的两件法宝,在祖师那个年代,这九转回春丹中的婆娑花与金花驻颜丸里的蛟龙血还是能得到的。不过因为时代变迁,如今天下,哪里去寻蛟龙和婆娑花,因此便失传了。
而回春堂与落花宗两派,因为落花宗尤有一颗祖师传下来的九转回春丸,所以规模比回春堂要大一些。
顾秀儿从陆植嘴里,听闻那落花宗只是比回春堂的规模大一点点,可这回春堂,里外不过两个药童,和他师傅一个坐堂大夫,她那时候想,落花宗许是就是个大一些的药堂,充其量也就是郑国的大药行。可谁知,后来她在落花宗总部香山脚下往上看的时候,只见云雾飘渺,奇峰百座,弟子三千,哪里是大一点点。
“其实,当初祖师临危之际,你师公在的时候,本门尚有一颗金花驻颜丸,可惜可惜,师傅他老人家当初为了救人一命,草草将那宝物用了。谁知,救的是个中山狼不说,还牵累本门遭到灭顶之灾,师傅当年逃到青州,便收了为师做徒弟,可惜为师与师傅学习不过三年,他老人家便旧疾复发撒手去了。这祖师江尚的驻颜妙法,在为师手中,不过学到三成而已。至于你能学到多少,那还要看你的本事了。”
顾秀儿受教,听得认真仔细。
外间传来飞廉的呼喝声,“棺材仔,你师傅那是肺痨,你便是开了这药回去,也是治不好的。”
棺材仔正与飞廉拉扯,忽然瞧见里间进来两人,为首的是陆大夫,后头跟着那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姑娘。棺材仔瞧着这小姑娘的容貌,忽然与另一张脸对上号了,他没有半分错认,惊愕道,“顾……顾……”
第三十章 玉碎瓦全(三)
顾秀儿神色微变,怎么她的相貌刘捕快都认不出来,却让棺材仔给认了出来,这,这可不好办了。
棺材仔瞧见左右还有三五病人,心下筹谋一番,改了口,“顾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其实棺材仔心里想问的是,顾大人,你怎么是个女孩儿家?棺材仔硬生生将这话憋了下去,只装作熟识的模样,“顾姑娘,我来给师傅抓药的。”
顾秀儿与陆植相视一眼,陆植面上也是惊奇神色,他那易容之术虽然比不得落花宗那个老妖怪,但是,怎么竟然瞒不过棺材仔这么个小少年?真是,老脸都丢尽了,若是让落花宗那老妖怪知晓,非得笑破肚皮不可。
“棺材仔,你随老夫到后院儿来。”
棺材仔愣了愣,放下手中与飞廉争执的药包,跟着陆植进了后院儿。顾秀儿见左右无人,也跟着去了。棺材仔偷偷觑着顾秀儿,只道这小姑娘不知装的什么心思,谁借了她的胆子,竟然敢冒充朝廷命官,那可是杀头的罪过,不过念在这姑娘心善,他咬了咬牙,断言道,“顾家姑娘,我不会把你这事儿说出去的。”
顾秀儿见他一副下定了决心的模样,不禁带了些许动容,“棺材仔,你是怎么将我认出来的?”
棺材仔没想到她一开口,不是辩驳,不是解释,而是问自个儿是怎么认出她的,棺材仔搔了搔后脑勺,望着顾秀儿白净的面颊神色微赧,一旁的陆植也是急了,“你快说,你怎么将她认出来的?”
“我在义庄生活了十数年,自四岁起,师傅便将给死人化妆整容的活计交付给了我。这人生在世,有许多脸面,譬如有妇人喜爱涂脂抹粉,若是涂抹的重了。便是再丑陋的面容,也可掩盖的住。又有奇人通晓那易容之术,以一特殊凝胶材料制成面具,覆在脸上,这无论是化妆之技,还是易容之术,不过都是将一张本不属于本家的脸硬是扣在面上。大夫不知,这人生面向如何,从他的骨骼关节便可观一二,我虽然尚未达到观骨知相的本事。但是从寻常人的骨骼轮廓便可推知。其相貌如何。姑娘初易容时,与本身相貌差别不大,是故我才能认的出来。若是姑娘化作老妪钓叟,我没瞧见过你本来的容貌。那也是认不出的。”
棺材仔顿了顿,又补充道,“姑娘先前易容之时,是化作与你年纪相当的少年,小的方才没认出来。若是姑娘以稚龄化作老妇,那我敢担保,必是瞒不过我这双眼睛。”
陆植在一旁,听了棺材仔一席话,捻须道。“好好好!”他哈哈大笑起来,“好个观骨之术!”
易容驻颜妙法,分为两支。一支就是流于郑国的落花宗,另一只便是这回春堂。这两派数百年来,暗中争斗。近几年,回春堂因为丢了祖师的金花驻颜丸,方渐渐见了颓势。陆植一听这棺材仔一语道破那易容本相,可借由观骨破解,不禁心头大悦,总是胜过那老妖怪一成了。
“你当真是观察入微,我没有看错人。”
棺材仔猛的抬头,这姑娘被自己识破,不禁没有动怒,也没有辩解,反是很高兴的模样,是个什么道理?
见四下无人,顾秀儿坦诚道,“棺材仔,本官可不是冒充朝廷命官,我这九品典农一职,是因为向圣上觐言除吏治贪腐,圣上于御花园美人岭上亲口许诺我的。”
自从跟了这顾大人做事,棺材仔对他的话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他这么说,棺材仔很是相信。他眼珠子一转,立刻改了口,“大人,是不是圣上觉着您是女儿家,在官场多有不便,担心生出嫌隙,方让您易容改装的?”
顾秀儿点点头。棺材仔放了心,幸得刚才自己有眼力见儿,若是当众拆穿了顾秀儿女扮男装的事儿,那岂不是……他缩了缩脖子,幸好幸好,自己项上这颗脑袋,说不出多聪明绝顶,也不至于忒傻。
“大人……那结果今日便可出来了。”
结果?若是那叶氏那般好对付,周氏怎么会上了她的套儿。顾秀儿交付给孟仲垣的办法,不过是个激将之法。
果不其然,县衙第一次派去的衙差回来复命,说那潘家的夫人试过鞋子,并不合脚。孟仲垣左思右想,这顾秀儿若是没有把握,绝不会无缘无故耍弄他寻开心,如此看来,必是这衙差一行,出了什么差错。果然,他详细问起细节,才知,衙差门到了潘府,那大夫人说,自己换鞋是可以,但是她一个深闺妇人,怎么能随意让男人看他换鞋,就支了屏风在后头,待那穿着鞋的脚一伸出来,衙役们面面相觑,这鞋子大了可不是一点点。
第二次,孟仲垣想了想,决定亲自去瞧瞧。他一个县令,让人家个妇道人家当众换鞋,说来是有些不妥。
可是为了破案,什么不妥他也得忍受下去。
一众车马浩浩荡荡,就要去潘家拿人。尚未进府,就让潘家老太爷亲自迎了出来,一听说是寻自己儿媳,这老太爷的脸色似打翻了五味瓶子,支支吾吾道,“老夫那儿媳……她……她”
孟仲垣恐生有变,暗示柳西制住老太爷,直接闯了进去。谁料,跟着衙差来到那里间,只见叶氏攒着眉头,正躬身打骂一个丫鬟。她足上捆了一圈白色纱布,仍可见血液汨汨流出,好不瘆人,叶氏瞧见孟仲垣,脸上带了三分笑,却衬得她一双娇美容颜,古怪不已。
“夫人这是做什么?”
那丫鬟已经皮开肉绽,被打的浑浑噩噩,只伏在地上,连连求饶,“夫人饶了莲香,夫人饶了莲香……”
孟仲垣心下不忍,“潘夫人不必如此。”
叶氏嘴边绽开一个残忍笑意,“大人来的不巧,这丫头给妾身洗脚的时候,拿了滚烫的铜盆来,烫的我一双脚肿大起泡,如今那些血泡让大夫给挑了,妾身一双脚恐怕落了残疾,不能起身迎送大人。请大人恕罪……”
孟仲垣神色一黯,瞧了柳西一眼,二人心中都道,早不受伤,晚不受伤,偏偏我们第二次来的时候,你受了伤,你说你与这案子没有关系,那可没人会信,可是她足上有伤,便不好试穿鞋子。这无凭无据,便将人锁了回去,实在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孟仲垣无法,低头与阿星附耳两句,小厮便转头出去了。孟仲垣回身,笑道,“早闻潘翁热情好客,府上的岭州牡丹是本地绝色,如今春暖花开,本官特地携了手下人来此赏花,又闻说潘家叶氏乃是种花好手,本官本想着寻夫人问问这牡丹种花之术,可惜夫人伤了腿脚。”
他一副惋惜神色,若是叶氏不知道他心中的小九九,非得以为这少年县令,今天只是来潘府赏花未遂的。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相请不如偶遇,大人既然到了,便由老夫领着大人四处瞧瞧,府上最近新植了一株绣球牡丹,花瓣紧凑似球,小儿给它起名赤龙金鳞。”
“喔?那本官倒要开开眼界,潘翁,请……”
孟仲垣脚下跟着潘老天爷瞎转悠,停在一处别院前头。这青州之地,富户很多,然而像潘家这样有财有势的却不多,赵家的别院虽大,但赵举人有功名而无官身,那府上的一应用具,便不可逾矩。无论如何豪奢,这底蕴还是差了一层。
潘家不同,潘家不但有‘广昌隆’这百年粮号,潘老太爷名叫潘恭行,他上头有三个哥哥,潘恭谨,潘恭言,潘恭慎。
除了这三哥潘恭慎英年早逝,其余两位,都在京中担任要职。所以,潘家在松阳府,几乎是横着走的。
这别院修葺在一众牡丹花从里头,别院前头,有一小小的八角凉亭,虽然没人,一个石桌在中间,周遭围了四个石凳。又支了架古琴在旁侧,古琴前头,还摆了果盘糕点,金丝蜜枣,山药枇杷,灯笼金桔,盐津葡萄四样,很是讲究。
孟仲垣抬头一看,是块金漆朱笔的匾额,上书‘赏芳阁’四字,落款,“小钟山人”。
孟仲垣心中一凛,面色却不变,只装作不解问询道,“潘翁,这匾额题字笔力雄浑苍劲,孟某不才,敢问这‘小钟山人’是何方神圣?”
潘恭行捻须笑道,“大人十三岁中举,已是咱大雍奇闻。犬子有良不才,三十多了还没个功名傍身,倒也喜爱读书弄乐,‘小钟山人’,便是犬子的号。”
“不知潘公子现在何处?孟某也想结交一番。”
潘老太爷面露难色,解释道,“犬子进省城巡查店面,需得月底才能回来。若是他回来了,老夫必然嘱咐他略备薄礼,到府上去拜见大人。”
孟仲垣正低头寻思这潘有良与那死尸嘴里的玉印不谋而合,忽然见阿星跑了过来。“潘翁,本官对这牡丹一窍不通,虽然有些鲁莽,不过还是想请府上大夫人,为本官讲解一番这种植妙术,也好叫我开开眼界。”
第三十一章 玉碎瓦全(四)
潘老太爷面露难色,这自家大媳妇那脚,也不知是如何伤的,他心里担心唐突了贵客,又觉得这事情蹊跷的很。并不是真正关心自己儿媳,若为了潘家的利益权衡,那小小的叶氏,就算死了,抬也得抬过来。潘老太爷眉头稍稍舒展,吩咐道,“来人,将大夫人请来。”
孟仲垣眯着眼睛,又道,“潘翁,本官有一同僚,亦是惜花爱花之人,他本是去县衙寻我下棋,听仆从们说我来了潘府,便驾了马车过来,不知潘翁能否行个方便,让我那同僚一同游园。”
“大人言重了,不过老夫斗胆问一声,您这位同僚,是本县哪位大人啊?”
“他姓顾,名秀,字子禾。乃是今岁圣上钦点的九品典农,圣上对他青睐有加,更甚于本官。”
圣上钦点?潘家于朝中很有耳目,亦是听说了今朝孟仲垣上京,自己没得任何封赏,他身畔一九龄小童却得了圣上青眼,钦赐九品典农。原来,这要来的就是那位小大人?潘老太爷老谋深算的眼睛含着笑,“原是这位贵客,快快请进来。”
二人在凉亭中品茗,潘家自诩商户中的清贵,一应用具,都是效法潘老太爷两位在京述职的兄长而来,那嘉则殿典仪的行事,很是讲究。
这古琴蒙了灰,孟仲垣不着痕迹的伸手蹭了蹭琴上的灰,两只手指,霎时就给染得污浊了,“这琴是好琴,不过潘翁,如此好琴,终日放在此处餐风露宿,未免有些暴遣天物吧。”
“此物乃是小犬重金求得,唤作大圣春雷。乃是报国寺空闻大师的爱物,空闻大师圆寂之后,此物几经转手,落到个郑国商贩手中。小犬在那商贩住户附近租了间房舍。每日到人家府上去求取此琴,如此三年,终是撼动了人家,方得了此琴。”
“喔?令郎既是爱琴之人,又怎会任由这琴放在外边,雨打风吹,蒙尘藏垢呢?”
“许是小犬出外巡查,下人忘记把琴收起来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潘恭行为商数十年,然而他家中‘广昌隆’乃是皇商。有朝廷庇护。他自个儿真正在外游历的时光并不多。远不如赵厚生那样有见识。这一番谈话。倒显得乏味了。因为这潘老太爷,三句话不离他的兄长,他的儿子,再不济。还要聊聊他那位嫁到安乐侯府做继室的侄女。听得孟仲垣眼皮子打架,只盯着这大圣春雷古琴,觉得它甚是古怪。
若是‘朱雀坊’中,那烧成焦炭的死尸真是这潘有良,还不知潘老太爷能不能接受。思及此,孟仲垣开口道,“潘翁可晓得,前日里,镇上‘朱雀坊’着了火。”
“朱老掌柜与老夫乃是旧交。听此噩耗,老夫也深感惋惜。”
“不光是着了火,里头还死了个人。”
潘老太爷叹了口气,“人世无常,可惜可惜。”
孟仲垣还欲往下说。却见仆从领着个少年过来了,这潘府的牡丹园,如今姹紫嫣红,百花争艳,美不胜收。那少年一身青色布衣,头上用一块四方巾束起,皮肤雪白,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深不见底。他唇色红润,进退有据,独立百花从中,片叶不沾身,好似一株盈盈芍药,牡丹从中,独有风华。连阅人无数的潘恭行都心下惊叹,原来这久负盛名的顾大人,竟还是这样一个美少年。
“潘翁,孟兄。”
孟仲垣点头示意,将顾秀儿请了坐下。他微微施礼,坦荡落座。
“潘翁,早闻府上牡丹盛开之时,便如九天之上,西王母的瑶池花海,如今一见,更胜天宫。”
潘老太爷含笑不语,很是满意这个有眼力见儿的后生。再者说,他生的美丽,看着亲切,这些优势,是孟仲垣所没有的。
不多时,叶氏也尤家丁抬着,坐了软轿,款款而来。
“媳妇见过爹爹,孟大人……”她目光移向顾秀儿,是不知道这小子是何方神圣的,“这位……”
“这是圣上钦赐的典农顾大人……”
叶氏微一沉吟,眼中俱是精明神色,“妾身见过顾大人。”
“夫人有礼了。”顾秀儿眼睛并未看向叶氏,而是与孟仲垣一样,将目光投到了那一把蒙尘古琴上头。
叶氏一双雪白小手在桌下紧紧握起,自己这一番苦肉计,孟仲垣可是再也为难她不得。
“夫人。”顾秀儿这一声轻唤,拉回了叶氏的思绪,“夫人这帕子精致的很,这绣艺,真真是精湛绝伦。”
她目光向下看去,惊呼道,“夫人……您怎么未着履?”
潘老太爷面上不悦一闪即逝,“我这儿媳,今晨洗脚的时候,让粗使丫鬟烫伤了脚,大夫刚施针用药,如今那一双脚,还肿着呢。”
“喔?原是这样。”
他状似不经意开口道,“方才本官来的时候,正经过县里的穿云轩,想要为家姐挑选一双面料上乘软和舒适的鞋子。可是那穿云轩中,并无伙计待客,隔得老远,还能听见掌柜的在里头骂那小伙计。”
“大白天的,不待客,反而关起门来骂伙计,是个什么道理?”
“孟兄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因着着急赶路,本官硬是敲开了穿云轩的大门,那掌柜的方收敛了嚣张气焰,让伙计开始待客。本官见那小伙计眼圈儿红红,甚是委屈的模样,便随口问道,你家掌柜的因何骂你啊?”
顾秀儿手中端着香茗一盏,徐徐道,“小伙计说,这店里有位贵客,是他们的老客人。每月新上柜的鞋子,都要拿锦盒包了,每样儿送去一双。因是贵客,往日里,这个送货的差事,都是穿云轩掌柜的亲力亲为,可是这次,掌柜的抱恙,便吩咐了小伙计去送,还反复嘱咐,莫要出了差错。可是这伙计将鞋子送到那客人府上,却给全数退了回来,幸得他跑得快,不然还得招一顿好打。孟兄,你猜猜,这是个什么缘故?”
“难道那小伙计送错了门户?”
“非也,非也,那小伙计虽说不上聪明绝顶,倒也绝对是个伶俐的。原是他送货的那家夫人,脚受伤了,因着肿胀,平白大了一号,丫环斥他来寻夫人晦气,将他赶了出去。这一赶可不要紧,穿云轩的掌柜却急了,因这贵客的脚本就比寻常女子大上三号,她退回来的鞋子,可断断是卖不出去了。”
叶氏听到这里,面上已是青白交加。潘老太爷也听出了这话里有话。
“夫人,本官见那小伙计委实可怜的很,便吩咐了他拎着锦盒随我来您府上,这鞋本就是您订下的,您脚伤了,下月不订便是,可这鞋,您还是要收下的。”
“那是自然。”叶氏顿了顿,“许是丫环心急妾身的脚伤,方失了分寸。”
顾秀儿抬手,只见一旁等候的衙差中间,窜出来个十一二岁的小子。叶氏愣了愣,这小子他从未见过,当真是穿云轩的伙计?
顾秀儿见棺材仔捧上了四五件锦盒,打开其中一个,“夫人见谅,家姐生辰在即,本官惦记着送她一双绣鞋,可本官到底是个丈夫,如何会挑那些繁琐花样儿?早闻松阳县里,潘家夫人是个中好手,可容本官看上一看,您挑的这些鞋面儿花样?”
“大人请便。”这四个字,几乎是从叶氏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双甚好,不过若是穿在尚未出嫁的少女脚上,会否潋滟了些?”
顾秀儿手上,端着一双红色鸳鸯绣鞋,看那花纹形制,叶氏已经吓得冷汗涔涔。“这鞋,这鞋不是我的!”
她急忙辩白。
棺材仔立在一旁,就等着叶氏这句话,“夫人莫要再冤枉小的,夫人历来在小店挑选鞋子,您那脚模都还留在店中,这鞋子是按夫人的脚量身定做的,您怎么不承认呢?”
“废话,咱们县这么大,有这鞋子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怎么非说是我的?”
棺材仔扁了扁嘴,“夫人,确实,本县有这红底鸳鸯鞋的人那是不少。可是这绣鞋穿到天字三号的仅有两位。一位便是您,另一位,是县中的一个寡妇,如今她已经死了。您说,这鞋不是你的,那是谁的?”
叶氏颓然坐下,看来如今,她想要不承认这鞋是她的,也没有办法。
“再者说,上月制鞋师傅刚将这鞋做出来,仅此一双,是那寡妇率先买下了,您也想要,却没了。您与她在店中大吵了一架,还是鄙号掌柜的应允了下月拿金丝银线给您再制一双,管保比那双更加贵气,您才罢手。莫非这个把月的功夫,您便将此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吗?”
棺材仔说的有理有据,随即还从衣襟里头掏出了一张订货凭证。那右下角的印鉴,分明就是潘家的内宅私印。潘老太爷不解,这是儿媳订的,就是她订的呗,怎生这小伙计一副要拿人问罪的模样。若不是碍于两位大人在前,他早就寻人将那伙计赶出去了。
孟仲垣收了笑容,从坐上起来,拱手道,“潘老太爷,既然这鞋子系属潘大夫人的,那么……就劳烦潘夫人随本官到衙门走一趟了。”
“是……”潘老太爷习惯性的附和,可听了后半句话,惊愕道“什么!?”
这凉亭凉风飒飒,几人心里均是不同情状。顾秀儿端起茶盏,将最后一点儿花茶饮尽,那古琴放在案上,不知是何物拨动了它,竟发出一下清脆古怪的琴音。其声如泣如诉,好似受了天大的冤屈一般。
第三十二章 玉碎瓦全(五)
“爹爹。”叶氏泪眼朦胧的瞧着潘老太爷,潘老太爷急了,站起了身子,身形晃了两晃,“大人,你这是……”
纵是他再不看重这儿媳,若是在自己宅子里头,让衙差公然把人带走,那么以后,他这皇商潘家是要成笑话潘家了。“大人,不可啊。”
潘府私自豢养的护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孟仲垣如今轻衣简从,只领了捕头柳西和另几名捕快,光看人数,就处于劣势,若是与潘府交恶,兵戎相见,谁占上风还真不一定。顾秀儿想了想,一双雪白小手按在了柳捕头要拿人的手上,轻轻将他的手移了开。
“柳捕头且慢。”
孟仲垣与潘老太爷正争论不休,听见顾秀儿说话,纷纷侧目。
“潘老太爷,如今并不是拿您媳妇儿回去问案,而是……县里最近出了场人命案子,与那穿云轩的红色绣鞋也许有关,请大夫人去,一来是为了询问案情,二来,想叫她认认嫌犯。”
潘老太爷听言,神色微敛。
“哪能让衙差拘了大夫人回去,若是方便,大夫人搭乘软轿与我等一同过去便好。大夫人若是能相助查案,于您皇商潘家,也是博了个好名声。”
一听到好名声,潘老太爷浑浊的眼珠子亮了亮,他虽然嘴上并未应允,然而心里已经有了偏向。
“爹爹……不可啊……”
潘老太爷冷声道,“有何不可?你我均是松阳的县民,县里出了事儿,你理当辅助列为大人查案,有何道理推脱?”
叶氏心知自家公爹最是个虚荣怕事的,她瞧了顾秀儿一眼,冷笑道,“大人好手段。”她模样娇美雍容,可说这话的时候,眼中迸射的目光狠毒无比。如毒蛇吐信。
潘老太爷满心欢喜,直觉这事儿又能让皇商潘家的名声更胜,他根本没去细听顾叶二人说的是什么,只顾享用孟仲垣恭维他府中百花齐放美不胜收,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恨不能立时将叶氏打包,亲自送到衙门去。
叶氏腿脚不便,支了一顶软轿,跟在衙门马车后面,顾秀儿没有跟孟仲垣同乘一车,而是骑了自家驴子。慢悠悠跟着。那轿子的速度奇慢。前头的马车走走停停,才能让这轿子堪堪跟上,顾秀儿骑着驴子,速度可收可放。她见那四名轿夫均是孔武有力的大汉,怎么这轿子抬的,跟大姑娘似的。
叶氏掀了轿帘,看顾秀儿亦步亦趋的跟在身畔,心下不喜,她面上挂着笑,看的她更是心里堵得慌,恨不得将他一张如玉面庞抓花才好。
“夫人,若是这轿子天黑才到县衙。那就劳烦夫人在县衙屈就一晚,明早再审案了。”
“哼。”叶氏猛的放下轿帘,这顶软缎小轿,突然快了起来。
棺材仔在前头帮着顾秀儿牵驴,他见那软轿飞也似的朝前赶路。“大人,你同那夫人说了什么?”
顾秀儿抿嘴笑了笑,并未回答他。“棺材仔,你方才做的,很是不错。”
棺材仔面皮一红,他长年与师父蜗居在义庄,不见日光,因而一张面皮,竟比顾秀儿还要白上许多。白的几乎能瞧见皮肤下头的细微血管,他脸一红,红到了耳根子,“大人谬赞。若是以后用得到小的,大人尽管同我说,小的定当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这一番话,是棺材仔学着戏文里说的。他不知自己说的好不好,只挠了挠头。
“如今孟大人从林县请了为验尸官来,本官属意你随那位大人学学,你可愿意?”
验尸?棺材仔虽然见识不多,到底还是知道,验尸一行,也是分为三六九等的,朝廷的验尸官,那是有品阶,有俸禄的官身,自然为上等;如刘驼子那般,在村镇间行走,偶尔让县衙请去勘验尸体的,是为中等;而他们师徒两个,只能草草收敛为那些贫苦人入殓的,是为下等;还有那些将尸体直接扔到乱葬岗入殓的,是为下下等。
朝廷提典刑狱司的推官典狱,便是验尸的上上等。
棺材仔再傻,也晓得这是顾秀儿要提携拉拔他,心中感激,若是以后自己能做上个仵作,师徒两个的营生就会好上许多。不说那推官了,便是个仵作,也是吃公粮的。刘驼子时常将他师父董仵作挂在嘴上,说董仵作在县衙任职的时候,每月可得米面三斗,白面煎饼,白米煮粥,那是寻常吃的。便是董仵作老迈之后,归隐乡间,朝廷还是按时将他的抚恤金送到。
可惜自己不争气,师父的本领,刘驼子只学了三成。加之他好逸恶劳又贪杯,真正能发挥出来的,不过十之一二。每年省城都会有尸官考试,他早年曾去过几次,可惜都无果而终。耗费了不少家当攒盘缠不说,这屡败屡战,终是在刘驼子中年之际,彻底断了去考尸官的想法,只安于现状,在村镇间,做个小小的野仵作。
棺材仔自小在死人堆里长大,香烛纸钱都是他童年的玩具,他对尸体本就没有畏惧之心。棺材仔眸中尽是喜色,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大人,棺材仔若是学了本事,必然要跟随在大人左右。”
顾秀儿含笑点了点头,她正有此意,如今松阳县里,连个像样的尸官都没有,碰到凶杀案子,居然要从林县请尸官过来,刘驼子又是个扶不上墙的。“你若想要干这一行,必是要个正经名字的,总不能还叫你棺材仔。”
顾秀儿想了想,“本官知道有一位提刑官,他与你一般,也是遗腹子。然而机缘巧合之下,入了提典刑狱一行,他曾有著书,将世上百千种死法死因归集成册,帮助后世人审案验尸。这位大人姓宋,若你有意,便随他姓宋可好?”
“大人见识多,反正我师傅也没个姓氏,小的便随这位尸官祖宗姓宋。”
……
当潘老太爷知道,自家媳妇去了衙门,不是在帮着大人破案。而是作为嫌犯上了公堂,他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犯妇叶氏眉娘,你可知罪?”
叶氏伤了脚,跪在地上,疼的她直咧嘴,这回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民妇何罪之有?”
孟仲垣顿了顿,“你杀害周氏阿娇,人赃并获,你还想抵赖不成?”
“什么周氏阿娇,民妇根本不认得。”
孟仲垣皱了眉。忽听场下一童音悦耳。如金石坠地。“叶氏,既然你不承认,本官便将你当日所做所为,为你推演一番。”
叶氏瞪着那说话的小童。心中恨毒了他。
“那日晌午,你与周氏发生嫌隙,起因是这穿云轩的绣鞋,你与她看中了同一双鞋,她不让给你,这倒也不至于让你杀人。不过,这周氏并非个好相与的,她从你丫鬟口中得知,你便是安乐镇潘有良的嫡妻娘子。周氏与潘有良过从甚密,出言讥讽。你心中不快,然而当时是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不能寻她麻烦。便趁着入夜时分。来到周氏家中,你想给她些颜色看看。便寻思着将她吓唬一番,你偷取了顾大牛的灵位,继而装神弄鬼,将那周氏吓得不轻。衬她惊吓昏厥之际,你将其脖上套了绳索,这绳索经过屋顶房梁,窗户,继而套在那水井上头。只需转动辘辘,便可借力将周氏吊死,可惜这时,周氏醒转过来,她拼命挣扎,你却一不做二不休,将她杀死了事。”
叶氏闻言一晒,“大人说的有模有样,可是谁能证明,是民女将她杀死的?再者说,早闻那现场房门乃是内扣,小女子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出不来吧。”
顾秀儿笑了笑,拿出一件东西来,直瞧得叶氏双眼发直。
“你怎么会有这玉佩?”
孟仲垣也愣了,他放在书房桌上的证物,怎么就落到了顾秀儿手中。原是今早顾秀儿吩咐刘江去取来的。“那崔九一直觊觎周氏美色,当天夜里,终是按耐不住,偷偷潜入周氏家中,想要为非作歹。他比你晚了一步,这崔九害怕别人以为是他将周氏杀死的,因他是个惯偷,最是精通开锁之技,他将周氏几样贴身的物件儿偷了去,临了,瞧见她足上绣鞋很是名贵的模样,想要脱下一并带去,可惜,这时天色微亮,那来还农具的六婶来了。崔九来不及脱下那双绣鞋,从里头将户枢关上,趁着那六婶出门喊人的时候,偷偷潜了出来。他乃惯偷,那周氏家中锁门并非用的铜锁,而是门闩,这门闩,只消出去后在外头通过门缝小心移动,便可插上。崔九一时没有去处,便佯装来我村看望族长,实则是担心被人发现他行踪鬼祟。你在周氏家中,丢了此物,让那崔九以为是周氏的,便趁机偷了来。后来他威胁于你,你便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烧死在‘朱雀坊’的大火之中。”
“大人莫要平白冤枉我,民女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接连杀死两人?”
顾秀儿见这妇人死不悔改,冷冷笑道,“好歹毒的心思。你那日将崔九骗去‘朱雀坊’,许诺给他的银钱均是藏在库房,趁他不备,在外将库房门锁上,再纵火灭迹。崔九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然而他想着死后有人为他报仇,便将那可以证明你身份的玉佩含在嘴里。这玉佩经乡绅验证,乃是当年潘有良向你家下文定时的聘礼之一,上书‘小钟山人’四字,乃是潘有良请名家篆刻。此物天下仅此一件,又归你所有。你还想抵赖不成?”
众人看向叶氏,她竟陡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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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案了,撒花~破案了~撒花
第三十三章 所托非人
“好啊,好啊,好啊。”叶氏连道三个好字,继而眼中精光一闪,“没曾想,我自诩计划周密,你竟如亲眼见我杀人一般。你说的不错,这二人都系我亲手所杀。”
一言既出,满堂皆惊。
因是临时审案,并无乡邻围观。然而旁侧的衙役捕快,已经惊讶非常。这叶氏眉娘,看着是娇美无限,温良恭娴的,怎生的一副如此歹毒的心肠?连杀两人,还伪作自缢。
“叶氏。”顾秀儿冷冷道,她对个杀人犯没得什么同情之心。
叶眉娘转身,凄绝无比的笑着,她脸上脂粉不重,然一张芙蓉粉面已是惨白,她唇色太红,这样一白一红的对比下,看着倒像是地府修罗。
“你丈夫不系良人,你却为何要因他糟践自己,本官查访得知,你未嫁人之前,素来有谦让贤惠的名声。”
“大人……”叶氏双目涣散,碎碎道,“潘家的人……都该死!”
堂外一人听见叶氏口中的话,足下顿了顿。
这人生的清秀俊雅,虽已过了不惑之年,鬓边隐有白发,却更添稳健成熟。“老爷……”
他身畔小厮轻唤一声,这中年人方抽回思绪。
“大人……”叶氏一面哭泣,一面拿锦帕掩住了口鼻。她是个娘子,衙役们有些不忍,便一时没去管她。连孟仲垣也正了神色,想要听听这叶氏杀人的缘故。
“大人……眉娘十七岁嫁与他潘有良,如今已二十载。眉娘出身士族,自小随父兄读书,说不上学富五车,一般赏风吟月的雅事,倒是堪堪能从容应付。我们少年夫妻,他又一副情深意重的样貌。眉娘原是无悔,虽是下嫁商户,但潘郎饱读诗书。琴艺双绝。这本是一桩美事,可是婚后七年。那潘有良与我娘家庶妹暗通款曲,二人跪在眉娘跟前,求眉娘点头将庶妹纳做妾室。自此后,潘有良变本加厉,十余年间,府中光是抬上来做姨娘的就有八个,更休提他养在外头的女人。眉娘心中苦闷。欲与公婆说项,谁料,公婆骂我多年无嗣,竟还想要管丈夫纳妾之事。真真是痴人说梦。府中姬妾众多,哪个不是眼巴巴盯着我这主母的位子,我那庶妹最是个口蜜腹剑的,眉娘早年不懂的宅门中七拐八绕的腌_事儿,这庶妹隔三差五便送亲手炖的血燕来给我吃。那补品里头,下了避子药。眉娘吃了三五载,此生,是再无生育可能。”
说到这儿,那叶氏泪如雨下。因着嚎哭不止,有些上不来气。
叶氏让人家毒害了这么些年,发现真相之后,她的愤怒,便在沉默中爆发出来。她手段狠辣,在潘家眼皮子底下,接连弄死了好几位潘有良的姬妾,因着都是府中豢养的姬妾,对外宣称是病殁,才没人去查个真相。至于她那庶妹,前几年让叶氏冤枉与人私通,教潘老太爷领着族众给沉了塘。如此下来,潘有良四十以后,反是收敛了些,不但接连几年没有纳过美人,除了应酬,更是连秦楼楚馆也少去。眉娘以为是他转了性。
直到周氏出现。
这一切都变了,原本自家丈夫喜欢上个寡妇就不是什么好听的事儿。这潘有良却带着周氏登堂入室,眉娘避之不及,只是那些传闻委实难听了些。
后来那寡妇与人跑了,潘有良似遇到了天大的打击一般,借酒浇愁,连买卖都不做了。他重金求得的大圣春雷琴,也始终放在那凉亭上头,一日潘有良喝醉了酒,将叶氏认作了周氏,醉眼朦胧间,哭诉道,“阿娇……你为何不愿嫁我,你若嫁我……府中一切财帛由你掌舵……阿娇……我好想你……”
叶氏闻言变色,涂着丹蔻的指甲狠狠扎进了掌心。
冤家路窄,竟让她意外碰上了周氏。那日去穿云轩挑选鞋履,便见有个高鼻桃腮的美人儿,确实是美。眉娘犹记得那日与周氏发生的争吵。
……
“潘夫人,这鸳鸯底的,小店只剩一双,不如下月,小的亲自搁金丝银线裁了,给您送到府上去?”
这一声潘夫人,惹得那周氏冷笑一声,“潘夫人?莫不是广昌隆的当家主母?”
眉娘心头很乱,只记得那女人尖声骂道,“不会下蛋的鸡!”“那潘有良每月给我银钱千两,供我养着别的男人!”“你这丑样,怕是送到门上,人家还不要你呢。”
而后,便如顾秀儿所说,她将周氏杀死,伪作自缢。那崔九不知怎么得知了玉佩归眉娘所有,前来勒索,眉娘担心事迹败露,白日里与朱雀坊有过争执,便索性将崔九诓骗到朱雀坊去,烧死了他。
那崔九贪心的很,收了眉娘的银钱,还欲一逞兽欲,最终,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顾秀儿听着眉娘的叙述,心一点点往下沉。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嫁到深宅大院二十载,手上过了人命无数。今遭身败名裂,沦为阶下囚,也算是眉娘的报应。不过那深宅大院,真是吃人的猛虎不成?将个素有贤名的大家闺秀,生生养成了一条毒蛇。
顾秀儿眉头一皱,不好……可为时已晚,眉娘方才拿锦帕掩住口鼻之际,吞了一颗药丸,待她说完这些话,那毒药入了肺腑血液,她便开始七窍流血。
顾秀儿立在眉娘身畔,正欲去瞧她的伤势,忽然让一个人影给撞了一下。这人飞奔到眉娘跟前,将她轻轻揽住,“阿眉……”
顾秀儿见他生的英俊儒雅,稍一判断,便知这人就是那手上半点血也没沾的罪魁祸首。
叶氏还余一些气力,因着七窍流血,形容可怖之极。
“潘郎,你将玉钗为我取下。”
潘有良涕泗横流,见眉娘发髻之上,是那支他少年时送她的玉钗。这玉钗说不上名贵,他少年时,还是祖父带在身边教养,潘家儿郎,少小时候,一切从简,每月的例钱,还不如丫鬟小厮。
他与祖父到前青州郡守叶昆玉府上拜访。
祖父与叶大人商议要事,他便随叶家长子冠礼四处看看。忽听得一阵女儿娇笑之声,如铃音动人。
“是舍妹带着府中女眷在牡丹园游玩。”
春风拂面,百花齐放,牡丹自比花中之王,却不及少女娇容半分。那少女远远瞧见潘有良少年俊朗,执着小扇的手掩嘴一笑,眸中尽是柔情。
潘有良跪在祖父面前,求了三天三夜,方得了祖父首肯,去求娶郡守家的嫡次女。然他们毕竟是商户,当时两位伯父也不过是朝中小吏。而叶昆玉,已是一郡最高长官,是这青州之地的一把手。
叶昆玉自是没有答应。叶家长子本来与潘有良也算的酒肉朋友,因故,还将他胖揍了一顿,“你个商户贱民,我妹妹也是你肖想的起的?!”
然叶眉娘对他一见倾心,二人鸿雁传书,私定终身。叶昆玉大怒,将眉娘在家谱中除了名,若非叶夫人苦苦挽留,眉娘的命,也未必能留下。
因着眉娘失去了娘家助益,对潘家而言,还不如娶个寻常商户之女来的有价值。祖父去后,眉娘在家中的地位不稳,若非她后来争得好手段,早就死在了潘家。
眉娘嫁来后不久,陈达兵变。硝烟四起,郡守叶昆玉相助反王,新王登基后,念其父乃三朝元老,方从轻发落。只削了官职,贬为庶民。潘家却水涨船高,因是皇商,加之潘恭行的两位兄长在嘉则殿任职,很是有清流之名。
叶家落魄后,叶昆玉因身败名裂,自缢身亡。其妻吴氏也殉了节。长子叶冠礼下落不明,叶昆玉的一个妾室,带着眉娘庶妹怜娘投奔了眉娘。
其后,便如眉娘所说。
潘有良取下眉娘发髻上的玉钗,这还是自己当初在祖父教下,用自己存了半年的例钱买的玉料。例钱买了玉料,便没有余钱请匠师雕刻了。潘有良亲力亲为,雕了朵丑不拉几的牡丹在上头,眉娘初见此物,直笑道,“这是什么?!是小鸡不成?”
“你不要就还给我!”
眉娘见他一副认真模样,赶忙哄道,“自然是要的,管它是小鸡小鸭的。”
叶氏手中放着那极丑的玉钗,唇上挂着鲜血,直把潘有良的相貌记在了心里,她任由潘有良揽着,自言自语道,“潘郎,生的真好。”
这是二人成亲当夜,眉娘说过的。那天,潘有良问眉娘,“我是商户贱籍,你却是世家女子。阿眉,你瞧上我哪里了?”
眉娘莞尔一笑,“潘郎,你生的好。”
红烛暖帐,春意无限。
叶氏一手抚摸着潘有良老去的轮廓,另一手忽然握紧了那玉钗,朝他心口狠狠扎了下去。这一切都在转瞬之间,旁人还来不及阻止,潘有良的心口已经冒了个血洞。
这一刺许是用光了眉娘所有力气,她双手死气沉沉的垂了下去,眼睛却始终没有阖上。那玉钗扎在潘有良胸口上,染得他一身蓝色衣袍尽是紫色。
“阿眉。”潘有良低低唤着眉娘的名字,仿佛意识到她已经死了,一手轻轻阖上眉娘双眼。转首朝顾秀儿道,“劳烦大人,将我夫妻葬在一处。”
众人刚惊觉他话中意思,只见他一手握着叶氏,一手将那玉钗又往心口推进了三分。
“快救人!”
“老爷!”
本是审案的公堂,突地乱成了一锅粥。
第三十四章 雨中来客
这还是青州开埠以来,头回听说有犯人在公堂上殉情的。说是殉情,其实也算不得殉情,殉情总该要个你情我愿才是。顾秀儿掸了掸灰,她双手叉腰,襟口塞了根鸡毛掸子,正仰着头估计那药柜顶上的高度,本地有清明大扫除的习惯,陆植收了这么个徒弟,不用白不用,她今早刚跨进回春堂的门,就被扯来洒扫。
三个人忙活了一上午,回春堂那些陈年旧垢方去了几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茶香,是飞廉、远志两个收拾完了在煮药茶。
陆植则清闲的很,他坐在梨木椅子上,来回晃悠。膝上放了一本赭色的牛皮古籍,图案特别,不似本地产物。中原四国,也没听说过哪一国好用牛皮做书,顾秀儿心里猜测,这牛皮古籍,大约是番邦的东西。
自从十日前,潘家夫妇在公堂上殉情,她这段时日,耳根就没真正清净过。
叶眉娘临死前拿玉钗扎进潘有良心口的那一下,并不致命。因为当时眉娘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不过扎了个血口。可这潘有良鬼使神差的,再把那玉钗往心口推送了三分,扎破了动脉,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
他临死前嘱咐秀儿,要将他们夫妻葬在一处。
他倒真真看得起自己,顾秀儿心道,他一个两姓旁人,哪有做主给这夫妻二人迁坟的权利。潘老太爷痛失爱子,恨毒了叶氏。然叶氏终是他潘家的媳妇儿,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魂。潘老太爷从县衙领了两副尸骨回去,只愿他留些阴德,莫要将那妇人挫骨扬灰。
不过瞧着潘老太爷始终冷硬的面孔,这叶氏家族败落。想要留个全尸,怕是难了。从孟仲垣口中,顾秀儿才知道。叶眉娘的娘家叶氏,是这青州本地的望族。根系庞杂。
其父叶昆玉,乃是太祖二十三年的状元,很得圣上器重。加之青州叶氏是大雍为数不多的几大望族之一,叶昆玉本是前程似锦飞黄腾达的命,若非命里有劫,也不会落得个狱中自缢的下场。
想到狱中自缢,顾秀儿便想起了范姜夫人的爹。范姜凌。她每每想起范姜夫人,都要叹一口气,陆植见她神色哀戚,咳嗽了声。“徒儿,去给为师端盏茶来。”
陆植好吃茶,好吃辣。
她快走两步,见远志已经将煮好的药茶盛了出来,放在深紫色的粗瓷碗里头。这药茶添了酸梅在里头。喝着有股子天算之感。
“姑娘也来一碗?”远志扬了扬袖子,麻利的给秀儿盛了一小碗,“咱们回春堂的药茶是极好的。”
他正说着,忽然听见药厅有摇铃之声,回春堂的药厅。是陆植接待病人的地方,苏师母拿了许多小小铜铃拴在门帘子下头,但凡有病人来,就会听见那些铃铛清脆的碰撞之声。
苏师母做菜做的极好,一颗心思也很灵透。
顾秀儿并不急着出去,若是病人来访,她出去也没个意思,惶不如在此处偷会儿懒。总好过去够那根本摸不着的药柜要好。
“阿秀……你出来一趟。”
师傅的声音隔着几重帷幔传了过来,顾秀儿移步,将帘子轻轻掀开,见着陆植正与个魁梧男人说话,这男人生的块头极大,塞在小小的梨木凳子里头,将那凳子坐的直晃。顾秀儿并没直接上去,她在打量那背着她与陆植说话的男子。
这人穿的是直缀深衣,足上踏了一双沾满泥土的墨色长靴。那靴子筒很长,将他半个小腿也盖住了。
顾秀儿虽然动作很轻,这人还是察觉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稍一回头,便能瞧见面上一道极深的刀疤,也正是因为这刀疤,方将他与别人区别开来。
“秦统领。”
秦凡朝顾秀儿做了个揖,开口道,“秦某此次前来,是想答谢姑娘。”
“答谢?”顾秀儿咬了咬下唇,将他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统领莫不是因为那周氏的事情?”
她仔细想了想,觉着除了周氏,她与面前这人,是没半点干系。
“正是。”秦凡目光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有些黯然。
“周氏……是不是秦人?”
顾秀儿开口问道,秦凡眸中诧异一闪而过,“是……她是秦人。”
“想来,她与统领的关系匪浅。”
秦凡并未将她的话接下去,他冒着春雨而来,一身泥泞,不过是想来瞧瞧,这给自己亲生妹妹洗刷了冤屈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秦凡与周氏,并非姘头。他此次奉命来青州,从没想过,竟会让他遇到失散多年的妹妹阿鸾。他今岁三十有二,家中父母去得早,将个比他小十二岁的妹妹扔给了他照顾。
十年前,秦凡奉命保护嬴楚,要随他一同去大雍。谁知,阿鸾顽皮,藏在了王宫的车马箱笼里头,便这样,跟着秦国使团,一同来到此地。
七年前元宵赏灯的时候,阿鸾与仆从走散,自此,便没了下落。阿鸾几经转手,原是被人牙子卖到了青州去。因着她曾私自出逃,让人贩子抓住,伤了头部,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醒来的时候,便做了人家丫鬟。
后来阿鸾出落得日益美丽,让财主随手一指,许给了农户顾大牛。若是他知道阿鸾尚在人世,断断不会让她吃这么多的苦。
他寻到阿鸾的消息,连六殿下都未知晓。秦凡只盼着这次任务尽快完成,只盼着早日带着阿鸾回到琼阳,可惜,现在一切都晚了。周氏到死,还不知道秦凡是自己的哥哥,她很怕他。秦凡有任务在身,不便透与周氏相认,周氏还当他是瞧上了自己的美色,本以为这人是个依靠,可惜她这些年在宅门中养成了刁钻狠辣的性子,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损了一条卿卿性命。
秦凡本就是不多话的人,“姑娘为阿鸾洗刷了冤屈,姑娘的身份,秦某断不会告与任何人知晓。”
嬴楚命他查查那御赐典农是何方神圣,顺藤摸瓜,秦凡便查到了顾家。他本也如刘江一般,以为那顾喜便是大雍皇帝看重的人才,几经周折,他方打听到,这孟仲垣上京,是带了个女娃娃去。再说那顾喜,虽是忠义憨厚的性子,却并非十分聪明之人。秦凡料定,这所谓的典农顾秀,便是那个与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小女娃娃。那日公堂审案之时,他在旁侧观察了许久,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心思。
秦凡是重视诺言的人,既然他答应了顾秀儿不会把她的身份透漏出去,那么他死也不会说出去,即便对方是自己一直辅佐的六殿下。秦人很是重视节义,顾秀儿不疑有他,只淡淡道,“那倒是多谢统领了,统领既然来此,喝杯药茶再走?”
莫说顾秀儿,便是十六公主瞧了秦凡这张损毁的面容,也吓得不敢轻易说话。顾秀儿面上却坦坦荡荡,让秦凡不禁想起了阿鸾小时候。
他生下来的时候,本也是端正的相貌。可惜母亲与姑姑素来不睦,他那姑姑,又是个心狠手辣疯疯癫癫的,那一日,将尚在襁褓中的秦凡偷偷抱了出去,待他被家人发现之时,正在冰天雪地里头嚎哭,面上让利器割了一道极深的伤疤,几可见骨。秦凡稍大一点之后,村中的同龄少年都不愿与他玩耍,只有妹妹阿鸾,像瞧不见他面上的刀疤一样。
可惜,那样的阿鸾,因为这七年来的遭际,已经不再是秦凡心目中那个天真无邪的妹妹了。她不但苛待公婆,甚至……还杀死了自己丈夫。
秦凡微微阖上双目,眼前便是阿鸾少时那玲珑可爱的模样,“哥哥,你休要听二虎他们胡说,哥哥才不是怪物,哥哥是阿鸾的好哥哥。”
“阿鸾……我来晚了。”
顾秀儿见秦凡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并没有打扰他。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便继续洒扫起来,飞廉正在药柜后头称药,眼神瞟了瞟秦凡,那意思是,“妈呀,这天煞星是哪儿请来的啊。”
秦凡坐在药厅偏侧的回廊里,这‘回春堂’建在江边,有一短短的回廊,陆植在这回廊上头摆了桌椅,春夏之际,在此饮酒用餐,有江风吹过,很是凉爽。
今日虽然一直下着雨,来人倒是挺多。顾秀儿正洒扫药柜,便听见金铃响动,又有客来。
来人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妇,模样算是清秀,却有些莫名的阴郁。飞廉认得那妇人,招呼道,“崔家娘子来抓药嚒?”
这妇人是那被烧死崔九的娘子,听闻崔九对她极差,动辄打骂,崔九死了,也不知这妇人是高兴还是伤心。
崔家娘子蹑嚅道,“是来抓药,这是方子。”
她往日里,每隔三五七天,便要被打伤一顿。浑身都是伤,崔九原是猎户,气力颇大,那般拳脚招呼在个小女子身上,真亏的这何氏命大。
顾秀儿本没留意这崔家娘子,更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可偏巧了,她心中记挂着那在外头吹江风的秦统领,便顺势望去,正好见着这崔家娘子有些忐忑不安的坐在一旁,等飞廉抓药。
她一双不大的脚,正套着那双红底的鸳鸯绣鞋。
第三十五章 黄雀在后(一)
若不是何氏足上那双红底绣鸳鸯的鞋子,顾秀儿根本注意不到她。这是个模样顶多算是清秀的少妇,脸比寻常农妇要白上许多,可却是青白青白的,不见多少血色,更说不上白里透红。
何氏穿着赭色布裙,头上以一根银簪松松绾就,拾掇的倒是整齐利索。她嘴唇薄而发紫,面色青白,看着有些恹恹。何氏等候飞廉抓药的功夫,只是局促的来回绞着手中绢帕,目光四顾,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飞廉一面抓药,余光扫向何氏,叹了口气。
“崔家娘子,您的药。”
飞廉连唤了两遍,何氏才回过神来。“啊……好……”她声音细若蚊呐,想来平时,也是个不敢大声说话的。
待她走后,飞廉叹息了声。
“你识得那妇人?”
飞廉点了点头,“这娘子姓何,她丈夫,前些时候在‘朱雀坊’那场大火里头,烧死了。”
顾秀儿心下一惊,没曾想,这妇人竟是崔九的娘子。
那日审案之后,她便没有留在县衙,之后的事情,也是托由孟仲垣料理,自然是不认得这崔家娘子的。若不是她足上一双绣鞋惹眼,她还不会注意到这个姿色平平的娘子。
飞廉一面清理药柜,一面说着这何氏与崔家的事儿。“这娘子姓何,最是个老实不过的,可惜嫁错了人,她那丈夫,隔三差五,心思不顺了,便打她。这回让人烧死了,也是该!”
原还有这么个典故。
崔九是什么家境,顾秀儿最是清楚不过。怎么会给自己娘子买这样贵重的缎面绣鞋?顾秀儿心中疑惑,那周氏死时足上的鞋子丢了。莫不是这何氏捡去了?可是她那脚,明明是寻常女子的大小,那周氏的鞋子。是断断不合她脚的。
顾秀儿正凝眉沉思,复又想起了崔九的尸首。“不对。”
飞廉见她说话。“姑娘,什么不对?”飞廉正在整理药材,还以为秀儿说他摆错了药材。可是她那模样又不像在跟自己说话的样子,飞廉搔了搔头,心想,“这姑娘性子真是古怪。”
这日傍晚,雨方晴了。天也亮了起来。从安乐镇上往远处抱环山脉望去,能瞧见一道缤纷彩虹,远处山峰云雾渺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润气息。顾秀儿深吸了口气。将药箱放在驴背上,牵着驴往义庄所在的半山走去。
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泥泞的。路不好走,她来回闪避着地上一深一浅的水洼,可到了义庄。一身粗布衣裳还是沾上了不少泥点子。
陆植在‘回春堂’后门的一间空置厢房里头,给她备了间屋子。顾秀儿在屋里放了些衣物,这都是顾喜穿小的衣物,顾秀儿穿着仍有些大。若说这兄妹二人生的七分相似,最不相似的。便是顾喜要比秀儿高上半寸。若是近看,必然能发现,顾喜与那顾大人的殊异。
可那刘江因着先前看不起秀儿,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究竟有多高。如今顾喜代了她去衙门应卯,刘江更是发现不了。
到了义庄,这师徒两个见天色晴好了,便支了桌椅,在院落里吃饭。棺材仔瞧见秀儿,赶忙放下碗筷,帮她牵驴。“大人来了。”
义伯也想起身,却让顾秀儿拦住了,“我来瞧件东西,棺材仔陪着我便好,义伯您继续用饭吧。”
棺材仔抹了抹嘴,这几天,他与师傅吃的极好,偶尔还有荤菜。案子结后,顾大人亲自与那林县的验尸官回师傅说项了,这回师傅倒是个板正严肃的,并没有因为顾秀儿的缘故就立时收下棺材仔,他是林县的官员,不能时常往松阳县跑,回就给棺材仔留了本,说是月余后来考校他的成果,若是通过了,再收他为徒。
棺材仔很是欢喜有了这个机会,可惜,他不是看不懂那书,而是,根本不识字。
棺材仔不好意思与回师傅说自己不识字,回师傅走了十日,这书他反复看了几遍,可惜除了上面为数不多的几张图画,其余的他全不认识。
顾秀儿与棺材仔一面往后头的停尸房走,一面说话,“回师傅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棺材仔搔了搔后脑勺,揶揄道,“看了。”
顾秀儿瞧出他神色有异,怀疑道,“你当真看了?”
“当真看了。”棺材仔确实看了,不过此看非彼看。
顾秀儿没有吭声,心中合计了一番。
虽然案情了结了。可崔九的尸首仍是停在义庄里头。崔九家人与衙门要办了交接文书,才能将尸首领回去,此间,人们很是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这些事项,是断断不能马虎的。一般情况下,衙门的文书,种种批文下来,要半月才能办好。
棺材仔奋力将那薄棺推开,方露出了下面的尸首。
这尸首死前双拳紧握,半侧着身子,是让人在库房角落里发现的。顾秀儿越想越不对劲,若是叶氏将崔九反锁在房间里,崔九当时该是清醒的,他为何会在角落里?不应该是在门前吗?库房没有窗,崔九被反锁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夺门而出吗?怎么会被发现在死角里头?
叶氏对杀死崔九一事供认不讳,可她当堂自杀,具体细节还未供认。顾秀儿只判断得出周氏系她所杀,这死尸若是崔九,那委实诡异了些。
一来,崔九与那叶氏素不相识,他是如何得知这玉佩系叶氏所有进而勒索的?
二来,崔九是个猎户,即便叶氏再怎么机灵,若是与他单独相处,那也是无法将他一人反锁在库房之中。崔九若是有威胁叶氏的计谋,必然不会傻到,叶氏让他进库房,他便进库房。
如此看来,要么叶氏有个帮手。要么,这死尸就并非崔九。
那叶氏为何撒谎?她连死都不怕,为何要袒护她那帮凶?还是其实,凶手另有其人?她又与那真凶相识,因故,反正杀死周氏是难逃一死,便所幸把崔九的死夜揽在自己身上,好袒护另一人。
可这另一人,到底是谁?死的人,又是谁?
“棺材仔,咱们县里,这烧死的焦尸多吗?”
棺材仔最不乐意见烧死的,他微微皱眉,“大人,小的在此处待了八年,县里历年的案件,烧死系他杀的,那是基本没有。”
顾秀儿点了点头,“我想也是。若是他杀,吊死,刀杀,都比烧死容易的多。再者说,这又是在人家铺子里烧死的,依那伙计苏合所言,他当日离去之时,是将店门锁起来的,怎么……这人是怎么进去的?”
棺材仔颇为聪明,知道这案情恐怕另有蹊跷,“大人觉得,这事儿古怪?”
“我不妨跟你说,这死者若是崔九,那么他已经死了十数日了,他媳妇儿今日来回春堂开药,你说,他家住在林县,大老远跑到回春堂开药,是个什么缘故?再者说,他死了十数日,那么便没有机会虐打其妻,可那何氏,今遭却开了许多伤药回去,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旧伤,那崔九活着时,因偷窃让衙门痛打了一顿,便是有通天的本事,短期内也不会有那力气打他媳妇。”
“大人觉得,这人不是崔九?”
二人的目光同时移向了棺材里的焦黑尸体,此间天气湿热,这尸体已经渐渐腐烂,虽说那大火灭的晚,尸体却并未烧成灰,只是肌肉给烧的附着在骨头上,已经看不出面貌性别罢了。
据回师傅勘验,这人是个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的成年男子,高约七尺,与崔九的体貌特征很是相符。
“蹊跷,真是蹊跷。”
顾秀儿又想到,那潘有良既然是个负情薄义的人,又怎么会突然与叶氏殉情,真是蹊跷的很。“棺材仔,回师傅那本书上说,这烧死之人,是个什么特征?”
棺材仔一愣……书……他根本没看啊……
见他支支吾吾,顾秀儿心里已是明了三分,“你是不是不识得字?”
“是……”既然她这么问,棺材仔便不再隐瞒。
“我早该想到。”顾秀儿顿了顿,“你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弟弟一同到‘百草园’去学习可好?”
棺材仔连启蒙都没有过,是跟不上顾乐的进度的。可是‘百草园’亦是将学生分作三六九等。启蒙班里多是些资质差些,或是年幼的学生,那乐不同至今仍在启蒙班里待着,是故心里憋闷的很,也是有原因的。
“哪里会嫌弃?”棺材仔面上动容,“大人的恩情,小的无以为报。”
“你若是想报答我,便好好认字,下回我问你时,你好告诉我,这烧死之人,是个什么特征?”
“大人,小人虽然不识字,但是烧死的也见过好几具,但凡活着烧死的,多是以手掩住口鼻,而死后烧死的,多是双手握成拳状,不过也不一定。”
二人瞧着那死尸,全然不觉得可怕,他侧卧在棺材里头,姿势很是奇怪。既不是握拳,也不是掩鼻,而是好像睡着了一般。若不是他被烧得面目全非,顾秀儿真要怀疑,这人实则是睡死的。
第三十六章 黄雀在后(二)
此间仵作验尸,多是凭着表面征象判断死者死因,鲜有开膛剖腹进行检验的。那回师傅即便是个中高手,也不过资历深些罢了。其实给尸体缝合创口,剖尸的经验还不如棺材仔来的多。
棺材仔比顾秀儿高了半个头,仔细想了想那上的图画,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大人,平素小的给尸体上妆的时候,若是碰上身上有伤口的,便能瞧见他们的五脏六腑,骨骼筋腱,不若……不若咱们将这尸体剖开,仔细查验一番可好?”
“若是剖开尸首,你便能知道,他是如何死的?”
棺材仔眉头微动,擅自挪用尸体可是大罪。他仔细想了想,“小的平日里遇到那些个腐败严重的尸首,有些时候要将其腹腔内的脏器掏出来,以烈酒擦拭,方能保证这些尸首运送回其原籍时,不至于烂的太厉害。”
顾秀儿听了棺材仔的话,才知道原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对尸体已经有了基本的防腐处理。她咬了咬下唇,“这事儿我做不得主,要请示孟大人。”
这也是常情,崔家人已经递了文书上去,再过几日,便要将尸首领回去,若是有异状,死者家属闹僵起来,便是孟仲垣也担待不了。
二人除了停尸房,外头的空气清新,夹杂着山间特有的香樟树味道,很是醒脑。
叶氏,潘有良,周氏,何氏,崔九。
顾秀儿在心中将这些人的名字默默念了一遍。叶氏与周氏有嫌隙,愤而杀人是可能的。
这崔九一个猎户,究竟是如何得知那玉佩归属的呢?
他既然是惯偷,断断不会偷了东西自己用。再说,他偷的多是女人家的首饰,他又不是个疼爱妻子的,必是拿着这些赃物去变卖,换成银钱了。
许是收他货物的人告诉他这玉佩当不得?因着玉佩上刻有‘小钟山人’的题字。天下仅此一块,容易被人认出来。而玉佩与金银不同,难以熔炼。崔九情急之下便去勒索叶氏,后被她杀了。
若是崔九是女子,而叶氏是男子。这推断倒是合理,可是那崔九虽然是个无胆鼠类,毕竟是个猎户,他力气大,有些功夫傍身,叶氏若是没有迷药迷香将他弄倒。他断断是不会平白死在库房的。
‘朱雀坊’的库房又不是铜墙铁壁。以崔九的能力。若是清醒着,断断不会烧死在里头。别说崔九,只要是个成年男子,都不会轻易让个妇道人家锁在里头。
她觉得这事儿古怪的很。一来在县衙公堂上,那潘有良与叶氏殉情同归,可见他对她是有情的,而且用情极深,既然这样,又怎么会如叶氏口中所说的那样负情薄义?
真是,这个死了的潘有良,与叶氏口中说的潘有良,完全是两个人啊!
思及此。顾秀儿灵机一动,“棺材仔,你说,这潘有良,会不会不是他自己?”
棺材仔眼皮子跳了跳。不是他自己?不是他自己是谁?
“假如死在公堂上的那个,是真的潘有良,却不是这些年与叶氏相处的那个。七年前,潘有良开始转性的时候,有人,将这潘府大少爷调了包。将他藏了起来,而那人又知道依着叶氏的性子,必然会去寻死。这夫妇二人鹣鲽情深,真的潘有良知道了,必会去一同寻死。到时候,这幕后主谋手上半滴血都没沾,就将潘家府外主事的,和府内主事的人通通除掉了,当真是兵不血刃。”
“大人,若是潘有良是假的,他爹会认不出来?等等……”棺材仔联想到顾秀儿那神乎其技的易容之术。
“大人,若是那假的潘有良也会您那易容之术,这倒是有可能。他前后态度差距如此之大,确实奇怪的很!”
不过,这一切都是猜测。潘恭行将潘家夫妇的尸首领了回去,因着他们乃是皇商,一切文书有优先处理的权利。如今已经过了五日,还不知道这潘有良的尸首是否还在?此地虽然是封建时代,民间却不盛行土葬,而是待先人上妆完毕,家属亲友瞻仰遗容之后,托由火化房将之烧成灰烬,将骨灰安葬,这倒是与后世相同。并不讲究死后要留个全尸。
叶眉娘,潘有良;周阿娇,崔九,何巧珍。
顾秀儿直觉,这些人之间,除了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必然还有其他的联系,是她并不了解的。她仔细想了想,一道冷汗自背上流了下来,她想起了一个人名,顾大牛。
村民都说,顾大牛数年前去山上打猎,后来不慎跌落悬崖摔死了,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摔死也不过是村民妄自猜测的。那顾大牛生的是什么模样?
“棺材仔,你可会绘图之技?”
之所以将绘图成为技,那是因为所绘的图画,不是为风雅而作。
“小的常年给死人化妆,需得问清他们家属这人生前相貌体征,小的怕记不住,便用炭笔画在纸上。对这绘图之技,倒是懂一点。”
“好,你随我去趟衙门。”
这二人风风火火的走了,义伯瞧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觉自己要发达了。至于如何发达,他还不可知,高兴地哼起了小曲儿。
顾秀儿着刘氏兄弟,将那日公堂上的衙差全都叫齐了。刘江自那日登门谢罪之后,态度大变,如今听顾秀儿的话,简直是唯命是从。这些衙差虽然不喜刘江这个刺儿头,可谁不知他功夫好,又有功名在身,若是刘江真的开了口,那效果管保比县太爷还好使。
衙差们听说是要描述那潘有良的相貌,不禁面面相觑。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可既然是上官开口,刘江又在一旁怒不斜视,衙差们想了想,七嘴八舌的开了口。
“卑职记得,这潘有良左面眼睑下头,有一颗小痣。”
众人拾柴火焰高,顾秀儿担心凭着自己的回忆,不能将那潘有良的相貌全部记得清楚。每个人对别人相貌的关注点都不同,当时有十二位衙差在场,大家都见过那潘有良,这么讨论起来,棺材仔在旁将图画改了又改,终于出了图,大伙儿见了,纷纷赞叹不已,“哎呦,就是,就是这模样!棺材仔,你挺有本事啊!”
棺材仔虽然不通后世素描之技,可是他用炭笔作画,画出来的,与真正的潘有良能有九分相似。
“大人,你此番将大伙儿叫过来,莫不是,这案子有什么蹊跷?”
刘江难得有如此见地,遣散衙差之后,顾秀儿同刘氏兄弟交代了几句,“我让棺材仔再画几张,这几日潘家在办丧事,你们二人拿了这画像前去,比对比对,仔细瞧瞧那尸首,是否是这个模样。”
之所以不能直接把棺材仔带去潘家,是因为棺材仔身份卑微,目前实在想不出理由打发他去潘家见尸首,刘氏兄弟则不同,无论是让他二人以衙门捕快的身份,还是刘家武馆的身份去吊丧,都是合适的。
顾秀儿将棺材仔的画儿小心收好,另有打算。
……
顾郎中参军后,冯氏许久没串过门了。
她家男人虽是不在,可母子三个的营生总是要过下去的。幸得这些年帮里帮外,冯氏也熟悉了家中常卖的那些药材,她白日里空闲下来,便到附近山脉去挖药,继而炮制,晒药。大女儿顾文英听话,能帮她一二。
娘三个的日子虽然比顾郎中在时,要难为了些,不过好歹能吃饱穿暖,倒也太平。
冯氏见这雨好不容易才住了,赶忙与文英两个,将药材拿出去晾晾。梅雨季将至,若是现在不晾晾,过几日虫蛀的厉害。
“海潮!你也来帮忙!”
眼瞅着月上中天,家里的药材铺了满满一院子。冯氏半躺在院落里,正欲休息,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之声。
“婶娘可在家?”
冯氏一听,便来了精神。这是顾秀儿的声音。
拨开门栓,果然瞧见顾秀儿与她哥哥顾喜,顾喜手中擎着灯笼,二人身后,还摇摇晃晃跟着条小狗。
海潮见了金宝,三步并作两步,便靠上前来与它玩耍。
“五姐姐。”
按着族中辈分,顾秀儿行五。
冯氏为了省钱,平日里娘三个几乎不点油灯。若不是顾秀儿夤夜造访,她才不舍得点灯。就着微弱灯火,冯氏仔细看着顾秀儿方才递给她的一张肖像。
“婶娘,你莫要慌,你瞧瞧,这画上人长得像谁?”
冯氏一张脸恨不得贴在这肖像之上,反复瞧了瞧,脑海中形成了一个模糊身影,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俺想想……”
冯氏双腿盘坐,瞧着文英海潮两个的小模样,冯氏生的也算清秀。
“这……这……”
冯氏结结巴巴,总算是迸出了几个字,“这不是大牛兄弟吗!?”
她复又瞧了瞧那画上人,迟疑道,“是,也不是……”
“婶娘是说,这人生的像大牛叔,却又有几分不像?”
“对对对,”冯氏猛一拍膝盖,“这眉眼生的是极像的,可是又有三分不像,大牛兄弟走的早,俺记不太清了。不过……”冯氏停了停,继续道,“大牛兄弟在时,是咱们村中,除了你阿爹之外,生的最好的丈夫……”
第三十七章 拨开云雾(一)
顾大牛并不是他的名字,他原名顾复生。因为自小便比同龄男子力气大,村里人便叫他顾大牛。后来他意外救了跌落山崖的许财主,方得了周氏那么个天仙般的美人儿。这事情传将出去,顾复生的名字没人晓得,附近村镇,只道这顾村有个叫大牛的猎户,踩了狗屎运,得了一房天仙般的美人做媳妇。
因着顾大牛成亲不过半年就失踪了,如今过了七八载,冯氏也并不记得他样貌生的具体如何,只对着那副画像,连连喊着,“像,这眉眼,这鼻梁……”
顾郎中家与二爷爷是有嫡亲的血缘,顾郎中瞧见二爷爷,要喊他一声二伯。顾郎中的父亲,是二爷爷的亲兄弟,所以顾大牛按说,是顾郎中的堂兄弟,海潮与文英的叔叔,这里外里的关系不知比秀儿家,亲近了多少。
早几年,冯氏刚嫁到顾村来的时候。顾复生尚未娶亲,还是个愣头愣脑的大小伙子。他家中贫寒,模样虽是生的不错,可是很难讨上媳妇儿。而且,据冯氏所言,这顾复生还是个眼界儿很高的,寻常村妇,他还看不上眼。
“大牛虽说模样生的周正,可是这年头,谁家大姑娘结亲,不是巴望着男方家里殷实一些,你瞧大牛家的院套儿,还是他爷爷在时修的。这父子俩守着家业二十来年,愣是连个仓房都没盖起。”
冯氏说的激动,可是想到顾大牛人都死了,方扁了扁嘴,“俺原以为他会讨个什么仙女回来,却没曾想,是那个丧门星!”
冯氏很是看不惯周氏,不光是因为她生的美貌,仿佛是这二人天生便是对头一样,碰面若是不掐一架,都对不起自己似的。
从冯氏家中回来。兄妹二人沿着黑漆漆的乡间小道,往家走去。
路上水坑反射着月光倒影,照在顾秀儿一身浅青色棉布春衫上头,隐有一层光晕。
“二妹。”
正沉思着,便听见顾喜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事情有些蹊跷。”顾喜想了想,连他都觉得事情不对,可是总想不到,究竟哪里出了差字。
“哥,明日咱们去村长家中,瞧瞧二爷爷吧。”
顾喜嗯了一声。经由灯笼的亮光。看着自己足上一双黑色的靴子。好像能通过它,瞧见自己底下的脚趾头一样。
“二妹,都是兄长无用,还拖累你个姑娘家。要抛头露面。”
顾秀儿心中微微泛酸,她忆起前世,有个比自己小上三岁的亲弟弟。从小到大,弟弟都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听闻她大学被初恋男友欺骗,弟弟陈锋本是个无心学术的,高二那年,转了性一样,发奋读书。终于跟她来到了同一个城市。她去火车站接他,记忆里的少年已经不是当年的青涩摸样,下巴一圈生了些青青的胡须,被老家沿海的烈日骄阳,炙烤的一身小麦肤色。张嘴便露出一口洁白银牙,“姐,我来了,看谁还敢欺负你。”
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冲上前去,可是到头来,陈锋化作一团泡影。如此,不过是她在这个时代,做的一场梦罢了。
“哥哥。”她朝着这个比她小上许多的少年说道,“哥哥无须挂碍此事。”
从西该走回东该的路并不远,可顾喜直觉走了许久。
“哥哥,今日阿秀做了个梦。梦中,是个穿着白色衣裙的女子,她与周氏一样,被人勒死悬挂在房梁之上,她说前世,阿秀是她的朋友。”
顾喜听着秀儿的话,不觉听进了心里去。虽然女鬼托梦的故事他曾听过,可是那都是坊间话本,怎么也没有顾秀儿说的那样形象,那样有切身之感。
“我们本是同窗,因故到一处村庄郊游。借住在农户家里,可是那农户见色起意,将那女子侮辱之后,将其勒死,悬挂在自家一处经久不用的仓房里头,串通他的妻子,说是鬼神所为。女子死后,梦中,我依旧借住在这农户家中,想要将我那同窗的死亡真相查将出来。夜半,我听见一阵哭声,便起身查看,却见那农户妻子在发现我同窗尸身的仓房外头,烧纸钱。”
顾喜瞳孔微收,有些紧张。
“我们去那处村落,是与老师一同去的。除却我二人之外,他们宿在另外几乎农户家中。我看那妇人形状有异,便添了个心眼,暗中藏了把剪刀在身上。那妇人纸钱烧着烧着,我忽然听见,自她口中,传来了别人的声音,那声音说,俺活着的时候,你们将俺活活饿死,俺死了,你还要把这屎盆子往俺头上扣!那声音,便是这农户夫妻二人所说,害死我那朋友的鬼魂,农户的母亲。梦中,我吓得瘫软在地,听见那农户儿子的声音传来,我方回到房间休息。哥哥,你说,这世间会否真的有鬼魂魍魉?”
顾喜没有回答他,只惊讶于这故事的曲折离奇。
“夜半,我感觉有人拿毛巾掩住了我口鼻,那毛巾上浸了麻醉药剂,我稍一挣扎,佯装被弄晕过去,由着那夫妇二人,将我台上马车,一路,我都寻个逃跑的机会。那妇人一面哭,一面说,当家的,俺以后可不干这缺德事儿了。自打俺跟着你祸害了好几个姑娘以后,小五的病这些年都不见个好,你说,这是不是咱的报应?
这一路上,那农户妻子始终低垂着眉,一面哭,一面自言自语,我方才知道,这户农家表面忠厚老实,帮着村里接待外客,实则借由这个机会,已经祸害死了好几个闺女,他们将这些闺女的死,都推脱给鬼魂,你说那鬼魂,冤不冤枉?”
后来,她侥幸逃脱,被那夫妇二人一路追赶,她躲在麦田里头,吓得簌簌发抖。体力不支,快要晕厥过去的时候,听见了丁思的声音,她直觉是梦,“小陈,你要给我报仇。”
后来,她意外获救,原是老师鬼使神差的,半夜与几名同学来农户家中寻她,想要连夜赶回县城去。也正是因为这个契机,救了她一命。那农户夫妇伏法,妇人一口咬定是鬼神所为,在他们家后院开的一拢极好的苞米地下头,挖出了三具女尸,根据搜查到的线索,这三人里,一人是十多年前,来村中科考的女研究员,还有一名,是七八年前在附近山脉失踪的驴友,还有一位,是这村里另一户人家,三年前刚考上大学的女孩儿。
顾秀儿将故事改了改,只说到这妇人十二年来,为虎作伥。帮助她丈夫祸害死了四位姑娘,死到临头,还要把罪过推在鬼魂身上。
顾喜听了,只觉齿冷,愤愤道,“真是可恶!那男人可恶!那女人,更可恶!”
兄妹二人在乡间小路上行走,夜间晚风吹过,透着一丝丝凉意。
“那女鬼走时嘱咐我,要为她报仇。不光是她,这世上每日冤死的人不知有多少,那周氏分明系他杀,她虽然人品低劣,可当时我若不站出来,她必然也要枉死。既然如此,管他前路是荆棘还是刀枪,我都要闯一闯,斗一斗!”
顾喜有些惊讶,他嘴唇微微发抖,“……阿秀……你到底是谁?”
顾喜与顾秀儿这对孪生子,自小感情就比其他的兄妹要好一些。在真正的顾秀儿死去的那天,顾喜一整日都觉得惴惴不安,然而顾秀儿醒来之后,他心里的不安情绪仍是没有褪去,反而加重了。
这段时日,他小心观察秀儿,只觉得,她与原来很是不同。方才听了她那一席话,更觉得眼前这个顾秀儿,并不是与他一同长大的那个,“阿秀,二哥一时情急,说错了话。”
他想着辩驳,担心顾秀儿只是因为那次受伤,转了性子开了窍,她若是真正的秀儿,听见自己这么说,还不知道要有多伤心。
这地方此刻只有兄妹二人,顾秀儿想了想,一双晶亮的眸子望着他,深不可测。
兄妹二人并未开口说话,顾喜有些心虚,又有些好奇真相,虽然他比加重其他兄弟,显得笨拙老实了些,心思却玲珑。他叹了口气,“不管你是谁,都是我妹妹,有我一天,我不会再让人欺负了你。”
眼前的细瘦少年与多年前火车站前头的少年重叠到了一起,顾秀儿鼻头一酸,只觉眼前让泪给糊住了。
这时的她只是觉得顾喜说的不过是一时意气,没曾想,许多年后,当她想要把全部真相说给顾喜听的时候,却为时已晚。
……
顾村村长的院落比寻常村民要规整一些,尤氏在院中种了好几拢鲜花,秀儿到的时候,尤氏正蹲在院墙旁边,给花翻土。
“这花儿金贵的很,你且仔细些。”她小心吩咐着儿媳妇,村长家中不像其他农户,以种地收入为主业,而是另辟蹊径,承包了几亩地,专门种植花卉,花卉虽然难养,可是运到城中,买的人却不少,利润颇大。其他人虽然眼红,却摸不到这种花的门道,只有干看着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自己心里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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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确实是叶眉娘杀的,也了结了,可是事情并不简单,崔九并非眉娘杀的,看到这里,想必大家已经明白,顾大牛与潘有良换了身份,那幕后黑手是谁?大家可以猜猜看。这几章,是寻到传闻中下落的铺垫
第三十八章 拨开云雾(二)
尤氏站直了身子,将手中一个小花铲往院墙上磕了磕,把上面的泥土磕掉。
“三奶奶!”
尤氏听见有人唤她,循声望去,见着秀儿领着自家弟弟来了。这丫头生的倒是俏,不知比自家那几个孙子孙女好看了多少倍,尤氏心中隐隐有些不快,都是一个村儿的,一个祖宗,怎么人与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她顺势望去,顾乐缩头缩脑的跟在秀儿身畔,尤氏方宽了心,这一根藤上的瓜,还有参差不齐的,更何况,隔着几代的血缘。
“是秀娘来啦。”
顾秀儿小臂上挎着个篮子,里头摆了一大碗清蒸肉,一大碗海棠糕,还有一小瓶梨花白。“大姐姐听闻二爷爷住在三爷爷家里,这不,一大早便吩咐我们过来,带了好些好东西孝敬二爷爷三爷爷,三奶奶,我大姐还做了海棠糕,您给几个小的分分吧。”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你三爷爷知道你们有这个心,就不错了。”
她嘴上客套,足下三步并作两步,将秀儿手中的篮子接了过去,交给自己儿媳,几不可查的将篮子上头的青花布掀开一角,露出了里头的肉菜,分量很足,倒也实惠,这些东西,估摸着也要好几钱银子。
“我家姐姐做的清蒸肉很好吃,姐姐还给您配了料,将肉蘸了酱料吃,香的不行。”
顾玉儿已经过了十五,不方便抛头露面,这倒也是情理之中的。尤氏早就听闻那顾玉儿做的一手好菜,可惜,若不是她家遭了难,这顾玉儿早就做了赵家少奶奶。
“玉娘手巧,秀娘伶俐,这外头日头大,屋里说话去。”尤氏擒住秀儿一截手腕,就把她往屋里头请。
村长姓顾名宝根。行三,是二爷爷的亲弟弟,顾大牛的亲叔叔。崔九遭了难,二爷爷被何氏送回来,便住在了顾宝根家中。往日周氏还在,二爷爷虽然饥一顿饱一顿,倒也勉强能维持生计,如今周氏不在了,二爷爷以后的日子恐怕更要难过。虽然顾宝根很是照顾自己这个兄长,但是都是庄户人家。谁家日子也不会特别好过一些。接济一顿两顿的还成。长此以往。尤氏已经与他闹了好几回。二爷爷宿在家中,便占去了给小儿子新婚的那间房,尤氏纵是心里头有天大的不乐意,又不能与二爷爷计较。毕竟他是个又瞎又傻的,你言语挤兑或是讥讽,根本无用。
尤氏心里头憋屈,这几日没少给几个媳妇发难。
二爷爷姓顾名宝同,年轻时候很是有些本事。周氏生前住的那处院落,便是二爷爷年轻时挣下的家当。如村长顾宝根家中这样的,还是因着其父去世后,几个兄弟将产业分了之后,才慢慢盖起来的。
顾宝同与顾秀儿的爷爷顾敬交好。是村里老一辈人都知道的。那还是先帝二十三年的时候,顾宝同与顾敬二人,打小儿便比其他叔伯兄弟要交好一些。这两人年轻的时候,合伙儿做买卖,走遍了青州梁州一带的州府县城。投机倒把,很是赚了些银钱。若不是顾敬的母亲文氏,执意不肯搬离松阳,按着顾敬早年积累下的银帛田地,便是举家迁往省城,也是可以过得十分富足的。
二爷爷顾宝同也是一样,虽然他赚的没有顾敬多,倒也十分富裕。也因为这个原因,家中老父去世,他主动提出,不与兄弟们分财产,自己单过。可是顾敬死后,这顾继宗继承了家业,他不但没有父亲顾敬那个经商的脑袋,为人迂腐之外,还极要面子。
树倒猢狲散,顾敬死后,家中那些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人,反而来的更勤了。每逢三五日,便有亲戚来借钱,这钱借了出去,顾继宗也不叫他们打上欠条,该要还钱的时候,他又拉不下脸上门去讨要。后来家境日益艰难,元氏劝说他去将过去的债务收缴一番,他却翻了个白眼,“你这妇人,忒铜臭了些,大伙儿都是乡里乡亲的,我怎能为难他们?”
再后来,顾继宗家中,靠着每月朝廷给他的补贴,倒也可以勉强度日。
而顾宝同家中,在顾敬死后二三年的功夫,他就生了怪病,这一病不要紧,却累得家中给他治病用光了多半家产。顾大牛又是个不争气的,没过几年,家境也凋敝下来。早几年前,顾宝同神智还算清明,可独子顾大牛死后,他那病,就再也不见好。
秀儿姐弟两个进来的时候,便见着二爷爷坐在窗前炕上,身上一件破败的旧棉袄,裤子已经黑的见不出颜色来了。尤氏在一旁站着,生怕自己这顾宝同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话来。到时候自家照顾他,不但没落下个清名,反而让村人戳脊梁骨,那可就不讨好了。
顾秀儿知道尤氏的心思,“小六,你同二爷爷说会儿话,三奶奶,咱们去东屋说话。”
尤氏迟疑片刻,这顾秀儿是个精明的,可那顾乐,在她印象里,也是个半傻不奸的孩子。她略宽了心,“好好好,咱们娘几个东屋说话去。”
待众人走后,顾乐翻身上炕,坐在二爷爷身边,试探道,“二爷爷,您还记得我不?”
他连续问了几次,二爷爷浑浊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已经瞎了,却兀自望着窗外东山的方向,不知在瞧些什么。
“平安啊……平安……”
他嘴里嗫嚅着,“二爷爷,你是在喊我爷爷吗?我爷爷死了十几年了。”
二爷爷唇吻翕辟,不知含糊的说了句什么。
“二爷爷,这是我大姐姐做的海棠糕,您吃些。”
顾乐说着话,把顾玉儿分装在小瓷碗里的海棠糕,递到二爷爷嘴边,他许是闻着了海棠糕的甜香气息,张嘴就往里头送去。他咀嚼了两下,似乎从这海棠糕的滋味里头吃出了些什么来,“丹娘这糕做的真是好吃。”
顾乐眼珠子转了转,“二爷爷,这糕不是我奶奶做的,是我大姐姐做的。我大姐姐唤作玉娘,小时候,您还抱过她呢。”
“玉娘……”
“玉娘……”
顾玉儿的厨艺是奶奶李氏手把手教会的,做出的吃食很是有李氏的风味。尤其是这些南方的糕团点心。
尤氏家中的几个孙辈,怯生生的在东屋炕上玩耍,最小的顾海龙瞧着那放糕团的青花瓷碗,眼睛都不带眨的。
“这没出息的,你瞧瞧,看见好吃的,都走不动道。”面上虽是责骂。其实眼里含满了宠溺。
顾秀儿不是个喜欢与人说官话的。“三奶奶。这海棠糕本就是姐姐做来给娃娃们吃的,你放这儿不给他们几个小的吃,怎么还能怪孩子呢。”
尤氏又推脱了几下,方把那青花瓷碗交付给了小儿媳妇。给几个孙辈的娃娃分吃了。尤氏毕竟与冯氏不同,她自诩是个见过世面的。她不光知道这海棠糕好吃,也知道这里头加了什么,是个什么做法。
海棠糕是用白面粉,混了猪油,花生油,豆沙馅制成,在农户间很是少见,更别提吃。这东西一个个的。虽然甜蜜好吃,可是用料忒贵,是县城里头阔太太吃食的。尤氏也是个妇人,见了这海棠糕,本想着自己偷偷留下来吃。可是顾秀儿张嘴闭嘴是给娃娃们吃食的,她总不好拂了别人的意,再说,几个娃娃也是自己嫡亲的孙子孙女,吃了这糕,也不算亏了,里外里,也比给媳妇儿吃要划算许多。
尤氏心里头的算盘打的噼啪作响,想到这海棠糕,又不禁想到了顾玉儿。
她二孙子顾海峰今岁十七了,因着老大家人口多,给老大顾海涛置办了聘礼,老二就有些娶不上媳妇儿的意思。老大媳妇娘家又是个不中用的,帮衬不上,自己这边,有七个儿子,也不能厚此薄彼了不是。她想了想,那顾玉儿让赵家退了亲,这名声怎么都不会好了,若是让二小子将那顾玉儿娶过来,看他们家现下过的红红火火的,必然能帮衬自家一点。再者说,自己这孙儿顾海峰,也算得上是老实本分的,他顾继宗家,虽说是官身,可是现下也潦倒了不是。那顾玉儿生的好相貌,又做的一手好菜,尤氏很是满意,也觉得,若是把这亲事提出来,顾家人必不会反对。
“玉娘到底心思灵透,这点心做的这般精巧,看的我这老太婆也嘴馋。”
顾秀儿面上带笑,她此番来,可不是为了跟尤氏客套,而且见尤氏面色变了几变,还不知她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且静观其变吧。
“要说,都是那姓赵的寡情薄意,怎么负了玉娘这样好的闺女。”
顾秀儿见尤氏面上硬装出来的仗义,有些忍俊不禁。
“可这女儿家,到底是要嫁人的,玉儿如今让那赵家的坏了名声……唉……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顾秀儿见尤氏长吁短叹的,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三奶奶就是心善,还惦记着姐姐,家中如今每年靠着那刨丝器的买卖,大伙儿都知道,足有二百两的进项,我两位哥哥在军中历练,尽想着挣些军功,来年给姐姐争个诰命做做呢。累几年钱帛,给姐姐添置一份厚厚的嫁妆,再嫁人,也不迟啊。”
尤氏一听,更是属意将这顾玉儿趁早娶过门来。顾秀儿若是不提醒她,她还险些忘了那每年二百两的银钱进项,如今经顾秀儿一提醒,尤氏恨不得立马给自己二孙子做主,娶了顾玉儿进门,她心中这样想着,嘴上便也秃噜出去了。
“横竖玉儿的婚事,三奶奶得跟着操心。这女子坏了名声,嫁与旁的,奶奶怎么能放心?我那二孙子海峰打小儿便是个勤奋老实的,玉娘许给他,必是不亏。”
确实不亏,不过是她自家不亏。
第三十九章 拨开云雾(三)
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顾秀儿不动声色,任尤氏说的唾沫横飞,生生把她那个无甚作为的二孙子吹嘘成了天神下凡一般。
这东屋里头,除了几个奶娃娃,便是尤氏,顾秀儿,尤氏的小儿媳妇。这小儿媳妇钟氏平时受了不少婆婆的气,她那妯娌苟氏也没少寻她的麻烦,顾秀儿家在这顾村很是有些名声,毕竟一个村子里都是平头百姓,纵然那顾继宗死了化成了灰,也曾经是官老爷。
在百姓心中,这民与官,便是天壤之别。
钟氏听闻婆婆有意给顾海峰提亲,求娶的还是玉娘,心里便不是很舒坦,直觉若是这回让婆婆得意了,往后她与苟氏非得骑到自己脖颈上来。她神色恹恹的望着秀儿,心道,你们可千万别遂了这老货的心思!
顾秀儿自然不会接着尤氏的话茬儿,她这回来是看望二爷爷的,一来顾玉儿的婚事她个做妹妹的做不得主,二来那顾海峰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谁又清楚?
“三奶奶,这恐怕不妥。”顾秀儿也不怕开罪了尤氏,直言不讳道。
尤氏眉毛蹙了起来,不悦道,“怎么?秀娘还怕你三爷家的门楣够不上你们县官老爷家的?”
钟氏暗自啐道,“可不就是够不上嘛。”
顾秀儿说话不急不缓,仿佛丝毫没听出尤氏话中的不悦,“三奶奶怕是忘了,咱们三代以内,还是血亲。”
这话对尤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她扁了扁嘴,让顾秀儿噎的说不出话来。虽然心里知道那顾继宗一门不过是从外地迁来的,可是自顾敬一带,是入了族中族谱,过继在自个儿叔公名下,顾秀儿如此一说,她还真是寻不出理由来反驳。如今朝廷有令,莫说三代。五代以内是血亲的都不可通婚。
尤氏尴尬笑道,“是是是,哎呦,三奶奶老糊涂了,就想着与玉娘亲上加亲……”
二孙子不成,她不是还有几个娘家侄儿嚒!尤氏仔细想了想,自己娘家也是不争气的,那几个子侄没个有功名在身,不是在牙行做伙计就是往来漕运给人跑腿儿。就是她想往自己脸上贴金,那说出去也寒碜。只得作罢。可心里憋闷着。又觉得十分难过。
顾秀儿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见顾乐从隔壁间跑了过来,神色欢喜,便匆匆告辞了。
“二姐。方才三奶奶同你说了些啥?”
顾秀儿转身看着顾乐,想了想,“三奶奶想要把大姐姐配了她二孙子,顾海峰。”
顾乐听见这‘顾海峰’三个字,也不管此刻离村长家还十分近,跳起了脚,骂道,“亏得我还叫她一声三奶奶,这老货存的是什么心思!?”
秀儿听见顾乐话里有话。她不识得那顾海峰是何方神圣,便问道,“那顾海峰,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三奶奶方才将他夸的,跟天潢贵胄一般。”
“哼!”顾乐踢了踢脚下一块小石子。见那石子踢在了村长家外墙上,砸烂了一拢攀附在墙上的牵牛花,他心中才好受了些,“二姐,你许诺她了吗?”
顾秀儿摇了摇头,“你二姐是那种人吗?且不论那顾海峰品性相貌如何,这婚姻大事要得大姐首肯才行,我方才将她推脱了。”
“那顾海峰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家还不知道吗?”
顾乐慢慢道来,这顾海峰今岁十七,虚长了顾玉儿两岁,按说他是家中次子,数月前征兵的时候应该随大哥一同入伍,可是这顾海峰,天生是个胆小怕事的,为了逃避兵役,他一咬牙,堵在官道上,见着一辆疾驰的马车便冲了上去,撞断了自己一条腿,虽说性命无虞,可是至此落下了残疾。
最可气的是,这顾海峰撞断了腿不说,见着那些积极参军的儿郎,还要笑话他们,“我这断一条腿,便捡回一条命,到时候你们在战场死了,咱家的家业可都是我的。”
顾海峰已经传成了一个笑话,村中同辈的少年没一个看得上他,偏生这厮极会讨祖母喜欢,在长辈面前,就是一副恭敬孝顺的贤良模样。
“原是这么个无胆鼠辈,还瘸了条腿。”
顾秀儿来了气,这尤氏,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听闻他近几日腿脚好了,正跟着几个癞子厮混呢。”
“管他好不好的?以后若是这家人再敢肖想大姐的婚事,看我不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
可是,有些人,你不让她想,她却偏偏要想。晚些时候,顾海峰回到家中,想要去祖母屋里,说些好听话便可以骗上几文钱花花,尤氏却病了。原是她将顾玉儿的事情思前想后,都觉得这到手的肥肉跑了,眼红不已。顾海峰问清缘由,心头也难免起了心思,那顾玉儿虽说近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总有出来的时候,上回让父兄强拉着去那元氏的丧礼,他便觉得,那顾玉儿一身素服麻衣,生的也是天仙一样。若不是她与赵举人家的公子有婚约,他早就……
“嘿嘿……”顾海峰想起顾玉儿,傻笑了起来。
“你这小没良心的!”尤氏骂道,“祖母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笑?”
顾海峰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他深谙尤氏的性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同时又极好脸面,就说顾秀儿拿这血亲三代来噎她,尤氏便没了声。她好脸面,也自诩不是寻常农户,懂得些礼义廉耻,在外人面前托大,在自家人面前,却都知道她表里不一的。
“祖母说的是什么话?孙儿哪能不心疼祖母?”
顾海峰模样也算周正,可是心思龌龊,本有六分的相貌,便折损了四分,只余两分。尤氏好脸面,他顾海峰却不好脸面,明着不行,那顾玉儿让赵举人家悔婚,已是坏了名声,若是他再行些坏她清白的事情来。管他三代血亲还是两代血亲,顾玉儿还能不嫁给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兀自说着好听话儿,直把尤氏说的病也好了几分。
……
姐弟俩说完这顾海峰的事儿,顾乐便将二爷爷同他说的一些话和盘托出。
“我看二爷爷不像是完全疯了,他还有一些神智在。时好时坏的,他记得咱爷爷奶奶,还能说上大姐大哥他们的生辰年月,二爷爷总是念叨着,爷爷给他什么东西。让东山的狼给叼了去。”
顾秀儿一手托腮。沉思着。“顾敬究竟给了顾宝同什么东西,让他就算疯了也一直念叨着?想来不会是什么金银财宝,那些体己的东西,该是传给顾继宗的。他将这事情托付给二爷爷。却不自己去做,没准儿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顾继宗又是个心思单纯容易受骗的。这东西必然是不能让人随意骗去,需要小心保管的东西。”
顾秀儿左思右想,小声道,“小六,你还记得,那公羊瓒大人想要得到的宝物不?”
顾乐聪慧,眼前一亮。“二姐是说,二爷爷口中的东西,极有可能是那件兵书?”
“不是极有可能,是只有可能。”
顾秀儿几乎可以肯定,那的残章上面。必然是记录了这件宝物的下落,而顾敬早年发迹的时候,四处跑商,因缘际会,得到了这件宝物。他晚年自知时日不多,儿子顾继宗又是个书呆子,钱财让人诓骗去了可以再挣,可这传家宝万万不能让人骗去,顾敬便将此事托付给他的挚友顾宝同,希望顾宝同在合适的时候,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自己的后人知晓。
而那的失落的残章,有可能是顾敬亲自撕下去的,为了掩盖这宝物的下落,也有可能被旁人得了去,除却公羊翁婿外,这宝物的存在让外人知晓了。顾继宗才因此遭了难。
顾秀儿想了想,后者的可能性要小些。因为他们这一年多来过的平安无虞,若是外人得了那残章并且主谋害死了顾继宗,他们哪儿还有命活到现在。她没曾想到,这顾大牛与潘有良的事情,竟然将自家宝物的下落牵连出来。顾秀儿咬了咬下唇,“小六,如今二爷爷再无亲人在世了。既然祖父生前那般信任他,你看,咱们回去与大姐他们商量,将二爷爷接到家中照料可好?”
这个提议一出,顾玉儿和顾喜两个是非常同意的。顾玉儿长顾喜六岁,祖父顾敬在时,她已经有了记忆。印象中,二爷爷顾宝同没疯之前,与祖父母相交甚笃,待自己与大哥都是极好的。
将二爷爷接到家中照料,顾宝根想是会有些为难,但是尤氏必然会极力推动此事。没准儿,还要靠她增添助益。
顾秀儿此刻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那兵书的下落有了眉目,可顾平顾安兄弟两个近况如何还不可知,“大姐,近日可是收到大哥二哥的来信了?”
顾玉儿为难的望着秀儿,摇了摇头。
就算是成功拿到了兵法,也是要给顾平兄弟两个用的,没有他们的消息,这兵书要如何递送过去?假他人之手?顾秀儿可不放心,哪怕是来往信件,顾秀儿也要担心,那些藏在暗地里的人,要将信件看过,才会送交他们手上。
……
县城刘氏武馆,守更人刚敲过三更的梆子。
烛火昏暗,有一妇人坐在窗前纳鞋底,她面前放着个笸箩,里头有许多针头线脑儿的东西。妇人一面认着针线,一面听身边的小女儿汇报情况。
“娘,真真的,大哥这几日转了性一样……那顾大人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去,半点马虎不打,溪娘瞧着,大哥这妖怪,真是遇上了收他的菩萨。”
妇人伸手,戳了戳溪娘眉心,佯怒道,“怎么你大哥就是妖怪,人家大人就是菩萨?”
溪娘揉了揉眉心,吐舌道,“嘿嘿,您别说,那顾大人生的好相貌,怕是庙里的菩萨也没他好看呢。”
妇人放下手中针线,目光偏向墙角处,摞得高高的箱笼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