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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 端倪(二)

    秀儿这么问他,二爷爷反而痴傻了一般,啥也没说。只嘴里絮絮念叨着,“大牛啊,大牛啊,你眼睛咋长了苞米呢?”秀儿还想问些情况,那边厢,浩浩荡荡的登记队伍,排到了顾平兄弟两人。

    什长,即带领十名兵卒的兵长。负责安乐镇一带的这位什长,姓张,叫做张雷。张雷坐在村口大树底下,面前摆了一张桌子,身后站着两名兵卒,剩余八人,则在附近维持队伍次序。张雷比其他兵卒强的,便是他会写字,不过也不算精通,只是能写出大部分人的名字罢了。

    他生的脸型瘦削,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眉毛粗短,鼻高眼阔,是个精明的相貌。这一个早晨的功夫,顾村登记在册的适龄壮丁,已经有了二三十户,张雷低着头翻查名册,并未抬头,随口问道,“姓甚名谁,今岁几庚了?”

    顾平见这什长瞅也没瞅他,倒也没什么想法,只老老实实答道,“顾平,字孝玮,年十六。”

    张雷手里攥着毛笔,正要在名册上写写画画,却突然抬起头来,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是村头顾举人家的?”

    顾平两人相视一眼,答道,“这是我二弟,我们却是顾继宗举人家的,什长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张雷一双眯缝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沉声道,“无他,你二人现在这边候着。”那边顾乐一直在瞧热闹,见状,不解道,“什长大人,为啥别家的壮丁都当即有了兵种划分,偏偏我两个哥哥却没有?”

    张雷闻声望去,见人群之中,立了个黄发小儿,身边还牵着一条小小狼狗。“无他,我寻这二人还有其他吩咐。”

    听了这话,其他人不禁唏嘘起来,甚或有心人觉得,这顾继宗去京城赶考,必是结交了什么富贵滔天的人家。许是能免了二子兵役,那立在一旁的冯氏听言,脸色变了几变,心里做了计较。

    秀儿见两个哥哥没有顺利登记,有些奇怪,从二爷爷嘴里也问不出半点事情,便作罢了。与顾乐一同等在旁边,瞧着那什长在统计人名之后,扯了顾家兄弟去别处说话。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秀儿张望了几番,可都让那八名亲卫给拦住了,见那什长张雷神神秘秘的,心里难免有些担心。莫要给他俩轮个什么烂缺儿才好。

    待几人说完话,顾平快步朝秀儿这边走来,面带喜色。秀儿见状,微微松了一口气。一回家,顾安忙不迭的跟大家讲了。

    原来,那张雷是萧太尉的手下,得萧三公子萧启吩咐,要给安乐镇顾村顾家兄弟安排实缺儿。这行军打仗,有人想着离前线越远越好,有人想着要驱除鞑虏,建功立业。得了萧启的帮助,什长张雷给开了个后门,听了二子各自想法,让顾平调到了骑兵组,顾安则调到了弓兵组。都是同一个将军麾下,纵是组别不同,这兄弟两个也离不太远,是常常能见到面的。

    秀儿心里颇为高兴,正感激那萧启果然是个信守承诺的,却听见有人梆梆凿门。玉儿疑惑的向屋里巡视一番,见顾家人并燕痕九斤都在,实在不解,这来的是谁?

    玉儿从炕上坐起身,莲步微移,去开院儿门,顾乐赶忙带着燕痕躲到了西屋,静静候着,不知究竟是谁来了。

    方一打开门栓,见来人却是冯氏。

    冯氏上回的辱骂刁难,她哪里会忘记。玉儿面上尴尬,仍客气道,“婶娘来此何事?”

    冯氏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小孩儿,正是她大闺女顾文英和小儿子顾海潮。顾海潮鼻子上还挂着一个大鼻涕泡,想来是正在小睡就让她娘给扯了出来,棉袄都没穿。文英哆哆嗦嗦躲在冯氏后头,不敢正脸儿看玉儿。

    屋里头,秀儿坐了一会儿,见外头既没有声音,也不见有人进来,心中奇怪,便喊了一声,“大姐,是谁来啦?”

    良久,仍不见有声音,与九斤相视一眼,便趿拉着鞋子出去看。一见冯氏,秀儿脸色微变。九斤不识得冯氏,但看秀儿没给她好脸色,仔细端详了这个妇人,那妇人颧骨高高,嘴唇极薄,看着便一副尖酸刻薄的模样。

    冯氏一见秀儿出来,更是尴尬,只得先把一双小儿女拿出来垫背,“大丫,小虎,快叫人!”

    顾文英年约七岁,胆子极小,听见母亲吩咐,只细若蚊呐的喊了一声,“秀堂姐好。”

    那顾海潮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声音洪亮,只不过他流着鼻涕,声音哽住了一般,含糊道,“堂姐,六哥害有麻糖没?”

    冯氏眉头一皱,一巴掌打在海潮屁股后头,惊得文英猛的一缩脖子,要是平时,顾海潮犯了什么错,母亲生气了宁肯拿自己出气,也是舍不得打他的。

    “你这没出息的,竟惦记堂姐家的好吃的!”

    冯氏‘教训’完了小儿子,满脸堆笑,“这大冷天的,俺们娘几个穿的单薄,咱到屋里坐坐呗。”

    秀儿没说话,倒是顾平在她身后开了口,“婶娘既然来了,便到屋里坐吧。”

    “唉,那敢情好,都是亲戚里道的,嫂子生病的时候,俺当家的也没少给你们填补,如今……”

    冯氏坐在炕上,话说的倒是开门见山。顾家人一听,就知道,这是有事情要求他们。见顾家人没人接她的话茬儿,冯氏也挺尴尬,不过为了自家男人的性命,无论如何,这老脸也得拉下来。

    “这不,方才登记的时候,瞧见平郎,安郎能在那什长大人跟前说上话的。又得了那实在的缺儿,能不能……?”

    秀儿神色未变,等着她的下文。

    “婶子也知道,这命令是皇上定下的,可你们也不是不知道,你六叔那身子骨,哪里是行军打仗的料?婶子也不奢望能让你六叔免了徭役,毕竟老六那病,也不像顾九那般,得了县衙的残疾令,可以免除徭役的。婶子只盼着,诸位大侄子,大侄女,都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能不能在那什长面前通个气儿,给你六叔调去做军医,莫要上那前线,便好了。”

    冯氏手心直冒汗,牵着一双儿女,不敢正眼看人。

第六十五章 端倪(三)

    冯氏话一说完,手上牵着一双儿女,不断打量顾家人面色。虽然之前多有不快,不过如今关系到自家男人的性命,那便是豁出去这张老脸不要了,扔在地上让人家踩两脚,也好过,休战之后,捡回来一副冰冷尸骨,甚或尸骨都没有。

    “婶子,那张什长与我们行了方便,也是因为先头儿的因缘际会,哪里是我们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婶娘这么说话,是高看了我们。”这话是顾安说的,他晓得顾平老实木讷一些,都是亲戚,必不忍心拒绝冯氏。一众人如此僵持着,九斤则老神在在的依靠在炕头,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粗话瓷碟儿,码着一水儿炸的油光锃亮的花生米。

    他吧唧吧唧嚼着,吞咽入喉,看的顾郎中的小儿子海潮,眼睛眨也不眨,似乎方才让母亲打的几下屁股,半点不疼了一样。“胖哥哥,你吃的是啥啊?”

    九斤斜眼看着这个小孩儿,比顾乐还小了一两岁,脸上糊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不见得有多机灵,倒是虎头虎脑的,惹人喜爱。九斤伸出一截小臂,将花生米碟子往海潮跟前推了推,“你尝尝不就知道了。”

    话刚说完,海潮一只小手就抓了过去,这手犹在半空中,却让冯氏一巴掌给打了下去,半个手掌都打的通红了。这可比方才那几下虚与委蛇的打屁股疼多了,海潮眼圈一红,没再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冯氏见儿子哭了,不知道如何想的,觉得自个儿也十分委屈。还没说话,眼圈儿也跟着红了,抱着海潮,牵着文英,母子三个瞧着万分凄凉,好像方才顾家人欺辱他们了一般。

    文英立在冯氏身后,起初没有受冯氏影响,不知道为啥要哭。冯氏见状,暗地里一使劲,狠狠掐了文英大腿一把,疼的她也红了眼。

    “唉,这可咋整啊,要是你们爹就剩我一人在这世上,我便随他去了!”

    这话倒是真心话。文英想着也觉得委屈,加之他比海潮大一些,稍微懂些门道,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痛哭起来。

    顾家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冯氏娘三个是要如何。顾安皱眉,对付这样撒泼无赖的妇人,真是万万讲理不得。看来,还是秀儿上回的以恶制恶比较管用。不过今次,冯氏只是来托关系的,如上回那般对她,将她轰赶出去,反倒显得顾家情薄了。

    如此一看,顾安不禁有些头大。瞧着屋内众人,玉儿根本离冯氏远远的,生怕她又有什么惊人之举。顾平则十分为难,秀儿不置可否的看着这抱头痛哭的母子三人,终是开了口。

    “婶子若不想让六叔做那先头兵,未必没有办法。”

    冯氏一听,哭声戛然而止,“二姐儿可有主意?”

    如此问着,心下仍耐不住要夸耀一番,“二姐儿最是有主意不过的。先头都是婶子眼皮子浅……”

    秀儿不想听她说话,只端正了神色,“这兵役,六叔怕是免不了的,不过在军营里谋个军医的缺儿,却未必不行。不过婶子私心想着,这军医便不用上前线,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冯氏不解,她是个普通村妇,哪里知道许多,便是此番来寻秀儿,也是情急了逼出来的法子。“哪里错了?”

    “秀儿想来,婶子若是想让六叔做军医,那尽可此番直接同张什长去说,他必然答应的。”

    冯氏眉头一攒,“真的那般容易?这是为何?”

    “婶子心里想的是,六叔若是做了军医,便如他现在一般,在家里诊脉开药便可。然而军医哪里是这样,哪里战事最如火如荼,军医便在哪里,战场上横尸遍地,军医要一个个翻查,看还有无活口,便是两军交战时,若有兵士受伤,那军医也是要在枪林箭雨下面,抢着上去救人的。”

    冯氏原先哪里懂得这些,经秀儿一说,倒是渐渐明了了。不过此番,自家男人免除不了兵役的事儿,是板上钉钉了。

    “既然如此,还劳烦平郎安郎在军营里头,多担待照顾你们六叔了。”

    “都是一个村儿的,又是亲戚,哪有担待一说,不过互相扶持罢了。”

    冯氏听言,眼睛红红的瞧着顾平,想起往日的刁难,有些赧然。那小丫头顾文英也从母亲后头,偷偷觑着顾平,心说,这堂哥心眼儿可真好。

    这气氛虽然说不上有多少热络,倒是比上回好了许多。冯氏低眉寻思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就想通了。松开攥着一双儿女的手,望向顾玉儿,“大侄女,上回那事儿,是婶子对不住你了。”

    玉儿怔住,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旋即笑了笑,她生的白皙柔美,这一笑,当真是温柔无匹的,“婶子就是那样的脾气罢了。”

    冯氏见这一家子态度都有所和缓,也没谁刻意刁难了她,不禁松了口气。想要寻些轻松的话题,把这气氛搞得活跃一些,想了想,“都说素梅贤惠,这不,你们一家子七个,都生的油光水滑的,一个比一个水灵,那玉儿的脸蛋儿,都嫩的能掐出水来了。”

    她支起了二郎腿,假意往地上啐了一口,“那赵家如何的不开眼,还说是富商巨贾,没了玉儿做媳妇,真真是吃了大亏。”

    秀儿听言,不禁失笑。冯氏由兀自说道,“二叔家的儿媳妇就不行,虽然生的一副狐媚子模样,可是对那公爹,可是真真的刻薄。”

    这二叔,说的正是方才村口见过的二爷爷。

    “大牛这去了山上砍柴,也不知道是让狼给叼去了还是如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秀儿听见冯氏议论起二爷爷家的事情,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二爷爷是顾郎中的亲叔叔,两家亲戚关系比较近。冯氏知道的便多了些,那顾大牛,早些年去山上砍柴之后,便再没有回来,家里有个美貌的妻子,说是与镇上的潘大户有染,不过,这些都是坊间传言罢了,那顾家娘子究竟人品样貌如何,还不可知。

    可单看她对二爷爷如此恶劣,便知,这必然不是个良善女子。冯氏虽然口无遮拦,任性野蛮的,倒是十分看不起那顾家娘子,“要俺说,必是那狐媚子伙同了奸夫,不知把大牛埋在哪个山坳里了。”

第六十八章 隐情(三)

    顾乐一听见母亲乐氏的名字,当即就红了眼圈儿。他是顾家夫妇的小儿子,顾乐出生之后的几年,家里境况也好了些。顾乐又不似灵儿那般,还不记事情。

    母亲元氏却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加之她品德良善,待人和气,便是冯氏那样鸡蛋里挑骨头的主儿,元氏在世,两家面上也是和和气气的。说到元氏,秀儿对她并无感情,可是母亲去世之后,顾家七子痛失双亲,怎么元氏那边外祖一家,却从未露过面,或是接济他们一下呢?

    元氏的娘家在青州锣鼓镇桃乡,与安乐镇顾村,是一东一西,相差几千里地。若是赶马车,两三日便可到了。那元氏的娘家,不光女婿失踪的时候没人出面,就是入殓闺女,也是半点动静都没有。思及此,秀儿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开口问道,“莫不是咱家与外祖交恶了,怎么,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

    院子里三个顾家的男孩儿听言,有些尴尬。顾平十分意外秀儿怎么这么问,联想到她头部受过伤,便回答道,“娘亲与爹爹成亲的时候,是……是……”

    秀儿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顾平,“大哥,是什么啊?”

    顾平咬了咬牙,狠下心来,“是私自出奔。”

    私奔?这几个字像是小石头一样,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私奔?在如今的社会,是一种背弃家族的行为,便是寻常百姓也不耻,更何况元氏家里,还是书香门第。

    如此一来,倒是无怪乎外祖一家权当元氏出奔之日,便已经死了。

    傍晚时候,刚用过饭,九斤问秀儿,那衙门若是再来人,要如何办。九斤害怕孟仲垣不死心,还要派人来问,若是激怒了他,找人把秀儿绑回去,那也是可能的。

    “如今大哥,二哥快要走了,那卢方的案子,悬而未决,便是等兄长们走了,再去寻孟大人,也是来得及的。”

    九斤点点头,“阿秀说的倒是在理。”他边说边从衣襟里头掏出一封书函,秀儿瞥眼看看,这上头的自己虽然稚嫩,倒也是清晰整齐的。

    九斤神秘的笑笑,“阿秀,你猜,这是何人来的书信?”

    秀儿此刻正帮着玉儿弄黄豆,留待发一些豆芽炒吃。听了这话,头也没抬,一双湿手在盆里沥了沥水,又继续翻找飘在水面上的豆皮和脏东西。

    九斤耸耸肩,“这是俺三宝……啊,不是,这是法悟小师傅的来信。”

    秀儿听言,抬了头,听九斤说那薛三宝去了均州大相国寺之后的机缘。薛三宝自刘茂案之后,与家里彻底断了联系,没几天就往均州出发,要去大相国寺出家。如今整个大雍,北部崇尚佛教、南部崇尚道教,最有名的三座寺庙分别是均州大相国寺,西京莆叶寺和凉州的报国寺。其中以大相国寺香火最盛,信徒最多。

    薛三宝也是绝处逢生,转了运气,也许是在他心有皈依之念得时候,佛祖也给他伸出了菩提枝。大相国寺主持枯叶大师亲自给三宝剃度,取名法悟,收为入室弟子。后事种种,三宝都在书信中一笔带过,特意嘱咐了九斤问候秀儿一家,还托人带了两盒均州的糕点。

    秀儿见状,问道,“那糕点呢?什么模样?什么馅儿的?赶快拿来给小六,小七尝尝。”

    九斤听言,脖子一缩,害臊道,“俺,那行脚商把书信给俺的时候,俺肚皮正饿着,便一边看信一边吃那萝卜糕,谁曾想?”

    原来九斤囫囵两下,将整整两盒子的萝卜糕给吃的干干净净。

    “你咋这么馋呢,三宝说好是给大家尝尝的。”

    “下回,下回再也不这样了。”

    “罢了罢了,”玉儿在炕另一头,“若是你们想吃萝卜糕,明日我做来大家一起吃便是了。”

    “玉姐,那糕点里头定要放些南方腊肉才好。”

    这北方菜的腊肉与南方不同,南方腊肉吃着会有一种鲜甜的口感,而北方菜,则以咸鲜为主。玉儿点点头,“那南方腊肉的制法,祖母倒是教过我的。”

    玉儿的精湛厨艺,都不是跟母亲学的,元氏出自书香门第,自小学的是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哪里做得来灶上的活儿。可是为了一家生计,后来,她也不得不背着孩子下地,只为早日将顾继宗供出个举人头衔儿,相公可算熬出来了,却突生变故,这巨大的打击一下子抽走了元氏五十年阳寿,人便再也起不来了。

    顾继宗的母亲李氏,有一手好厨艺,在玉儿刚会走道儿的时候,就教她生火做饭,渐渐地教她煎烤烹炸,做些高级的菜式,不过家里日子清贫,许多珍馐都是要靠上等食材做出来的,玉儿没机会操练,那日复一日的白菜豆腐土豆,将她的厨艺生生掩埋了下去。

    “玉姐,这萝卜糕是南方食物,你如何会做?”

    九斤一面吃着盐豆子,一面问道。

    “祖母就是均州人,祖父年轻时候,最爱吃她做的均州菜,尤以萝卜糕为最。若要我做其他菜式未必能行,可这萝卜糕嚒,祖父在时,家里还要宽裕一些,每晚都要这萝卜糕下一壶温热小酒的,我如何不会做?”

    九斤点点头,赞道,“玉姐的手艺,想来我师傅来了,也要赞不绝口呢。”

    “你师父吃过天下多少名厨的拿手菜,如何看得上我这一手,不过。”

    “不过什么?”

    “这萝卜糕许多年没做过了,往日祖父在时,每每蒸了萝卜糕,都要盛一碗给二爷爷送去。你们几个,谁明日腿脚快些,给二爷爷送一碗去吧。”

    秀儿本来仍旧兀自挑着豆子,听了这话,赶忙抢道,“我去。”

    顾乐正在她身边跟金宝玩耍,见状,凑近附耳道,“姐姐,你不怕那疯疯癫癫的二爷爷?”

    “有些事情,想问问他,我看他,未必是疯了呢。”

    顾乐转了转眼珠子,“那,明日俺跟九斤哥与你同去可好?”

    秀儿点点头,这一夜,顾村风平浪静的,哪一户人家的鸡鸣狗吠都听得清清楚楚。

    二爷爷家的破败宅院,墙土都往下塌了,他躲在鸡窝里,小心藏着,不敢让这进来的一男一女抓着,却还是躲不过。周氏见屋里屋外都没那个老家伙的影子,便寻了一根竹竿,往猪窝,鸡窝的破草垫子里来回乱捅,二爷爷吃痛,呼叫了一声,旋即被周氏拎着耳朵拽了出来。“你个老不死的,躲在鸡窝作甚!”

第六十九章 萝卜糕

    次日一早,鸡鸣渐起,顾家就炊烟袅袅了。这日是个大晴天,顾平兄弟昨日登记之后,今天要去镇上临时搭建的兵营所报道。而昨日来顾村征兵的什长张雷,则去了赵屯。

    玉儿从葫芦里取出四斤白米,这大米白花花的,带着一点粉黄颜色,颗颗饱满,晶莹剔透的。如今家里富足了些,十天半月吃一顿白米已经不是难事,玉儿着顾乐去地里摘了一颗新鲜的大白萝卜,先将大米泡在盆里,待用。

    这边抱着柴火,开始烧起灶来。顾喜手里握着一柄菜刀,在给那洗净去皮的萝卜切丝,手起刀落,每一根萝卜丝都细如毛发,筷子夹起一缕,细而不断。明明是使得极粗重的菜刀,却有这般刀工。秀儿咋舌,旋而想起自己先头儿让欧阳掌柜铺子打造的那个刨丝器,便乐颠颠的取了过来,也拿了一小块萝卜进行刨丝,这刨丝器的好处就在于,便是个生手,也能将萝卜刨出粗细一致的丝儿来,而且速度极快。

    顾喜低头切萝卜丝,瞧见秀儿手中的家伙事儿十分有趣,“阿秀,你这玩意儿倒真是精巧,不过看来那欧阳掌柜是不打算来买这方子了。”

    玉儿正在烧火,瞧见顾喜和秀儿手中都忙活着,便吩咐一旁顾乐去拿些腊肉来。秀儿一听,不解道,“大姐,你何时腌制的腊肉。”

    “头回卖柿饼那次,小六子去镇上割得五花肉,我留了一些,做了腊肉。没想到,竟能派上用场了。”

    没一会儿功夫,顾乐就跟着金宝前后脚回来了,玉儿做的腊肉不多,一小块儿,瞅着也就一两斤的模样。她将腊肉洗了洗,开始切成小块儿。

    几人忙活到东方鱼肚白,那泡制的白米也好了。顾平兄弟吃过饭便要去镇上,正好闲着,便将大米抢过来碾磨米浆。

    置办年货的时候,秀儿做主买了些新鲜虾皮。也让玉儿取了出来,用小木罐子装着,虾皮味道咸鲜,佐菜是最好不过的了。

    玉儿烧了小半锅水,将切好的萝卜丝汆熟了。将水倒掉,锅烧干,下了一点儿豆油,煸炒虾皮,香味儿窜出来以后,便盛出来了。将汆熟的萝卜丝混合了香菜,腊肉丁,白糖,盐,胡椒粉,用那白花花的米浆浇在上头,搅拌之后,便是糕坯。玉儿取出笼屉,铺了一层棉布,抹了一层油,将预备好的糕坯均匀的码放在笼屉上。又煮了一大锅沸水,上过蒸了起来。

    这期间,她隔了一会儿工夫又去瞧瞧,将剩下的腊肉丁,香菜末洒在萝卜糕上头。不多时,就能闻见一阵迷人香气从笼屉里头散出来。

    九斤本来还没起炕,闻见味道,也顾不得梳洗,鞋子也没穿,赤着一双脚板踩在冰凉的地面上,“玉姐今个儿真的做了萝卜糕?要说这南方人做吃食真是讲究,那些糕点果脯的,都精致的很呢。”

    玉儿见他没穿鞋子,从笼屉里抓出一个滚烫的萝卜糕,递给九斤,“你尝尝,是不是这个味道?”

    九斤昨晚似乎没睡好似的,眼皮子耷拉着,有些肿。这爽口鲜香的萝卜糕一入嘴,他登时睁大了眼睛,囫囵着将萝卜糕吃进了肚子,含糊道,“三宝托人带的那是凉了的糕点,哪里有这热乎的好吃,玉姐真是灶神娘娘下凡,手艺天下无双。”

    顾乐听言,也顾不得许多,手里端着个比他拳头还大几倍的海碗,就要去够那笼屉里的萝卜糕,秀儿如今比他高一些,正好够的着笼屉,便接过碗来,给他盛了一块儿,又给灵儿盛了一块儿。

    “真好吃,还是白米好吃。”

    白米质地柔软,做成米饼米糕,自然是比粗粝的黄米好吃一些,而且白米口味清甜,顾家人平时也是不舍得吃的。

    秀儿嘴里含着一小块儿萝卜糕,将那笼屉往下端,问道,“大姐,你说,咱给二爷爷送多少去?”

    玉儿从顾乐手里把那大海碗端了过去,刚出锅的萝卜糕,她一口还没动,只顾着往海碗里添,待满满的冒尖儿了,才松手,递给秀儿。

    “用棉布盖上,放在食盒里,快去快回,莫要凉了。”

    秀儿点头,取来食盒,将海碗小心放了进去,还罩了一张棉布,盖上盖子,就要往二爷爷家去。顾乐见状,左右手各抓了一块萝卜糕,金宝跟在他后头,也大摇大摆的出门了。九斤不放心,自然也跟着去了。

    这一屋子人走的七七八八,燕痕方从西屋出来。玉儿与他说话有些尴尬,只给他盛了一碗糕点,一碗汤,小心道,“今日新做的萝卜糕,燕痕尝尝?”

    燕痕一双血色眸子瞅了瞅碗里的萝卜糕,又瞧瞧玉儿一张白皙小脸儿,摇了摇头。玉儿不解,倒是顾安打院儿里进来,“你问秀儿去哪儿了?她跟小六九斤兄弟去给二爷爷送饭了。”

    听见这话,燕痕方取了筷子,捻起一块萝卜糕,小心咬了一口,齿颊留香,芳香四溢。玉儿眨巴眨巴眼睛,跟顾安四目相对,那意思是,这燕痕倒是关心秀儿的。顾安笑笑,继续绑脚上的沙袋。

    这沙袋是九斤给他们哥俩预备的,起初绑上的时候,走路十分痛苦,一天下来,恨不得饭也不吃就去睡觉。如今,若是卸了沙袋,反而不习惯了。

    顾秀儿穿着水蓝色襦裙,外罩白色的棉布碎花小袄,今日将头发梳了起来,刘海儿下头的疤痕只淡淡的一点,玉儿给她用紫草敷过,果然好了许多。

    秀儿不认得路,还是顾乐领着她去的。顾乐跟金宝走在最前头,秀儿跟九斤并排走着,顾家离二爷爷家不远,片刻功夫,就到了。

    院门未锁,顾乐喊了一声,“二爷爷!”

    见无人响应,又喊了一声,“二爷爷!”

    方才听到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顾乐将院儿门轻轻一推,它就开了。二爷爷穿着破旧棉袄,一条脏兮兮看不出颜色的棉裤,拄着根竹棍,在院落鸡架旁边儿,不知念叨着什么。

    秀儿见状,脚下一快,三步两步就到了二爷爷身边,“二爷爷,我姐姐今日做了萝卜糕,你尝尝。”

    秀儿将青花海碗取出来,那萝卜糕还是热的,正徐徐冒着热气儿。二爷爷循着她的声音,慢慢将头转了过来,似乎能看见那一碗萝卜糕一样,人也正常了不少,“丹娘做的萝卜糕最好吃不过了。”

    秀儿听见二爷爷说话,便解释道,“这不是祖母做的,是我姐姐做的,姐姐唤作玉娘,二爷爷可曾记得?”

    “玉娘是丙寅年生人,之后是安郎,喜郎,秀娘……”

    此时,二爷爷家的破旧屋舍吱呀一声,门就开了。此刻太阳出来了,阳光约略有些扎眼,秀儿往那阳光底下一看,见来人是个标致妇人,正是昨日见过的李氏。

第七十章 周氏

    那太阳底下,立着的美艳妇人,正是顾大牛的媳妇,顾周氏。

    她穿着翠绿抹胸襦裙,腰系靛蓝嵌珠腰带,刚起炕的模样,发钗凌乱,青丝未束,周氏一面往身上套大红金线簇新袄子,一面打量顾家几人。

    她嘴边漾起一抹微笑,如今这春寒料峭的天气,也似一阵和煦春风刮过,霎时明媚起来。这女子既艳又媚,未施脂粉,五官生的精致大气,眉眼勾人,却隐隐有些俗气。

    “哟,我当是谁呢,原是顾大举人家的公子小姐啊。”

    周氏噗嗤一笑,一手插了腰,“你们姓顾的,不在自己家中安生待着,何故来我家里,还自作主张给个老不死的饭吃?”

    这说出的话,却与她的娇美面容显得格格不入了。秀儿皱了皱眉,看来,坊间传言周氏苛待公爹,倒是真的。秀儿起身,甜甜笑了笑,“婶子说笑,我大姐今日做了萝卜糕,说是祖父在时,每逢做了萝卜糕,都要取来给二爷爷尝尝的。”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周氏腰肢一扭,从屋门处走了过来,她生的比秀儿高大许多,这一逼近,倒是将阳光给遮住了。秀儿要抬头方能与她直视,这女子的身量,倒是比寻常人高,只是她美艳非常,让人注意不到她竟生的这般高大罢了。

    秀儿闻见一股子浓香气息,想来是周氏身上的脂粉花膏。

    “什么萝卜糕?”周氏一手摆弄着二爷爷跟前的青花大海碗,一手卷起颊边发丝,拨弄起来,碗里头新蒸出来的萝卜糕还在徐徐冒着热气儿,“我当顾举人家送来的吃食是什么山珍海味的,原是这等不堪入口的东西。”

    周氏娇笑着,手上却用力一分,将玉儿盛的满满一碗萝卜糕给打翻在地。雪白的糕团立时沾了黑灰,一个个跟灰不溜秋的顾乐一般。

    秀儿见着打翻的青花海碗,这大碗磕在石子上,漏了个缺口。那边的九斤和顾乐也来了气,九斤更是霸道,张口骂道,“你这妇人,亏你还生的人模狗样的,哪有这样待人的!”

    周氏扭身,瞧见说话的是个小胖子,不过九、十岁模样,轻蔑道,“你们不请自来,我这主人都没说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个狗崽子在这儿放屁?”

    要说骂人,顾村上下,除了冯氏,便没人骂得过周氏了。

    秀儿没说话,低头拾起海碗,将地上沾灰的萝卜糕一个一个捡了起来,周氏以为她是好欺负的,便更加趾高气扬起来。“这老东西是个疯的,便是粪坑里捡来的,他也照吃不误。”

    秀儿手上一顿,她声音清冽干净,倒教周氏一时忘了争辩,“这萝卜糕是我姐姐大清早便起来做的。”

    秀儿扑了扑萝卜糕上的灰尘,“姐姐还舍不得吃,念及二爷爷与祖父交情颇深,特地取了这一海碗的萝卜糕。”

    周氏听言,脸色一白,“那又如何?”脚下一抿,又将秀儿手边一处萝卜糕给踩得稀碎。

    “不知婶娘如何想的,这样一海碗萝卜糕,需要至少半斤大米,又添了我姐姐的心意,婶娘特意将它打翻了,是要给我们没脸。”秀儿直起身板,看向周氏,周氏让她盯的一愣,“婶娘是要让顾村里头,所有对二爷爷友善的人没脸。”

    周氏咬牙,嘴硬道,“那又如何?”

    秀儿笑了笑,此间二月初头,春寒料峭,她明明笑的甜美,却教周氏直觉背上阴风阵阵,“还望婶娘记着今日的所为,这夜路走的多了,难免会见着鬼的。”

    周氏见他只是嘴上逞能,方才的压迫感便淡了去,“我当你能如何,不过夸夸其谈罢了。想必你那父亲于琼林宴上,也是这般忽悠的太皇太后?才落得个屁大点儿的官职,竟也无福消受,哈哈。”

    周氏的话,让秀儿心中一顿。

    就在此时,屋里传来一阵男人的咳嗽声,那声音像是锯木,又像是琴弦崩断,粗噶难听至极。可这声音,却将此刻盛气凌人的周氏给吓得够呛。

    她脚下一顿,见着二爷爷正兀自捡着碗里脏污的萝卜糕吃,冷哼一声,“到底是个老疯子,这般埋汰的东西也能入口!”

    旋即,往屋里走去。

    秀儿夺过二爷爷正要往嘴里塞的萝卜糕,小心道,“二爷爷,萝卜糕家里还有,晚些时候再给你送一碗,这一碗脏了,不好吃了。”

    二爷爷呵呵傻笑着,似没听懂秀儿的话一般,“大牛啊,你媳妇儿又打我了。”

    “大牛啊,你眼睛上咋长了苞米呢?”

    秀儿将食盒交给九斤,蹲踞在二爷爷身边,“二爷爷,你上回说,我爷爷喊你将什么藏在东山了?”

    二爷爷头偏了过来,他双眼眼珠呈现白色,秀儿见状,知道这并不是瞎了,而是生了眼翳。在现代的科技手段中,眼翳可以用手术切除,自己前世的时候,姥姥也生了眼翳,老人家不愿意去医院,便寻了个老中医求了方子,长期服用汤药,这病倒也真是好的七七八八了。

    “平安……平安……”,二爷爷嘴里叫着这个名字,“东山的狼崽子凶残的狠呢。”

    秀儿见他这般模样,叹了口气,顾乐也没有办法,凑上前去,“二爷爷,你知道我是谁不?”

    二爷爷听见顾乐的声音,突然害怕起来,起身往鸡窝里逃,嘴里喊着,“天煞孤星,克尽六亲!”

    九斤讪讪道,“还说不疯?俺平生见过疯的最厉害的,也不过就是这般了。”

    秀儿未语,良久,方道,“二爷爷,我们改日再来看你。”

    顾家一行人走远了,这窗户上的帘子才放下去。一个面部有寸长刀疤的男人,此刻正躺在炕上。周氏正里外忙活着生火做饭,可这屋子许久没人住了,锅碗瓢盆一应事物都蒙了灰。

    “你说,方才那户人家,就是顾继宗家的?”

    周氏听言,立刻道,“却是那个举人家的。”

    这男人一双蛇眼始终盯着秀儿的背影,似能看穿她一般。

第七十二章 现世报(二)

    秀儿手中捧着瓷碗,正侧耳听顾乐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二人立在顾大牛家门口,村民熙熙攘攘堵在顾大牛家门口,挤也挤不进去。顾乐描述的绘声绘色的,秀儿心里着急,方才一门心思要让周氏不快活,却没想到,二爷爷似乎伤的那么重,思及此,秀儿冲着顾大牛家院儿里喊道,“九斤,九斤,你快出来!”

    九斤正埋头吃着萝卜糕瞧着热闹,身畔的顾九虽然是个正值壮年的成年人,却哪里敌得过九斤的千斤坠,便是再想去看看,也争不过他。九斤眼皮子一抬,听见秀儿喊他,便将手中的青花瓷碗往顾九怀里一塞,威胁道,“俺现在出去瞧瞧,你若是敢有什么动作,俺回来非得教你好看!”

    顾九一愣,瞧了九斤一眼,他虽然小小年纪,说话却是那等气势逼人的模样。顾九讷讷点了点头,便是九斤不说,他也晓得,自己七哥那般下作的人品,哪里是他个瘸子管的了得,切莫让他把另一条腿也废了才好。

    九斤不比秀儿,他身强体壮,没一大会儿功夫,就硬是从围观村民里头挤了出来,见着秀儿,“你叫俺干啥,那边热闹着呢!”

    秀儿白了他一眼,“二爷爷如何了?”

    “无事,不过那妇人乱了阵脚,没有注意罢了。”

    秀儿松了口气,“那就好,若是二爷爷出了差错,我要良心不安了。”

    “与你何干?”

    秀儿半垂着头,小心道,“方才,是我告诉顾七这边出事儿了。若是二爷爷因此耽误了诊治,我如何能安心?也是让那周氏气的。”

    “阿秀就喜欢把事情藏着掖着,周氏若是知道了你这般逗弄她,非得气死。”

    几人正说话间,就瞧见一熟悉身影,从顾村西该的黄泥小径走来,卷起一路尘土,这妇人左右牵了两个娃娃,顾乐定睛一看,抓了抓后脑勺,不解道,“婶子咋又来了?”

    秀儿见着冯氏,大老远的,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心道,“这真是,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果不其然,这来人正是冯氏,冯氏在顾大牛家门前贼头贼脑的往里看,然而她身材矮小,如何也看不见里头的虚实,只能恍惚听见,周氏让顾七给气得哭了。这般猥琐踅摸了一会儿,瞧见自己个儿实在挤不进去了,冯氏方才注意到墙根底下站着的三人,眉眼顿时挤出一个笑来,她那小儿子顾海潮见了顾乐,猛的吸了吸两条流出来的青黄鼻涕,一手揉了揉屁股,奶声奶气的问道,“六哥,你还有麻糖没有?”

    秀儿让海潮逗笑了,她手里正擎着青花瓷碗,里头放着几块萝卜糕,还是温乎的,秀儿没有跟冯氏说话,只弯腰瞅着海潮,这小小子生的黑黢黢虎头虎脑的,四五岁模样,“麻糖我们没带,大姐姐方才做了萝卜糕,海潮吃不?”

    冯氏见着秀儿软声软气的,眉眼更是笑到了一块儿去,当即推了推海潮,“臭小子,你秀姐给的,快吃。”

    顾海潮伸出一只埋里吧汰的小手,抓过青花瓷碗里头雪白的萝卜糕,就往嘴里送去。他姐姐文英见状,也闻见了那肉香,咽了一口唾沫。秀儿笑笑,将碗递到文英面前,“你也吃。”

    顾文英躲在冯氏后头,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警惕的瞅着秀儿,伸出一截小臂,迅速取了一块儿萝卜糕,又躲在冯氏后头,传来了悉悉索索咀嚼东西的声音。

    冯氏见状,奉承道,“秀娘,如今你家日子过的越发好了,这大米做的糕点也是寻常吃的。”

    秀儿把碗往冯氏跟前一递,“婶娘也吃两块儿?”

    冯氏眉开眼笑的,“那敢情好!俺也尝尝玉娘的手艺!”

    这母子三个吃的喷香,海潮更是一块接一块儿,没多久,那青花瓷碗就见了底儿。冯氏嘴里塞着糕点,却不忘问问周氏的糗事,得知是众目睽睽之下正让那全村妇人都避之不及的顾七缠上了,这萝卜糕的滋味也愈发香了,呵呵笑道,“那等荡妇,我瞧着昨日里,是跟个男人一块儿回来的呢。大牛才死几天!”

    秀儿转念一想,“婶娘,你也看见昨日她跟个男人回来了?”

    冯氏点点头,“倒是没看到,不过听声音,怎能不是个男人?”

    “那你瞧见那男人回去了没?”

    顾郎中的药堂在西该主要干道上,而顾举人家的宅院则在顾村唯一通往官道的岔路口。若是这两户人家都没瞧见过那极为扎眼的马车,只能说,昨日送周氏回来的那个男人,还在顾大牛家。她一个寡妇,若是留宿了男人,只怕……

    冯氏不是笨的,她最是会见风使舵的人。听见秀儿话中的意思,眼珠子转了转,猛的一拍大腿,喊道,“妈呀!这大牛媳妇儿,竟藏了汉子在家中!”

    此间围观的村民多是村里的长舌妇,听见周氏的声音,纷纷侧目,有一年纪稍长的妇人还阴着脸道,“海潮他娘,你素来跟大牛媳妇不对付,可这话不是能乱说的。”

    冯氏争辩道,“俺哪里胡说了!俺昨个儿瞧见那大牛媳妇是让个四驾马车送回来的,车里还有男人声音,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俺家就在西该街口,这路过个耗子俺都听的清清楚楚,昨个儿那马车便是没走。”

    那年长妇人点了点头,有人质疑道,“许是从官道走了呢!那么多路,非得经过你家?”

    “三叔家的,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剩下几条路别说四驾马车了,连马都不好走!方才俺问了举人老爷家的,都说昨个儿没有车马往官道去!你们可别以为是因为我与大牛媳妇不对付就埋汰她,俺可是有理有据的。”

    年长妇人听言,神色凝重。须臾,吩咐她身旁的一个圆脸儿少妇几句,那妇人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没多会儿,又跑了回来,与年长妇人附耳几句。

    秀儿在边儿上看着,这妇人是村长媳妇儿尤氏,在顾村的妇人里头,说话是极有分量的。便是年轻的后生,也要敬着她,纵是周氏那样泼辣的,瞧见尤氏,也不敢造次。

    秀儿瞧着尤氏那脸色,如今已经跟锅底一般黑了。

第七十三章 现世报(三)

    那圆脸儿的农妇,方才一溜烟儿跑到了顾大牛家后院儿。顾大牛失踪了几年,这院子里的围墙都塌了,若是春末初夏的时候,要让一丛丛牵牛花给捂个结实,周氏才回来没住到一宿的功夫,哪里会整修这坍塌的黄泥院墙。这妇人纵是身材矮小,踩了对在院墙旁边的草垛,攀援上去,便能将顾大牛家的后院看个清楚。

    圆脸妇人一瞧,那牲畜栅栏里头,果然四匹大黑骏马,而一辆深蓝绸布的马车,则停在后院儿墙根儿处。顾大牛本是猎户,农村家里头,谁家里有几头大型牲口,别人都记得比自己家还清楚。圆脸妇人一瞧,这马匹成色非凡,鬃毛油亮,必然不是凡品,正唏嘘着,打那纸糊的窗户里头飞出一粒枣核,不偏不倚打在了她脑门上,若是再往下半点儿,这一双招子便是废了。圆脸妇人骇人,惊得脚下一滑,从濡湿的草垛上摔了下去。

    尤氏听见她的禀报,心里做了计较,看来这周氏,果真在家里藏了男人。尤氏还不放心,跟随着那圆脸妇人也要往后院儿去,秀儿见状,转了转眼珠子,手里拿着空空如也的青花大碗,好整以暇道,“这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

    九斤没有听懂,只瞧见那尤氏回来的时候,领了一批身强力壮的婆子,更有甚者,比九斤还粗壮几倍。冯氏见了,缩了缩脖子,这些人都是村中极为厉害的婆子,唯有尤氏驱策的动。其中有好几人,那下地干活儿的力气,可是比壮年男人还大。这些婆子不是拿了镐头,就是铁铲,气势汹汹的过来,尤氏站在最前头,脸色如锅底一般,半点好颜色也没有。

    那围观在外头的村妇见状,纷纷让开,片刻功夫,就开出了一条小路,让几个婆子进去。秀儿见状,赶忙跟了上去,冯氏也跟在后头,可还没走一半,就让层层拥堵的村妇给围上了,她生的矮小,虽然靠前了些,却怎么也看不见上头,只能瞧见前面人的后背,或是隐约闻到些狐臭。把冯氏呛得直皱眉,真是挤也挤不出去,往前也挣扎不得,个恰在了当间儿。

    顾七瞧见来人是尤氏,倒是不敢造次,只是一双流脓的手臂始终扯着周氏,而二爷爷,还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尤氏见状,先是吩咐左右两个魁梧妇人,将二爷爷抬了出去,看那行走的方向,是往西该顾郎中的药堂去了。冯氏见着终于漏了风儿,正乐着,却听尤氏吩咐她道,“郎中家的,你快跟着去瞅瞅。”冯氏无法,只得打蔫儿牵着一双儿女跟了上去,海潮让他娘牵着频频回首,想要在人堆儿里把秀儿几人挖出来。

    这边厢,围观的村妇们瞧见来人是尤氏,方才那喧哗震天的声音便嗖一下熄了火,便是针别儿掉在地上,此刻也清晰可闻的。顾九在秀儿右手边站着,真如九斤所说,他一手抱着青花瓷碗,在原地一动不动。九斤从他手里拿过青花瓷碗,掂了掂,捻起一片糕点吧唧吧唧吃了起来,这玉儿做吃食极有天分,纵是凉了的萝卜糕,吃着也是别有滋味。

    顾七见着尤氏,套了个近乎,“三婶儿。这……”

    尤氏瞪了他一眼,“你闭嘴!”周氏却还以为尤氏是来为她做主的,此刻泣不成声,感激道,“三婶儿快将这泼皮拖走,真是吓死阿娇了。”

    顾七一双贼手渐渐放开,搔了搔后背痒处,“三婶儿,你瞧这娇娘,男人死了好几年了,与其守一辈子节,惶不如便宜了我呢。都是一个村儿的。”

    尤氏啐了一口,吩咐道,“呸!新帐旧账一起算,四牛家的,顾善家的,你们几个,把这贼人缚了,送到军巡铺去!”

    顾七一听军巡铺三个字,脚下一哆嗦,“三婶儿饶命啊,从那地方出来,俺可要没了皮!”

    尤氏没有看他,只冷冷道,“你原先也是不要脸皮的!”尤氏领来的魁梧妇人果真与众不同,顾七也是个成年男人,却是丝毫挣扎不得。周氏见状,以为尤氏是来帮衬她的,顿时有些感激,一双美目蓄了泪水,感激道,“三婶儿给阿娇做主了!”

    尤氏回头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冷声道,“我马上为你做主!”

    旋即,给左右两名婆子使了个颜色,那魁梧妇人便大摇大摆往里屋去了,周氏见状,慌忙道,“别进去!”

    “大牛家的?你这屋子里莫非藏了什么宝贝?竟然进也进不得了?”

    尤氏没有理她,让那两名仆妇兀自行动。周氏脸色煞白,却也阻止不得。

    秀儿立在一旁,等着看戏。须臾,只听几声闷响,那粗壮妇人便率先被扔了出来,片刻之后,便是另一名妇人。这两人怕是连屋里的人都没给看清,就被打的重伤不治。

    尤氏见状,脸色变了几番。抬头看向周氏,“你真是做的好事!”

    周氏知道那普通妇人,便是生的虎背熊腰的,又哪里近得了屋里那位大人的身?

    秀儿见了,并不意外,若是屋里此刻被那些妇人押出一个衣衫不整的懦弱男人,她反而要奇怪了。凭着自己跟九斤学的几招,昨日那刀疤男人,分明是个武功高手。九斤是没想到,这周氏的姘头竟然如此厉害,正唏嘘着。只见外间,飞身出来一抹黑影,风驰电掣间,进了里屋,片刻功夫,只听刀兵相接,有两个身影飞身出来,一黑一蓝,动作奇快,让人看不真切。

    九斤却是不同,他多少练过武艺,却也只能隐约辨得这争斗中二人的模样,一人是没见过的,身着蓝色衣物,面有刀疤,身形魁梧非常。另一人,着紧身黑衣,皮肤黝黑,模样俊朗,十七八岁年纪。九斤一愣,兀自道,“这少年好生眼熟!”

    只听秀儿在他身畔,状似不经意,“这,这不是青竹小居里头,那孙大人的护卫吗?”

    九斤一愣,又去看那黑衣少年,果真是那名侍卫。

    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闪转腾挪,飞檐走壁,已经打了十数个回合。那黑衣人渐渐败下阵来,这时,刀疤男伸手一掌,蕴了十足内力,就要打向许洙。

    秀儿习惯性的,将身畔顾乐揽了过来,蒙住了他一双眼睛。顾乐不解,犹在问道,“二姐,二姐,你干啥呀。”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金豆子飞速打向刀疤男手部合谷穴,那十足的掌力,竟生生逼退了九分,这余下一份打在许洙身上,他当即体力不支,吐了口血。

    这围观的,都是些村妇,哪里见过传闻中的江湖高手过招,霎时间,都忘了为何周氏屋子里竟然藏着个男人。尤氏也是如此。

    正惊讶着,只听个动听至极的男声,似泉水淙淙,似冬雪初消,不知打哪儿传了过来,“先生打伤我侍卫的,这一套六合掌,已是大成,莫非先生是秦人高进大师门下?”

补更:第七十四章 飞鸿入水

    此语一出,九斤登时变了脸色。秀儿尚在寻觅那说话的人声是来自何方,只见围拢在顾大牛家门前的村妇们,自行让出了一条过道。

    走在前头的是个模样娇俏的伶俐丫头,发带上缠绕着绿色蝶状纹饰,一身翠绿的春裳显得这丫头倍加清丽绝伦。这绿衣丫头后面,则跟着个紫衣丫头,同样是蝶纹头饰,不过这紫衣丫头的蝶纹,也与她一身浅紫襦裙一般,是个朦胧紫色。

    这两个丫头模样生的极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若是顾七还在这儿,想必那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

    秀儿瞧见那绿衣丫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眨了眨眼睛,不解道,“姐姐这般瞪我作甚?我招你惹你了?”

    小蛮全没想到秀儿竟然将这事儿大庭广众的说了出来,绫罗嗔怒的看了她一眼,心道,早与你说过这丫头不是个好欺负的,你非不信。

    就在众人还在惊奇两个绝色丫头的当间儿,这后面又来了一人。众人屏息而立,只见来人一身白衣无暇,宛若飞鸿独立水中,神情冷漠,一双茶色眸子似能俾睨众生一般。

    这少年生的眉眼清秀普通,却与生俱来一种慑人的贵气。周遭的村妇只道这必是贵人,一时间都不敢言语,只怕得罪了他。秀儿抿嘴笑了笑,这位孙大人,倒真是不同凡响啊。

    孙捷快走两步,俯身稍加查探了侍卫许洙的伤势,那蓝袍男人不过一分掌力,便将许洙这个高手给打的内伤。孙捷眯起眼,看着面前这个蓝袍男人,两人对视不过片刻,他旋即轻笑道,“原是统领大人!我当是谁,如今天下,这六合掌使得精妙的,莫不如君。”

    这个被孙捷成为秦统领的男人,正是秦质子嬴楚手下,统领秦凡。他微微一愣,仔细辨认了面前少年的模样,却是并不认得,待转头瞅见他两名绝美侍婢,方讷讷道,“你是……!”秦凡瞳孔微缩,显是想起了什么。继而拱手赔罪道,“秦某不知得罪了大人,还望恕罪。”

    孙捷微一抬手,绫罗小蛮便上前一步,扶起许洙,喂了他一枚丹药。孙捷敛目,长睫投下一片阴翳,他左手执扇,腰间有一柄翠玉碧萧,并一块莹润美玉。除此之外,周身上下,便是一片莹白,再无纤尘。

    “这伤药,我还是有的,只是,不知道统领大人为何来到此间,还……”孙捷扇柄一摇,指了指那边的周氏,“还躲在个寡妇家中,真是……”

    周氏听见这白衣少年已然揭露了秦凡的身份,心是跌到了谷底。若是方才能忍上一忍,不去理会那老不死的,便不会惹来这一堆烂摊子,思及此,周氏狠狠瞪了顾乐一眼,恨不能将他咬杀了,都是这杀千刀的小贱人,若不是他,自己哪会被那顾七如此羞辱,又怎会误了大人的事。

    秦凡脸色未变,“这寡妇是秦某的姘头。”他说话一字一顿,面不改色,就像在说今日的天气一般。

    秀儿不禁笑了,这位秦统领,说话做事还真是与众不同。

    孙捷听言,扇面一转,“想不到秦统领还有这个爱好,那倒是孙某扰了统领雅兴!”

    秦凡仍旧面不改色,仿佛被戳破躲在寡妇家里的不是他一样,他穿一身深蓝色织锦长袍,身材高大魁梧,立在顾大牛家的狭小庭院之中,如同一座小山,气势十分迫人。

    “大人知道就好。”这话一出,是下了逐客令。

    周遭尚围着二三十名农妇,听见这话,尤氏面上不悦,想要开口说几句,可是想起方才这人武艺如此高强,那到了嘴边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大人虽然贵为统领,可是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人睡了村里的寡妇,便想如此一走了之不成?”

    秦凡转过身,循着那说话的声音去看,就见地上立着三个孩童,左边一个女孩儿,他昨日见过,右边一个小胖子肥墩墩的,捧着一口青花大瓷碗,他身畔还立着个更小的小小子,手里也同样拿着一口青花大瓷碗。

    方才那声音,正是这最小的小小子说的。

    秀儿也是一愣,顾乐小小年纪,怎的就会用‘睡了’这样的词句。这是打哪儿听来的。

    秀儿不知,方才顾七与周氏周旋之际,一口一个,“反正娇娘已经让潘大户睡了,便是成全了哥哥,又能如何。”

    顾乐觉得这所谓‘睡了’,必然是个了不得的意思,便寻思着,说出来唬唬那个大个儿。

    “看你生的这样俊朗,竟然做出这般事情,哪里是君子所为。”

    孙捷听言,忍俊不禁。一是这小儿同音稚嫩,可教训起秦凡来,却是一板一眼,极为认真。二来,他竟然夸赞秦凡俊朗,真是……

    秀儿不禁撅倒,看来自家弟弟的审美,竟然这样糟糕。自打他上回说萧启生的难看,自己没当回事儿,可这秦凡,却是丝毫与俊朗搭不上边。

    秦凡一直立在一旁,听了这话,微微动容,这细微的神情都让一侧看热闹的孙捷给捕捉到了。心道,这可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秀儿见他神色有异,把顾乐往身后扯了扯,“大人这般不凡,竟是统领吗?本朝统领,是多大的官职呀?”

    九斤在一旁,听见秀儿的话,讷讷道,“本朝并未设统领一职,此乃秦之武将官职。”

    这话一出,便是周遭的民妇,也有些懂了。原来这人,是秦人。如今两国交战在即,自家的男人们,儿子们,兄弟们,甚或父亲都要上战场了。可面前竟然有个秦人,还是个统领!方才尤氏带来的几名粗壮妇人听言,紧了紧手里的镐头,不知不觉间,弥漫着一股紧张氛围。

    秀儿心思一动,秦凡堂堂一个统领,如何会莫名其妙来到这么个地方,必是有事要发生,他哪怕坏了自己名声,也死活要守着的事情,究竟是什么?

    孙捷看了会儿热闹,方摆手道,“大家伙儿莫要紧张了,这秦统领乃西京城中,秦公子嬴楚的爱将,奉命保护公子周全的。”

    秀儿听了这话,莫不是,此事还与那西京城中,有名的公子嬴楚有关?这事情,倒真是愈发扑朔迷离了。

    西京城,望月楼,莲池。

    几名贵族子弟围坐在凉亭之内,紫纱帐被微风拂起,隐约可见莲池之中,立着一身材曼妙,婀娜无比的绝色女子。

    她身畔不远处,立着个青衣小倌儿,清了清嗓子,“翩鸿姑娘新舞,飞鸿入水……”

    这水字刚出来,只见翩鸿一只雪足已经踩在了粉色莲花之上,足上绕着一圈红线,红线尽头,系着个足金的八角铃铛。她她身姿轻盈,这莲花仅是微微一动,便不再摇摆。

第七十五章 西京风云(一)

    舞姿翩然若鸿,轻盈跳动之时,如鸿毛浮水,荡起一小圈微微涟漪,似荷上蜻蜓,振翅愈飞。待到鼓点密集之处,雪足荡起一片晶莹水花,水花似剑,一颗颗,一粒粒,带了十足的力道洒向看台处。这挂着浅紫色纱帐的看台,由上好的紫竹搭建而成,模样古朴大方,衬着那荡漾翻飞的紫色纱帐,韵味非凡。那四溅的水珠均匀散落在紫竹席上,伴着翩鸿最后一式,整只舞便结束了。这水珠四散,那观舞的宾客中,不乏通晓曲艺的大家,有一公子朗声道,“姑娘这新舞‘飞鸿入水’,倒确是巧妙的,不过这荷上起舞,游龙仙子白大家早几年便有‘液池清荷’,姑娘这新舞,那是算不上新的。”

    翩鸿未语,只轻轻从莲池上下来,由两名嫩黄衣衫的侍婢扶着。那报舞名的小厮见状,“公子不知,公子且看看方才那水珠散落之处,是何物?”

    这公子显然也是京中的青年才俊,哪里会轻易听从一个妓馆小厮的吩咐,并未理会,倒是翩鸿微微一笑,眉眼弯弯,“公子不妨听芳倌儿的,看看又能如何?”

    既然美人开口,那青衣公子便起身去看,只见这水珠盈盈,在那紫色竹席上,赫然排出一只飞鸿入水的模样。不禁哑然,“这……这……这舞只应天上有,连某不才,有眼无珠,方才是唐突了姑娘。”

    此间看客少说有十几人,见那连公子一副大惊失色的模样,便纷纷聚拢来看,待见到那飞鸿入水的缤纷图景,不禁啧啧称奇,都道花姑娘心思巧妙,舞技天下无双。

    这一支‘飞鸿入水’,霎时成了京中权贵的谈资。

    翩鸿足上系着红色丝线的地方,尚有几许清淤,那正是上回十六公主陈芳怡为难她时,所扭伤的地方。平日里倒是无甚,每逢跳过舞了,便要痛上一痛。

    丫鬟揽月握着她一只雪足,另一手取了些活血化瘀的药草,泡在热水里,待热水漫过足部,方轻轻揉捏起来。“姑娘这脚生的真好看。”

    揽月替她揉捏了一会儿,又道,“姑娘生的天仙一样的人物,就是这脚丫子也比寻常人美得多呢。”

    翩鸿单手托腮,坐在脚凳上头,望着窗外西京朦胧月色,此间华月初上,正是望月楼里,最热闹的时辰。然而她身份特殊,是鸨母的摇钱树,因而得了这块惊鸿阁,倒是望月楼这寸土寸金的闹市之地中,最清净的地方了。

    “揽月,你明个儿着人,将院子里的报春除了,种上梅树。”

    揽月手上一停,不解道,“姑娘,如今都要开春儿了,若是种上梅树,要来年才开呢。”

    翩鸿微微敛目,却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嗓音清冽,“毕竟我还是这惊鸿阁的主子,便是想种梅树也不得吗?”

    揽月听见她话中带了怒意,忙认错道,“奴婢不敢了。”

    翩鸿闭上一双墨色双眸,挥了挥手,“你且下去吧。”

    那温热的水渐渐变凉,可是脚却一直泡在水里,所以并不觉得它凉。人心也是如此,若是一直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便永远不知道,对方早已变了心。

    “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女声清冽好听,却无边凄凉,冰冷至极。

    西京,质子府,书房。

    灯油如豆,影影绰绰。

    质子府弥漫着一种奇异氛围,整座府邸上下,还不若三品京官儿的宅院大,却生生配了百余名仆从。都是各地调来,要么伺候过当今圣上的,要么伺候过先帝,甚至有个老嬷嬷,是太祖年间的宫侍。

    雍太子陈房,今日着了件橙黄色衣衫,外罩貂皮大氅,他头上翡翠金冠束发,额间系着双龙吐珠的祥瑞发带,面容白净,眉眼英挺,这样一身鲜艳色彩穿在个青年身上,丝毫不别扭,反倒让他衬得,华贵无比。

    陈房一手托着茶盏,打趣道,“我说你与秦凡二人,这几日怎么没个影儿,那秦统领也不知跑去了哪儿。阿楚你这整日斗鸡走狗,赏月吟诗的,当真一点不担心……”

    陈房正要脱口而出的几个字,却让嬴楚生生给拦了下来,“殿下,我本就是爹不疼娘不爱,夹在兄弟中间受气的那个。便是真的打起仗来,父皇能为我放弃一座城池?”

    陈房想了想秦王嬴非的模样,与阿楚倒是不像。据这府里的老人讲,阿楚形似其母如夫人,是一位远嫁秦国的绝色美人。不过关于如夫人的记载倒是少得很,只是说她貌美如仙,然红颜薄命,生产之后不久,便郁郁而终。

    陈房斟酌几番,方开口道,“想来,阿楚还是值得一座枭关的。”

    嬴楚此刻正提起毛笔,那狼毫方才沾了浓厚墨汁,听见太子陈房的一番话,不由手上一顿。墨汁滴在雪白宣纸上,霎时便晕染开来。

    “苏叶不在,这纸买的不好。”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纸!”

    嬴楚面容呈小麦色,在灯影辉映下,似乎有一层朦胧光晕一般。他剑眉一挑,自嘲道,“我哪里比得上枭关,在父王心中,怕是琼阳的一个茅厕,也比我好上许多。”

    两国一战在即,这当事人却每天风月不断,陈房额间青筋突了突,想起泠泠打小儿就跟嬴楚不对付,还明里暗里同自己说过嬴楚虽然表面温良无害,实则包藏祸心。

    陈房仔细瞅了嬴楚几眼,也不知道这家伙明明一个浊世佳公子,又生的这般英俊倜傥,究竟何时得罪了泠泠,竟得她如此恶评。要说整个西京城中的女子,从身份卑微的青楼名妓,到这尊贵无比的大雍皇女,哪个不知道公子嬴楚的名讳。

    哪个不知道,这位公子,不仅仪表堂堂,那琴棋书画六艺之术,无一不精。传嬴楚与雍国贵族狩猎之时,有不少民女候在围场外头,只为看一眼这公子嬴楚。

    泠泠也不是难相与的,陈房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为何泠泠那般瞧不上嬴楚。这些西京的贵族,尤其像萧家那般手握重兵的人家,打小儿,子女便是与皇族子女一同长大的,所以他们彼此之间,感情也好一些。就拿镇国公的孙儿屠真来说,若不是开罪了泠泠身边那个厉害丫头,与他们几个人,那关系也是极好的。

    陈房打趣问起此事,只听嬴楚声音浑厚低沉,似极认真般,“萧姑娘说的对,我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第七十六章 西京风云(二)

    陈房身形一动,额间珠玉叮咚作响,甚是扰人。他一手扶住额间珠玉,一手解开脑后束带,那玉扣啪嗒一声松开了,陈房松了口气,嘴里碎碎道,“这玩意可真沉,泠泠自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她说的,你也别太当真。”

    嬴楚提笔弄字,心思专注,只轻轻哼了一声,倒教太子陈房接不下了。没过多久,门外候着的黄门来报,“殿下,已经三更天了,今日早朝……”

    陈房眉头一皱,“这个太子做的,当真无趣至极。”他伸手指了指头上劈啪作响的碎玉,“这玩意儿足有七八斤重,足金打造。每日五更天便要准备朝议,这太子么,谁愿意当,谁便当好了。”

    嬴楚听了他的话,开口道,“殿下还是谨言慎行的,这太子之位,想必,有的是人想要做。”

    陈房挥挥手,“你说谁?老八还是老九,老十六?愿意做,本太子便让给他们做,日后做个闲散亲王,游山玩水才是乐事。你与泠泠说话口气如此相像,奈何她竟半分瞧不上你,嬴楚……”陈房脸色一暗,手中端着茶盏,茶水已凉,他倒不甚讲究,直往嘴里送去,“若是真有机会,这秦国太子之位,你也想坐?”

    嬴楚仍在写字,那墨色浓黑至极,一如他此刻披散的长发,虽然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西京又地处北方,冬雪未消,嬴楚仍旧只着单衣,长发披在脑后,并未束起,然他气质醇厚,纵是这般闲散恣意的模样,也不让人觉得邋遢,只觉风流无匹,谪仙一样的人物。

    只这凝神专注的模样,茶色眸子反射着星点烛光,都叫人看痴了去。这还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已然如此相貌,连服侍太子陈房的老黄门也不禁暗暗称奇,心道,那如夫人的美貌果真不是以讹传讹,单看这位六殿下的容貌,便知他的生身父母,必然都是极为出色的人物。

    嬴楚左手执笔,最后一撇如游龙入水,畅快无匹。他停下笔,端起案台一侧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凤眼一抬,瞧见陈房还是珠光宝气的端坐在那里,“既然都过了三更天,殿下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阿楚,你倒也不送送我。”

    嬴楚听言,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皓白牙齿,靠近嘴边两侧的牙齿,比其他的略微尖锐一些,陈房观察入微,直喊道,“你个长狼牙的,本太子好心好意来看看你,你竟送也不送,还拿这冷淡茶水来招呼……”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还想嬴楚如何做?”

    陈房捋了捋衣襟,正色道,“十六如今被太皇太后看管着,憋得时日久了,那翠微宫中的宫人啊,让她折磨的不成人样。下月初八便是她的生辰,阿楚你看,能否为十六作个肖像,若是阿楚为她肖像,十六必然会好过一些。”

    太子陈房与十六公主陈芳怡一母同胞,感情自然比其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要好上一些。也因此,十六公主的地位尊贵无比,她父亲是当今圣上,母亲是皇后娘娘,祖父是开国元勋,哥哥又是未来的皇上。

    嬴楚想了想,应道,“也好。”

    陈房得了他的承诺,便扯了黄门回去,这公子嬴楚的一幅丹青,在如今的西京城中,可是千金难求呢。更何况是肖像,那黄门在前头擎了灯笼,想起方才嬴楚的音容相貌,他也是在陈房跟前服侍久了的人物,能说上几句话。

    “殿下。”

    “何事?”陈房单手扣着袖口处的金扣子,这一身袍子,均是金丝银线的绣工,因为这如今朝廷里,来了北部草原白氏的使节,皇帝决定,西京贵族,都要衣着华丽,用度讲究,以表大雍威仪。殊不知,这一切的一切,看在白氏使节的眼里,只觉得这雍人的都城,雕栏玉砌,金石筑城,因而起了贪婪之心。

    “殿下,依老奴所见,那嬴楚公子,真是越发肖似如夫人了。”

    听到如夫人三个字,陈房目光一沉,“太祖母吩咐过,不许提她。”

    黄门微微屈身,他本就躬身擎着灯笼,这一屈身,倒显得愈发佝偻了。

    两人行至质子府外,方上了太子府的轿子,黄门在外走着,陈房坐在轿子里,突地掀开轿帘,问道,“福全,这如夫人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黄门见左右都是太子府的内侍,方小心开口道,“奴才也不知,奴才进宫的时候,那如夫人已然嫁到了秦国。不过,教导奴才的那位大总管,却是服侍过如夫人的。”

    “既然如此,回去再说。”

    待到太子府中,月上中天,已然快近四更天了。陈房立在书房一侧,听着黄门禀报。

    “殿下,奴才知道的也不忒多,只是与原先的内务府大总管有些私交,他同奴才说过,这位如夫人,本是先帝年间,秦国的一位公主,倍受秦王宠爱,而当今的秦王,却是先王酒醉之时,奸污了宫女所出,身份自是不如其他皇子,乃至于他最后是如何登基称帝的,也是无人晓得。当年秦国帝位易主之时,恰逢反贼陈达兵变,人人自危。如今的秦王,当时还是十九殿下的赢非并几位皇子与那如公主一起,来咱大雍交流六艺之术。”太祖皇帝时,五国曾经结盟,当时,那西北至西之地,华氏的女皇还在世。五国结盟,每年春秋二季,各国的皇子皇女们,便轮流在各国的都城学习交流六艺,韬略。

    陈房点头,这事情,他也经历过,不过如今,比之原先,倒是简略了许多。他与秦六皇子嬴楚,郑太子长孙晟便是在少时交流六艺认识的。陈房仔细思索黄门的话,突地一顿,“福全,你说,你说那如夫人,原是秦国的公主,那……那……”

    太监福全目光闪烁,唏嘘道,“正是,殿下,如夫人本名嬴妙,是当时秦王的爱妃胡姬所出……”

    黄门福全还想往下说,却让陈房拦住了,“福全,你今日所说的,往后切莫再提,尤其不要在公主殿下面前提起,这其中利害,你可晓得?”

    福全行了个礼,嗫嚅道,“奴才晓得。”

第七十七章 西京风云(三)

    太子陈房走后,这偌大的质子府,便彻底清净了。被太皇太后分配过来,伺候嬴楚的宫女太监,瞧见无事,又马上要天明了,便都悄悄退下。只嬴楚一人,还在书房之中,掌灯写字。

    灯光晦暗,衬得他一张英挺面容,也忽明忽暗的。这偌大的书房之中,只点了一只红烛,那灯芯晃动两下,阴暗的书房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黑衣,立在书房角落,若是不仔细看,就要与这黑夜融为一体了。黑衣人一双明亮眼睛,便是他全身上下最亮堂的地方。这眼睛有点点星光映衬其中,给他一身黑色带来点点生机。

    “你来了。”

    黑衣人听言,轻轻应了一声。拱手禀报道,“殿下,秦统领在顾村,遇上了麻烦。”

    嬴楚手中一顿,扯过一边的红木凳子,坐在上头,单手撑着下巴。此间灯光昏暗,辨不清他的神色,“什么麻烦?”

    “殿下,秦统领……”

    那黑衣人黑色面罩之下的面庞一红,嬴楚虽没瞧见,倒也觉察出他神色有异。“竟如此难以启齿不成?”

    “殿下,秦统领与那顾村的一个寡妇有染,让村民给撞上了,正巧,还碰着了长孙殿下的弟弟。”

    嬴楚面色一冷,“长孙晟的弟弟?”

    “正是如此,秦统领现今无法脱身,还……殿下也知,此间到处都是军营所,村民唤来什长,秦统领顾忌大事,不敢伤人,便,便……便让人缚了……如今,在松阳县衙受审呢。”

    嬴楚听言,并未动容,“子穆若是终生受那妇人所累,必然难成大事。如今,叫他吃个教训也好。你不必管他。”

    黑衣人听言,躬身道,“属下领命。”

    这时天气已经渐明,顾平翻来覆去在炕上睡不着觉,想起白日里村中发生的事情,他便一直瞪大着眼睛,盯着房梁。顾平翻了几翻,碓了碓身旁睡得四仰八叉的顾安,九斤他是不指望了,那呼噜声,就差把金宝引过来了。

    顾安吃痛,醒了过来。就着朦胧天色,瞧见顾平眼眶下头,挂着两个斗大的乌黑眼圈,不禁笑道,“大哥,你整宿没睡不成?莫不是白日里让那刀疤壮汉吓坏了?”

    顾平趴在炕上,往被窝里缩了缩,“就你不操心!”

    顾安翻了个身,与顾平一样,趴在被窝里,两兄弟的铺盖靠着,都在炕梢。炕头的暖和位置,留给了九斤、顾喜和顾乐。顾安这一动,加之方才的几句话,一向睡得轻的顾喜也醒了,三兄弟一个姿势,趴在炕上,闷头嘀咕着。

    “若是以往,我必然也不省心。然而今时不同往日。”顾安说道。

    “如何个不同法?”

    顾安神秘一笑,又翻身躺在了炕上,瞧着漆黑的房梁,幽幽道,“如今有秀儿在家,大姐他们几个全不用操心。倒是你我,该寻思寻思如何在军中建功立业,好给几个姐妹撑撑门面,若是娘家没有势力,往后大姐秀儿灵儿,嫁到哪里,都要受气!”

    顾平一愣,“二弟,你如此相信秀儿?”

    “我瞧着四妹也极厉害的,必然不会吃亏。大哥,你想想,那冯氏,如今见了四妹,还不是眉开眼笑的,就跟自己生的似的。”

    顾平眉头一皱,给了顾喜一记爆栗,“三郎,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顾喜揉揉脑瓜顶,缩回了被窝,转身睡回笼觉去了。

    没过多久,失眠的顾平就听见灶间有了响动,那是玉儿起身烧火做饭了。昨个儿不过是军营所给壮丁们回家的最后一天,今早起来,用过早膳,便要正式去军营所报道,在松阳县操练半月,便要跟上相邻几个县郡的队伍,往青州报道。

    到了青州,再由青州总兵郭通,将队伍分散,一部分留守青州,一部分则要赶路去往凉州,留守青州的倒还好,不过那些去凉州的,却是九死一生了。雍国百姓都听说,秦人生的环头豹眼,一个人顶十数人。因此不少有钱人家,都私自运作,要将自家的孩子留在青州留守。可此番大肆征兵,本就是为了雍秦一战,留守名额甚少,有钱财没有关系,那也都是枉然。赵家便是如此,赵夫人听闻赵皓也要如普通百姓那般,去凉州之地,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秦人交战,她的病,便再也好不了了,也不想想,自个儿也是那吃人不吐骨头的。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但是顾家这顿早膳,虽然菜肴丰富,却是吃的极慢。

    玉儿至始至终噙着泪,秀儿、顾乐和九斤三个,则只顾着埋头猛吃。玉儿将过年置办的最后一批肉食都给煮了,连同一些带给顾家兄弟的风干腊肉,顾家兄弟走后,这家里便要没有肉食了。

    “大姐,我二人是去当兵的,又不是去送死,你……你何故如此?”

    玉儿擦了擦泪,支吾道,“二郎说的是,不吉利,不吉利!”

    顾安咧嘴一笑,“大姐,你且往好的想,我二人若是立了军功,也能给你争个诰命做做呢。”

    “我哪里盼着什么诰命,只望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秀儿并未说话,顾平倒是耐不住了,不禁问道,“阿秀……你怎的也不同大哥热络热络?”

    秀儿一愣,莫名的瞅了瞅顾平,往自己碗里舀了一勺汤,细细嘬饮起来。“哥哥们这半月还要在县里训练,还能瞧见,没道理弄得生离死别一样嘛。”

    顾平不满道,“你倒是看得开。”

    “那是自然,若是时间赶得及,秀儿有份大礼要送给哥哥们呢。”

    “就你这丫头会耍滑头。”

    这气氛终于热闹了些,就听见有人梆梆凿门,门一打开,来人正是冯氏一家,顾郎中年逾三十,穿着军营所发下来的制服,看着,倒真是那么回事儿。这身衣裳,胸前缝着斗大的一个‘卒’字。

    秀儿皱眉,她不喜欢这身军服,这‘卒’不就是死的意思么。一回身,瞧见两个哥哥也穿着整齐了。然而他们一个是骑兵营,一个是弓兵营的,胸前身后便分别是‘骑’字和‘弓’字,倒是比顾郎中身上步兵营的以上好上一些。

    冯氏见顾家兄弟来了,一顿猛夸,“哎呦,平郎,安郎穿这身儿可真是俊得很呢。”此话倒是不假。

    秀儿笑眯眯地瞧着冯氏身后的一儿一女,又听见不远处车马簇簇,抬头一看,迎面驶来一辆蓝色棉布的红木马车,正是松阳衙门,孟大人的那辆。

第七十八章 卢方案(一)

    这马车捂得严严实实,用的是颍州上好的蓝色绸布。驱车的人不是别个,正是孟仲垣的贴身小厮,阿星。

    阿星瞧见秀儿正在门口相送兄长,大老远便咧嘴笑道,“顾二姑娘,小的此番奉了大人的命,务必要将二姑娘带回去。您看,您两位哥哥也是要去县里,何不搭了衙门的马车,也可省些费用。”

    顾平见状,眉毛蹙到了一起去。他本就生的高大黝黑,加之这阵子练武,身子更是精壮不已的。顾平面庞英俊,眉眼却粗大了些,这么一皱眉,冷不丁看上阿星一眼,倒隐隐有些威煞之气。

    阿星搔了搔头,尴尬道,“顾大哥何故如此,小的也是奉了大人的命。”

    顾安显然是个比顾平好说话的,他抿嘴一笑,“既是孟大人相请,哪有不去的道理,只是不知,此去何故?”

    这一番对话,冯氏一字一句都听在了耳朵里,心道顾家好大的靠山。自个儿与他们交好必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还能是何事,不过大人让那朱家人闹的昏天暗地的,便想着,请顾二姑娘去帮帮忙。”

    秀儿听到这儿,倒也明了。原来自打上回与朱十三娘分别之后,虽然提点了她一二,她也按着那线索寻去,却是丝毫没有进展。此案疑点众多,按着孟仲垣那般小心谨慎的性子,必是要彻查到底的。如今,倒是夹在朱家并卢家两家家属的当间儿,里外不是人了。

    思及此,秀儿莞尔道,“待我拿了袄子,便同星哥儿同去吧。”

    阿星笑了笑,“那敢情好,小的便在此候着姑娘了。”

    顾平本不属意秀儿与孟仲垣再有牵扯,总惦记着两家有些恩怨。可是这都到了这一步,若是不答应人家,怕是下回,可没有这般的好脸色了。想了想,便与顾安二人,扯上个顾乐一同坐上县衙的马车,往松阳县城去了。此行九斤留在家里看顾燕痕,时下正四处征兵,打凉州来的伍长、什长不下百人,若是让这些人发现了赫兰人的踪迹,那孟仲垣真是有几个叔父在朝为官也救不了。只怕是,整个江州孟家都要受他的牵连。

    朝廷此番已经结怨秦国,而四国之中,吴国相来是以秦国为尊的。朝廷法度,礼仪邦交,均效仿秦国。而西边的郑国,则一向是两不相帮。雍国皇帝瞧见郑国皇帝将一个弟弟一个儿子分别派往了秦雍邦交,便知道,这个老狐狸,是想要两不得罪。

    至于其他势力,此番北部游牧夏氏遣使进京,便是极为重要的一步棋。若是拉拢了夏氏,大雍将如虎添翼。此番最怕有什么乱子,蛇岛栗氏虽是小岛蛮夷,然而手段刁钻毒辣,若是惹怒了他们,那便如给秦国送去了一对臂膀。因此,孟仲垣思量着里外关系,决计不敢透露那赫兰人的半点行踪。

    只是他先头儿也没曾想到,那来禀报赫兰人踪迹,并诱他去营救的,竟然是顾家派来的。孟仲垣只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很大的坑里。仿佛方方面面,都是由一只无形的手,事先算计好的。

    冯氏本想让自家男人也随着衙门的马车去到县里,可是总是差了一层,就是她好意思,顾郎中也是不愿意的。因此这前往衙门的马车,最终载了顾家四人,顾平、顾安、秀儿和顾乐。

    去往衙门的官道秀儿已经走了好几番,便也十分熟悉了。只见此间冬末初春,许多冰冻的土地渐渐开化,青州之地的土壤多呈黑褐色,秀儿思及前生所学的农学知识,便想着,等到冬雪消了,寻几个家伙事儿,将附近的土壤都收集起来,好比较一番。

    不过如今事务繁忙,这件事便注定要拖上一拖。

    几番思索,便到了松阳县城,衙门在伏牛街街尾,顾平嘱咐了秀儿几句,便跟着顾安一同去县里的军营所应卯了。

    秀儿瞧着衙门顶上的朱漆牌匾,有些慨然。正要一步踏进去,就让身边一名白衣素缟的妇人给撞了一记。那妇人低垂着头,显然是没看路,更没看人的。

    秀儿倒是没有计较这些,只是这妇人略抬了头,她便认出了她,“朱掌柜,你这是……”

    朱十三娘一身素服,披麻戴孝的,想来是家里有丧事。她丈夫死时,也不见得她为他守孝。此番这身行头,秀儿一愣,真不知是为何了。那朱十三娘竟没有多说话,抬脚就往衙门里头去了。

    阿星瞧见秀儿面上疑惑,叹了口气,“这朱掌柜也是个可怜人,丈夫死了,儿子入狱,前几日,那朱老掌柜心疾发作,也撒手去了。城里的人都道她是克尽六亲的命,真是再难嫁出去了。”

    秀儿点了点头,跟着阿星,一路往书房走去。

    秀儿与此案并无关联,因此不能上堂,孟仲垣便吩咐几人在书房候着。没曾想,书房门一开,孟仲垣已经正襟危坐,在上首听着跪地不起的十三娘哭诉。

    孟仲垣连连摇头,“朱掌柜,不是我不肯救你,只是……”他抬眼正好瞧见几人进来,“这救你的人来了。”

    十三娘泪眼朦胧,微微抬首,瞧见秀儿与顾乐,跟着阿星进来,叹了口气,眼光移向他处,想是无法开口。

    秀儿立在书桌前头,恭敬道,“不知大人寻民女何事。”

    顾乐则由阿星领着,站在一旁。

    孟仲垣揉了揉太阳穴,“顾二姑娘是聪明人,本官寻你何事,你会不知道?”

    “民女知道,不过,民女不知道的是,民女觉得大人寻我的事情,是否与大人真正寻我的事情,是同一件事情。”

    孟仲垣脸上的蚕型胎记一黑,“二姑娘就不必耍嘴皮子了,本官知道你铁齿铜牙,此番,还不是为了那卢文书一案。不知二姑娘可有高见?”

    “大人,民女不知,大人搜查半月有余,莫非一点线索也无?”

    孟仲垣想了想,开口道,“倒是有些线索,不过那卢文书嗜赌成性,得罪的庄家不下十数,若是庄家将他打杀了,何人还钱?”

    秀儿看向一旁的朱十三娘,“朱掌柜,我上回怎么当你讲的?”

    朱十三娘想了想,“二姑娘上回让妾身去查查与那死鬼有恩怨的,或是与我家有恩怨的。”

    秀儿笑了笑,此番这如沐春风的笑容衬上十三娘的一张苦瓜脸,显得格外刺眼。“许是民女上回的疏忽,让朱掌柜的漏查了一人。”

    孟仲垣听见秀儿话里有话,忙问道,“是何人?”

第七十九章 卢方案(二)

    朱十三娘一副哀戚神色,秀儿没有看他。只面对着孟仲垣,盈盈福了一福,“大人这也查过,那也查过。想必,是没有去查查顾九。”

    听到顾九的名字,孟仲垣愣了愣,“这上回,不还是你,硬是洗脱了顾九的嫌疑?此番,怎的又转到了他的头上?”

    顾乐眨巴眨巴眼睛,替秀儿说道,“大人,俺九叔是个最老实本分不过的,又是厚道至极的性子,哪里敢杀人?只是,那天的事情发生的那样凑巧,难道大人没曾想过,是有人假卢俊达一事,要陷害我九叔?”

    听见这话,阿星也是一愣,他靠着顾乐,听见这小娃娃说话一板一眼的,却条条框框,严丝合缝,事情讲的也颇具情理,“乐哥儿说的也有理,不过顾九……”

    秀儿知道在场几人,没人相信,谁会这么麻烦,要害顾九那么个残疾的男人。“大人今日传唤秀儿过来,秀儿也无甚主意,不过就这么点想法,大人若是信不及我,大可当我讲的是废话,大人若是将信将疑的,也可请柳捕头去查查虚实。”

    孟仲垣点头,他却有此意。朱十三娘通过‘朱雀坊’的势力,已经将自家,卢家多方得罪过的人物查了个底掉儿,却是丝毫没有线索。那天仙子如何出现在卢俊达身上,也是不得而知。因此,卢方虽然洗脱不了嫌疑,却也定不得罪。

    “既然如此,便依顾二姑娘所言,柳西!”

    闻言,柳捕头在门外驻守,当即推门而入,“大人传唤小的何事?”

    孟仲垣将方才秀儿的话又跟柳捕头简要描述了一下,柳西便赶忙儿出去忙活了。

    “若是事实真如顾二姑娘所料,本官还不知如何谢你呢。”

    秀儿冷眼瞧了瞧神色凄凄的十三娘,淡淡开口,“若是大人当真寻出了苗头,秀儿倒是无须大人领情,不过大人若能行个方便,让这朱家母子见上一面,那就好了。”

    十三娘听言,眸子动了动,感激的扯出一个笑来,然而她最近事务繁重,哪里笑的出来,听了这话,只赶忙瞅向孟仲垣。只见他神色微变,倒是痛快答应了,“依二姑娘所言,若是真顺藤摸瓜,循着线索了,那必然是要尽快安排他们母子见面的。”

    “大人法理之外,还讲人情,是松阳百姓的福气。”

    从松阳县衙出来的时候,正是晌午,老大个太阳挂在当空,刺得眼睛都睁不开。顾乐半眯着眼睛,瞅了秀儿一眼,摸摸瘪瘪的肚皮,嘟囔道,“二姐,俺饿了。”

    秀儿正欲带着顾乐到市集上吃碗水面,就让人叫住了。一听那嗓音,便知,后头的正是朱十三娘。

    “顾二姑娘,留步。”

    “不知朱老板还有什么吩咐?”

    十三娘一身素服,连平日里的妖娆身段儿也掩盖住了,她本是五分颜色,得那婀娜身姿衬得有七分颜色。如今一身素缟,又脂粉未施,面容发黄,反而显得有些老气。

    “方才,真要多谢二姑娘了,二姑娘若是不嫌弃,这晌午饭,便由十三做主,请姑娘小哥儿到县里的醉仙楼去吃,可好?”

    醉仙楼?单是听见这三个字,顾乐的哈喇子就险些流了下来。秀儿从不是会跟别人客气的,打量了朱十三娘几番,“朱老板盛情难却,我们姐弟自然恭敬不如从命了。”

    醉仙楼在伏牛街街头,与‘朱雀坊’所在的罗贯街交接处。此刻,正值晌午,真可谓是门庭若市。

    姐弟二人刚到醉仙楼前,顾乐鼻子尖,就闻到了醉仙楼的蹄花儿香气。朱十三娘瞧见这对姐弟笑容温温和和的,倒也有些宽心。

    三人由小二哥迎着,就往二楼的雅间走去,这雅间分为梅兰竹菊,芙蓉松柏等许多别间,朱家常用的,便是竹字间。秀儿正要进去,就瞧见一旁的雅间,门口挂着个隶书的‘梅’字,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个艳压群芳的绝色丫头,那丫头见了秀儿也是一愣,随即开口道,“原是秀儿姑娘。”

    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绝色丫头,这粉裳丫鬟,正是那孙捷大人的贴身侍婢之一,绫罗。绫罗比小蛮性子乖顺多了,秀儿见着是她,只微微一笑,便跟着朱十三娘进了‘竹’字间。

    绫罗显然没想到,这么个小小女娃,竟然没将她看在眼里。要知道,从小到大,自个儿与小蛮两姐妹,可是走到哪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要讶异于二人容貌的。怎的如今到了大雍,这一个两个的,都没将他们当回事儿?

    那顾家秀娘,小小年纪,模样倒是周正,只是毕竟出身小门小户的,哪里比得上自家两个姐妹。思及此,绫罗方宽了心,赶忙去给自家公子预备热水参茶。

    这雅间布置的倒是讲究,推窗向外看去,就能瞧见内城湖,景致怡人。菜名儿用小小的竹牌刻着,挂在墙壁上的细丝线上,叮叮当当。

    十三娘吩咐小二伺候秀儿姐弟,自个儿尚在孝期,哪里能吃酒楼里的酒菜珍馐,只要了壶茉莉花茶,在一旁低头啜饮。

    顾乐虽然贪吃,倒是知道节制,点了个醉仙楼最有名的老翁蹄花儿,金玉满堂,又叫了新鲜的梅子汁,两碟小菜,一碗酒酿丸子,一碗南瓜饼并两碗米饭。

    朱十三娘一直低头不语,只瞧着姐弟二人用饭。

    秀儿一边吃,一边瞧着朱十三娘脸色,用帕子抹了抹嘴,幽幽道,“朱掌柜请我二人吃饭,想必尚有话要说吧。”

    十三娘半垂着头,“哪里……不过是谢过二姑娘为妾身,在大人跟前求情罢了。”

    “若真是如此,我二人待会儿可就直接走了?”

    十三娘听言,顿了顿,咬紧了牙,下了决心一般,支吾道,“不知道,顾九现今如何了?”

    秀儿愣了愣,倒是没想到朱十三娘竟然打听起顾九来,心道莫非九叔还有戏?虽然他先前在赵家的豆腐宴上,表现莽撞,但是那也是为情所困不是,如今,若是真有机会,秀儿私心想着,便是要帮上一帮。一张小脸儿霎时垮了下来,顾乐在一旁左手拿着蹄花儿,右手拿着南瓜饼,瞧见自家姐姐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愣住了,含在嘴里的半口饭也险些吐了出来。

    “承朱掌柜的惦记,我九叔……到底是个命苦的。”

    十三娘听见秀儿话里有话,有些急了,慌忙问道,“莫不是,莫不是有了什么意外?”

    秀儿悠悠叹了口气,“可不是,上回打赵家回来,九叔让那赵家的家仆狠揍了一顿,朱掌柜的也知道,我九叔那身子骨,如何遭得住这一顿毒打,如今整日僵卧在床上,怕是没几日……”

    十三娘听着秀儿的话,脸色变了几变,待到最后这几个字,真是恨不得立时飞到顾九面前,生怕他出了意外。

    就在此时,隔壁间传来一少年声音,这声音似泉水淙淙,十分清冽好听,“你这丫头真是会说笑,本官犹记得,昨日里,你那所谓的九叔,不是还好好的与你们一同看热闹嘛!”

第八十章 卢方案(三)

    秀儿听见这金玉掷地之声,眉头一皱,筷子头偏了偏,面色淡然,给身旁的顾乐夹了块蹄花。没过多久,就听见雅间房门外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朱十三娘偏头向屏风外瞅了瞅,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十来岁的美貌女子。

    这女子生的杏眼高鼻,唇红齿白,身着淡绿色衣裳,俏生生立在那里,眼中却尽是鄙夷神色。十三娘不解,望向秀儿。只见她神色自若,该夹菜夹菜,该吃饭吃饭,丝毫没搭理那绿衣女子。这女子见自个儿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是气愤,开口斥道,“好不知礼的丫头!”

    秀儿闻言,夹了一块蜜汁火腿,添到顾乐饭碗里,偏首看向那绿衣女子。淡淡笑了笑,十三娘一愣,这秀儿年纪小小,人又生的白皙瘦弱,可笑起来倒是真好看,梨涡浅浅,虎牙尖尖,衬得一双璀璨招子,更加生辉。

    小蛮一愣,也是没想到,几日不见,这乡下小丫头,竟然是愈发生的有几分颜色了。

    秀儿垂眸,双手往袖子里掏了掏,“这位姑娘,我可是认得你?”

    “哼,我如何认得你这乡下丫头!”

    “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搭理你?况且,此间乃是朱老板的雅间,又是朱老板请了我姐弟二人来用膳,你不请自来便罢了,还这般蛮横,你说,究竟是谁不知礼?”

    小蛮让她一堵,没了言语。

    “哪儿的话,”这声音自屋外传来,朱十三娘定睛一看,又是一个美貌姑娘,且与小蛮生的一般无二。“我家妹子却是失礼了,不过,顾家姑娘这嘴皮子上的功夫,还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这女子与小蛮容貌无二,然而神态更显娇弱,一身淡紫轻衣,环佩叮当作响,涂了桃红胭脂,愈发显得娇弱无匹,美貌无双。

    秀儿听言,突然站了起来,面向那两名丫鬟,她眼睛生的乌黑圆大,此刻四目相对,那眸子里似带着无边黑暗一边,将两个十来岁的丫头吓了一跳。“你这般瞪我作甚?!”

    小蛮嘴上强硬,却是有些心虚了。

    “二位姐姐,若是秀儿没有记错,朱老板可是曾经请过你们?”

    二人相视一眼,却是没了言语。

    “既然朱老板未曾请的你们?你们莫不是走错了厢房,还请快些回去,您家那娇贵公子,若是无人侍候,那可是连澡都不会洗呢。”

    此言一出,就听见隔壁传来桌椅坍塌之声。朱十三娘愣了愣,好整以暇的瞧着热闹。

    绫罗自知在这儿根本得不到便宜,便扯了小蛮一只手臂,将她往外拉去,走到门口,就瞧见秀儿张口欲言,谁料。

    “二位姐姐千万莫忘了将房门带上!”

    只听啪一声,这门让人狠狠关上,震得房梁一动。秀儿瞧见盘子里剩了没多少食物,便起身同朱十三娘告辞。

    “秀娘且慢。”

    “不知朱老板还有何事?”

    “秀娘若是方便,不知,改日孟大人许了我去探望方儿,秀娘能否与我同去?”

    这要求倒是好生奇怪,秀儿也知道吃人嘴短,顾乐揉了揉圆滚肚皮,一副后悔吃的那样凶猛的惭愧模样。

    “朱老板若是想让令郎说些什么出来,还是自个儿去问得好。”

    十三娘脸色微窘,“方儿想是,想是不会告诉我,还是劳烦……”

    “他不告诉你,莫不是会告诉我不成?”

    “我看他,待你有些不同。”

    秀儿想了想,也罢,“那下回我便随朱老板去瞧瞧,可这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令郎半点口风也不漏,秀儿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打不了包票。”

    十三娘猛的点点头,连连道,“二姑娘答应便好了。”

    二人打醉仙楼出来,太阳仍是刺眼,秀儿微眯着眼睛瞧了瞧方才小二楼的方向,隐约见着那窗户边上,立着个白色人影,顾乐扯了扯她衣襟,二人方往罗贯街街口走去。

    “公子,当真就这样放她回去,那……”

    孙捷抿嘴笑了笑,到嘴边的茶盏也收了回去,一手扬起折扇,低低斥道,“桑氏重宝的线索,与顾家有关,万不可得罪了她,小蛮,绫罗,方才你们失了分寸。”

    小蛮张口欲言,却让绫罗扯住了,赔罪道,“公子,方才是我们姐妹失礼了。”嘴上如此说着,心里哪会服气,心道,这不过是个寒门子弟,便是宅院,也是破败失修的。这样的人家,哪里会教的出来气度好的女子。

    孙捷望向一旁立着的许洙,一副疑惑神情。许洙见孙捷看着他,忙拱手道,“公子爷,许洙觉着,这顾氏秀娘倒是……倒是肖似一人。”

    孙捷闻言,起了兴致,一只白玉般的纤细手指,骨骼分明,正握着翠玉的茶壶柄,“你倒说来,她似何人?”

    “下官斗胆,公子爷不觉得……这顾氏秀娘,神态眉宇之中,肖似龙吟阁壁画之上,那位抚琴美人嚒?”

    这龙吟阁是郑国皇室藏匿珍贵书卷的地方,其中多是孤本善本。而龙吟阁又以其穹顶壁画最负盛名,传是有名的画匠冯会亲手所作,刻画在酒泉山一个洞窟之内,郑国皇室历来喜爱收藏宝物,便耗费人力物力,将那山顶石窟之中的壁画,给整个挪到了皇宫之中。这壁画,用了不知名的颜料,让那壁画之上舞月弹琴的美人,栩栩如生,且颜色历经百年而不掉落,为人称道。

    孙捷自小便是龙吟阁的常客,那壁画之上,有两位美人,一位名曰舞月,其身姿婀娜无比,体态轻盈似鹤;另一位,名曰惠筝,这位美人,于壁画之上,是抚琴弄乐的模样,其神态自若,周身气度,浑然天成,最为名仕称道不已。

    龙吟阁壁画已存世百年,相传,当年冯会初为此画之时,乃是得一仙人托梦。梦中所见,便是这两位美人弹琴跳舞的身姿,那白发仙人骑着一头青色老牛,留下六字箴言,双姝现,天下乱。

    后世皇帝因冯会妖言惑众,将之重刑处死,然龙吟阁穹顶壁画乃是上上佳作,因而流传下来。不过,是否有白发仙人赠与冯会六字箴言,便不可考,究竟确有其事,还是百姓以讹传讹,当事人早已黄土白骨,后人听来,不过付之一笑罢了。

    小蛮、绫罗二人自幼跟着孙捷,自然出入过龙吟阁,听了许洙的话,小蛮不由讽刺道,“那么个乡下丫头,如何媲美得了穹顶之上的惠筝娘娘。”

    孙捷却是一愣,连手上滚烫茶壶的汁液飞溅出来,烫伤了手指也不自知。

第八十一章 卢方案(四)

    “公子爷!”绫罗眼尖,率先瞧见了孙捷无意中烫伤了手指,急的面颊都红了。小蛮顺着绫罗惊异目光看去,也瞧见了那滚烫茶水,将一双白玉般的手指给烫的通红。孙捷却没有理会手上烫伤,只微微皱了眉头,同一旁的许洙道,“许洙当真觉得那顾家闺女肖似惠筝娘娘?”

    许洙双手拱道,“那顾氏秀娘盈盈九、十岁年纪,比之龙吟阁穹顶壁画之上的惠筝娘娘,自是不及。然而许洙平生随公子爷四处游历,倒也是见过世面的。世人若是有百态,那这秀娘必不在这百态之中。”

    孙捷点头称是,“许洙所言,确实有理,不过这丫头尚未及笄,比之惠筝娘娘,却是言过其实了。”

    绫罗听了孙捷的话,紧绷的心思方才和缓了一些,正要开口,却让小蛮抢了过去,“就是就是,那么个乡下的小丫头,如何比得惠筝娘娘,依奴婢看,她怕是,连我姐姐的脚趾头,都比不上呢。”

    绫罗满面嗔怪神色,然她自幼与小蛮共同服侍公子爷,虽然二人是姐妹,却难免起了争斗的心思。小蛮这般骄纵无礼,一方面,是她性子使然,另一方面,便是绫罗日积月累,‘循循善诱’出来的。她听了小蛮的话,知道公子爷必然不快,公子爷一贯欣赏温和恭顺的女子,那小蛮便再也阻不了她的路了。

    心中虽然如此想着,绫罗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扯了小蛮衣襟,冷声道,“你这丫头,今天在爷面前失礼几回了,若是返郑,让皇后娘娘知道你这般行径,还不剥了你的皮!”

    小蛮吐了吐舌头,一双杏眼水汪汪的瞧着孙捷。粉颊生春,真是我见犹怜的模样。绫罗哪里肯让她抢了风头,连忙指使道,“快给公子爷赔了不是,去店家那儿取些冰块来。”

    孙捷扬了扬手,示意伤势已无大碍,“许洙,将你随身带着的紫玉膏给我抹抹。”

    这番作为,是全然忽略了绫罗方才一番苦心安排。

    “绫罗,你去将方才服侍隔壁雅间的小二哥喊来。”

    绫罗听着吩咐,略略一服,纵是心中不乐意,却还是照办了。

    不大会儿功夫,孙捷坐在红木凳子上闭目养神。他面容清秀普通,一双眼睛却如同黑曜石一般深邃好看,乌发如墨,用白玉冠束在脑后,一身织锦云纹的雪白绸缎衣裳,料子光滑柔软,纵是没有半点奢华饰物,也带了十足贵气。他身上有股子好闻的味道,那是常年处在熱香的室内,让上好的茉莉龙涎香给熏染出来的。

    孙捷一只手指叩击着红木桌子,一下一下,打的是彩云社的名曲,畅春园。那小二哥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禀报着,“方才隔壁的客人?那是罗贯街街尾‘朱雀坊’的朱十三娘,朱老掌柜前些天刚去了,儿子卢方又关在大牢里,真没想到,她还有这闲心,请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和小小子吃饭。”

    孙捷正闭目养神,心思却想着方才许洙的话,回想起龙吟阁穹顶壁画上的惠筝娘娘,又联系起顾秀儿的眉眼,音容笑貌,还真是极像。不过是个缩小版的惠筝娘娘而已。看来,这不过九岁的黄毛丫头,还真是有些本领呢。

    秀儿打了个喷嚏,这喷嚏声音过大,惊得拉车的老黄牛一愣,瞧见不是自己牛尾巴着了火,方慢慢吞吞的继续往前走。

    赶车的农户也乐了,“小娘,你这喷嚏打的,真是惊天动地啊。”

    秀儿吸了吸鼻子,搓搓手臂,“此间才是三月,怎的如此热了?明明如此热,我却有些冷?”

    秀儿只觉得身上出着汗,却感觉冷飕飕的。

    那农户听言,正色道,“哟,这莫不是伤寒了,小娘,回去了可赶紧请个大夫瞧瞧吧。”

    顾乐听见秀儿伤寒了,也急了,“二姐,你可是哪里不舒坦?”

    秀儿摇摇头,“哪里不舒坦?我可是舒坦的很。”

    说是这么说,脑袋昏沉沉,确实有些不舒坦了。想来是昼夜温差太大,着了风寒。这顾村之中,唯一一个大夫顾郎中还给抓去做了壮丁,这让她到哪里去看诊?

    说到这儿,那赶车农户也是一愣,“若是伤寒,可要早些看诊的好。”

    这老牛车行驶在松阳县官道上,两边林木郁郁葱葱,此间正是早春三月,许多林木都开始吐露新芽。官道上,往来的车马非常多,秀儿脑袋昏昏沉沉的瞅着来往车马,瞧见个枣红绸布的华贵马车,顾乐一愣,“二姐,你看,那不是赵家的车马吗?”

    姐弟二人藏在干草垛上头,这草垛摞起来有半丈高,寻常马车如何看得见他们姐弟。那赵家的马车打老黄牛车跟前经过,停也没停一下。

    秀儿头昏脑涨的,感觉那马车带着一阵疾风过去了,支吾道,“都日上三竿了,方去军营所报道,这赵大少爷,可真不怕挨长官的板子。”

    赶车的农户听见她这话,揶揄道,“小娘说的可是赵屯的赵举人家,那般豪门大户,随意送些礼物给那些伍长什长的,这平日的操练哪用得了像小老百姓家的儿子们一般辛苦?”

    秀儿揉了揉太阳穴,“大叔,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那战场之上,刀光剑影的,秦人又哪里会管你是百姓家的,还是士绅家的?不好好操练,在战场上丢了性命,那也能要得?”

    农户听言,叹了口气,却是赞道,“丫头小小年纪,说话却是有理有据的,俺三个儿子,去了俩,这末梢的,还是个傻的。也不知俺老了死了,能否有儿子送终呐。”

    这本是早春时节,万物复苏的时候。雍国上下,却似那冬雪从未化过一般,整个国家,都弥漫在一阵悲凉凄清之中。三十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秀儿双手托着后脑勺,往后一仰,躺在了干草垛上。心思稍微舒缓了些,这天色瓦蓝瓦蓝的,半点尘埃也无,口鼻间,均是绵绵稻草香气。她轻轻闭上双眼,在徐徐的春风之中,就这样睡了过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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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介绍:
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重生成为八岁女童顾秀儿;
看她如何在古代活的风生水起,出将入相。
天下为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下为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下为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