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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章 拨开云雾(四)

    要将二爷爷接到家中来住,还要从长计议。再过月余,松阳前任典农便要告老还乡,顾秀儿一家自然要搬到县城的典农府邸去。这里里外外,总会让人知道,那顾秀儿的身份,便也不攻自破了。

    想来想去,还是由顾喜顶着秀儿的身份最为妥当,便是圣上钦赐的文牒,改了名字,也能说出些由头来。

    顾喜这些日子,虽说想要留在家中照看大姐,可是去衙门应卯又是他先前许诺秀儿的。里外家中有九斤和燕痕照看,也出不了什么差子。

    次日一早,他便驾了自家马车,到县衙去。刘氏兄弟早早就来了,刘河总觉得这几日大人与前几日的有些不同,可那音容相貌又是一样的,真还说不出什么不同。经过二人查验,棺材仔所绘之人与那日在公堂上殉情的潘有良生的是一模一样,无甚需要改动的。

    刘江想了想,随口说起一件事来,他们兄弟以刘氏武馆的名头前去吊唁,得知这潘有良死后不久,一直跟随在他身侧的贴身小厮潘福也死了,说是因着自责没有照顾好老爷,在家中服了毒。

    顾喜觉得这事儿非常蹊跷,正与刘氏兄弟商量下一步的对策,外头艳阳高照,进来个生的十分娇俏可人的少女。少女小臂上挎着食盒,人未到声先到,“哥哥,娘亲今个儿做了粉蒸肉,熘鳝段儿,我还给你们打了些梅子茶来。”

    她说着话儿就进了堂屋,松阳县衙人少屋多,里外有房屋九十八间,坐北朝南,刘氏兄弟所在的这间堂屋,便是这九十八间中的一间,他们平素在这里歇息。吃喝,有了公务才出去。

    这少女生的明眸善睐,看的顾喜眼前一亮。刘溪娘确实生的娇俏可人,声音如同黄莺出谷般清脆好听。她自幼习武,性子也是明丽爽朗的,见顾大人与自家两个哥哥在商议要事,面上喜色微微收了一收,正色道,“原是大人来了,溪娘方便进来吗?”

    “既然到了饭晌。你们用饭吧,本官先回去了。”

    溪娘见状,张口欲言,终是让刘河一个眼色给止住了。待顾喜走后。溪娘面上僵了僵,“大哥,二哥,溪娘该不是惹了大人生气吧?”

    “大人哪儿会你个女娃子生气。”刘江开解道,“大人是个大度的。”他仿佛说的是自己,“断断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儿与你计较。”

    刘河与溪娘相视一眼,都是对刘江这段时间的改变惊讶不已。那日顾大人敲打他们兄弟的一番话,怎么好像是把刘江这个榆木疙瘩给敲打好了呢。

    饭后,刘氏兄弟叮嘱溪娘今夜不回家宿了。溪娘知道这二人是有公务,拎着用过的食盒便率先回了家。按着顾秀儿的吩咐,刘氏兄弟今夜并不是宿在县衙,而是去守株待兔。他们原本也不信这小小的娃娃能有什么准主意,可是这段时日以来,这小子无论说什么,都是一说一个准儿,不服都不行。

    下晌的时候,刘江正解着小腿上的沙袋,刘河贼眉鼠眼的盯了他一阵儿,“大哥,你说……咱们今晚去那里,真能得着他?若是真得着了,这顾大人岂不是神了。”

    刘江也面带迟疑,不过二子还是遂了顾秀儿的吩咐,天刚擦黑,便骑乘马匹,往松阳官道驶去。

    入夜时分,顾家的烛火还亮着,顾秀儿与顾乐用过晚膳,将炕桌擦净,点了烛台,便一左一右的看起了书。顾秀儿看的是,顾乐看的则是,玉儿见这姐弟两个醉心读书,便领着顾喜给他们做起夜宵来。前个做糕点剩下些糯米粉,教她攒成了圆子,下了酒酿鸡蛋,热热的酒酿洒过,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酒香。

    九斤正在屋外与燕痕一同练功,来了顾家以后,他便不再是个小乞丐,平素衣物脏了破了有顾玉儿替他缝补洗净,吃食也不是原来那样饥一顿饱一顿的,他虽然吃得多,却并不挑剔,顾家虽说吃的不是多好,倒也管够。每日见燕痕苦心练功,九斤也受了感染,想到师傅辛苦教导自己,他却连一套碧波掌法也使不好,先头几日还怠惰了,后来渐渐地,燕痕天没亮就起床练功,九斤也同他一块儿起来,要到月上中天才去休息。如此下来,九斤反而瘦了,他这一瘦,五官便渐渐明朗起来,眉眼粗犷,倒是隐有几分英气。

    顾乐这阵子去学堂,那乐不同倒是没再为难他,一来他祖父耳提面命过,若是他再为难人家一星半点,就扣了他半年例钱,到时候蛐蛐儿也斗不起非得难为死他,二来,顾乐每次来学堂,都是直奔罗秀才处,他连顾乐的衣角也碰不到。久而久之,便也厌了,每日与三五狐朋狗友斗鸡走狗,又过回了往日‘百草园’小霸王的日子。

    顾秀儿抬起头来,一手按了按肩膀痛处。她见顾乐低头写字,很是认真,一张马粪纸写的满了也舍不得换,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让他写的满满登登的。顾乐字写的好,潇洒飘逸,与他性子倒是有些不同。

    “小六,这纸张若是用完了,你就同三哥说,兑了银子去县里买,不用这般节省。”

    顾乐咧嘴笑了笑,他很是珍惜这个读书的机会,家中日子虽说富裕了些,可是还有许多花销用途,“二姐,这都是先生嘱咐我练字用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这样省着点儿,长久下来,能多买好些书籍呢。”

    顾秀儿含着笑,烛台上的蜡油已经烧到了底,火光忽明忽暗,今夜月色正浓,不知道,刘氏兄弟如何了。

    顾大牛家与村长顾宝根家,只隔了一条街,在顾大牛家门前,向河道张望,便能瞧见顾宝根家外墙上,一拢拢的牵牛花。正是春暖花开时节,这些牵牛花,姿态各异,五彩缤纷,很是美丽。可是刘氏兄弟却不是这么想的,花草底下蚊虫甚多,刘江还好,他施展轻功藏匿在了房檐处,刘河功夫没有兄长那么俊,只得藏匿在花草虫中,让蚊虫叮咬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只小虫,钻进了刘河鼻腔里头,直痒痒的他生不如死,正欲打个喷嚏将那虫子弄出来,忽然耳风一动,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刘河生生憋住了气息,直觉这顾大人交付给两人的活儿,真是比死了还要让人难受。

    脚步声渐渐走进,刘河通过花草间隙往外看去,有一人影鬼鬼祟祟的来到顾宝根家院墙外头。这一面墙上,开辟了一处小小的窗户,因着是给顾宝根小儿子媳妇住的,刚刚修葺好,还没等小两口住上,便迎来了顾宝同。

    因是夏天燥热,此间也是太平,窗户半敞着,罩了一层纱帐在上头,阻隔蚊虫。那黑影在外流连许久,偷偷瞥见屋内,二爷爷神情呆滞的坐在炕上,二爷爷唇吻动了动,似乎发现了这黑影一般,浑浊的眸子带了点点亮光。

    忽听得一阵鹧鸪啼叫,房上飞身下来一道人影,那黑影见状,赶忙逃窜开来,便是身上的包袱,也撇下不要了。刘江赶忙拔腿去追前面那人,刘河也从花草从里窜了出来,捡起那地上的包袱,拆开一看,不由愣住了。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

    这些动静让居住在附近的村民,挨家挨户,亮起了灯,大家持着火把或是灯笼出门探看,只道是捕快捉了贼。

    顾宝根披了外衣也出来看,就见那捕快刘江手下拿捏着一个人。这人一身粗布麻衣,长发覆面,有些邋遢。刘江不由分说,将那人覆面长发撩开,露出他一张面孔来,直把顾宝根吓得往后一缩,腿脚发软。

    这人一张青白面容上头,遍布血痕,肉皮翻卷,显然是方才跑不过刘江,立时用刀具割伤的,只为别人瞧不出他原先是谁。这人惨然一笑,衬着他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一般。

    刘氏兄弟面面相觑,显然没曾想到,这人竟然还留了一手。“怎么办?”

    “先押回衙门,听候大人发落。”

    如今看来,只有将这人押回衙门,刘河瞧了瞧那个疯子,直觉他若不是大人所说的那人,何故眼见逃跑不得,将自己一张脸给刮花。

    刘江负责押赴那人,刘河则一溜儿小跑,叩响了顾家的门。

    “自损容貌?”顾喜听了刘河的禀报,心下突突的,有些不安。他不知如何是好,听见屋内传来一阵轻咳声,“刘捕快,你们二人先将那犯人送往本村祠堂,稍后……稍后本官就到。”

    连夜审讯,不在县衙,却是顾氏宗祠。

    刘河不疑有他,赶忙与刘江汇合,将事情报与顾宝根知晓,他听闻要在顾氏宗祠审问犯人,心中画了魂儿。按说,这宗祠只有犯了错的顾氏子孙,才能在里头受审,那犯人,莫不是顾家人?

    顾宝根一双小眼偷偷觑着刘江手下压着的犯人,直觉他虽然面容损毁了,十分可怖,偏生那双眼睛,带点儿浅褐色的眼珠,那样的眼神,特别像一个人。

第四十一章 死而复生(一)

    刘江手上拿着止血药粉,刘河在一旁站着,神色不明的瞧着被困在凳子上的黑衣人。这人身着黑色麻布衣袍,他的包袱散落在一旁,瘫了开来,里头装了几张百两银子的通兑银票,还有一张通州过省的身份文牒。这身份文牒已经让刘河打了开来,上头金漆朱底,写明:青州府松阳县安乐镇人士,潘有良……

    刘氏兄弟在这宗祠里头等候,那黑衣人脸上还在汨汨冒血,刘江拿着止血的药粉,不分轻重,往他创口撒去。这药粉方才还是顾大人的妹子给的,说是怕等会儿人还没来齐,这犯人先血尽身亡了。这人对自己倒是狠,拿尖刀沿着唇部轮廓,画了个笑脸,皮肉翻出,看着十分可怖。

    “潘有良?”刘河轻蔑笑道,“你若是潘有良,前几日在衙门里头死的那个,是谁?”

    黑衣人没说话,一双褐色眼珠在此间来回逡巡,许是想找机会逃走。

    “孙子,”刘江骂道,“崩瞅了,你这德性,一来若是跑了出去,半个时辰没有大夫医治你就得玩完儿,二来,就算你侥幸跑了出去,官府檄文一下,您这模样,还跑得出咱松阳地界儿?”

    “哦,”刘江似想起来什么似的,“你是个猎户,哪怕栖居在这抱环山上一年半载的,也可活。”

    黑衣人不再挣扎,只闭上了眼睛,想要眼不见为净。不知过了多久,刘江手里的止血药粉也用完了,他倒了倒空空如也的瓶子,嘴唇干裂,见那祠堂供桌上摆了新鲜的果脯糕点,此间四下无人,便大走几步。摸了个桃子来吃。刘江一脚踩在黑衣人身侧的木凳上,一手支着下巴,眯缝着眼。“你说你跑个什么劲儿,这青州之地。还有人拳脚弓射胜得过我?你当你毁了容貌便不能拿你问罪?”

    黑衣人听见刘江说话,并未睁眼。

    “大哥,你别同他废话,大人来了,自有拿捏他的办法。”

    顾秀儿穿了九品朝服,走在一众顾村长老身后,九斤立在她身侧。让刘氏兄弟没法儿上前。顾村几百户人家,村长顾宝根论辈分,在族老面前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娃娃。族老加起来都要一千岁了,此刻因为顾秀儿的吩咐。夤夜被纠了起来,到这祠堂审案。

    祠堂不是衙门,自然不能私设公堂。但是大部分家族的祠堂,用来惩罚审问些违反族规的子弟,那还是绰绰有余的。顾秀儿之所以选在这里。也是因为她没想到这人狗急跳墙,将自己毁了容貌,那样失血过多,若是强行将人押往县衙,半路上就得死。她已经吩咐顾喜去镇上寻陆大夫。怎么着也不能遂了这黑衣人的心意,就算他想死,也不能让他那般痛快。族老面面相觑,都在质疑这堂下之人是何方神圣,顾宝根坐在下手,尽量逼着自己去瞧那人,他身材魁梧健壮,然神情憔悴衣衫褴褛,就像哪里的乞丐,却背着几百两银票在身上,真是奇怪,奇怪。黑衣人目光与顾宝根对上,他更觉衙役,嘴唇颤了两颤,喊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复生。”

    黑衣人一愣,这么多年了,这名字就如同他的命运一样,很久不被人提起,久的连他自己都要忘了。他尚余一丝气力,朝着顾宝根点了点头,唇吻翕辟,张了口却未发出声音,不过,顾宝根从他的口吻中大致知道,他叫了一声,“三叔。”

    顾宝根的心思既是高兴又是惊吓,自己这个侄子失踪了这么些年,村里人都当他死了,怎么这又活了过来,可是这一回来不由分说先把自己一张脸弄花,再是让捕快拿住了问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大……大人……”顾宝根让今日的变故,吓得有点儿结巴,族老们都是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有两个,来了没多久,什么情形尚未搞清楚,便先打起了瞌睡。

    顾宝根惊讶于顾大牛的事儿,这顾喜何时做了大人他已经管不上了,上回在周氏院子里头与这顾大人攀谈了两句,也没发现他是自己侄孙,唉……老了老了。

    “您先看看,堂下这人,您认不认得?”

    顾宝根既想说认得,又想说不认得。他并不确定那人是顾复生,可是那眼神眸色,他活了多半辈子,只瞧见过顾大牛是这样的。

    “老夫……老夫不知道……”想了想,顾宝根还是说了句实话。

    这话似乎是顾秀儿意料之中的,她低头,见那人让刘氏兄弟绑缚在长凳上,动弹不得,面上翻出的血肉已经粗略的上过了药,虽然那些筋肉翻着,露出下头的森森白骨,可是血止住了,想来,他这条命,也是捡了回来。

    “你还能说话吗?”顾秀儿问道,这人将他自己的嘴画花了,一条长长的血口贯穿其间,此刻十分虚弱疲惫,只余出的气儿。他哪里会搭理顾秀儿,只一双怨毒的眼睛望着她。刘江有些不满,照着这人没受伤的腹部就狠狠踢了一脚,“什么东西!”

    顾秀儿微一抬手,制止了刘江的暴行,她可不想案子没审清楚,先让刘江把人给打死了。“住手。”

    没想到,顾秀儿这一声喊,反让那犯人的眼神更加轻蔑。他这是料定,自己毁了容貌,她便无法证实他是顾复生,如此便摆脱了一切嫌疑。

    “你无需这样瞧我,”顾秀儿淡淡道,“你自以为将自己弄得血肉模糊,便与这桩桩件件的案子再无干系了?顾复生,你这名字起的倒是好,死而复生。”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转瞬即逝。

    顾氏宗祠此刻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屋外的蛙鸣声阵阵,屋内充满了那黑衣人的血腥气,混着药粉的味道,让人频频皱眉。顾秀儿从九斤手里头接来一样东西,正是那人方才遗留下来的包袱,“青州府人士,潘有良……好个李代桃僵……”

    黑衣人听她将事情最厉害处点破,不禁有些惊讶,他收起心中震撼,故作平静。

    “数年前,你上山打猎之后便下落不明,原是这些年顶着那潘家大少爷的名头,富贵荣华,你可知你老父在家中,饥一顿饱一顿,因为你的死讯,打击太深,至今还是疯疯傻傻的。”

    顾宝根听言,有些动容。他那二哥顾宝同,打小儿便比几个兄弟出息,没曾想,老了老了,反而落得个无子送终。

    “三年前,你跌落山崖,意外获救,救你的人,正是潘府公子,潘有良。他醉心六艺,早就瞧上了一商贾家中保存的大圣春雷古琴,然他乃家中嫡子,需得每年四处奔波,照料族中生意往来。因故,潘有良便寻了你这个替身,他去江州求古琴,你便替他在这青州做起了大少爷。你本是贫贱出身,这突然一步登天,过上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哪里肯轻易放手?”

    顾秀儿一字一顿,仿佛这几年遭际,她都从旁看着一样,便是那黑衣人此刻已经面如土色,这灰败不堪的脸上,还是渐渐更加惨白。

    “三年之期到了,潘有良得了大圣春雷赶回青州,却发现,你早已鸠占鹊巢。他起初想要寻你夺回自己身份,可是这锦衣玉食的日子过上了,又怎么能够轻易回到过去?你自是不愿意,你们一次次不欢而散。三年前,他离家前往江州求取古琴之时,一名贴身小厮潘福服侍在侧,那人知道你二人调换身份的全部秘密,便威胁于你,你知道眉娘那日在‘朱雀坊’与人生了嫌隙,便将此人引诱至绸缎庄中。你身为猎户,身手比寻常男子好上许多,你将他迷晕扔进库房,继而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可是这人在火势起来的时候,有了意识,自知自己逃不出去,便将从眉娘处偷来的玉佩含在嘴里。希望有人能发现他的身份,眉娘,她才是最后一个知道那小厮口中玉佩的人,眉娘心知这玉佩系她与相公所有,为了不让潘有良沾了腥,临死之前,她承担了所有过错,却不知,是为了你这个冒牌货。既然你是潘有良的替身,又怎么不懂给那小厮潘福寻个替身?假潘福带着真潘有良去到衙门,正遂了你的诡计,你知道眉娘虽然嘴上厉害,心中却是最放不下潘有良的,待到事情败露,她必会寻死。而那潘有良,自诩是个情种,眉娘一死,他亦不会苟活,经你挑拨,那真正的潘有良,果真死在了公堂上头。他一死,这世上,便独你一人生了这副相貌,你出外躲上几年再返回青州,届时真正的潘有良早就黄土白骨渣儿也不剩,当事人都死了,你只消说出门遇上意外,不知怎么的耽搁了几年才找回家里。到时候,潘家夫妇已经老迈,思子成狂,必然会以为当日公堂之上与眉娘殉情的男子是个假的,你正值壮年,如此一遭,又是三四十年的富贵。顾复生,你这算盘打的,未免太好了些。”

    顾秀儿一字一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这计划本是天衣无缝,可惜可惜……”

    黑衣人目眦欲裂,若非他此刻受人控制,早就将顾秀儿打杀了。

    ps:

    来来来,热乎乎的杀人凶手出炉了~

第四十二章 死而复生(二)

    这人一双漂亮的浅褐色眸子里,尽是难掩的惊讶之色。顾秀儿声色俱厉,连一向厉害的刘江也没敢插话,她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顾复生面前,他被刘氏兄弟捆在板凳上,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你以为我不敢动你?你以为毁损了容貌我便不能将你正法?”

    她用只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低道,“我若是想杀你,现在将你缚了送往县衙,你路上死了,又与我何干?大家伙儿都见着,你这伤,可是你自作自受。”

    顾复生心里有一千个后悔,他本以为毁容了,便没人能拿捏住他的把柄,没曾想,碰上这么个荤素不忌的。此番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不说,这命拿捏在别人手上,那可不是什么舒服的滋味儿。

    顾秀儿半屈着身子,凑近那人面前,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气混着止血药粉,她手里攥着个东西,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顾复生嘴里。

    那人嘴上受了重伤,挣扎不得,顾秀儿塞进他嘴里的,是颗小小的药丸,遇水即溶,有一股子腥臭气味儿从味蕾蔓延到喉头,顾复生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这么恶心想吐过。因着方才顾秀儿靠他近,没人瞧见那一瞬间顾秀儿做了什么,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玲珑骰子,冷冰冰的望着顾复生,让人没来由的,从脚底开始冒凉气儿。

    “我方才给你吃的,是家师特制的药丸,怎么,味道如何?”

    陆植有个小爱好,如同他给孟仲垣使过的凸凸散,能于无形中让人面上肌肤异常凸起,瞬息之间改变人的面目。他还有一种特制药丸,搁小小的白瓷净瓶装着。一瓶约莫二三十粒,每一种的味道都不相同,此物唤作鱼水之欢。乃是男女之间,增添闺房之乐的东西。顾秀儿那日见了个锦袍公子。鬼鬼祟祟的来买这药,还以为是什么好吃的。

    她方才给顾复生服下的,是呕吐丸,这东西并不致命,但是吃下去会让人非常恶心欲吐,却吐不出来。如今一股以瘦为美的风气从西京刮了过来,不少深闺贵妇小姐。都来买这东西抑制食欲,倒是卖的挺好。顾复生自然不知道,他面露惊恐,很是害怕。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相反,我还要留着你,看你怎么受尽折磨,生不如死。”她最后一个尾音压的极重。顾复生差点儿没哭了,心道,我可没招你啊,你又不是叶氏的娘家人,怎么恨我恨成这样了。

    顾宝根见这大人与顾复生攀谈了几句。他煞白着一张脸,跟个鬼似的。也不知道这二人说了些什么,“唉……大人……”

    他弱弱的叫了声,顾秀儿转过身来。此间灯火晦暗,让人看不清他的全部面容。顾宝根从没想过,眼前这个生的瘦瘦小小的九品典农官,未来在大雍乃至中土世界的大陆上,说起她的名字,天下无人不动容。

    “大人……要不先请个大夫来……老夫看他……撑不了多久了。”

    “大夫?”顾秀儿莞尔一笑,一只小手伸了过去,搭住顾复生一截手腕,“脉象浮大而软,气血虚。”

    “大人还通医理?”顾宝根惊诧道,他本是想给自家侄儿寻个休憩的机会,如此一来,唉……

    此间,祠堂大门忽然开了,这门与寻常百姓家的大门不同。乃是青铜所铸,估计也是这松阳上下,最贵的一道门了,虽然顾氏宗亲,没一个人知道这青铜门的来历,不过有了这青铜门,起码彰显着顾氏过去曾经的辉煌。来人是风尘仆仆的陆大夫,身后跟着飞廉远志两个。

    飞廉一踏进门,便瞧见了顾秀儿,他却并不认得,只低声对一旁的远志道,“兄弟,那小公子生的好像秀姑娘。”

    远志一看,不禁点头道,“确实生的像,又不像。”

    “许是有什么亲戚关系。”飞廉很是笃定心中这个猜测,不再去看顾秀儿,只帮着陆植里外拿东西。

    良久,顾宝根直觉双眼欲穿,这侄子刚捡了条命回来,又这么半死不活的沾了人命案子,真是造孽,造孽。

    “性命无虞,不过……这脸……”顾宝根有些激动,“大夫,这脸还能治吗?”

    陆植两道八字胡一跳,“治得好,不过……拿钱来。若想救他的命,三钱银子,若想救他的脸,三百两银子。”

    顾宝根吓了一跳,赶忙道,“这……我……”他想说他与他非亲非故,可是心下不忍,便僵在了那里。

    “三钱银子,我出。”顾秀儿说道,转脸望向顾宝根,“那三百两银子……”

    他连忙摆手,“这……这就是个不要脸的,他那脸,医来干嘛?”

    黑衣人忽然惨兮兮的笑了起来,很是诡异。陆植一针下去,也不知扎了他哪里,这人便晕厥了过去。顾秀儿起身,扑了扑身上根本就不存在的灰尘。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刘河便将手上的包袱皮和一应事物递到了九斤手上,九斤攥着几张‘盛宝钱庄’的通兑银票,很是激动。这几张银票,最小的面额是五十两的,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足有四五百两。若非顾复生逃得匆忙,区区四五百两,他个‘广昌隆’的当家人还看不上呢。

    这样一折腾,待顾宝根从顾氏宗祠出去的时候,天都快亮了。东方隐有亮色,远处青山如黛,不少农户家中,飘起了炊烟袅袅。村庄里,鸡犬相闻,一脉祥和之气。

    殊不知,这小小的村落当中,数十天前,还出了起人命案子。数十年前,顾敬临终之际,托付给顾宝同的东西,教他藏在了东山一处荒无人烟之地。后来晚年丧子,悲痛过度,得了这疯病。天边微亮,尤氏一大早便起了身,正在灶间盯着几个媳妇儿生火做饭,忽然瞧见自己顾宝同好端端站在房门口,她当他是疯的,又害怕他做出些什么极端的事来。思来想去,怯怯的开了口,“二哥?”

    顾宝同双目几近失明,听见声音,将头偏转过来。“弟妹,几日来,劳烦你了。”

    尤氏一惊,手里的白瓷碗啪嗒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二爷,你好啦。”

    “二哥!”

    “大牛回来了。”

    尤氏听见顾宝同这话,吓得差点儿没蹲地上去。她还以为顾宝同好了,这明明是疯的更厉害了才是。“二哥,大牛……大牛早死了。”

    “大牛回来了。”

    顾宝同重复着,无论尤氏说什么,他都重复着这句话。

    此时,顾宝根从外院进来,阴沉个脸,尤氏凑上前去,刚想说话,却听顾宝根说道,“大牛回来了。”

    尤氏一愣,面色吓得惨白。

    顾秀儿不是个圣人,她更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只是心底里头的界限,将公平道义是非黑白划分的清清楚楚,半点逾越不得罢了。

    她将顾复生留下,是为了那宝物的下落。若是所料不错,这顾复生,应当还有个帮手。顾秀儿将他暂时安顿在一名族老家中,东方鱼肚白,农户们都起床劳碌了,顾大人夜审顾复生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传了出去。待到晌午九斤从林县回来,这估计,整个东平,松阳,三县都晓得,顾村那个因着救了许财主得了天仙般的美人,本该三年前死了的人,突然又活了过来。

    林县,崔家庄。

    何氏与邻居娘子在炕上做些针线,那娘子小心道,“九娘,你是不晓得,俺男人早上去松阳县送货,听闻那个猎户,叫什么来着,对对对,叫顾大牛的,死而复生,昨日在祠堂审讯了一夜呢。”

    何氏手上针线一抖,扎进了她食指里头,那说话的娘子见何氏出了血,眉头一紧,“九娘,这说的又不是你,你着急什么啊?”

    何氏转脸,压下心中的怒意,淡淡道,“没事儿,不小心的。”

    那娘子熄了火,低头一看,何氏手上的血珠与她绣的一只鸳鸯氤到了一起,看着栩栩如生,却又说不出的诡异。“九娘,你这鸳鸯绣的倒是好。”

    何氏一愣,望向手里的绷子,鸳鸯?鸳鸯沾了血。

    她猛然想起那垂荡在半空中的两只脚,红色缎面儿上,绣的就是鸳鸯,多好的一对鸳鸯,看着真真儿的。那娘子正暗自赞叹这绣工,却见何氏双眼无神的取过一旁的剪刀,将两只戏水的鸳鸯剪的碎碎的。

    “九娘!好好的你糟践东西作甚!?”

    她见何氏没有停下的意思,心道不好,这莫不是闹了撞客?

    这娘子正踅摸着该如何是好,那何氏已经把剪刀头对向了自己。

    她双目紧紧盯着前方,好像面前站着她的杀父仇人一般。

    “鸳鸯,我杀了你这个贱人!”

    “我杀了你!”

    何氏一面喊着,一面挥刀扎下去,那妇人吓了一跳,闪身躲过,连滚带爬的逃出了崔家。

    一面跑一面喊着,“何九娘杀人了!”

    这一喊,整个小村庄热闹了起来。

    顾秀儿坐在炕上,一面翻着医书,一面喝着茶。她突然放下书卷,喃喃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第四十三章 李代桃僵(一)

    何九娘并没有追出来,只是由着那妇人吓得跑走了。这妇人一跑不要紧,如今全村都晓得这何九娘疯疯癫癫,很是危险。顾秀儿身着便服,领着刘氏兄弟并两名女狱卒来的时候,何九娘坐在自家门槛儿上,披头散发,双目血红,手上攥着把用红色丝线绑着的铁剪刀,正疯疯癫癫抓起自己一缕青丝,胡乱剪着。

    刘氏兄弟便是自诩胆大,也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情形。

    何九娘似乎觉察到有人来了,转过头来,朝着众人嘿嘿一笑。这笑容道尽苦楚,她眼神涣散,听得顾秀儿冷冰冰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如一丝抓不住的云。

    “叶怜娘。”

    这名字许久没有人唤过她了,“你无须装疯卖傻的,顾复生已经交代了,你还欲如何?”

    刘氏兄弟面面相觑,一来不明白这几人大清早马不停蹄赶来林县的缘由,二是不明白,这崔九的娘子何氏,什么时候成了叶怜娘。这叶怜娘,又是谁?刘氏兄弟的疑惑,孟仲垣同样也有。不过他毕竟是一县父母官,有些持重,便是心中迫切想知道此案的来龙去脉,此刻也是忍了下去,不动声色,只等着顾秀儿的下文。她却迟迟未动,在场的不过几人而已,不是在外公审,而是预先了解案情。

    原来,这何九娘并不是何九娘,那潘有良也不是潘有良。孟仲垣让这些人绕糊涂了,却隐隐听出了蹊跷。当初顾复生与潘有良身份调换之后,潘有良嘱咐他,荣华富贵可享,却动不得他的妻子,以礼相待便可。顾复生得到富贵的前几年,心思活络了,手头富裕了,沉湎酒色,很是疯狂了一阵子。

    那时候叶氏娘家庶妹前来投奔眉娘。叶怜娘见姐姐姐夫,明面儿上相敬如宾,姐夫晚上却从未留宿在姐姐房中。心里有了算计,一次雨夜,她提了盏碎花宫灯到书房,给姐夫送甜汤,雨水微微沾湿了她一侧衣襟,贴在脖颈上面,勾勒出曼妙的身段儿。顾复生不是个吃素的,那潘有良只是嘱咐自己不要动她的妻子。却没说过。不许动他的小姨子。

    如此一来。二人勾搭成奸。你侬我侬,半睡半醒之时,顾复生偶然将自己假扮潘有良,狸猫换太子的事情说了出来。叶怜娘无法。还以为是身靠大树好乘凉,没曾想,这是个冒牌货。她先是很为自己不值,郡守家的小姐,虽说是个庶出的,家境又败落了,可是自太祖时代起,叶家便是青州大族,青州姓叶的人。不会因为叶昆石一家倒台而彻底崩溃。叶家百年基业,留下的叶氏宗亲,散落在青州州府县郡的各个阶层之中,叶昆石的女儿,受叶家清流门楣的荫蔽。嫁的再差,也能做个县官夫人。

    没曾想,原先叶昆石没倒台的时候。怜娘在叶家,一切吃喝用度都从未少了她的,然而比那嫡出的大小姐眉娘,却总是低了一头。眉娘十数年来,对长辈躬亲孝顺,对弟妹和善仁慈,连她自己都说不出个不字来。这回,眉娘触怒父兄,硬是要下嫁给个商户,叶怜娘没来潘家之前,便十分好奇,那个让长姐抛却叶家一切的男子,究竟生的个什么模样?眉娘三朝回门,父亲不让她进门,她与那潘有良跪在叶府门前,磕了三个头。怜娘偷偷在旁觑着,那少年生的眉目如画,温良儒雅,飞星入鬓,一副倜傥恣意的潇洒相貌。

    若说潘有良与顾复生最大的不同,并不是相貌。而是自幼成长的环境不同,造就了二人迥异的个性。都是俏郎君,潘有良没有顾复生那般骁悍,顾复生也同样不是谦谦君子温良如玉。

    怜娘趁此机会,让顾复生纳她为妾。顾复生反正也不是潘有良,怜娘心里算盘打的噼啪响。到时候,即便是真的潘有良回来了,这几年遭际,也断断不能说与人听。若是姐姐眉娘长年无子,她却有子嗣傍身,岂不?

    没曾想,叶怜娘这番举动,却将她嫡姐眉娘推到了悬崖边上。眉娘看似软弱可欺,然而从她当初一心想要嫁给潘有良,罔顾父母之言的倔强脾气,便知道,眉娘性子里,有狠,有绝,更是有些刚烈。

    叶眉娘绝不是那种,你欺负到了她头上,她还忍着,忍不住便去寻死的人。你将她欺负的狠了,她哪怕是死,也得拉上你。

    怜娘一向自视甚高,以为眉娘是个没脾气的。却不料,她既有脾气,更有手腕儿。顾复生没过几天,便对怜娘腻了,她本也生的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不过那日气氛到位,二人便有了收尾。顾复生百花丛中过,反是想念起了自家那位娘子,周氏阿娇。

    周氏,若论容貌,不知比眉娘怜娘好看了多少。可若是单论脾气,那恐怕无人敢把她娶进门来。可是这周氏,天生又是个懂得看人眼色,趋炎附势的。你若是人上人,她管保把你伺候的妥帖无比,你若是人下人,她踩你踩得比谁都厉害。周氏,一直是顾复生心里的一个梦。男人总是怀念那些他从未得到过的女人,顾复生如此,因为那周氏嫁与他这几年,虽说是有夫妻生活,可是那眼底的厌恶,却是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

    顾复生如今虽然是个冒牌的粮行大少爷,手上的银钱权柄却都是货真价实的。他对周氏起了心思,自然无暇顾及怜娘。叶眉娘毕竟是潘家的主母,在顾复生不在的时候,寻了个机会,将怜娘卖了。

    若不是眉娘心里恨毒了怜娘,也断断不会将她发卖了。这话说出去不好听,便谎称府里怜姨娘抱病而亡。顾复生不疑有他,他与那怜娘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许是怜娘命不该绝,她生的虽然并不多娇美,可是身段儿玲珑,模样也算是清秀。便让人牙子卖到了林县,给崔九做了媳妇。

    那时候,叶怜娘还不晓得这崔九与顾复生的关系。乡间买卖婆姨是常有的事儿,唯恐说出去不好听,便临时给叶怜娘改了姓名,随那人牙子姓何,因着怜娘是她那日里倒卖的第九个女人,便作何九娘。

    嫁与崔九之后,便是噩梦般的三年。怜娘至今回想起来,还觉得头皮发麻,崔九对外人从来都是一副胆小如鼠的模样,在家里,却实打实的是个丧心病狂的人。他经常毒打怜娘,有时候街坊看不下去了,能帮她一把,便是如此,这怜娘身上,依旧是处处伤疤,满是伤痕。

    崔九醉后曾经说过他这样对待怜娘的因由,“老子三十两银将你买来,却是个开过苞的!”

    这世间的一切事,都有因果。因果之中,丝丝缕缕,缠绕不断。爱与恨,都不会是没来由的。

    崔九打小儿就是孬种,本也老实,攒了小半辈子钱娶了一房媳妇,却不是完璧之身。这给他的打击极大,在那个时代,媳妇不是完璧,却是当做姑娘娶回来的,真真是打了男人的脸。

    寡妇再嫁并不稀奇,可是娶她的人知道她是寡妇,那便没什么。崔九娶了叶怜娘,洞房花烛之后,他便变了个人似的。

    这三年来,每天每夜,都似地狱般煎熬。终是熬到了头,周氏将顾宝同托付给何氏与崔九照看,何氏与她,便有了往来。也因着这个原因,一次偶然巧遇下,何氏见那周氏与假的潘有良形状亲密。又联系到潘有良醉后说出的话,便开始怀疑,这潘有良,便是那死去的顾复生。

    叶怜娘倒是聪明。她自以为抓着这个把柄,顾复生无论如何,也会将她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去。却没曾想,他不但对二人过去的事儿,半点情义也无。更是不害怕怜娘将此事捅出去。

    一来,借宿在长姐家,却与姐夫有了收尾的小姨子,无论说出去怎么样,都是叶怜娘的名声受损。二来,她已经失贞不说,更是经人贩子手,便是只卖给了崔九做媳妇,那对于青州叶氏来说,可是远比叶眉娘下嫁个商户更为打脸。

    族里宗亲不会认她,潘家更不会认她,至于叶眉娘,你说,她会认她?

    那日,叶怜娘才开始后悔,若是当初不争这一时之气,嫁与哪个青年才俊,虽说不及潘府富庶,可是这温饱有余,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总是比自己嫁了个残虐成性,丑陋粗鲁的庄稼汉好吧。她可是叶府的二小姐,青州郡守叶昆玉的女儿。

    崔九每每听她这么说,都笑岔气。继而又是拳头招呼下来,“你若是官家小姐!老子就是皇上了!”

    可是这世上,唯独后悔药是买不得的。

    叶怜娘本以为此生便是如此,她想过几回寻死,可是自幼生长在望门里头,在宅门斗争的夹缝中生存,叶怜娘便似一丛精力旺盛的野草。便是遭遇了什么,她都要咬碎了牙,忍受下去,只为了那唯一的,可能会有的翻盘机会。

    顾复生的再次出现,便是这个机会。

第四十四章 李代桃僵(二)

    顾复生第一次拒绝怜娘的要求,让她彻底绝望了。对待崔九的虐打,也不像过去,还有些隐隐的反抗意识。她反而更加顺从,只为了在崔九下头,讨生活能够容易一些,如此一来,崔九反是无趣,对她的虐待,竟然少了不少。顾复生再次到来,让叶怜娘对他的恨消散了不少,心中唯一的期待,便是顾复生此刻能拉她一把,让她跳出火坑。

    顾复生自然满口答应下来,不过他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要怜娘同他,一起除掉潘有良与那小厮潘福。他选择怜娘做他的帮手,是看准了自己是这女人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必然会尽全力帮他。怜娘就如同一个濒死的人,若是不抓住这个机会,她就要一辈子待在林县后山那个烂泥房里,与个目不识丁的庄稼汉过此一生。

    怜娘颇有计谋,她虽然对真正的潘有良不甚了解,可是其名声在外。加之他隐瞒众人,到西域求取大圣春雷古琴,便知,这人生长在简单的环境中,虽然聪明博学,却不善谋略。

    顾复生原本因为潘有良的归来感到万分恐慌,每每夜里,都要发恶梦,梦中,眼前的一切荣华富贵都化成烟灰,他继续守着抱环山,三五天也逮不到一只麂子。他原本,也只是想除去潘有良,却没曾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周氏遭人吊死。顾复生知道这个消息后,第一时间,以为是叶怜娘做的。

    因为顾宝同的关系,怜娘与周氏颇有往来,这个怀疑倒是合理。顾复生赤红着一双眼去寻怜娘,也顾不得自己身份,没找到怜娘,先碰上了崔九。这二人是堂兄弟,便是顾复生容貌有了多少变化,崔九也能将他认出来。

    崔九见到来人,心中满是恐惧,“你……你是人是鬼!?”

    “大牛兄弟啊。过去俺可没招惹过你!你死了千万别找俺啊!”

    顾复生没得理会崔九,他身形高大,在崔九低矮的小黑屋里一站,尽数将外头的日光都给遮掩住了。顾复生当时满面煞气,“你这贱人!”

    他快步上前,一手就扼住了怜娘咽喉处,这把崔九吓得失禁,“大牛兄弟啊,俺这婆娘贱是贱了些,可她也没招惹过你啊。”

    何氏反倒露出个笑来。这命悬一线的时候。替她说话的。竟然是崔九。她这一生,真是可悲。

    崔九见状,强抑心中恐惧,他也是猎户。而且这些年风里来雨里去,身手比养尊处优的顾复生好上一些。若是这婆娘死了,自己可没余钱再讨一房,崔九顾不得许多,赶忙上手去拦。这一上手,他便感到,面前这人,身上是暖和的。

    “你……你没死?”

    崔九当时的表情,说不出的古怪。他夹塞在何氏与顾复生之间。“这贱人的奸夫,莫不是你!?”

    崔九这回倒是难得聪明了一次。他气不打一处来,四顾之下,取过割兽皮的匕首,就往顾复生身上捅。二人扭打之间。崔九占了上风,他将顾复生牢牢制在身下,手上攥紧了匕首,盛怒之下,就想往他心窝子上扎。顾复生眼一闭,等着那尖刀落下的瞬间,只听啪擦一声,一个赭色泥罐儿碎成了片片,崔九头上,也同时划开个大口子。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让何氏这一下砸的,晕了过去。

    顾复生惊恐之余,见这何氏竟然救了他,怒火下去了不少,“你不该杀她。”

    何氏哆嗦着,她终于把崔九杀了?不用再受他折磨?何氏松了口气,双脚一软,瘫倒在地。

    若非崔九住在山麓,方才那一番折腾,早将邻居引了过来。往日里,何氏如何喊叫,邻居到底与这家有些距离,若非喊得久了,也没人注意。

    “我不杀他,你就要死了。”

    顾复生略略动容,“我说的是,阿娇。”

    何氏一愣,好半天才回想起阿娇是谁,她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眼前噙满了泪水,“我没杀她。你若是不说,我还不晓得她死了。”

    顾复生一愣,何氏此刻没必要骗他,若是人不是她杀的,那是谁?

    崔九下晌就醒了,他侥幸没死。醒来后,顾复生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崔九说了个明白,“你若是帮着我,来日得了银钱,我分些给你,你再买个婆姨便是了。”

    崔九一听,也有些动摇。想了想,应了二人的话,帮他们去周氏家中取样东西。临走前,他觑了顾复生脸色,小心道,“大牛,你那媳妇儿,我昨个瞧着,是……好像是……镇上潘家太太杀的。”

    崔九没见过潘有良,这潘家太太叶氏,他有次去镇上送货,远远的瞧见过,很是嚣张的一个妇人,便记住了。

    原来,这潘有良在找到周氏之后,便想着,自己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私下里转移了许多东西,划归到周氏名下,唯恐邻人生疑,先将周氏安顿在顾村,等到时机成熟,二人捐款逃走,神不知鬼不觉。

    那在盛宝钱庄存下的东西,都要印鉴才能打开。顾复生假冒潘有良,此番应该在外走商。断断不能出现在顾村,顾村的族众,把他认出来还不是很简单的事儿。几人商议之后,便由崔九去顾大牛家偷东西,反正他平素里小偷小摸也干过不少。谁曾想到,这直接就让人抓了去。

    崔九身上的东西,也让衙门捕快给一一搜刮了去。周氏时常带在头上的那根点翠的金簪,便是盛宝钱庄的印鉴。如今放在衙门的司物房里头,本是等着死者家属来取,可是这有个问题,那便是周氏已经没了家属,若硬是要论家属,只有秦凡一人。

    顾复生本不相信崔九的话,可是听见他把那晚发生的事情始末据实说了。崔九到周氏家中行窃的时候,周氏已然让人杀死了。他本还庆幸那里屋的门没锁,可谁曾想,一进门便见到一个女人吊挂在房梁上,足上一双诡异的红色鸳鸯绣鞋。这事儿本来对崔九就是心有余悸,刚消停没多一会儿,又因着顾复生的到来。险些送了命。崔九心中的不安疑惑,最终真是让他送了命。

    周氏死了便罢,顾复生对叶眉娘心怀怨恨。这几人便设计了‘朱雀坊’那一幕,想要嫁祸给眉娘,却没曾想,眉娘死前,竟毫不避讳的将之承担下来,只因那死人嘴里,含着潘有良文定时候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可是崔九加入其中之后,便有了变故。那就是。他不敢杀人。知道顾复生与叶怜娘的计谋之后。崔九很是不安,他虽然平素在怜娘面前一直是个狠角色。可是这杀人,崔九那是万万不敢的,是夜。他便想着去报官,却因此而送了命,尸首被推到山崖下边,如今,早已葬身狼腹。

    这案情的始末,孟仲垣现今听来,只觉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么错综复杂的案情,她顾秀儿是怎么想到的。顾秀儿所言,虽然与何氏供出的内容有些许出入,然而大部分都是与案情相似的,就在她猜出何氏便是叶怜娘,顾复生与潘有良换了身份。孟仲垣已经合不拢嘴了。

    何氏收押大牢,顾复生上过药后,也给关进了松阳大牢,这二人的牢房,只隔了一面黄泥墙。何氏神色恍惚,瘫坐在牢房地上,这地上铺了许多干草,两名女狱卒将她收押过来,瞥了她一眼,便出去了。直到下晌,何氏听见隔壁牢房传来开锁声,接着有个沉重的物体让人扔在了干草堆上,何氏才知道,旁边来了人。

    她没想到旁边就是顾复生,只是从那人闷哼的声音,隐隐听出,这人是顾复生。毕竟二人有过关系,也算是熟识。顾复生遭陆植医好了一半,他声带未受损,还能说话。

    “生哥?”叶怜娘弱弱的喊了声,她双手抱着膝盖,十分无助。

    “嗯。”

    “生哥,咱们会不会死?”

    那边停顿了片刻,没有说话。

    这牢房之间,有个通气的小窗。顾复生身受重伤,听着叶怜娘在那边儿断断续续的说着话,“生哥,我一生就跟过两个男人,头一个,便是你。”

    顾复生嗯了声,表示他听着呢。

    “生哥,我……我不怪你。”何氏顿了顿,“我这一生,从没有人爱过我。我生母身份卑微,是嫡母的丫鬟,她一生小心翼翼的活着,我却不想像她一般。我恋慕姐夫,他一心爱着我姐姐,这两人的心,便是他们不在一起,也插不进一根针去。后来,我一心助你,可是你的眼里只有周娇。”

    她声音极低,却很平稳,说的尽是酸楚,却一滴泪也没有流过。

    “也许母亲说得对,在大宅门里,有一生无忧衣食,不该再贪图那些不属于我的东西。你,姐夫,都不是我的。生哥,咱们今生无缘,来生,怜娘但愿,你先遇见我吧。”

    顾复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他总算良心未泯,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

    ……

    这事情又过了月余,还有一个月就要搬往县城典农府邸,顾家人忙忙碌碌,都在准备乔迁事宜。

    这日,顾秀儿在院子里帮玉儿打包箱笼,箱笼里头尽是些用不着的东西,让顾玉儿打包了一大堆,一件都舍不得扔。忽听有人叩门,她便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儿,赶去开门。

    初夏时节,蝉鸣阵阵,有些喧闹。顾家门外,立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一身素色的衣裙,拾掇的倒算干净,看着有些局促,在那里束手束脚的站着。

    “怜娘?”

    这案子定论之后,顾复生已经处斩,怜娘却给放了出来。只因她不知与顾复生说了什么,那人将一切罪责都担了下去,本是绞刑,改判了腰斩。顾秀儿不知,这妇人现下来找她,算个什么事儿。

    “姑娘,这可是顾大人府上?”

    怜娘不认得眼前的小姑娘,只是按着别人同她说过的话,来此间寻顾大人。

    怜娘像秋风中的一丝干草,脆生生的,却有极强的生命力。叶昆玉倒了,叶家倒了,眉娘死了,潘有良死了,崔九死了,周氏死了,如今顾复生也死了。就她一个,活的好好的。

    “此物,烦请姑娘交给大人。”

    怜娘说着话,从头上摘下一只点翠金簪,这簪子乃是前朝古物,虽说有些用的久了,却难掩其风华之色,想来,是土夫子从地宫摸出来的宝贝,也正是周氏与那盛宝钱庄的印鉴,凭此印鉴,便可将周顾二人私藏的宝贝拿出来。

    “你这是何故?”

    怜娘咬了咬下唇,“秦统领说,能给怜娘安排个去处,这东西,秦统领说,交予大人保管。”

    顾秀儿笑了笑,并未接过。她回身同玉儿说了句,“姐姐,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回来。”

    她与怜娘走了一段路程,彼此都没说话。顾秀儿挑了挑眉,“怜娘对人心的把握,可是细致入微,难道不知,我是谁?”

    待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怜娘忽然提裙跪下,恭恭敬敬给顾秀儿行了个大礼。

    “怜娘多谢大人给的恩典。”

    “恩典?”

    “当日,若不是大人以纸条告知怜娘那个法子,怜娘早就死了。”

    “你怕死吗?”

    “怕。”怜娘想也没想,直言不讳道。

    “既然如此,以后好好活着。”顾秀儿想了想,她前几日派刘氏兄弟去查访一事,现下有了结果,“你姐姐虽然恨你夺了她的丈夫,却并没有将你卖做奴籍的想法,她是托人将你送回老家,可是那下人临时起意,才将你卖给了牙婆,你不该恨她,你恨错了人,你做的许多事,也都错了。”

    怜娘眼中,满是惊诧神色,姐姐?

    忽然一阵山风吹来,带来几许凉意,四周百木环绕,这阵阵风声,听上去像是女子在暗暗哭泣。

第四十五章 又见桑珠(一)

    “姐姐。”怜娘此刻已经泣不成声,显然这个消息,她要恨艰难才能消化下去。顾秀儿神色未动,抱环山上的凉风吹了过来,她心头有些微微的凉意。二人站在官道附近的一处石桥上,这桥下百余年前本是一条小河,如今干涸了,长满了杂草,砂石堆积,这小桥经历几百年风雨,却兀自不倒,乃是从松阳到林县,除了官道之外的必经之路。这桥地势偏高,站在桥上,便能瞧见不远处的一道山脊上,有两匹枣红色的狮子聪还有一匹白马。

    山脊上,隐约站着两人。顾秀儿看不真切,只觉得那边的人,也在望着他们。不过从那二人的身形来看,很明显,有一人是秦统领。

    “就是她?”将夜冷冷道。

    秦凡没有吭声,二人都是嬴楚的得力部下,也都是冷漠孤傲的性子,平时在一起公干,说过的话统共不会超过十句。若非此次他流连青州之地太久,嬴楚也不会派将夜来。

    “小小年纪,智多必妖。”将夜嘴角拉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子穆,你何时也这般妇人之仁了?”

    将夜骑上一匹枣红狮子聪,沿着山脊,往山下飞奔而去,山风将他的声音传了回来,“我大秦十员虎将,如今都沦落成大猫了?”

    这声音说不出的无奈讽刺。

    “你走吧。”顾秀儿淡淡说道,“走的越远越好。”想来眉娘在被这个妹妹伤透心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怜娘两个眼睛肿的像桃子一般,顾秀儿的话,让她猛然想起自己与顾复生跪在姐姐面前时,姐姐忍下心底酸楚,硬是从腕子上褪下一只羊脂白玉镯子来给她,算是全了她的脸面。可是。她后来给姐姐下了避子茶……姐姐知道以后,邀她月下到凉亭一叙,“怜娘。爹娘去后,兄长下落未明。叶家只余你我二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姐姐手下琴弦忽然崩断,“怜娘,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再不想看见你。”

    怜娘的身影有些踉跄。顾秀儿看着她往那边山脊走去,秦凡在那边等着他。因为秦鸾的缘故,顾复生行刑前求秦凡给怜娘一个去处。

    她一个妇道人家,名声已经没了。又有杀夫的嫌疑,身如浮萍。本地自然是待不下去的,秦凡应允下来,只是这顾周二人存下的产业,经由衙门司物房决议。该是交给秦凡保管的,他没要,硬是塞给了顾秀儿。那点翠金簪上头,还包了一张纸条,“大人为吾妹洗冤。区区薄礼不成敬意,秦子穆上。”

    顾秀儿低下头,仔细打量手中的金簪。这金簪分量很足,便是她不识货,也能看出这是价值不菲的古物。这金簪造型古朴,却透着一丝韵味。造型流畅,上面镶嵌的几颗翡翠,水头很足,碧绿惹眼。簪头雕刻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梅花,镂空雕刻,里头放着一些小小的玉珠,若是佩戴此簪,行走起来,会有玉珠作响,清脆好听。

    “是个好东西。”顾秀儿细细琢磨着,她决定拿这东西去给欧阳掌柜看看。周顾二人藏在盛宝钱庄里的东西,自然是归潘家所有,那都是从潘家粮行账面上转移过去的,不过这根簪子,查遍顾复生这几年的花销,也没有来头,就好像凭空冒出一根簪子,还让周氏用上了。

    顾秀儿今日安排,下晌去‘回春堂’。那便明日去东平县,寻欧阳掌柜,瞧瞧这簪子的来历,顺道给估估价。

    她刚回家,前脚踏进院儿门,就见院子里立着个中年男人,面孔很生。不过这男子后头放着的一挂红色礼盒,让顾秀儿一下辨明了他的来意。

    “这是‘广昌隆’的大掌柜,郝先生。”

    郝掌柜这次来,是为他家老太爷谢谢顾大人的。若是让顾复生按着他的原计划,夺了广昌隆百年基业,他潘恭行真是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过独子潘有良之死,给这老人带来了巨大的打击,想来,没过多久,他也撑不住了。潘家这方没人,京城里的亲戚必然有许多子侄等着来接手他们的家业,潘有良一死,潘家彻底垮了。

    郝掌柜进退得宜,丝毫不因为自己是粮行的大掌柜,有一丝丝怠慢无礼,真是会做人。寒暄之后,这些人留下礼品,倒也走了。

    “姐姐,过几日,咱们到潘府拜访一下吧。”

    顾玉儿不疑有他,“是该拜访一下,到底也是本地乡绅,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听闻潘家到底是给朱掌柜家,贴补了几万两的损失。”

    顾秀儿点点头,潘家家大业大,在朝中还有势力,根本不是一般乡绅,他们是要脸面,要名声的。这些作为,想来是潘老太爷那在京述职的两位哥哥所为。嘉则殿的官员,最是要清名,要脸面,这东西,甚于命。

    九斤说着,便想着去拆看那些礼物。潘家出手阔绰,这些东西,都是装在红木箱笼里头,上头还盖了红色的绢布。潘家人一共抬了三挂礼物来,拢共六个箱笼,堆在顾家不大的院落里,比他们自行收拾出来的破烂儿还要多了。

    “这些东西,捡些咱们用得着的,用不着的,便送人吧。”

    顾玉儿有些舍不得,那大户人家出手,怎么会有用不着的?

    九斤倒是不客气,潘家乃是粮行一霸,‘广昌隆’的名号,便是在最南部的江州,也是响当当的。“头两个箱笼里头,是一斗珍珠米,一斗碧玉米,一斗丝苗米,一斗增城小米。”

    九斤乐了,“这倒真是实惠,这些可都是贡米。”

    又拆看了两个箱笼,这里头放着的是绸缎、绢布、蝉纱、棉布、各样花布,瞧着都是结实耐用的,不显富贵。

    最后两个箱笼,可谓奇葩。

    潘老太爷将给顾家送礼的事情,交付给了潘老夫人,老夫人儿子刚死。本就没有心情给人送礼,再加之她是个吝啬惯了的性子,看着那些仆役要把眉娘的东西扔掉。她便想着,做个顺水人情。把眉娘的嫁妆送给顾家,既全了潘府的脸面,又省的看见那贱人的东西。

    眉娘嫁给潘有良时,家族不支持,便也没有几样像样的嫁妆。还是叶夫人不舍得女儿,偷偷给她塞了几样压箱底的东西。青州叶氏乃是望族,叶昆玉的夫人亦是大户人家出身。眉娘的几样嫁妆,到底是很不错的,若不是潘老夫人不喜,哪里轮得到顾秀儿手中。

    然而。这些个东西,都是眉娘遗物。潘老妇人以为顾秀儿他们看不出来,可是顾秀儿与眉娘打过几次罩面,光是那只白玉镯子,她就见过不下两次。心里也大概知道了这些东西的来历。顾秀儿一样未动。嘱咐九斤将这些东西寄存在盛宝钱庄中,叶家人虽然殁了,眉娘不是还有个下落不明的哥哥吗?眉娘与紫桃不同,若是日后青州叶氏的人想起这茬儿,找起麻烦。潘老妇人管保全都推在顾秀儿等人身上。到时候她若是将眉娘的遗物典当了,花用了,那她的青云官路,也走到头儿了。

    秀儿想了想,决定与九斤同去,顺道借路去趟东平县,让欧阳掌柜相看相看那点翠金簪。

    盛宝钱庄乃是青州最大的钱庄,全国上下,分号有几百间。在钱庄里头质押物品,有专门的伙计帮忙估算物品的价值,然而开出一张存单,每月付些保管费用,若是这东西丢了,钱庄全额赔款。

    那小伙计相看了几次,心知这些都是上档次的物件儿,自己做不了主,便让九斤秀儿候着,他颠颠儿跑去请了掌柜。

    松阳县盛宝钱庄的掌柜,姓金,大号不换。金不换掌柜是个和气的中年人,比欧阳掌柜瘦了许多,他身着员外服,红光满面,很是精神。

    金不换还没细看顾秀儿摊在柜面上的东西,就嘱咐伙计将这二人请到了内间。

    “小姑娘,这些东西,没个几万两可……下不来。”

    九斤一听几万两,不禁有些动摇起来。几万两,足够他们几人衣食无忧了,可是顾秀儿面色不改,只淡淡道,“此番来贵庄,就是想把这些东西质押在此,另闻贵号承接不少特殊业务,我想求金老板帮我找个人。”

    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济,也要看钱的面子。

    “小姑娘不妨说说,若是老金帮得上忙,必然不会推辞。”

    “这东西乃是一位故人托我保管,如今她死了,她还有位哥哥尚在人间,但是下落不明,贵号遍布大雍各地,我想请贵号帮着,把这故人的哥哥找到,这些东西,我好移交给他。”

    金不换眼中精光一闪,立时答应了下来,“还请问,您要找的这人,姓甚名谁,模样如何?”

    “那人姓叶名冠礼,乃是先青州郡守叶昆玉大人的独子。至于他的相貌如何,我一时说不上来,您先打听着,过几日我再来。”

    要知,叶昆玉的名头在青州百姓心中,那可是响当当的。他虽然被扣了谋反的帽子,可是其官声甚好,深得民心,即便是谋反,也没有处以极刑,而是削官放逐,这已是天大的恩典。

    金不换一听是寻找这位叶大人的公子,也来了兴致。这买卖,算是定了,顾秀儿没有钱,只是说找到那位公子,以这些首饰的十分之一为赏金。

    金不换是钱庄的老资格,这些首饰,他方才在外间没有细看,如今摆在台面上,细看之下,少说也值个十几万两,那十分之一,便是万两白银。这真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我说的找到,可不是得到他的下落,是要贵号,把这人带到我面前来。”

    金不换考虑片刻,果断道,“那是自然。”

    一万两只买个消息,人家又不是傻瓜。当然买的是人,这世上,万两银子买个人,也是稀罕价,想来那西京城中的名妓花翩鸿,春宵一夜,也不过万两吧。金不换兀自这样想着,那是因为他从未去过西京,不知西京的物价。

    这事情处理好了,二人又动身前往东平县,九斤跟欧阳掌柜有些不对付,心里正盘算着怎么逗弄那个老小子,两人就到了‘永平记’门口。

    欧阳掌柜小心翼翼的拿着放大镜相看这金簪,自从上回在顾秀儿手中吃了亏,这往后,欧阳掌柜就再不敢小瞧她了。

    “好东西。”他一面赞叹一面细细揣摩着,“咦?”

    欧阳掌柜突然发出了一个单音,那是因为他拿着放大镜,看见了这金簪镂空之上,用微雕刻得一行小字,这工艺复杂无比,极难进行,但也是有专门的米雕,微雕行家会的。

    有不少应试举子,在大米上刻了试卷答案,带入考场。前几年被发现后,考生入贡院的米,便事先统一上缴到贡院,之后再随机派发。

    欧阳掌柜惊讶的是,这微雕所刻印的字。

    “爱妻阿琴生辰,天元三年五月初八,桑珠字。”

    欧阳掌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惊讶的,已经不是桑珠的手笔,而是这天元三年五月初八,天元,乃是先帝陈昌的年号,若是天元三年桑珠还在世,那……那……欧阳掌柜已经不敢想了。

第四十六章 又见桑珠(二)

    桑珠的大名,若是身为匠人而不知道。那大抵与大夫不知神农氏,庖丁不知易牙烹子,画家不识南吴北董一样。桑珠这一生颇为传奇,他是猪倌儿出身,又是一代名匠。不过,桑珠在世的年代与名将顾臻相仿,距今怎么也有个几百年了。天元八年不过数十年前,想来,是谁模仿桑珠的笔记,想要将这点翠金簪抬高价格,却不小心弄巧成拙。

    顾秀儿想的,欧阳掌柜自然也想到了。他嘴里仍念念叨叨的说着这金簪上的日期,心里却清明了一些。若是桑珠活到了天元八年,那岂不是一个几百岁的老怪物?欧阳掌柜摇摇头,脑中的古怪想法顿时消散了。

    “物件儿是好物件儿,亦是古物。这种镂空点翠的工艺,本朝早已失传,这簪子,估摸是土夫子从前朝小山墓中偷盗来的,是黑货。”

    本朝太祖皇帝姓陈名厉,从前朝白氏手中夺下江山。前朝国号大元,皇姓白,最后一位皇帝乃是仁显宗白康成,年号元鼎,这位末代皇帝倒也是个传奇,他幼年登基,是个少年皇帝,得祖母昭仁孝恭皇太后辅佐,倒也是个勤勉有为的明君,可惜太后薨后,仁显宗沉湎酒色,耽误国事,彼时群雄四起,天下方易了主。这小山墓便是白氏的皇族墓地,里头埋葬着自大元朝建国以来的历代帝王,最后,逼宫的时候,白康成悬梁*,武烈帝给他全了脸面,得葬皇陵,谥号大元孝徳仁显皇帝。

    然而陈厉所为,不过是想像天下百姓昭示,这后来的皇帝有仁德礼让之心,那小山墓这些年来被土夫子频频光顾,里头的冥器十之*都流到了世面上。据欧阳掌柜所言,顾秀儿这支点翠金簪便是小山墓出来的东西。

    那岂不是冥器?

    “这不是死人戴的?”九斤先一步说道。“这些妇人啊,死人戴的东西还高高兴兴戴在头上,唉……”

    欧阳掌柜摇了摇头,“未必,也可能是皇陵的陪葬。这金簪虽然巧夺天工。可是点翠镂空的技艺在前朝中期还是大肆盛行的。若是皇室中人,这点翠金簪,还够不上格。想是与一众金银财宝堆积在一起。让土夫子给扒拉出来的。”

    土夫子,即盗墓贼。这名字在大雍不算稀奇,当初雍武烈帝初起义时,便是组织了一小队土夫子,盗取了大元,朱流,新宋历朝历代的数百座皇陵,方凑够了军费,组织了义军。镇国公屠西平。便是这些土夫子的头头。

    “既是前朝古物,本就值钱,何故在这簪子上篆刻这样的败笔?”欧阳掌柜想不明白,碎碎道,“这样一看就是假的,真真是糟践了东西。”

    他反复比看着手中的金簪。不禁咂舌,“桑大师从来不做这些女子的东西,不过他妻子真是唤作琴娘。”

    欧阳掌柜明知这东西是个赝品,可是一旦是顾秀儿送来的,总觉得这是个真的。可事实。逻辑以及多年的经验都告诉他,桑珠绝不会在大雍天元八年,还能做个簪子总给妻子。别说他妻子在铸造断琴宝剑之时,已经殉剑身亡,就是桑珠若是活到了天元八年,那他以后最有名的恐怕就不是这铸器了,而是与彭祖一样的长寿。想来,便是凉州罗家的真人们,恐怕也活不到这几百岁。

    “唉,可惜可惜。”欧阳掌柜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可惜些什么了。“这工艺倒是实打实的镂空点翠技艺,就是多了这行小字,不过若是戴在头上,又不细看,也无大碍。老欧估摸着,此物能典当个小几千两银子。”

    九斤咋舌,“这才多大点儿金子?”

    “什么话?黄金有价玉无价,光那上头的冰种翡翠珠子,没个几千两就下不来,更何况,这前朝点翠镂空的技艺早已失传,如今市面儿上流行的那些个钗玉环佩,别看模样儿花里胡哨的,哪里有这件雅致大方。只可惜了这上头的字,若是没有它,这支簪子,在黑市上,能炒到一万两去。”

    黑市?顾秀儿没仔细听欧阳掌柜的话,倒是抓住了这黑市二字,“欧阳掌柜,咱们这几个县,也有黑市?”

    欧阳掌柜犹在赏玩那簪子,倒是九斤接过了话儿,“黑市哪儿没有?光是瓦窑街每月一次的黑市拍卖,就引得黑白两道许多人呢,那拍卖上啥都卖,早年还有昆仑奴卖呢。至于其他的,只要你想得到,没有那些黑市商人搞不到的。”

    顾秀儿迟疑片刻,“这,难道不犯法?”

    “嘿嘿。”九斤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糖豆儿,嘎嘣嘎嘣嚼了起来,“官府哪里管得着,莫说去管,有时候,坊间出了人命案子,那些个县太爷捕头捕快的,还要去黑市买消息呢。”

    既然那簪子没个来源,顾秀儿就打消了疑虑。这簪子这么名贵,听上去又不是皇陵的冥器,倒是可以拿来用,不过这点翠金簪有些忒贵气了,她小小年纪,哪里压得住这样的物件儿,想了想,还是又回了趟盛宝钱庄,将这簪子与方才的一应物件儿统统质押在了那里,不过这簪子另开了个保管箱,与那些眉娘的陪嫁不能算做一堆。

    二人从盛宝钱庄出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经九斤介绍,东平,松阳,林县三地,只有松阳县瓦窑街有这么个黑市。

    “今日正逢初七,乃是黑市拍卖的日子,要不咱去看看?”九斤见顾秀儿对那黑市十分好奇,便怂恿道。果然见她两眼发光,也想去瞧瞧。

    二人商议过后,驾着马车,没有直接回顾村,而是去了松阳县城。松阳县城依旧热闹,根本瞧不出半点儿被凶杀案影响的影子。顾秀儿与九斤两个走的累了,将马车交到驿站,便寻了个面馆儿吃顿饱饭。她原是属意去那典农府邸瞧瞧,后来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若是等会儿没处歇脚,便去衙门坐坐,或是瞧瞧新开张的‘朱雀坊’。

    二人歇脚的小面馆,收拾的干净整洁。夹塞在脂粉铺和酒坊中间,里头不过十尺见方,摆了两张松木桌子,后头帘子将灶间遮了起来,外头也是摆了几张桌子。如今天气热。食客多是在外头吃食。

    顾秀儿叫了一碗阳春面。汤水清亮,香葱碧绿,她吃了一口。味道很是不错。让顾玉儿养的嘴巴有些刁了,没想到,这小小的面馆儿,竟有这样的手艺。二人正吃喝着,就被一片阴影给遮挡住了光线,顾秀儿顺势看去,只见面馆儿来了三人,均是膀大腰圆的汉子,模样儿也凶神恶煞的。许多食客见状,放下面钱就溜了。这三人的模样,分明不是地痞就是流氓恶棍。

    带头儿流氓脸上长了个大黑痦子,使了个眼色,左右两人便将外头两侧的桌椅给砸的稀巴烂。九斤方才一直闷头吃面,这些人砸起了场子。他才把头抬起来。此间正值晌午,街上往来的人不多,这三人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里头煮面的老板便掀了帘子出来。

    老板是个丫头,雇了个半大孩子跑堂儿。这些流氓一来,那孩子跑的一溜烟儿没了影儿,也不知是去报官寻救兵了,还是脚底抹油溜了。

    这丫头生的文文弱弱,都不知道那擀面的力气是从哪里来的。她一张白净面容染了怒气,可瞧着那几个流氓,她一个弱女子,也不知如何是好。

    大黑痦子见苏欢出来了,淫笑道,“欢娘。”这一声喊得亲热,好像人家是他媳妇儿一样。

    “欢娘若是从了隋大官人,何苦我们哥几个天天来寻你收债?”

    隋大官人?顾秀儿不动声色,等着下文。忽见一个少年冲进了人群,将那擀面的丫头护在身后,厉声道。

    “麻三儿,我姐姐才十六,隋大官人都六十了,他丢不丢人!”

    顾秀儿心下了然,原是老牛吃嫩草,强抢民女来了。

    “滚,滚,滚。”麻三儿连道了三个滚,“苏合你这臭小子是不是皮痒了?”

    他身旁两个打手见状,一左一右上前,架住那名唤苏合的少年。这少年使足了力气挣扎,可是那两人都是成年人,气力有天然的优势,少年挣扎不得,忽然就不动了。这两人以为少年服了软,放松了警惕,没想到,电光火石间。这少年从腰带里拿了一包药粉,扬空一洒,正是洒在了那三人脸上。

    麻三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捂着眼睛,连连喊疼。

    “哎呦,混蛋。老子非揍死你。”

    麻三儿骂骂咧咧的,可是眼睛让石灰粉给弄得半瞎了,只能连连喊疼。

    “这小子倒是机灵。”九斤赞叹道。

    那三人见眼下不成,便摸着黑,打道回府。临走撂下一句话,“你们等着!”

    顾秀儿起身,帮着苏欢把倒下的桌椅板凳扶了起来,她露出个感激的笑容来,很快又让一层愁云惨雾个笼罩了。

    “阿合,你那么对麻三儿,待会儿他们带人回来,咱就惨了。”

    少年嘴硬道,“就是他们打死我,也不能让那老东西把姐姐抢了去。”

    顾秀儿一问之下,方知这姐弟两个一个唤作苏欢,一个唤作苏合。父母故后,这二人相依为命,然而母亲在时,为了治病,欠下了许多银两,这苏欢有几分美色,让隋大官人看上了,便从那些债主手中交换了苏家的借据,想要以此,逼迫苏欢就范。隋大官人不是别人,正是镇上‘龙翔赌坊’的老板,人送外号,隋无常,是个黑白两道都有关系的人物。

    隋无常倒也不是六十老翁,不过已经三十多了,先后还死了三房妻子,谁晓得是不是被他打杀了?

    “这事情,衙门不管?”

    “里外都是我们欠了人家的钱。”苏欢徐徐道,“他手中拿捏着借据,说起理来,让我们还钱,可是那利滚利的债务,如何还得起?”

    顾秀儿点点头,“你们何不去寻些正规途径借钱,先把那隋大官人的债务给抵上?”

    姐弟俩面面相觑,“姑娘有所不知,那些钱庄借钱,需得抵押东西,如今我们连家宅都已经变卖了,只剩了些钱租下这间铺子勉强为生。至于抵押的东西,那是真拿不出来了。”

第四十七章 松阳黑市(一)

    这倒是常情。隋大官人拿着苏家的借据,自然是苏家最大的债主,就算衙门插手,这赌坊高利贷利滚利,素来是被默许的,隋无常收债,真是衙门也管不得。顾秀儿不动声色,苏合开口道,“两位客官,还是早些回去吧,等下那些人,又该来闹事了。”

    顾秀儿足下未动,九斤也是杵在那里。

    “衙门管不得,可不代表,我们也管不得。”

    顾秀儿尚未入职,只算半个公门中人。上回那周氏的案子,乃是承了孟仲垣的人情。

    “你们能管得?”苏欢姐弟两个面面相觑,苏欢蹙起了眉头,有些为难,她咬了咬下唇,还是急色道,“客官快走吧,莫要连累了你们。”

    顾秀儿仍是不动,见这两姐弟自己都身在危难中,还惦记别人的安危,很是赞赏,“小兄弟若是不放心,拿着这个到县衙门去将值班的刘江捕头请来。”

    苏合机灵,一听就明白这是碰上了救星,他虽然不知这二人的来头,而且顾秀儿与九斤衣着朴素,瞧着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可她出手便是一枚小玉印,又能随意调遣衙门捕快,苏合很快联想到,那位他没见过面的典农大人,传闻,‘朱雀坊’那件纵火案便是那位大人破的,而且那位大人年纪幼小,苏合不疑有他,眼下这小姑娘不是那大人的姐姐就是妹妹,里外都出不了岔子。

    “是,是,我马上去。”

    见苏合跑远了,苏欢松了口气。

    “你们苏家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银两?”顾秀儿直言不讳道。

    “先前给母亲看病,拢共用了八十二两银子。朝街坊邻里借了一百两银子,如今那些借据让‘龙翔赌坊’的庄家拿了去,三分利,年前还上了一些,如今还欠三百余两,下月又要再滚一次利。”

    高利贷利滚利,顾秀儿叹了口气,旋即问道。“既然你们当初是问街坊借的钱,又不是按着那‘龙翔赌坊’的三分利,为何要你们还那么多?”

    “当初确系街坊借的钱,可是那隋无常才是背后的庄家,不然大伙儿哪有那么些钱借与我家?”

    顾秀儿听懂了,这隋无常许是早就觊觎苏欢的美色。在苏家有难的时候,威胁街坊,从自己这里借钱给苏家。待到苏母病逝,他攥着一堆借据来苏家讨钱,还不起钱,便把苏欢强要过去。

    “算盘打的噼啪响,这隋无常当真好计谋。”

    九斤在一侧听着,为难道,“阿秀,这隋无常,俺也听说过,那可是个狠角色。咱们……”

    九斤心中,不大想趟浑水。苏家本就欠了人家钱。那隋无常虽说年纪比苏欢大了十来岁,可是好歹也不是讨苏欢过去做小,没准儿,跟了那隋无常,还能捞上些好日子,也省的这小娘子每日风吹日晒的养家。九斤的心思不敢说与顾秀儿听。他都能相见,那丫头必然要骂他没出息。不过该有的提点他不会少,“隋无常的‘龙翔赌坊’在咱这三县都很有势力,他与那些正道商人不同,黑白通吃,若是开罪了他,只怕他会使些什么下作的偏门手段。”

    顾秀儿没说话,九斤也不知她在寻思什么,还没来得及问。方才逃跑的麻三儿等人便领着十几个地痞流氓打了个回马枪。

    见到苏欢与那两人还在这儿等着,麻三儿也愣了,他忍下心中疑虑,“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隋爷看上你是你的造化,别给脸不要脸,兄弟们,上啊!”

    来人算上麻三儿一共十二个,顾秀儿与九斤这些日子,也练过些功夫,知道来的几人里头,没个有真本事的,不过是街头好勇斗狠的小地痞而已,看着气势汹汹,实则是一盘散沙。

    九斤这时可不含糊,一个带头的流氓见这几人都是半大孩子,心中轻蔑,领头冲了上来。九斤夺过他一只胳臂,制住这人半边身子,一个过肩摔,那为首的流氓便被扔到了地上。

    其他人见状,有些畏惧,不敢一拥而上。麻三儿急了,“快上啊!再厉害不过两个毛孩子!”可他自己,却无声无息的躲在了后头。

    “看小爷一掌!”一壮汉手上拿着木棍,正欲向九斤身上打去,听他这句话,脑子里没反应过来,便放下了手中木棍,“碧波掌!”

    顾秀儿蹙眉道,“你这把招式名称报出来的习惯,是跟谁学的?”

    那人被一掌打趴下以后,九斤笑了笑,“俺师傅。”

    不大会儿功夫,之前一拥而上的十二个人,就被撂倒了四个,麻三儿不笨,见顾秀儿与九斤身上有功夫,也知道这是练家子,而苏欢在一旁应付那些个壮汉,则明显吃力许多,她只有来回在桌椅间闪躲的份儿。

    “都……都……都放下,不然……然……老子……刮……刮花她脸。”

    麻三儿不知何时制住了苏欢,手中拿着一片打烂的面碗瓷片儿,威胁道。

    顾秀儿住了手,九斤刚将一大汉撂倒,见状,也停了下来。

    如此一来,来人十二名,只余三名还站着,其中,便有麻三儿。

    顾秀儿丝毫没有惧色,反是笑了。

    “你……你……臭丫头……笑……笑啥?”

    麻三儿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结巴了,恨不得打自己脸一巴掌,可是若是打了,那苏欢便能趁机溜了,不可。

    “你若是刮花她的脸,恐怕不用我来收拾你,你们隋老板就能把你大卸八块。”

    麻三儿自然知道顾秀儿说的是什么意思,隋无常看上苏欢,那是因为她这容貌,可是松阳镇上万里挑一的美人儿,又是正青春年华,若是他划了苏欢的脸,自己也不用回去了。

    “你……你……你想咋地!”

    麻三儿面上一道冷汗流过。他怎么总觉得,自己让面前这小丫头给摆了一道呢?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把你们老板叫来,这钱,我还。”

    听见这话,不光是麻三儿愣住了,赶来的苏合与刘捕快也愣住了。三百两?九斤想想就心疼,这三百两倒也不是没有。可是那叶眉娘的首饰,不是都要送还给叶家吗?余下的只有那支金簪,唉……

    “好……好……好大……大的口气。”

    麻三儿还欲说些什么,“得了得了,”九斤怒道,“唤你们老板亲来。哪怕找个说话利索的,你快给小爷滚回去。”

    麻三儿欲哭无泪,他怎么突然就结巴了?他还欲逞凶。可是瞧见那边苏合领来了个人,麻三儿顿时偃旗息鼓了。刘江,他们这些地痞怎么会不认得?最熟不过了,这松阳衙门的不快,徐焕当捕头的时候,与隋无常那也是拜把子兄弟,麻三儿自问没怕过谁。可是自从这捕头位置易主,换了个油盐不进的柳西,麻三儿本就十分苦恼,柳西虽然不喜欢刘江的做派。可是非常肯定刘江的本事,便将松阳县城日常那些私斗的琐事。交给刘氏兄弟。

    刘江武艺高强,对付他们,就想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麻三儿往日里听闻刘江来了,那可都是躲着他走。

    “刘……刘……哥……”

    刘江眼皮子也没抬,低声喊了句,“滚。”

    顾秀儿从未见过有跑得这么快的人。哪怕前世看奥运会的田径比赛,也没有比麻三儿一伙儿更能用一溜烟儿跑了来形容。她不禁对刘江有些改观。

    “刘捕快。”

    刘江收到那枚小印的时候,还当是顾大人来了,赶忙就过来了,没曾想,是顾大人的妹妹。从县令孟仲垣口中得知,圣上取燕金募秀之意,为顾大人赐名秀,可是圣上不知,这位大人的胞妹名中也带了一个秀,便闹了乌龙。他们兄妹二人,一个人是圣上御赐,腹内锦绣,为朝廷后起之秀的秀,一个是女儿家钟灵毓秀的秀。

    “姑娘可是有吩咐?”

    刘江对这秀儿姑娘,还是客气些的。其实他对女孩儿家都要客气些,因为打小儿就有三妹溪娘,刘氏兄弟对女孩子,还是多少比较谦让的。

    “无他,不过要麻烦捕快大人,陪这姑娘去‘盛宝钱庄’兑了三百两纹银,再陪她去‘龙翔赌坊’把账还上。”

    话没说完,苏欢眼里已经由惊讶转为了感激。苏合却像没听懂一样,直到九斤喊他,“小子,你听没听见啊?”

    苏合咬了咬下唇,干脆道,“多谢恩人好意,这钱,我们不能要。”

    顾秀儿没去看他,松了松方才厮打劳累的筋骨,淡淡道,“小兄弟,这钱算是我借给你们的,能还的时候你们是要还的。”

    苏合讶然,手下握紧的拳头松开了。

    “好男儿,该有骨气的时候当宁折不弯,该退一步的时候,也要知道进退才是。”

    刘江心下有些不满,若是眼前的小女孩儿换做顾大人,他必然唯命是从。可是,这只是个小丫头而已。

    “我哥哥说见印如见人,便是兄长来了,想必也会赞同秀儿的做法。”

    九斤心道,“小样儿,装的还挺像。”

    “你去‘盛宝钱庄’就说拿我方才抵押的首饰,预支三百两纹银出来。”

    三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顾秀儿也没有,但是,她有那些几万两的首饰抵押,还怕钱庄不借钱吗?钱庄不光会借她钱,更是不敢收高利。

    处理妥当之后,苏家姐弟硬是要道谢,顾秀儿推说有事,让他们尽快把被砸烂的桌椅修补起来,若是刘捕快陪苏欢还钱之后,那隋无常再来滋事,那可就在衙门的管辖范围了。

    入夜,松阳县一大片的民居都熄了灯,小城投入了一片静谧安详之中。然而有一片地区,却是灯火通明,通宵达旦,来往行人络绎不绝,各色人种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川流不息,十分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龙蛇混杂的瓦窑街上,每月初七的松阳黑市,这才拉开帷幕。

第四十八章 松阳黑市(二)

    碎玉街街口藏匿在松阳县北部的一处偏僻地带,需得从主要干道伏牛街往南走,穿过罗贯街,待到碎玉街里头,有一条七拐八绕,十分曲折的小巷,便是松阳县瓦窑巷。

    这巷子虽然狭小逼仄,却极长,两边开辟的弯弯绕绕也极多。它在青州,乃至整个大雍,比松阳县本身还来的有名。可谓,人人都知青州有个瓦窑巷,凉州有条胡人街。这是个三不管地带,也没人能管,再大的黑恶势力来了,瓦窑巷碾死它,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给。”九斤从巷口一个蹲着卖面具的老头儿摊位上捡了两个怪物面具,也看不出是什么怪兽,只是狰狞可怕的紧,管教别人不敢近身。他递了一个给秀儿。秀儿从善如流,因为她瞧着,这四下里的人,都是买了面具,或是自带了面具才进去的。

    顾秀儿跟着九斤的步子,在瓦窑巷里慢慢走。九斤来过几次,可是他是个乞丐,总不见得是来黑市买那些个平时难得的物件儿的。九斤来的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来卖消息的。瓦窑巷临街的铺面,都在门口挂了一盏唤作碎玉宫灯的灯盏,这东西照明极好,将个不大的巷子,照的亮如白昼。

    刘驼子此刻也在黑市,面上覆了个老鼠面具,他就住在瓦窑巷里,不过他来黑市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卖东西的。他背上背了个木箱,里头还隐隐约约往下渗水。这水有些隐隐发红,木箱里头放了冰袋,而如今已是夏初时节,冰块化的极快。

    刘驼子此行,是来卖器官的。买卖器官在现代文明中,是犯法的。而在大雍,则尚无命令禁止买卖器官。刘驼子所卖的器官,都是与死者家属商议过。人家签了协议方由他转卖,这些器官的主人,多是意外身亡的穷苦人家。刘驼子将这些尸首剖开腹腔,取出需要的器官,再由棺材仔将其腹腔填充些防腐药剂缝合好。

    这些器官,黑市上有专门的商贩收购,据说是卖给鬼医任天愁,又有说是这海内十洲,有些蛮人喜食人心炒辣椒。具体去处,刘驼子也不知道,他身边的棺材仔更是不知道。

    刘驼子今日带着棺材仔来。是因为他前日里受伤扭了脚。他又素来没什么朋友,可是与义伯是十几年的酒友,棺材仔是义伯的徒弟,自然也是刘驼子的半个徒弟。刘驼子听闻棺材仔拜了林县的回仵作为师,心中原有些不满。他是想过,将自己这身本事传给棺材仔的。没曾想,人家没看上他验尸的本事,舍近求远,拜了那什么劳什子回师傅。可是棺材仔眼下是来给他帮忙的,刘驼子忍下心中不快。口气仍有些酸涩。

    “走吧,前头拐弯儿。”

    刘驼子对这瓦窑巷中的布置。最是清楚不过的。

    棺材仔应了声,他身上背了两个木箱。个子比刘驼子矮不了多少,两人都干瘦干瘦的,远远瞧着,倒像是祖孙两个。

    这边厢,九斤正眼也不眨的望向一处高台,那高台上点了更明亮的油灯,显得四周反而晦暗了不少。这是个临时搭建的戏台,戏台上,有个长得滚圆肥胖,穿着蓝领员外服的中年汉子,正在举行拍卖。

    不过,这拍卖的不光是物品,还有人。

    顾秀儿左顾右盼,这黑市的热闹程度,繁华程度,物品的新颖程度,都已经超出了她两世为人的认知。只见一个相貌非常丑陋,但却一身华服的男子将个貌美胡姬领走,那胖子重又登上台来,这回拍卖的,倒是个物件儿了。

    “这……卖人难道不犯法?”秀儿悄声说道。九斤正看得兴味盎然,对那貌美胡姬被个赖汉拍走也是很不满。不过这一切,都是黑市的规矩,黑市成交的买卖自由一套保护他的系统,任何人都别想破坏。

    九斤在那面具底下,说话便有些不得劲儿,他所幸将面具往上拨了一拨,露出口鼻来,“自然是犯法的,不过在这黑市,若是没有这些个犯法的行当,早就开不起来了,大家伙儿到黑市来,就是为了弄那些平时弄不到的东西。别说平时弄不到,这黑市上买卖的货品,哪怕是西京皇宫,甚或郑国裕安也未必有的。”

    九斤说话不假,若天地间分为黑白两色,那必有其中间地带。公开市场上,不能在明面儿上交易的东西,便是这黑市主要的收入来源,来自中土各地的商人,把那些奇门怪宝拿来此地兜售,一来因为这黑市的名声,想要猎奇的客人比比皆是,这些东西便不愁卖不出去。二来,黑市乃是官方默许的一个存在,完全不必担心交易途中,被捕快捉拿。三来,黑市形成的年代久远,自有一套天然的保护机制,这些商贩不必担心,买卖途中,遭人杀人越货。

    顾秀儿忍下心中怀疑,继续瞧着那看台处。

    台上,那个着蓝领员外服的中年汉子,自侍女手上取了一个红色锦缎盒子。这盒子外头镶了一块冰玉,冰玉也是极难得的好东西,可以代替冰块给盒子保温,而冰玉乃是石头,不会像冰块儿一样化掉。刘驼子认得那是冰玉,他早年随师父傅仵作外出验尸的时候,曾经碰上过一户朱门,那家的老太太意外死了,主家怀疑其死因,便以冰玉养尸,生生在三伏天里,将具尸体保存的一点儿也没有腐烂迹象,不过也因为这个缘故,那老太太的死亡时间便不好推敲了。

    刘驼子提了提肩上的木箱,叹了口气,他何时能用那冰玉保存这些器官?唉……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停了下来,想瞧瞧那用冰玉保存的东西,是个什么物件儿?棺材仔见他不走了,便也跟着刘驼子停了下来。谁料,刘驼子将自己肩上的木箱塞给棺材仔,“小棺,你去将这三个木箱送到前头支了红幡的那个万麻子处,就说是刘驼子送来的。”

    “师叔,我姓宋。”

    刘驼子不解道,“你啥时候姓宋了?”

    “前天。”

    “得得得,认了师傅连姓儿都改了,快去。”

    棺材仔挠了挠后脑勺,“师叔,我以前也没有姓儿,算不上改了姓儿。”

    刘驼子让他气得不行,“你姓宋?叫宋棺材仔?”

    棺材仔乐了,“宋棺?送官,挺吉利的。”

    刘驼子怒极,照他屁股后头揣了一脚,可是自己足上扭了,这一脚,疼的他险些没背过气去。

    “师叔,我去了啊。”棺材仔说着,就背着三个木箱,往红幡万麻子处去交货。

    九斤正唾沫横飞的跟秀儿讲这冰玉的来历,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包花生,花生壳儿扔的满地都是。

    “他把盒子打开了。”秀儿的话让九斤的注意力重又转移到台上。那中年胖子脸上覆盖着狐狸面具,看着万分滑稽,此间,除了他拍卖的那些人口,以及偶尔几人不带面具,其余的,都是带了各色面具。

    这胖子也许跟九斤一样嫌热,将那狐狸面具提了提,露出了口鼻。那红色锦盒打开,里头是一个玉罐,玉罐里铺满了红色的泥土,泥土上头,开着一朵十分妖诡的花。那花儿的八片叶子上,分布着许多的蓝色条纹,这条纹看着如同眼睛一样,紫花细细的叶子蜷曲着,似乎睡着了一般,它身上的眼状条纹,也跟着阖上了。可是这锦盒打开不久,那花儿的叶子忽然舒展开来,它花瓣上分布的眼睛,突然全都张开了。

    顾秀儿在陆植给她的那本医书上见过这种花,“婆娑花,美人眼。”

    她这一声不高不低,与身后一位墨色衣衫的男子不谋而合,二人都同时说道这六个字,旁人却是不解。

    顾秀儿循声望去,身后人本就多,可是那墨服衣衫的男子站在那里,与周遭的人,说不出的就有哪里隐隐不同。他身材颀长,墨色衣袍的边角处,用红色丝线绣了莲花纹,半点儿不显得女气,让他衬得反而有些翩翩公子绝世独立的意味。这人面上同样覆着怪物面具,青面獠牙的,手上抓了把白玉为柄的扇子,扇面儿是游鱼戏莲的图案,倒是别致。

    “婆娑花?”这东西倒轮到九斤没听过了,顾秀儿收回视线,解释道,“婆娑花,亦称美人眼,极具灵性,传闻是一种瑶池仙草。可是这花已经绝迹多年,如今怎么会出现在黑市上,还是株活的?”

    顾秀儿带着疑问,望向看台之上。那胖子把锦盒重又关上,关上的一刹那,这婆娑花立刻进入了休眠状态,八片花瓣上的眼睛,重又闭合上了。

    “想必识货的客人已经知道此物乃是绝迹已久的婆娑花,美人眼。”

    他声音不疾不徐,“三万金起拍。”

    顾秀儿没有听错,是三万金。九斤也惊讶不已,支吾道,“三……三万……金!?”他最后一个字,拔高了声音。

    可来这黑市交易的都不是凡人,立时有人抬价,“三万五千金。”

    “九斤,咱们走吧。”反正那几万金的花儿他二人也买不起,见过世面了,还是去别处溜溜。正要从人群中挤出去,刚转身,顾秀儿就猛然撞到了一个人肚腹之上,她略一抬头,就瞧见了那人一双古井深潭似的眼睛。

第四十九章 松阳黑市(三)

    若是说顾秀儿平生见过最漂亮的一双眼睛,当属顾乐。可是顾乐眼睛里的,多是欢喜与孩童的灵慧天真,跟眼前这双眼睛截然不同。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许是因为面容的其他部分让面具遮挡住了,显得这眼睛尤其的好看。如一汪碧波深潭,倒映着天边弯月;更像是潮汐前的大海,平平静静,却不知波澜不惊之后是如何的滔天汹涌。

    良久,她才反应过来,诚诚然施了个礼,“先生冒犯了。”

    那人并未注意顾秀儿,因着二人身高差距略大。他更是瞧不见顾秀儿面具下头,尴尬的涨红面颊。

    “无碍。”

    仅仅两个字,流露出一段金石碎玉的声音,说不出的醇厚好听。

    九斤有些不解,还以为秀儿是因着人群太挤,挤不出去,赶忙拉了她的胳膊,带头挤了出去。秀儿任凭九斤拉着,因着方才的震慑,有些回不过神来。

    待到挤出人群,顾秀儿回头望了一眼,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好似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

    棺材仔将两个木箱摆在万麻子的眼前,万麻子在水陆两头都很吃得开,是个老扛把子。万麻子蹲在地上,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头也没抬。

    “麻子叔,货到了。”

    棺材仔不是第一趟跟刘驼子来此地送货,与这万麻子也是认识的。万麻子按说比他师父要小上几岁,棺材仔便称呼他一声麻子叔。

    “放那儿吧。”

    万麻子并没有商铺。而是每月初七松阳黑市的时候,他会支一张血红的幡在这药铺外头,上头有个篆体的万字。万麻子不光倒腾器官,还倒腾些稀有的药材,他正拿着一株干瘪的雪莲,照着亮处,细细看那雪莲上的纹路。都是些炮制好的药材,自然不比新鲜的植株来的好看。雪莲在云山千层顶上,蒙着晶莹雪花的时候,全然不似凡间的东西,可是这么一经炮制,雪白的花瓣蒙上了一丝黄气,干瘪干瘪,就如同万麻子一样。

    他生的极黑,若非露出的牙花子和白眼仁,关了灯。估摸就瞧不见他了。

    万麻子背着手,朝棺材仔走了几步。刘驼子的木箱他是认得的,这糟老头子整什么东西都埋埋汰汰的。有好几回送来的是腐烂发臭的东西。万麻子颇有些不待见他,对棺材仔倒是没什么意见。

    “师叔搁冰块包起来了,”棺材仔放下木箱,徐徐道。万麻子皱了皱眉头,这老小子,打哪儿整来的冰块。如今虽然入了伏。可是这冰块可是个稀罕东西,非得要大户人家,辟了冰窖的,或是大的酒楼饭庄,才能有些。

    “这哩哩啦啦的……”万麻子瞧着那滴下来的冰水混着血。直皱眉头,“小棺。你把这台面给我擦擦。”

    万麻子颇爱干净,有些看不上邋里邋遢的刘驼子,可是这买卖器官的活计,松阳县也就刘驼子能做,一来他是半个仵作,能够接触到那些尸首,二来,他只是半个仵作,不算公门中人,丢不了朝廷的脸面。

    “麻子叔,我姓宋。”

    万麻子头也没抬,听见他这么说,方从柜面下头,抬起一张黝黑的脸来,“你说啥?”万麻子听刘驼子说过这棺材仔的来历,他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跟着义伯长大,哪里来的姓?万麻子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可能的答案,“小棺,你……你入赘了?”

    棺材仔讶然,面皮一红。他无名无姓,只有‘棺材仔’这么个诨号,若是突然有了姓,别人势必要怀疑他入赘到了那家。比如万麻子,此刻似乎断定了棺材仔入赘了别人家,继续道,“入赘也好,不过说出去有些不好听罢了。你比你师傅师叔都勤快,日后好好给人家干活出力,也少不了你一口饭吃,日子过的红火起来了,小门儿一关,你媳妇儿不还得听你的。”

    万麻子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棺材仔没顺着他的话往下,只是按着常例,把那木箱打开,里头的冰镇器官装在一个个赭色泥坛里头,万麻子往这边瞥了一眼,“这回倒是没坏。”

    “麻子叔,这些东西是卖给谁啊?”棺材仔也晓得,万麻子不过是个中间商,这些东西的最终去处,并不是万麻子这儿。

    万麻子说的顺口了,听棺材仔这么一问,便直接道,“鬼医,任天愁。”

    这五个字刚脱口,万麻子恨不得立时扇自己一巴掌。若是被阎王谷的人晓得他将此事咧咧出去了,他万麻子就算有几条命也不够赔的。幸好棺材仔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小子,万麻子不担心他会到处乱说,而且,他认不认得任天愁,还是个问题。

    同样一个名号听在棺材仔耳中,和听在九斤耳中,那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

    鬼医任天愁,就是那阎王谷的主人。传闻此人心狠手辣,亲手杀死了自己师傅和妻子,加之性情孤僻古怪,他一双脚都是瘸的,需得轮椅才能行动,因此长年幽闭在阎王谷中,不曾出来过。近年来,传闻此人有收购人体器官的怪癖,也不知拿来做什么,因而江湖上,对鬼医任天愁的名号,愈发畏惧起来,他的名声,足以令小儿止啼。

    棺材仔并非江湖中人,什么鬼医神医,他听也没听过。他只当,那任天愁大抵是个人,至于收购这些器官的用途,那可不归他管。

    万麻子从一个精美的钱袋里头,取了十几两银票,又拨了几枚铜钱来。

    “麻子叔,这些东西,按着立下的契约,十五两整。”

    “拿着吧,驼子我还不知道,那铜板夹他屁眼儿里,使劲儿抽他都不带掉出来的,你这来去一趟也不容易,拿这几个大钱,买糕去。”

    糕,就是点心糖果之类的零嘴儿,青州人喜欢说买糕,来哄孩子。

    棺材仔接过银钱,小心放好,与万麻子告别后,回去寻刘驼子。刘驼子伤了脚,没走太远,坐在戏台附近的一个大石墩子上,点了支旱烟。

    刘驼子伸出一只手来,棺材仔便将十五两银子的银票放在了他手上。

    大雍的各大钱庄,最小的银票面额是五两。最大的钱庄便是‘盛宝钱庄’,其通兑的银票,便是到其他国家,也能兑出现银来。见了钱,刘驼子方展颜一笑,方才的不快一扫而空。

    “可惜,可惜。”刘驼子旋即叹了口气,“这银钱只有驼子我三分的抽成。”

    刘驼子从贫苦百姓处得到的这些人体器官,再转手卖给万麻子,一趟下来,能赚个三四两银子,万麻子与阎王谷的人取得联系,再一转手,能多赚个几倍。

    “可惜不知道麻子的下家是谁,不然……”刘驼子虽然与万麻子有些交情,可是在钱面前,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不是,他心里总是觉得,万麻子给他的价钱,是低了许多的。

    刘驼子的怀疑不假,那十五两银子的东西,他一转手,可卖五十两银子。不过他担的风险最大,别人许是不知,这阎王谷位于大雍与郑国的交界处,不仅地势险要,而且谷中毒蛇毒虫多如牛毛,每每去送一趟货,他这个老扛把子,都要休息好几个月。

    这个钱,刘驼子便是想挣,那也是挣不来的。

    棺材仔送完了货,惦记着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便急着想要回去。他对这黑市并不好奇,因为黑市上的东西,没有一样儿,是他消费的起的,棺材仔觉得,那些奇珍异宝,他就是多看两眼,口袋里的钱也会跟着走了似的。

    瓦窑巷很长,初七黑市的时候,尤其热闹,来往的人挤人,顾秀儿瞧过热闹之后,顺着一缕悠悠药香,来到个药铺门前,这里头倒是人少。不知何时,她已经与九斤冲散了,好在两人进来前便商量过,若是走散了,回头儿还在前头碎玉街街口碰面。

    药铺门前支了个红幡,说不出的怪异扎眼。顾秀儿面上带着怪物面具,身上一袭青色的襦裙配淡紫色的薄衫,足上一双雪白的棉布鞋,两只小小的脚并在一起,等着人群散了些,她好冲出去找九斤。

    一股子血腥气吸引了顾秀儿的注意,她顺势望去,只见个黝黑皮肤的中年人,正往里间倒腾几个木箱子,这血腥气,便是从那些箱子里头发出来的。

    她知道好奇心杀死猫的忌讳,便不去问,趁着此间来往的人多,偷偷觑了几眼。那血红的幡被穿堂风吹的摇摆不停,一个篆体的万字方露了出来。

    “都道是这黑市上买卖什么的都有,这汉子形容鬼祟,那木箱里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

    碎玉街街口,黑市正是热闹的时候,相比里头的人头攒动,外头则要僻静许多。一辆马车候在柳树底下,车夫是个魁梧汉子,面上蓄着青髯。

    “公子爷。”车夫见里头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为首的是个墨服锦袍的贵公子,他后面,犹有个身着黑衣的青年男子。

    “子穆。”墨服公子面上覆着野兽面具,低声道。“你这一行,耽搁的可是够久的了。”

    “属下无能。”车夫拱手道,“望公子责罚。”

    棺材仔在一旁瞧着,直觉那车夫长得有些面熟,他这一开口,他突然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周氏的兄长嚒?他如今胡子拉碴的,棺材仔没在第一时间认出来,可是即便这汉子稍微易容了相貌,棺材仔最终还是将他认了出来。

    他暗暗想到,“连秦统领都要自称属下,那戴着面具的公子,到底是谁?”

第五十章 乔迁之‘喜’ (一)

    “小丫头。”

    顾秀儿正扭头瞥着那药铺里头,被这一声喊给醒过神来,方才进了里间的黑脸儿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旁边,“小丫头,欲瞧热闹别处玩儿去,莫要在老万这里流连,可没有啥好玩儿的。”

    万麻子见这小丫头身材矮小,以为是哪家的孩子跟大人走散了,方这么说道。顾秀儿瞧着他并无恶意,刚才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

    “先生,我方才与哥哥走散了,敢问从这儿怎么到街口去?”

    万麻子随手往后一指,顾秀儿也没瞧清他指的地方,道谢后便又挤进了人群。万麻子将碎玉宫灯取下,这药铺所在的小小角落便霎时暗淡下来,他奋力将扎进地下的红幡拔了出来。这一切料理完后,放上了一辆小板车,夤夜,万麻子独自推着装满器官的小板车,孤身一人,往阎王谷的路走去,此去多是山峦,没几条官道,马匹是跑不动的,待到雪山附近,连这板车都要弃了。如此一来一去,待到一叶落下,天下入秋的时候,万麻子方能回来,而这一趟行走,他沿途再收些货,少说也能挣个百两银子。

    万麻子是个江湖老手,一手浑天霹雳刀使得很俊,他用惯了的大刀就藏在板车下头,若是路上遇到了山匪盗贼,也好傍个身。不过从松阳往岷山去的路上,一路崇山峻岭,都是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他从未遇上过山匪。野兽倒是不少。然而行走江湖多年,万麻子自是知道,这世上不管是毒蛇魍魉,还是猛虎饿狼,都不及人心来的可怖。

    待到了那阎王谷,虽然有个这般吓人的名声,坐的是鸟语花香,人间桃源。因为地域特殊,一年分为六季。而那任天愁,他往来多年,却从未见过,只有一次,于帷幔后头听见过那人的声音,当时一贯接手他货物的管事不知去了哪里,万麻子也知道谷中各地,他不能乱走。莫说那些私人豢养的毒蛇毒虫了,就是碰上个怪人,将他拿去炼药。那也是说不清楚啊。

    他本不知那帷幔中人是任天愁。那人只跟他说了六个字,“三十金,在桌上。”这声音简直能把岷山的千年雪山给融化了,说不出的温润好听,能将人心里的冰,一寸寸敲碎了。若非结合到那轮椅在地上辘辘的滚动声。万麻子如何也想不到,与自己曾经有一帐之隔的,竟是那江湖上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鬼医,任天愁。

    “阿秀!”顾秀儿正兀自在人群里摸着瞎。就听见了九斤的招呼声,他这一声喊得很大。“阿秀!”

    九斤又喊了一声,顾秀儿方循着方向,瞧见了他。也不知九斤是如何将她认出来的,二人碰头之后,继续在这巷子里逛。

    “九斤,你认得后面那巷子里的保春药铺不?”

    九斤攒眉想了想,“你莫不是碰上了万麻子?”

    万麻子早年是漕运上的扛把子,如今年纪稍长,退了下来,在松阳附近做些投机倒把的买卖,同是江湖中人,九斤怎么会不认得素有万金油名声的万麻子。

    “万麻子?”

    九斤想了想,“就是个面孔极黑的中年汉子。”

    “有多黑?”

    九斤又想了想,“管保你这辈子没见过更黑的了,简直比昆仑奴还黑。”

    “那大体是了。我瞧他铺子里一股子血腥味儿,这万麻子,是做什么营生的?”

    九斤哼了声,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糕团来,也不知他刚才找秀儿找的急三火四的,这糕团是什么时候买的。

    “唔……”那糕团明显热乎着,里头的红豆馅儿滚烫滚烫的,九斤吃东西急,这么囫囵一下,烫到了嗓子眼。“欧……”

    “他不跑码头以后,做些投机倒把的生意,听闻近几年来,这麻子往来岷山,倒腾心肝脾肺肾给鬼医任天愁,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心肝俾肺肾?“人的?”

    “人的。”

    顾秀儿有些惊讶,“这不犯法?”

    “朝廷不管这个,只要你不是从活人身上取来的就行。”

    “可是若是这器官买卖红火起来,谁知道会不会有黑恶势力,去活人身上盗取器官。”顾秀儿知道,现代社会,就有不法分子这么干来着。

    “这……”九斤显然在寻思,会不会有人这么做。“这都是江湖事,若真有人为此杀人……倒还真是……”

    顾秀儿没再细听九斤说些什么,反而是将目光投诸在了这黑市上头,除了方才那场面极大的拍卖场,其余的地方,摆满了摊位,人头攒动,这些小摊上生意也都极好。

    “这是……”九斤吧嗒吧嗒说着,听见秀儿开口,顺声望了去,她手里捏着个金属为柄的镜子,那上面的东西是透明的。

    这金属柄上,还镶嵌了几枚玉珠,看着颇为华丽。上头的透明物件儿乃是一块西洋镜,可以将东西放大了看。“这不是欧阳掌柜用的那种西洋镜嚒?”

    顾秀儿想到顾喜一直想做匠人,匠人辨器都要用这东西,“大叔,这东西怎么卖的?”

    卖东西的是个干瘪老头儿,一身埋里吧汰的春服,瞥了一眼秀儿手中的镜子,头也没抬,报出个数来,“三两。”

    三两有些贵了,顾秀儿颇为难的瞧着那老头儿,她能一掷千金帮苏家姐弟还债,却有些不舍得拿三两银子买这么一块放大镜。因为这西洋镜虽然难得,可是它最稀罕处的那块小玻璃,不过一两银子,这物件儿虽是漂亮,却金雕玉砌的,那金柄玉珠,都是冗余。

    “三两?你惶不如去抢。”九斤坐地就与那老头儿吵了起来,“黑市虽黑,却不是价格黑,而是东西黑。”

    九斤说的东西黑,多是因为这些东西在明面儿上不能售卖或是来路不正,他瞧着那老头儿衣衫褴褛,却有这么个金贵东西,不由怀疑,这是个土夫子,那东西,八成是前朝小山墓里倒腾出来的。

    “爱要不要。”这老头儿倒是犟得很。

    顾秀儿看了看,还是将那东西放了下,又接着朝前逛了起来。九斤一面走一面说,“阿秀,你急着走干啥?我瞧方才那东西,我能给你说下一半的价钱来。”

    “那老汉倔得很,等要散了,咱们回去买,他卖不出去,自然会把价钱压下来些,你现在与他讨价还价,他不会让与你的。”

    此间正是黑市热闹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商人小贩,卖什么的都有。有个不知是不是生了四双手的艺人,伏跪在角落里,拉拔着一把古怪的胡琴,唱着奇怪的歌。他声音不大,若是不仔细听,那声音早就被人来人往的喧闹给碾压没了。顾秀儿立在这人不远处,那人的头脸用一顶红色的绒线帽子遮住,身上也是染了脏污的红衣。

    “那是胡蜘。”九斤见了,解释道,“那不是人。”

    胡蜘是南部蛇岛的一种生物,生有八足,其状似人,也能发出人声。

    这胡蜘身畔坐了个老妪,满脸褶皱,一双黑洞洞的眼窝子看的人心里发毛。若是那胡蜘不唱歌了,老妪便拿出一条棘鞭抽打那胡蜘的脑袋。顾秀儿望着这奇怪的艺人,那老妪的目光也同时看向了她。

    这老妪生的丑陋无比,却有一双雪白玉足。这脚儿生的好看无比,脚踝上系着一根金线,金线上挂了八个金铃铛,随风而起,摇曳生姿。

    老妪丑陋的脸上,突然扯起一个古怪的笑来,顾秀儿觉得,若是这笑容不是出现在个丑陋的老妇脸上,而是个十几岁的明丽少女,那必然是笑的极为艳丽的。

    “走吧。”

    二人走后不久,这老妇人摘下覆脸的斗篷,手中拿着一根细针,朝那犹在弹唱的胡蜘扎了一针,它尖细的嗓音叫了一声,四肢抽搐便倒地死了。

    黑市人群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这个狭小的角落,有一个生物的生命正在渐渐衰竭。那系着金色铃铛的玉足,踏了一双紫色的浅口鞋,走在路上,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如同暗夜里伺服的一只猫妖,更像丛林里栖止的豹子。

    ……

    又过了几天,顾家人终于要搬家了。

    里外忙活了快一个月,收拾的悄无声息,除了时常往来的顾九和冯氏,顾村上下,没几个人晓得,这家人要搬到县城去了。

    所以那日几架马车停在顾家门口,南来北往的顾村人彻底震惊了。顾宝根听见消息的时候,鞋子都来不及穿上,尤氏的病也一下子好了,蹭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搬家?搬到哪儿去?”

    顾海峰贼眉鼠眼的,“听说,是去县里。”

    若是顾秀儿一家真的搬到了县里的宅院,那规格可与村中不同,光是院墙,顾海峰就觉得自己跳不上去。

    他这是还没听说顾秀儿一家是搬到官府去住,若是知道了,还不定是什么表情。

    “怎么原本穷的快饿死了,就突然发迹了,还搬到县里?”

第五十一章 乔迁之‘喜’(二)

    尤氏惊讶的嘴都合不上了,她这几日抱病在床,便是想着,等身子好利索了,到顾秀儿家去,亲自与那顾玉儿说项说项,她深谙顾玉儿的性子,绵软可欺,可不比她几个弟妹厉害,若是说动了顾玉儿,她未来嫁给自家海峰,那顾家这个聚宝盆,还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可惜,如意算盘在心里划拉的噼里啪啦响,人家那边悄无声息地要搬到县城去了,这去了县城,那如何还是尤氏能碰得到的?别说与顾家结亲,逢年过节,能见上顾家人一次也是难得。

    “不行。”

    尤氏突然道,顾海峰坐在她边侧,刚得了这消息心中也是震撼不已,“奶,啥不行啊?”

    “不能让他们搬到县城里去。”

    顾海峰也想啊,可是,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儿,他们里外都是外人,怎么拦?

    ……

    顾秀儿立在门前,看着顾九领来的两个长工,帮着里外搬运东西。其实不消顾九来帮忙,有九斤在,顾家屋里的家具箱笼,于他来说,跟糖豆儿一般。若不是燕痕不便见人,顾家完全不需要外力帮助,就能自己搬到县城去。去了县城,顾喜代替秀儿去衙门应卯方便了,但是顾秀儿每日去安乐镇上课,就要远了许多,不过家中如今添置了马匹毛驴,这倒是方便了许多。

    “大叔,那东西要小心些。”顾玉儿立在一边,这出大力气的活儿她是干不动的。先指挥着两名长工搬运东西,再是收拾些她拿得动的细软。一切正操持着,忽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带头的是村长顾宝根,他面上不是很好看,怎么说自己也是顾村的村长,按辈分,还是这几个小的的爷爷。怎么搬到县城这么大的事儿,竟然没人跟他通个气儿?

    怎么,那顾喜做了官,便忘了祖宗不成?

    “喜哥儿在不?”顾宝根单刀直入,没打算与这两个丫头说话。

    顾秀儿见他领了几个族众过来,眉头微蹙,“三哥上午就去衙门应卯了,三爷爷来晚了一步,下晌三哥也不回来。直接在县城里头等我们。”

    顾宝根一听,有些不悦,却又说不出个错儿来。

    “乔迁乃是大事。你们这可是请过先生算过风水?迁过祖坟了?”顾宝根想了想。终还是决定拿祖宗说事儿,“你们再怎么说,当了天大的官儿,也是我顾氏的子孙……如今说搬就搬,也未曾询问过祖宗的意思,置顾家祖宗家法于何在?”

    “三爷爷严重了。这搬到典农府邸,是圣上御笔钦赐的旨意,若是三哥做主违逆了圣上的意思,只怕亲族都要受到牵连。”

    拿皇帝压他,自然是极其奏效的。顾宝根的脸色。可谓难看至极。皇帝圣旨,那对他来说。可是跟西天佛祖一样的存在,甭说是圣旨上金笔朱批写明的,就算是圣上口头的一句话,要砸死他个郊县的小老头儿,那还不是跟碾死一只蚂蚁般的容易。

    “既然如此……”顾宝根心里头还想寻些这家人的错处来,他正攒眉寻思着,就见不远处有个人影踉跄走来,看那身形,非常熟悉。

    “你咋来了?”

    尤氏没跟她搭话,见尤氏身后跟着顾海峰,想到这祖孙俩前几日在自己面前叨叨过的事儿,顾宝根脸都白了。

    “玉娘。”

    顾玉儿望着她,水漾的眼眸里,天生就氤氲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看的顾海峰心里突突直跳,直觉若是将顾玉儿取了回去,哪怕自己以后不再与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了,做一份老实踏实的营生,他也是愿意的。他这么眼巴巴瞅着顾玉儿,心里头竟然有些惭愧,惭愧自己都快二十了,却没个正经的事业营生,在顾玉儿面前挺不起腰杆子来。

    “玉……玉……”顾海峰面皮子突然薄了起来,说话结结巴巴,与平素里那胡搅蛮缠的痞子样儿完全不同。

    “三奶奶……”顾玉儿说的还是客气,“有事儿吗?”

    “玉娘……这喜哥儿得了圣上的青眼,搬去县城无可厚非,你可不能去啊。”

    顾玉儿愣了愣,没听懂尤氏话里的逻辑。

    “三奶奶,你这说的是?”

    尤氏见众人都在,所幸也不掩饰,她深知,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以后还想与顾玉儿打照面,那可就难了。

    “三奶奶瞧着你是个好的,性子好,手艺好,可惜被那赵家退了婚,你这名声如今败了,三奶奶也不嫌你,我二孙子海峰也是个顶好的,与玉娘婚配,正是佳偶。”

    尤氏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这话就竹筒倒豆子一样洒了出去,听在顾玉儿耳里,那是说不出的刺耳,听在顾秀儿耳里,那是十分嘲笑她不自量力,听在顾宝根耳里,直觉这婆娘今次是疯了。可他还来不及拦着,尤氏又继续说开了,“三奶奶家里虽然没你家富裕,不过海峰这孩子,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的,人品相貌那自都没的说……玉娘这样的名声嫁到我家来,虽然高攀了些,不过都是自家人,三奶奶定不会让你受那妯娌间的气。”

    顾海峰惊愕不已,他也佩服这尤氏怎么大病一场,竟无端生出这般的自信来。高攀,究竟是谁高攀?

    “三奶奶,我敬称您一声三奶奶,是敬着您是长辈,又在村里地位极高,可是您说出的这叫什么话?我大姐名声如何?便是被那赵家退婚,也是赵家他寡情薄意在先,关我们顾家什么事儿?再者说,我姐姐孝顺双亲,友爱兄弟姐妹,操持家务,针织女工无一不精,进退有据,德行恭谨,哪儿有名声不好之说?三奶奶。”

    顾宝根早就听闻这个侄孙女生的一张利嘴,却不知,她有这般厉害。

    “秀娘,”尤氏不悦道,“我好歹是你长辈……你……”

    她还欲张口,拿着长辈身份压秀儿几句,却被她直接呛了声。“三奶奶还知道您是长辈,您瞧瞧您方才说的话,且不论顾海峰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品。您先说我姐姐名声不好,可是她名声究竟怎样不好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你……”

    “三奶奶,”顾秀儿微微眯了眼睛,九斤正巧搬东西出来,见她这个形容,便知不好,不是秀儿不好,而是她面对的那人,这是要遭殃,“三奶奶,既然把这话儿放在了明面儿上,秀儿便与您说项说项,海峰哥是因何被征兵兵长筛下来的,您会不知道?他好好一个人,因为不敢上战场,跑到官道上头,故意让马车撞伤了腿,方躲过了兵役,若是胆小便也罢了,他四处与流氓地痞厮混,还放出话说,待那些入伍的兄弟手足都战死了,他便能继承全部家业。这样的人,便是相貌再好,这般品性,实为天下男儿所不耻。您竟然说他人品相貌都是上佳,不知究竟是您老眼拙,还是您家里头,这人品相貌的标准太低了些?”

    顾海峰让秀儿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想张口为自己辩解几句,可是顾秀儿说的句句是实话,半点掺假都没有,他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但是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

    “玉……玉……”顾海峰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关键时刻掉链子,成了结巴。

    顾玉儿盈盈立在那里,一身春裳,淡紫色的小褂,青丝如墨。眉眼温婉大方,肤色白皙若雪,唇红齿白,如画里的人一样。

    “奶奶,俺配不上玉娘。”顾海峰转身说道,他这句话,倒是让顾秀儿住了嘴,只莫名看着他,也让尤氏惊愕不已。他突然不结巴了,没有看着顾玉儿,反是看着秀儿,秀儿才第一回瞧见这只闻其名的顾海峰,倒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可惜恶名昭著。

    “秀娘的话,表哥今次记下了,若是来日我顾海峰飞黄腾达了,秀娘当记得今次说过的话,到时候我再来求娶玉娘。”

    顾秀儿一愣,从顾乐嘴里说出的这顾海峰,完全是个流氓。怎么突然这般硬气了起来,甚或还有几分骨气的样子?

    “你当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

    顾海峰扭头就走了,抛下尤氏一个人在这里,进退两难。顾秀儿望着那人跑去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方才话说重了,惹了人家的自尊心,可是从顾乐那边的消息探知,这顾海峰历来是个没什么自尊心的啊。难道,她错了?

    “你们真是发迹了,不光不认祖宗,还瞧不上我们这些亲戚了。”尤氏挑衅道。

    “败家玩意,回家去。”

    顾宝根知道,方才顾海峰那段话,已经将他们家的面子,稍稍挽回了一些,若是尤氏再在这个关头说些什么不该说的,那他这张脸,以后可没处放了。

    “他爷,海峰这亲事……”尤氏仍不死心,顾宝根干脆踢了她一脚,也不管她是不是大病初愈。

    “那也是你敢想的?”

    尤氏扁扁嘴,让顾宝根给撵回去了。

第五十二章 乔迁之‘喜’(三)

    这场风波,便在顾宝根这悄无声息的一脚中结束了。看着那五辆马车卷起的大肆尘土,朝天边残阳如血的地方驶去,顾宝根觉得心中沉甸甸的。顾氏一族没落许久了,如今最有名的,也不过是宗祠的一扇青铜门而已。

    外人不知道这松阳顾氏有几位出名的,却知道青州有个青铜门顾氏。青铜门因何而来,何人所铸,皆无法考证。

    “走了也好。”顾宝根碎碎道,“伴君如伴虎,现下抢着去伺候那皇帝老儿,将来还不定是什么结果。”

    这在旁人看来,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顾海峰目送着那远行的几匹快马,月余前,他就是在这段官道上,让疾驰的马车撞断了腿。这才好利索没多久,当日在这道路上,断腿之痛仍然历历在目,顾海峰没有靠前,双手握紧,与那马车疾驰的方向背道而行。

    从顾村到松阳县城的路,因着马车上扛了许多重物,这样浩浩荡荡行驶了小半天,才瞧见松阳城门。原先那万典农腾出来的府邸,在伏牛街附近,也是县城繁华些的地段儿,邻里都是些有身份或是富裕些的大户人家。这院落不大,自然不能与豪绅相比,然而这院落给这么几个孩子住,那是足够了。

    这是个挺大的院落,坐北朝南。大门前摆了两只镇邪的狮子,因是乔迁新居,狮子脖颈上,各挂了一只大红绣球花。看着像是府里有喜事一般。朱漆大门上的匾额,已经由原来的‘万府’,变成了‘顾府’。

    门前立着两名丫鬟,一名小厮,还有一位管事。这些人都是由朝廷统一安排,各县安插在县衙公门的,并非奴籍,而是官身。因着也并非是原先那位万典农的仆从。故而万典农告老还乡,除了能把自己多年积攒的钱帛银票带上,这宅院和宅院里的人,他是带不走的。

    管事的是个中年女人,亦是府里的外事妈妈。这个年代,虽然女子抛头露面不好,但那说的是大户人家,深闺中的千金,寻常百姓哪有这么些讲究。女子出外经商。管事那也是常有的,‘朱雀坊’如今不就是十三娘一个妇道人家支撑起来的吗?大雍的女人,已经是四国来说。地位最低的了。

    北方强秦。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位女帝,女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西方郑国,由于历代贯彻一夫一妻的婚姻制,男女之间,地位也相当平等;南方吴国,位于崇山峻岭腹地。女人作为子孙繁衍的重要载体,也很受尊敬。相比之下,在大雍,仍然通行一夫多妻制,而且不少地区。女子不可读书,不可入学堂。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历代的大雍皇帝,自文帝起,便想改革此举,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史官安若华,可惜当时受到旧朝势力反对,安若华为官三年,修著史书,文采斐然,很受敬重。

    管事妈妈姓王,很爽利的一个妇人。她头上干干净净的扎了一个小卷儿,拿着一支单薄的银簪簪了起来,脸上涂了薄薄的一层胭脂水粉,瞧着很是有精气神儿,又不显得突兀。

    两个丫鬟一左一右站在管事王妈妈后头,十三四岁年纪,大点儿的叫做碧桃,十一二岁年纪的唤作朱樱。名字都是先头儿府里的那位万典农起的,这两个丫鬟,也不是随意从农家买卖来的,而是每年全国各地,都有些犯事的官员家眷,受到株连,圣上仁慈,不会将这些女眷随意发卖,或是充作军妓,而是派人将他们的姓名重新誊录了,分派到府衙州县去做官奴,官奴虽然也是奴,却并非奴籍。这碧桃和朱樱两个丫头,就是一位贪墨修河公款的罪臣之后。二人早几年家里还没遭难的时候,读过几年书,粗略识字。

    至于那小厮和车夫,小厮唤作白真,是管事王妈妈的长孙,并非府里的官奴,而是没什么其他营生,得万典农收留,在府里做些跑腿儿的活儿。这白真与王妈妈生的有些相似,顾秀儿初见这二人,只有一事不明,那便是,白真姓白,王妈妈姓王,哪里来的祖孙关系?

    白真个头不高,皮肤黝黑,穿了一身还算体面干净的蓝色布衣,头上戴了顶同色的布帽,进退有据。

    万典农余下的人,就这几个,还有一名车夫,得顾秀儿的安排,让秀儿交代,驾车送万典农回乡去了,现下不在。

    “这是五姑娘吧。”王妈妈恭恭敬敬地说道,“这是大姑娘?”

    在她眼里,这两个俏丫头可比自己平生见过的许多同龄丫头都要俊俏许多。王妈妈第一次瞧见顾喜的时候,也是惊讶不已,那顾村顾举人的事情,她身为官家,也曾耳闻过,尤其是原先府里的老爷万典农,经常说起这事儿,感慨那顾举人是个命苦的,功名利禄摆在眼前,却没那个命去享。如今他儿子倒是得天独厚,有了圣上的青眼,哪怕日后官途并不多么顺畅,此生衣食无忧倒是有的。

    王妈妈没曾想到,那顾举人的子女,竟然生的都是这样的相貌。她虽然从四面八方的小道消息中,听说过这顾举人和元氏夫妻两个,都是相貌极好的人,可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直到瞧见了顾喜,她才知道,那些坊间传言的相貌极好恐怕都不足以形容那夫妻二人的相貌。

    这两人,至少也得是当世的绝色璧人。

    “嬷嬷。”顾秀儿淡淡笑道,伸手递了个小小的荷包给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嬷嬷给大家伙儿分了吧。”

    先前的万典农,年纪很大,又是个清官,一辈子没捞过什么油水,也正因如此,他能够安安稳稳在典农位子上坐了三十年。可是这底下的人与他自然不同,谁跟了个主子,不是盼望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那天。偏偏这个万典农,王妈妈二十岁起就在这府里服侍,伺候走了万典农的夫人,自己都坐了奶奶,这平时的赏赐,顶多是些农户送的新鲜蔬果,苞谷粮食,要说银钱,那真真是除了自己的月俸,便没见着过。

    “好,”见了货真价值的银钱,王妈妈眼神就不一样了,她一掂量,便知道这钱袋子里头,少说有个三五两银子,三五两银子不算什么,在乡下,却能买上两亩薄田了,主家随意便能打赏三五两银子,看来,这典农府易主,她们这些做官奴的,真真是占了极大的便宜。王妈妈见这些事情,都是眼前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娃娃安排,而大姑娘顾玉儿,只是像画儿里的美人儿一样,俏生生立在一旁,也不言语,便知,这府里主持内室的,大约是眼前这个小姑娘。“快快快,麻利儿的,把东西都送进去。”

    碧桃和朱樱都是勤快利索的丫头,白真也是有眼力见儿的,大家伙儿七手八脚的帮着抬搬,又摸摸弄弄了一个下午,直到天色擦黑,这家才算是搬完了。典农府里,有许多家具,万典农觉得搬迁不便,便留在了这里,顾秀儿体恤万典农这些年来的清名,那些家具,也都按着比市价高上两成的价格收了下来。除了这些倒腾旧物的钱和万典农的一些积蓄,足够他在乡下养老了。

    顾秀儿不禁有些同情那个初见时,一脸板正严肃的老头儿,为朝廷兢兢业业一辈子,老了,不但要离开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还要靠着积蓄维持生计。万典农早年有一妻室,后来重病死了,他便再没有续过弦。他还有个儿子在青州郡守府里当差,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个无品的小小军官。

    “嬷嬷,如今天头晚了,咱们再起灶做饭怕是不便,不如今晚上,咱们到外头去吃。”

    这一个咱们,听得白真和两个小丫鬟心里很是激动,是不是就意味着晚上能去府外搓一顿?白真分配给了顾乐顾喜做小厮,说是小厮,大家都是孩子,不过一块儿玩儿罢了。

    “听姑娘的。”

    “县里‘云来客栈’的东西我吃过几次,滋味甚好,不过酒席需得预定,咱们这随便一吃,便不订酒席了。”

    ‘云来客栈’这几人那是听过的,可是在万典农手下做事,半点油水也没,怎么能去那贵的要死的地方吃席。白真一听,心里便很是期待。

    一行人浩浩荡荡,这就往‘云来客栈’进发,那车夫没过几日便回来了,听闻这几人在顾家入住典农府后,连吃了好几天酒肉,很是羡慕不已。

    如今正是饭点儿,‘云来客栈’也真是客似云来,楼上楼下挤得不行,若非掌柜的钱老板认得顾秀儿这张脸,给了她一个面子,将二楼的包间让了一处出来,这几人估计就得打道回府。

    众人齐齐坐下,王妈妈却领着碧桃朱樱三人,不肯坐下。

    “五姑娘,这主子终究是主子,咱们不能与您同坐,让别人瞧见了,该说我们典农府里,没个样子。”

第五十三章 军中来信(一)

    其实,即便是王嬷嬷几人现下坐下来吃饭,也没得什么。不过如今是在外面用饭,这里头进进出出的,有店小二,有来往客人,让人瞧见了,总归不大好。这一回,顾秀儿没有谦让,只是淡淡道,“不必我们吃饭的时候,你们还跟这儿伺候,让钱老板再给开个小桌就是了。”

    ‘云来客栈’的菜肴很是美味,白真吃的时候,不慎咬了好几回舌头。王嬷嬷佯怒道,“你仔细着点儿,这样日后怎么跟在大人左右?”

    碧桃和朱樱两个,也是赶忙往自己碗里添菜,平素在典农府里,从未少过吃食,只是许久没吃过这样的宴席了。先前那位万典农,虽有清名,可是人委实迂腐固执了些,不但不与同袍往来,人家婚丧嫁娶,他也是从来随不出半点份子钱,府中老爷夫人吃席的次数都少,更没有残羹冷炙打发这些下人了。最近一次吃席,还是万典农的独子,大婚的时候,府里自办的酒宴。‘云来客栈’的名声,几个小的早就听过,可惜,从未尝过。

    酒足饭饱之后,顾乐满足的打了个嗝儿。待回到家中,顾秀儿将王嬷嬷几人叫道院中,做了安排。

    “嬷嬷,我们早先在乡下住的时候,这府里的内务便是我主持的,这往后,府里的内外事务还是托付给你。你的月钱,按着朝廷每月三两银子去衙门领,我们再给你每月加上二两,每年休息二十日,你看如何?”

    “好好好。多谢姑娘。”王嬷嬷颇高兴,涨二两银子每月,便几乎是将过去的收入翻了个倍,这笔钱对大户人家不算什么,可是落到平头百姓这里,每月五两银子,一年下来便是六十两银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她这个年纪的嬷嬷,到哪里去,也未必能挣得这么多。

    “碧桃,朱樱。你们日后跟在大姑娘身旁伺候,帮着她带七姑娘。你二人现下每月一两银子,我再给你加一两,年假十天。”

    碧桃与朱樱面带喜色,朝着顾秀儿福了一福,“谢姑娘赏。”

    “白真。你日后跟在六少爷身边,陪他去学堂读书,做个伴读。若是有心读书,也跟着学点儿,书籍笔墨的钱,从府里的账面上拨。”

    若是刚才对王嬷嬷的优待。让他们祖孙两个已是十分感激,顾秀儿这番话,这个让白真读书的机会,彻底将这祖孙二人给收买了。在大雍,虽,可是普通百姓,读书识字的机会还是不多。更何况。白真还是个官奴,像顾海峰那样十七岁的少年,身世清白的,都未曾读过书,更别提白真这样的身份。

    “你的月俸,每月五钱银子,我给你再加五钱,每月一两银子。”

    小厮比丫鬟的月俸便宜多了,在许多府邸,小厮多是做些跑腿传话的活儿,难度不高,基本就是个混吃等死的伙计。得了主子青眼,才有机会扶摇直上。一两银子的月钱,王嬷嬷算计着,怕是这松阳县的许多大户人家,也给不出来。

    “姑娘如此厚待我们,以后我等定当为府里效犬马之劳。”王嬷嬷带头说道,她本是官家女,与碧桃朱樱一般,只是熬得年头久了,方做上了管事。若是碧桃朱樱熬得年头久了,也是可以坐上管事的。王嬷嬷的儿子媳妇并非官奴,朝廷有令,官奴的子女便不再是奴,只是一般平民,这两口子很勤快,早几年觉得养蜂酿蜜的活计挣钱,用攒了小半辈子的血汗钱,买了马车马匹,每年往来各个地方赶蜂酿蜜。孙子白真便由她拉拔长大,白真不是官奴身份,只是为了多份收入,王嬷嬷与万典农求情,将白真留在了府里,平时帮忙跑个腿打个杂。至于王嬷嬷的丈夫,早几年病死了,与万典农的夫人,好像是同年病死的。

    “这都好说,大家都是典农府的一份子。若是哥哥有机会升迁,大家还要与我们一同搬到省城去。”

    升迁?王嬷嬷听见这两个字,觉得异常久远。万典农盼了一辈子升迁,做了三十年清水衙门,都没升过,那顾喜呢?胜在年轻?胜在得圣上赏识?这些都是虚的,官奴随主家升迁确实是要随迁的,不过若是主家被降级流放,官奴并不受牵连,而是在原先的府邸继续等候,伺候下一任官员。

    “是是是,大人年轻有为,必是能平步青云的。”这几人自然也盼着顾喜升迁,起码比盼着原先那位万典农实际一些,若是做了隶农,掌农,弘农甚至是司农府邸的官奴,那每月的月前以及在外头的身份,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次日一早,因着昨天搬迁,身体泛酸,这一大早,连平日里起的最早的顾玉儿,也没能起来。顾乐因着要向罗秀才请教学问,天还没亮,他就起来了,他一起来,小厮白真也跟着起来,套好了马车,往安乐镇进发。松阳县离安乐镇,比顾村离安乐镇,要远上许多。平日里半个时辰的路程,这一搬迁,足要一个半时辰。

    既然套好了马车,顾秀儿自然要随他们去镇上,好去‘回春堂’听讲。可是今天,她并没有跟顾乐和白真一起出门,而是起床以后,换了衣衫,整肃了面容,到衙门去了。典农府邸不大,比松阳县衙小了十倍不止。从大门进来,能看见个石质隔断,这东西虽然普通,可是上面的石雕却不普通,也是前任万典农留下的,最金贵的一件东西。那是前朝名仕董子文的作品,溪边剥莲图,描绘的是两名垂髫小儿,盘坐在溪水边上,剥莲子。

    隔断进去,有一坐北朝南的正房,乃是典农府的议事厅,左右两间,一间是书房,一件是杂物室。这议事厅后头,才是主家居住的地方,典农府里有两个不大的院落,原先叫做松梧院和沁香阁,还有主院石轩。松梧院是给万典农独子居住的,沁香阁则是客房。顾秀儿来了后,想着过些天把这几个院落的名字改改。既然府邸都易主了,这些旧物,也没什么道理全都留下。

    松梧院拨给了九斤,顾喜,顾乐,燕痕几个住,一共七间房,外头的小房间是给白真的。若是顾平,顾安回来了,那也足够住的。

    沁香阁则是玉儿,秀儿,灵儿三姊妹,如今灵儿还小,与玉儿睡一间房,沁香阁有五间房,碧桃和朱樱两个,住在外间。顾秀儿打算把主院石轩留作客房,反正那么多院落,他们也住不完。主院有一处房间是临街的,若是打通了,还可以开个店面,比自己住了划算。这样盘算着,她便不打算去‘回春堂’,而是来了衙门,想要办个开店铺的契约。

    在大雍,无论开设什么样的店铺,都要预先去衙门开红字文书。如果是食肆酒坊药铺,那管查的更加严格,没有些关系,文书很难下来。一来,这吃的,无论是药还是食物,都与人命相关,衙门不敢懈怠。二来,许多州府县衙的官吏,都靠着在这一层盘剥些银两来,中饱私囊。

    刘氏兄弟今天排班守门,他们是认得顾秀儿的,也晓得顾大人搬来了县里,可是顾家实在低调了些,搬迁这种事情,也不摆个宴席。他们想送礼都没地方送。

    “二姑娘。”刘江道,这人对男子态度极其恶劣,可是对女子,因着家中小妹溪娘的缘故,没来由的,态度要好上许多。

    瞥了瞥顾秀儿远走的背影,刘河纳闷儿道,“哥,这二姑娘,我觉着,比大人还像大人。”

    比大人还像大人?

    刘江没说话,他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顾喜虽然和顾秀儿生的极像,可是二人身高的差距越来越大,而且随着他年纪渐长,轮廓模样渐渐有了男子的英挺之气,过几年长出青髯时,顾秀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他假扮自己了。

    “文书?”孟仲垣听言,笑了笑,他生的丑,一笑,更丑。

    “是,我想把临街的房子改成店铺,做些营生。”

    孟仲垣质疑道,“朝廷规定,官员不可从商,你莫要忘了。”

    顾秀儿慧黠一笑,“我又不是官员,为官的,是顾秀,不是我。”

    “也行,反正你家里头人头多,这房契落在谁头上不是个落。”

    孟仲垣虽然与江州老家的嫡母嫡兄不合,可是江州孟家到底是大户人家,不会在银帛钱粮上亏待了他,加之他之前进宫面圣的消息已经传了回去,他的父亲,那个十几年来,跟他说的话不超过一百句的人,竟然给他写了封信。他不用忧心银两短缺,出来进去,还是孟家公子的做派。只是孟仲垣也不好那些费钱的东西,他只是喜欢买些书籍纸张,其他的娱乐,几乎没有。

    阿星在一旁磨墨,孟仲垣就在纸上亲笔写了起来。还没盖上官印,就听见刘江的声音传来。

    “二姑娘,家里有事,喊你快些回去?”

    “什么事儿?”

    “那小厮说不清楚,好像是你哥哥从军中来信了。”

第五十四章 军中来信(二)

    顾秀儿立马站了起来,来信?这还是顾平,顾安兄弟去青州以后,第一次有信回来,传闻从大雍各地召集的兵马,都在各自省城训练,待时机成熟后,再统一发往凉州边关要塞之地。这日子推算起来,也该到了。

    “顾二姑娘,这文书稍后本官让阿星给你送去。”

    “那谢谢大人了。”

    她扭头就走了,孟仲垣只觉得,从未见过这小丫头溜得这么快过,也从未在她那张万年不变的脸上,瞧见过这般欣喜的神情。

    白真在路上与她说的不明白,只是含糊道,早上他与顾乐赶到‘百草园’的时候,罗秀才同他们说,应征入伍的军士们,许多人家都收到了家书,喊他们回村儿里瞧瞧,会否送到了村里。

    这一去,稍加打听,知道发往顾村的信件,由村长顾宝根一早就派发下去,因着冯氏与顾秀儿他们的交情好些,冯氏今次也准备进城置办些东西,她一早就领着两个孩子搭了进城的牛车,白真和顾乐两个赶到的时候,这娘仨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如此,白真和顾乐兵分两路,顾乐先回了典农府,白真便去衙门把顾秀儿寻回来。

    “听那村长说,给你家的信,不光有信,还有一包东西呢。”

    一包东西?顾秀儿正想着这包东西是个什么东西,县衙离典农府很近,几步就到了。

    顾玉儿正等着全家人都回来,才要拆信,她拿着一把信刀。将那书函拆了开来,交给顾乐。“小六,你念念。”

    顾乐从善如流,他接过书信,先是扫了一眼,并没有一个字一个字的念。“大姐,二姐,三哥,二哥在信上说,他们一切都好,在青州训练呢,估计出伏的时候才去凉州。二哥说,那包袱里是他们偶然上山打下来的一只白老虎虎皮。本来想送给萧将军,可是人家没要,便托着信使给咱们送了回来。”

    白虎皮?这顾家兄弟几日没见,都能上山打虎了?

    顾秀儿他们不晓得,这吊睛大虫的虎皮哪里是好得的?那日里,顾家兄弟一个小分队在青州附近的山脉训练突击战术,有个小兵闹肚子疼,休息的时候。那小兵央着顾平去给他看着,他好在山上方便。

    结果没曾想,他们的营地附近。本就闹虎患。顾平背着身子,与那小兵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忽然觉得风中传来了一阵腥臭气息,百鸟止啼。凭着连月急训,提高的作战意识,顾平感觉。这是附近有猛兽。

    只是他没想到,那猛兽是只吊睛大虫。同来的那小兵正在方便,看见突然从丛林里头窜出来的老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顾平哪还顾得上恶心,知道那小兵已经吓得腿软了。这时候,万万跑步得,若是你跑的比老虎快,他追不上你还成,可是若是跑的比他慢,就等着被吃的血肉模糊吧。

    顾平转过身,尽量将老虎的视线转移到自己身上,“昊子,吹哨。”

    这小分队上山之前,每三人给发了一个小小的哨笛,若是分散行动了,遇上危险,既可以自救,也可以让同伴意识到有危险。

    三短三长,那是有猛兽。

    顾安当时正帮着别人打水,听见这声音是从顾平与昊子走开的方向传来,顾不上手里的锅,背上弓箭就冲了过去。

    山里有经验的猎户都晓得,遇到猛兽,你若是拔腿就跑,那就惨了。没几个人,跑得过猛兽。那老虎长得肥粗扁胖的,不知道平时是不是吃了许多好的,它懒洋洋地瞧着顾平,一副,“这东西没有毛儿长得可真磕碜”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这老虎刚吃饱,它显然不着急把顾平和坐在自己排泄物上头的昊子给吃掉。它居高临下,王者气息凛然,睥睨众生,“颤抖吧,人类。”

    顾平不去看老虎的眼睛,他还没有蠢到去直接挑衅这万兽之王。他小心翼翼往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心中不禁啐了一口,“昊子,你个混蛋玩应,拉屎非得挑在悬崖边上。”

    这老虎走一步,顾平原先就退一步,直到他退无可退,顾平似乎都能瞧见那白额虎脸上挑衅的笑容。“嘿嘿,不怕虎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这一刻,顾平的心里正在做着剧烈地斗争,他已无退路,要么自己跳下悬崖,摔个稀巴烂,几乎没有生还可能,要么就放手一搏,跟这老虎拼了,哪怕九死一生,好在还有一线生机。

    顾平慢慢蹲下身子,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就在此刻,那老虎许是被磨得没了耐性,嗷了一声,张开血盆大口,铺了上来。顾平背过身,一闪而过。他一手挡住自己咽喉处,一手紧紧抓着匕首,待那老虎再发难时,好一刀扎下去。

    这一刀,他必将用尽全力,也决定了他与昊子两人的生死。

    山间雾气震震,百鸟止啼,只余一丝淡淡风声,呼啸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顾安瞄准了老虎一只眼睛,一只淬了毒的箭头伴着烈烈风声,不偏不倚的射中了那老虎的一只碧绿色的大眼。

    它咆哮一声,大有山崩地裂的势头,顾平来不及说话,趁着这个机会,赶忙近身上前,屈膝一蜷,拿着匕首在老虎胸腹部狠狠扎了一刀。

    俗话说,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

    昊子这时候为了命,也顾不得肚子疼不疼。他是天机营的,专攻奇门遁甲,毒药阵法。身上自然也带了许多奇怪的东西,他扬手一洒,“快跑。”

    昊子洒出去的,是天机营兵士每人都带在身上的石灰粉。那老虎已经瞎了一只眼睛,这一把石灰粉下去,他另一只眼睛也瞎了。

    “天要亡俺。”

    老虎没想到,它短暂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它还是个孩子,只是听见了人声方出来瞧瞧热闹,可是谁曾想,就碰上这么几个狠角色,往自己身上又扎又砍,他们难道不知道,老虎再千年后的世界,那可是保护动物!?

    白虎带着绝望的心情,打算与离他最近的顾平来个玉石俱焚。

    它伸手一抓,先把顾平连带着拍到了悬崖底下,再是纵身一跃,好半晌,连个回音都听不到。

    “大哥!”

    “平哥!”

    顾安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悬崖边上,他本已绝望,忽然瞧见顾平方才下落的地方,有一棵长在崖壁上的松树。

    顾平就这么捡了条命。这悬崖下去,有百丈之深,兵士去找顾平的时候,顺道将那老虎皮剥了下来,带了回来。虎皮虽有磨损,保存的倒是不错,这样一张虎皮,足够做一件大氅,以及打上好几件皮毛坎肩。

    “哥哥训练月余,老虎都打的死了。”

    九斤也是惊愕不已,恐怕就连他师父老乞丐在这里,也不敢说,随意就能打死个老虎。

    “皮子是极好的。可要回信让这哥俩下回不可逞勇了,究竟是虎皮重要还是性命重要?”

    顾安心中,对自己二人的生活做了交代,也问起了家中的情况。秀儿想了想,决定回信中要把寻到那兵法下落的消息告诉顾安。顾安不在家中她总觉得,自己缺了主心骨。更重要的,是要把全家搬到县城的消息捎带回去,省的以后信件再送错地方。

    顾秀儿看着那拆开的信封,只见封口处有些淡淡的红色痕迹。

    “这是?”她凝眉道。

    “许是沾了什么脏东西。”

    顾秀儿取过信件,仔细端详了起来。她复又将那书信放到鼻前闻了闻,有股子淡淡的芍药花香,“这是芍药口脂,在西京的胭脂铺子里有卖,要三十两一罐。”

    她自然晓得,拿这信的,顾玉儿,冯氏,哪怕是顾宝根的媳妇尤氏,没有一个女子用得起这三十两的芍药口脂。

    “恐怕咱们看到这信之前,已经被人瞧见过了,那人还是个女子,或是至少有个人是个女子。”

    若是这样,以后哪怕是回信中,她也不好交代那兵法的下落。顾秀儿攒了眉,没有想通究竟是谁曾经偷偷拆看过顾平兄弟传来的书信?若是郭通呢?他时任青州总兵,又知道了顾家藏有重宝的消息,便……可郭通不是个女子啊。

    典农府外头,是松阳县最热闹的伏牛街。伏牛街上,正值上午,许多小贩临街摆摊,很是热闹。典农府正门对面,是个卖茶叶蛋的老妪,这老妪慈眉善目的,佝偻着身子,一双脚上穿着竹制的縢履,这脚生的极美,脚踝很细,肌肤雪白,似能掐出水来。

    随着老妪走动,她足上一串金线串着的八颗金铃铛随风晃荡起来,若只瞧这一双绝世的脚丫子,真要觉得,这脚的主人,必然姿容万千,容颜绝色,天生媚态。

    “顾秀儿。”老妪几不可闻的发出了几个单音,“好个顾秀。”

    瓦窑街黑市角落的那只,被毒死的胡蛛,在死后的几个时辰,便化作了一阵阵飞灰,连踪迹都寻不到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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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介绍:
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重生成为八岁女童顾秀儿;
看她如何在古代活的风生水起,出将入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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