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军中来信(三)
顾秀儿意识到顾平兄弟传回来的信件有人看过的时候。便同时意识到,她们正处于危险之中,敌暗我明。
“大姐,最近府里的吃食,你都要亲自把关。”
顾秀儿想了想,“咱们府里人手都够用,最近切莫再招人了。”
顾秀儿目前只想到这么两点,“小六,你这几日去学堂,记得带上白真。”
九斤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不,俺把师父找来?”
老乞丐许诺过教顾秀儿武功,可是这一个月来,他的人影大伙儿都没见过,不由十分怀疑老乞丐承诺的有效性。
“行,九斤哥,你先想法儿联系上师父。”
九斤是行动派,话没说完,就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若是有急事联系老乞丐,那很是要费一番功夫,而且一般老乞丐,只有他找人的份儿,别人想找他,难如登天。
若非九斤是老乞丐的弟子,有特殊的法子寻他,在这危急关头,谁也别想找到老乞丐。老乞丐早年在漠北的时候,养了两只雕儿,如今雕儿年岁大了,又生了一窝窝雕子雕孙,人找不到老乞丐,这些雕儿飞来飞去,却是能寻到他的。
九斤跑到松阳县北部的山脚下,这半山腰是义伯和棺材仔守着的义庄,再往上去,有一处空旷的平地,平地上头,寸草不生,因此这山也叫做秃笔山。因为山上寸草不生的缘故,生的像秃了的毛笔头儿。
九斤跑到山顶上,从怀中掏出一只短笛来。“哔哔……哔……哔……哔”
两短三长,他等了片刻。遥望天边,便见着远处飞来两个黑点儿。那黑点儿飞的迅捷无比,不愧是天上的霸主。
“雕儿,寻到我师傅,将这个交给他。”
九斤在一只公雕的足上。系了个包袱,包袱里头,放了些发菜。九斤认不得多少字,老乞丐又懒得教他,便规定,若是有急事寻他,便在雕儿脚上绑上蔬菜,蔬菜蔬菜。意味着速来。
黑雕气贯长空,转眼间,已经穿州过省,不见了踪影。
“师傅,这回你可一定得来啊。”
顾秀儿坐在议事厅的红木靠椅上,就这样发了半天的呆。
“秀秀。”全家上下,只有顾喜叫顾秀儿作秀秀,她又不能回叫他喜喜?
“你若想不出来。便别想了。”顾喜安慰道,“横竖这都是男人的事儿。”
顾喜虽然年纪小,却颇有担当。顾继宗一辈子是个外人眼里没出息过的。生的子女,倒是个个出彩。反观那赵厚生,好强了一辈子,生了个赵举人懦弱无德,孙儿也是个纨绔。
走一代,看一代。真不能凭借别人一代人的表现。就料定他的后代如何。
“三哥,你想过没有,这拆看咱们家书的女人会是谁?她还用得上三十两一罐的红脂。”
“该是个大户人家的。”
顾秀儿将那书信放在手里,足下一点,迈了出去。
“秀秀,你去哪儿?”
“我去寻我陆师傅。”
陆植见这一上午顾秀儿都没来,知道她不是个怠惰懒散的性子,必然是有事情耽搁了。今天‘回春堂’的病患本也比平时多,若是顾秀儿真的来了,他还未必招呼的上。中午用过饭,病人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多是在后院儿的休息室里,等着换药的。
换药的事情,一向是交给飞廉和远志来做。
“大夫,顾家姑娘来了。”
顾秀儿进门,不由分说,急色道,“师傅,你给我瞧瞧,这是什么红脂?”
陆植见她神色凛然,不敢轻视,将那信封取了过来,拿银针挑了一点,先是嗅了嗅,复又在日光下头照了照,最后唤来远志点起一盏烛火,将红脂给烧成了灰。那东西烧成灰之后,味道便不是原来的芙蓉香气,而是一股子,说不出的甜腻味道,让人隐隐作呕。
“妈呀,这什么味儿?”
“这不是红脂。这是……”陆植脸色黑了,有些为难。
“师傅,这是什么?”
“红脂以芙蓉花瓣萃取而成,便是烧成灰,也是花灰。此物烧灼之后,呈黏腻状,这是毒。”
“什么毒?”
“并不致命?传闻蛇岛栗氏,有一种红果毒,红果长在树上,成熟之后,便带了毒性,蛇岛人把红果捣烂,制成豆蔻,让女孩儿涂抹在指甲上。若是遇到敌人,只消轻轻抓挠对方一下,毒性进了血液里头,三四个时辰之后,便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得他。红果本是毒性微弱的东西,而且捣烂后性状与红脂很像,若非烧灼,根本辨别不出两种东西的区别来。”
陆植的话,让顾秀儿的脑袋嗡嗡作响。蛇岛栗氏?她不用多想,便知道,这事情与燕痕的下落脱不得干系。
“你……你怎么沾惹了栗氏?”陆植心中很是担忧。
“师傅,这几日我可能来不了了。”
既然是蛇岛栗氏的人,好办也不好办。栗氏擅长巫蛊,最为大雍朝廷反感,大雍禁止栗氏族人进入大雍领土,担心他们宣扬巫蛊毒术。
顾秀儿可没有傻到,凭借一己之力去对抗蛇岛的人。她自然要寻求外援,这个人,便是孟仲垣。
孟仲垣刚刚立下契约文书,忽然感觉背后阴风一阵。自他上任以来,这松阳县就没太平过几天,虽然这些案子都一一了结了,可是眼瞅着要进入中正品鉴期,他为官一载的案宗底卷,比上任县令司徒治,一年的还要厚。
“阿星,你将这文书给顾府送去。”
顾玉儿收到红字文书的时候,给阿星塞了一包糕点。
“小哥儿,这是我亲手做的桂花糕,你拿去尝尝,给大人,也尝尝。”
“好。”
阿星接过,这一包桂花糕,很是有些分量。想来做的也是实惠。
江州人爱吃甜,不似北方人爱吃咸鲜滋味。顾玉儿的祖母李氏是从江州嫁过来的,这些糕点果脯她很是会做,早年家里穷,顾玉儿虽然会做些精致的糕点,却派不上用场,如今家里宽绰一些了。顾秀儿每年的俸禄就有五十两银,还有朝廷贴补的大米,小米,糯米数斗,便是家中多养了几口子人,那也是足够的衣食无忧。
大雍给官员的俸禄丰厚,尤其是农官。农官掌管着一县课税农业,拿捏百姓生计,加之升级困难,一般农官的俸禄标准,大致与高他两级的文官相当。顾秀儿九品,便比孟仲垣拿的俸禄,贴补要多。
孟仲垣这几日又开始吃不下饭了,他本来就是南方人,北方的吃食吃不惯,县衙的厨子自然也是北方人。他还没有阔绰到可以大老远从江州带个厨子过来。虽然这厨子已经是难得的会做江州菜的厨子,可是那味道,说不出的就是不同。
“大人,方才小的去典农府,顾二姑娘不在,是顾大姑娘接了文书,还捎带了一包桂花糕来。”
桂花糕?孟仲垣眉眼一亮,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便常常做桂花糕给他吃,可惜他母亲早逝,母亲去后,嫡母别说给他吃桂花糕,他每日吃了什么,嫡母也不会关心的。嫡母宽宏大度,没有把他折磨死,已经是造化了。
“来来来,我尝尝。”
孟仲垣从纸包里捻了一块儿吃,这东西甜香软糯,说不出的好吃。
“不错……”孟仲垣赶忙又捡了一块儿来吃,“是,就是这个味儿。”
顾玉儿做的桂花糕,虽然不是孟仲垣母亲做的味道,却是地地道道的江州味儿。江州生产桂花,桂花糕自然也是其特产之一。
“这桂花,得是我们江州大渝府的。”孟仲垣越说越来劲,“甜而不腻,回味甘甜,果然是上品。”
“阿星,这是谁做的?哪家铺面?”
阿星还没落下一块儿,眼瞅着孟仲垣一块一块又一块,一大包足有一斤多的桂花糕,就见了底,这还不够,他端起纸包,把碎屑也一块儿倒进了喉咙。阿星喉头滚动了一下,肚皮不争气的发出了抗议。
“这是顾大姑娘自己做的。”
孟仲垣险些没将方才吃下去的桂花糕给吐出来,他突然有些后悔吃的那么急,那么快,若是人家闺中女子自己做的,他再馋,也不能次次去讨要。
“大人?”
“大人?”
“大人!”
“原是顾大姑娘自己做的。”
“大人若是想吃,赶明儿再让顾大姑娘自己做来便是。”
“不可不可,她正值妙龄,咱们断断不能坏了她的名声。”
阿星扁了扁嘴,“这有何难?大人去求娶顾大姑娘,她成了您夫人,还愁吃不到桂花糕?”
孟仲垣并没有立刻反对,反而仔细思考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我的婚姻,哪里是自己能做主的?”
孟家的子侄,便是个庶出的,未来的婚姻,也要出于家族利益考虑,与有利益捆绑的家族结缔姻亲关系。顾家虽然有顾继宗在先,得了太皇太后的青睐,可是他已经死了。后头又有顾秀儿得了圣上的青眼,可她毕竟是个女子,撑不起门楣来。全国上下,比顾家门第高的家族,比比皆是,便是今年没落的青州叶氏,那也比小小的顾家,不知高出了几个层次。
第五十六章 弄蛇为患
“不可。”孟仲垣一句话将阿星方才的提议给否定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骨子里,还是这个时代典型的士大夫,有些孟固的迂腐古板,因为年轻气盛,脑子里还余了一些勇武说不上,机智也说不上,大抵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抗争意识。
“母亲不会同意。”江州孟家的主母,多年来对孟仲垣,说不上好,也说不上虐待,他尊称她一声母亲,倒是不觉得困难。只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对他来说,就是些难堪的回忆了。
“父亲也不会同意。”孟仲垣补充道,“父亲纵是看不起我,孟家只有两个儿子,大哥已经与信州王家结亲,我的婚事,不可能由自己做主。”
氏族就是如此,虽然有血缘关系荫蔽,终还是受制于血缘,你的一生,婚丧嫁娶,生儿育女,都要为你的姓氏服务,你姓孟,子孙姓孟,有孟家百年的清名为你助力,同时,又因为你是清流孟家,一举一动,都不该让旁人说,你污了孟家的门楣。
孟仲垣犹然记得,父亲曾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在江州是出了名的才女,许给了江国公的嫡子,姑姑在进山上香的途中,遭遇了歹人,后来虽然不知道怎么的给完好无损的送了回来。然而姑姑失踪了七个日夜,早已传遍了江州各地,那个年代,还没有现在的民风开放。女子殒命是小,失贞是大。
由祖父做主,将姑姑送往江州水月庵中。削发为尼,没过多久,水月庵主持静慧师太传来消息,姑姑在来到庵中的几日后。便趁人不备,投水自尽了。当时父亲还年轻气盛,为此和祖父大吵了一架。孟仲垣当时记得,姑姑走之前,全孟家的人都羞于和她说话,唯有孟仲垣母子。母亲当时还在,是大夫人的洗脚丫头,住在偏远,离姑姑被关押的煦芳阁很近。
姑姑摸了摸幼年孟仲垣的头发,“仲垣,你以后若是为官,定要做一个好官。好官为民,为社稷苍生。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是我孟家百年流传下来的传统。将来若是碰着个你喜爱的女子,你当亲她敬她。”
姑姑的音容笑貌都模糊了,只有她那句话,孟仲垣几乎是印在了心里。在江州孟家,若非嫡子,除非是有文采斐然。治国韬略的,才有机会得到栽培。其余资质平平的子侄宗亲,大多庸碌一声,主家根本不会浪费米粮来培养这些没有希望的人。孟仲垣该庆幸,自己有一颗聪明的头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三岁成诗,五岁成赋,小永清之名传遍了江州各地。
“有时候,我真不愿意自己姓孟。”孟仲垣顿了顿。想到了自己那个从小就骑在他头上的大哥,那永远带着疏离的目光,“大哥,许是也不愿意自己姓孟。”
姑姑自幼饱读诗书,是江州有名的才女。她那般宽容豁达,又怎么会是想不开寻死的性子?孟仲垣幼年无法理解门阀斗争中,被牺牲的那些棋子。姑姑被逼死,那些坏人手上都沾了姑姑的血,有自诩清明一世的祖父,貌似仁慈的祖母还有那个虚伪的江国公世子……这后面,站了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眼睁睁看着姑姑被河水溺死……眼睁睁……
孟仲垣的眼角有些湿润,阿星早已悄声退下。主仆二人多年来相依为命,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默契。阿星是孟仲垣生母身边廖妈妈的孙儿,母亲去世时,廖妈妈将尚还穿着开裆裤的阿星叫到母亲榻前,让他许下誓言,一生一世保护主子安危。
母亲死后,廖妈妈没多久也去了。
廖妈妈是阿星唯一的亲人,如此一来,这二人在偌大的孟家,就真成了无依无靠。可是都是少年心性,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觉得绝望,总能从石缝里,寻出一线生机来。
顾秀儿赶回家中的时候,顾玉儿将红字文书交予了她。
“本想着要开设店面,现下不急了。既然有人在暗中使坏,若是不将她除去,咱们便是做什么,都要束缚着手脚。”
“除去?”
顾玉儿有些讶然,她不知自己这妹妹什么时候起,已经杀人不眨眼了。
“那人,八成是冲着燕痕来的。”
燕痕?便是顾玉儿是个大门不出的闺阁女子,此刻也晓得顾秀儿言下之意,“是蛇岛的人?”
“我师傅查验过,那信封上的毒,正是蛇岛的红果。”
燕痕的面色变了变,他意识到,他的出现,给这家人带来了麻烦。
……
再大的危机,总还要睡觉不是?顾秀儿次日一早起来,就听见房外传来一阵响动。这声音说不出的奇怪,丝丝拉拉。她做了心理准备,没有立刻将房门打开,而是……穿上了鞋袜,拿着晾衣服的竹竿,将房门挑了开。
“蛇!”
顾秀儿来不及犹豫,手里有什么,就朝着那些爬进来的毒蛇猛攻,可是毒蛇为数众多,一拥而入,她根本来不及闪躲。只见危急关头,这些靠近顾秀儿的毒蛇,突然被一挂银针刺中,当场毙命。屋外传来九斤的声音,“阿秀,师傅来了!”
顾秀儿松了口气,跳着躲避毒蛇的尸体,果然瞧见老乞丐喝的醉醺醺的,正靠在自家院中的海棠树上,他手里还有没用光的银针,黑暗中泛着寒光。
“唉,这些姓栗的小兔崽子,玩儿什么蛇不好?非得要弄些五步蛇来。”
老乞丐骂骂咧咧的,显然是生了气。“若是弄些菜花蛇来,咱们今晚可就有口福了。”
顾秀儿不禁撅倒,骇然道,“师傅,徒儿都快给人家弄死了,你正经一点行不行?”
老乞丐转向她,轻轻一笑,“小丫头,你可是厉害的很,你别把别人都弄死了,老乞丐就是积德了。”
九斤在一旁听着,心中很不是滋味,“师傅,俺是不是也厉害的很?”
老乞丐想了想,直言不讳道,“与别人比,你自然厉害得很,可是在这丫头面前,你……你就是个棒槌!”
第五十七章 作茧自缚
“姓栗的小兔崽子!”老乞丐骂道,嘴上吃着烤鸭,满嘴都油汪汪的。“就知道弄些蛇虫鼠蚁,还得让老乞丐给他们擦屁股。”
顾秀儿没有动碗筷,她不动声色的听着老乞丐说的话,看样子,老乞丐先前与栗氏族人打过交道,而且让对方,大大的吃了亏。
“小丫头,你这果木烤鸭做的甚好。”老乞丐真心夸赞道,顾玉儿搅了搅手帕,“您过奖了。”
“唉……不是过奖,老乞丐什么没吃过,这果木烤鸭,需得用干干的果木炙烤,鸭子身上和腹腔之中,都抹了一层槐花蜜,这样炙烤出来,鸭肉味道甜中带香,甜而不腻,乃是上上佳品。你小小年纪,能将果木烤鸭火候控制的分毫不差,你师傅是谁?”
老乞丐言下之意,是打听这顾玉儿厨艺之道,师从何人。
“小女不才,并未拜过师傅。不过这些酒宴上的珍馐果点,都是祖母教授的。”
“你祖母还在?”
“祖母天元六年便去了。”
“可惜,可惜。”老乞丐深知,能把一个年幼的孩子,调教为这样的厨艺高手,实乃难得,顾玉儿这位祖母,必然是隐市的烹饪大家,可惜他年轻时没有口福,未曾认得,这么几十年过来,竟也不知道果木烤鸭,也能烤制的如此焦脆甜香。上回顾秀儿拿着那柿子叶泡茶和柿饼来,他就该想到,这顾家必然深藏着一位烹调高手才是。可是因为帮中有要事,他去了大漠一段时间,若非今次收到九斤的传书,他还不会这么快就连夜赶回来。“你祖母一双巧手。你才能做得这些美味出来,丫头,你祖母姓甚名谁啊。”
“祖母姓李,未嫁人前,是江州李家嫡亲的三小姐,闺名梦丹。”
江州李家?老乞丐细细的品味着这个姓氏。随即大笑道,“好个江州李家嫡出的三小姐,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会懂得这些灶间的事物。只有江州李家……”老乞丐所言,似乎有什么顾秀儿不知道的秘密隐藏其中,她不禁好奇起来,“师傅莫非识得祖母?”
“江州李家在庖丁界的声望,就如同信州王家在商贾界,罗家在方士界,孟家在朝官之中一样。”
顾秀儿哑然。未曾想到,自己这个祖母竟然有些来头。
“江州李家早年出过一位神厨李赶,后来没落了,如今人丁零落,不剩几个喽。”
“确实,祖母娘家如今还剩一位舅公。”
“师傅。既然您知道那栗氏人的手段,能否助我们一臂之力。”
老乞丐抹抹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更何况,你是我半个徒儿。栗氏小贼,在老乞丐眼中,还算不上人物。”
燕痕在一旁看着,也不知道这乞丐翁说的是吹牛皮的话,还是实情。
“这次来的八成是个丫头,手段还嫩了点儿啊。”老乞丐说道。“若是栗锋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栗锋是现任栗氏的族长,栗氏虽然没有称国,但是也算雄踞一方,只是没有冠上这个名称而已。原先有狼族赫兰氏与其制衡。如今赫兰氏只余赫兰燕痕一人,那么栗氏便是蛇岛的主人,这一点,中土几国都没有任何异议。
“栗家的几个子女中,善于使用驭蛇术的,又用得起这红果豆蔻,恐怕只有一人。”
九斤追问道,“师傅,那人是谁?”
“毒观音—栗小莲。”
见众人不解,老乞丐继续解释道,“栗小莲乃是老毒物栗锋的亲生女儿,你们远在中土,从未听过她的名号,若是靠近江州一带,这栗小莲可是比栗锋还要来的有名。她生的貌美无比,娇弱无比,可是那心肠,啧啧,当真是狠毒极了。”
老乞丐将鸭骨头在桌上排了个栗字,“她绰号毒观音,就是因为那一副慈眉善目,堪比观音大士的相貌,这毒,一来说的是她的毒术,二来,说的是她的用心之毒。自古,用毒之人都有上中下三等,下等乃是毒术低微,又不具毒心的;中等则是毒术高超,其心不毒,用毒之人,若想闯出名堂,这心毒,比其用毒之术还要重要的多。”
顾秀儿点头受教,“师傅,既然你猜出了对方是谁,可有对付她的良策。”
“栗小莲?”
夤夜时分,顾府外头一片静寂,微风划过,空气中飘来一阵铃铛碰撞之声,声声悦耳。一十六七岁的少女,雪足白肤,立在顾府前头,她眉心有颗朱砂痣,生的体态丰腴,明眸皓齿,一头赤色红发,显然不是中原人士。
这少女一身薄纱紫衣,隐隐露出丰腴的上围,身段儿曼妙迷人,足上也是用轻纱包裹,并未着履。
“顾秀儿?”
少女红唇轻扯,别有深意的笑了笑,“犯我栗氏者,虽远必诛。”
她提裙往顾家大门走去,夤夜十分,这大门却并未阖上,府里也陷入一片死寂,栗小莲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味儿,甚是满意。
“唉……好好一个小丫头,非得逞能,这可不怪我呀。”
“你说,不怪谁?”
“不怪……”栗小莲还没说完,听见外人的说话声,“是谁!?”
“哈哈,小丫头片子,你还没有资格知道我是谁,让你爹来找我。”
栗小莲听见这话,不怒反笑,“我当是谁,原是乞丐前辈。”
“害怕就直说,莫要死撑着,跟你阿爹一般,死要面子活受罪,蛤蛤蛤。”
栗小莲忍下心中怒意,淡淡道,“乞丐前辈说笑了,阿爹这些年来住在岛上,连个对手都没有,甚是怀念与前辈往日切磋的时候。”
“怀念?”老乞丐靠在树背上,“我与老毒物相看两生厌,还是不见面的好。”
“哪里,乞丐前辈也是江湖上的老前辈了……”
“打住!你这小丫头片子嘴上抹了蜜,心中却藏着刀剑,你当我不知道?你杀过的人,那可比老乞丐的岁数都大。这府上的丫头是老乞丐的闭门弟子,你们若是为难她,就是与老乞丐过不去。你阿爹虽然在蛇岛称霸一方,中原武林,却还没有他栗锋说话的地方。”
栗小莲见软的不行,所以半含笑意,“既然如此……”
“前辈得罪了!”她方才与老乞丐交谈的过程中,辨明了他所处的方位。袖口一伸,一只带毒的金环蛇便弹射出去,直奔老乞丐脉门咬去。
“哈哈,你这放蛇的功夫比你阿爹可磕碜多了,起码老毒物放蛇的时候,不会让人晓得他放了蛇,到底是后辈,嫩的就跟青蒜一样。”
栗小莲额上流下一滴香汗,渗入土壤之中,足下的星星草便瞬间枯萎。
“毒人。”老乞丐难掩心中惊讶神色,“老毒物数十年前同我说过,有种偏方,可养出毒人,哈哈,他竟然毒到拿自己的女儿做试验品。老毒物为养毒人,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知道就好,前辈杀不了我。不如各退一步,让我把那个赫兰家的小畜生带回去,至于顾家,我承诺,必不为难他们。”
“你承诺?你的承诺有用?你阿爹的承诺有用?你们当老乞丐是小娃娃嚒,若是你们姓栗的说话管用,老乞丐会沦到今日这不田地?我放你回去自然可以,不过要……”
“要什么?”便是老乞丐不说,栗小莲大致也知道,这老乞丐是要拿她威胁栗锋。她自然是打不过老乞丐的,连栗锋来了,也仅能跟这乞丐打个平手罢了。
“你们的承诺老乞丐不会相信,让你的毒蛇传信回去,教你阿爹拿天香笸箩来换他闺女。”
天香笸箩,乃是栗氏重宝。可是这与有毒人体质的栗小莲相比,倒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却远比将赫兰家最后一个人斩杀,要值钱的多。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顾秀儿坐在床榻上,没有睡着。老乞丐说那栗小莲狡猾刁钻的很,拿捆仙索将她缚了,她还有方法逃出去,她善于驭蛇,可以让蛇虫鼠蚁听懂她的一切命令,所以要将此女的五感封住,喊她阿爹栗锋拿蛇岛的宝物来换,这宝物,便保了燕痕的性命。
如此一来,折腾了半宿,才将那女子关押住。顾秀儿没敢让燕痕出手,她怕,燕痕将那女子杀了。这极有可能。
“你要开铺子?”
老乞丐听言,点了点头,“经营一道,老乞丐不懂,你这丫头机灵的很。老乞丐此番前来,便在青州小住一阵,指点指点你的功夫。”
“秀儿谢过师傅。”
“不用,上回本该老乞丐先来寻你,可是摊上了事儿,老乞丐失信与你,你心里莫要怨我才是。你这医术是同谁学的?”
顾秀儿如实答道,“安乐镇‘回春堂’的陆大夫,秀儿的医术,尽是从他处学来。”
“陆大夫?既然你拜他为师在先,那老乞丐也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往后你便叫我二师父,可好?”
顾秀儿给老乞丐端了盏茶,算是拜师礼。
直到很多年以后,顾秀儿的师傅越来越多,到第七个师傅跟她说这样的话时,她早已嫁做人妇。
第五十八章 白驹过隙
将栗小莲抓住后,捆绑在仓房里头,按着老乞丐的安排,这栗小莲那是出了名儿的奸邪狡猾,必然要好生收押,不然她不知要整出什么幺蛾子来。
可是即便大家伙儿小心了,再加了小心,第二日辰时,九斤去给那栗小莲送饭的时候,发现仓房里头早就没了人,那捆绑她的绳索也不翼而飞,似乎是让谁给救了出去。
老乞丐没有多说,只是嘱咐顾秀儿几个,往后即便有他罩着,碰到了蛇岛栗氏的人,最好还是绕着道走。近年来,边关局势紧张,雍帝陈堂最是厌恶巫术神棍之流,早已与蛇岛划清界限,禁止岛民与江州边境的百姓,有任何贸易往来。纵是如此,还是难以彻底瓦解那些偷渡客以及走私商贩,明令上的禁止只是朝廷的脸面,而私底下的贸易往来,却是在朝廷的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
老乞丐交代完,又在青州住了一段时日,指点了顾秀儿几招,适合女孩子家学习的绵柔掌法。如此过了三个月,顾秀儿武功有所精进,就连医术,也是学的有模有样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经要入秋了。朝廷每年在州府郡县举行两次科举考试,一曰春闱,二曰秋闱。两场考试大致相同,都是从中拔选出才能高绝的士子,获得京试名额,进而进京应试。
今岁的秋闱,在‘百草园’里,掀起了一阵波澜。
园主管夫子盼着百草园入秋闱的弟子,高中的几率大些,这样来年他收弟子的时候。圈钱的范围便也大些。罗秀才却不看好百草园几名要应试的学生,只道这几人虽然有些小聪明,但是恃才傲物,根基不牢。高中无望。
相反,他很是看重顾乐,也尽己所能,在课余时间,悉心辅导顾乐。此子不光聪敏好学,才思敏捷。而且愿意下苦功,那份忍耐力,较之许多年长于他的学生来说,不但丝毫不逊色,还远胜过他们。顾继宗虽然自己读书没读明白,可是对几个孩子的启蒙甚早,便是断了几年课业,急补一番,也是能够跟上的。
“这赋你写的不错,不过……这里……这里……都要改改……”
秋闱前的一段时日。罗秀才白日里要辅导百草园的弟子,空余下来,便给顾乐的课业加了一倍不止,“若是月内能完成这些课业,今岁秋闱,你也可以试试。”
顾乐一听。比平时更加勤勉起来,自打顾家住进了典农府邸,生活档次升了一个阶级不说,平时的吃穿用度,靠着朝廷的补给就已经很是富足,笔墨纸砚,顾秀儿也想买些好的,却让顾乐拦了下来。
“二姐,我又不是什么名家,练字的时候。还是用那马粪纸来写,不要浪费。”
顾乐用马粪纸,也是用的极省的,一张纸头,四个边角都让他密密麻麻的写上了字。直到再也没有写字的地方。他才会换一张纸。
便是如此,他月余练字用下来的马粪纸,也足够装一麻袋。
家里条件好了,晚上点灯便铺张了些,姐弟两个共用一间书房,多点几盏油灯,让整个书房,笼罩在明亮些的光线中,读书,才不费眼睛。
自打栗小莲出现之后,燕痕的神色日益冷冽,他本就笑的少,如今更是常常薄唇抿成一条漂亮的弧线,不动声色的刻苦练功,风雨无阻。
“如此下去,他一月之功,可抵常人一年。”老乞丐一眼就瞧了出来,燕痕的骨骼奇特,乃是练武奇才,他又这般刻苦,日后定能有所大成。只是,他在那少年的血色瞳子里,看见的,不光是世间最难得的忍耐力,更多的,是眼底隐藏的滔天仇恨。
执念太深,练功容易走火入魔。
摆明了栗小莲的事情后,顾秀儿一面跟老乞丐学习武功,一面跟陆植大夫学习医术,剩下的时间,则是放在了寻找商机上。
她要在典农府临街的院子里,开一家店铺。
如今秋收将至,顾秀儿将松阳县十年来的收成统计,民户统计都放上了案头,开始细细研究起来。
她的前辈万典农是个做事非常精细的,不但记录下了每年的收成,还将这些粮食的据体分布都一一说明,并且统计了每户的劳动力,牲畜,人口等等。万典农还留下了一本札记,主要是些平生为官的心得体会,他也无用,见顾秀敏而好学,便送给了他。
这札记上头写了万典农多年从事农业管理的一些心得,顾秀儿读过之后,觉得非常具有前瞻性。书上主要是提炼了两点,司农一事,关键在于水源和土壤,他还描绘了几种可行的修渠引流的方案,至于土壤,由于现下尚无高科技设备,万典农只是分析了这些土壤大致的性状颜色,并得出,土壤者,以色黑肥厚为上佳。
顾秀儿不禁想到,这个姓万的典农,若是晚生个几百年,在现代文明社会,必然能做出极大的学术研究来。
他的绘图非常仔细,巨细靡遗,让顾秀儿好生佩服。这些做学问研究的老学究,一生中,就只做某一个方面的某一些事,熟能生巧,技能贵在精专尖。
“益母草……妇女月事不调……”她仔细看着百草上的图鉴,每天都将自己已经背下来的草药再重新温习一下,这种重复记忆的方式,来源于自己前世背单词的经验,一遍记不住,再来一遍,在大脑中滚动播放,终究会有记住的那天。
她不是顾乐、孟仲垣那样的天才,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相反,这具身体的智力比前世的陈瑜来说,还要差一点点,她只是带着记忆重生,而这具身体的极限,也只能在反复背诵二十遍以后,才能彻底将一篇文章记忆下来。
她在这个世界想要站稳脚跟,想要自己的命运不服从于天命安排,只有比常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行,无论是今生前世,顾秀儿都深谙这个道理,并且坚决贯彻。
“二姑娘。”朱樱来到书房,叩门道。
“进来吧。”
“二姑娘,”朱樱没进屋,只是在外头说道,“大姑娘唤您去,说是东平镇的欧阳掌柜来了。”
第五十九章 桑珠遗踪(一)
欧阳掌柜坐在典农府的待客厅里,只觉得这一切都好像在做梦一样。月余前还穷的叮当响的一户人家,如今竟然一跃成为官身,虽说顾继宗考上举人,本就是官身了,可是他下落不明,生死未知,任谁也不会看重顾氏一门。谁料,那顾喜小小年纪,得了圣上青眼,还御赐了名字,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他家。
“小妹稍后便到。”顾玉儿淡淡说着,吩咐碧桃将茶水重又添过了,还上了些果脯糕点,如今夏末秋初,天气渐渐转凉。前些日子,顾秀儿支了笔钱,给大家伙儿裁制新衣,顾玉儿一身素白的锦衣,上面用浅红色针线,绣了小朵的梅花吐艳,很是别致,顾玉儿头上簪了一支翠玉钗,不是很名贵,但是衬得她一张雪白小脸,多了几分气色。
“大姑娘,上回二姑娘给我看过一件簪子,这不,郑国的国商最近又来巡查了,我想请二姑娘,将那簪子交付给我,老欧虽说也是几十年的老掌柜了,可是咱们这地方,到底比不了西京,更是比不了裕安的那些赏玩大家。老欧想让几个行家给瞧瞧那东西。”
“欧阳掌柜费心了。”
“姑娘客气了,二姑娘交付给欧阳的几样东西,可是让老欧在行家面前,大大的长了几次脸。”
欧阳掌柜说的是实情,锁头事件后,欧阳掌柜不光平素里收到的拜帖多了,就连一年一度的器物展会,他也有幸参加。他在这小小的东平县做了十几年老掌柜,虽说也有些眼力见儿,可是东平县到底是青州的乡下地方,那些好东西。自然比不上省城青州,更是不及西京裕安等地。
要是平时,那些有名的匠人,那可都是用鼻孔瞧他,就是如此,他还得点头哈腰的给人递烟递酒。好吃好喝的应付着。如今,欧阳掌柜作为桑珠遗踪的发现者,他的名号,突然在匠人界响亮了起来。
桑珠遗踪,这只是一个猜测。桑珠为秦王铸剑后,逃到了秦雍边界,隐居山林,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了大山深处一个放牛的娃娃。这放牛郎便是桑珠手艺的嫡传后人。也是匠人界尽毕生之力,想要寻找到的人。
想要找到他,只有通过桑珠流出的宝物。而那件寒冰铁锁,没人知道是从哪儿流传出的,
“欧阳掌柜……”
“二姑娘……”欧阳掌柜站起身,施了个礼。
“欧阳掌柜客气了……此次来寻我,莫不是要将那簪子讨去?”
“凡事都瞒不了二姑娘的眼。”
顾秀儿微微垂目,饮了口茶。徐徐道,“那东西贵重的很,我将它请盛宝钱庄代为保管了。欧阳掌柜想借用,自然是可以的。不过……”
“不过什么?”欧阳掌柜急色道,“姑娘若是要银两抵押,老欧想想办法便是……”
“非也。”
顾秀儿说话一向不疾不徐,这样的节奏,让欧阳掌柜急出了一身汗来。
“只是阿秀记得,上回将锁头给掌柜的拿去验看,差点儿没要回来。”
顾秀儿提到这件事。让欧阳掌柜脸面上有些下不来台。
“虽说不是掌柜的的过错,可是这回这簪子,那也是件金贵东西。”
“上回那是意外,这回,老欧用性命担保。绝不会拿不回来。”
“既然掌柜的将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阿秀再不同意,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
东平镇每年夏末初秋的时候,都会有郑国的皇商来巡查匠人界的运作情况,碰到些极个别的事儿,也好提前料理,不要到年底的时候,出什么大的乱子。
顾喜捧了本木匠画册,坐在院落里,给灵儿打造一匹小木马。
他手艺精巧,没过多久,那木马的形状便出来个大概,灵儿在一旁蹲着,大大的眼睛,黑溜溜的望着顾喜。嘴里吱吱呀呀说着话,“哥哥,哥哥,马马。”
双亲去得早,家里的兄姐都极为疼爱灵儿,便是馋嘴如顾乐,若是灵儿想吃什么,他也是第一时间让出来的。
“哥哥,哥哥,姐姐……”
顾秀儿走到院中,一把抱起了顾灵儿,“乖乖,这边木屑飞扬,灵儿的头发像个雪人一样。”
“姐姐……糖糖……”
顾秀儿笑了笑,吩咐朱樱取了些麦芽糖来,这麦芽糖用一根细细的竹棒串着,里头还放了一颗梅子。
“甜甜。”
顾秀儿抿着嘴,“灵儿,咱们去看燕痕哥哥练武,好不好?”
老乞丐指教燕痕武功,全是看着顾玉儿的面子,这丫头做的吃食极为好吃,不愧是江州李家的后人。
“你用力太过刚猛,拳法,当以绵柔为主,以柔克刚。”
燕痕无论是根骨,还是悟性,都是个极好的练武苗子。
“对,就这样打出去,掌力该留三分,你多试试,便知道了。”
“对。出力绵柔时,折花断柳,刚猛时,碎石破金,这套折梅手,你练得极好。”
老乞丐嘴上不停,拿着一支烤制的鹌鹑腿,唆了起来,“嗯,这芝麻撒的,玉娘,你这手艺,比宫中御厨不差。”
这样的日子,倒是平静。然而平静,往往注定着日后更大的风波。从数月前刘柳二州的灾民暴动,到酷暑过后,南方诸州渐起的瘟疫疫情,大雍在这几年来,百姓久经战乱,瘟疫,洪涝灾害,已是疲惫不堪,地方官员昏聩无能,便是君主有心,也难以遏制时代向前的齿轮,往日以武建国的鼎盛王朝,正在夕阳的残照中,走向他的没落时代。
只是走动的快慢,会由时代中那些偶然出世的人们左右。顾秀儿,嬴楚,花翩鸿,顾乐,顾安等等……这些名字,也终将淹没再历史的浪潮中,可是眼下,他们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推手,有些已经暗中动作起来,有些,还全然不知自己的未来竟会与国家的兴衰,息息相关。
顾乐伏在案上,打了个瞌睡。梦中,他推翻了桌上的笔纸,梦便醒了。
第六十章 桑珠遗踪(二)
乐不同最近很是有些苦恼,他已经十三岁了,与他同龄的学子,就算春闱没考中童生,秋闱也大多报了名。可是他每日斗鸡走狗,不思进取,眼看秋闱报名之日将近,一片看了不下二十遍,也背不下来。罗秀才直接找了他祖父谈话,以乐不同的才学,还是当在学堂里好好历练一番,再让他秋闱上场。
言下之意,便是,他这次考不过,复读吧。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木直中绳……”
乐不同听见屋外有脚步声动,赶忙念叨起来,待祖父走了,他又偷偷在桌下看连环画儿,还抓起桌上放着的一包酸枣糕,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父亲,小异这几日读书甚是勤勉。我看这孩子别累着,给她炖了鸡汤……”
乐不同的母亲裴氏,与丫鬟巧儿端着鸡汤正巧碰着了在庭院里信步的乐老太爷。
“是,有些长进。唉……”乐老太爷长叹一声,“可惜我乐家六代,愣是没出过一个读书人,小异这孩子还小,不懂的入仕为官的好处,往后他长大了,就会明白我这做祖父的苦心。”
“父亲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裴氏使了个眼色,巧儿便率先送鸡汤去给乐不同。刚推开门,就瞧见这小祖宗吊儿郎当的坐在凳子上,眉飞色舞的瞧着什么。巧儿虽说看不见乐不同在看的东西,也大致知道,那绝不是老太爷让他看的东西。
乐不同听见开门声。吓了一跳。
“少爷,是奴婢。”
待听见是母亲贴身侍女巧儿的声音,他头上的冷汗才渐渐收了,嘴硬道。“你这丫头,出来进去悄没声儿的,吓死我了。”
“少爷,您快别看这些了。老太爷跟夫人就在前院儿呢,要是让老太爷瞧见您又不务正业,他非得拿家法来惩治您。”
乐不同挑了挑眉,他不调皮捣蛋的时候,还是个十分俊俏的少年。可是一旦为非作歹起来,那这七分的俊朗便成了十分的邪恶。他对这家法一词,到底还是有些恐惧心理的,将那连环画册收到了桌旁的一个小箱子里,桌面上只余那些夫子交代要温习的功课。也就不怕乐老太爷来突击检查了。
“少爷。这功课想是很难吧。”
其实这功课并不难。乐不同虽然想这么说,可是他半点底气也没有。一来,自己从不爱学习。才导致了功课很差;二来,他老乐家的基因就是那么回事儿。做个买卖还成,可是做学问,那就两说了。
“难,难得很。”乐不同的话,也就骗骗母亲身边不识一个大字的小丫头了。“学堂里很多人都做不来呢。”
哪是很多人,那顾乐就做出来了,顾乐算起来,比乐不同小了足有五岁。乐不同自我安慰道,是顾家有个做举人的爹爹,也不去想,顾乐六岁不到就没了爹,这启蒙就算再好,又有什么荫蔽?
顾乐打了个喷嚏,夏末转秋,天气日渐凉爽起来,他穿着锦袍小褂,正在等下温书。在大雍,十岁以下报名秋闱春闱的学子,都要先生的推荐信,还要有司衙门的印章,这都是为了避免有些人买卖名额。
顾乐用的这本书,是罗秀送的。如今书籍还是贵重物品,寻常百姓家里都不见得有,罗秀才对顾乐这个学生,算的是很满意,连自己珍藏,加了注脚的古籍都送了给他。
古籍珍贵,注解亦是珍贵。
秋闱日近,顾家人并没有将这事儿看的太重。一来顾乐年纪尚幼,如罗秀才所说,童生初试,都没几个能考上的,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秋闱那种连考三天的感觉,也好为以后的考试做准备。
这要在现代社会,大抵就是大考前的模拟考。顾玉儿属意给顾乐做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却让秀儿拦住了。
“大姐,也不是不能给小六补补,不过他还小,那些个补品虽说名贵,但哪里是少年人吃的?莫要补得火大,反而影响了发挥。”
于是乎,顾秀儿与松阳鱼市的贩子商量好,每日里往顾家门上送几条新鲜打上来的鱼,若有海鱼,则更好。
鱼肉清淡,亦是补脑的佳品。顾秀儿利用着职务之便,收了许多野山核桃,搁灶台上炕熟了,敲碎磨成核桃粉,拌了糯米粉,做成芝麻核桃糊,添了些新鲜的槐花蜜,滋味香甜,隔三差五便给顾乐吃上一顿。
转眼已是秋闱的应考之期,学堂会统一雇佣马车,将学子们送到省城的考试点。在大雍,春闱与秋闱还有些不同,春闱可以由县级治学司举办,而秋闱,只能由省级主办。春秋二闱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先由应考的举子把钱帛统一交上去,再由朝廷统一派发下来。一来,为了防止考生在使用的生活用品上头作弊,二来,每年春秋二闱的考试,朝廷治学司光报名费,就能小赚一笔。
朝廷只管监管,到时候,场地还是由地方贡院提供的,而阅卷的先生们,也多是民间有名望的大儒。治学司要做的,不过是在这些考试的州省中,派去几个官吏把把关而已,到时候就能坐收渔翁之利,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百草园’不是什么大学堂,名声也仅仅是靠着罗汉文兴起来的。雇佣的马车,还不如乐家下人坐的好。乐不同有些不高兴,一个人霸占了大半的车马,不让别人上来,他自己也不下去。祖父央着罗秀才让他参加今次秋闱,好说歹说,罗秀才又给乐不同私人辅导了好几次,才点了头。
罗秀才治学严谨,他可不是光看人情便点了头。乐不同虽然无心向学,可是脑袋瓜子不笨,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灵气,只是他这灵气,全然没有用在正道上。
乐老太爷目送着‘百草园’远去的车马,心中有些感慨,总觉他老乐家,这回能出个读书人,那真是祖坟冒青烟的光荣事儿。
“唉……我乐家有望啊……”
乐不同不能容人,可是学堂马车有限,别的学子都不敢开罪他,最后管夫子做主,让乐不同与顾乐同车,一车搭乘两人,在百草园,真是难得的事儿。乐不同一路都没有搭理顾乐,虽然这小乞丐如今穿的人模狗样的,可是到底是小乞丐,看他那小气劲儿。
顾乐在车上,虽然颠簸,仍旧不忘温书,他练字的帖子密密麻麻都是字,看的乐不同有些别扭。
“你家里又不是买不起纸,看你写的那字,还不如我的规整,罗夫子真是瞎了眼…”
顾乐没有理他,只淡淡道,“夏虫不可语冰,你从小锦衣玉食,擦屁股的纸都比我写字的纸好,哪里知道纸张的金贵。你可知,这样一张纸,要经过多少工序,才能拿来写字?”
乐不同正无聊者,提留起了耳朵,嘴上却依旧强硬,丝毫不让。
“这纸浆源于大叔,大叔坚硬笔挺,如何成为这般柔软的纸来?你且想想,便知,这么一张纸,那也是一棵树的轮回,你将它糟践了,不光亵渎了学问,对不起的,可多了呢。”
“满口仁义道德,假惺惺。”乐不同眯着眼睛,马车正颠簸,他想补个觉。
百草园进省城参加秋闱的学子一共十二名,算上带队的管夫子和车夫,一共十五人。分坐在四辆马车里头。因为乐不同脾气大,他们这辆马车,是最后才出发的。经过梁州界,有一处峡谷地带,近几年,时常要闹些匪患。
乐不同正补着觉,忽然感觉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将他往后扯,他吓得惊叫起来,睁眼就瞧见顾乐一边挟持着自己,一边往自己脸上抹黑炭。
那些黑炭,是顾乐往日在地上练字用的。
“你疯了!”乐不同这句话喊出来,明显是吓的。
“有胡子。”
青州一带,管贼匪叫做胡子。乐不同自然听懂了,亦是忍了下来,不敢声张。那车夫倒是机灵,在外连连讨饶道,“几位大爷,我们也是穷人家的,您要马车尽管拿去便好,莫要伤了我们性命。”
这些流落在外,松松散散的山匪们,还讲些道理,一般抢了货物银两,便不会再为难人,更不会杀人。
“下车!”马车龙头被人一扯,马儿受惊,将车内两个娃娃给摔将出来。
“咋这么黑呢。”土匪头子没去看两个脸黑成碳的娃娃,而是仔细瞧了瞧马车里头,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本没看完的古籍,松松散散,放在小桌上头。土匪头子的目光重又打量在了乐不同与顾乐二人身上。
“若是丫头就好了,还能卖些银钱。尽是些小子。”
土匪头子说的卖钱,自然不会卖到什么好地方去。纵然乐不同天生是个胆儿大的,此刻也屏住了气。
“若是生的俊俏些也好,卖进城里做兔子,可惜……生的还不如铁牛。”
那被点了名,叫做铁牛的汉子傻傻一乐,露出两颗缺了的门牙,看着,就知道是个半傻不尖的。
第六十一章 路遇劫匪(一)
“大……大哥……啥……啥叫兔子?”
一众匪寇哈哈大笑起来,“兔子,你去城里的妓馆就知道了!哈哈哈……”
顾乐本就面皮黑,他将乐不同也抹的乌漆麻黑的,乐不同从小到大,娇生惯养,何时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了,他强忍着,才站稳脚跟,忽听那匪首的一句话,吓得双腿如同斗筛一般。
“便是卖不得,毒哑了到咱们连云寨做个挑水的杂工也使得。”
“大哥,前头三辆马车已经拦下来了。”
一名骑马的探子来报,顾乐心中一沉,本以为管夫子他们逃将出去了,到了下一个县镇能报官,谁料,他们也被捉住了,那这荒山野岭的,可真找不着人救他们。
那三辆马车由土匪牵着马匹,学生和管夫子都给赶下了马,两旁是羁押他们的土匪,约莫有十数人。
“这倒是有几个细皮嫩肉的!”
贼匪眼前一亮,相中了十几名学子中的两人,“啧啧,看这衣裳料子,到底是大户人家的,读得起书,不知在床上伺候爷们儿会否有读书那么聪明!”
贼匪一番下流说辞,让那被选中的学子吓得面色一白。管夫子的脸色,如打翻的调味品,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当初要选马车进省城赶考的时候,罗秀才便与管夫子有了异议。罗秀才主张用官家的马车,一来车夫的人品稳妥,二来,官马骁健。可是管夫子贪便宜。到底没租官马,没曾想,四名车夫中的一人,竟率先与这些土匪通了鼻息。
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如此荒山野岭。便是那些土匪将他们放了,这些手无寸铁,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们,在荒山上。也要让野兽给吞吃了。
“先生,救我。”
那名长相白净,被贼匪戏弄的学子已是欲哭无泪。谁料,管夫子突然爆出一句,“活命便可,管他是怎么个活法。”
那学生眼下一暗,眸底尽是绝望之色,他袖子底下藏了块尖锐石子。伸手便往一张俊俏的脸上划去。
“拦住他!”
贼匪冷酷一笑,“爷爷什么阵仗没见过。性子烈的。饿上三天。管保什么都不要了!你这脸生的甚好,爷爷还要卖个高价。老四,老五。你们将他连夜给沈婆子送去,省的夜长梦多。”
顾乐在一旁小心觑着。知道若是这位学生被送走了,那凭着他的性子,不是自尽也得让人给糟蹋死。
“大爷。”顾乐一时顾不及,赶忙冲到那名学生跟前,他与乐不同生得丑,没人管他俩。“长生虽然长得好,可这身子丑的不行啊。”
贼匪目光一顿,眼神锐利,一名土匪上前,将少年的衣襟整个扯开,露出一大片胸膛来,只见他身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红疙瘩,看着又恶心又吓人。那唤作长生的学子显然也被这一幕吓到了,“我……”
他话还没说出来,就让顾乐扯住了衣袖,“想活命就闭嘴。”
陆植平素里喜欢研究些古怪药剂,上次给孟仲垣用的那凸凸散,已经有了奇效。他近日收了些蓖麻,做了这种天花散。用在皮肤上一时片刻,人便像生了天花一样,全身长满红疹。
这东西没什么用,过了几个时辰,这些红疹就会自行褪去。顾秀儿要了一瓶过来,放在顾乐打包的行囊中,临行前嘱咐他,“小六,此去一行虽是有官道可走,但是若是要经过那些荒山野岭的地方,没准儿会有强盗贼匪。你要小心些,只可智取,若是你被制住,将这天花散下在那些人身上,他们惜命,必然会下山寻大夫。这青州的大夫,没有一个是我大师傅不认识的,大夫自然知道这不是天花,也知道这天花散的来源,他们若是能成功从土匪窝里出来,你们便能将消息放出去。”
“大哥!这小子得了天花!”
这一句话,将那贼匪吓得够呛,但是更害怕的,是管夫子。这长生一路与他共乘,若是他得了天花,自己岂不危险?
“不……不可能……”
顾乐眸底一暗,有些人,在生死关头,真是可见人性之卑劣难看。
“天花传染。”
这话不是顾乐说的,而是乐不同。这四个字,在土匪群里,激起了千层浪。趁着乱,顾乐赶忙又在靠近长生的两名土匪身上下了天花散。
“大爷,你这手上好像也有。”
他这句话,让那名唤作老四的土匪一下子跳了起来。
“大哥!俺是不是要死了!”
“死个屁!”匪首骂着,却隐隐策马往后移了移,“老四。”
匪首一顿,从腰间取下一个钱袋来,“你下山寻个医馆瞧瞧。”
如此看来,这匪首倒还有些兄弟义气。顾乐眼珠子滴溜一转,立即道,“大爷,这天花不是什么要不得的病,如今山下早已有了根治的法子,不过……这病传染的极其厉害,前几天我还没瞧见长生身上长了这么些,如今已经扩散到了全身,大爷,为了您的稳妥,还是与兄弟们,都去医馆瞧瞧吧。”
匪首自是惜命,亦是料定了这些学子没什么反击能力,下令道,“将他们押回寨子,方才与老四和那学生接触过的兄弟,都到山下县城医馆去,现在就去。”
按着这些人的想法,再厉害的毛病,只要没有过接触,都不会传染。
顾乐算了算,此地离最近的县城医馆,来回约莫半个时辰,这个时间,土匪去了大半,而且容易放松警惕。如此下来,便给了他们喘息的机会和转圜的余地。
果然,老四与另几名押解学生的土匪,往山下走去。顾乐偷偷瞥了匪首两眼,这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一身混搭,不知哪里抢来的员外服绸衫,穿在身上,有些显大。
“若是我兄弟出了事儿,小子……”匪首突然道,“你拿命抵。”
“还有你。”
匪首的目光盯着顾乐,好像能把他身上烫出一个窟窿一般。出事儿?他是出不了事儿,不过这几个时辰内,估计能吓得去了半条命。在如今这个年代,天花是种很要人命的病,有些村子得了天花,会被封村,里头的人,只能慢慢病死。最后大火将之付之一炬,若是没有及时有效的医疗措施,这个方法,是能最快稳定住疫情的,简单却又残暴。
顾玉儿正在灯下纳鞋垫儿,与顾秀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书房里点着灯,亮亮堂堂的,朱樱和碧桃两个,也在一侧做些针织女工,好换些零花钱。
顾秀儿在书桌后头批示公文,那两个丫头原先也在典农府伺候过,真没见过除了大人以外的人批示公文,不过这位新大人,可不一般,不光公文由顾秀儿帮着批,就连平时处理公务,也是处处听这个妹妹的。两个丫头心中难掩惊奇,虽说自家二姑娘聪明得紧,可是自古哪有男人听女人讲朝纲为官道理的。
顾秀儿手上拿着的毛笔,蘸了些朱砂,在雪白的宣纸上头,画了个叉叉。
“今岁赵家屯丰收,可是这典吏上报的数字,明显参了假,改明儿我去瞅瞅,这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啊……”顾玉儿一声惊呼,原是纳鞋底的粗针将手指扎了个血洞出来。碧桃赶忙放下手中针线,取了干净的白布,给她包扎起来。
“秀儿,我总觉得,好像出了事儿。”
顾秀儿一顿,“怎么了?大姐。”
“我刚才心里突突,好像……小六好像出了事儿。”
顾乐坐在山寨的柴房里头,他手脚被捆缚住了,极难受,乐不同在他旁侧,费了好大功夫才将嘴里塞着的布包弄出来,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可憋死我了。”
他刚才瞧着,那长生明明没有天花,顾乐一靠近他,他就得了天花。乐不同倒是机灵,知道顾乐身上必是藏了什么捉弄人的东西。此刻危急关头,他便想着先化敌为友,怎么着,先逃出了这连云寨再说。
“你转过去。”乐不同道,“我用牙,帮你把这绳子咬开。”
乐不同想的简单,顾乐也把自己封嘴的布包弄了出来,这一间柴房七七八八关了十几个人,连同管夫子在内。
“这可是牛筋绳,你咬不断的。”
“那咋整?”
“你身上有利器没有?”顾乐转了转眼珠子。想也知道,他们身上的东西,早被押解的土匪搜了个干净。连乐不同头上束发的玉冠,也让土匪给薅了去。
他们被关在连云寨的柴房里头,偶尔有老鼠窜来窜去。乐不同想到逃脱无望,没准儿会被毒哑了做一辈子奴隶,可是,总好过面容被瞧上,卖到城里去做那腌臜的营生要好。他心里惆怅的很,又有些感激顾乐救了他。
“你可有出去的法子?要是能逃出去,以后……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顾乐不置可否,“出去再说吧。”
“你有计策?”
“一切见机行事。反正现下也逃不出去,到时候,随机应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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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路遇劫匪(二)
乐不同一心想着快些逃命,有些沉不住气。但见管夫子和另外几名学生也被困在这里,他们被堵上了嘴巴,蒙眼的黑布让了不同蹭了下来,这柴房不大,可门外却立着两名看守的山匪。那匪首虽然凶恶了些,做事倒是谨慎细致的很。
没过多久,顾乐心里正计算着那些土匪离去的时间,就听得两名土匪在外头唧唧歪歪,说着话。
“唉……老大得了金银,在殿里头吃喝,要咱们兄弟守着这几个小子。真是……”
“二狗,你少说两句,让老大听见了,非剥了你一层皮。”
顾乐从这话语里,听出了几分不满的意味来,他淡淡笑着。忽然纵身往地上一滚,一身干净的棉布长袍都惹了脏,“你干啥……”
乐不同目瞪口呆的瞧着他。
伴随着落锁的声音,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吵吵,吵吵个什么劲儿!”
“哎呦……”顾乐滚得一身脏污,不住尖叫,“哎呦,我肚子好疼啊。”
“忍着!”
那土匪明显不是个好想与的,这一嗓子喊出来,吓得乐不同往后缩了缩。
“大爷,行行好吧,给我弄碗热汤来暖暖胃,我这里还有你们当家的未搜去的东西,权当换这一碗热汤了。”
两土匪相视一眼,眸中尽显贪婪神色。
“这……你要给我们哥俩儿瞧瞧,是什么东西?”
“这东西是小的家中祖传的传家宝玉,小的手脚不便。您瞧瞧,就在小的怀里。”
那土匪不疑有他,横竖这小贼也变不出什么花样儿。他刚一凑近顾乐身畔,只听一阵轻呼。“大爷,你的手怎么了?”
那土匪本来无意理他,瞥了自己手背一眼,只见不知何时。生了密密麻麻的红疹,看着又恶心,又吓人。他想起兄弟们回寨子的时候,都说,这群书生里头,有人得了天花,老三老四已经下山看诊去了。人都惜命,这土匪显然也不是个傻的,一下子跳了起来。“二狗!我这是?”
那唤作二狗的土匪赶忙往旁边躲闪开来。“你可离我远点儿。这牢什子,可是传染的。”
“不行,我得找老大去。”那被下了天花散的土匪。根本顾不得其他,连忙夺门而出。往连云寨中心大殿走去。连云寨在这莽山上头,是莽山所有山寨中,规模算不得最大,也算不得最小的那一座。匪首胡麻子倒是个狠角色,方圆十里的土匪强盗,都尊称他一声,胡老大。
“老大……老大……”那被下了天花散的土匪,几乎连滚带爬的进了殿中,如今正是喝酒吃肉的庆功宴,连云寨大半的土匪头目都在这里。胡麻子面带不悦,沉声道,“你慌慌张张个什么劲儿?”
他的目光随即下移,便瞧见了这土匪一身的红疹。
“你怎么回事!?”胡麻子近乎跳了起来,他周遭饮酒作乐的土匪头目们也显然瞧见了,人群哄散,“快把他弄走!”
此间,人们对于大型的传染病,还是非常忌惮的。
“老大,救命啊。俺是不是得了天花?”
这边厢,那名唤作二狗的土匪,早就跑的没了踪影,待到他停下脚步,才想起来,那柴房门还没锁上。
“快,趁着他们还没回来。”乐不同一愣,赶忙动作起来,方才那土匪跑的时候,顾乐从他腰间拽下一把匕首来。二人背对着背,将绳索割断了,手腕上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却来不及看,连忙七手八脚的帮着其余学子解了束缚,管夫子刚松口气,“咱们这样跑出去,若是被抓住了,岂不是会死的很难看?”
顾乐有些嫌他窝囊,乐不同直言不讳道,“夫子若是怕死,就留在这里吧。”
话还没说完,就见管夫子领头儿跑了出去。
若论逃命的速度,管夫子可比寻常时候显得灵敏多了。
“先生这本事,若是去教蹴鞠,那咱们安乐镇的龙教头可就得告老还乡了。”
……
“他妈的,都跑了!追……”
胡麻子见着空空如也的柴房,恨不得一脚把两个值夜的土匪给踢死。
“到嘴的鸭子,飞了!”
其实,顾乐他们并未跑的多远,只是在这柴房附近,见那些土匪四处散开,去搜寻他们的时候,又躲回了柴房里头。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他们人不多,躲在柴房的干草垛下头,屏住了呼吸,果然没过多久,就听见有土匪交班的声音。
“老大说马厩少了几匹马,估计是连夜逃下山了。说来也怪,寨门的弟兄又没喝多,那么些人跑出去,竟然没抓住一个?”
马厩的马,是顾乐趁机放跑的,不过因为连云寨很大,那些马儿四处乱串,很快没了踪影。
“老大领着弟兄们下山追了,这荒山野岭的,他们又不是本地人,放心,没一会儿就能给追回来。”
胡麻子原先也是这么想的,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最年长的也不过三十。莫说他还领着一票兄弟,便是他单枪匹马的来了,那些人,也得束手就擒。
可惜,追到了谷底,愣是半个人也没瞧见。
“大哥,这些死书呆会不会藏在了半路上?”
胡麻子眼睛一眯,忽然睁大,“不好,中计了!”
待胡麻子领着连云寨的精英部队回来的时候,发现寨门大开,守寨的几个兄弟喝的酩酊大醉,马厩里本就不多的马匹,彻底是一匹也不剩了。
胡麻子此时有些拿捏不好,这到底是出去了,还是仍旧在寨子里?
“大哥!山脚下有官兵!”
此时,距离老三老四下山看诊,早就过了三个时辰。得到医馆报案,附近的县衙纠集了精锐的部队,前来连云寨剿匪,他们的先锋所跟踪的人,正是挟持着大夫,去而复返的老三老四。
山下火把通明,这赶来的官兵人数,少说也有几百人。
“他们何时有这么多人手了?”胡麻子心中不解,“快走。”
待一众人等逃至山间一处隐蔽地带,连云寨那边儿已经是火光四起,整个寨子,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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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化敌为友
胡麻子等人,及时逃了出来,开着自己多年经营的连云寨付之一炬。心中酸涩难掩,“一群鸡崽子似的书生,这回竟然着了他们的道!”他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些人食肉饮血。
“老大,咱们往哪儿去啊?”
这些土匪,平日里为祸一方,如今失去了基业,还真是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看他们的样子,八成是往北到青州赶考的,咱们,也往北!”胡麻子之所以成为附近莽山土匪的头头,一来是他是个狠角色,而来,他比其他匪众,要多些头脑。
“老大是想?”
“让他们生不如死。”
衙役们擎着火把,护送这批学生下山,如今虽是夏末初秋,天气却已经渐渐转凉。顾乐身上披挂了一块毯子,与乐不同并排走在一起。
衙役们迈开步子,自是比顾乐这个小娃娃走的快得多,他紧赶慢赶跟上了大部队,却来不及应乐不同问的话。
“你方才下在那些土匪身上的,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八成是你姐姐那刁钻丫头给的,是也不是?”
“你把那东西拿来同我看看,我给你三两银子。”
“五两?”
“十两?不能再多了,那玩意再稀罕,也不会高过这个价格。”
顾乐白了他一眼,二人脸上虽说脏污,眼睛却黑白分明的,挺好看。
“喏……”他一只黑乎乎的爪子从毛毯下头递了过来,这天花散让陆大夫装在了一个小小的气囊之中,只要稍一挤压。气囊就会将里头的药水喷洒出来,因为水珠细腻,颗粒又小,很难被人察觉。
“就是这……”乐不同嘴上惊讶。手却不知不觉伸了过去,“这东西装了药粉?你莫不是忽悠我的?”
药囊里头是陆植特殊配置的药粉,却不是用水勾兑的,而是一些扶桑花的汁液。这东西无色无味,粘在身上,会让人有痛痒的感觉。
“你姐姐讨厌是讨厌了些,倒是真聪明。”乐不同咧嘴一乐,“你也不错,瘦的跟小鸡崽子似的,脑袋倒是灵光。”
顾乐没有什么反应,像是瞧怪物一样瞧着乐不同。
“你怎么这样看我?这东西你姐姐还有没,喊她给我弄一些来。”
“哈哈。这玩意儿若是下在夫子的饮食里头……哈哈……”
乐不同脑海中。已经开始构想。要怎么样拿它去恶作剧了。
众人随着衙役的步伐,下山后转乘马车,终于平安到达了最近的市镇。
“此番成功火烧连云寨。这些学子功不可没。”带头的官差对当地知县禀报道。那知县生得很胖,像一个圆球塞在了官服里头。这官吏生了两撇八字胡。模样倒是有些像九斤和陆大夫的综合体。
“本官代白河县的父老乡亲,多谢各位义士了。”
原本,团着袖子在一旁半句话也没说过的管夫子听言,赶忙凑上前去,“大人说的是……这都是我百草园的学生。”
胖子微眯着小眼,笑容里说不出的精明算计,“喔,原来先生是松阳县百草园的先生,久仰久仰,百草园那可是出了名的好声誉,近岁省试及第的举子,有一半是你们书院的。”
乐不同看不惯他,手里把玩着那装天花散的药囊。听着这两人虚伪的寒暄,“大人是这白河县县令崔登崔大人吧。”
“哈哈,先生听过本官的名声?”
管夫子心中暗啐了句,哪个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这买官捐官的名声,那可比你的官威有名得多。崔登,原是白河县一个养猪的农户,后来有几年附近县郡闹了猪瘟,唯有他崔家的猪个个生得膘肥体壮,贵人们哪里管什么猪瘟不猪瘟,猪价上涨,崔登狠狠捞了一笔。这小子是个命里头有横财的,过了几年,他不做养猪的营生了,转而倒腾起了文玩,成了个古玩商人。
那几年,西京城里最是流行赏鉴古玩,又少有真正懂行的,崔登一半真,一半假的卖着,渐渐发迹起来。后来,这白河县上任的知县,十个有九个死于非命,朝廷重赏,若是有人愿意重金捐官,便赐他白河县令的职位。做官对他一个养猪出身的商户来说,那是一步登天的买卖,便是这买卖再凶险,以崔登投机倒把的心态,他也会倒上一耙。
也不知是不是这屠户命硬,他上任后,虽说碌碌无为,但是也并没有死于非命。如此便在此地,做了十年县官。
崔登另有个有名的故事,那便是,他名字里头带了个登字,白河县不管是上元佳节还是七夕乞巧,夜间都不能点花灯,这犯了他的忌讳。
“原是崔大人。”管夫子笑的有些不自然,“崔大人名声很盛,我哪里会不知道。”
“喔?本官的名声都传到松阳县去了?”
这胖子大笑两声,两颊肥肉乱颤,“管夫子是明理人。不如到县衙小酌一番,可好?”
管夫子连连摆手,“不可,不可。学生还要带着这些小童去州府考试,如今已是耽误了功夫……大人盛情,若是我等回来经过这白河县,必然去拜访大人。”
“喔,那本官便不叨扰了,不过……这连云寨的匪首胡麻子,可是个狠角色,管夫子既然领着学生,破了他的连云寨,而我们至今缉拿不到胡麻子的下落,恐怕,夫子这一路上,当多担待些。”
管夫子光顾着寒暄,忘记了胡麻子这茬儿,听见这话,就像那胡麻子手执弯刀在暗处看着他一般,吓得胡言乱语起来,“学生可没有这本事,这些出逃计划,精密安排,那可尽是我百草园的学生,顾乐做的。”
他这一招极为巧妙,常人听了,要以为这夫子不爱名利。可是那胡麻子至今也没有逮住,他这一番话,便将胡麻子的仇恨对象,转嫁到了顾乐身上。
乐不同不傻,帮腔道,“先生说的哪里话,咱们两个加起来也没有先生年岁大,先生却说是顾乐智擒山匪,真是抬举他了。”
崔登微眯着眼睛,根本不在乎究竟是谁出了这计谋,他只管到时候张贴告示,大告天下便可将那匪首报复的目标,轻松转嫁到别人身上,他坐得渔翁之利。
“大人……若是夫子不认,你便当做是我做的好了。”
当做?
“管夫子,这……”
“大人,既然顾乐都这么说了,自然是他做的。”他一句话,将自己摘的干干净净,崔登微微皱起了眉头,旋即又放了下来。“好,那便当做是这娃娃做的,来人,草拟告示,喧锣三日。”
顾乐等人搭乘马车,走后不久。天还没亮透,衙门就张贴了告示出来,说是莽山的土匪头子胡麻子已除,这锦囊妙计尽数出在一位来自松阳县的小童顾乐身上。百姓朝着那胡麻子的画像指指点点。
“这下子总可以安心行州过省了。”
“是啊,以后经过莽山,再不必担心有胡子啦。”
百姓议论纷纷,未曾注意到,角落处,立着个头戴斗笠的男子。
“松阳县,顾乐?”那男子嘴角划出一道残忍的笑意,“你毁我山寨,我也要让你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
马车上,管夫子瞧着顾乐就没正眼瞧过自己,不禁有些恼然,他还以为,自己那些小九九,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必然是猜测不出来的。可是他忘记了,他领着的这十四名学生,都是松阳县附近,最最聪慧的学生,这些弯弯绕绕,就算并不全懂,也知道管夫子在崔登面前的那番话,必然是对顾乐不利的。大伙儿刚从火坑里头跳出来,长生还满心感激顾乐救了他,可让管夫子这么一闹,他们平日里尊敬的夫子,竟是这样的小人,学生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唉,这博了名声可是好事儿,若是崔大人将此事上表朝廷,你秋闱考试,至少能加二十分呢。”
管夫子这话说的不假,朝廷为褒奖那些对百姓有杰出贡献的少年人,立了规矩。若是这些有英勇表现的少年参加科举考试,可以加五到二十分不等。智擒山匪,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儿,确实至少能加二十分。可是,有这二十分,也得有命去享才行。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顾乐有些困倦起来,头靠在胳膊上,翻身睡了过去。
“唉……你这学生……”
“你甭理他。”乐不同也趴睡下来,“如今见识了夫子是什么样儿的人,便罢了,以后离他远点儿,可别惹了自己一身泥。”
顾乐嗯了一声,随着天边一阵惊鸟蹄声,从莽山下来的一支人马,马蹄带起了飞扬的尘土,往南边去了。
“姐姐若是不放心,要么让白真也去瞧瞧,若是小六平安无虞,便让他早些回来。若是……真如姐姐所说,出了事儿,那咱们也好早些知道。”
“白真?”顾玉儿摇了摇头,言下之意便是,白真,那也是个孩子,与九斤不同。九斤打小四处闯荡,生存能力极强。白真却是个典农府邸的小厮,人虽勤快,这应变,到底是不足的。切莫丢了一个,再丢一个的好。
第六十四章 秋闱之喜(一)
从白河县去往省城青州,沿途经过三个县城。马车紧赶慢赶,终于提前了三天到达青州。管夫子舍不得客店住宿的银钱,想要让学生们住大车店。可是学生们大多都是富家子弟,哪里住得惯大车店,群情抗议,管夫子迫于压力,在青州主城最偏狭的客栈里头,订了七间最低规格的客房。
“啧啧,青州物价到底是贵啊。”
管夫子在一旁喊冤,几乎没人理他。
学生们围坐在圆桌旁边,等候开饭。一共开了两桌,伙计陆续上菜。乐不同见了一碟碟又是菜心,又是豆腐的,他看了就没食欲,可是仍旧拿着筷子,往一叠素炒豆腐里头使劲儿搅和了两下。
“你这是干啥!?”顾乐平时老实,可是见有人糟蹋粮食,他却是不能忍的,“你不吃,别人还要吃呢!”
乐不同面上一榻,却没有生气,“着什么玩意,也配给小爷吃!?走,哥带你吃好的去。”
顾乐一愣,顺势让乐不同牵扯着,就出了客栈的门。
“你干啥啊?!”
“吃好吃的去。”
乐不同一面说着,一面掂了掂手里失而复得的钱袋。“早就听说青州城里大有生得蟹黄蒸饺是极好吃得,走,哥带你下馆子去。”
这一口一个哥让顾乐有些不习惯,他们俩人的关系,何时变得这么好了?不过,听到有好吃的可吃,他可不是含糊的,脚下一动,便跟着乐不同的脚步往城南去。顾乐去过西京城里,青州虽然也是省城。却远不如西京的繁华喧闹。青州乃是古城,比西京的年头还早,早在太古时期,这中土大陆上,便有了青州这个地方,关于青州的传说异志,比整个大雍的年代史还要多。
你仍然可以在青州的许多地方。瞧见时间的刻痕。上古时期消失的一些动物化石,随处可见。也有许多街边小贩,兜售一些琥珀,化石之类的东西,不过,真假参半。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西山新出得天香琥珀啦!”
“大姐,您瞧瞧,这成色……”
道路两边的叫卖声此起彼伏。顾乐跟在乐不同后面,往青州主城最有名的馆子,大有生走去。
大有生乃是百年老店,如今仍然屹立不倒,就是凭着它顶顶出名的这道蟹粉蒸饺,曾有幸得到先帝御笔钦赐‘天下第一饺’。青州城里。可能有人不知道郡守府在哪儿,却不会有人不知道大有生在哪儿。靠的就是这百年基业下,锃亮的招牌。
此间不是饭点儿。大有生的客人却挤得满满当当,从三层小楼到楼下大厅,几乎座无虚席,二子等了半晌,才见小二过来招呼,原是有人吃完了,空出了座位来。
“小二,来六两蟹粉蒸饺,三两三鲜饺子,两碟儿香醋。你这里,有葡萄汁嘛?”
乐不同大喇喇的点着单,“有。鲜榨的葡萄汁,不过……如今正是柑橘季节,客官何不尝尝,新鲜的柑橘汁?”
“那来一扎柑橘汁,一扎葡萄汁。”
“好嘞。”
这样一顿饭下来,少说也要几两银子。不过乐家有钱,想来也不会在乎着区区的几两。“你还想吃啥?跟哥说,点。”
“这就够了。”
“祖父说,大有生的蟹粉蒸饺,吃上一口,能让你鲜的咬舌头。”
顾乐正饿着肚子,他也是孩子心性,一听,嘴里难免带了口水。待那热乎乎的蒸饺上来,配着金黄的柑橘汁和紫红的葡萄汁,放入口中一个,每个蒸饺都有一个完整的虾仁在里头,混着上好的小羊羔肉,鱼肉,羊羔肉鲜美,虾仁弹性十足,鱼肉佐味,“好,好……”
二人吃的不亦乐乎,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往后,谁再敢欺负你,跟哥说。”
顾乐白了他一眼,自从来了‘百草园’,除了你,谁还欺负过我?!
然而这蟹粉蒸饺的味道实在是好,他便是心里有些怨怼,也忘得一干二净了。此刻只顾着闷头吃,乐不同说些什么,他也全然没有听进心里去。
“你这人不错!”那葡萄汁也不知道是不是搁的久了,乐不同喝完,有些上头。
“就是你那个姐姐,哥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凶的女子。”
“我秀姐最是个公平明理的,你当日,确实做错了。”
“别提了……扫兴。”乐不同揽过顾乐的肩膀,“一会儿去街市上逛逛,你看中什么,跟哥说,给你买,咱不差钱。”
乐不同晃了晃身上的钱袋,里头装了几张百两银子的通兑银票,乐家富庶,对待他这长孙嫡子,更是出手阔绰的很,乐不同这回得了机会参加秋闱,乐老太爷已经感谢祖坟冒了青烟,这些银票,都是奖赏给他的。
青州的主要街道唤作罗雀街,与西京的青龙街相仿,都是一条极长的街道从城门口直通郡守府,然后道路两旁延伸出无限的可能来。
“那便是青州郡守府?”顾乐站在郡守府外头,抬眼看那巍峨的府邸和悬着的牌匾。“两位小哥是打外地来的吧?”
卖柑橘的小贩,一面帮乐不同挑着柑橘,一面道。
“本地的郡守,原是叶昆玉叶大人,可是这叶大人,忤逆犯上,让先帝给削了官职,如今的青州郡守,乃是当今大司空龙允大人的胞弟,龙许龙大人。”
顾乐看着那已经易主的郡守府,心里感觉怪怪的,他忽然转向卖柑橘的小贩,问道,“先生可知?这青州总兵郭通将军的府邸在何处?”
小贩一手拿着秤杆,一手随便一指。“将军府在城东,你们走反了。”
郭睿被调往禹粮,如今郭通年事已高,朝廷重用年轻将领,早就想换了这些老臣,若不是他于先帝有恩,恐怕第一个被撸下去的就是郭通。因为郭通从一个小小的校尉做起,没有半点靠山。他为人极难相处,朝中相交的同僚也没有多少。他能得到将军之职,尽是两代皇帝念其护驾有功,虽然治军的本事无甚突出,好在不是个混的。
顾家与郭家有些嫌隙,顾乐经秀儿指点,这一番来青州进行秋闱会考,要躲着些郭家的人。郭通再无能,再不合群,在朝堂上混了这么些年,哪怕是狐朋狗友,也比顾家认识的多。
二人从市场上回来,说说笑笑,关系当真缓和了不少。本来,少年人打架,多是不记仇的。乐不同觉得这顾乐,虽然他以前看不上,可是那恶作剧的本事,跟自己有的一拼,书院里其他学生都害怕他,难得碰见这么个不怕死的,还有天花散那样好玩儿的东西,乐不同便想着与他结交。
“乐……大哥。”
乐不同转首,“咋了?”
“这次秋闱会试,你有几成把握?”
乐不同听顾乐问起这事儿,心不在焉道,“一分把握也没有。若非祖父挟胁,我根本不会来这儿,更不会考什么劳什子的秋闱。”
“我看你武艺不错,何故不考武举人去?”
“我倒是想,祖父哪里肯让?莫说武举人,别的什么,他都不会让我去的。我是乐家的长孙,又是嫡子,祖父巴不得我能一举高中,给乐家光耀门楣。”
“武举人也是官。”
“你又不是不知道,在咱们大雍,那武举人如何与文举人相比,若是吴国,则截举人相比。”
顾乐点了点头,乐不同所言,句句属实,半点没有参假,这本来就是极难克服的东西。
“那,这几天考试将近,你不看看书?”
“看书?他能看明白什么?!”
二子循声望去,来人正是管夫子,反正与乐不同不对付,他姑且连装都不装了。管夫子为人虚伪懦弱,却仗着有几分学问,很是看不起白丁。他打心眼儿里,看不起学院的财神爷,乐老太爷,更是看不起乐不同这个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可是平日里,需要装出一副躬亲和蔼的样子,真是累死他了。
“先生说的哪里话,乐学兄聪敏机智,不过是贪玩儿些罢了,怎么就看不懂?”
“莫说是他,就连你,此次也只是来凑数的,还真当你们能考上啊?”
“既然朝廷允许七岁以上的学生考试,便是有考上的可能。”
“痴人说梦。”
……
夤夜时分,乐不同有些睡不着觉。他平日里斗鸡走狗,都是用的祖父的银子。可是祖父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但是他在学堂里,哪怕有一丁点的表现不好,祖父都会狠狠责罚他。乐不同心里,也想要给乐家争光,可是他这些年的作为,不给乐家抹黑已经是祖坟冒了青烟,更别提争光一说。
乐不同翻来覆去,顾乐住在外间的长榻上,听见他翻身的声音,“乐学兄,你还没睡啊?”
乐不同闷闷哼了一声,那种在考场上,见着试卷,他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他的感觉,委实不好受了些。更何况,还要被强制在考场里头逗留三天。简直要命!
“学兄。”
乐不同翻身睁眼,就见顾乐擎着烛火,立在他身前不远处,烛火幽深,照的他好生吓人。
“你……你干嘛!”
第六十五章 秋闱之喜(二)
“我方才看了你做的文章,学兄不是笨人,不过……这做文章,需要拿捏的点,学兄没有掌握住罢了。”
乐不同松了口气,旋即道,“你大半夜的,就是要与我说这个?”
顾乐坐在乐不同榻前,窗外朦胧月色衬得他一张黑不溜秋的小脸十分阴森,“不然还能是啥?”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烛台,那火光忽明忽暗,“我原先只知道闷头写文章,可是这立意,选材总是不得先生的意,咱们先生中过那么多次科举,必然是个中好手,我想不出自己究竟为何不得先生的意,后来,还是秀姐同我说的。”
“为何?”
“姐姐看了我的文章,说这笔锋虽欠火候,可是选材十分新颖,总体上说是可圈可点的。不过,姐姐告诉我,但凡一个人,总会因为其经历,喜好的不同,对文章的选择有所偏差,譬如去岁京试的主考官安大学士,便不喜欢学生随意卖弄文采,堆砌华丽辞藻,而咱们省试的考官博古博大人,就是以骈文见长。姐姐说,做学问,钻研之外,还要学会取巧。这取巧说的并不是你可以不好好学文章,投机取巧,而是在有深厚的功底的情况下,懂得拿捏考官的喜好,考官喜爱什么,你便写什么,换了一个考官,你也能对症下药,才是上上。”
乐不同对顾秀儿那丫头有些忌惮,听了顾乐的话,从鼻子里头哼出一口气来。
“她就这般自信?说的好像自己参加过千百场考试一般。”
“阿嚏……”顾秀儿打了个喷嚏,手一抖,朱砂笔便把面前的公文给弄得脏了。
“如今天气转凉,你该小心着点儿才是。”
说话的是顾玉儿。灵儿坐在她身边的榻上,姊妹两个相携着在弄些毛线。
“姐姐,你弄得这件羊毛坎肩,我瞧着你弄了好久了。”
顾玉儿眉头一蹙,“我本想着拿棉花做的,可是你说这羊毛纺成线,可以编织出好看的衣服来。我便试试,谁知道,这织出来的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
顾秀儿耸耸肩,她那日,只是瞧见农户送过来的羊毛,便动了心思。此间可以将羊毛做成毡子,也能纺成线,却鲜少有用来做毛衣的。顾秀儿不管前世今生,手都比较笨。毛衣是织不来,可是顾玉儿灵巧,她便向玉儿说了,这几日顾玉儿忙忙叨叨的,便是在弄这个事儿。
“莫急,姐姐。你再研究研究,终是能鼓捣出来的。”她一停,一滴朱砂便滴在了垫着的雪白宣纸上。染出一朵梅花来。
“若是这事儿成了,咱们许是能开个毛衣店呢。”
顾玉儿唇上抿着淡淡的笑意,朱樱坐在她对面,二人手搭手绕着毛线。
“毛衣店?”
顾秀儿点了点头,“不光是毛衣,围脖儿,手套都可以织出来。”
初秋时节,天气尚暖,然而夜间的凉风吹落了秋天的第一片梧桐叶。俗话说,一叶落知天下秋。
顾秀儿看着手掌心里静静躺着的落叶。她掌心细白,指甲红润,一片叶子放在手掌心里。微微发黄,被凉风吹的轻轻颤动,如美人睫毛上晶莹的泪珠一般惹人怜爱。
“两年了。”
顾秀儿心里默默说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两年了。两年的时间,不知道在寰宇之外的那些亲人过得如何?不知道,她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生活多久,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回去?要回去吗?
“二姑娘,天气转凉了,大姑娘唤奴婢来给您加件儿衣裳。”
碧桃胳膊肘上,搭了一件素底樱花的薄斗篷。
“今天门房有消息吗?”
“还没有。不过秋闱之期将近,既然没有坏消息,想来小少爷还是平安的。”
碧桃刚说完话,就瞧见府上新雇的门房陈伯进来禀报。
“二姑娘,有……有小少爷的消息了。”
顾秀儿足下轻点,穿过回廊,便到了书房。顾喜正在接待一名斥候模样的男子。
“阿秀,这位先生说,小六在白河县帮着县令除掉了为祸一方的连云寨土匪,现下正是来送谢仪的。”
顾秀儿觉得这事儿古怪,九斤就在边儿上站着,听见连云寨三个字,也是吃了一惊,“先生,连云寨?是莽山那个连云寨嘛?那匪首,可是人称胡麻子的?”
这斥候喝了两口茶水,赶忙道,“正是,方圆百里,还有哪个连云寨有这般大的名头。小少爷天赋异禀,机智善变,真是……”
他还想夸几句,可是看见这家人的脸色,实在说不下去了。
“他一个小孩子,怎么斗得过凶狠的土匪,我弟弟可是受伤了?”
斥候摇摇头,“小少爷并未受伤。”
既然毫发无损?那必然是智取。“先生,那匪首抓住了没?”
斥候见她面上一点喜色也无,有些纳闷儿,转脸瞧见周遭几人都是这样郁郁的神色,更是不解,不过他还是老实应答,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清楚楚,更是没漏过胡麻子在逃,而且官军烧了连云寨的消息。
“先生且慢,用过饭再走。”
顾秀儿让嬷嬷来招呼斥候,只身去了松阳县衙。典农府离松阳县衙不过几步路,正逢刘氏兄弟值班,见了秀儿,面上均是和颜悦色的。
“二姑娘来了。”
“二姑娘来了。”
这几日县里风调雨顺,也无命案发生,顾秀儿便英雄无用武之地,平日里除了躲在宅子里批阅公文,再没有出来过。她今次这趟,是为着那斥候口中说的事情而来。
“嘉奖令?”孟仲垣质疑道,“那白河县令崔登,我有过一面之缘,你为何要本县给他发嘉奖令?”
“这还是因为舍弟惹了一桩麻烦事。”
“哦?你说来听听。”
“舍弟前往青州应考……经由莽山时,遇上了当地的匪首,胡麻子……”
乐不同掌着灯,看顾乐在桌上一笔一划的圈圈点点,“乐学兄,你看看,这几个地方,你说的道理是对的,也是应题的,不过今次省试的主考官大人,最是喜欢华丽些的文风,你将这几个字修改一番,换上些难字,成绩必然要比这样的好。”
乐不同不置可否,“当真有用?”
“你可以不信我,但是不能不信我姐姐啊。”
乐不同翻了个白眼,“那丫头何时跟我对付过了!”想了想,他还是搔了搔头,“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便如你所说,试试吧。”
“乐学兄,这是我姐姐给我划得重点,你这两天拿去背背。”
乐不同眼睛发直,顾乐这个姐姐,泼辣是泼辣,倒是真有些本事的。那本札记是顾秀儿亲手所书,她先是买到了消息,得知这次省试的主考官员,然后又出重金,到处搜罗这位大人的作品,阅读几遍之后,在省试考试科目的文章里头,圈划出了几处重点。也将这个方法,教会了顾乐。
“小六,这不是投机取巧。不过若是你平时不学无术,这一招,也能有些小成。但是还是要依靠平时的基础,考试前,你只管将重点部分反复记忆了,文风贴着那些框架去写,再运用些自己的想法雕琢一番,想是能得个不错的分数。”
“哈哈,你真当你姐姐是神仙不成?”乐不同没接那本札记,而是打了个哈欠,转身回去睡了,顾乐无法,脱掉鞋履,也钻进了被子。
次日晌午,乐不同才醒过来。顾乐不在房间里,他头发乱糟糟的坐在榻前,看顾乐榻上放着那本札记,便拿来看看。
“这哪是笔记?分明是主考官大人的经历介绍……”
平藩,以夷制夷……乐不同渐渐看了进去,最后几页,还有顾秀儿尝试着出的几道模拟题。
省试总共分为三轮,每一轮的答题时间为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都必须在贡院里头的小房间进行,里面有恭桶,不得提前交卷,有任何舞弊行为,都会被取消考试资格,之后两年也不能再考。
每一场考试有三道题目。
“乐学兄,你在看我姐姐的笔记啊。”
乐不同没吱声,他看的认真,根本没听见顾乐说的是什么。顾乐提着食盒,“乐学兄,刚才午膳的时候唤你你不起来,我去打了饭来,你先吃吧。”
顾乐放下食盒,见乐不同仍是没有反应,笑了笑,拿起书卷,温习起来。
考生入场的时候,管夫子候在贡院外面,与许多送学生来的夫子一般,心情焦灼。今岁通过省试的生源名额可是关乎到明年百草园的入学申请。他擦了擦额上急出的冷汗,与车夫一同候在大柳树地下,来回踱着步子。
乐不同刚坐下来,打算放弃。若是要他照着五经写文章,那还容易些,可是让他凭空写一篇,真是忒难为人了。考场里鸦雀无声,顷刻,贡院外有开考击鼓,考官们开始发放卷子。
这试卷用明黄纸密封,乐不同睡了一个上午,考官来回的时候瞧见他得样子,不禁摇了摇头,“又来了个蠢材。”
待到吃过午膳,乐不同的卷子还没有拆封,他已经用舌头将自己嘴里的牙齿数了十遍,无聊至极,便将那明黄纸拆了开来。
“第一题:赵魏外重内轻,周韩外轻内重,各有得论。”
藩镇!乐不同眼珠子差点儿掉下来,这是顾秀儿那本札记的第一题,论藩镇。
第六十六章 秋闱之喜(三)
乐不同眼珠子险些没有瞪下来,第一场的试题,顾秀儿猜中了七分。她不光猜了题,还按着考官的喜好,草拟了一份标准答案,这答案也是寻罗秀才瞧过的。乐不同过去的十二个时辰里头,除了睡觉,便是看那本札记,如今考卷拿在手里,他忍住心中惊讶,仔细又看了两遍题目。
乐不同一手捉起案上的毛笔,仔细书写起来。
待到最后一遍击鼓,他头上沁满了汗珠,背上也湿透了。不过好在,终归是按时答完了卷子。那考官来收乐不同的试卷,他上午初巡的时候,见到这名学生一直在睡觉,可是到了下晌,突然中了邪一般,奋笔疾书起来。考官端起他得试卷,这字迹算不上清俊,倒也是工整的。行文严谨有序,虽无大成,倒是上上的文章。考官不禁对眼前这个小伙子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看来这些后生,能者众多,是大人多虑了。
连考三天,考生需要在贡院里住上三天。顾乐的考场离百草园的其他学子不同,因为他年纪小,是拿了夫子的推荐信才获得的考试资格,因此被与其他特殊关照的学生一同,安排在了贡院后方,这里头有几名哑仆,朝廷也担心,年纪太小或者身体不便的考生,会在应试的时候发生什么意外。
顾乐看到藩镇这题,并不意外。姐姐给他的笔记只是一个提点,姐姐笔记中说,在考场上行文,到底还是要依靠自己的真才实学,他年纪小,见识却不少。前阵子随姐姐进京。见着了那蛮横无理的大夏使臣阿史那,又见着了那么些番邦胡人,顾乐想了想,提笔写了起来。
“这……该是秋闱第一场过了吧。”顾玉儿这一日早上起来,便心中惴惴,她这整天,饭都没吃两口。顾家上下,都忧心顾乐的考试情况,只有秀儿一人,该吃吃,该喝喝,厨房做的蒸饺,她一个人吃了三两还多,晚饭后,还将买来的酱猪蹄儿给啃了。饭量比平时还好了几倍。
“看这时辰,小六怕是已经睡了,姐姐,你也早点儿睡吧。”
“我……我哪里睡得着,小六多大的孩子,也不知……”
“贡院虽说比不上家里舒服。倒也是不差的。”
顾秀儿掰了一个桔子,扔进嘴里一瓣,面前放着一册厚厚的。
“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
她默默记诵着。自己这具身体,于记忆学习方面,真真是不如前世那具。
“你倒是不长心,今个儿该吃吃,该喝喝……”
顾秀儿淡淡道,“我相信小六能考出个成绩,便是担心他,又有什么用?我吃好了东西,睡饱了精神,养好了身体。才是重要的。”
顾玉儿叹了口气,“你这丫头……出了那回事儿,跟变了个人似的。”
守更人敲了梆子之后。便不知躲去了哪里偷懒。整个松阳县城,陷入了一片静谧之中,偶有人家传来孩童的哭闹,也很快就止住了。有个黑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伏牛街上,此间有宵禁,正逢国战之时,为防敌国细作,朝廷有令,入夜之后闲杂人等不能随意出入城门,三更之后,若是在街道上乱晃被巡逻士兵发现,是要按律处置的。
那人停在松阳驿前,就着驿馆门前的灯笼,看清了上头张贴的布告。
“今岁,得白河县崔登大人之邀,本县县民安乐镇百草园夫子管生等,诱敌深入,助白河县勇破连云寨匪众,特此嘉奖……”
黑影愣了愣,诱敌深入?这么一说,他倒是有些想明白了,那么小的孩子,怎么有这个计谋,必然是崔登这个老不死的想出来的歹毒法子。
黑影施展轻功,几不可查的离开了松阳县城,就好似他从来没有来过一般。
崔登身畔揽着一名貌美姬妾,一只肥厚的手掌抚着美人饱满的胸脯儿,桌上摆满了酒肉山珍,这样一顿,足够白河县一户百姓,吃上一个月的。
“大人,前去报信儿的人回来了。”
崔登油光满面的脸上,闪过一抹狠毒,“这可怪不得我不义,是你们硬要走上这条死路,那胡麻子是个锱铢必较的,如此借刀杀人……真是……”
他正得意自己的计策,“你此去松阳,可是如实禀报了?”
斥候不敢怠慢,急忙禀报道,“大人说的,小的都同那松阳县顾家人说过了。”
崔登眉毛一挑,显得他一张胖脸有些滑稽。
“哦?他们可是欢天喜地接了?”
斥候一愣,徐徐道,“大人,他们不但没有欢天喜地,反而有些懊丧。那顾家的一个丫头,还去寻了松阳知县。小的先头儿不知道她去了知县衙门,后来听在驿馆等候的车夫所说,那丫头去了衙门,至于做了些什么,小的就不知道了。”
衙门?崔登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顾家的丫头,能成什么气?能有什么火候?他心中存了轻蔑的意思,便挥手让那斥候先行下去了。
“大人……”推杯交盏之间,又是一番旖旎春色。直到后来白河县衙遭到血洗,崔登临死前都没想明白,明明是自己使得反间计,怎么反而报应在了自己身上?
斥候从主院出来,便见着白河县王有望师爷,这是个干瘦老头儿,留着两道八撇胡子,喜欢拿着把羽毛扇,也不关天气热不热,不停扇风。
“王师爷。”
王有望点了点头,绿豆眼泛着精光,“你这是打哪儿回来?一身风尘?”
斥候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同他讲了,王有望变了脸色,“你说,你前脚儿刚进顾家,说明了这事儿,后脚儿,那顾家的丫头便去了县衙门?”
斥候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王有望脸色大变,“你何时回来的?你从松阳县离开,如今几个时辰了?”
斥候不明白他问的是些什么,只好如实算了,“这一来一往,已然十二个时辰了。”
“呜呼哀哉!”王有望顿足道,“我看你命不该绝,大人那性子是劝不得的,你今日去衙门请辞,趁早搬离白河,还能留下条命。”
斥候难以置信的望着王有望,“师爷这般大惊小怪,是何故?”
王师爷唏嘘不已,“现下哪还有时间议论此事,你若是命大逃了出去,下月初三,咱们在衙门碰头,我告诉你这事情的因缘。”
……
乐不同在考场的第一晚,睡得很是香甜,因为看过那本札记的缘故,他虽然对笔记上的标准答案,只能回忆起六七成了,那倒也是不错的成绩,在卷面上加了些许自己的想法,行文虽不是神来之笔,倒也规规矩矩的。
他不善于自己做文章,但是在已有的文章基础上,做些修改润色,他倒是会的。第一场这般顺利,乐不同心中便有些期待第二场,盼着顾秀儿那本札记,能管上用。
可是待第二场的试卷发下来,乐不同却傻了眼。他昨天夜里仔仔细细将那札记回忆了一遍,以为这样便能万无一失了,可没曾想到这一场的考题,与那本札记上的内容,半点干系也没有。
“臭丫头就是臭丫头,蒙对了一次,哪能次次蒙对,亏得我还信她。”
顾乐看到第二场的试题,倒是十分从容,姐姐说得对,考试到底还要看自己,那些所谓的重点,也不能全信。这第二场的考试,考的是前朝名仕董子文为官时,主张设立公设学堂,给天下寒门子弟读书的机会……
乐不同反正已经答完了一场,这第二场的题目,他倒是看得懂,想了想,便也老老实实应答了,虽也算严谨,前后能呼应的上。
考到第三场的时候,已是三天以后,管夫子这几日连客栈都没回,省试期间,贡院附近有了特赦,可以容许百姓留宿,不必宵禁。如此一来,许多书院的夫子都聚集在贡院外边,生怕有什么粗疏了。管夫子这几日宿在马车上头,熬得两只眼睛乌青乌青。
终于,贡院敲了第三次鼓,学生陆续从里头出来,管夫子与车夫两个,守在外面,见着百草园的学子,便赶忙上前,“今岁出了些什么题?答得如何?”
第一个出来的是乐不同,若不是省试不能提前交卷,管夫子非得以为这学生是偷跑出来的。他不学无术,便也没有去问乐不同考得如何,只是抓住了乐不同后面出来的一名学生,详细询问过了。
顾乐迟迟没有出来,乐不同就守在外头等他。直到贡院的门快要关上了,顾乐才从里头慢悠悠走了出来。
“这么晚才出来,怕是考不上哭了一鼻子吧。”
乐不同没搭理管夫子的冷言冷语,“顾乐,你考的咋样?”
“这些……”顾乐慢吞吞道,“好多人考完了,这些东西都不要了,我便给捡了回来。”
乐不同凑近一看,都是些笔墨砚台的文房,有些人觉得考试无望,连东西都不拿,净身从考场出来,顾乐滞留这么久,就是去捡破烂儿了。
“都是好好的东西,够我用好久了。”
顾乐似乎想起了什么,淡淡道,“乐学兄,第一场的藩镇与第三场的以夷制夷,乐学兄想是有些思路吧?”
岂止是有思路?乐不同看见第三场的以夷制夷的题目,差点儿没当场跪下,朝顾秀儿所在的南方拜上几拜,真真是活菩萨啊。
第六十七章 秋闱之喜(四)
管夫子没听懂这二人打得哑谜,刚才已经有学生告诉过他,今次考试首场的题目是藩镇,次场的题目是寒门子弟求学,莫场的题目则是以夷制夷。别说是乐不同,连管夫子自己,都觉得今岁秋闱的考题有些难了。
“这种题目,乐小公子想是做不出来。”管夫子面上带着几分揶揄笑意,“不过,今次乐小公子能来考试,已是实属不易,乐老太爷想必,睡觉还要偷着乐呢。”
“什么做不出来?不就是藩镇,以夷制夷嘛?告诉你,小爷在书上都瞧见过!”
管夫子明显不相信他的话,可是面上又不能太伤乐不同的面子,管夫子反复思忖了两遍,终是闭上了嘴。
乐老太爷怎么说也是百草园最大的金主,得罪了他,可万万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管夫子知道厉害,便也不将话儿说死了。
“小少爷倒是聪明。”
乐不同没理他,径直领着顾乐从他身边越了过去。顾乐回头看了管夫子一眼,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忍住了。
“走吧……”
顾乐装了一口袋文房,除了纸张之外,那些毛笔,砚台等,足够他用一辈子了。
“这些东西,你们家里没有?”乐不同一面走一面絮絮叨叨的,顾乐背的东西太多,走的很慢。
“我就不信了,堂堂一个典农府上,还用不起这些东西。”
“乐学兄说笑,这些东西,姐姐确实给我买了不少,可是……我初认字的时候,没有毛笔。没有砚台,都是拿树枝在沙地上写字……如今看见这些东西你们不要了,捡回去都是能用的好东西,为什么不去捡?”
乐不同让他说的面皮子一红,“你捡就捡吧。这些破烂儿,我们府上有的是,你若是想要。直接跟我说便是,不用去捡别人不要的。”
“那怎么一样?”
“不说这茬儿了,你姐姐那本札记,当真是好用的紧。”
顾乐听见他这么说,心中有些宽慰,“姐姐这本札记,也不是平白来的。她请了许多人打探本次主考官大人的生平,还得知他近日在朝堂上力排藩镇割据……而那以夷制夷的题目,也是这位大人多年前任沧州郡守的时候。多次向朝廷上表过的。”
乐不同心中有些讶然,纵是他再傻,也晓得这消息的珍贵。必然是从宫里头或者京城里头流出来的,原来顾家竟然有那般想不到的靠山。自己这回倒真是撞了次大运,“走,哥请你吃好吃的去。”
蜜汁叉烧。水晶肘子,干烧羊排……满满一大桌子菜,顾乐都已经用不上筷子了。使劲儿往嘴里划拉。青州物阜民丰,自古便是历朝历代的经济枢纽,这饮食文化更是囊括了天下饮食的精髓,北方的咸鲜,南方的甜润,郑国以西的麻辣滋味……
“乐学兄……”顾乐嘴里塞着一只蜜汁鸭腿,“你答得怎么样?”
“都答了,比我想的好。”
“再过十日便出成绩了,你是回家等,还是在青州等?”
青州的物价比外地要高出很多。许多不是青州本地的学子,考完试后就会立刻动身返乡,至于省试的成绩。在半月后,会经由各个省道,由专人到各个县衙去派发。“早些回去吧,在此地滞留,也没多大意思。”
乐不同说的是实话,他确实觉得没多大意思,乐家富庶,在吃穿上从未短缺了他的。来青州也不过是吃喝玩乐,若是有钱,在哪里的生活不还都是一样的。
“我也想回去,此地物价甚高,多耽搁几日,家里便要多出些钱,只是不知道,夫子是不是愿意这么早就回去?”
管夫子的答案,自然是愿意的。不过前提是,他留在这里,把学生们撵回去,这样一来他可以等着朝廷发榜,二来少了这么些学生,饮食住宿的费用便下去了大半,足够他在青州住上好几个月了。
“你们出来这么久,家中必然急等着你们的消息。”管夫子大义凛然的说,“可是这省试的成绩,老师必须要等在这里知道了才能安心回去。”
乐不同倚靠在大厅的廊柱上头,听着管夫子假仁假义的话,眼皮子也没抬。
“夫子说笑了,省试成绩下来后,会立刻快马到各县发榜,夫子等在这里,也顶多提前一两日知道罢了,有什么意义?”
“哈?乐小公子不懂,老师巴望你们高中的心,不比你们父母来的差。”这话倒是真的,不过管夫子的目的还是在于,发榜,提高名声,进而圈钱。
“既然如此,我们先行回去了。”
管夫子等的就是这句话,不过在听到乐不同后面半句的时候,险些没把他气死。
“既然我们要回去,一路的车马费,食宿费,夫子当还给我们才是。当初每人交了五两银子,如今剔去车马费,食宿费,至少还余二两银钱,夫子将这钱发给大伙儿,我们下晌就雇车回松阳。”
二两!呸!二钱也没有!
管夫子面色变了几变,他额上青筋渐起,流下一缕虚汗来。一共十四名学生,统共收了八十两的费用,乐家还多给了十两。这样一路过来,能省则省,才花去了三十两,还余五十两,他本意在青州好好玩乐一阵,可是乐不同张口闭口便是要还钱,真是……
“哪里还有钱?早都花光了。便是老师在这等着,那花的也是老师自己的积蓄啊。”
顾乐眨了眨眼,算起了账,“老师,这客房每晚要七钱银子,两人一间,便是每晚一共花用5两银子,咱们一共才住了三晚。这才十五两银子,剔除花用的车马费,餐饮费,怎么也用不到三十两银子吧。”
“就你会算!”管夫子有些没好气儿,乐家是大户,他开罪不起,可是对顾乐,他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只怪他总觉得别人三岁看八十,顾继宗虽然得了功名,却是个短命的。上任途中就下落不明了,说是下落不明,多半是让流匪打杀死了。顾家没了父亲荫蔽,母亲也去了,母亲娘家,虽说是书香门第,可也没落了许多年头。管夫子打心眼儿里不相信顾家能翻身,也就自然没注意到坊间传言,当今圣上看上了顾家的二小子,封了官不说,还给赐了名。
他显然不知道,顾家纵然没了当家人,可是这门楣一样没有倒。
“别以为汉文瞧着你不错,便能考上省试!”管夫子白了顾乐一眼,继续道,“近二十年的省试,你听说过谁不及八岁便考上的?便是咱松阳县的知县孟大人,那也是九岁过的省试!你还真以为你能考上!?那不过是汉文要试试你的才学而已。”
乐不同听见他这么说,可就不乐意了。
“夫子说的哪里话,顾乐是得了罗夫子的推荐信才能来考试的,那罗夫子,必然是觉着他多半能考上,才会让他来。”
经过土匪一事,大伙儿对顾乐多半有些好感,此刻也都帮着他说起了话。
“夫子,顾乐虽然入学晚,可是聪敏的很……”
“夫子,此言差矣……”
“夫子……”
管夫子一个头两个大,“罢了,你们快些回松阳去,也好让家人放心。”
“那银钱呢?”
管夫子本打算死咬不松口,“如今还余了十两,老师给你们租好马车,便不剩什么了,还填进去了不少。若是你们再说什么,连这十两都没了。”
最后,各让一步,管夫子又拿了五两银子出来,才把十四名学生给打发了,这可如同在他心尖尖上剜去一块肉一样。
乐不同拿了钱,也没去做书院安排的马车,而是用祖父给的零花钱,租了一辆宽敞舒适的马车,比来时的车,不知气派了多少。
“乐学兄,咱们坐这样华丽的马车回去,你不怕,路上再遇到强盗?”
顾乐这样一句话,让乐不同彻底放弃了换马车的念头,他心有余悸,跟另两名学子挤在狭小逼仄的马车里头,虽说难过了些,可好在,能安全一点。
如此穿州过省,没过几日,便回到了松阳县地界。
顾乐回来的时候,顾秀儿正立在院子里,摘石榴。
他双手抱着一颗石榴树,左摇右摆,终是掉下来一颗火红的石榴来。
“小六,你回来啦。”
顾秀儿轻描淡写,就好像顾乐从来没有出去过一般。
她没问考的如何,只淡淡询问了这几日吃喝的如何,住宿的怎么样,听到管夫子还在青州,顾秀儿笑了笑。
“这‘百草园’,也就罗夫子有些学问,其余的夫子,功利心太重,不好好做学问,整天想着一些用不着的,也真是有出息啊。”
“姐姐,那青州的吃食可好吃了。”
顾玉儿循声从内室走了出来,见着顾乐好好地站在那里,眼里瞬时噙了泪。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自打顾继宗上任途中出了事儿,顾玉儿心里总觉得疙疙瘩瘩,顾乐这回上京考试,她心里便十分焦灼。如今看到他平安回来,考的如何她也不去想,只要回来就好了。
第六十八章 秋闱之喜(五)
秋闱之喜
秋风渐起,秋试的成绩,便如同秋风一样,传播到了大雍的各个地方。每年秋试,总有几个出彩的学生,去岁是少年及第的孟仲垣,今年,顾乐这个名字,直接从青州府太学官吏的案牍上,放到了圣上御书房的案牍前头,室内熏香袅袅,一缕薄烟从红底鹤嘴的镂空雕花小盏里,徐徐飘散,带来一缕淡淡的芙蕖香气。
宫人挑了一耳勺的花膏,捣在了油灯里头。
“圣上,这些就是今岁省试三甲的卷宗。”
卷宗填写姓名处,都是用黄纸密封的,而阅卷人要在卷首写上自己的编号。省试的试卷批阅,分为初审,复审,终审。
终审的阅卷人,需要在终审试卷的首张,题上自己的名字。
圣上端坐,秉笔太监将试卷一篇篇翻了过去,直到翻到一页,那朱笔批字写了一个博字,“等等,这个给朕挑出来看看。”
这个博,是博古大人的姓氏简写。
“博古这个老匹夫……”
陈堂眼前一亮,“不错……”
博古大人先帝七年因为力排藩镇割据,被当时拥兵自重的藩王陈达,质押在大雍南部一处荒岛之上,直到陈达兵败,才被解救出来。那时候,博大人已经被关押在荒岛上十余年了,每个月都有一名不会写字的哑仆给他送些吃的。因为陈达曾放下话来,只要博古归顺于他,便立刻将他放了,还会擢升龙图阁大学士之职。
先帝十八年,博大人才被放回来。然而他的妻子早已嫁做他妇。独生女儿嫁人之后由于难产而死,他拒绝了先帝给的高官厚禄,独居在龙州乡下,近几年,受到故人邀请,才重又回到了政坛,任省试的主审考官。
“朕登基前。亲去龙州请了他三次,都不如龙允一句话顶用啊。”
“博大人与龙大人相交多年,唯有龙大人,对博大人那古怪性子,能够知根知底。”
“古怪?”陈堂干笑了一声,“朕尚未登基时,他便同先帝说,朕有德行,却无帝王之能。安德海。你晓得,这帝王之能为何物?”
安德海屈伸跪下,小心道,“奴才不知,奴才伺候圣上三十余年,只道圣上乃是千古难得的明君……”
“拍马屁……”
“奴才句句肺腑……”
“得了……这博古在先帝在时这么说朕。如今先帝不在了,他前阵子递上来的折子,你看见没?句句都说房儿非帝王之能。与他当年说朕的话,一般无二。”
安德海跪在地上,很是拿捏不住皇帝的用心。也不敢多言,只是站在一旁小心瞧着陈堂的脸色。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如今朝野上下,如博老匹夫这般直言敢谏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陈堂近日因为病重,愈发瘦了。若不是拿珍稀药材吊着命,连笔都拿不起来。
“太祖爷说的对,他从来都瞧不上先帝,陈皇叔的性子似太祖。那是大刀阔斧夺天下的,可惜如今是太平年代,陈皇叔那般的人物。就真的能让咱们大雍昌盛繁荣起来?不过。现下又与当年不同,我大雍与强秦,一战即发,未来天下的走向,还很难说。”
大雍皇室一脉相承,多是子承父业,而当今皇帝,却是从叔父那里继承的皇位。因为先帝并无子嗣,他得了皇位之后,战战兢兢,克俭克勤。生怕出了一丁点儿的错儿,让人诟病。如是老老实实做了十几年皇帝,也没有当明白,国家政经也没有繁荣起来,眼瞅着还要跟强秦打仗,如今凉州边关一站在即,朝廷内忧外患,大雍危矣。
“若是朝中多些像博古这样的人,朕虽然烦心了些,可是好在有他们在,大雍便不会倒。如今,博古老了,龙允老了……朕也老了……柳妃家里那些事儿,朕无心去管,却并不意味着朕瞧不见。房儿与先帝性子相似,憨厚有余,志勇不足。老六,老十二那都是人精,朕百年之后,还不知道要什么样一个状态。”
安德海小心在一旁磨墨,没有说话,也不敢说话。
“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太祖,先祖必然会庇佑他的。”
“如今朕身边的人,都不中用了。便是近身服侍的那几个,也没有一个能让朕省心的。若是朕还能活上十年,那便能为房儿,多争取一些机会,可是,朕如今时日不多了。”
……
秋试的成绩出来之后,管夫子心里有种吞了苍蝇的感觉。顾乐考上了,不但顾乐考上了,乐不同那个不学无术的也考上了。顾乐是省试三甲,乐不同也进了百名。管夫子心里想的是,这乐不同莫不是作弊了?若是作弊了,那可糟了,以后百草园坏了名声,他还到哪里去圈钱……可是纵然是作弊,也没人抓住,因为乐不同高中,百草园反而多了一个高中的名额。
他又开始寻思起乐家的关系,想了一遍又一遍,乐家也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朝廷说的上话的。管夫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乐不同必然撞了大运。今岁秋试的三场考试,藩镇割据,寒门子弟求学,以夷制夷。都比去年要难得多,别说是乐不同,就是管夫子亲自来考,也未必能高中。管夫子对乐不同拿捏的还是很准的,他觉得,若非乐不同碰巧考试前看了类似的题目,是绝对不会考上的。
他都不想回松阳县了,一来没有脸去顾家,乐家说,二来,他先前笃定顾乐和乐不同两个考不上,现在去说了,也真是打脸。
“这怎么就考上了呢?莫非出卷子的大人,是他家亲戚不成?”管夫子摸不着头脑,只是来回重复着这句话,还是车夫清醒些,把他从红榜前头拉了回来。
“夫子。既然发了榜,咱们就快些回松阳吧。”
乐不同高中的消息,比管夫子到松阳县还早了一天。那天,乐不同正在自家庭院里斗鸡走狗,书本让他扔了一地,好像自此告别了读书考学的生涯一般。
“少爷,您可别啊……”小厮看见自家小主子把书扔了一地。不禁劝道,“若是老太爷瞧见了,又要说您了。”
乐不同爬在番石榴书上,咧嘴一乐。“祖父知道了又能如何,合该秋闱的成绩还没出来,他不能把我咋地,再者说,你就知道,你家少爷考不上了?”
小厮眯了眯眼。心道,谁都知道,你这小祖宗连都背不全,能考上?能考上可就出鬼了!
“出鬼了!出鬼了!”门外有人来报,声音极大,吓得乐不同险些从树上掉下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风风火火干什么啊!”
“少爷!不是……出鬼了……不是……少爷!考上了!”
考上了?那小厮的表情就好像吃了苍蝇一样,说不出的怪异。
“确实考上了,有快马来报。少爷中了,省试第一百二十名。老太爷正在前厅答谢呢。”
乐不同听了,倒是没有多大动容,脸上挂着笑,“走着,小爷早说小爷能考上吧。”
那两名小厮相视一眼,眉眼里尽是惊讶的神色,二人亦步亦趋的跟着乐不同,非要亲眼去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考上了!
乐家前厅。乐老爷子笑的眼睛都不见了。乐不同的母亲也是小心翼翼的陪着笑,眉眼却不时往外头探看,嘱咐道。“去瞧瞧少爷来了没有?”
“不同啊,快过来。祖父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不就是我考上了嘛?省试的题目简单的很,我早就看会了,考上可不是什么难事!”
“是是是,小公子天赋异禀,考上才是正常的。”来报信儿的人陪着笑,这户人家一看就是大户,等一会子的红包必然薄不了,人人都盼着喜事,这么天大的喜事,再寒酸的人家,都会给报喜的,塞上一个大大的红包。
顾家与乐家略有不同,顾乐是省试三甲,来报喜的人,从进城之后,便是锣鼓喧天的过来,待到了顾家门口,已经聚拢了许多百姓围观。
“这就是那顾举人家?”
“听闻顾举人的父亲,也是举人,莫不是说,这举人老爷也是遗传的。”
“哈哈,听闻顾举人不足八岁便中了举,如今在咱大雍,可是名头正盛呢。”
“不足八岁!哎呦,我家那小二就七岁半了,数儿还不识呢!”
大伙儿拼命往典农府里头张望,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顾乐对这个成绩,并不惊讶,顾秀儿押中了两道题,而这些题,他考前已经准备了好几个月,考不中,那才是稀奇呢。他这回是省试第二名,因为文风尚显稚嫩,比不得第一名来的老练持重,方被压了分。不过,便是如此,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松阳县的百姓觉得了不得,青州的太学监也觉得了不得,若非审顾乐卷子的,乃是名声在外的博古博大人,他得卷子必然会要重审,可是如今那份试卷,已经呈到了西京城中,当今圣上的面前。再要改,那也是改不了了。
博古知道这回第二名的是个八岁小童,倒是并不在意,反而捻须赞叹了几句,“后生可畏啊。”
带头报喜的是省城太学的门人,顾秀儿唤了嬷嬷来,挨个儿赏了一两银子。顾乐中举,顾玉儿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一下就哭了。反而让顾秀儿有些措手不及,直说,“姐姐,你怎么这么爱哭,喜事儿也哭,倒霉事儿也哭。”
顾玉儿擦了擦眼角,“娘亲若是还在,必然也要哭的。”
“姐姐,若是有功夫,快些给大哥,二哥写封信去,让他们也沾沾喜气儿。”
说着,顾喜已经取来了纸笔,要给顾平兄弟写信。那青州来的门人见了,赶忙顺势卖了个人情,“姑娘,小的有亲戚在青州军营当差,您家里若是要稍书信。小的可以代劳。”
“那就多谢先生了。”顾秀儿说着话儿,又给这人塞了些吃食布帛。顾家虽然并不富庶,但是典农这个官,平日里百姓送的吃食很多,拿来做研究的植株也很多,就连后山的几亩肥田,也是朝廷发给典农官的。
顾家现下衣食无忧。顾秀儿整日想的,也不过是怎么让家里的日子更加红火罢了。
“这封书信有劳先生了……”
门人不动声色的接了过来,领了赏钱之后,便往青州赶。
秋闱告一段落,百草园考上的学生一共只有五名。其中,那名叫长生的考了省试第二十八名,还有两名学生挂在了七八十名的位置。乐不同最末,却也是考上的。
乐家上下,欢天喜地。只有一人,仍然惴惴不安。
那便是乐不同的娘亲。
“母亲,祖父说要给我买匹小马呢。”乐老太爷这回是真的高兴,一掷千金,非要让乐不同考上的消息,传播到大雍各地才好。好让那些看不起乐家商籍的人瞧瞧。以后乐家会有些什么变化!
“儿啊,你同娘说,你莫不是作弊了?”
“娘。你说啥呢?”
“儿啊,你有几分本事,娘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真能考上?那圈里的母猪都会上树了。”
母亲问的问题,正是管夫子最最关心的问题,顾乐考上,那可以说是他少年天才,可是乐不同这么些年,别说考上省试,便是县试,那也是很勉强才通过的。管夫子想着。莫不是子在天有灵,看这孽障实在不是读书这块料,让他早些放弃的?
“娘亲。这次的卷子,真都是我自己答的。”
“你自己答的?”她脸上带着困惑的神色,“你没看别人的,自己答的?”
“娘亲,贡院里都是隔开的,我便是想看,也看不了啊。”
“哎……莫非真是你爹在天有灵……”
“不是,娘,这回考试,我可是碰见菩萨了。”
乐不同神秘一笑,继续道,“娘亲,你知道那第二名的顾乐不?”
“你上回,不是还把人家给打了……的”
“正是,他姐姐可是个神人,她先是打听了这位主考官博大人的生平,然后编撰了一本考试笔记,投其所好,那上头,连续压中了两道考题,便是第一场的藩镇割据和第三场的以夷制夷。儿子考前三天,啥也没看,就是从顾乐那里讨了这本书来看,没曾想,考试的时候竟然都能用上。”
乐不同的娘亲听了这话,一颗悬着的心稍微放松了一些。
“如是这样,咱们当好好答谢人家。”
……
顾乐高中的消息,自然传回了顾村。因为但凡中举有了官身的学子,都要在祠堂登记。顾宝根把祠堂的青铜大门打开的时候,直觉自己脚下都站不稳了。
“村长……”
来登记的官吏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儿来。
“啊,在……”
“你说,那孩子考中了!?”尤氏听说,差点儿没从炕上掉下来,“怎么老子考了半辈子不中,小的考一次,就中了!”
“听说还是省试第二名……连皇帝,都看了他的卷子。”
尤氏眼前一黑,这顾家,怎么说发迹就发迹,自己这段时间的小动作,万望人家不要记挂在心里才好。
顾宝根回家的时候,近乎是黑着脸的。
“你以后……别再去惹人家,如今大郎二郎在军营中,都是伶俐的,若是来日有了军功,你看那顾家,非得比现在还要光彩许多。现在三郎得了圣上的青眼,连六郎都高中了,你再整些用不着的,到时候别说我没提醒你。你个干巴巴的老太太,对族里的作用,如何比得上人家的如日中天。”
尤氏让顾宝根说的没了脾气,只得道,“我家海峰也不是差的!”
顾海峰此刻,正在码头上搬运着货物,那日以后,他寻娘亲要了些银钱,便来到了松阳县附近的渡船码头,开始跑船走商。
跑船的风险大,可是回报,也是最大。
顾乐中举的消息,连码头上都传遍了。
“三子,你听说没有?今年秋闱。松阳县有个姓顾的娃娃考上了举人,那娃娃,还不到八岁!”
“海峰不就是松阳县的!?海峰,你认识那举人老爷不?”
“海峰不就姓顾?莫非是同族的?”
……
这天夜里,松阳县很不平静。苏家姐弟将面馆儿收了摊以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管夫子在罗家饮酒,喝了一壶又一壶。“汉文,真是怪事。”
罗秀才没有饮酒,端着书卷,鼻子哼出一口气来。
“什么怪事?”
“你说,他怎么就中了!?”
“你说的谁?”
“自然是乐不同啊!他这回中了,以后便不用上学堂了,那每年几百两的束脩可就飞了。”
“怎么,你个做先生的,还巴望着学生考试不过?”
“不是。若是别人,那我真是顶顶高兴的,怎么偏偏是这块肥羊!”
“噢?那顾乐中了,你也高兴?”
管夫子默然,“是有些不高兴,可总体还是高兴地。他这名声。一半是他自己的,一半是你的,是你的。便等同于是我百草园的。”
“他中举,一多半是他自己的,一少半是他姐姐的。”
“他姐姐?”
罗秀才双眼锐利,抿了口茶水,徐徐道,“他那个姐姐,你别看着年纪尚小,我与你担保,必然不是这池中之物。”
话还没说完,管夫子扑通一声。倒在了小桌上头,彻底醉了过去。
“顾秀儿?”罗汉文念着这个名字,嘴边起了一抹古怪的笑来。“好啊,做的真是好。”
顾乐跪在母亲的牌位前,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母亲在上,如今小六有了功名,您在天之灵,保佑小六以后一切顺遂……”
顾玉儿含着泪,心中默念道。
顾秀儿立在一旁,这不是她得母亲,她哭不出来,只是受着身边这几人的氛围影响,顾秀儿也有些动容。
“省试之后还有京试,不过……小六,你最好还是过几年再京试。”
顾喜有些不解,“阿秀,为何要……”
“三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六年纪还小,便是晚个几年再入仕,也没人会说什么。如今朝廷正一站在即,此刻做官的,不比做百姓来的容易。小六既然考中了省试,便是有了功名,那京试,再晚几年,等时局太平些,再去考,那也不迟。”
顾喜不懂得官场的弯弯绕绕,只是跟着附和道,“都听你的。”
“我也赞同二姐说的,我还有许多书都没有看过,这些年,也好积累一下知识。京试不比省试,那是全国的人才,我可没有那个本事,能一举高中,与其浪费银两在路上,不如在家里好好学习。”
对于这样的做法,顾玉儿是赞同无比的,“好好好,等小六年纪大些,去京中考试,才能让人放心啊。”
秋闱告一段落,松阳县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伏牛街每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凉州战事还未开启,此刻,伪装的太平还笼罩着大雍的上空,百姓表面上安居乐业,官员表面上尽忠职守,皇帝表面上安享太平。
可惜,大雍就如同被白蚁蠹过的河堤,在风平浪静的时候,看着坚固无比,稍微有一点点得风浪,都会突然崩溃,一发不可收拾。
西京城,质子府。
质子府的宫人,都是大雍王宫派来监视赢楚的,一来怕他是秦国的细作,二来若是赢楚此刻出了什么事儿,秦王正好可以借此发病。没有人把赢楚当做一个人来看待,而是两国相争的重要棋子。
“赢狐狸。”少女声音清脆,喊着她给赢楚起的外号。
“萧四小姐,从来看不上赢楚,这回来府上,还不知有何贵干?”
“赢狐狸,你莫要掩饰了,你那些小九九,我还不知道么?只是阿房忒憨厚了些,才信你是好人,依我看,这世上,没有比你更坏的人了。”
“你这么说,还敢只身来我府上?”
“你莫非没听说过,这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如今这个身体,早就不中用了。我怕是要死在你与阿房前头。阿房那么信你,我是来此,为他求个人情。”
“什么人情?”
“若是有朝一日,必须得兵戎相见,我望你,饶过阿房一命。”
赢楚一顿,血染梅花。
“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是阿房永远这个吊儿郎当的样子,那天下,本就不该是他得,别人夺走,你也说不出来什么。”
“你这是不肯?”
“赢楚自己的命运还攥在陈姓人手里,哪里敢随便说饶过谁?泠泠,你是忒看得起我了?”
第六十九章 阴谋权谋
萧泠泠目光一沉,她手中端着冒着热气的香茶,里头放了两颗殷红的枸杞子,沉沉浮浮,随着茶水的徐徐波动慢慢漾开。
“都说赢狐狸府上有个泡茶极妥帖的茶奴,这滋味,与我在宫中喝的那是一摸一样。”
赢楚笔锋一转,淡淡勾了一抹温柔笑意,这笑容衬得他一张如玉的脸十分温柔好看。可是在萧泠泠心里,这张芙蓉美男面,真是还不如黄土白骨来的好看。
“你这张脸,也就忽悠忽悠十六,于我,真真是没有半点作用。”萧泠泠一面说话,一面继续饮茶,“我今天只是来找你求个情,你不卖我这个情,那便罢了。”
萧泠泠说着从红木椅子上站了起来,她一张小脸,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寻常人要白上许多,没有什么血色,今次这还是涂了胭脂的,两颊微微染了些不自然的红晕。
“阿房这个呆瓜,到现在还把你当成是天大的好人。”
赢楚没说话,他薄唇轻轻抿着,看着一幅画作,萧泠泠的目光也顺势望了过去。那的画卷徐徐展开,露出一张美人的图画,美人面无血色,一副困倦之极的模样,倚靠在葡萄藤花架下面,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春衫襦裙,膝上放了一卷古籍,微微打开,被风吹散了几页。
这美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香雾云鬟,美则美矣,却难掩面上的淡淡愁容,红唇轻轻抿着,似乎连做梦,都睡不安生。
“赢狐狸,你画的这是谁?”萧泠泠凑近一看,又瞧了瞧赢楚,“这莫非是你娘亲么?你城府这么深,你娘亲却瞧着是个单薄的美人儿,真是……你莫不是随了你父亲。”
赢楚面上一闪即过的表情,恰好让萧泠泠捕捉到了。她促狭一笑,“我还当你是个软硬不吃的铜皮铁骨,原来你也有弱势。”
萧泠泠面上尽是满意的神色,似乎她此行的目的虽然没有达到,却得到了更大的好处一般。“人,总有软肋的,我的软肋,你们都知道,是阿房……赢狐狸,我只怕活不到那个时候了。不过倒真想看看。你的软肋在哪里?你这人除了笑。便没有其他表情,若不是我认得你将将十年了,还真要以为你是个多么好脾气的公子……我还不知道你,你是这天底下。最最狠毒,最最不惜一切手段达到目的的人,偏偏阿房不信,郑国那个太子长孙煜也不信……若是我死之后,这天下是你大秦的天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好歹我是这世上除了你自己以外,最了解你的人了。”
萧泠泠顿了顿,显然在等赢楚的反应。可他仍旧是那副充耳不闻的样子。
“你将我与阿房葬在一处。我自打认得他,便一直看护着他,替他除去了多少六皇子,十二皇子的爪牙,没有我。阿房如何能太平的做他的太子。死了以后,我还想护着他。你要成全我。”
“生死有命,萧四小姐这话,是说的忒早了些。”
“早吗?”
萧泠泠尴尬一笑,“你当我不知道,三哥来了家书,凉州马上要打起来了。”
这世上的阴谋总是伴随着许多东西而来,以至于阴谋的假面,让你难以看透。有的阴谋,夹裹着战争,有的阴谋,披挂着谎言;
“赢狐狸,若不是我身子打小儿不好,我断断不会看着你无所行动的,可惜我是个女孩儿家,父亲打小儿便让我不要参与到朝野更迭中去,阿房不听我的,那长孙煜历来是个气量狭小又目光短浅的。我比不过你,可是总有一天,有人的权谋会胜过你的。”
顾秀儿抱着庭院里的石榴树,左摇右晃,终是又晃荡下来一个饱满的石榴果。
“五小姐,这东西吃起来这样不便当,你怎么还要吃啊?”
朱樱张着一双水灵灵的无辜大眼睛,看着顾秀儿的奇异举动。
“吃起来不便当便不吃了?那咱们老祖先早就饿死了。”
在这个蒙昧的封建社会,顾秀儿不想跟人辩驳究竟是盘古造的人,还是猴儿变成了人。“你将石榴用刀切过,泡在水盆里,在水里剥它,可方便了呢。”
顾秀儿一面说着,随身带着的匕首便将刚摘下来的石榴切成了几瓣,她随意捻起了一块儿来吃,到嘴里的滋味甜酸,非常可口。
朱樱咽了口唾沫,看着也是想吃的模样。
“五小姐,小少爷中了举,你怎么一点都不欢喜?”
“我不欢喜?我哪里不欢喜了?我比你们谁,都来得要欢喜呢。”
“五小姐,这几日大小姐他们都围着小少爷转,偏偏你该干嘛干嘛……你这还不是不欢喜?”
顾秀儿微微偏着头,将身子倚靠在树干上,秋风四起,她穿着一身翠绿的薄衫,外面罩了一件淡紫色绣秋花的坎肩儿,看着十分可爱。
“做学问,最忌骄躁,如今小六身边,有那么多人夸他聪慧,夸他博闻强记,我只好做黑脸儿,时不时提醒他还是要刻苦读书才是正道。这世间的学问,哪怕是天才,也要努力耕耘,记性好没的什么,七步成诗又有何难?难的是将一门枯燥的学问坚持下去,当别人都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你能够咬牙坚持下去,那么你就成功了。”
朱樱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五小姐说的是,现在小少爷容易让人夸得上了天,便不容易下来了?”
“算你这丫头机灵。”
朱樱红了脸,明明五小姐你比较小好不好?偏偏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秋风渐起的时候,松阳县的太平日子也到了头。孟仲垣坐在县衙公堂之上,看着堂下躺着的几具尸体,太阳穴整个儿都在突突。
这样的场面,便是刘江兄弟两个在松阳县住了这么些年,也没有听说过。公堂上一共码放了三具尸体,除了第一具已经烂的透了的。还有两具,保存的尚算完好。一股恶臭传遍了衙门,刘驼子不动声色的勘验着,棺材子在一旁给他打着下手。
三具尸体还不够,衙门外头,还依次码放着五具,这些尸体都是女子身形,被人割去了头颅,衙门外头的百姓,最近有走丢闺女或是媳妇儿的,正在捕快的带领下一一认尸。
“大人,至昨日午时,这无头女尸,一共发现了八人。”
捕头柳西小心禀告着,“已经有人认出了死者的衣物,说是其中一人,乃是本县周庄,周大眼的三闺女,周小环。”
孟仲垣没有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尸臭熏得迷糊了,他神色板正,一张脸也不必这些尸体好看多少。阿星在后堂惴惴不安,太恐怖了,八个女子,同是被割去了头颅,尸体在死后三四天被人发现,原本该是头颅的地方,插着个稻草人的头颅。这……这非得是鬼怪所为啊!
孟仲垣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事儿的古怪,不过,他联系到的不是鬼怪,而是……巫术。这事儿可就上升到了另一个很严重的程度,本朝严令禁止巫术,抓到与巫术相关的,多是重刑。如今他辖下的松阳县,不光连死了八人,还都是这般古怪的手法,若说与巫术没有关系,谁会信!?
若是巫术,孟仲垣想着,还是先快马书信一封,问问叔父的意见才好。
不过,眼下堂下这八具尸首,还没认全。他忍下心中的怀疑,等着那些百姓前来认尸。八个女子,死后分别出现在近郊的荒草地,官道,河边,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近几日下过几场秋雨,那些地方,早被雨水洗刷干净了。现场只有捕快和发现尸体的农户的鞋印。这些女子,就好像被人突然斩去了头颅,然后从天上扔下来的一般。
“大人!”
忽听外头有人禀报的声音,孟仲垣循声望去,希望是有人认出了尸体。
“大人,又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这说话的捕快声音里透着慌张,“大人,河道,盐场……又发现了三具女尸……”
孟仲垣觉得坐下的椅子晃了一晃,连刘江这么个胆大的男子,也觉得这初秋的天气,让一股巨大的怨气笼罩,冻得他脖颈子冰凉,冷汗从背脊上缓缓淌了下来,惊骇不已。
“大人!”
“走……看看去。”
……
松阳县有一个天然的盐湖,唤作碧澄湖,水质清可见底,每年产出大量咸盐,丰富了沿岸百姓的钱袋。
孟仲垣站在盐湖边上,一望无际,但见天边偶然有两只白鹭飞过,不过更多的是,秃鹫。也不知从哪里来的秃鹫,好像是人工饲养的一般。捕快赶了好几次,才将将把那些猛禽赶走。
盐湖边上,寸草不生,有个女子模样的人形,跪在湖边,向远处的抱环山叩首。若是从远处看,那是半点异状也没有。
可是凑近一看,便知道,这女子的人头,是个丑陋的稻草人头,而她得躯壳,却真真是人的身体。
孟仲垣眼前一花,盐湖的太阳很大,他有些看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