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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章 无头女尸(一)

    碧澄湖是一个天然的盐场,住在附近的居民,世代都以碧澄湖里产出的私盐来度日,近日官府对私盐把控的严格了,可碧澄湖的居民还是依旧偷偷走私私盐。孟仲垣站在湖边,直觉对岸吹来的风都是咸的,那风吹拂在脸上,若是有伤口,便会觉得火辣辣的疼痛,便是没有伤口,也容易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被晒得皲裂发胀。

    不过孟仲垣涨的不是脸,而是脑子。午后的太阳正毒辣的紧,碧澄湖光如明镜的湖面上,反射着一道道毒辣的日光,照的人眼前一片模糊,直觉那跪在湖边的女尸也不是狰狞可怕的尸体了,而是一尊神祗。

    没错,就是一尊神祗。这是孟仲垣在阿星撑过来的油伞下面,观察得到的结论。也亏得他上任以来,走马看花的经历了许多案子,对罪犯的心理和犯案的手法有所了解。

    他直觉这个凶手,不是在杀这些妙龄女子,而是把她们按照一种古老教义中的神祗来打造,或是某种巫术。孟仲垣耳边嗡嗡作响,叹了口气,唤阿星将纸伞收回,“走,回衙门。”

    阿星想了想,小心翼翼问询道,“大人,这回不等顾家姑娘了?”

    孟仲垣迟疑片刻,刚想否认,又无奈点了点头,“你……去将顾大人请来吧。”

    孟仲垣上了马车之后,回头望了一眼群山环四的碧澄湖,松阳县的上空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他心里却藏了一处天大的阴霾,挥之不去。

    “但愿,这回不要出大事才好。”

    县衙前来认亲的百姓,已经三三两两陆续记录在册。被认出来的尸首共五具,都是附近村镇农户的女儿。大家伙儿多是凭借这些女子的衣着和身上的胎记认出她们的。而没有被认出来的,孟仲垣吩咐了捕快,到附近县城去寻寻。有没有人家丢失女儿的。

    棺材子坐在衙门公堂下头,他搬了个马扎给刘驼子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虽然经历过许多次命案现场,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回这么大的场面……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是斩首的古怪死法。从尸体头颅部位拿下来的稻草球,被柳西捕头码放在一侧,这些稻草人头都是扎成了球状,面上挂了两颗破布扎成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看人,怪渗人的。

    “这稻草人头,倒是精致的很啊。”

    他这一个精致,让周遭的衙役们吓了一跳。

    “小棺,你……你……”刘驼子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读书少,也不是棺材子的错啊。

    “刘师傅。您没觉着,这几个人头有些特别?”

    刘驼子循声望去,特别?确实特别……

    “刚才我拿下来这些人头,也觉得有些特别,特别沉。”

    柳捕头沉吟道。他双眼望向那码放的整整齐齐的稻草人头,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心头。“莫非……”

    “莫非……”

    柳捕头与棺材子相视一眼,柳捕头不确定道,“要不,打开一个看看。”

    刘驼子是第三个想明白他们二人思路的人,他嘴唇子都打了哆嗦,“不能吧?那也太渗人了?”

    柳西没说话。手里拿着匕首。取下一枚人头,这玩意儿用稻草扎的结结实实,比寻常头颅大出多半,密密实实的都是稻草捆轧的痕迹。匕首锋利,稍一挑,一割。捆着稻草头颅的绳子便被隔断,啪擦一声,随着四散的稻草秫秸,柳西手中,滚下一浑圆物体。

    “啪……”

    丹桂飘香。新生的桂花被秋风卷起,散落在典农府前头的路上。顾秀儿望着渐渐阴霾的天色,心里惴惴不安。

    玉儿见她这副形容,放下手中的篦子。宽慰道,“如今小六也算得考取了功名,你怎么还是这般……”

    她话音未完,便听得门外来报。

    来人一身粗布衣裳,倒甚是整齐,面庞儿圆圆的,看着憨实可爱。

    “顾家姑娘。”

    秀儿姐妹两个相视一眼,顾秀儿淡淡开了口,“阿星小哥,你怎么来了。”

    如今衙门补充了些人手,便是有案子,也万万用不到孟仲垣这唯一的伴读书童。想必,该是有棘手的事情发生。

    “衙门出大事儿了,大人唤小的来,快些将姑娘请去。”

    出事儿?顾乐赶考回来,屁股还没做热乎,乡绅的宴请还没吃完,松阳出了个稚龄及第的……这热乎劲儿还没过去,就让近来连续的命案给遮挡的严严实实的。

    这命案的风声也不知是从哪儿传将出去,往日里经由松阳官道到附近城镇的马车都绕了远路,尤其是带着家眷的。谣言愈演愈烈,到最后传进京城大理寺卿孟固耳朵里的时候,已经变成了,松阳县出了个挖人心,生食的恶魔。

    百里加急的文书,便从西京出发。到孟仲垣手上的时候,松阳县城外半山的义庄,已经放不下那么多尸首了。

    义伯点了支旱烟,在义庄破败的门户上敲打了几下,见棺材仔还没从停尸间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吆喝了一声。“小棺,吃饭。”

    外院的枣木桌子上头,码了三荤三素。如今师徒两个,别的不说,光这伙食,已经改善了不少。偶尔还能打上二两高粱酒,给义伯下菜。

    “师傅……”

    义伯循声望去,停尸房门前的布帘子仍旧安安静静的在那里,没有掀开的迹象。

    “咋地了?!”

    这一次问,里头没了声音。

    他不放心,掀开帘子,屋外秋天的日光正盛,照进逼仄的停尸房……左右码放了二三十具尸体,侵占了此处原来主人的地盘儿,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与冰凉刺骨的奇妙气息。

    棺材仔正坐在旮旯里头,手上擎了一本册子,拿毛笔比比划划记着什么。

    “你干啥呢,吃饭了。”

    棺材仔仍旧闷声在册子上写写画画。这上头,是他记下的这二十三名女子的外部特征,有些字他不晓得,便画了出来。

    “师傅,那缁衣的缁怎么写?”

    义伯一愣,怒道,“小瘪犊子……快吃饭,别整这些没用的。”

    棺材仔搔了搔头,“师傅先吃,我再看看。”

    “看看看,你,那什么劳什子顾大人……孟大人……这数日来,看了不下百次了,看出了什么名堂来了?”

    棺材仔没有说话,今日一早,又发现了一具尸体,死法都是一摸一样的。这样的事情,让人心惊,让松阳县每一个百姓,每一户家里有姑娘的人家,在太阳稍稍西斜之后,便紧闭门户,再也不敢出来。

    “也罢。”

    棺材仔垂了头,便想着先把饭吃了。如今虽然入秋了,尸体腐败的速度也不慢,若是这二十三个姑娘还没人领回去,假以时日,怕是更要认不出了。

    “师傅买了桂花酿?”

    八月之后,青州的桂花陆陆续续开了起来。酒坊便陆续有桂花酿卖,度数不大,滋味却鲜甜爽口的紧。

    棺材仔扒了两口饭,脑中一副图景一闪而过。

    “桂花。”

    他打了个激灵,如遭雷击一般。

    “她们的鞋子上,都有桂花的花粉。”

    义伯像看怪物一般看着棺材仔,他面色变了几变,放下碗筷,一溜烟儿的就往山下跑去。

    “什么桂花?”

    “禀大人,小的这几日勘验尸首的时候,发下她们绣鞋底下,都有一层薄薄的金黄色粉末。小的起初也不知道是什么,因着这粉末并不多,只是零星沾了些,可是如今想来,每一个姑娘足下都有,便有些蹊跷了。”

    顾秀儿手里抓着笔,停了下来。

    “你的意思是,这些死者,生前或许都去过一处开了桂花的地方,换言之,她们许是都在一处桂花园遇害的。”

    “正是如此。”

    “如今将近九月,青州又是桂花大省,脚底踩到花粉,倒也算不得稀奇。何况,这些都是女子,本地有用桂花做糕点的习俗,也许,只是偶然。”

    棺材仔搔了搔头,“那是小的没想清楚。”

    顾秀儿顿了顿,“未必。小棺,你可知道,这花粉,若不是一棵树上开出来的花,也是各有不同的。这事儿我记下了,你先回去瞧瞧,有没有旁的线索。”

    晚些时候,顾秀儿嘱咐刘江兄弟,在城里大面积种植桂花树的地方,多转转,看看有无可疑。

    她琢磨这案子已经十来天了,打那日阿星将她请到县衙,见到了那些失去闺女的死者家属,顾秀儿心中一直沉甸甸的。死去的女子多是妙龄,身上并无伤痕,多是一刀致命。林县请来的验尸官勘验之后,认定这些女子都是因为颈部出血过多而死,到算不得痛苦。只是,这凶手处理尸体的手法,委实变态了些。

    那些稻草人头里,个个包着一个少女人头。把柳西这个大老爷们儿都吓得够戗。

    若非亲眼看到,断断不会想到,人间还有如此惨状。

    “大人说得对。”棺材仔一面走一面想,“如今正是桂月,踩到花粉不稀奇。”

    棺材仔从衙门出来,就见着个熟人。

    刘驼子团着袖子坐在衙门街口的茶馆外头。

    他说的唾沫横飞,几句话飞进了棺材仔耳朵里边,“那万麻子历来是个狠角色,没曾想,这回交代了吧。”

第七十一章 无头女尸(二)

    刘驼子与万麻子历来是相熟的,因为万麻子药铺私下里经营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刘驼子是他的卖家之一。如今万麻子出了事儿,刘驼子断了一条财路不说,上回松阳黑市,麻子收了他的东西,只付过定钱而已。

    这也是老规矩了,这买卖风险大的很,从来都是万麻子平安回来之后,再行银货两讫之事。往日里,他从此地到目的地交货,里外不过月余,如今秋风都刮了三场,那松阳官道的尘土尽头,连麻子的小木板车都没见到过。

    此去凶险,可是好歹也行走了数十年,若说遭到了匪徒打劫,损了性命。也是不大可能的,万麻子早年是漕运码头的扛把子,在黑白两道陆路水路,很是有些头脸的。

    因而据刘驼子分析,万麻子只可能,是被收他东西的下家给害了。他不可惜那麻子,只叹自己损了十几两银子。如今眼瞅着快要入冬,驼子还想靠着这收入过个丰年。

    现在想来,恐怕是要到半山义庄打打秋风了。

    他正如此想着,便瞧见了棺材仔。

    棺材仔比寻常少年瘦弱许多,可是四肢其长,手能过膝。掌大无比,还是个断章……瘦不伶仃的棺材仔,脖颈上的大头孤零零立着,此刻正摇头晃脑的踅摸东西,如同竹签上插着一颗肉丸。

    “小棺!”

    听见刘驼子叫他,棺材仔扑棱扑棱走了过去。“驼子叔。”

    刘驼子眯缝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府衙门口,“你此去……莫不是那稻草人头的案子?”

    棺材仔点了点头,刘驼子兔子一样跳了起来,附耳道,“你同我说说,莫不是有了线索?”

    这哪里是随便说的?

    “大人寻我来问问案情。”

    刘驼子点点头,“自然。不然大人寻你作甚。”刘驼子捋了捋下巴上一撮山羊胡子。不解道,“说来也怪……自打万麻子没回来之后,咱们这松阳县就开始出事儿了。”

    棺材仔本欲去前头酒坊给义伯打壶桂花酿,听见刘驼子如是说。脚下反而长了钉子一样,动弹不得。

    “驼子叔,你说清楚些。”

    刘驼子一看有门儿,便继续道,“麻子你也认得,他此去送货,已经三月未归了。自打他走,咱们这儿便开始陆续死人……死的还都是少女……不说旁的。”

    刘驼子一双鼠眼转了转,嘀咕道,“你不知……前阵子他收东西的时候。反复问过我,有没有十七八岁的少女人头……我当这老东西变态,便没得搭理。莫说十七八岁的少女人头,若不是斩首而亡,谁会不留个全尸入殓。”

    “竟有此事。”

    万麻子在此地做黑色交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棺材仔也没少去给他送货。不过刘驼子的话,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儿。那二十三个稻草人头剖开,独独损了一个。

    捕快们在发现尸体的山坡附近搜罗了半天,也没见着那人头的踪迹。想来,该是让凶手带走了。

    即使万麻子与此案无关,刘驼子的话还是提醒了棺材仔。那凶手手法如此残忍,必然是有目的的。

    思及此。棺材仔脚下松动,扭头又往衙门口走去。

    “驼子叔,我师傅寻你喝酒,新打的桂花酿!”

    顾秀儿一手拘了一拢花骨朵,坐在典农府大院儿里头,一手托腮。望着阴霾的天边,远处青山被薄薄的灰雾遮挡的看不真切,只有寒鸦偶然啼鸣两声,整个松阳地区的上空,都有一股子逼人的阴气。

    秀儿手中的花儿。一共二十三朵,她将之一一码放在地上,想了想,将第二十三朵掐去了头部。

    桂花,头颅,少女……

    这案子扑朔迷离中,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死者都是少女,最大也没过双十年华。根据仵作勘验,死者身上并无明显伤痕,只有头颅部分似乎是一击毙命。死者衣衫整洁,似乎死前也未曾剧烈挣扎过。

    那么,凶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让这些女子自发跟他到人迹罕至的郊野,又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割去头颅。

    里外也想不出来个策略,顾秀儿干脆将头一偏,翻起了‘千金方’。

    因为这案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去过回春堂了,里外想不出个招儿,倒不如去瞧瞧师傅。

    “大人。”

    棺材仔这一声喊,让顾秀儿怔了怔。“小棺?”

    棺材仔将方才刘驼子告诉他的话儿,先说了一遍,又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你做的很好。”秀儿手里仍旧握着那一把花骨朵。“待会儿咱们去衙门,让刘捕头去查查万掌柜的下落。”

    “再有,晚些时候再去几个案发的地方瞧瞧。”

    ……

    梆子敲了三声,回春堂的伙计远志还在收拾药箱。飞廉坐在角落里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同他说着话,“咱们铺子都没生意了,你里外忙活个蛋?”

    远志性子憨厚,听见他这般丧气,倒也不恼。

    “没有生意,铺子还是要干净些才好。”

    飞廉努了努嘴,“对街新开的铺子,也不知那坐堂的大夫是不是个神仙,将咱们陆大夫救不活的人,给救活了……如今病人都往那保安堂跑……啧啧……”

    安乐镇上,本来只有回春堂一家有门脸的铺面,如今突然生出来个保安堂,且不说那药钱比寻常铺子低上一成,里头坐堂的大夫,看着都是个好手。原先镇上的病人,其他县慕名而来的病人,都将那保安堂的大夫供成了个神仙。

    这回春堂,已经好多天没开过张了。连往日里跑的勤勉的顾秀儿,也不怎么来。回春堂三个人,就是大眼瞪小眼。

    “远志,你说……要不咱也去保安堂瞧瞧,人家莫不是医仙转世,那黄疸这般重了,还能救活?也真是奇迹……”

    远志没有说话,心中也很是焦急铺子里头没有生意。

    “咳咳。”陆大夫没说话,咳嗽了两声,飞廉便息了声。兀自望着窗外还亮着灯的保安堂,看样子还有许多病人等着看诊。

    那灯光红彤彤的,像夜里一轮血色的太阳。

第七十二章 无头女尸(三)

    “也不知道这保安堂是不是看诊不要钱……”飞廉仍有不满,干活儿也不利索了,只盯着那明晃晃的灯光,看的双眼赤红。

    “这一天下来的流水,怕是咱们以往三日也未必比得上的。”

    正兀自羡慕嫉妒恨着,就听见陆大夫在里头摔了药罐的动静,“为医者,要有医德,病人救活了,大伙儿都该是喜闻乐见的。恁的你个小崽子这般眼红!?好好干活儿!”

    远志见陆大夫难得动怒,胳膊肘碓了飞廉两下,嘀咕道,“你莫再说了,咱们大夫往日里是个好脾气的,今次发了火……铺子生意不好,却也没短你的吃喝用度,你操那心作甚?”

    飞廉扁了扁嘴,恨不得冲到对面铺子,把人房子给燎了。

    他生生压下了心里一股子邪火,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惨淡清亮的箫声。这回,不光是飞廉,连陆大夫心中的恼意也被这阵悠悠的箫声给带的荡然无存。

    箫声不知何所起,悠扬婉转,渐渐布满了血色上空……这演奏的曲子,怕是京城的大家也听不出来个源头,可是就连不懂情事的娃娃,也听得出箫音辗转之际,那生离死别的悲恸,死者长已矣,留下在世的那个,哪怕金屋高筑,哪怕锦衣玉食,心中仍旧充盈着满满的颠沛苦楚。

    听得飞廉直想叹气,不知不觉间,那股子邪火儿也压制住了。睁眼便是天明,听见外屋有响动,以及那熟悉的动静,便知道,是顾秀儿来了。

    顾秀儿此番来的匆忙,骑着她家那匹小驴子。下驴的时候,也发现了回春堂对过开着的保安堂,正不解,就迎上了帮他牵驴的远志。

    “这保安堂是半月前开张的。听闻坐堂的大夫姓季。”

    顾秀儿点了点头,那保安堂来来往往,出出进进的人非常多,不像个药铺。倒像个酒楼。反观回春堂,除了立在门口的顾秀儿,只有依例前来送药的药商马车停在外头。

    “哪怕是这季大夫医术再怎么高明,咱们松阳县的病患也不会徒然增加三倍吧?莫非季大夫来了,病人便多了?古怪,真是古怪。”

    飞廉无事,也跑来帮忙,他嗓音尖刻,“大家伙儿听闻那季大夫有起死回生之术,便是没有病的。也要来瞧瞧。”

    “起死回生?”顾秀儿莞尔一笑,显然是不相信这些奇术的。生死有命,那些但凡能逆天改命的植株药物都是极为珍稀的东西,哪里是乡间大夫能用的起的。

    “姑娘别不信。前日里有个黄疸极重的病人,咱们陆大夫说活不过夜。让家属接回去,却让那对门的季大夫治好了。如此几次,这附近城镇医馆的病人,都道咱松阳出了个神医……”

    飞廉还欲说些什么,让远志胳膊肘一捅,他便闭了嘴。“你还说,莫不是忘了昨日大夫提点你的话。”

    顾秀儿三步并作两步。往回春堂里去,陆大夫见没有病人,便在后院侍弄一众药草。听见顾秀儿的脚步声,头也没抬,只轻轻道,“来啦?”

    “师傅。近几日让那案子忙的焦头烂额,没来师傅这里应卯,是秀儿不是。”

    “无妨。那事情,可有眉目了?”

    顾秀儿摇了摇头,“凶手行凶的手法极其精妙。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除却死去的第二十三名少女的人头,至今下落不明,没什么可以侦查的疑点。”

    “我也听说了,这些被祸害的姑娘,都是身首分家的。”

    “师傅,您可知道,有什么邪术,是要用这人头的?”

    陆植想了想,此时大夫们看诊,连手术都鲜有,更遑论用刀割伤病人的身体了。若是说邪术,他想起蛇岛那些巫术,可是也不对,蛇岛去青州千里之遥。也没听说什么邪术要少女人头的。

    “这倒没有,不过我会打听打听。”

    顾秀儿今早来的时候,让顾喜到衙门去,吩咐了在职的捕快,分成几波,领了城里请来的几名画师,去到这二十三名被害人的家中,根据尸首和亲人的描述,把死者生前的相貌等等描绘下来。

    这事情在上回顾大牛的案子里便由棺材仔的手画出来过。如今请的画师,也都是描样的高手,这样忙活了一天,下晌顾秀儿回到典农府邸的时候,案上便码放了二十三张肖像。

    依照顾秀儿的吩咐,棺材仔等人给这些肖像编了号,下面还附上了发现死者的地点等等细节。棺材仔做完这些,并没有走,顾玉儿见他有意等秀儿回来,便留他吃了饭。天色擦黑,顾秀儿骑着驴子的身影才出现在松阳县城伏牛街的尽头。

    如今反复有少女遇害,顾秀儿倒是不害怕。不但不怕,出去走动,还不用人陪着。

    顾秀儿饭也没吃,净手之后,便将那二十三张画像一次挂了起来。自房梁上垂下一根绳子,每幅画像都用一个小小的夹子固定住,悬挂在半空之中。她坐在太师椅上,啜了口茶。

    “小棺,你瞧着这些死者,可有什么蹊跷?”

    棺材仔看到这些姑娘的时候,她们基本已经面目全非了。如今看到他们生前的模样,多是清秀佳人,不禁有些可惜,这种油然而生的怜悯情绪,便遮挡了理智的判断。

    “都是十七八岁的姐姐,可惜了。”

    “除了可惜之外呢?”

    案上边角处,放了一把晒干的花,昨日还水灵灵的,如今都枯萎了,再无一点生命体征。

    “十七八岁的女子,大多样貌姣好……”

    顾秀儿摇了摇头,“那日我去衙门,看回师傅验尸。这些死者身上并无异处。只是你若是仔细看她们被部分损毁的面容,还是能瞧见些不同。”

    棺材仔张了张口,“大人是说,她们脸上那部分红痕。”

    看来棺材仔也发现了。这些被害死的女子,藏在稻草深处的人头部分,腐烂的并不厉害的那些,或眉眼处,或口鼻处,或耳根处,都有一些轻轻的红痕,经勘验,这红色的东西,是毛笔画上去的朱砂。

    “这第一位死去的女子,名唤罗香秀,十七岁,被发现死在自家鱼塘外头,眼眶处有朱砂红痕……”

    “这第二位女子,名唤朱可人,十八岁,被发现死在城外普济寺后山,唇上有朱砂红痕……”

第七十三章 朱砂为媒(一)

    “这第三名死者,名唤许胜男……被发现死在望月楼的仓房后头,眼窝处有红痕……”

    ……

    “这第二十三名死者,名唤安贞娘……十六岁……”

    顾秀儿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青竹竿,仔细打量着捕快们带回来的,贞娘的画像。少女眉目清秀,眉眼纤纤,确是个貌美佳丽,也算得是这二十三名女子中,容貌最出挑的一位。

    “小棺,你能否发现什么不妥?”

    棺材仔欲言又止,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原是来送夜宵的玉娘。玉娘莲步轻移,看见这二人在仔细揣摩案情,将东西放下,便不声不响的走了。

    两个青花碗盛着碧色的什锦汤圆,偶有一两颗漏了些芝麻馅儿出来。

    “小棺,你先吃东西吧。”

    顾秀儿叮嘱棺材仔吃夜宵,自己却望着贞娘的画像出了神。这些细枝末节拼凑起来,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是灵光只是在大脑中突然一现,陡然又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再想踅摸,那些灵光已如泡影一团,消失不见。

    “到底是什么呢?”

    凶手为何要杀害这些妙龄女子,她们脸上的朱砂红痕又是用来做什么的?贞娘的头颅在哪里?凶手为什么独独留下贞娘的头颅,究竟与别人的有什么不同?

    无数个问题撞击着顾秀儿的心脏,她只觉自己问的问题越多,离凶手的真实想法越近,仿佛在某个虚空之中,她已经一步一步的走向了那个残忍的凶徒,那个让二十三名妙龄女子惨死的凶手,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不管如何,朱砂已经成了本案的一个重要线索。告知孟仲垣后,他更是派遣了府中多数捕快,将整个松阳县城的朱砂下落查了个底儿朝天。

    然而如今。朱砂已经不是什么稀缺物资,城里许多人家,药铺,书院甚或城外的道观。佛寺都有这种东西。

    顾秀儿企图从往年的案宗里寻寻,有没有类似的连环杀人案件,从衙门库房搬到她的典农府上,刘家兄弟支了两*轮车,厚厚垒成数十摞,才勉强把近二十年的大小卷宗搬了过来。

    衙门保存卷宗有特殊的密法,除了紫桃一案被大火损毁的部分卷宗,这些剩下的,多是用防火蜡油包裹好的,虽然有点焦黑发霉的迹象。却不影响阅读。只是,蠹虫委实多了些,看来衙门司库的老头儿,该敲打敲打了。

    二十年的案子,司徒治上任八年。冤假错案可不少,再前一任的知县是个横死的,再前一任,透过那些卷宗,在顾乐也帮着看了不少的前提下,顾秀儿终于发现了一个案子。

    这案子说来平常,是个盗尸案。

    可不平常的是。这些被盗的尸体,多是妙龄横死的女子。下葬不过三五日,被发现丢失后,大多隔了三五日又给送了回来,出现在一些人来人往的主要干道上。这些被送回来的尸体,身上有多处朱砂痕迹。当时的仵作记录的详细。还绘了图在一侧,当时拢共丢了六具尸体,回来了五具,且身上都有莫名的朱砂痕迹。

    那丢失的一位,也有详细的姓名住址。

    不过。十八年前的松阳县比现在的地界大了不少,是松阳,东平,林县,桃乡等多地的统称,那时候的松阳县令,比如今的青州郡守管辖的地域只多不少。

    这唯一一位没有被送回来的女子尸首,便是如今桃乡人士,当时称桃元镇,在桃乡,十户人家有八户姓元。

    这女子的姓名让个墨水点儿遮住了一半,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当时记录的文书故意为之。只有一个姓氏以及名字中的一个字,“元……素……”

    顾秀儿觉得这两个字甚是熟悉,“小六……咱们母亲闺名可是素梅?”

    顾乐看卷宗看的累极,正在一侧偷懒,闻言眨了眨一双大眼,嗤笑道,“姐姐莫不是糊涂了,母亲姓元,小字素梅……”

    顾秀儿讶然,看来十八年前死去的那个女子,跟她们至少有些亲戚关系。

    “母亲可有姊妹?”

    顾乐不疑有他,也不晓得顾秀儿所问为何,“我自记事起,娘亲从未说过桃乡外祖家的事情。”

    顾秀儿点点头,放下卷宗,挑了灯笼,就往顾玉儿房里去。

    顾玉儿同嬷嬷,朱樱几个,正在灯下侍弄些女工。

    “大姐……”顾秀儿摘了身上薄斗篷的帽子,直言不讳道,“咱们娘亲可有姊妹?”

    顾玉儿一愣,旋即道,“容我想想。”

    她年岁虚长弟妹几岁,若是元素梅后来不愿提起娘家,没准儿早几年曾经提过。

    “外婆晚年得女,生的却是一对双胞胎,咱们阿娘是姐姐,本还有个小姨。”

    “大姐,这位小姨如今呢?”

    顾玉儿身形纤瘦,眉目纤纤,闻言,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幼时娘亲提过,说是小姨十八岁的时候,得了急症,大夫还没来,便去了。”

    “这位小姨,名字与母亲是否相仿?”

    “确是差不离儿,母亲闺名素梅,小姨闺名素芳……母亲说过,是外祖望梅高雅,望芳灵动……”

    原是如此,顾秀儿一手托着下巴。望着忽明忽暗的油灯,想起方才贞娘的画像,赶忙回了书房。顾乐仍旧在吃那碗鱼粥,吹了又吹,因着他让滚烫的碗边烫了三回。

    “小六,你看这贞娘的画像。”

    顾乐循声望来,就见顾秀儿手上端着一幅丽人画像,那女子顾盼生辉,倒是难得的美人。

    “小六,你觉得这人,生的像不像另一个人?”

    “这人……我莫不是见过?……”

    顾乐抓了抓头,继而道,“好生眼熟……”

    顾秀儿没说话,她心中已经揣摩的*不离十了。

    ……

    入夜的安乐镇,看似平静。夜空飘着一曲哀诉的箫曲,似乎将星光也惹得黯淡了。

    简陋的居室用青纱帐子遮挡着,只隐约露出一支洞箫的底部,宽袍广袖遮掩了大半,余一截残破丑陋的下巴,这下巴生的丑则丑矣,疤痕遍布,如同扭曲的蠕虫一般。可是唇吻轻启,那借由箫声表达的哀思又是世间最美的绝响。

    箫声戛然而止,敞开的窗户落进了一只鹞子。那拥有丑陋下巴的男人张口而出的,竟是世上最好听的嗓音,“素芳。”

第七十四章 朱砂为媒(二)

    十八年前,尚是归松阳县管辖的桃元镇,如今去松阳甚远,是青州最南部的城乡。因着盛产桃树,每年到季,大雍五六成的水蜜桃,油桃等水果都是出产自桃乡。桃花养人,桃胶润人,桃树身上都是宝贝,自然的馈赠让这个小小的镇子非常出名,一是当地出产的桃制品,二是当地的美人。

    翻起十数年前的卷宗,孟仲垣有些无能为力。这案子发生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当时的几位官吏,除却那位作尸检的董仵作外,大多殁了。这董仵作,是松阳县任上数十年资历的老仵作,亦是刘驼子的师傅,前几年告老还乡了。

    因着董仵作是官身,朝廷每月还要按例给他剥抚恤金。衙门自是有他老家的住址,董仵作亦是青州本地人士,住所离松阳县大致七八十里地。一大早,刘江就骑了快马,往南面的浦镇去,董仵作晚年,正是在浦镇居住。

    至于桃乡元家,她预备亲自去一趟。

    自秋闱发榜以来,乐不同便时常来寻顾乐玩耍。偶尔瞧见顾秀儿在府里,虽然站得远远地,却不似过去那般针尖对麦芒了。

    听闻顾秀儿要去桃乡,顾玉儿本是不愿意的,可是她也知道这与现下那棘手的人命案子有关,便也不好说什么。顾秀儿轻衣简从,去桃乡一行,只带了九斤一人。

    从松阳去桃乡约莫三四百里,马车疾驰两日,始见城外的大片桃林。从两县交界的界碑可以看到,这桃乡的名字,是先帝南巡的时候改的。

    桃乡人口密集,因着祖宗赏饭吃,靠着盛产桃树,大部分百姓过的还算富庶。因而有许多人家供养子侄读书科考,很是有些名气。桃乡十户人家有八户姓元。要打听母亲元素梅的娘家,就颇有些难度了。

    不过,有九斤在侧,这打听消息倒是并不难。

    顾秀儿一身男装。略易了容。她正拖着赭色茶杯在镇外茶馆饮茶,就听见九斤已经从伙计那里打听到了这乡镇近日里的许多事情。

    说来也巧,顾乐上次秋闱相救的那名唤作长生的举子,便是桃乡人士。家中富庶,听闻安乐镇有个罗汉文夫子很有才名,方大老远的将他送到百草园就学。如今秋闱发榜,长生中了二十八名,亦是在桃乡小有名气。

    “是是是,原是新科举人老爷的同窗。”

    “举人老爷住在镇上百步街上,该是第六户人家。”

    如今虽然科举盛行。但是一个小小的镇上,谁家有个举人,那全镇人都会知道。九斤顺势问道,“小哥,镇上还有其他举人吗?”

    那小二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听言,寻思片刻,接茬儿道,“那自是有的。咱镇上中过举的老爷有八十几位呢……”

    九斤眉头一攒,有些棘手。看那小二年纪甚轻,怕是打听十八年前的往事,他也是个不知道的。

    “客官是打哪里来的?”

    听闻是松阳县。这伙计的眼神亮了亮,旋即道,“客官可曾听说松阳那位七岁中举的少年?”

    顾秀儿不动声色,任由九斤将话头儿引了下去,“自是知道,说来。咱们与他也是同窗。”

    “咱乡里有名的疯子,硬说那新科的榜眼是他外甥,你们说可笑不可笑?”

    “这事情倒是古怪,小二哥可否详细说说?”

    “破庙前头那户人家,早几年便败落了。只余一个疯子,前几日长生少爷家发榜的时候,也不知这疯子打哪儿听闻了那七岁榜眼的才名,非得说人家是他外甥。”

    顾秀儿心中一沉,只怕这小二口中的疯子,极有可能是元氏的娘家人。若是元家只余这么一个人了,那该如何是好?

    九斤不着痕迹的打听了那疯子平日里经常出没的地方,秀儿已经放下银钱,信步往镇中走去。

    “阿秀,你且等等俺啊。”

    他抓起包袱,忙不迭的赶上前去。

    镇上的大户人家每逢十五便在破庙前布施,如今围了数十个乞丐,一人手中一个破碗,将热乎的米粥哄抢而空。

    有个个头小小的孩子,一只胳膊伸了老长,见吃食都被抢空了,不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兄弟,你吃这个。”

    小娃娃眼睛闪了闪,面前出现了一个雪白的馒头,他抬头一望,眼前站了个秀气的小公子。他匆忙抓过馒头就跑,生怕人家反悔。

    顾秀儿沉默半晌,眼角的余光瞥着角落里吃的狼吞虎咽的乞丐,其人状似疯癫,一身破衣烂衫,看着是这一众乞丐里头,最潦倒,最贫苦的。

    这青年乞丐约莫二十七八岁,他身形略瘦,长手长脚。头发凌乱,近身一闻,有股子秽物的恶心气味。

    “就是他?”

    顾秀儿疑惑道,听顾玉儿所言,母亲元氏曾告诉她,祖父母晚年得女,只有元氏姐妹,这男子若是自称是小六的舅舅,算上他的年纪,母亲嫁到松阳时便该有他了,怎么从未提起过?

    思及此,顾秀儿不免觉得,大概这人说的尽是疯话吧。

    桃乡如今归青州南部的桃县管辖,桃县辖下有七八个镇子,县衙门离桃乡大概二三十里路程,倒是近的。

    那疯子吃完了东西,抹了抹脏污的嘴,方抬起了头。顾秀儿见他一张面容脏污不堪,身上有股子恶心味道,不禁皱眉。

    她没去理会那疯子,反而问了这桃乡军营埔的去处,足下一点,往城西走去。

    九斤犹频频回头,看那疯子的形容,也是叹了口气,心道若是这人真是秀儿的舅舅,那也难怪她一时接受不了。

    军营埔,便相当于现在的乡镇派出所。虽然规模小,却往往有当地居民的户籍登记。顾秀儿拿着孟仲垣给的协理凭证,走进桃乡军营埔的场院,向当地的书吏说明来由,那老者点了点头。

    “既然是有公印,小老儿自然会为两位仔细查查。”

    这军营埔在编的不过三五人,这老头也明显是个老眼昏花的,说是仔细查查,二人坐在一边,被晾了一整个下午,方听得那老翁自一堆卷宗里头,传来一阵闷咳。

    “两位看看,是不是这户人家?”

    此间有军营埔的镇子不多,多是些富庶的地方,由乡绅供起来的。有军营埔的镇子,发生盗窃或是人命案子,会先报到军营埔里,再层层上报,数十年的案子,军营埔也会有所记载。

    老者指着一段发黄的卷宗,“己巳年八月初三,永安街元秀才家,报说有人掘墓。掘的是这秀才公小女儿的墓……那尸首,至今也没找回来。”

    顾秀儿细细的看着这文书,中间夹裹了当日来报案那人的亲笔画押,除了几个秀气的字迹外,还有个拇指印。那上头几个娟秀小楷端正写着,“元素梅……”

    因看的认真,她丝毫没注意到,说这话时,那老者浑浊的目光忽然亮了亮。

第七十五章 朱砂为媒(三)

    己巳年还是先帝陈昌的天下,十八年前,藩王陈达不过割据一方,拥兵自重。八年前兵变绵山,西京逼宫,当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八年后,江山易主,天下依旧是陈姓皇帝的天下,而龙椅上的人,也是雍武烈帝陈厉的嫡系血脉。

    民间却不似皇廷斗争,风云变幻,动则颠覆苍生。

    这位军营埔的老翁,便如松阳县的董仵作,万典农等人一般,于一任上,几近一生。

    己巳年的案件,虽说过去的时候久了。然而在这小镇之上,那些大案,凶案本就极少发生,多是些买卖纠纷。如此下来,纵是过了十八年,当初那件盗尸案,老翁依旧清清楚楚的记得,便是他那日与婆娘吵架,在军营埔宿了一夜,落枕之后,天刚黎明,有个提着裙裾,绣鞋沾满污泥的,挑了青灯的小娘子来叩门。

    桃乡在籍的妙龄女子,不过千人。这女子出落得纤尘不染,眉清目秀,是这青山绿水间,难得的曼妙佳人。

    知道归知道,他做了这数十年的书吏,总还知道在官门任职,有些话,当讲,有些话,人若不问,却不当讲。

    “翁。”顾秀儿朱唇轻启,迸出一个字来,“这上头的文书字迹,与翁案前吴永清的字迹一般无二,想来均是翁的手笔。”

    老翁姓裴,听言一愣。

    “是……确系小老儿所书。”

    衙门书吏是朝廷在编最低级的官吏,况且他这书吏,还不是在编的。

    便只算半个官身,不能用下官自称。

    “不知道这宗偷盗尸体的案子,翁还记得几成?”

    顾秀儿一双细白手指轻轻叩了叩发黄的卷宗,她手指细长,根根分明。骨骼处敲打着卷宗,与那发黄发案的卷宗形成鲜明对比。

    见眼前少年不动声色间,竟然如此观察入微。裴书吏不敢怠慢。如实道,“不瞒上官,小老儿在此任上三十载,这宗案子。确系小老儿亲手誊抄,就连当日报案的元家娘子,小老儿也是识得的。”

    九斤与秀儿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那烦请翁说说,这事情的详细。”

    据裴书吏回忆,那阵子秋雨绵绵,桃乡附近的山路很不好走。元秀才的小女儿几日前刚得急症死了,怕有疫情,便葬在桃乡镇外的八角山上,这元秀才的大女儿清早随母亲给妹妹上坟。却见那坟头开了个大洞,泥土均被刨出,而那前几日才入殓的尸首,已经不翼而飞,只余一具空空的棺椁。并少许下葬的冥器。

    如此说来,这盗墓贼,倒不是为财。那几日镇上早先便有妙龄女子尸首丢失的先例,元秀才也是桃元镇议政场所的常客,这些消息便经由他的口,早先传到家里去了。

    元素梅见状,将母亲托付给同来的丫鬟。一人挑了灯,在天还未亮的时辰,急急叩响了当地军营埔的大门。正赶上裴书吏与娘子吵架,抱着铺盖在军营埔门房对付了一宿。

    那是数月来,桃乡发生的第六次盗尸案。

    除了貌美的元氏让裴书吏记忆犹新,还有这盗尸案委实古怪的细节。

    “那些女子尸首。其中五人,被好端端送了回去,放在人多的地方,黎明有人经过之时,吓坏了不少父老。”

    先帝时期。大雍尚不如现在开放。女子尸首,是不能让男性仵作随意勘验的。即便发生了如此奇怪的案子,这些被偷走的女子尸首,也只是由其家中女眷检查过后,草草又入殓了。

    “翁,本官瞧着,这案宗上仵作有注,这些女子,面上均有莫名朱砂痕迹,你可曾见过?”

    说起这事儿,裴书吏连连点头,“确系如此,正是因为这个,小老儿才觉得这案子甚是古怪。那秀才公二姑娘的尸首,至今未曾寻到……”

    “翁,既是如此,那秀才公一家现下如何了?”

    裴书吏虽为公门中人,但是桃乡这算不得大的地方,百姓婚丧嫁娶都瞒不过任一个人的耳目,更何况,那元秀才家发生了那般大的变故。

    “那秀才是先帝八年的恩科,本来秉持着祖上基业,家中倒是富庶。其妻老蚌生珠,得了一双女儿,而后这小女儿于己巳年患了急症,独留一个大女儿,没过几年,与个过路的秀才公私奔了。”

    顾秀儿不动声色的咬了咬下唇,这过路的秀才公,说的该是她爹。

    “后来呢?”

    “元秀才是个倔的,与女儿断绝恩义之后,夫妇俩靠着祖宗基业倒也能度此一生。可惜……那不知打哪儿来的青楼女子……闹将的咱整个镇子都晓得了。”

    据裴书吏所言,元素梅嫁到松阳后三载,元秀才家门前,出现了一个牵着小孩儿的风尘女子。那女子姓姚,无甚名讳,人称三娘。

    姚三娘称,早先元秀才入京考试的时候,与她有了首尾,那孩子,便是这秀才公的。

    如此天降麟儿,本该是喜事。可是却不尽然,秀才娘子虽然生气,但是见那女子言之凿凿,还有信物,而那孩子,与这秀才公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便认了这事儿,元家后继有人,于桃乡百姓来说,也不过是坊间的一则香艳奇谭,没过多久,便淡去了。

    那孩子认祖归宗,改姓元,按着宗谱排位,行六,人称元六郎。

    顾秀儿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若是如此,那元家断断不会落得个如此下场。听裴书吏语气,那元家,是因着数年前的一桩变故才如此的。

    这元六郎十六岁的时候,便赶上了陈达兵变。他企图富贵险中求,入了陈达所谓的义军。

    后来绵山兵败,陈达自缢。那元六郎因为残疾被遣返回乡,朝廷倒没有怪罪于他,然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元家方遭了大难。

    送元六郎回来的人,让元六郎这条捡回来的命,自此疯魔,生不如死。元秀才夫妇,他那出了风尘的娘,也都因为那个人,损了一条命不说,祖宗留下的基业,也没能保全。

    这事情,对不大的桃乡来说,基本等同于灭门的案子。那裴书吏说的唾沫横飞,既为这家人可惜,作为外人,又丝毫不同情那个疯子。从他口中,那盗尸案远不如元家灭门的案子精彩。

    “这秀才公倔了一辈子,与女儿断绝恩义十余年,从未往来过书信。早几年信使将他家的信送到了我这里,因着整户人家只剩个疯子,小老儿便做主看了。原是那外嫁的女儿,丈夫考上了去岁的恩科,要接父母去梅县奉养。小老儿无奈,回信书明了这家人的状况,请桃县的何大人盖了公印,又请那信使送了回去。这女子,想是当时还不知道,她爹娘双亲早已惨死,便是家中的姨娘也身首异处,只留下这么个疯疯癫癫的……那书信去了几年,也不见回复……也不知是不是嫌弃这疯子,不愿接去。”

    裴书吏一面说,一面从一沓信件中,抽调出当初元素梅寄来的信。

    “本来县里出资,把这疯子拾掇的干净了,以为那娘子会遣人来接,这疯子便在镇外驿站住了三个月,每日黎明,听见屋外车马动作,便呼呼喝喝起来,喊着“我姐姐来接我啦。”到底是命苦的人,也不知那边儿出了什么差错。”

    顾秀儿听言,淡淡道,“那元素梅的丈夫,上任途中,出了意外,如今尸骨都未寻到。而她自己,没过多久,也急病去了。”

    “啊……”裴书吏闻言一滞,尚不知顾秀儿与那元家娘子的关系,只感叹道,“可惜可惜……”

第七十六章 朱砂为媒(四)

    朱砂为媒

    九斤立在一侧,手里抓着案上的一碟青梅。正要往嘴里送,听到这二人的对话,便有些吃不下去了。

    “原是如此。”裴书吏叹道,“想来二位上官来自松阳,那元氏的丈夫中了举,在当地必然是小有名气的。”

    九斤正欲开口,却让秀儿拦了下来。

    “确实。”她淡淡道,“顾举人的事,同僚间几近传了个遍。”

    裴书吏不疑有他,一个小小的县城,能出一位县官,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想来,这么大的事儿,莫说松阳,便是临近的三四个县城,或是西京城里掌管官员分配的有司部门,也晓得这个短命福薄的顾举人。

    “看来元六郎,是要在本地疯魔一辈子了。”

    顾秀儿微微偏首,“这元六郎?便是破庙前那个疯子?”

    “正是……咱桃乡地界儿小,疯疯癫癫的,也就他一人。”

    九斤扁了扁嘴,什么疯子,那不是你舅舅嚒?

    “翁,这十八年前,元秀才小女儿素芳尸体被盗之际,可曾发生过什么怪事?”

    裴书吏寻思了一会儿,因着年纪老迈,能记得当时案情详细,已经十分不错。他满面焦急,可是十数年前的事情,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寻不到一点痕迹。

    说话间,外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桃乡不比松阳,在青州至南的地方,如今虽然已是深秋之际,气候却似早春一般,捉摸不定。

    门外传来一阵轻快脚步声,继而是个男子声音,斗笠靠放在屋檐下头,进来个披着蓑衣的中年男子。

    这男人身上别无他物,腰间别了支短笛。

    “原来裴翁有客在。”

    顾秀儿不动声色。细细将来人打量一番。男子生的阔脸方耳,是忠厚的相貌。平常人身高,三十来岁,除了腰间那别致短笛。便无其他特别。

    “宋大夫。”

    顾秀儿目光一亮,没曾想,这男子竟然是个杏林本家。

    裴书吏向二人做了个揖,“小老儿身有寒症,宋大夫推拿针灸之术甚是高超,如若二位上官无事,可否行个方便……?”

    “那是自然,不过此间下了雨。能否让我二人在此处等候片刻,待雨住了,再去驿站?”

    “那是自然……”

    顾秀儿让开位置。这军营埔裴书吏办公的地方,有个小塌,那宋大夫取了针,便要在此处行针。动作间,仍是不见他取下腰间短笛。待针灸一轮过后,裴书吏半合双目,睡了过去。

    “大夫这笛子好生特别。”

    宋大夫取铜盆净过手,听见顾秀儿所言,略略点头示意。

    “小公子说的是,这短笛乃故人之物。”

    “此物乃牦牛骨所制。声音清脆铿锵。最是宜演奏轻快跳脱的曲子。”

    “小公子倒是通乐理的。”

    “略知一二。”

    寒暄之后,那宋大夫赶着去别处行医。便匆匆告辞了。裴书吏许是因为年纪老迈,宋大夫走了半晌,他仍是睡得迷迷糊糊的。连顾秀儿与九斤什么时候走的,许是也不知道。

    “阿秀……”雨后的桃乡,有股子淡淡青草气息,这是个很小的镇子。来了人,从镇外的茶寮走后,整个镇子的人,几乎都能知道,本地来了外客。

    九斤扭捏道。“你那舅舅……”

    说话间,他朝破庙方向瞅了瞅,可顾秀儿仍是脚不停歇。待到驿站附近,方小声道,“纵使是舅舅,也不过是外祖的一桩风流债。你我二人今次是来办案的,便是要管,现下也不是时候。”

    九斤点点头,“确系如此。”

    大雍上下,有这样的小驿站不下千座。

    晚膳之后,顾秀儿在院中遛食儿,见着驿站的小吏正兀自洒扫,便问询了几句。这种驿站,是大雍所有驿站里头,规格最小的那种。里外当值的,不过两人。而且经久没人来,这桃乡驿站另一个小吏便没来,独留了一位官奴,四五十岁年纪,白净面皮,瞧着年轻时候,该是位美人。

    “妪,来时听闻镇上那疯子是原先元秀才家的。说来也巧,我们县最近那位中举的少年郎,正是这元秀才的外孙。妪同我说说,这元秀才家,到底出了怎生的变故?”

    这老妇正在摆弄一些干货,听言,抿唇笑了笑,细细道,“大人,这元秀才家的事儿,稀奇的很……”

    经由这事儿,与驿站的老妪相熟之后,顾秀儿便见缝插针的打听起元秀才家的其他事儿。

    “听闻那秀才公还有一双女儿。”

    老妪掸了掸簸箕上的灰,淡淡道,“那一双女儿,大的叫素梅,小的叫素芳,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如今呢?”

    “大的十数年前跟个过路的秀才跑了……小的十数年前,病殁了。”

    “如此,倒是可惜。”

    “幸得素梅逃了出去,方捡了条命……素芳死的早,也不用遭罪,里外反而得了。”

    顾秀儿见她话里有话,再要打听,她却缄口不言了,只说自己也不清楚。

    “那元素芳的尸体,还未寻着呢。”顾秀儿语气平静,旁人丝毫听不出来,她与这死者是亲戚关系。

    “说来也怪。”老妪见她不再追问,反是聊起了那桩古怪案子,便想起来一事,“当时镇上得那急症的人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请来的大夫均看不好这急症。后来,镇上开了一处药堂,季大夫来后,这急症方有了根治的法子,否则,还要死更多人。”

    “这大夫,倒是个神医。”

    “后来这季大夫也不知去了哪儿,可惜了他那医术。宝善堂的宋大夫做过他几日学徒,靠着那凤毛麟角的几招,如今也是我桃乡顶顶有名的针灸大夫了。”

    “这倒是稀奇。”

    “确实稀奇,传闻这季大夫生的一副鬼见愁的样貌,可那声音,真真是世间最好听的。”

    顾秀儿含笑听着这老妇所言,望向远处的桃仙山,此时青山如黛,炊烟四起,倒是比被女尸案困住的松阳县城,来的平静许多。

    箫声不知何时起,人们渐渐停下手中动作。箫声哀诉至极,便是梗在心头的一串火苗,也能让它霎时间浇的灭了。

    男子一只手上戴着只镀银手套,面前则是一卷泛黄古籍。

    小童立在垂帘外头,见那人案上,放着只女子头颅,半闭着的眼睛流下一行血泪。

    深秋,宝善堂的宋安大夫忽然惊醒,遥见不远处挂着的牛骨笛还好端端放在那里,妻子还睡在身侧,摸了摸心口,暗道,“数年未梦见过先生了。”

第七十七章 朱砂为媒(五)

    在青州南部,有一处山谷,唤作阎王谷。此处多年前也是群山环伺,曲径通幽的桃源仙境。十数年前,这地方被附近的百姓唤作药王谷。仅一字之差,便是天壤之别。

    药王谷谷主乃是先秦名医季无涯的后人,谷中盛产珍稀药材,又有神医的坐镇谷中。历年来,前来求医问药的人如过江之鲫。

    上一任谷主姓季,针灸之术天下无双。然其亲生女儿患了败血之症,谷主阅尽天下医书。终于寻到一种缓解败血症的法子,每月初一,十五,以活人鲜血与病人交换,如此可维持半月。

    因故,本以救死扶伤为宗旨的杏林名宿药王谷,自此便成了令百姓谈之色变的去处,夜里可令小儿止啼。

    窗前的油灯晃了晃,窗外的月色透进室内来,带来一地清辉。

    顾秀儿揉了揉脖颈酸痛处,面前放着此地的山川札记。梆子敲过三声,再过两个时辰,天便要亮了。

    就在此时,这不大的镇子上,忽然传来一阵动人的笛声。笛声清幽,惹得九斤披了外衫从房里出来。

    他见秀儿房中尚亮着灯,便索性扣起门来。

    “阿秀醒着?”

    “阿秀,俺肚皮饿了……咱们去灶间寻些吃食吧……”

    “阿秀……那书吏案上的青梅甚是酸甜,极其开胃……”

    户枢吱呀一声,九斤便瞧见顾秀儿眼下一片青黑,想来是半宿没睡着觉。

    “你便是想破头也无用,咱们赶紧去寻些东西垫垫肚子。”

    九斤眼珠子骨碌一转,“你莫不是在想你那便宜舅舅。”

    “唉,这笛声凑趣的紧,咱师傅别无所长,拿的出手的只有一套碧波掌,师傅笛子吹的也不错。倒没有这般传神好听。”

    九斤有一搭没一搭的品评着夜空中突然出现的笛声。

    “九斤,”秀儿淡淡道,“你不觉得这曲子的路数,有些耳熟?”

    ……

    棺材仔起了个大早。天还未亮,他洒扫过后,轻轻阖上义庄院门。往安乐镇去了,棺材仔腰间的钱袋装了一锭雪花纹银,这是给义伯抓药去的。

    他听闻安乐镇上来了个杏林好手,义伯的肺痨本来也没指望能医好,可是那神医说是能把死人救活,棺材仔预支了下半年的薪水,得了空便往安乐镇跑。

    这大夫名气正盛,虽然天还未亮。保安堂门前,已是大排长龙。

    棺材仔数了数前头的人,有些懊丧。

    “三更便起了,怎么还是晚了?”

    排在他前头的一名小哥儿笑道,“莫说三更起。排在最前头的那几个,昨夜便是宿在这保安堂外头的。你三更起算个什么事儿。”

    “那……那今日还轮得到咱们不?”

    小哥儿皱了皱眉,“不知道,许是能轮到,许是轮不到,且等着吧……”

    棺材仔心里没底,如今他好歹也算是半个官身。今日又不是他轮休,而且义庄仅义伯一个,恐也调配不开。心下想了想,信步往保安堂对面的回春堂去了。

    飞廉靠在廊柱上打瞌睡,口涎挂在下巴上,听见脚步声。像见到鬼一样,登时瞪大了瞳孔。

    “关……关……”

    “请进……”

    这飞廉的态度倒是有了大转变,棺材仔一愣,看了看冷清的回春堂,相较保安堂的门庭若市。这边不细看,还以为是户普通住家。

    这保安堂开了月余,陆植便闲了月余。如今碰上个上门的客人,他反倒不习惯了,仔细思量,才想起来义伯的病灶。

    “这三碗水煎成一碗……”

    棺材仔将药收下,顿了顿,“陆大夫……那保安堂是何时开起来的?”

    陆植没接话,倒是飞廉插了嘴,“七月初三。”

    “你记得恁般清楚……”

    “那日送来个黄疸病人,咱大夫没辙,家属病急乱投医,到对面新开的药堂去看,过了一夜,那病人都能下地活动了。俺怎能记不住。”

    棺材仔听他说的离奇,话里有话,不过那季大夫的医术听上去确实神乎其神的。

    “七月初三。”棺材仔回忆道,“那罗香秀的尸首便是七月初三送来的。那天下了大雨,现场都给踩得乱了。”

    飞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心道,“哪怕是半个官身了,说话还是恁的晦气。”

    棺材仔起身,离开。遥见保安堂门前的人只多不少,心想何时抽个空,给师傅排个号。

    保安堂当值的,不过两人。一个童仆负责给病人排号,另一个负责抓药。与回春堂无异。

    坐堂的季大夫并不露面,而是隔了一张青纱帐子,让病人把手伸过去把脉即可。望闻问切,登时便省了两步。

    “往日的药方,加三钱熟地即可。”

    这声音好听的紧,便是陪着病人来看诊的家属们,有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听着这男声,也不禁红了脸。

    童仆叫号,便进来个不足双十年华的姑娘。这姑娘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头上梳着少女时兴的发髻,半点病容也无,反是一脸好气色。她肤色偏白,两颊微红,是这地方难得的美人相貌。

    少女一身素色衣裙,环佩都是普通的物件儿,虽说如此,周身气度,浑然是个清贵人家的闺女。

    看见那相貌,青纱帐里的人,停顿了片刻。这片刻,那紧绷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紧盯着那款款进来的妙龄女子,一只戴镀银手套的手微微动了动,却装作不经意道,“姑娘来看什么?”

    女子淡淡一笑,颊边生春,那与故人情态几近一模一样的笑颜,让纱帐里的男子身形晃了一晃,幸得有这青纱帐遮挡。

    “家里有考学的举子,想请大夫拿个提神补脑的方子来。”

    男子一手擎着狼毫,目光却时不时打量着帐外的少女。

    ……

    待到主仆二人离去,这人方跌坐在地,童仆遣散了余下的病患。扣上门扉之际,只听里头的男子癫狂道,“素芳……”

    “大夫向来古怪……”两名童仆相视一眼,悄悄扣上了门扉。

    ……

    “大小姐,奴婢瞧着,那保安堂的季大夫很是古怪呢。”

    顾玉儿愣了愣,一双素手还攥着那张药方,她认得字,瞧得也仔细,听朱樱这么说,反不解道,“哪里古怪了?”

第七十八章 青州往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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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州往事

    朱樱眨眨眼,心道,“五小姐走的时候,便叮嘱咱们好生照料大小姐,说大小姐最是个心善的,容易教人诓骗了去。”

    “大姑娘,你说那好好的大夫,给人治病,却不肯露出真容来……必然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顾玉儿淡淡笑道,“人都有怪癖喜好,那大夫……除此之外,又有哪里古怪了?他医术高超,许是不愿让人认出来吧。”

    “小姐……如今这天是个是非天,那凶徒还未抓到……您可别将谁都认作好人啊。”

    “你这丫头……”顾玉儿点了点朱樱的额头,“我知道了……”

    ……

    破庙潮湿,偶有鼠蚁为乱,发出窸窸窣窣的古怪声响。

    因着年久失修,房舍漏雨,昨夜刚下过一场小雨,积在屋檐上,顺着青绿的瓦片往干草垛上流。

    一滴一滴,噼里啪啦。

    如此砸在人脸上,便有些痛了。许是被水滴砸中的人,是个无甚知觉的。干草垛都湿了却浑然不觉,只翻了个身,继续睡去。

    睡梦中笑的正酣,想是梦到了什么珍馐美味。

    “阿秀。”良久,九斤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顾秀儿看着那衣衫褴褛,被桃乡父老唤作疯六郎的便宜舅舅。她与这人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一家子另外几个,却有嫡亲的血缘关系。莫说是不是嫡亲的,那姚三娘的孩子是不是元秀才的还另说,眼前这人,到底是元家最后的子嗣。顾家的人,到底姓顾。

    “走吧。”顾秀儿淡淡道,“不管真疯假疯……这人大概一辈子便如此了。”

    宝善堂是桃乡有名的药堂,坐堂大夫姓宋,这在十户人家九户姓元的桃乡来说,是个稀奇的姓。宋安大夫并非桃乡人士。十数年前滁州大旱的时候,他随家人逃到此处,这家人是外来的,其父曾在城外有个补鞋的铺面。后来宋安学了本事,二老便在家中颐养天年了。

    宋安的一手针灸之术,来的古怪。

    十八年前的桃乡,还唤作桃元镇,是青州府松阳县辖下的富庶之地。可宋家人,却是这镇子上难得的穷人,一家孩子多,时常吃了上顿便没了下顿。

    十四岁的宋安便是如此,吃饭要紧着弟妹和出劳力的父亲吃,时常饿得他两眼昏花。又不是什么清贵人家。自然不会教导他宁肯饿死,也不能去偷去抢。

    十四岁的宋安,拿着家里唯一的铁器,一把钝的不行的菜刀,拦在桃元镇山麓附近的小道上。瞧见不远处来了个骑驴的外乡人,便想着,打劫。

    那外乡人比寻常男子高出很多,骑了头瘦驴。他面上覆着镀银面具,身形瘦极,尤似一把枯骨坐在驴背上。一人一骑,统共都没有二两肉。

    宋安尚未出手。便听见那男子清冷至极的声音,从天上飘过来。

    “你已被我下了毒,若想保命,就跟着我,莫要多话。”

    宋安自是不信,“你说……俺被下了毒。就下了毒?”

    “你看你胳膊上,是不是有条红线?”

    他将信将疑的掳了袖子来看,确有一条狰狞红线恒在细瘦的胳膊上,与青筋一起,却明显不同。

    后来。他知道这人是个大夫。

    在那个年代,大夫是挺让人敬重的职业。

    他亦知道,这大夫自称姓季。是个游方郎中,要在此处行医,让他做了药铺的童仆,说是待他离开之际,会传授他一套针灸秘术,日后可以靠着这个谋生。

    日子久了,宋安方觉得这人古怪的很。

    他从未见过这人取下覆面的面具,以及手上的镀银手套,这让宋安不禁怀疑,他这些东西,是长在身上的。

    季大夫医术高超,没多久就打出了名声,来看诊的人,挤破了宝善堂的门槛。

    夤夜时分,宋安在床榻辗转之际,时常听见大夫房里传来阵阵箫声。箫声凄绝,把他个不通乐理的草莽也听得哭了。

    季大夫从来不让人进他的房间,桃元镇第三次出现女子尸体被盗的案子时,衙门仵作发现女子身上有莫名朱砂,便来询问。

    那日大夫还未起,宋安情急便闯了进去,屋里没人。却有一屋子墙上墙下的纸张,有些发黄了,有些却是新画的,无论如何,这画上的女子,恁的宋安眼拙,也瞧出是同一个女子。

    那女子生的明眸皓齿,美则美矣,眉宇间,却有股子隐隐病气。

    直到随大夫去元秀才公府上,给小女儿素芳瞧病,经由那重重帷幔之中,偶然让风吹起来的瞬间,宋安瞧见,这姑娘的脸,生的与大夫房里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那日回程的路上,他察觉大夫与往日不同。到底什么不同,宋安也说不出来。

    晚膳之后,他便听见大夫叫他,在内室里,用那夜剩下的三个时辰,传授了他一套药王针法残篇。靠着这半部针法,他此生再也没有饿过肚子。

    后又三日,元秀才公的小女儿终是没有挨过那急症,早早去了。因着怕有疫情,便草草下葬。直到第三日,捕快上来叩门寻人,宋安才知道,这秀才公小女儿的尸首不见了。

    季大夫也不见了。

    室内空无一物,只留了一支兽骨短笛。宋安深知这事儿与大夫脱不得干系,然他好歹是自己的半个师傅,如此来,便替他打了掩护,声称大夫乃是游方的神医,本是避世的,如今又回到了山谷中去。

    他这话,虽是诓骗百姓的,却碰巧说对了。

    数年后,他多次想打探季大夫的下落,问过许多人。都道没有地方有个神医姓季,不过他既在青州,必然听闻过那药王谷中,谷主姓季。宋安私心想着,这季大夫,即便不是谷主,也与那药王谷,脱不得干系。

    宋安想着,那元秀才公的小女儿是被季大夫偷盗了,元家没落之后,他便时常接济元六郎,也算替先生积了阴德。

    顾秀儿与九斤在破庙附近的铺子吃早膳,便瞧见昨日碰见过的宋大夫,拎了食盒过来。

    “这大夫倒是个心善的。”九斤砸吧砸吧嘴儿,连连道。

    秀儿筷子底下正夹着半个小笼包,“世间人行善大多不是没有缘由的,有的为了积福报,有的为了赎罪孽……这宋大夫此行,我倒是看不懂了……”

第七十九章 青州往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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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安将食盒放下,那疯六郎闻到香味儿,不用叫醒,自己就流着涎水爬了起来。宋大夫经常来,他倒也没疯的厉害,晓得谁待他好,谁又待他不好。

    “大……夫”疯六郎难得从那张嘴里吐出个完整的词来,继而又是一顿憨傻的笑。

    宋安将食盒放下,抓过他半只手臂,号了一遍平安脉,不由道,“心智虽然受了损,这身子骨倒是好得很啊。”

    “嘿嘿……”

    顾秀儿与九斤两个就立在不远处,看这二人的互动。

    “看来,这大夫必然是经常来瞧这疯子的。”

    九斤不解道,“何以见得?”

    “咱们在这儿这么久了,路过的行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偏生他叫得出这宋大夫的名讳,要说他不是常来,我都不信。”

    “没准儿人大夫心地好呢。”

    顾秀儿一愣,“若说心地好,从他宝善堂到这破庙,穷苦乞丐多了去了,他偏偏给这人送这么些吃食,还给他号平安脉……必然是有什么因缘纠葛。”

    “依你看?”

    “听那官奴所言,这元六郎早先随母亲在外地生活,来桃乡后又参加了陈达的叛军……与这大夫,若非有什么交情,就是这大夫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不是对不起这疯子本人的,就是对不起元家的。”

    宋安见那疯六郎将吃食都装进了肚里,方收拾了食盒预备走。因着昨日刚下过雨,破庙前的土壤很是松动。

    脚下滑软,他打了个趔趄,却让一只手臂稳稳的扶住了。

    “宋大夫。”

    宋安抬头一看,面前二人正是昨个儿在军营埔,裴书吏处见过的。

    “二位这是……”

    未待他说完,九斤架了他一只胳膊就往外走。

    “有些事情找大夫打听。”

    宋安到底是个郎中,哪里拧得过自幼习武的九斤。没多大功夫,几人便到了一处僻静处。

    “大夫。”

    “啊……”宋安一脸迷惑。

    “大夫此举,”顾秀儿一双杏眼望了望宋安提着的食盒,“是为故人赎罪?”

    她语调平常。说出的话却让宋安一惊。顾秀儿面皮白净,与生母元氏有六分相像,她虽作男装打扮,仍是与元氏姐妹有几分相像。

    “你……你是……元家的……”

    “大夫瞧着,我是元家的谁?”

    宋安不信鬼神之说,联想到元家那私奔出逃的大女儿,“你是元大姑娘的……公子……”

    “大夫好眼力,大夫待我舅舅这般好,不知是何故……”

    宋安一滞,面带尴尬道。“都是乡里乡亲的……互相照顾而已……”

    顾秀儿笑道,“旁的不说,小子略通岐黄之术,大夫一手妙手回春的针灸之法,不是凡品。敢问大夫师从何人?”

    “这……”他从季大夫那里学了针灸术,是整个桃乡都知道的,然而下意识里,宋安还是不想把这些告诉面前的少年,直觉,这事要累及先生。

    “大夫的师傅姓季,我大雍各地。姓季的神医,恐只有药王谷那一个去处。”

    “公子知道先生的下落……?”

    顾秀儿正色道,“若我所料不错,这季大夫已经在本县为祸了二十三名少女……”

    “啊……”一道白汗自宋安头上滑落,“先生……”

    “他有疯症,十数年前倒还轻些。便是作孽,偷盗的顶多也就是少女尸身,如今……他害的都是活生生的人……若是不尽快抓住他,还不知有多少少女要受难。”

    顾秀儿见宋安面带迟疑,从腰间的一个锦袋里取出了一沓画像。九斤一愣,“阿秀,这你都随身带着啊。”

    那画像上是被害的二十三名少女,“都是十六七岁,正值妙龄的姑娘……你且看看……”

    宋安不忍去看,然而眼角瞥到之处,尽是与元家二姑娘相似的相貌,其中以最后一张为最盛。

    “贞娘长得最像我那去世的小姨,是也不是?”

    “是……”宋安讷讷道,已是有些语无伦次了,“先生当真……”

    “他早已不是个救死扶伤的大夫了,只是他在我县藏身何处,还不知。”

    宋安垂首,“十数年前,大夫来我桃乡行医,便开了这处宝善堂……他若到其他县郡去,想来也是如此行为。”

    顾秀儿眉头攒起,“他此番行为……九斤……!”

    顾秀儿急色道,“你先行快马回去,要刘氏捕头将安乐镇上,那新开的保安堂医馆,坐堂的大夫给抓起来!”

    九斤倒也聪明,立时想起了里外的利害关系。脚下一滑,便跑了出去。留下宋安与顾秀儿二人面面相觑,“先生……果真还在……”

    “他此番死罪难逃,你若想见他最后一眼,便随我去。”

    ……

    待刘氏兄弟领着一干捕快包抄保安堂时,当值的两名药童去寻坐堂大夫,可是早已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晨起的朱樱打了热水去顾玉儿房中,叩了三声,却始终无人应门。待她觉得古怪,与嬷嬷一同撞开了门,却见室内空无一人。

    顾玉儿醒来的时候,便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她中了曼陀罗,四肢僵硬,动弹不得。马车犹在疾驰之中。

    “你醒了?”这声音好听的紧,却让顾玉儿一颗挂着的心跳漏了半拍。她张口欲言,却教人点了哑穴。

    瞪大的瞳孔望向那说话的人,这人已经除了覆面的镀银面具,这是一张丑陋无比的脸,疤痕错布,说不出的狰狞可怕,便是地府修罗,也远比他来的面善。

    那人一只烧焦的手轻轻抚了抚顾玉儿白嫩的面颊,声音中兀自柔情无限,“素芳……”

    顾玉儿猛的摇了摇头,她也聪明,立时联想到松阳县近日少女失踪的案子,那日日放在顾秀儿床头的案子。再次望向与她共处一室的陌生人之际,便更加惶恐无比。

    然而马车疾驰,出入城门的一刹那,与赶到松阳的九斤擦身而过。

    倏忽间穿州过省,待顾秀儿赶回松阳县,顾玉儿已经失踪了一日有余,衙门立时下了通缉文书。

    朱樱坐在典农府里,泣不成声,顾家上下,除了顾秀儿外,都紧张的团团转。

    顾秀儿也着急,但是她更急的,是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顺着那疯魔了的季大夫的思路去走。

    “二姐……大姐会不会?”顾乐到底少年心性,想到可能的后果,就泣不成声。

    “他不会杀大姐……他要的是大姐的那一张脸……”

    顾秀儿所言还不如不说,反而将一家老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第八十章 青州往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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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大姐那一张脸!?”顾乐吓得一激灵,忐忑道,“这不就是要大姐的命吗?”

    “不是……”宋安和顾秀儿同时道,宋安抬头,见这丫头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去,便让她先讲。

    “那季大夫已经疯魔了,可是这世间哪怕疯魔之人,也自有他的一套思路……顺着他的思路走,便能找着他此番行事的目的。”

    “我已经差了九斤去打探那季大夫的来头,便是九斤不知道,师傅也多少知道些……”

    消息一来一往都要时间,哪怕顾秀儿深谙这季大夫的心理,推测他不会将顾玉儿杀死,可是这到底都是推测……若有个万一……她不敢想……只好硬着头皮先安抚众人,“若是我所料不错,这季大夫必然是寻了什么野路子,想要复原一张面孔,这面孔的主人,必然是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人。”

    顾秀儿手心尽是冷汗,捏着一沓少女画像,最首的一张,是那位名唤贞娘的少女,这容貌与顾玉儿有七分相像,最像是眉眼处。

    “我想,我知道这些朱砂是做什么用的了。”她想起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医生们手术前,给病人下刀的部位画上线,这些少女面孔上的朱砂痕迹,均是她们生的与那十八年前去世的女子—元素芳最相像的地方。

    那季大夫既然是药王谷出来的人,断断没有道理会认识闺阁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富家小姐。若是素芳小姨只是最像他要的那张脸,那……他一定是把大姐带到药王谷去了。

    药王谷在青州交界处,最是往南,去桃乡倒是不远。

    “三哥,你在家中候着,这事儿先不要书信给大哥二哥知晓,待九斤回来,你唤他去药王谷寻我。我寻了刘氏捕头,先行往药王谷去。”

    顾喜知道轻重。可是顾乐到底年幼一些,不很放心,直言道,“姐姐带我去。”

    “此行凶险。你又没有武艺傍身,你在家中好好待着,按着线索,帮着孟大人,把贞娘的尸首找到。”

    顾秀儿转首,见宋安大夫局促不安的站在那里,便同小厮白真道,“你去安乐镇上,将我师傅请来,想来……家师有许多话要与这宋大夫说说的。回来便住在府上客房。”

    白真领着宋安走后。顾秀儿换上一身男装,稍易了容,便去衙门寻刘氏兄弟,换了快马,三人三骑。往青州药王谷疾驰而去。

    然而,时辰终是晚了一日有余。顾秀儿三人出发的时候,顾玉儿搭乘的马车,已经过了桃乡,与药王谷最近的河源镇,不过百里。

    待顾玉儿吃了些东西,定了定神。行至荒山野岭处,那人解了她的哑穴。顾玉儿刚松了口气,连忙道,“你是……何人!”

    她本是睡在榻上的,迷蒙中闻到一阵奇香,醒来后便在马车上了。看来是中了人家的迷香。

    这人生的这样丑陋。若是见过,必然不会忘记。

    “素芳……”

    那人说来说去,不过这两个字,“你唤我小姨的名讳作甚?”

    男子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嘴角咧开。笑的诡异无比。“原来她是你小姨。”

    倏忽间,这人感觉头痛欲裂,似千虫万蚁同时噬咬脑髓,直疼的他双目通红,目眦欲裂。

    他这一番动作,让本就不大的马车歪了歪,外头伸进一只手来,看来,这人还有个同谋,那人是个男子声音,冷冷道,“大夫,药。”

    这人吃过宝瓶里的红色药丸,方止住了剧痛。一张比血肉模糊还丑陋的脸笑了笑,“没吓着你吧。”

    “你放我走。”顾玉儿恳求道,“我没招你惹你……”

    “你若走了……”男子的声音是这世间最好听的声音,便是仙乐也不及半分,“素芳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听着这人的疯言疯语,正绝望着,忽然马车剧烈地翻腾起来。自车顶下来翻下来一人,顾玉儿吓了一跳,“燕痕!”

    顾玉儿中迷香的那一夜,典农府上下都中了迷香,方被人登堂入室而不自知。除了顾秀儿,九斤,燕痕三个有武艺傍身,能快些苏醒,其他的人,都要睡足三个时辰才能起来。

    燕痕初初闻到一阵奇香,便掩住口鼻,正要探寻之际,这迷香厉害的很,已是让他着了道。他取过贴身的匕首,在腿上扎了个血窟窿,方留了一丝神智,见人把顾玉儿绑缚到马车上,便悄悄藏在了车下,使劲最后一丝气力,寻了个能藏身的地方。这马车是药铺送货的马车,下头有个不大不小的箱柜,只为放些避光的药材,燕痕缩在里头一日有余,待迷香味道过去,才恢复了气力。

    “这……怎么还有人!”

    驾车的马匹打了个响鼻,想是车夫疾驰之中,因着意外,扯住了缰绳,急急停在半山处。那车夫捏着蛟龙戟,朝燕痕面门劈来。

    这车本欲往河源镇驶去,却因故停在了距离河源镇不远的微山上。半山间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却终是有车辇经过。

    “公子,前头……有人打斗。”许洙淡淡出了声,一双眼睛却漂着二人争斗的场面,这蛟龙戟眼熟的很,他不由道,“看那武功路数,好像是苏玉春……”

    “耿遇春?”马车里传来少年的声音,他一只手掀了帘子,微眯着凤眼,另一只手擎了只小小的夜光杯,少年将杯中物一饮而尽,“许洙说的是……那耿遇春不是早该死了吗?”

    少年一身白衣,便是一张冠玉面孔也是白的,葡萄浆液粘在唇边,微微润了色。“呵……丁大师的蛟龙戟,与这秃驴一同掉进山谷里头了……确实……许洙,你去将那蛟龙戟拿来,给我瞧瞧。”

    这少年根本不顾前头的争斗到底孰是孰非,反是一双凤眼黏在了那扮作车夫的江湖人的兵器上。

    这人虽是车夫打扮,可是不论武功路数,还是使得这兵器,都将他的身份和盘托出。

    少年见许洙已经疾步冲上前去,嘴角咧了咧,“当年江湖人围剿耿遇春,他便是从那绝壁掉进了药王谷的毒瘴之中……江湖人都道这秃驴九死一生,他倒真是命大啊……”

第八十一章 又见敏之(一)

    不论这耿遇春会否是个命大的,他遇到许洙便真是着了道儿。本来燕痕这少年的武功路数就已经难对付的很,偏生还添了个功夫上佳的许洙。这老江湖把子便渐渐败下阵来,让许洙一掌打中心口处,当下吐出口黑血来。

    斗转间,许洙见那少年一双血色眸子,这掌力便轻了几分,难以置信道,“赫兰人……”

    这一幕也正巧让在后侧马车饮酒吃糕点的少年瞧见了。

    “赫兰……”少年茶色眸子泛着异光,“真是个宝贝……”

    待耿遇春让二人制住,燕痕将马车帘子掀开,便去救顾玉儿。然车内空无一物,那鬼面人早已趁机将顾玉儿带走,他听后面马车那少年朗声道,“你随我去救个人,我便告诉你……他们方才往何处去了。”

    燕痕略一偏头,并未搭理那少年,反是仔细嗅了嗅微山上不寻常的青草气息。这鬼面人是个大夫,一身药香。他足下一点,便要往前追去。

    “你走吧,不用进省城……到河源镇让人发现你是赫兰人,还不被生吞活剥了。”

    “你与我二人一起,我能让你一路不被人发现……”

    “横竖是个死……你惶不如跟着我……你帮我救个人,我帮你把那姑娘带回来。”

    燕痕见这少年宝蓝车辇,出入甚是讲究,非一般高门能及。方才与耿遇春缠斗,还是他这侍卫帮了忙,心下有些动摇。他并非跟不上顾玉儿和那鬼面人,只是……那鬼面人有一手离奇的医术和毒术。

    正权衡着,就见微山山路尽头卷起一阵烟尘,少年皱眉,回首一看,却是三人三骑。

    顾秀儿立刻认出了许洙,再回首看那少年。寻思片刻,便知道他是谁了。那刘家兄弟也是有见识的人,瞧见燕痕一双血色眸子,刘河干脆结巴道。“赫兰……赫兰人……”

    顾秀儿沉声道,“此事干系重大,咱们此行目的是抓捕那季大夫……”

    刘氏兄弟唯命是从,迅速从惊讶中端正了颜色。

    顾秀儿翻身下马,顾不得许多,赶忙问道,“你跟大姐来了?”

    她微眯着眼睛望向受伤昏迷的耿遇春,“原还有个帮手。”

    那少年见燕痕没答应,还莫名来了三个人,恐有变化。继续利诱道,“你方才也瞧见许洙的本事了……”

    他正欲说,你方才也瞧见许洙的本事了,抓那个鬼面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可他话还没说完,就让顾秀儿接了茬儿。

    “二殿下好兴致。”

    这一声二殿下。惊得少年足下打了个趔趄。刘氏兄弟更是摸不着头脑,然这少年衣着光鲜,二子显见以为这是顾秀入宫觐见的时候,碰上的哪位宫中贵人。

    “你……你怎生知道……我……我……”少年张了张唇,一惯狡黠的思维转瞬没了主意。

    “如今雍秦交战在即,四国关系紧张,寻常官吏哪里能在这风口浪尖上出入国境。下官不才。也偏偏晓得这郑国长孙皇室,子嗣寡薄,当今圣上,仅有二子。太子殿下名唤长孙昱,二皇子名唤长孙敏之……孙捷大人,这孙姓便是长孙去了个字。而敏之,本就是迅捷之意。”

    那少年本来神色惊异,听他一番推论,不怒反笑。

    “你这人……倒是聪慧。”

    “二殿下,那凶徒牵制的女子正是家姐……他在我青州已经杀害了二十余名女子……如今若是让他逃脱了……那便是置天下女子的性命于不顾……只好得罪了……”

    “得罪?”敏之有些摸不着头脑。话刚脱口,就顿觉失言。不知何时,自己被眼前这不过十岁的少年下了药粉,竟失了声。

    许洙变色,剑已出鞘。

    那边厢燕痕与刘江两个,也做好了一站在即的准备。

    顾秀儿面色苍白,语调平静,“欲求解药,眼下,望先生暂且供我驱策。”

    敏之张口欲辩,倒真是吃了个哑巴亏。

    “此物乃我师傅秘制,若是三日内得不到解药,你们公子爷这辈子,便不能说话了。”

    许洙知道轻重,眼下他们仅两人,这解药还没有个线索,不好撕破脸皮,只好拱手道,“听……公子的。”

    顾秀儿快步走到昏迷的耿遇春面前,不知给他喂了什么丸药,这人倏忽间便醒转过来,挨了顾秀儿一巴掌。

    “许将军,劳烦你带刘捕快兄弟先行去追赶那鬼面人。”

    许洙领了命,三人便顺着微山到药王谷的方向,往山上去。

    顾秀儿与敏之在马车前,敏之让她下了药,本是气的跳脚,可见这少年处变不惊,那失踪的女子十他姐姐,能做到这般,心智倒是有些让人佩服了。

    “怎么破药王谷的毒瘴?”顾秀儿斥问道。

    ““……我死……都不会告诉你……”

    顾秀儿素手一扬,她有武功傍身,出手极重,这一下,险些把耿遇春吊着的半条命打没了。

    “你与那疯子杀害了二十三名无辜女子,你还有理了!?”

    顾秀儿怒道,旋即伸腿往这人肚腹上狠踢了一脚。

    “便是没有你,我也能寻着破药王谷瘴气的法子……”

    “我将你倒吊在这歪脖树上,给你施了软骨散,你看看夜里,会不会让猛兽先把你的脑髓活吃了?”

    让猛兽活吃脑髓?便是耿遇春这般江湖上的恶人,听了也不禁一吓。他原以为眼前的不过是个不大的黄毛小子,这手段怎么比地狱阎罗还来得恐怖。

    “我……说了……也不可活……”

    “你说了,还能选择个舒服的死法。”

    这耿遇春双眼一闭,一副从容就义的神色。他只觉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敏之往马车后缩了缩,他被下了哑粉,心里想着,这少年莫非真要让这秃驴被猛兽生吃了?

    “生吃都便宜你!听闻药王谷前有百蛇阵,需得拿活人鲜血祭阵……你若不肯告诉我破阵的法诀……拿你祭阵又如何……”

    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将这重伤昏迷的耿遇春往马匹上一扔,牵着马匹道,“如今要翻段山路。”

    敏之一愣,放下手中来回把玩的蛟龙戟,跟了上去。

    “殿下这易容之术极妙……莫不是郑国落花宗的门下?”

第八十二章 又见敏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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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行至一片山脊处,二人已经渐渐吃力。微山地势险峻,除却官府开辟的一处官道,其余的路线,被大片竹林覆盖,山脉很陡,附近官民亦称此处为倒斗山。因为其形制像是一个倒扣的漏斗。

    每到春季,此地雨水丰沛,山路泥泞,若非有经验的车夫,极容易在连夜赶车的时候,将人与车一同带下山去,九死一生。

    顾秀儿一身男装,行动倒是方便的很。可是赶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已是渐露疲态。她将一枚青色药丸混了葫芦里的药酒,递给敏之,“殿下将这东西吃下去吧。”

    敏之一愣,一副,“你莫不是要将我毒死?”的表情。

    “顾秀方才所为,也是逼不得已。”

    敏之转念一想,不疑有他,将那在酒水里消失无踪的青色药丸吞服了下去。喉头便似有个开关一般,霎时便能说话了。

    他清了清嗓子,“方才你何时给我下的药粉,我尚不知。”

    “殿下方才一直留神那二人的打斗,许是没有注意吧。”

    敏之哈哈一笑,“没有注意?我这人是万般小心的……偏生着了你这小兔崽子的道儿。”

    顾秀儿微微一愣,轻晒道,“万般小心,想来……殿下是万分提防您那位虚长兄长的。”

    敏之难掩惊异神色,“小小童子,人倒是机巧。”

    “那卢俊达死的蹊跷……想来那小蛮也不会无故冲撞了这地痞……那个时辰,松阳县万籁俱寂,只有赌坊青楼这些见不得光的场所还有营生……若不是殿下支使她去惹了是非,殿下如何甩得脱她们姐妹二人?”

    “哈哈,许洙说你像惠筝娘娘,我起初还当是胡言……”

    “惠筝娘娘……”顾秀儿一愣,他这是知道自己易了容?

    “你瞧得出我的权谋计策,我便瞧不出你的?我自是落花宗宗主教出来的徒弟,你这易容之术。在我新郑……那真真是不上道的。”

    敏之轻扯嘴角,如今一年过去,他渐渐由个美少年出落得有些男子形态,“不过……这易容之术。在雍地,我倒是头回看见。你们大雍的皇帝我早年随母后在帘子后头瞧见过,八年前雍地兵乱之时,他还不是储君,被陈达逼得败走新郑……雍地虽然开化,却从未重用过女子,便是安若华,也是因为某些特例……你这人,倒是不简单。”

    敏之望向天边凝聚的一团黑气,那是药王谷外的毒瘴。

    “便是政风开化又如何。雍地气数将至。”

    这一句,他藏在心中,并未说出来。

    “殿下莫要妄测我国的运势,这世间有许多的事,是你意想不到的?”

    敏之拿那耿遇春的蛟龙戟作权杖。往松软的泥土中狠狠扎了一下,方躬身歇了口气,“意想不到的?我虚活了十几年,第一个意想不到的,便是我兄长在我的膳食里放了东西……第二个意想不到的,便是你方才如何在我身上下的哑粉。”

    “我师傅的易容之术已经不如你师傅,若是连这都告诉你了。回头儿你告诉了你师傅,我师傅非要将我逐出师门。”

    顾秀儿轻松了些,那新郑皇室的尔虞我诈她现下可没功夫去想。目前重中之重的,便是营救顾玉儿。

    “我们到了。”

    黑气凝聚之最的地方,便是药王谷的所在。跨过这些黑气缭绕,谷中又是另一番情境。要说人间仙境也绝不为过。

    药王谷依山而建,占了有力地势。它并非寻常所见的小小山谷,而是在一处巨大的山脉中,形成了一处天然的谷地。药王谷乃先秦名医季无涯逃避战乱之时,偶然发现的。是一处天然的屏障。他凭借这个地势,加之一生所学的奇门盾术,修建了谷中的机关要塞,而那天然的毒瘴,更是给了药王谷一个极大的保护。

    季无涯在谷中终老,秦王数次想要请他出谷,派去的谋士,却连药王谷的大门都寻不着。更遑论破除谷中的机关要塞了。

    燕痕和许洙也在寻入谷的法子。他们比秀儿二人来的早,琢磨了半天,也进不去。燕痕自觉自己的血可医百病,便想硬闯,却让许洙拦了下去,二人争相不下,反是拖沓了进度。

    “你虽是赫兰人……却不是个神仙,你这血医百病,解百毒是不假……可是那也只是百病,百毒……这毒瘴便是百毒之外的……你莫冲动,再多搭一条命。“

    顾秀儿也没想过,燕痕二人能比她们先进去。而那鬼面人乃是药王谷的主人,此番怕是已经挟持顾玉儿进了谷。

    若非那耿遇春抵死不说如何入谷,她也用不着绞尽脑汁。

    这一番行动,天色已经渐渐擦黑,偶尔能听见野兽咆哮,许洙点了篝火,让那些猛兽暂时不得靠近,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那鬼面人既然能带我大姐进谷,这解瘴的东西,必然不是谷中人自小服下的,一定有捷径的药丸或是药剂。”“

    “那毒瘴乃是天然所成,除非懂得龟息之术的武林高手,才能不服药而闯进去……”

    顾秀儿手里拿了个竹棍,这是方才在山上捡的。

    她在地上将附近山谷的图形绘制了出来,引得敏之连连道,“方才所经路程,你竟全都记得。”

    “这样上乘的龟息之术,非得是有数十年根基的武林名宿。”

    顾秀儿想了想,又道,“可是那耿遇春,自绝壁入谷,不也捡了条命,他那功夫,与许洙燕痕一时也难分胜负。”

    顾秀儿灵机一动,“殿下可知,当初这耿遇春被武林中人围剿之时,是从哪处绝壁掉下去的?”

    许洙见顾秀儿将敏之的毒解了,便不想参合这事儿。他没找顾秀儿麻烦已是很好,缘何还要帮他?

    “獐子崖。”

    敏之唇吻翕辟,迸出了这个地名儿。

    “咱们去那獐子崖瞧瞧?”

    顾秀儿提议道,她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敏之主仆二人,“这谷中,想必也有殿下想要的东西。”

第八十三章 又见敏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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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敏之狡黠的笑了笑,露出小半口雪白牙齿。

    “早闻这季无涯留下了几本奇书,我师傅早就想见识见识……如今他老人家将近六十寿辰,我新郑王室宫中的东西,他一点也不稀罕……若是成功进谷,这医书便要让我拓印一份下来。”

    顾秀儿当即道,“进谷之后,只望许先生助我营救大姐……其余的,殿下喜欢什么便拿什么好了……”

    她将心里的小半句话咽了下去,“如果殿下能拿的话……”谷中除了鬼面人有一手变幻莫测的施毒功夫,必然还有其他人,这神医医书是谷中至宝,必然有重重机关守护,怎么能轻易得来?

    众人商议之后,便由顾秀儿领路,往獐子崖去。她虽然没来过此地,可听闻敏之说,这獐子崖去药王谷谷口不过几里,其状似獐子,故名獐子崖。

    “方才我们所经之处,这里有个分岔路……”顾秀儿在地上绘制地图,指给另几人看。“这里有车马留下的痕迹,那獐子崖是这微山山脉的一处名胜,想来去过的人不少……方才留下这些车马压痕。据二殿下所言,獐子崖去药王谷谷口不足三里,方才天亮的时候我还能瞧见,应该是此处往东行走。”

    顾秀儿仍不放心,教燕痕看好马背上的耿遇春,“此人是我等进谷的突破口。”

    顾秀儿叹了口气,“若是撬不开他的嘴,不知大姐能等我到几时。”

    许洙擎着火把,那火光照的马背上的人面色忽明忽暗,顾秀儿咬牙道,“若是他不肯说,便杀了他祭我大姐。”

    几人往山上走,燕痕最末,许洙打头,顾秀儿与敏之并排。

    “你这……人……”敏之说着话。住了嘴,“我与师傅学易容术八载,他曾与我说过我派易容驻颜妙法分得东西两支,然雍地的驻颜法已经失传。只有我新郑的易容术尚在传世。若你也会得这三脚猫的易容术,那必然十驻颜术的传人。看来家师说的倒也不对。”

    “我师傅每每提起贵国落花宗的掌门,往往离不开老妖怪这三个字。”

    “老妖怪?”敏之微微一愣,笑道,“确系如此,家师年过半百……却……却是孩童相貌。”

    “这倒是稀奇。”

    “你那易容术委实是上不得台面,想来易容之时用了鱼胶……早几百年前,我派便已经不用鱼胶了。”

    敏之细细说着,也不怕另几人听了去。这易容术精妙的很,便是他们听了去。也是管中窥豹,领悟不得。

    须臾,几人忽感视野开阔起来,来到一处稍平的地面,此处不知何时。有人建了个亭子,亭子有块一人来高的石碑。上书獐子崖三字,想来是附近河源镇县衙门所为。

    “沈孤所言,此处天朗气清之时,能觑见百里之外烟波浩渺,如今月上中天,这景致倒也别致的很。”

    顾秀儿根本无暇顾及风光无限。只仔细勘探着此处会否有入谷的门路。遍寻不得之后,她一气之下将耿遇春弄醒了。

    “便是你们将我杀了,我也……”他瞳孔一缩,“你这是要做什么?”

    “早知道你不会说,不说就不说……”顾秀儿一面往这人身上捆绳子,一面道。“此处到悬崖底部,少说百丈,我将你陆续放下去,当日你身负重伤,从此处坠崖犹能捡了条命回来。今次,便让大伙儿开开眼。燕痕,放绳……”

    “别……别……”耿遇春知道这山谷底下是条什么路,听顾秀儿所言,吓得直哆嗦,“我说……”

    敏之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心道这少年倒是好计谋。

    待将耿遇春放下,他松了口气。

    “那日我坠崖之后,被崖间的松树挂起,捡了条命。这山崖下面确实通着药王谷,而且是谷内,与毒瘴有百步之遥。不过……这下头乃是谷中豢养毒蛇毒虫的所在……”

    耿遇春叹道,“那下头的毒蛇足有千百种,若非我坠崖之日是先生驱蛇之期,我早已葬身蛇腹。”

    “蛇?”

    “正是……这些毒蛇乃是前任季谷主为了救他的亲生女儿,寻得的奇门妙法。”

    耿遇春的话引起了敏之的注意,“早闻药王谷主人姓季,莫非那逃遁进去的鬼面人,便是谷主本人?”

    “季谷主早十几年便仙游了。大夫原先姓……”

    他话未说完,就让顾秀儿抢了白,“他是任天愁……”

    “十数年前,老谷主的独生女儿季素芳得了罕见的败血之症,任是药王谷中所有的奇珍也救治不得。老谷主在季无涯留下的医书中寻到一种医治的法门。便是寻得与素芳小姐血液相似之人,每月初一十五之日换血,方可保命。”

    耿遇春所言,是这青州各地人都晓得的,也正因此,原先以季无涯后人名闻天下的药王谷自此便成了令百姓闻风丧胆的阎王谷。

    “谷主女儿也叫素芳?”

    “正是……现在的季大夫……就是当年被抓进谷中,给素芳小姐换血的少年之一。”

    “原是如此。”

    敏之攒眉看了顾秀儿一眼,“你又发现什么了?”

    “我终是知道这鬼面人任天愁何故杀这么多女子了,原先我知其然,并不知其所以然。”

    耿遇春神色诡异的望着顾秀儿,“大夫原先是极好的人……便是他杀……的那些女子……也均是得了绝症之人……没得几日好活……”

    “杀人便是杀人,若是这世上所有的罪犯都有千百种作恶的理由。那还要官府做什么?再是药石罔效的绝症,那些姑娘,本也有自己选择生死的资格……”

    “老耿活了数十年,没人把我当过人看,大夫救了我,待我如手足……这入谷的路条条都是死路……你们进不去的,至于入谷的法子,我更不会说。”

    “不用你说,现下我已经晓得该要如何入谷了。”

    耿遇春眸中惊异神色难掩,他想告诉自己这小姑娘十骗他的,可是直觉不是,讷讷道,“那你到说,如何入谷?”

    “你方才所言,半真半假。我之前识得一位驱蛇高手,也晓得蛇之一物,自己是不长记性的,但是每逢十五,山中蛇便要聚到高处,吸取月之精华。你当日坠崖,不过是赶了巧儿,在十五坠崖,没碰上蛇患罢了。至于任天愁救你,不过是医好了你身上多处受损的骨头……”

第八十四章 鬼医人心(一)

    顾玉儿觉得很害怕,然而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寻找出去的法子。百度:本名+她听见外头有响动,便挣扎着手脚从卧着的榻上爬起来,房门忽然咯吱一声开了,进来个梳双丫髻的小丫头。

    那丫头生的圆盘脸儿,细条身材,手里端着盆热水,想来是给她洗漱用的。丫头见顾玉儿醒着,浅浅笑了笑,“姑娘醒了。”

    那眉眼间,好似根本瞧不见顾玉儿束缚手脚的麻绳一般。

    这丫头进来没多久,便听见外头有人喊道,“姑娘可好?”

    那圆脸儿丫头应了声,便又陆续进来几名丫鬟婆子。为首的两个擎着个桃木托盘,上头是一件新嫁衣。

    嫁衣如火,顾玉儿双目圆睁,不明白这里外里在搞什么门道。

    “庚子算得过三日便是个黄道吉日……”那为首的婆子面容白净,梳着干净的发卷儿,想是这一拨仆从里,稍显德高望重的。

    “姑娘嫁给我们谷主,必然能过上好日子的。”

    顾玉儿一听,“我与他素不相识……何谈嫁娶?”

    “嬷嬷,你们且将我放了吧……”

    那几个丫鬟婆子相视一眼,圆脸儿丫头为首道,“嬷嬷先行出去,我先给姑娘打水洗脸。”

    这丫头梳头的技艺很好,若不是顾玉儿此番情态,她非得请教这丫头是如何梳的头。可是她只是双眼无神的望着铜镜,手脚都被捆了起来。

    “姑娘生的真好。”那丫头许是想跟顾玉儿说说话。“姑娘生的,与先谷主千金一模一样……”

    顾玉儿听出了这话里的意味,方回了神,“谷主千金?”

    “素芳小姐便是谪仙一样的人物呢。”那丫头眼里充满了渴慕,似乎她十数的年华,都是浸润在这素芳小姐的传奇故事里头的。

    “素芳小姐?”

    “谷主也是个可怜人物……”丫鬟叹气道,“姑娘便成全谷主吧……”

    顾玉儿微微凝神,语气和缓道。“便是成全,你们也要先将我松了绑……这般捆生猪一样捆着……任谁看着也像绑票啊……”

    丫鬟轻咬下唇,“这……奴婢做不得主,要先请示刘嬷嬷。”

    “那你先去请示。我这样,好不难过……”

    丫鬟见顾玉儿手腕上尽是红痕,便出了门,少顷,方才那面容白净的嬷嬷便与个高壮的丫鬟进来了。

    这妇人仔细端详了顾玉儿一会儿,似不确信,“老奴为姑娘松绑,姑娘会否跑了?”

    “跑?”顾玉儿冷嗤道,“嬷嬷真是看得起我,这是哪儿我都不知道。更遑论跑?”

    这刘嬷嬷想来对谷中的机关奇门很是自信,便让那高壮丫鬟为顾玉儿松了绑,顾玉儿揉了揉手腕,“嬷嬷可有吃食?”

    “有有有……姑娘想吃什么?”

    “桃花糕……”

    那白净妇人给丫鬟使了个眼色,便率先出去了。留下个高壮丫鬟和圆脸儿丫鬟。顾玉儿按兵不动,只谨慎端详着现下情形。

    “你们谷主就因我生的像那什么素芳小姐,便将我锁来,要与我婚配?”

    “那素芳小姐,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从这好事的圆脸儿丫鬟嘴里,顾玉儿大致听出了个味儿来。原来这药王谷主人原先姓季,乃先秦名医季无涯嫡系的后人。后来老谷主的女儿季氏素芳生了怪病,需得每月十五以活人换血,方可延命。

    那鬼面人原先唤作任天愁,是藩王陈达麾下名将任江平的后人,陈达兵败之后,任江平于微山自刎。其妻携幼子逃至药王谷谷口,正逢谷主驱蛇之期,便被救下。那任天愁浑身是伤,老谷主救他也不过看在他可以换血给自己女儿。他本不叫任天愁,季谷主得了此子。将他从鬼门关拉拔回来,见他是个天也不收的人物,便给他改名天愁。

    将此子医好之后,便收押在换血的血房,那地方仅有一扇小窗可以瞧见外头,偏生这小窗正对着不远处素芳独居的竹楼。

    任天愁每日坐在血房等死,与素芳的箫声为伴。时常透过小窗瞧见婆子丫鬟换出来的血带,那是素芳拒药,她深知父亲救治自己用的是害人的法子,便不再吃药。

    每每此时,任天愁便要感叹,“有些人想活而不得,有些人想死却也不得。”

    他每日伴着箫声入眠,便隐隐对那竹楼上的人生起无端的好奇来。他想瞧瞧那竹楼里住的是何方神仙人物。

    直到某一日,守备松懈,任天愁拿着午膳藏起的铁匙撬开了血房的门,他一路逃遁,那是个雪夜,谷中大片楼阁都被皑皑白雪盖住,他留下的脚印也瞬间让大学覆盖住了。行至绝境,任天愁为了躲避追击的侍卫,便躲进了那日日相看的竹楼。

    他见床榻上栖着个少女,面容无甚血色,只有一只细细的腕子从纱帐中伸出来,腕上挂着个翠玉的手镯。

    那少女清咳了两声,“你快躲到床底下来。”

    后听得守卫在外头喊着,“小姐可曾看到个黑衣少年……”

    素芳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臂打翻了小几上的药碗,“滚……都给我滚……”

    任天愁听得外头守卫用不大的声音说着,“真把自己当菩萨了……若非谷主日日以活人鲜血供着,还不是个短命的……”

    他从床底下滚将出来,张口便问,“你为何救我……?”

    素芳无言,一双低垂的眉眼并没有看向任天愁,她唇吻翕辟,淡淡道,“我不想作孽。”

    “我本是你爹抓来给你换血的,他将我们关押在血房里,每月领一个人出去,那些人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你快走吧。”

    “我若逃得出去,还用躲在你这里?”

    素芳垂首,没再吭声。

    这二人沉默了许久,后来送饭的婆子发现,小姐开始吃饭了,以往每每原封不动的饭菜,都被吃个精光。

    谷主深感欣慰,偶有几次亲自来看闺女,素芳在帷帐深处淡淡道,“阿爹,芳儿想学医术。”

    至此,那谷主每每有空,便来庭芳阁授她课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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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介绍:
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重生成为八岁女童顾秀儿;
看她如何在古代活的风生水起,出将入相。
天下为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下为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下为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