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天下为农TXT下载天下为农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天下为农全文阅读

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章 征兵(三)

    账房先生见状,问道,“一百文?”,秀儿摇了摇头。

    “一两银子?”那矮胖伙计补充道,可秀儿依旧摇了摇头。

    “十两银子?”这已经是底价了,账房心想,若是高出了这个价格,那就让这俩娃娃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十两银子一只。”秀儿指了指那两个箱笼。

    账房听言,又仔细端详了这两个做工精巧的箱笼,均是梨木打造的箱身,小的那个,雕刻的是喜鹊报春的祥瑞图案,大的那个,则古朴厚重一些,只雕了一弯逼真明月。可这明月图案,雕刻的栩栩如生,熠熠生辉的,便是给他小女儿做嫁妆,也是极有脸面的好箱笼。

    这买卖倒是可行,账房心里点了头,微微有些讶异,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怎生估价这么准确?又一想来,许是家里大人教的,便略微宽了心。“小姑娘这价钱倒算公道,我这就给你立了字据。”

    “且慢。”

    账房先生一转身,生怕那小姑娘变了主意,慌忙道,“姑娘可是又不想卖了?”

    “不是,先生,我这箱笼里还装着东西呢,也一并典当了。”

    账房先生闻言,微微颔首,示意那伙计将箱笼打开,里头放着绸缎丝品,金银饰品各几件,账房先生一一摆弄之后,估了个价钱。

    “这些绸缎衣物,均是旧的,也就三钱银子一件,这几个金银首饰,还不是足金的,算五钱银子一件;衣物共十二件,首饰八件,算上两个箱笼,共二十七两六钱,不知小姑娘是要死当还是?”

    秀儿颇为满意这个结果,点了点头,“这些物件儿全都死当。”

    随即那伙计唱白到,“破烂虫蠹木箱两只,破烂衣衫首饰二十件。”

    交涉成功,掌柜的将二十两纹银兑成了两个小小的金元宝,秀儿全都放在了顾乐的荷包里头。

    顾乐迟疑道,“二姐,这么些钱呢。”

    秀儿摸了摸他的头,“你看管就好。”

    顾乐仰着一张脏污的小脸,拿袖子抹了抹鼻子,“姐,咱们去裁缝铺呗。”

    账房先生看着二人离开,着伙计将箱笼抬进了库房,梨木箱笼放在库房角落,与一众典当品一起,那上头的明月标记,也暗淡下来。吧嗒两声,库房落了锁。

    顾家姐弟已经到了县里的一家裁缝铺子,老板娘见他们虽然衣着寒酸,倒是干净整齐的,便热情招呼道,“两位想要做什么样儿的衣衫?”

    秀儿摆了摆手,看看店里琳琅满目的货品,有些新式的女子襦裙,看上去料子软软滑滑的,想来穿在身上,是极舒服。

    “大娘,俺们想问问这军爷铠甲里头穿的袄子,做上两件,要几钱?”

    老板娘眼珠子转了转,她生的浓眉大眼,身材略略丰满,总体是大方得体的模样,“哟,两位这是家里有当兵的军爷吧,要说你们那,可是来对了地方。”

    老板娘带着二人到了里间的一处成衣间,伸手扯了扯里头的一件棉衣,“这其他店里头,可都没有做军爷棉衣的标书,独独俺家店里有,你们看,这料子是防火防水防冻的,里头用的可不是普通的棉花,还有这配套的棉裤,棉靴,都是一体的。保管穿上他啊,能叫他们,打起仗来,行军涉水的时候,不生疮疖。”

    秀儿点了点头,从她前生的许多次军训经验来看,这行军训练的时候,靴子的防水性要好一些,不然雨天行军,没有换洗的鞋子,穿着湿嗒嗒的靴子走上几天,那脚都要给泡烂了。只是这料子如何防火,她就不知道了。

    “老板娘,做上一套这种料子的衣裳,要几钱?”

    “如今呢,松阳、东平还有那边儿的草场林县,只我一家能做这样的棉衣。价格自然贵上一些,一套下来,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可做好几件绸缎衣裳了,确实有些贵。

    秀儿低头思忖着,要不,再去其他店铺看看,二人拜别老板娘,又去寻访了几家成衣店,都是只能做普通棉衣的,看来那老板娘,所言非虚。既然如此,两姐弟又回到了早先去的这间‘朱雀坊’,那老板娘正在招呼客人,见他们俩回来了,咧嘴一笑,“我说什么来着,这是只有我十三娘的铺子里,才有的东西。”

    虽然贵了些,二人也咬牙买了。按顾平所说,朝廷征兵,历来都是只发最外头一层衣裳,那是为了打仗的时候颜色统一的。至于你里头穿什么,朝廷可就不管了。如此一来,大大节省了军资。郑国的裁缝,见着这是个商机,便用各种材料,研制出了这样的棉衣,再将方子以高价卖给各国的店铺,从中牟利。

    那十三娘是个实惠人,要了顾平、顾安的身量尺码,还嘱咐道,“到时候,我再在这领口,给他们续上二两貂毛,便是到了那漠北寒凉之地,也保管暖和。”

    青州畜牧业发达,貂农也是不少,这二两貂毛,到底也不值几钱,不过老板娘有这心,倒是难得。秀儿又踅摸了一圈儿,见这‘朱雀坊’往来主顾十分多,更有许多回头客、老主顾,便知道这老板娘做生意是厚道本分的。

    九叔来回采买,不大会儿功夫,就将骡子车堆得满满当当的。与九叔不同,杜老板祖孙两个,是来城里卖东西的,在集市上支了个小小的摊位,将那‘宝瑞堂’的番号支了出来,杜鹃儿大着舌头,说话漏风,“刚果啦,木剑啦,酸汤酸汤的~”

    杜老板听的频频皱眉,喊自家小孙女帮着称量就好,自己个儿腆着老脸吆喝起来,“干果啦,蜜饯啦,酸甜椒盐,倍儿倍儿香!”

    九叔正好从他们摊子前头经过,见着杜老板亲自吆喝,笑道,“今个儿老杜倒是好雅兴啊。”

    杜老板总不能叫人平白取笑,取了烟袋锅子,重重咳了两声,烟袋往南边一指,撇嘴道,“那两个顾家娃娃,我看往南边‘朱雀坊’去了。”

    九叔脸上挂着笑,牵着骡子车就往南边去,刚到‘朱雀坊’门口,就见秀儿两个让十三娘送出来。

    十三娘姓朱,性子泼辣爽利,是这松阳县出了名儿的。她原本是县里‘朱雀坊’老掌柜的独生女,后来嫁了个衙门文书,无奈那人婚后滥赌成性,十三娘打小儿是个厉害的,不肯吃亏,见自个儿夫君实在改不了了,便扯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儿子跪在司徒大人府邸门口,让司徒大人做主给和离了。和离之后,朱十三娘带着孩子,撑起了老朱掌柜的‘朱雀坊’,她长袖善舞,经营的很是不错,日子也逐渐富足起来。

    十三娘生的模样不差,穿着一身织锦繁花的襦裙,着了深红色莲花小袄,身材丰满可人,大圆脸儿,五官生的也是浓眉大眼的,着了淡淡的粉妆,看着就是个有福气的。

    顾九就这么盯着朱十三娘看,完全忽略了秀儿两姐弟,顾乐本来见着九叔来了,还十分高兴,可是他根本完全不看自己,便有些纳闷儿。十三娘自然也见着了顾九,两人初次相见,十三娘平时招呼客人,总是言笑晏晏的模样,见着顾九,自然也带了三分笑意。只是他的目光直勾勾的,看的十三娘一个二八妇人,颊上飞霞,回身躲进了铺子里头。

    顾乐过去扯扯九叔的衣角,笑道,“九叔,人家老板娘都回去了。”

    秀儿在旁边打趣,“我看呐,九叔的魂儿都跟着十三娘走了。”

    让两个小辈如此调笑,顾九也是面上一红,只是他皮肤黝黑,倒是看不出来。顾九因为腿脚不好,如今过了三十,也没有娶妻。他虽然腿脚不好,下不了地,但是人很勤快,脑子也灵活,自己经营杂货铺子,茶寮的,这些年置办下不少产业,倒也有媒婆来说过亲。只是顾九都一一拒了,那些媒婆或是让顾九拒了的人家,便四处造谣,说那顾村,长老瘸腿的小儿子,是个眼高于顶的,也不撒泡尿瞅瞅自己什么德行,还想娶嫦娥咋的。

    如此一来,这几年,来找九叔合亲的人家便渐渐没了。

    依秀儿看来,顾九年愈三十,皮肤黑了些,模样倒是刚毅俊朗的,不过他瘸了一条腿,平时走路有些跛脚,自是没有姑娘待见,也就注意不到九叔除了这条腿,还有许多好处。

    三人在县城里用的午饭,还是顾家姐弟请的九叔,顾九拗不过他们,几人便在县里的小馆子吃了三碗水面。

    座上,顾乐一边窸窸窣窣的吃面,一边开口道,“方才九叔见了那朱家娘子,像是脑袋坏了一般。”

    顾乐不明白这里外因果,秀儿想起来顾乐把杜鹃气的差点儿哭了也不肯去哄她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秀儿搅合着碗里的素面,状似不经意的开口道,“九叔,过几日,咱们还得来取成衣呢。”

    顾九正闷头吃包子,听了这话,呛了两声,忙不迭地说道,“那,那,到时候俺送你们来。”

第三十四章 征兵(四)

    顾乐将筷子头往碗里一插,“二姐,九斤哥说要让大哥二哥练些腿脚功夫,我看,改明儿取衣服就让大哥二哥自己来呗,还能试试衣裳大小。”

    秀儿扶额,敢情顾乐是不懂这里外关系的,不过顾乐说的倒是实话,“九叔,我看你身上的衣衫也旧了,这年节都过了,你怎么也不寻思着做两件衣裳?”

    顾九听了这话,想来自己是个光棍儿,衣服旧了破了,他也就自个儿补补,母亲已经年迈,总不能让几个嫂子给缝补。虽然过了年节,可团圆饭吃过,他一个人又鳏寡孤独了,谁会提醒他衣裳旧了。

    秀儿见他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看来是没有开窍,继续提点道,“十三娘的手艺极好,我们看她也是正经的买卖人,还主动给衣裳里头添了貂毛,要不,赶明儿,九叔也去‘朱雀坊’裁上几件成衣?”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九叔若是还不明白,秀儿决定,她就跟顾乐一样,低头吃面便好。九叔眸光闪了闪,显然是起了心思,秀儿笑眯眯地把面吃完,几人便返程了。

    一来一回,用了半天功夫,两人刚进顾家院子,就瞧见顾平兄弟,正在院子里头,认真练功。九斤在一旁,拿了根小木棍指点他们扎马步,倒是难得的正经。几人知道了这征兵之期,更是勤加练习,顾平兄弟都不是笨的,没过几日,这一招一式都打得有模有样,也十分有力道。

    九斤不光指点顾家兄弟,他还有许多乞丐兄弟,每天傍晚,便往返于顾村松阳两地,纠集了好几十个小乞丐,在九斤长期盘踞的破旧宅院里头,教那些小乞丐练上两个时辰的功夫。

    九斤时不时还要评点一番,说这几近百人里头,力道最大的便是顾平,这领悟力最好的便是顾安,若是顾安能得萧启指点轻功,必有大成。

    练多不如练精,这离月底不过半个多月了,九斤决定,教顾家兄弟,练上一整套的形意拳。

    用晚膳的时候,顾平兄弟方得空休息了一会儿,用膳之后修整半个时辰,又要去练,毕竟这些东西,一招一式,在战场上,没准儿就能保下一条命来。

    听说紫桃的东西统共卖了二十几两银子,几人面上都有喜色。不过玉儿心里不安,“咱们既然用了她的东西,改日,准备些纸钱去拜祭她才好。”

    顾家人均是同意,唯独九斤,略有微词,“打小儿就坑蒙拐骗的,不知害了多少女娃,有啥好同情的。依我看来,同情猪狗,也好过同情她。”

    秀儿夹了一筷子菜,不置可否。

    玉儿难得的反驳了九斤一句,“她也是逼不得已,到底是个苦命人。”

    “苦不苦命俺不知道,俺只知道,这是一报还一报。”

    秀儿没有将九叔的事情与顾家人说,顾乐自然不会说,对他来讲,县城里哪家的工坊,泥人儿捏出了新花样儿,那也比九叔的事情有意思的多。秀儿自然不会多这个嘴,只是教顾平兄弟下回进城取衣服,要捎带上九叔。九叔腿脚不便,心中有些自卑,担心十三娘看不起他,这回来的路上,反复提醒秀儿,要叫她两个哥哥与他同去。

    秀儿心想,那十三娘,是个热情大方的性子,若是做了九婶,这两人性子相辅相成的,没准儿能把日子过的更加红火。

    将典当的银钱取出,裁衣剩下的零钱给了玉儿,留作家里平时的吃喝用度,这黄澄澄的两个金元宝,与顾家其他的钱财放在了一起。顾乐摸了摸两枚金锭,神叨叨的说着,“二姐,我听闻这金锭子会自个儿跑呢。”

    秀儿笑眯眯地在一旁逗弄小奶狗,嗔道,“若是这金娃娃跑了,就让狗儿去追,若是狗儿也追不上,就喊六娃娃去追。”

    顾乐搔了搔后脑勺,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雪白牙齿,与他灰不溜秋的脸蛋儿形成了鲜明对比。“我听闻要用红丝带系着,金锭子才不会跑。”

    几个大点儿的孩子笑作一团,任凭顾乐四处翻找红丝带绑住金元宝。狗儿见有热闹可凑,也东闻闻西闻闻,在箱笼里头,帮着顾乐找红丝带。踅摸了一圈儿,可是让他寻到了一件红色带子,玉儿见了,不由笑道,“我当小六寻出了什么,这不是你二哥前年本命年的时候,系着的红腰带嚒。”

    顾乐仔细瞧了瞧,却又舍不得放下,“那咱们先用这腰带绑住金娃娃,待他日寻着了别的,再换下来便好。”

    玉儿含着笑,在一旁收拾碗筷,秀儿怀里抱着小奶狗,“就依你呗,小六,你给小狗儿起好名字了吗?”

    顾乐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咱们家有七个人,这第八个就叫八宝。”

    八宝?秀儿闻言忍俊不禁,“这八宝,还排在九斤前头,他还得叫八宝一声大哥不成?”

    顾乐转念一想,这九斤现在已经算是半个顾家人了,若是狗儿叫了八宝,让九斤知道了,今年还不得从年头追着他打到年尾?想想就不寒而栗。“那就叫金宝。”

    狗儿听了这名字,似乎十分喜欢,从秀儿怀里跳出来,蹦跶着来到顾乐面前,左右嗅了嗅,十分满意。

    “金宝这名字好,金宝一来,咱们就得了金元宝,多吉利。”

    这两锭金子,虽然小,对顾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巨大的数目,算上年前余下的三十两银子,这些天又用掉的一些,顾家全部的家产超过了五十两。这点家底,虽说连一般人家都比不上,倒也是彻底脱贫了,三餐有了保证。

    若是顾平、顾安去当兵,秀儿寻思着,要找些法子继续致富,守着这几锭银子过活,哪里能满足她的愿望。虽说不想要封侯入相的,但是怎么也要混到小康水平。去年卖的好的柿饼,今年也能继续卖,或者将方子拿到监标所去登记,得了标书之后再卖方子。这是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也省的大家忙里忙外的,赚的银子又不多。没了顾平、顾安两个壮劳力,今年开春儿种地的事情,又不知要拖谁去做?这样想来,其他人家的壮丁也多数让朝廷征走了,看来未来几年,这田里干活儿的,主要得是留守的妇女儿童,有残疾的或者功名在身的举子。

    朝廷征兵之举,不知道多少家庭要失散,“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秀儿心中也担心两个哥哥的安危,然而担心无用,与其一天到晚记挂这事儿,倒不如做些实用的,给他们准备好行囊,棉衣,好让他俩在军队的日子好过一些。

    那萧将军是九斤的结拜大哥,又素有盛名,想来,两兄弟在他麾下,就算不能讨个天大的军官当当,也不至于被拿去送死。同样是当兵,这样总是好过跟了昏聩无能的长官,上了战场就成了炮灰。

    秀儿这样想着,略略宽了心,听见外头两人练功的声音,拳风赫赫,是极认真的。顾乐与金宝玩儿了一会儿,也跟着去练功了,照葫芦画瓢,没一会儿,也有模有样的。

    如此,太平了几日,‘永平记’的欧阳掌柜没有来寻过顾家,秀儿这几日在家里闲着无事,灶间的活计玉儿大多不让她插手,她一来刀工比不上顾喜,二来这烧火的功夫又不及顾乐,唯独碗筷洗的干净一些,可这活儿都是玉儿抢着做的,秀儿跟着做了几天白吃饱,顾平仍旧不让她随便外出走动,每天无事,只能跟着九斤三个打拳,这拳脚功夫,反而日渐精进了。本来九斤说她拳风无力,经过几日的训练,倒是隐约有些气力,加之秀儿悟性颇好,招招打的准确到位,与两位兄长切磋起来,也不遑多让。

    顾乐不喜学武,每天带着金宝四处转悠,金宝几乎是一天一个样,这过了七天,长大了一圈儿似的。秀儿才想起来这金宝,原本就是高大威猛的狼犬。

    该是去县城取衣裳的时候了,十三娘嘱咐过,这年节过了,做衣裳的主顾开始多了起来,那军爷棉衣的里料都是打郑国进口的,一来一往就要三天功夫,加上工人连夜赶制,粗略估计,让他们过了七日去取。

    顾平兄弟这些天,只顾着练功,都没怎么出过家门儿。见二人要进城,秀儿好说歹说,央了顾平让她同去,一听秀儿要去,顾乐便牛皮糖一样黏着,也非得去。

    一行人到了九叔铺子里,见着门口停放着骡马车,却不见九叔的影子。问了茶寮的伙计,那伙计擦了桌子,将毛巾往肩上一搭,不解道,“掌柜的?掌柜的方才还在这里呢?”

    说话间,另一个伙计捂着嘴,捧着肚子从茶水间出来,笑的人仰马翻的,“哈哈,掌柜的……笑死俺了。”

    几人正疑惑着,就见里间出来个锦袍男子,男子头上似乎抹了桂花头油,香味儿十分醒神,身着大红色,金丝滚云纹锦袍,外头罩着一件亮瞎人眼的碧绿鹤氅,黑发一丝不苟的梳在脑袋后头,白玉簪发,发簪上头别着一朵斗大的牡丹花。

    秀儿见状,心里已经笑翻了天,这哪里还是九叔,整个儿一西门大官人。

第三十五章 顾九杀人

    九叔今天特地打扮过了,只是这样一身红配绿的装束,与他平时的模样是大相径庭。也不知道谁给他出的主意?见大家伙神情讶异,顾九转了个圈儿,似乎没觉出自己个儿穿的像个鹦鹉一般,不解道,“你们今个儿都瞅着俺干啥?”

    顾乐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儿,“九叔,你咋穿成这样了?多让人笑话,到时候去了‘朱雀坊’十三娘不得笑死你。”

    顾九挠了挠后脑勺,一板一眼的跟顾平说道,“大侄子,俺这么穿,要让人笑话?”

    顾平虚弱的点了点头,一直憋着笑,腹部的肌肉都要痉挛抽筋了。“九叔,这么穿着实在不合适,您平时穿的就挺得体的。”

    顾九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嘴里絮絮叨叨的念着,“我说二嫂哪里会如此好心,原来是要看我笑话。”

    这一路上,九叔将这一切的始末都说了个明白。九叔是顾村族中一位长老的幺子。这位长老除了九叔之外,还有八个儿子。其他几个兄弟,都是身体健全,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但是这吃喝嫖赌,这八个兄弟,是占了个齐全,长老在族中地位超然,这么些年,自然也积攒了不少财产。临终时,将九个儿子,一一招呼到身边来,将财产公平分配了。顾九的几个哥哥嫂子欺负他身体残疾,分家产的时候,是一只老母鸡都没分给他,只告诉他,以后奉养母亲不必出钱,他们八个,将长老留下的基业给分了个精光。

    纵是如此,也填补不了这几个不学无术的兄长,年头久了,九叔凭着自己勤劳肯干,脑子灵活,倒是过的越来越有声色。他几个哥哥见状,十分妒忌,三天两头来寻他借东西,便是铺子里的吃食用品,嫂子们来了,也是从不付账,直接拿回去的。

    九叔素来是个耿直的,哪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有一日,便梗着脖子,去寻几个哥哥理论。那几个,都是四里八乡有名儿的无赖泼皮,丝毫不讲道理。见九叔不愿意再帮衬他们了,便把老母亲拿出来做文章,说九叔不孝顺母亲,顾母向着几个哥哥,数落顾九不孝顺,如今日子过得好了,便忘了哥哥们儿时的恩典,九叔无法,只好任由他们宰割。这日子过的久了,几个兄长不甘于只占些小便宜,便寻思着谋夺九叔的家业,若想夺了他这份家业,势必要让九叔无后,因此,他这八个哥哥,在四里八乡的,没少埋汰自己弟弟,说他身体残疾,模样丑陋不堪,性情又十分古怪,开了个小杂货铺,便当自己是大老板了,成天惦记着要娶好几房姨太太,又喜欢去城中的烟花柳巷,惹了一身脏病。如此的说辞,又是从他几个哥哥口中传将出去的,这外人哪有不信的道理,因而,九叔过了三十,这说亲的事儿也是乏人问津。便是有与他相识多年的老主顾,知道九叔性情为人的,遣人来说亲,也能让他几个哥嫂给骗回去。

    秀儿饶有兴致的听着这些,一家子兄弟多,得了便宜不说,还惦记小弟辛苦多年打拼下来的家业,还真是一家子极品。九叔今天的装束,就是昨个儿他二嫂来铺子里拿豆油,给他出的主意。

    顾九于男女之事,知之甚少,听了二嫂的话,心里也觉得极有道理,就上了套。他二嫂是这么说的,“老九啊,二嫂劝你,那城里的婆娘哪是这般容易就能讨到的?再者说来,人家又是有名的裁缝铺掌柜的闺女,你若是打扮的一副土老帽的造型,人家哪里会看得上你。只怕要将你当做街边的乞丐了。你看那些戏文里的大官人,得千金小姐青睐有加的,哪个不是穿红戴绿,头戴红花的?”

    这穿红戴绿确实是有,头戴红花也是有的,然而那些都是戏台上夸张的装束,若是普通人这么打扮,只会闹了笑话。顾九心里喜爱十三娘,便一时昏头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朱雀坊’门口,只见这裁缝铺门口人头攒动,一众人等都在围观热闹。九叔停下骡马车,顾乐与秀儿头一个钻进了人堆儿里。见着十三娘正与一青年男子缠斗,十三娘将那男子脸上抓出三四道血痕,这男子将十三娘一副娇娇面容,也打的鼻青脸肿,十三娘身侧,还立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一边哭一边扯她的衣角,哽咽道,“娘亲,爹爹,你们莫要再打了!“

    秀儿仔细端详着这个青年男子,这人皮肤白净,五官清秀,可是打起人来,那凶悍的模样实在讨厌。若说十三娘也确实厉害,丝毫不让,一边抓那男子的俊脸,一边骂道,“卢俊达,你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司徒大人已经判了我二人和离,你又来偷我柜上的流水。”说话间,一只涂了红色豆蔻的手又往卢俊达脸上挠去。

    这卢俊达,正是十三娘原先的夫婿,滥赌成性的衙门文书。他虽然外表文弱,然而此刻发起狠来,将十三娘推到在地,上去就要一脚踢她下腹。秀儿情急,却赶不上顾九的速度,顾九手里尚拿着驱车的马鞭,见卢俊达如此对待十三娘,当下急了,扬手一鞭,狠狠打在男子身上,当下将一件破旧棉衣打开了口子,继而打在身上,顿时出现一道血痕。

    这男子呼痛,忙伸手去招呼后背上的伤痕,厉色骂道,“哪个混蛋,敢拿鞭子阴老子?”

    巡视了一圈儿,见顾九抓着鞭子,满面赤红,这姓卢的文书气急,快步上前,两人立时扭打起来。

    见有人打架,围观的百姓更多了,便是平时在‘朱雀坊’一带贩售瓜果梨桃的小贩,也跑过来凑热闹,众目睽睽之下,两个青年男子打的厉害,招招见血。

    顾平蹙眉,心里想着,要如何去拉拔一下的好。没打几下,那卢姓文书发现九叔是个跛子,当即踢翻了他一条瘸腿,将顾九制服在地上,双手钳制住他,一脚猛的朝顾九的腿踩了下去,坊间此刻寂静无声,都能听见那骨骼错位的声音。

    “老子当那贱婆娘为何死活要跟我离,莫不是跟你这瘸子有了一腿?”言罢,挑衅的看了看十三娘,“却不知你这贱人如此饥渴,老子在床第之上满足不了你,这样没用的东西,你倒也肯要?”

    说话间,尽是腌臜语句,全不似个衙门文书。秀儿皱了皱眉,这样的人,是如何混进松阳县衙的,还做了这么多年的公职?顾平、顾安见状,便要伸手去相助顾九。可是那卢文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刀,将顾九制住,发狠道,“就你这样一穷二白的瘸子,也敢跟老子抢人?!”说话间,这刀光一闪,秀儿下意识蒙了顾乐的眼睛,此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众人都来不及去阻止这卢文书刀杀顾九。

    可是,片刻功夫,那闪着寒光的白刃就像铁片儿一般掉在了地上。十三娘吓得从指缝往外看,一手揽了自家儿子,这卢文书此刻骑在顾九身上,正要作势杀他,却不知为何,整个人倒了下去。

    顾九闭了眼,心里念着横竖就这一刀,这刀却迟迟没有下去,正疑惑着,挣了眼,看见那卢文书死死躺在自己身上。

    顾九伸手推了推,这卢文书依旧不动,顾九使劲推了推,卢文书方从他身上滚了下去,此时,卢俊达面朝着众人,已然青筋爆出,七窍流血,看样子,是死透了。

    围观的人群,哪里见过这般的场面,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彻底喧哗开了,“死人啦!快去报官!”

    “杀人啦!”

    “顾九杀人啦!”

    这围观的人以讹传讹,最后竟成了顾九杀人,顾九从地上爬起来,一只瘸腿让卢文书给踢的完全不能动弹了,顾九尴尬的瞅了十三娘一眼。朱十三娘只愣愣的看着他,似乎吓怕了的模样,唇吻翕辟,似乎道了一声谢谢。

    秀儿见此间形势如此大转,那卢文书此刻躺在地上,七窍流血,四肢僵硬。秀儿只觉得脑袋里面嗡嗡作响,方才二人缠斗之时,人群都是站在一丈开外的,卢文书是如何死的?秀儿将目光转到顾九脸上,只见他也一脸愕然,想来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仍旧心有余悸。

    顾平此刻想上前一步,仔细看看那卢文书的情况,却让顾安拉住了,顾安小心说道,“卢文书死的这样蹊跷,咱们万万碰不得,若是要救九叔,还得与这事儿撇清关系。”

    顾平听言,足下顿了顿,倒是没再上前,须臾,就有巡逻的捕快驱散了人群,见地上躺着死者,围观群众又统一指认方才只有顾九与卢文书在缠斗,便当即决定,将顾九押回松阳县衙,一切待孟大人审理。

    顾平牵着九叔的骡马车,一路跟着过去,十三娘作为涉案人员,将铺子交代给伙计,揽着孩子也跟着去了衙门。

    秀儿走在最后头,见着十三娘,抱着儿子,一副哀哀戚戚的模样,那怀里的孩子,不过八九岁而已,秀儿一直盯着这孩子看,此刻艳阳高照,正好让她瞧见,这孩子脸上,几不可闻的闪现了一丝笑意。

第三十六章 天仙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松阳县衙去了。

    秀儿一路都跟在人群后头,揽着顾乐,偷偷觑那卢家孩子。朱十三娘与卢俊达的儿子,年九岁,名唤卢方。这孩子脸上一闪而逝的笑意,只让秀儿瞧见了,秀儿想着,虽说那卢俊达坏事做尽,但是自己爹刚死,这种态度,多少有些蹊跷。

    ‘朱雀坊’在松阳县城主要干道,往县衙去,往来不过片刻功夫。孟仲垣此刻正在卧房整理公文,几位做京官的叔父给他发来书函,提点了几句为官之道,让他多与上级打好关系,多方面疏通,好早日调升,若是三十岁以前调升京官儿,那就算是个庶出的,凭着孟家在朝中的权势背景,也有平步青云的可能。

    孟仲垣的父亲,是江州孟家如今本家的当家人,而母亲,仅仅是大房太太一个洗脚的丫头。父亲年轻时,酒醉后夺了母亲的身子,便有了他。大房太太除了一个长子,便再无所出。一直将孟仲垣母子视作眼中钉,孟母是个丫头出身,哪里斗得过豪门出来的大奶奶焦氏,在孟仲垣幼年的时候,焦虑成疾,撒手去了。这么多年以来,孟仲垣的父亲再无子嗣,一众妾室更是让大奶奶焦氏打压的不敢说话,故而将大奶奶嫡出的儿子,视作孟家未来的家主。孟仲垣的大哥,叫做孟伯为,是江州名仕安子期的门生,文采斐然,涉猎广泛,很受家主器重。然而,大奶奶焦氏母子两个,从来都是将孟仲垣视作眼中钉,无论是六艺之术还是其他,若是孟仲垣表现的有稍微一点点的超越其兄,日子可就要过不好了。

    孟家大奶奶焦氏,是下邳焦家嫡出的闺女,自然比孟仲垣靠山硬,因而孟仲垣在母亲离去之后的许多年头里,总想着离开孟家这个是非之地,到其他地方去一展抱负,却未曾想到,便是来了松阳县,离江州万里之遥的地方,也能收到兄长的书信,明里暗里让他安于现状,莫要有别的企图。

    这一众来信的叔父中,在朝中的地位,都是要高过孟仲垣父亲的。孟仲垣的父亲,不过是江州的郡守,而这些叔父、伯父,多是京中正五品以上的大员。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孟庆中。大理寺卿,位列九卿之一,官拜正三品,是雍国典狱司最高长官,按辈分来说,是孟仲垣的叔叔。

    在去岁的科考中,孟仲垣远赴京中,就是在这位叔父家中留宿的。孟庆中为人颇为严厉,一切按照法典公文行事,半点通融不得。因而,他也是一众叔父中,唯一一个没有在书信里头,提到让孟仲垣疏通门路,巴结上官的。

    这位叔父,虽然不喜孟仲垣在天子琼林宴上,得了太皇太后八字恶评,但是也算尽心指导他为官之道,与孟仲垣颇为亲近。十四岁便任正八品的朝官儿,虽然不招太皇太后待见,如今看来,圣上倒是没有忘记孟仲垣是个少年天才,青州之地,自古是雍国重镇,松阳又是富县,按照候补生员的分配情况来看,孟仲垣年十四调任青州重镇,其未来官途,倒是隐约有升迁的希望。

    如今升迁之事,是越发难了。雍国在朝为官的士大夫,多少都有些家族背景的,如顾继宗那样,一穷二白的人家,能得琼林宴第七名的成绩,众人只道他才能少却运气好。或者有更甚者说,他生的俊美倜傥,是太皇太后喜爱的。

    京官儿?孟仲垣心中想着,若是调任了京官儿,他那位大哥,还不派人来把他杀了?正单手翻捡着信件,见阿星在一旁熱香,不由说道,“今日衙门倒是无事……”

    正说话间,门吱呀一声开了,有衙役来报,菜市口‘朱雀坊’前头,有人争斗,还打死了人。死人?自胭脂案后,松阳县除了有一二地方,有人意外死亡,或是自裁的,还真没有他杀的。这种没有凶手的案件,只需销了死者的户口便可,孟仲垣听说有人死了,还是给打死的,不知为什么,突然打起了精神,从凳子上‘嗖’的坐了起来,不小心将阿星刚点上的香炉给弄翻了,这香灰撒的到处都是,细细白白的,像是百合的熏香。

    孟仲垣吩咐阿星将几案清理干净,便起身跟着那报信儿的衙役,往衙门外间走去。

    来到院中,那死去的卢文书让几个衙役放在地上,还未蒙白布,孟仲垣看了看,心下一顿,这不是衙门的文书嚒?

    再转头看那嫌疑人,这人生的黝黑健壮,却是个瘸子,由几个衙役压着,站都站不稳。再瞧另一边,立着个二八妇人,脸上鼻青脸肿的,那妇人生的倒是周正,怀里揽着个九岁的孩子,妇人脸上神情期期艾艾的,欲言又止。

    孟仲垣扑了扑身上的灰尘,拢了拢官服,开口道,“来人,谁来给本官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卢文书,怎么死的?”

    一名肤色偏红,比寻常人高大许多的衙役拱手道,“禀大人,下官柳西,与兄弟们巡逻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是‘朱雀坊’门前,出了人命案子。小人带弟兄们去了,将这犯人人赃并获,捉了个正着。”

    这位柳西,是徐焕之后,孟仲垣亲自提上来的捕头。他生的人高马大,环头豹眼,寻常人见了,还未交谈,先要惧上三分。

    犯人?孟仲垣听言,移步向顾九走去,开口问道,“你是何人?将此事说个明白。”

    顾九颤颤巍巍的往地上一跪,让卢俊达踢伤的小腿还在哆嗦,“回禀大人,小人是松阳人士,家住安乐镇顾村,叫做顾九。小人今日领着几个侄女侄子进城,来‘朱雀坊’取衣裳,见着这人,”顾九指了指横尸当场的卢俊达,“这人正要行凶,伤害那朱老板,小人情急,拿马鞭打伤了他,这人就过来与小人打了起来,打斗之中,这人突然拿出匕首,小人本来以为要被他杀死了,谁料,这眨眼的功夫,他先死了。”

    孟仲垣点了点头,正巧,看着衙门外头,聚集了许多民众,仵作先生从人群里挤了出来,背着个药箱,朝孟仲垣恭敬一拜,就开始查验那死去的文书。

    这查验的功夫,孟仲垣将视线投向了外头围观的人群,这些人,大多是从‘朱雀坊’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据衙役说,都是瞧见了顾、卢二人打斗,可是卢俊达是如何死的,却是都没见着。

    孟仲垣看着,这一众人里,有个九岁的丫头站在那里,别人瞧的都是卢文书的尸体,或是顾九。唯独这丫头,死死盯着朱十三娘。孟仲垣觉得这丫头分外面熟,连她怀里那个黑面小儿也好像在哪儿见过。一旁的阿星见了,附耳道,“大人,你看,他们不是上回在赵家,说破凶手的顾家姐弟?”

    孟仲垣恍然大悟,不由说道,“原来是她。”

    想来那顾村顾九的侄子侄女,就是顾继宗的家人?孟仲垣冷哼一声,睨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顾九。

    仵作仅仅对尸首做了初步查验,“禀大人,经小人初步看来,这卢文书,七窍流血,指甲发黑,想是中了剧毒。”

    仵作一言,四下哗然,民众纷纷热议道,“我瞧这顾九,原以为是个老实人,没想到,竟然这样狠毒。”

    听了这话,顾乐愤愤道,“你知道啥,这样埋汰人?你见着俺九叔下毒了?俺九叔要是会下毒,能让那文书揍成这样?”

    那碎嘴的路人听见这小娃娃说的有理有据,倒是不说话了,大家都恨不得耳朵再长长一些,好听清楚孟仲垣在小声嘀咕什么。

    孟仲垣朝仵作微微颔首,开口道,“劳烦先生,再将尸首仔细验清楚了。”

    旋即,转过身,指着柳西说,“柳捕头,你将他身上搜上一番,看看能否发现什么?”

    柳西得令,在顾九身上翻找起来。孟仲垣又转身问了朱十三娘,这一切的情况,由十三娘所言,倒是与顾九的接上了,原来,今日早些时候,那卢文书虽说与十三娘和离了,却总是三天两头的来寻衅滋事,今儿偷了她柜上的流水,让十三娘抓了个正着,两人就打斗起来,后来的事情,便如顾九所说。

    那柳捕头搜过顾九一番,倒真是没有可疑的,说话间,自顾九袖口,掉出了一朵鲜红大花。

    那仵作还跪在地上,用工具小心抠弄死者的指甲,见着这掉在地上的鲜花,手下一顿,颤颤巍巍的捡了过来,左右看了看,还仔细一嗅。

    孟仲垣此刻正在审问朱十三娘,见了仵作的动作,心下怀疑,“先生,这花有什么奇怪的?”

    仵作点了点头,从地上站起来,“回禀大人,这花形似曼陀罗,实名叫做天仙子,是一种剧毒花朵。若是寻常拿来赏玩,倒是无妨,然而,此花见血封侯,十分厉害。”

    仵作又思忖了一番,“想必是这天仙子的花粉,在二人缠斗之时,经卢文书背上伤口,入了血液,方才致死的。”

第三十七章 击鼓鸣冤

    如此说来,这顾九便板上钉钉,必是洗脱不了嫌疑?

    孟仲垣想了想,果不其然,开口道,“既然如此,将顾九关押,留后待审。”众人一片哗然,倒是极少有人怀疑是顾九故意将卢俊达杀死的,只叹他十分倒霉,这天仙子本不是稀少的花卉,让他放在身上,沾惹了花粉,打斗间,花粉进了卢俊达背上伤口之中,损了一条性命。

    顾家几人听了初审判决,各怀心事。顾九转身瞅了几人一眼,便被衙役推搡着关进了松阳大牢。那朱十三娘,领着自家的孩子从衙门方一出来,就让顾家几个给团团围住了。

    十三娘此时鼻青脸肿的,倒还认得秀儿与顾乐,僵硬笑道,“原是你们,快去我铺子上拿衣裳吧。”

    顾安伸手拦住了十三娘母子,“十三娘且慢,我们与九叔是同来的。”

    十三娘听了这话,脚下一滞,卢方低垂着脑袋,不知在寻思什么。

    “这,事出突然,我也没料到啊。”十三娘叹道,哪里知道,今天竟然出了人命案子。虽然心中恨极了卢俊达,可是顾九也是为了帮自己,才惹了牢狱之灾,如今看来,还真是她把顾九害了。

    此时,众人见孟大人已经过了初审,那顾九也跑不了失手杀人的罪名。便纷纷散去了,因此,松阳门口,只余顾家几人和十三娘母子,还有九叔的骡马车。

    顾安伸手拦着十三娘,十三娘见他不过十四五岁,还是个弱冠少年,纵是自己没理,腰板儿倒是硬的,“如今发生了这事儿,你让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有什么办法?”

    十三娘一副委屈神色,秀儿在一旁站着,松开顾乐,反手抓紧了在十三娘怀里低着头的卢方,这几日秀儿与九斤几个习武,力气要比寻常九岁女孩儿大多了,那卢方突然被抓住了手腕,竟然挣脱不得,冷冷道,“你这疯丫头,要待如何?”

    秀儿狠瞪了他一眼,反将那卢方吓了回去,“抓你作甚?!九叔今早儿明明戴的是牡丹花,换衣裳的时候随手放在袖口里的,也是牡丹花,你说,他哪里来的天仙子?”

    卢方见状,挣脱不得,强辩道,“我哪里知道那村汉从何处得来的天仙子?他杀害了我的父亲,我还没寻他报仇,你却这样逼问我,是何道理?”

    “是何道理?你心里明白!九叔的牡丹花如何变成天仙子的,莫非如今的花儿草儿也成了精?自己个儿跳进九叔袖口里的?”

    那卢方气势渐弱,仍强行辩解着,“那等村汉,贪恋我娘亲美色,杀害了我的父亲,你还为他说理,真是闹了笑话!”

    秀儿见这卢方是个死不悔改的,十三娘也在一边帮衬,但她的话,说的倒是好听,“顾家丫头,这事情事发突然,你抓着我家方哥儿也不是个事儿啊。”

    秀儿狠狠的剜了十三娘一眼,这眼神,是从紫桃身上学来的,吓得十三娘一时噤了声,竟不敢言语了。比之与卢俊达争斗时的泼辣样儿,竟然让个九岁的小姑娘给唬住了,也许是她心里本就觉得对不起顾家,所以心虚了。

    “我为何抓住你儿子,你好好问问他!我九叔袖口里的牡丹,是如何变成那剧毒的天仙子的!”

    十三娘怀疑的看了看卢方,一时母性泛滥,将卢方从秀儿手里抢了回来,“你这丫头,我与你客气你便蹬鼻子上脸了,方哥儿哪里知道什么天仙子的?你莫要往我儿身上泼脏水。”

    秀儿冷笑,“是不是泼脏水,你随我进去拜见孟大人,大人自会定夺!”

    十三娘闻言,这疯丫头言下之意,莫非自家儿子与那天仙子有什么关系?十三娘摇了摇头,绝不可能!卢方虽然不喜卢俊达那般作为,但这弑父的行为是万万做不出来的。再者说,他哪里知道天仙子有这般用处,又正好能放进顾九的袖口里头,太荒唐了!

    “恁的你胡言乱语,坏了我方哥儿的名声。”

    秀儿还要与朱家母子争执,这闻讯赶来的‘朱雀坊’老掌柜,领着十几个仆从就来了。见着这争相不下的模样。朱掌柜说道,“小娘如此得理不饶人,莫不是,想要些银钱?”

    那卢方在祖父怀里,盯着秀儿的目光如毒蛇一般,狠狠道,“我看,就是个想讹钱的!

    叔叔是杀人犯,这侄女能好到哪里?”

    朱掌柜听言,朝十三娘深深望了一眼,“卢俊达死了?”

    见十三娘低头默认,朱掌柜似十分痛快一般,当着众人,毫不避讳的说道,“那混账,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卢方没走几步,就听见秀儿在他身后说道,“你想想清楚,我九叔袖子里的牡丹花,如何变成了天仙子?”

    朱掌柜闻言,脚下顿了一顿,回身斥责道,“你这小娘,若是再吓唬我外孙,莫怪我不念及你年纪幼小,替你父母教训你了。”

    朱掌柜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仆,代替十三娘与卢方,在衙门口与顾家人僵持起来,而十三娘母子,则躲进了马车上头。

    朱掌柜说完,顾平不乐意了,松开骡马的缰绳,“朱掌柜,若是我家秀娘有什么不对的,有兄长教训,哪里轮得到外人?”

    朱掌柜冷哼一声,自己家仆众多,如此小儿,何足惧哉?挺了挺腰板儿,“我当是哪家的女郎,如此没有教养,原是顾家秀娘。小小年纪,信口雌黄,哪里像个姑娘家?”

    这时,十三娘掀开了车帘子,劝解道,“父亲,消消气,他们几个不外乎是心里着急自己叔叔而已,咱们回去吧。”

    “罢了,不与你们这般小儿一般见识。”

    言罢,甩了袖子,往马车走去。顾乐快走几步,还想争论一番,秀儿见朱家人要走,心想不好,若是卢方走了,那这天仙子与他有关,是谁也证明不了的,自个儿是顾九的侄女,父亲又与孟仲垣有嫌隙,哪里会帮他们。仗着自己跟九斤学了几天功夫,忙快步上前,一招形意拳招呼到朱掌柜身上,她虽然年纪幼小,倒是使了全力。那朱掌柜呼痛,年纪大了,秀儿一拳,害他闪了腰。

    朱掌柜一边呼痛,一边喊着几个家仆上前,要将秀儿捉住。

    这下可热闹了,顾平当下没有反应过来,哪里想到自家妹子竟然敢打人了?顾安也是一惊,但是他们眼下,只能尽量帮着秀儿抵挡朱家的仆从,这秀儿无故打人的事情,回去再说。

    兄弟俩跟九斤练的功夫,倒是着有成效,拳拳生风,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却都是庄稼人,自然比朱家绸缎庄的伙计武艺好一些。

    朱掌柜让秀儿打的闪了腰,当下挪动不得,一挥手,让马车边上看守的伙计也一并去捉秀儿,无奈她身子灵活,如游鱼一般,穿梭在十数个家丁之中。

    这边,顾平兄弟两个,正招呼着一众家仆,可是朱家来了十几人,人多势众,渐渐地,也有些吃力。

    十三娘见自己父亲受了伤,赶忙儿下车扶住朱掌柜,朱掌柜得了依托,见这群架的趋势,忙指挥着身边护院说道,“朱共,你将那小的捉来!”

    这小的,说的正是顾乐。

    顾乐平时贪吃贪玩儿,没有跟九斤学功夫,身板儿自然也不如秀儿,没招呼几下,就让护院给抓了起来,这护院生的人头马大的,将顾乐小小的身板儿给高高举了起来。

    朱掌柜一时发狠,威胁道,“你们都住手,不然我摔死这个小的。”

    十三娘闻言吓了一跳,自家父亲何时变的这么乖戾了?可身畔的卢方听了,也附和道,“还不住手,你家这贫嘴的娃娃小命儿可就不保了。”

    顾平兄弟闻言,担心幼弟安危,只得停了手。此地离衙门口儿,约莫二三十米的距离,衙门如今正缺人手,这门口也不像往日,有人看守。只有个打惊的老头儿,见着无事,偷偷躲在水房睡觉。

    因而,这一番争斗,除了朱家,顾家,倒是没几人注意。

    见几人不再反抗,朱掌柜瞬时得意了,让人将秀儿押将上来。身畔的护院将顾乐放下,单手扯住了他。

    “小娘,也不掂掂自己几斤分量,也敢跟我斗?”

    这争斗不过僵持了半刻功夫,朱掌柜怕惹来众人非议,便使出了挟持人质的下作手段。朱掌柜朝左右两名家仆使了个颜色,两个仆人一边一个,抓住秀儿左右双手,那护院将顾乐交给一旁的仆从。

    得了朱掌柜吩咐,这朱共一脚踢下去,正中秀儿小腹。

    这一刻,顾家几人都张口欲言,却喊不出声来。

    顾乐让朱家家仆扯着,胡乱挣扎,可力气哪里有那大人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出。顾平兄弟也让一众人等给制住,只能眼瞅着秀儿让那叫做朱共的护院,连续朝着小腹踢了三脚。

    十三娘伸手想要捂住卢方的眼睛,却让卢方挡开了手,卢方看着秀儿一双眼睛,都给打的吐血了,还死死瞪着他。说来也怪,朱掌柜也疑惑的看了卢方一眼,明明是自个儿下令打这小娘,可她却死盯着卢方,仿佛两人有杀父之仇一样。

    十三娘心下不忍,那护院朱共的脚力如何,哪里是个九岁的小姑娘承受的住的,当下喝住他,“够了,父亲,回去吧。”

    朱掌柜摆了摆手,两名家仆堪堪将秀儿扔在地上。她身上有旧疾,这三脚踢下来,伤了肺腑,当下吐出一口血来,将地上覆盖的一层雪给染红了。朱掌柜吓了一跳,心说这莫不是要出人命?他哪里想得到,这小姑娘这么不禁打?

    见顾秀儿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朱家人吓怕了。十三娘也哆哆嗦嗦的问道,“父亲,莫不是又出了人命?”

    朱掌柜眉头一皱,呼喝道,“还看什么,快走!”

    顾家兄弟赶忙上前,去看秀儿伤势。

    顾安转眼瞧见衙门的火红大鼓,无上威严,正立在衙门口两只看门麒麟旁边,顾安已经红了眼,几步上前,抓起鼓槌,击碎长空。

    孟仲垣此时还没走回书房,就听见这击鼓之声自身后传来,振聋发聩,将沉闷的天空撕裂开来,许久未下雪的青州,突然飘起了零星雪花。

第三十八章 俏郎君(一)

    顾平将秀儿抱起,放在九叔的骡马车上。她微眯着眼睛,看见顾乐红了眼圈儿,正卧在身畔嚎啕大哭。秀儿动了动手指,咳嗽了一声,虚弱说道,“小六,姐……还没死呢。”

    顾乐听见她开口说话了,似不相信一般,仔细确认之后,知道她无性命之虞,方才放了心,急忙唤道,“大哥,二哥,二姐醒了!”

    顾乐回身一望,顾安正站在衙门口儿,手中执着鼓槌,击打鼓面,铿锵有力,那守门的老头儿听见动静,吓得一屁股从板凳上掉了下来,揉着惺忪睡眼,赶到门口。

    那边,顾平却是脚下一快,往朱家马车方向追去,由于此间正值晌午,伏牛街人多,朱家的马车离了半刻功夫,却未能走的多远。

    那朱掌柜掀了车帘子一看,又是顾家的少年郎,当即皱紧了眉头,“哎呦,”朱掌柜揉了揉后腰,让秀儿打的这一拳,力道刚猛,伤了筋骨。“我说这顾家人,怎么如此邪乎?难怪有那敢杀人的叔叔,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卢方打车帘缝隙往外头张望,只见顾平正在身后追赶,他脚下健步如飞,额上青筋暴起,不过片刻功夫,便追上前来。顾平横在马车前头,那拉车的乌云宝驹见前头有人,任凭车夫如何鞭打,也不肯再挪上一步。朱掌柜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将出来,“没用的东西,车也赶不好。”

    车夫吃瘪,嘟囔道,“老爷,乌云宝驹训练有素,见着前头有人,自是不会再前行的。”

    “滚蛋!”朱掌柜字马车里头下来,一脚将车夫踢到在地,手中执着马鞭,朝那乌云宝驹狠狠抽了一鞭,这鞭子打在骏马身上,马儿受惊,腾地抬起前蹄,就要朝顾平面门踏去。

    顾平双手挡在头上,危难关头,猛的闭上双眼。

    那马蹄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后只听得踏踏之声,急转之下,一头戴斗笠的青年男子,双手上顶,生生将那马匹挡了下来,此子力大如穷,似有千钧。这番对仗正是在松阳县伏牛街市口,来往商贩尤其的多,见着这空手接马的本事儿,众人不由惊叹道,“小哥好本事。”

    连那纵马行凶的朱掌柜,也愣了一愣。只瞧见这人戴了一顶巨大斗笠,辨不清面容,斗笠下头,露出一小截尖下巴,其色如瓷,十分细腻。这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衣短打,足踏官靴,一左一右,靴子上头,缀着东珠装饰,朱掌柜一番打量下来,见这青年虽然衣着普通,可是这脚下的东珠,却是价值不菲的,心下做不出判断,声音便弱了一成,“这莽撞少年拦了我的车辇,却不肯走。老夫也是……”

    朱掌柜正想说,老夫也是一时气急,却听见后头传来阵阵脚步声,那倒在地上的车夫扭着脖子往后一看,只见捕头柳西,领着少说二十名衙役,正匆匆赶来。

    与这柳西相比,朱家的护院朱共,就显得小鸟依人多了。柳西伸手就要掀开车帘,却让朱共出手给挡住了。柳西怒道,“本捕头办事,恁的你个小护院多手?”辗转间,几番动作,单手就擒住了朱护院。

    身畔的小衙役将车帘子掀开,见着十三娘母子正抱做一团,十三娘惊色道,“柳捕头,你这是……”

    柳西没看十三娘,只睁着一双豹眼,打量十三娘怀里的卢方,良久,问道,“你是卢方?”

    十三娘听言,又紧紧的箍住了儿子。“柳捕头,你叫我儿作甚?”

    柳西咧嘴笑了笑,吩咐两个小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将卢方母子分开。待卢方让人捉住,带出了马车,十三娘大半个身子还在拽着他,心里总提溜着,觉着若是抓不住卢方,那这辈子也就再也抓不住了。

    “顾家告这卢方殴打幼女致残,如今那顾秀儿正在县衙躺着,若是她伤重不治,十三娘,你可休怪大人要秉公处理了。”

    这,这,这,十三娘心里画魂儿,虽说卢方与顾家有口角,可这聚众围殴一事,卢方却是丝毫没有参与。这不是,把屎盆子硬往人身上扣嚒!十三娘当即红了眼圈儿,转身对朱掌柜说,“爹,他们要将方儿来走。”

    朱掌柜扭过身,见着一众衙役果真押解着卢方,也慌了,顾不上理会这拦马车的青年。“柳捕头,这,这顾家秀娘是朱护院打的,与我外孙无关,你切莫冤枉了好人。”

    朱共让两名衙役押解着,听见朱掌柜的话,怒道,“掌柜的,方才分明是你吩咐我对那小娘下的手。如若不然,谁会如此丧心病狂,殴打一个女娃娃?”

    朱掌柜眼珠子转了转,见柳西容色丝毫未变,知道他不是好商量的主儿,果不其然,“冤枉与否,大人自会定夺。”

    孟仲垣此刻正坐在堂上,惊堂木一拍,左右衙役威武之声顿起,朱掌柜携着卢方跪在堂下,身侧立着哭的期期艾艾的朱十三娘。

    阿星此刻也正了衣襟,偷偷睨着顾家几人。顾安双手负在身后,身侧是顾秀儿躺在矮几之上,大夫正在为她诊治,顾秀儿脚边,蹲着顾乐。顾平站在一众人后头,神色焦灼。

    众人屏息而立,只待那大夫说明顾秀儿的伤势,大夫连连摇头,待一番诊治过后,拱手禀告道,“回禀大人,这女娃身上原有旧疾,如今遭外力挤压腹部,肺腑出了血,因而才伤重昏迷。”

    孟仲垣虽然不待见顾家人,却不至于是非不分,当下惊堂木一拍,问责道,“此事经过,你们谁给本官说道说道?”

    朱掌柜抢先一步,以为早说便占了理,故而特意夸张了顾秀儿的行为,说自己只是小惩大诫,没料到这女娃身上有过旧疾,总之,所言之事,便是尽全力将自己的罪责说的最小。

    孟仲垣点了点头,朱掌柜以为孟仲垣接受了自己的说辞,谁料,他变脸的速度却比翻书还快,当下怒道,“小惩大诫?本官问你,如此女童,成年男子狠狠往肚腹上踢了一脚,能捡回条命已是造化。朱掌柜,你颠倒是非,纵奴行凶,伤人性命,该当何罪?”

    孟仲垣一生气,脸上的蚕状胎记便显得分外狰狞,吓得年过半百的朱掌柜,膝盖发软,浑身打颤。“小的错了,小的不该……”

    孟仲垣挑了挑眉,“错不在你,顾家状告的,可是你外孙卢方!”

    原来,柳西将卢方押解回来,却不是为了惩罚朱掌柜,而是因为,顾家击鼓鸣冤,告的是卢方伤人致残。

    在雍国,未满十四岁的少年,纵然是杀人了,也不必与成年犯人一般,承受应有刑罚。但是,犯了错的,都要被赶到县镇修建的教习所去,劳役听课,好劝解他们悔改过来。

    朱掌柜哪里舍得外孙去那既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极为护短,不惜拿自己做出牺牲。连连朝堂上叩首,嘴里念叨着,“大人,都是小人的错,小人纵奴行凶,可这一切,与方儿丝毫没有干系啊,大人明鉴。”

    对外人和自己外孙,朱掌柜自来分的很开。

    孟仲垣神色顿了顿,不知道在寻思什么,似乎被朱掌柜说动了,便转首看向顾家几个?

    顾安恭敬一拜,这少年小麦肤色,身形高大,面目清俊,声如金玉,十分好听,“禀大人,顾家只告卢方伤人致残,与朱掌柜无关。”

    朱掌柜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心说,真是倒霉催的,怎么碰上这么一窝疯魔的,人明明是他伤的,却死活咬着自己外孙不放。朱掌柜恨极,他自来都不是能忍让的人,“你这小儿,休要胡说,明明是我派人将那小娘打伤的,你两只招子是摆设不成?我孙儿一直待在马车里头,与你家小娘,是碰都没有碰过,如何伤他?”

    顾乐没有看朱掌柜,只朝着堂上孟仲垣禀报,“大人,朱掌柜有意包庇外孙,方才,晴天朗日的,在众人缠斗之时,那卢方见我二妹软弱可欺,便纵奴行凶,致她重伤昏迷。这些事情,我们都亲眼所见,朱掌柜休要再信口雌黄了。”

    “我呸,睁着眼睛说瞎话!”

    朱掌柜只觉得十分难受,明明是自己做的事情,非要赖到别人头上,这是什么行径?

    那卢方一直跪在堂下,垂头不语,眼角余光,打量着一旁昏迷不醒的顾秀儿,见她一张小脸苍白发黄,毫无血色,奄奄一息。

    正打量着,就让顾乐一眼瞪了回去。

    卢方盯着地面,忽然笑了,顾乐见他笑容满面,恨不得伸手撕烂他一张脸。也不知道自家二姐怎么想的,非得要指认卢方为凶手,可是越看这卢方越不顺眼,顾乐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卢方好过。

    孟仲垣听过两方陈词,当堂宣布,朱掌柜先出了药费,将秀儿治好,这问责之事,他日再审。

    人群正要散去,却见方才那斗笠男子沉声道,“如此轻判,恐怕不妥。”这声音如金石坠地,曼妙悦耳。那男子将斗笠摘下,倾城容色,惹得满室华光。

第三十九章 俏郎君(二)

    这斗笠男子甫将帽子拿下,露出真容,满座皆惊,便是公堂两侧立着的十二名捕快,也频频侧目。

    此人身长近七尺,黑衣黑发,一身短打黑衣勾勒出精瘦体格,足下两只官靴,左右明珠生辉。最让人过目不忘的,是此子容色惊人。他皮肤白皙如瓷,鼻梁窄而削,嘴唇薄而红。眉如飞星入鬓,凤眼上挑,将堂下众人逡巡一番,向顾安微微颔首示意,眼波流转之间,尽是无限风情。

    便是跪在堂下的朱掌柜,见着此人天人之姿,长大了嘴巴,一副错愕神情。此间,堂外的民众见着这人,片刻的寂静之后,传来如浪一般的细碎声音,公堂之上,顿时显得聒噪起来。

    孟仲垣心下也惊了一惊,但是他毕竟不是堂下无知妇孺,在外间百姓议论之声越来越大的时候,孟仲垣单手捉起惊堂木,“啪”,这声音将细若蚊呐,却不绝于耳的嘀咕声击碎了。民众自知失言,纷纷缄默,却仍旧反复觑着那男子面容,他虽是男子,却生的艳丽无双,直逼得女子自惭形愧,男子双目含春。

    顾乐瞧见他脱下斗笠,心中也是一惊,待仔细见过之后,方想起了,此人正是在顾家,曾经与顾家人有过一面之缘的萧启将军。

    顾安不知萧启此行意欲何为,也不知道他是否要暴露自个儿身份,只得静立一旁,准备见机行事。

    萧启微微一笑,颊边生花,看的左右衙役,面上均是痴迷神色。然他目光立转,杀气顿现,那些轻谩之辈被他气势一压,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不敢看他一眼。这一来一回之间,既艳又杀,在一张倾城容颜之上显现出来,让人尽数觉得,可以为卿而死。

    孟仲垣见着此人面容,虽然曾经在圣上宴饮群臣之时,在西京皇宫门口儿,打老远见着过这位将军身着羽林军红衣铠甲,坐在宝驹之上的模样,但是这等姿容,哪是容易轻易忘记的。他可能会一时记不起顾家姐弟,却万万忘不了这位艳名与威名同时威震天下的少年将军。

    孟仲垣将右拳握起,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声,阿星见状,愣了愣神,赶忙递上一杯润喉茶,孟仲垣将茶盏接过,抿了一口茶水,待放下茶盏,神色不明的看着萧启,然他容色实在逼人,孟仲垣略偏了头,不去正面看他。

    “不知,上官到此,有何要事?”孟仲垣没从座上起来,因为此间正在审案,他若是起来行礼,好生奇怪,思来想去,只能先问来意,也好早作打算。

    朱掌柜尤在堂下跪着,听见孟仲垣的话,不禁哑然,上官?这美貌少年看来不过十五,却是正八品知县的长官,如今雍国四野,朝堂之上,年纪在十五岁以下,又长得如此不省心的,莫不是,那正一品大员,当今萧太尉的幼子,萧启,萧小将军?在座众人,但凡有些政治头脑的,听见孟仲垣所言,都猜出了萧启身份。

    “自是有公文交予孟大人,不过,此间正在审案,望大人秉公处理。”

    这话说的,故意强调了秉公处理二字,孟仲垣额上起了冷汗,他与顾继宗的嫌隙,在京中,已不是秘密,想来萧启也是听说过的。如今看来,萧启是识得顾家人的,孟仲垣心中不快,好一个顾继宗,在琼林宴之时,有当今太皇太后助你,这你死了,还有正三品的武威将军助你家人,真是好人缘。莫非?孟仲垣实在想不通萧启如何识得顾家人,便自作主张联系到了当今太皇太后。

    在孟仲垣心中,太皇太后必然是喜爱这些美姿容的丈夫,是故自动将萧启与顾继宗划到一类,心说,莫非是太皇太后派萧启来照顾顾家人的?又觉得荒唐,小小顾氏一门,哪里请得动圣上跟前的羽林将军?觉得此法荒谬的同时,孟仲垣心下一紧,既然不是为了这事儿,那萧启必然有其他事务,莫非,莫非……

    孟仲垣面色如常,然而心中已经七上八下了许久,方开口道,“大人就算不说,本官也会秉公办理。然而如今伤者危在旦夕,当以医治伤者为先,便是将疑犯押捕候审,又有何不妥?莫非,大人有其他高见?”

    “高见不敢当,不过,方才与这位小哥近身之际”,萧启指着跪在堂下的卢方,“从他身上得到了一株……”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里取出一株鲜花,这花是淡黄花瓣,花心呈墨黑色。

    给顾秀儿看诊的老大夫见了,立时说道,“大人怎会有这天仙子?”

    又是天仙子?孟仲垣顿觉一个头两个大,这是从卢方身上得到的?孟仲垣十分惊异的看着卢方,这,这人不过十岁,莫非竟有弑父之心?

    雍国尊天道,师道,孝道。弑父忤逆,可是要判重型的,这就不管你是不是十四岁以下了。虽然那卢文书待人刻薄,欺凌妻儿,但是若是卢方真的假他人之手,杀了卢俊达,那弑父大罪,他就是有九条命,也逃脱不得。

    孟仲垣转念一想,会不会是萧启冤枉了卢方,可萧启怎么知道卢俊达一案,从顾九身上搜出了天仙子?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冤枉一个小孩儿?要冤枉,也是冤枉朱掌柜。

    这一株天仙子拿出来,要说最为震惊的,还不是孟仲垣。而是朱十三娘,十三娘虽然爱子心切,可是见着了天仙子,颤声问着卢方,“方儿,你……”

    十三娘不敢相信,会是自己的孩子杀了自个儿丈夫,方才那期期艾艾的神色全然褪去,只余盛怒。这愤怒如海浪般汹涌袭来,堂上众人,男子颇多,却让她的滔天怒火给震得吓了一跳,“卢方,这天仙子,当真与你有关!?”

    卢方仍旧低头不语,在十三娘看来,这是默认了。当下动了怒,就要去打卢方,却让朱掌柜扭身给拦住了,朱掌柜让顾秀儿击中后腰,这用力一拦十三娘,腰间一转,疼的当时就红了眼。

    朱掌柜看了一眼卢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十三娘,你慢着,你把他打死了,也没有用!”

    十三娘正在气头上,哪里还管朱掌柜有伤在身,恨不得一棒子削死卢方,“娘平时怎么教你的?你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那卢俊达再不是个东西,这弑父之罪若是安到了卢方身上,那也是他承受不起的。

    孟仲垣见事情有变,忙叫人将顾九提来候审,又吩咐阿星去把那犹在验尸的仵作给喊来。虽然顾九杀人看似板上钉钉,可是也不能听仵作一面之词,便断定毒死卢俊达的,是顾九袖子里的天仙子。因而,孟仲垣还是吩咐仵作,将卢俊达的尸首,再查验一番。

    顾九被衙役提审上来,见着秀儿在那儿直挺挺躺着,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又见着朱掌柜跪在另一边,想着也是顾家几个为了自个儿,去拦朱掌柜,发生了什么冲突,然而秀儿受了重伤。

    顾秀儿让刘家的马给踢伤,还是不久前的事情,如今雪上加霜,一张小脸恹恹,全无血色,性命也危在旦夕,顾九心中自责,觉得就算自己搭上这条命,到了九泉之下,见着顾继宗元氏夫妇,也是没脸。

    顾九垂了头,待孟仲垣将天仙子一事的来龙去脉都说给他听,顾九难以置信的看着卢方,似乎十分不敢相信,能从他身上搜出天仙子。

    雍国民风淳朴,弑父忤逆的事情更是闻所未闻,若是卢方当真做了弑父的事情,那此案,一定是比刘茂案还要轰动。

    “小民不知那天仙子是如何来的,小民听了二嫂子的话,早晨佩戴有一株牡丹花,方才大人搜身的时候,这天仙子是如何来的,小民实在不知。”

    孟仲垣点了点头,看来,这顾九,倒真像是冤枉的。

    “卢方,这天仙子,可是你所有?”

    孟仲垣正要伸手拿天仙子,却让阿星给拦住了,“大人身上有伤,还是小的代劳。”

    孟仲垣方想起自己手上有伤,缓了神色,让阿星取来天仙子,给卢方看。卢方始终低垂着头,见着这天仙子了,卢方双手抱头,支吾道,“此物,确实是小民所有。”

    他一承认,十三娘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顾九心中惊讶,却惦记着顾秀儿的伤势,没有太大波动。孟仲垣挑了挑眉,若是卢俊达真的死于天仙子之毒,那他这小小的松阳县,又要上大理寺的名单了,还不知道自个儿的叔父孟庆中,到时候要怎么想?

    孟仲垣隐约能够想见,叔父面带威严,教训人的口气,“好啊你,圣上恩典,给了你松阳的实缺,这任上不过月余,便出了弑父忤逆的案子。真是好本领。”

    孟仲垣觉得有些头疼,恰逢此时,阿星将那名仵作请了上来,这仵作见着公堂之上跪了一地的人,便俯首行礼,旋即开口禀报道,“大人,经小人查验,那卢俊达虽然死于中毒,可是这毒源,却并非来于天仙子。”

    听到仵作的话,卢方一屁股坐在地上,额上冷汗涔涔,终于松了口气。

第四十章 清白

    据这名仵作禀报,原来,他将卢俊达尸首解剖,发现卢俊达虽然死于中毒,却不是天仙子之毒。

    如果是天仙子经背部伤口进入体内,那卢俊达背部伤口之上,血液必然乌黑发臭,可是这都过了一二个时辰,背部血液只是凝结而已,并未有任何变化。经过解剖检验,发现卢俊达所中之毒,已经经过食管,传入肺腑之中,仵作将他腹内食物残渣用银针试过,银针变黑,方才发现是食物中毒,既然如此,看来此案,必然与顾九无关。

    顾九与卢俊达初次见面,虽然有了争执,但是早先卢俊达所吃的食物,必然与他无关。孟仲垣心下立判,将顾九当堂释放。

    然而,与此同时,卢方却是放不得。卢方是卢俊达的亲生儿子,却有弑父之心,那么他是否是早先在卢俊达饭菜之中下毒的?就不可知了,因而孟仲垣当下决定,将卢方收押候审。

    至于顾秀儿,是朱掌柜着人打伤的,朱掌柜纵奴行凶,罚了银两不说,还要关押七日,以儆效尤。那伤人的护院朱共,也是一样。

    这一番审判之后,将顾九当庭释放,待松了枷锁,顾九赶忙去查看秀儿伤势。顾家几人都是紧张神色,唯独顾乐颇为轻松,人群散去之后,顾乐方小心道,“二姐没事儿,方才那般所为,只是为了拖住朱家人,若是朱家人回了府邸,卢方将证物毁了,那九叔无论如何也洗脱不清。只是,没曾想到,这卢俊达竟是死于其他毒物。”

    其实,朱共那三脚,踢得十分刚猛。然而,也不至于踢伤肺腑,朱共胆子再大,也不会轻易杀人。踢在秀儿身上,痛是痛的,却仅仅是感到十分疼痛而已,秀儿跟九斤习武,学了龟息吐纳之术。那大夫当堂看诊,她断断续续的呼吸吐纳,看着气息奄奄。

    至于那口鲜血,则是她咬伤了舌尖,吐出来的。总而言之,朱家人让秀儿给讹了,朱掌柜说的不错,她就是要讹他们。

    此番看着凶险,却是平安无虞。听了这番解释,九叔才略略宽了心,那公堂之上,萧启将天仙子交给阿星之后,便退下了,顾安还未来得及道谢,心中有赶,于回城的马车上说着,“此番,倒真是要感谢萧将军。”

    九叔今天这一番,先是与卢俊达打斗一番,继而进了衙门大牢,没出一个时辰,又给放了出来。这仅仅几个时辰的功夫,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心里仍然七上八下的,觉得一切都不真切似的。那十三娘虽然姿容娇娇,他此刻却是无心再想。而那卢方小儿,他更是连话都未曾与他说过,自己袖子里的牡丹,何时让那小儿换成了天仙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九叔一脸茫然,只默默赶车,这一番大惊大险,他回去是要停业休息几天了。

    秀儿让顾乐扶着,坐在马车上头,点了点头,这萧启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颇为神秘。不过他今次出现在松阳县城,恐怕征兵之期,已经迫在眉睫。

    松阳县衙,翠竹小亭。

    孟仲垣吩咐左右退下,仅留阿星一人侍奉。这翠竹小亭之中,有一石质圆桌,圆桌周围,搁了三个石墩子。

    圆桌上头,放了几盘果脯糕点,圆凳左右,坐着萧,孟二人。阿星立在小亭之外,听候差遣。

    萧启从桌子上头,捻起一块柿饼,吃了一口,赞道,“这果脯模样新奇,味道甘甜,莫不是青州特产?”

    孟仲垣听言,看他手里拿着柿饼,便解释道,“正是,此物乃是青州独创,萧将军若是有意,拿上几盒,回去给府里的夫人小姐吃食,她们必然喜欢。”

    萧启眯了眯眼,太尉府的小姐?只有他的同胞妹妹萧泠泠一人,旋即又想起了另一人,便笑道,“也好,想来这种甘甜吃食,泠泠必定喜欢。”

    此间,官员送礼,若是行贿,那么送黄金、古玩、奇珍异宝、名驹美女都是有的;若是为了套交情,则经常互相交换书法作品或是烹调了珍馐名馔,地方特产做些来往。孟家清流,纵是巴结上官,也主要是通过这些文人墨客风雅的方式。

    按此间士大夫阶级的评判标准,那些送宝器美女的,多是没读过书,直接捐官的乡官。真正的名仕,自是不会与这些人有交往。

    听到萧启提起萧泠泠的名字,孟仲垣便顺势说道,“早闻萧四小姐,是女中豪杰,崤关智擒耶律扬,才名赫赫。”

    这话夸的是萧泠泠,却丝毫没有夸大。萧启十分受用,自己妹妹的军事才能,是雍国人有目共睹的,若不是她自幼体弱,不能出京,恐怕要名声更巨,“泠泠自幼体弱,熟读兵书,鬼主意多了些而已。”

    言辞客气,孟仲垣顿了顿,看着茶盏里头,茶香袅袅,便将心中疑惑说来,“萧将军此行,不知所为何事?”

    萧启看了孟仲垣一眼,见他神色飘渺,正望着园中一处劲松发呆,便试探着问道,“萧某此行所为何事,孟大人当真不知?”

    孟仲垣微微俯首,答曰,“天恩难测,为臣者自然不知。”

    萧启笑了笑,春色如花,教的满园白雪覆盖之下,峥嵘尽显的翠竹松柏,也失了颜色。“如今,凉州一战在即,圣上手谕,自三月起,朝廷戍卒令将逐县颁布,每户人家,出壮丁两人。人数不足者,以钱粮抵之。”

    孟仲垣心里一顿,果然是此事,他虽然隐隐有此预感,却不能确定。方才公堂上见着萧启,觉得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如今听他道来,心中大石放下,果真是要征兵。

    “这具体的征兵要求,稍后会有黄门传书,孟大人只需秉公办理即可,各县届时,均会派有军官负责此事,萧某前来,只是提醒一下州郡县守罢了。”

    孟仲垣点点头,这历来征兵之事,都是朝廷遣军官亲力亲为,一来,县令有日常公务,刑典司狱要处理。二来,兵营之事,这些文官,多是纸上谈兵,还需有行军经验的校尉军官,亲自征兵,方能保质保量。

    萧启抿了口热茶,“孟大人,还有何疑问?”

    “无事,只是青州去西京甚远,孟某烦请萧将军,替孟某向庆中叔父问声好。”

    “孟大人所言,是否是大理寺卿,孟庆中大人?”

    “正是,孟某初为官,得叔父指点,十分感激。”

    “既然如此,孟大人再无他事?”

    萧启别有深意的望着孟仲垣,他只垂头不语,似乎再无他事,见状,萧启方开了口,“既然孟大人无事,那么萧某倒有一事。”

    孟仲垣拱了拱手,“请将军赐教。”

    “去岁京试第七名,顾继宗顾举人,孟大人想必认得。”

    “下官认得。”

    “顾继宗举人,赴任途中,遭歹人挟持,下落不明,孟大人想必知道。”

    “下官知道。”

    “太皇太后知道孟大人得调任松阳,特地吩咐萧某,提点大人几句。”

    “望将军示下。”

    “传太后口谕。”

    孟仲垣听言,一撩衣摆,跪在地上,等候接旨。

    萧启微眯凤眼,瞧着如今时节,虽然无花,此间却香气缭绕,见着这石桌之上,是个紫色炉鼎,里头正熱着香,仔细嗅了嗅,神色微变,继而宣旨道,“孟家庶子,若风光霁月,不较前嫌,必有大用。”

    孟仲垣叩首,接了太皇太后口谕,心中寻思这意思,想来是让自己厚待顾家人,不要为难苛责他们。太皇太后,倒是有心。

    “臣领旨。”

    “既然如此,那萧某告辞了,还有其他州县需要走动。”

    萧启一边说着,一边拾级而下,别有深意的看了看一旁伺候的阿星,转头问孟仲垣,“孟大人有熱香的习惯?”

    “下官世居江州,江州天气闷热潮湿,必要熱香驱虫,我们江州人,均有熱香的习惯。”

    萧启回首,点了点头,快步离开花园,没了踪影。

    孟仲垣长吁一口气,如今朝廷征兵在即,雍皇室一向讲究与民休息的国政,与秦、吴、郑三国并几大部族,历来是以邦交为主,譬如太祖雍武烈帝年间,宁可将深受宠爱的文广公主陈环嫁到漠北不毛之地,也不愿一战。如今怎么非要打仗?还打的是穷兵黩武的强秦,孟仲垣当下决定,要修书一封,问问叔父,这西京城中,究竟是怎么了?

    “大人,那顾家人?”

    孟仲垣单手捏了捏太阳穴,摆了摆手,“顾继宗已殁,若是继续为难他的家人,那我十几年的书,岂不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罢了,此间政务繁重,又征兵在即,以后休要提起此事。”

    阿星正伺候孟仲垣用膳,“大人,明日便是上元佳节,您上回答应那小孩儿,元宵节前,要去赵府探查一下这赫兰人的下落。”

    孟仲垣想起这事儿,心中奇怪。想起朝廷征兵马上要派来军官,若是因为赫兰人,又与蛇岛栗氏起了冲突,那他可担当不起。心下想来,饭也吃不下了。当即吩咐左右备马,要夜访赵府。

第四十一章 补更:赫兰郎(一)

    孟仲垣任上不久,前任县官司徒治给他留下了一堆烂摊子,衙门里可得重用的人不多,拿俸禄不办事的比比皆是。这些人,多是贿赂了司徒治,得了个缺儿。孟仲垣打算好好整顿一番这些人,比如前任捕头徐焕,那就是个插科打诨,吃喝嫖赌的,而看守库房的老李头,竟然是个身背多条买卖人口案,还在六扇门通缉着的人口贩子;那毒杀案的死者卢俊达,是个捐官的,不学无术不说,这滥赌的名声,更是传到了临县。

    孟仲垣想要整顿一番,却遭到了衙门里,以龚师爷为首的老人儿集体反对。这些人纷纷递上辞呈,想让松阳衙门变成一个空头衙门,孟仲垣兴不起风浪来,到时候还得请他们回来。

    因而这几日,他十分头疼此事,可是事情有轻重缓急,想起那赵家若是藏了赫兰人,必然要引起蛇岛栗氏不满,不容分说,让阿星套好车马,叫了柳西捕头,并几名得利的衙役,就往赵府去。

    这还是紫桃案之后,孟仲垣第二次来赵府。那守门人见了衙门的马车,揉了揉眼睛,似乎不相信一般,怎么好好的,衙门又来人了?可是毕竟是县令大老爷,岂敢怠慢,赶忙儿进去禀报,不稍时,赵府一干老小,都出来迎他。孟仲垣看向一众人,赵夫人乐氏不在其中,想来让紫桃吓唬的不轻,还在休养。

    赵老太爷虽然也不明白怎么知县大人又来了,但是也从善如流,把人往府里请,吩咐下人准备了珍馐美味,要招呼他。

    谁料孟仲垣并未进入屋内,只摆了摆手,说道,“赵老太爷盛情,本官此行,是因为一场梦。”

    身畔赵皓磕磕巴巴道,“梦,什么梦?”

    孟仲垣笑了笑,“恐怕要让诸位笑话了。”孟仲垣看了一眼阿星,轻轻咳嗽了一声,阿星会意,知道是自家大人,让他接着话头儿往下编。

    “赵老太爷,我家大人,本是江州人士,世居江州,大人的生母……”阿星说到这儿,不知打哪儿找出了一条埋里吧汰的帕子,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看的赵家祖孙三个,都是一愣,“大人的生母去的早,就留下我家大人一个,那是孤苦伶仃的啊。”

    孟仲垣听到这儿,似乎颇有感触,也红了眼圈儿,“老太爷,实不相瞒,本官昨晚梦见母亲,音容笑貌,似真一般。”

    赵老太爷愣了愣,问道,“不知道,令堂说了些什么?”

    阿星在那边儿,又狠狠擤了擤鼻涕,看的赵皓一脸嫌恶。“老太爷啊,我家大人,来此地赴任,带了夫人牌位。老夫人小字芙蓉,又喜爱芙蓉花,托梦给我家大人,说这青州之地,天气寒凉,百物凋零,夫人想念老家江州,便是这寒冬腊月的那芙蓉花还在盛开,便托梦大人,带着她去看看芙蓉花。”

    孟仲垣此刻红了脸,衬得他一张损毁的面容,十分可怕,他脸上一红,似乎极为为难,“本官,听闻……听闻府上有一处芙蓉园,这虽是冬季,那芙蓉花却是江州牵来的名贵品种,是故想要,想要带母亲看看。”

    赵老太爷心中生疑,面上却不敢拒绝,“这……老夫府上却是有处芙蓉园,不过,大人的母亲,不是……”

    眼下之意,你母亲不是去世了嚒,怎么带她赏花?

    说话间,那小厮阿星自身后掏出一个布袋,赵皓心中奇怪,不知道这布袋下面覆盖着何物。那小厮阿星将蒙着的黑布掀下来,找家人顿时觉得十分不快。

    阿星手中,擎着一方灵位,上书‘先妣孟母孺人闺名芙蓉生西之莲位’。赵老太爷神色十分不快,却无奈孟仲垣是本地知县,赵家虽然大富,可朝中无人,在地方之中,只能任凭官员牵着鼻子走。只好佯装笑道,“既然大人如此孝顺,不妨移步,随老夫到芙蓉园一叙,也好告令堂在天之灵。”

    孟仲垣神色凄然,点了点头,“赵老太爷,宽厚仁爱,盛情难却。”

    赵皓心里呸了一声,心道你这丑八怪,将母亲灵位拿到人家家里,若不是你是本地知县,早就打你出去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赵府芙蓉园去。

    赵老太爷一面领路一面介绍到,“这芙蓉园,本是家父所建,与令堂一样,家父于江州敏州之地走商之时,十分喜爱江州芙蓉花,因而高价将那珍惜冬芙蓉的品种移植过来,这芙蓉在家里养了百余个年头,倒是养成了,芙蓉园约莫占地数十亩,各色芙蓉,四季常开。”

    孟仲垣一面点头,一面吩咐阿星将牌位拿好。捕头柳西在他身后护送,倒让别人近不得身。

    经过忘忧小径,一行人等,便入了芙蓉园。赵厚生身边的洪管家不放心,小心问道,“老太爷,那芙蓉园中……”

    赵厚生神色严厉,两人目光交涉,洪管家知道赵厚生的意思。一众人仅仅在外间走走,芙蓉园中有花阵,他万万进不去的。

    就是因为芙蓉园中有花阵,这花阵是按五行术数,请了高人摆设的,所以上回顾家姐弟在芙蓉花圃附近走丢了,赵老太爷才一点儿都不担心。

    可是他却没有料到,芙蓉园周围的花阵,是根据成年人的身高量身打造的,若是小孩儿,身量矮小,还不够芙蓉花高,自是不会受这花阵的影响,所以顾家姐弟,入了芙蓉园之中,纯粹是天意造化。

    秀儿上回留了个心眼儿,将通往芙蓉别院的路线记得清楚,告诉了九斤,九斤又嘱咐了孟仲垣。

    孟家在江州之地,是最大的氏族,孟家子弟自然也懂些奇门遁甲,五行术数,见着这芙蓉花圃,百花争艳,花香怡人,却隐约有些不对,孟仲垣心下立判,“此处果然有蹊跷。”

    见赵家人神色如常,孟仲垣心里想着,莫不是这处秘境,只有孟家几人晓得?看那赵皓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觉得他一定不知道这芙蓉园的秘密。

    孟仲垣的猜测是对的,赵家上下,除了赵老太爷和洪管家,其余人等,只晓得芙蓉园是禁地。这禁地里头有什么,便无人知晓。有人寻思着,赵老太爷极有可能在里头豢养了虎豹,倒并不是十分好奇。

    孟仲垣面上与赵老太爷交涉着,阿星捧着牌位,朝捕头柳西使了个眼色。柳西会意,突然捧住肚子,嚎叫起来,“哎呦,哎呦,疼死我了。”

    赵皓赶忙从他身边跳开,不知道这人高马大的柳捕头这是得了什么疾病?孟仲垣似乎也一头雾水,紧张道,“柳捕头,你这是?”

    柳西一面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一面道,“大人啊,大人啊,小的好像吃坏了肚子。”

    “赵老先生,我这不中用的捕头,让您见笑了,您能给他提供个如厕的地方不?”

    赵厚生见状,吩咐左右,带那柳捕头去如厕。

    柳西走了,这几人仍旧没头没脑的在芙蓉花圃里头逛着。柳西让赵家家仆带着,到了忘忧小径最近一处茅房,赵家家大业大,这茅房都修得十分气派,带柳西来的家仆朝里头指了指,恭敬道,“柳捕头,您自个儿进去就行。”

    柳西捂着肚子进去,见那茅房围墙,仅一人高,便在里头喊道,“小哥,我自行如厕便好,你去忙吧。”

    外头的仆人不肯离开,回复道,“捕头大人有所不知,赵府花圃岔路甚多,十分容易迷路,上回顾家姐弟就迷了路,寻了一夜呢。”

    见那仆人不肯离开,怕他心中生疑,柳西抱着肚子,在里头蹲了半天,恩恩哈哈一阵之后,那仆役没了疑心,只老实在外头等着,没一会儿功夫,就瞧见柳西出来了。

    “柳捕头,可是方便好了?”

    柳西朝他一笑,伸手一扬,一阵粉末刮过,这仆人立时倒下。柳西与他换了衣服,将那昏迷过去的仆人拖到花丛之中,小心隐藏起来。转身,绕着小路,按着孟仲垣给他画的芙蓉园花阵路线,往里头走去。

    起先,柳西还能隐约听见孟仲垣等人在花圃的声音,后来,循着花阵的路线,渐渐偏离了芙蓉花圃,往芙蓉园中心走去。

    柳西走的这条路,正是秀儿姐弟上回,循着赵老太爷留下的脚印,走出的那条路。这芙蓉花圃之中,花香奇特,若是没有地图指点,是万万走不进去的。

    柳西身手矫健,自然比秀儿姐弟走得快,没多时,就找到了芙蓉园。见着那金漆牌匾,柳西心道,这赵家,果真是有蹊跷。

    时间紧迫,他赶忙推门进去。内屋门一开,便传来一阵馊臭之气,柳西将这红色绒布一掀开,就瞅见了那寒冰铁笼,铁笼之中,搁脚链拴着个少年。这少年衣衫褴褛,双眸血红。见着柳西,不惊不怕,神情木讷。

    柳西将寒冰铁笼仔细打量过后,见着那上头的大锁,知道此物很难打开,灵机一动,伸手去提这铁笼。他力大无穷,这铁笼虽有几百斤分量,他却是提得动的。

    里头的少年瘦骨嶙峋,这铁笼虽然坚硬无比,却不是十分巨大,三尺见方。柳西取来那红色绒布,将铁笼整个包裹起来,往背上一背,抬脚就跨出了芙蓉园。

第四十二章 赫兰郎(二)

    柳西将包袱打好,循着来时的方向,就往芙蓉园外头走去。不过一会儿工夫,就回到了忘忧小径的那处茅房。柳西进了茅房,见那墙高仍是一人左右,便翻身出了墙外,此处是赵府的外围,方圆十里都没有人烟,这茅房外头,是个湖泊,赵府的院墙与湖水隔了几丈之远。柳西将铁笼放下,用野草铺好,那赫兰人在里头动了动,柳西回头,嘱咐道,“你不要动作太大,让赵家人发现,插翅难逃!”

    闻言,里头的少年倒是不动了。

    柳西旋即,一个翻身,又翻回了赵府茅房,将那被迷晕的仆役拖了出来,二人换了衣服。柳西猛的掐了一把他的人中。

    仆役迷迷糊糊的起来,见着柳西正站在一侧,挠了挠后脑勺,不明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柳西人高马大的,站在仆役对面,投来一片阴影,“还说呢,我上个茅房的功夫,你竟在此偷懒睡着了,看我不禀报你家老爷,打你板子。”

    仆役听言,想想自己方才好想确实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柳西要禀报老爷,赶忙儿吓得从地上扑腾起来。“捕头大人,捕头大人,这一切好说啊。”

    柳西转了转眼珠儿,为难道,“这,如何好说?”

    那仆役寻思了一会儿,从身上掏出个钱袋子来,取出二两碎银,塞到柳西手里头,“捕头大人,这些小钱,给您打酒喝。小的,小的近日操劳过度,才疏忽了,捕头大人切莫跟我家老爷说啊。”

    柳西将碎银收到了衣襟里头,大义凛然的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咱们走吧,我家大人想必等急了。”

    这仆役见柳西不再追究,心里松了口气,让道,“柳捕头先请。”

    二人回到芙蓉花圃,见孟仲垣主仆两人还在跟赵家爷孙三个白话。柳西小心移步到孟仲垣身边,说道,“大人,小的方便好了。”

    孟仲垣没有看他,状似不经意道,“哎呀,我们在府上耽搁了一个时辰了,如今天色渐晚,本官就不叨扰了。”

    赵皓心里高兴,这孟仲垣耽误的时辰,可是让他不能与美人儿温存。心下正喜,听见自家老爷子还在把孟仲垣王立让,“孟大人忧国忧民,若不嫌弃,今晚不如就在府上用膳。”

    阿星松了口气,以为孟仲垣必定会找个由头溜走,可谁料,他竟然大大咧咧的坐下了,准备接受赵府的招待。

    阿星捧着牌位,犹在一边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大人。”

    阿星心里着急,怎么这刚不问自取了别人家的东西,还能这么道貌岸然的坐着,等候主人家的招待?

    “老爷子,您瞧,我这仆从,自来是个急性子,既然如此,本官想起府里还有公文要处理,便先行告辞了。”

    赵厚生仍旧礼让着,“大人忧国忧民,然而,这也不差一顿饭的功夫。”

    “老爷子盛情难却,那今天这顿饭,本官可蹭定了。”

    说话间,十几个模样清秀的丫头,便一一把饭菜送上来。这桌饭菜,想必孟仲垣来的时候就已经备下,若是炒好了没有吃,也不重新热过,只倒了重做便是,席上摆着八个冷碟儿,八个热碟儿,八种水果,八样点心,八种汤羹,八样主食,数字倒是吉利。

    孟仲垣每样东西都吃了几小口,见柳西、阿星仍站在一旁,便开口道,“老爷子若是不嫌弃,让我这小厮和捕头也同桌,可否?”

    赵老太爷笑了笑,那边赵皓却是停了筷子,与仆役武夫同桌?这不,自降身份嚒。赵老太爷察觉到自己孙子神色不快,咳嗽了一声,“皓哥儿,去看看你母亲吧。”

    赵皓筷子一顿,不明白自己这爷爷怎么一有事儿就把他支去看母亲了?想起母亲乐氏,赵皓心中就有不快,自打紫桃出了那件事情过后,乐氏神智一直不清不楚的,听大夫说,是吓着了。可是偏偏她有时候神智清楚了,又能打能骂的,真是极难伺候,精神不好的乐氏,比往常还要难伺候。即使是作为她的亲生儿子赵皓,也受了不少闲气。

    赵皓松松的放下筷子,倒是没敢给自家老爷子甩脸色,“爷爷,那孙儿去瞧瞧母亲。”脚下懒懒的动了动,见没人留他,一气之下,拂袖离去。

    他又哪里会去看母亲,如今华月初上,正是县里头青楼妓院开门儿揽客的时候。

    这边厢,赵举人犹在一旁,陪着笑,他在家中地位奇怪。这当家的,是赵老爷子,这府上的接班人,却是赵皓。因为赵举人功名在身,没准儿哪一年恩科,朝廷许了捐官儿的地方,他就能依托着家里的万贯家财,去当一任父母官儿了。朝廷不许商人为官,因此,赵举人无法继承赵家的商船商号,只能寄希望于自己那个读书不成器的儿子。

    孟仲垣又扒拉了几口菜,这满满一大桌子饭菜,个个十分可口美味。鲍参翅肚,参茸鸡汤。

    “老爷子,如今圣上讲究勤谨持家,贵府如此豪奢,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赵举人正在一旁盛汤,听了孟仲垣的话,手下一顿,“孟大人,您这话说的,不过一顿饭食而已。”

    在赵家,莫说这样一顿饭食,就是再豪华一些的席面,那些名贵食材,若是做熟了,主人却没来得及吃,那也是要倒掉的。赵家的主子,吃的都是新鲜做好的饭菜。孟仲垣也是出身世家,想来那信州巨贾王家,也知道些收敛,不会如此大手笔。历代朝廷,多少商贾露富,让眼红的官员参了一本,朝廷随便往你身上安一个罪名,落得满门抄斩,家产尽数被抄。

    孟仲垣停了筷子,见那赵举人一副没听懂的神色,“时候不早了,本官明日还有公事,就此告辞。”

    这回,赵老爷子倒是没送他,柳西并阿星扒拉了几口饭菜,便忙不迭儿的跟了上去。

    出了赵府的门,见着自己带来的一并衙役,已经吃饱喝足候在那里,孟仲垣心道,这赵家做事,倒是滴水不漏,尽得体面。

    “柳捕头,那事情办得如何了?”

    柳西抹了抹嘴上的油,低声道,“大人,一切都办好了。”

    孟仲垣回身向送出门的赵家父子拜别,衙门马车便离开了此处。赵厚生盯着衙门马车走远,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看了洪管家一眼,“老洪,你去那里看看。”

    洪管家得令,擎了灯笼,就往芙蓉园去。

    这边厢,柳西指挥了两个衙役,从赵家外墙之外,将那困住赫兰人的铁笼取了回来。

    两名衙役均是柳西心腹,见这红色绒布盖着的东西十分神秘,“柳哥,这里头装的啥呀?莫不是你从赵家摸出来的宝贝?”

    柳西噗嗤乐了,小心叮嘱两人,将铁笼运到了一边停靠的马车之上,铁笼进了马车,把孟仲垣给堵在了车里。

    待外头的车帘子拉下,孟仲垣伸手扯开那红色绒布,这绒布里头覆盖着一个巨大铁笼,三尺见方,铁笼上头落了一把大锁。

    里头蹲着个人影儿,孟仲垣看不清楚,正想仔细瞅瞅,那人突然将双眼睁开,一对火红的眼睛,似能吸人魂魄一般。

第四十三章 赫兰郎(三)

    孟仲垣已经与那笼子里的赫兰人对视了两个时辰,阿星打了个哈欠,柳捕头还没走,二人就在旁边看着孟仲垣,不知道他啥时候才能停下。

    “星哥儿,你说咱们大人,这是什么毛病?”

    阿星司空见惯一般,“大人打小儿就是这样,若是见了新奇的事物,能一天不动坑呢。”

    柳西虽然并不十分明白,但是他是个粗人,还是觉得孟大人十分厉害,竟干这些让人猜不透的事情。

    这笼子十分坚硬,里头的赫兰人倒也平静,见孟仲垣只是盯着他看,许是烦了,窝到笼子一角,打起了瞌睡。

    赫兰人一打瞌睡,孟仲垣才从地上站起来,“那赵家果真私藏了赫兰人,小小赵府,竟然如此包藏祸心。”

    柳西伫在一旁,拱手道,“大人,那如今这事儿,要怎么办?”

    “怎么办?如今边关局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雍秦大战在即,若是这个紧要关头,惹了蛇岛栗氏,便是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赵厚生真是糊涂。”

    “既然如此,咱们将此人交予鸿胪寺的大人,是否能平息此事?”

    孟仲垣思忖了一会儿,“不可,咱们哪里说得清楚这赫兰人是如何得来的?到时候邀功不成,让圣上以为咱们与那赵家是一伙的,非得吃不了兜着走。”

    可不是,如今将赫兰人从赵府偷了出来,若是此事捅了篓子,赵家大可以反咬一口。孟仲垣此刻觉得,自己心思太急,反而漏了破绽。

    阿星闻言一震,“那大人,为今之计,是要如何?”

    孟仲垣在室内踱了几步,猛的想起来一人,“星哥儿,你还记得那位来报官的小胖子嚒?”

    阿星点了点头,那小胖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生的那样肥粗魁梧,让人过目不忘的,而且他说起话来,都是言之凿凿。

    “将此人交予他。”

    “啊?”柳西与阿星均是惊讶不已,“大人,恐有不妥。”

    “如今知道这事儿的,只有咱们四个,朝廷没几日就会派军官来本地驻守,必然是要住在县衙里的,你说,若是将他留在衙门里头,不是等死嚒?”

    柳西和阿星相视一眼,孟仲垣说的句句在理,倒是反驳不得。

    “既然如此,小的明早就去寻那小胖子。”

    “柳捕头,你确定今天同来帮忙的衙役,不知道咱们这拿的是什么?”

    柳西拱了拱手,“大人,他们只知道小的取了这样东西,此物一直搁红布盖着,自是不知道。再说,那赫兰人一直不声不响的,没准儿是个哑巴。”

    哑巴?孟仲垣回头看了看他,这少年肮脏邋遢,长发油腻,指甲尖长,像个动物,不似个人。

    次日一早,阿星得了吩咐,就去县里一处破败院子,寻王九斤。这还是王九斤上回来,告诉他们的。说是要寻他,就去原来城东大户原来崔平崔家的别院。

    这崔家,阿星从衙门一干人等的嘴里,也是听过的,原来是青州有名的富户,后来于先帝年间,顷万贯家产,助藩王陈达叛变,因而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崔家的这处别院,如今多是城里的小乞丐,聚会玩乐之地。

    王九斤是乞间一霸,他有功夫傍身,早已占据了崔家的别院,其他的乞丐,便是比他年长的,也斗不过他,只得将这一处安乐窝让给他。

    孟仲垣始终觉得那赫兰人是个烫手山芋,因此将那人装上马车,让阿星赶忙将此人交予王九斤,务必晓以利害。

    阿星来到崔府门口,见着这破败宅院前头,蹲踞着四五个小乞丐,阿星寻了个小乞丐,问道,“小兄弟,不知道你们这儿有没有一位九斤兄弟?”

    那小乞丐微睁了眼睛,听见他是来寻王九斤的,便问道,“你寻他何事?”

    “是这样的,我家大人,有份礼物要送给他。”

    小乞丐此刻正襟危坐,面前摆着个破旧瓷碗,手里抓着一根青色竹竿。“你家大人?可是孟大人?”

    阿星点了点头,小乞丐方才站起身子,回身进宅院里头通报,片刻功夫,阿星就见着王九斤出来了。这小胖子如此尊荣,真能叫人过目不忘,九斤也是认得阿星的,知道他是孟大人身边得利的心腹小厮。

    九斤双手抱拳,一副江湖游侠儿的做派,“星哥,大人有何事寻小的?”

    阿星见九斤左右仍旧跟着三五个小乞丐,便支吾道,“九斤兄弟,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九斤知道八成是那赫连人的事情有了眉目,心里知道厉害,便屏退了身边的几名小兄弟,跟着阿星来到一边。阿星附耳说了几句话,九斤双目圆睁,惊讶不已。

    “什么,你说……”

    九斤慌张的看了看外间停靠的衙门马车,心说这孟大人真是打得好算盘,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

    阿星点点头,将孟仲垣吩咐的话重复了一遍,说是如今衙门里头放不得,因为兵部军官没几日就要来,若是让他们发现了,松阳县估计又要换知县了。阿星反复嘱咐九斤,此事万万不能再让别人晓得了,省的节外生枝。

    九斤心说,顾家七个,恐怕都知道了,你们才是最后知道的呢。

    吩咐完毕后,阿星见左右无人,便同九斤道,如今这县城里也放不得,容易被发现,让他寻些野路子,将人藏到乡下去,待风头过后,孟大人自会来接手。

    乡下?九斤只想到了顾家。

    午膳过后,秀儿正在院子里散步消食,自朱家的事情之后,顾平似乎动了真怒,让秀儿不得离开顾家半步。秀儿也知道这回是自己冲动,故而没有再做争取。只盘算着,明天就是元宵节,也不知道那孟大人的效率如何,怎么赵家还没有讯息。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叩门,原是九斤来了。

    秀儿瞧见他,不同往日,身后还跟着衙门的马车,这马车上没有车夫,想来是九斤自己赶车来的。秀儿仔细往那马车瞅了瞅,待瞧见松阳县衙的府徽之后,赶忙往院里招呼,“大哥,二哥,快来帮忙。”

    顾家院门儿小,几经周折,才将那马车赶进了院儿里。秀儿连忙将院儿门上锁,见左右无人,才放了心。

    “这孟大人做事,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

    九斤正在拴马,听见秀儿这么说,心里惊奇,“阿秀,你莫不是知道,这马车上有什么?”

    “松阳府邸那么大的徽标在那儿,你当我家几个是瞎的吗?”

    九斤搔了搔头,确实如此。果然,顾安在一边帮忙,也不忘说上两句,“这孟大人是如何想的,竟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咱们。”

    “二哥,你也知道?”

    待众人将那铁笼,七手八脚的抬到屋里的时候,九斤扑了扑身上的雪花,将鞋子脱了。看着屋里一干人等,不好意思道,“俺也不是故意的,这孟大人说,这人不能留在县里,因为军官即日就要来咱们县里头,大人怕引火上身。”

    顾乐只盯着那铁笼里头的赫兰人猛瞧,这赫兰人也爬了过来,与顾乐的脸只隔了几寸,他伸着鼻子仔细嗅了嗅,似乎认识他们一样。

    秀儿也走到笼子前头,“你认识我不?”

    经他一双血色眸子打量,秀儿有些不自在,秀儿蹲在笼子边上,一旁金宝也坐在炕上,那动作,与笼子里的赫兰少年一模一样。

    “你放心,我们定能让你从这铁笼子里出来。”

    九斤喝了口水,“是啊,这总在笼子里关着,好好的人都要疯魔了。”旋即想到,想要解开那寒冰铁锁,还得靠洪管家身上那独一无二的钥匙。“这钥匙还在洪管家身上。”

    顾平听见秀儿似乎又有了什么鬼主意,先不管能不能救得这位少年,忙道,“有什么主意也趁早消停了,阿秀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哪儿都不准去。”

    秀儿眨了眨眼,笑道,“大哥,这回我不去,你们且听听我的主意。”

    顾平见大家伙儿都等着下文,便开口道,“你且说说。”

    “好嘞。诸君听好,明个儿便是上元佳节,县里有灯会,按着赵家那样的人家,必然会得到本地士绅的邀请,去县里赏灯,到时候,赵府里头,没一个当家的在,咱们这时候去偷那钥匙,岂不最好?”

    “赵府高手众多,如何偷来?”九斤看了周围几人一圈,也没发现谁能有这样通天的本事。那孟大人倒是好本领,看着文弱书生一个,到那赵府,似来去自如一般。

    秀儿眯着眼睛笑了笑,“既然孟大人把这烫手山芋丢给咱们,为啥咱们不能再丢回给他?孟大人能从赵府偷出来这么大个玩意儿,怎么连把小小的钥匙都偷不出来?”

    顾家几人聚首,秀儿将心中计划一一道来,几人听着,均频频点头。待秀儿说完,九斤只觉得听完这样一番谋划,这以后得罪了谁,也莫要得罪她,如此缜密的心思,真是令人觉得可怕。

第四十五章 神匠(一)

    从青州往梁、凉二州去的官道两边,种满了红荆花,每逢盛夏,荆花如雨。此刻,有一乌色宝驹,风驰电掣之间,已经在官道上行驶了二三十里,这宝驹周身黑色,唯独四脚生了白色绒毛,飞驰之时,犹如踏在云端,别样威风。

    马上坐着一名红衣女子,红衫如火,与黑色骏马形成鲜明对比。这女子面容白皙,明眸皓齿,英气逼人,约略十四五岁模样。她背上背了一杆长棍,棍身足有一人高,雕刻有双头蛟龙,盘踞其上。

    至一处茶棚,红衫女从马上跃身而下,将手中钱袋丢给小二,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女子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水渍,张口道,“小二,喂饱我的马儿。再来二十个馒头。”

    小二听她声音如泉水叮咚,十分清脆好听,面容娇媚可人,却背着百来斤的盘龙棍,骑着烈马乌云,不由十分奇异。

    “这位女侠,不知还有何吩咐?”

    红衫女蹙眉想了想,继而道,“不知此处离棘州,还有多远?”

    小二算计了一番,“女侠如此宝驹,约莫快马加鞭,再要两日,便能抵达棘州。”

    还要两日?少女心中一滞,她是能等两日,可是自家小姐还能否等上两日?小二见她无其他吩咐,便起身去里间准备干粮,待捧着二十个馒头出来,那宝驹少女已经不见踪影。

    若不是尘土飞扬,刚才那一幕,宛若梦境。

    小二回身向里头喊着,“掌柜的,那客人走了。”

    茶棚里头出来个人,年约三十,面目黝黑,五官端正,“你将馒头拿回来就好。”

    顾九坐在长凳上歇了一会儿,吩咐了伙计两句,就往山下走去。松阳一带的茶寮,十家有八家是他在经营,平时只叮嘱伙计照看,这不年关刚过,才营业起来,便四处巡查一下。

    这处茶棚在山岗之上,他腿脚不便,若是无事,是不会上来的。可今天这一上来,就碰见三个打听‘棘州’的,顾九心里奇怪,倒也没有多想。望向那尘土飞扬的黄土道路,此时天朗气清,冬雪未消,还有些阴冷。

    青州往北,是梁州,梁州往北,则是都城西京,西京往西北,则是边关要地,凉州;而青州往南,则是棘州,达州,信州等地。

    顾村,顾家。

    顾平兄弟将这赫兰少年按在热水桶里,洗刷了个干净。顾乐瞧见兄长们拿出了热水桶,赶忙多了起来。秀儿遍寻不着,一掀帘子,瞧见顾平兄弟正在给赫兰少年刷背,那少年身上瘀伤遍布,倒是没有致命的,想来是他时常在铁笼里四处碰撞,才将自个儿撞伤了。

    他极瘦,两颊无肉,胸腹两边,肋骨条条,看着十分可怖。原先还有一层褴褛衣裳蔽体,这脱了衣裳,乍一看,就是一具骷髅架子。

    顾安见秀儿死盯着赫兰少年看,便提醒道,“二妹你快出去。”

    秀儿不觉有他,将玉儿拿给她的衣裳放在一边,“二哥,这是大姐喊我送过来的。”

    赫兰人听了她的声音,转过脸来看了看,他面颊无肉,眼睛又是血红颜色,有些吓人。秀儿让他瞧得不自在,便出去了,四下寻不到顾乐,只得回到东屋,瞧见那铁笼子放在地上,旁边是拴住赫兰少年的铁链,九斤在炕上磕瓜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九哥。”

    九斤听见秀儿这么叫他,耳朵立时提了起来,秀儿如此叫他,必然有事。“你说,咱们把这铁笼卖了如何?”

    九斤听言,不置可否,这铁笼是珍贵材料制成,若是拿去卖,还有这原装的钥匙,倒是能卖些银钱。可是,赵家家大业大,眼线众多,若是让他们发现了?九斤摇了摇头,觉得不好。

    秀儿贼贼的笑了笑,坐在九斤边儿上,“你不必担心赵家,他们不敢调查这人下落的。想来赵家藏有赫兰人,只有洪管家与赵厚生晓得,连赵举人都不晓得,这赫兰人丢了,他们只能吃个哑巴亏而已。”

    秀儿从碟子里抓了一把瓜子儿,继续说道,“赵家虽然大富,朝中却无人。这窝藏外邦人,可是大罪,就算咱们当着他的面儿卖了这铁笼子,他们只会想着如何与此事脱了干系,万万不敢沾身的。”

    赵家朝中无人,确实是最大的弊端。如若不然,赵家要比刘家难对付多了。如今朝中,候补的生员如过江之鲫,赵举人已经年过四十,想来,能得到实缺儿的机会已经越来越小。

    “那卖给谁呢?”

    “永平记。”

    九斤听说又是这个永平记,心里也知道上回顾喜兄弟让欧阳掌柜为难的事情,便道,“秀儿不记上回的仇了?”

    “那算什么仇?永平记价格公道,最大的东家又是一位工部要员的血亲,赵家自然得罪不得,况且,永平记的信誉好,咱们可以与他们签死契,便没人知道是咱们卖的啦。”

    九斤还在犹豫,秀儿继续劝道,“如今家里多了这么些人口,若不填补些家用,哪里够吃?”

    听了这话,九斤当即同意,将这铁笼卖了。

    秀儿让兄长禁足,顾平兄弟又在给赫兰人洗澡理发,只得央了顾喜九斤两个,借了顾九家的车马,将铁笼运送到东平县,要卖给‘永平记’。

    伙计见了顾喜,心道,这美少年怎么又来了?自打他们上回走了以后,掌柜的茶饭不思,郁郁了好一阵子。还以为他们不会来了。

    顾喜说话温和,与顾乐全然不似一家子出来的,“小哥,我们今日来卖些东西。”

    伙计听言,心中奇怪,当铺可不在这里,但是想起上回让张锁匠打的一巴掌,便小心道,“既然如此,小的这就去请我家掌柜。”

    欧阳掌柜听说又是顾家来人,却端着架子,耳朵恨不得提起来,面上却是冷冷的,“他们?他们反悔了?想告诉我那器物何用了?”

    伙计十分为难,只好硬着头皮说,“禀告掌柜的,顾家人这番前来,是卖东西的。”

    欧阳掌柜大腹便便,从后间出来的时候,伴着一声疑问,“我还不知道,我们‘永平记’何时成了当铺?”

    来到外间,瞧见顾喜身边站了个比自己还胖的小孩儿。那小孩儿生的有三个顾喜粗细,却与他一般高,手里拿着马鞭。

    欧阳掌柜心里奇怪,这顾家来人,每回都是一个好脾气的,搭着一个刺头儿。看着这小胖子的模样,该是个不好惹的。

    这来人安排的巧妙,若是两个都是刺头儿,那必然会惹了是非,让这生意再难做下去。若是两个都是顾喜那样的温吞,那必然要让人宰了。欧阳掌柜听说顾家要卖东西,终究是好奇心打过了面子,拉下老脸,来瞧瞧顾家卖的是什么东西。

    待九斤将红色绒布取出来,欧阳掌柜瞧见那精钢铁笼,并寒冰锁头,心里十分稀罕,此物确是宝贝。

    欧阳掌柜摸了摸,状似不经意问道,“顾家小哥,此物卖几何啊?莫不是,仍旧要一百两?”

    顾喜摇了摇头,将秀儿交代的话一一说了,“掌柜的,我二妹说,这东西,稀罕就稀罕在,锁头与钥匙是一块石头上的料。您瞧瞧,这钥匙还在我们这儿。”

    欧阳掌柜见了钥匙,问道,“上回老张去你家,不就是为了配这把钥匙?怎么又找着了?”

    欧阳掌柜以为,是这家人又寻到了钥匙,顾喜不善于撒谎,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就让九斤抢了白,“可不,前两天扫房的时候,从那旮旯犄角找出来的。”

    欧阳掌柜点了点头,心里估算着价位,“这东西确实稀罕,但是也仅仅是稀罕在寒冰石料难得,打造工艺也难得。所以才稀罕,这等东西,若是名匠大师所铸,那么他的价格可以翻上几十番,若仅仅是坊间工匠的,那……”说话间,欧阳掌柜就去看那锁芯,还吩咐伙计取了西洋镜来看。

    “这锁头的匠师,喜欢把工匠名字刻在锁芯里头,一来显示他匠心独具,二来也是工匠本事的体现。”欧阳掌柜不知为何,总想教顾喜一些东西。那西洋镜可以把事物放大几倍,这锁头本来就巨大,欧阳掌柜眯了眯眼,仔细看着,待在一片黑暗之中,寻到了一个阴文篆体的桑字。这桑字是阴文镂刻在锁芯里头,工艺复杂高超,整个字浸染了珍稀红漆,在黑暗的锁芯里头,泛着暗光。

    欧阳掌柜见状,心下一顿,又反复看了看,还眨了眨眼,似乎不相信一般,待又查验了两遍,只觉得自个儿心脏快从嗓子眼儿蹦出来了。手里的西洋镜也没有抓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欧阳掌柜生的肥胖,此刻与那西洋镜一起,坐在了地上。

    顾喜和九斤二人相视一眼,不知道这欧阳掌柜怎么这般神情,顾喜心地好,还想着上前扶他一把。九斤却拦住了他,“三弟,这胖子莫不是得了什么疾病?你小心点儿。”

    听了这话,那掌柜的转身,瞳孔放大,断断续续说道,“你们……你……识得神匠桑大师?”

第四十六章 神匠(二)

    “桑大师?”,九斤与顾喜相视一眼,不明白这桑大师是何物?

    欧阳掌柜让伙计搀扶起来,坐在凳子上,但看着九斤与顾喜仍旧站着,突然客套起来,“二位小哥请上座。”

    欧阳掌柜揉了揉后腰,这一跤摔得不轻。“我看两位小哥年纪尚轻,这锁头又是祖传的,想必就算不认得桑大师,也是情有可原。”

    顾喜听了这话,知道这从赵家拿来的锁头,必然是个有名的工匠所铸,便拱手问道,“还望欧阳掌柜赐教,这桑大师是何人?”

    欧阳掌柜是匠人出身,本来也没有商贾出身的人那般势力,想了想,倒是没有藏私,竹筒倒豆子一般把桑大师的事迹告诉了二子。

    这位桑大师,原名桑珠。出身寒微,本是郑国铸器大师丁冶家里头,一个小小的猪倌儿。然而桑珠天赋异禀,偶然得到学习铸器的机会,逐渐风头超过丁冶,后来还迎娶了丁氏女阿琴,夫妻二人,共同在郑国逍遥山古琴峰铸器,可谓鸾凤和鸣。然而彼时秦王有意铸造绝世神兵,派人请桑珠出山,许他三月之期,要他铸造绝世神兵。

    桑珠集合天地之精才,六合之玄铁,日夜打磨,始终铸造不出秦王要求的佩剑,三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其妻丁氏自父亲丁冶的藏书中,得知以身铸器的上古秘术,便投身炉火,以身殉剑。之后神兵出世,百兽臣服。

    传闻秦王将宝剑赐给国之肱骨—战神顾臻。顾臻感念桑珠之妻丁氏,给剑赐名断琴,顾臻亡故后,秦王欲收回此剑,然旦河突发洪水,断琴剑鸣长空,投入泱泱洪水,以身殉主。副将尉迟渊感言,“宝剑尚且有情,秦王却无恩义,亡国之日不远矣。”

    丁琴死后,桑珠自断一臂,立誓此生再不铸器,他平生铸器成品百件,件件精品,然而时间已过百年,百件名器如今存世的,不过凤毛麟角而已。仅郑国王宫之中,存有两件。其他的,若不是下落不明,就是由所得者世代传之。欧阳掌柜见桑氏器具出世,不由大吃一惊,匠人的崇拜情结严重,桑珠之名,已然封神,见着他亲手打造的器具,难免要感叹一番。

    欧阳掌柜喝了口茶,摸了摸肚子,“小哥,此物甚是名贵,‘永平记’太小,不敢收。”

    欧阳掌柜本可以诓骗他们,却将这锁头的来龙去脉都交代清楚了。顾喜觉得,这欧阳掌柜虽然脾气大了些,但是人品真真还是不错的。上回顾乐说他是下品人物,倒是说错了人。

    九斤听到这锁头竟然大有来头,脑子便活络起来,“连大雍最大的锁行‘永平记’都不敢收,那该如何是好?纵是千古名器,我们如今家徒四壁,也用不着啊。”

    欧阳掌柜想了想,略一沉吟,开口道,“既然如此,听闻最近郑国匠行派人到四国采买,我托商会帮你们打听打听?”

    顾喜点了点头,“那有劳掌柜的。”

    欧阳掌柜笑了笑,“不知,小哥家里,是如何得到这件名器的?”

    听到这里,顾喜面上发窘,这东西,可是柳捕头偷出来的,秀儿做主要卖了,若是说出去,哪里还有人肯要这赃物?九斤与他不同,自然没有许多忌讳,见着欧阳掌柜发问,想想赵家的出身,便随口道,“这我们还不清楚,要回家里问问。”

    欧阳掌柜想了想,觉得十分合理。这东西寻常人家不认得,只当是个别致的锁件儿,一代一代传下来,没那么多讲究。不过,若是想将此物通过正常手段,卖到郑国去,那可还要此物详细的来龙去脉才好。

    “什么?他还要知道这是哪儿来的?”秀儿听了顾喜二人的陈述,有些惊讶,这普通一个锁头,就说是桑大师的?

    “莫不是个赝品,那欧阳掌柜认错了,也没准儿啊。”

    九斤闻言反驳道,“那胖子肯定没认错,都把他吓趴下了。”

    秀儿心道,至于吗,不过是个器物而已。“那这来龙去脉,你们是如何编造的?”

    “我们哪里有你本事,只跟他说自己不知道,要回家问问。”

    秀儿点点头,这确实不能信口胡编,那郑国匠行何等的识货,若是三言两语的,让人家戳破,还不等着被送去官府?

    九斤坐在炕上,瞧见一边坐着个少年,十一二岁模样,极瘦,头发方才打理干净,身上还有胰子味儿。“这,这就是……?”

    秀儿点了点头,这赫兰人还没有说过话,不知道是不是在赵府关久了,人变得有些抑郁。顾喜回来之前,秀儿同顾乐就这样跟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唠着嗑。可是他却没有反应,两人无法,只能干瞪眼。

    九斤听了,问道,“这,莫不是个哑巴?”

    “我看,是在那铁笼子关的久了,不太会说话。”

    这倒是有可能,被像猪狗一般圈养起来,久而久之,难免就有些不正常。

    可是赫兰人不说话,几人就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无法把他送回家乡。这顾家,最近没有进项,还平白添了九斤和这红眼珠的白吃饱。秀儿一手托腮,寻思着无论如何,也要开始挣钱了。

    “那欧阳掌柜有没有问过,上回那刨丝器的事儿?”

    顾喜和九斤相视一眼,“这,那胖子只顾着看锁头,根本忘了。”

    “那锁头是名品,可是笼子不是啊,笼子卖了几钱?”

    顾喜掏了掏荷包,这铁笼是精钢所铸,卖了三十两银子。秀儿见着银子,方笑了笑,眯着眼睛。

    “阿秀,咱这钱,要不要分给柳捕头?”

    秀儿听顾喜这么一说,慌忙把钱揽在手里,“柳捕头?如今孟大人正忙着与这事儿撇清关系呢,三哥,你可别给他添乱了。”

    顾喜为人厚道实在,总觉得这不义之财还是不要拿的好。秀儿知道他的脾性,便朝着赫兰人努了努嘴,“三哥你瞧,他们赵家这样对待他,咱们还不得打点儿秋风,给他买些好吃的好喝的,好养的胖一些。”

    顾喜无法,见赫兰人坐在炕上发呆,他的皮肤常年未见过日光,白的瘆人,又瘦的骨骼嶙峋,真似一具白骨,想来那赵家这样无德,心里的罪恶感便减轻了。

    这赫兰人在笼子里关久了,不会使用碗筷,不会穿衣趿履。如今,顾平兄弟忙着跟九斤练武,顾玉儿要安排家里一天的伙食,顾喜还得带着顾灵儿,这照顾赫兰人的任务,便落在了秀儿与顾乐身上。好在,这赫兰人对她们并不抗拒。吃饭的时候,秀儿先将勺子递给他,教他如何握住,如何往嘴里放,虽然失败了许多次,不过没过几日,他就能用汤勺吃饭了。使筷子要难一些,秀儿倒是不急。

    如此过了几日,秀儿与顾乐和赫兰人三个,正坐在小院儿里晒太阳。家里多了他,白日里便不敢开门,便是九叔来了,几人也要将赫兰人藏起来。天气若是好了,秀儿和顾乐就拉着赫兰人到院子里晒太阳,他这几天吃的好了,渐渐的,腮帮子也长了点儿肉,不像之前那么瘆人。一双红色的琉璃眼珠在太阳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家里的狗儿金宝,每回见了他,都吓得夹着尾巴,怕的不行,更是不敢靠近半分。

    几人正看着顾平兄弟练武,秀儿一手托腮,看的认真。她前几日与朱家争斗的时候,伤了身子,要休养几天。看着哥哥们练武,手就有点痒痒。顾乐塞给她一只木棍,顾乐对武艺是全然没有兴趣,秀儿接过木棍,看着顾乐在一片特地开拓出来的沙地上,写了一篇文章。顾乐平时最大的乐趣,就是领着金宝上山下岭的,如今家里多了赫兰人,他不能常常出门,只好在地上练字。秀儿见他字迹写的工整,想起家里有过年采办的笔墨,便问道,“小六,你怎么不在纸上练习?”

    顾乐搔了搔头,“二姐,俺习惯在地上写了,那毛笔,反而拿捏不惯。”

    秀儿点了点头,足下绣鞋往沙地上抹了抹,挑了一块儿平整的地方,整整齐齐写了一个秀字。见赫兰人犹在傻乎乎的望天,秀儿拉了他一把,他已经习惯跟秀儿这样‘互动’,赫兰人低了头,瞧见那个她用木棍写的‘秀’字。

    顾乐眨巴眨巴眼睛,用鞋子将自己先前写的那篇文章给抹了,写了一个‘乐’字。

    秀儿梨涡浅笑,“这是我俩的名字,我叫秀儿,他叫小乐。你来了好几天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秀儿一边说,一边朝着自己指了指。

    赫兰人顿了顿,仍旧发呆。秀儿懊丧的叹了口气,看来他还是听不懂自己的意思,便转脸去看顾平兄弟练武。

    正看得入迷,却被顾乐叫住了,“二姐,你看!”

    秀儿回首,瞧见那赫兰人不知何时,将写字的木棍捡了起来,学着姐弟俩的样子,将顾乐写的那个字用鞋子蹭去了。

    “哈哈,小六,他嫌你字儿写的难看呢!”

    顾乐垮了脸,旋即看到这赫兰人在地上一笔一顿的写着,秀儿心下惊奇,走进一看。这字体收放自如,疏密得体。待看清了,秀儿惊道,“燕痕?”

第四十七章 燕痕

    “这是你的名字?”秀儿问道,一旁的顾乐也过来张望,看见赫兰人写的字,端端正正,疏密得体的,倒真是比自己好上一些。

    秀儿站在阳光底下,一张白皙的小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沁了红色,唇吻翕辟。“你叫燕痕是吗?”

    秀儿在院子里踱着步子,“多好听的名字。”

    顾乐也在一旁附和道,“比我的好听多了。爹爹说,名字起得简单,容易养活,俺们四个兄弟,名字分别是平安喜乐,这是爹娘对俺们的希冀。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此生平安无虞。”

    顾乐许是想起了父亲母亲,眼圈儿顿时红了,朝着太阳的方向望了望,生生将泪水逼了回去,“你爹娘给你起的名字这样好听,想必也很是疼爱你呢。”

    秀儿见燕痕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不再与平时一样木讷呆滞,走到他身边,将他一只手扯了过来,秀儿比燕痕矮上一截儿,在他手心里头写写画画,“你其实听得懂我们的意思,对不对?”

    “你也想说话,对不对?”

    “只是那里头待得久了,忘记了怎么说话是不是?”

    连续三个问题,燕痕顿了顿,头一回给了秀儿一个反馈。他轻轻的点了点头,不着痕迹的将秀儿的手放下。

    此时,风雪住了。冬日暖阳和煦,均匀的布洒在顾家的小小院落里。秀儿站在庭院的柿子树底下,阳光洒在她白皙无暇的脸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温和无比,她轻轻张口喊道,“燕痕。”

    许多年后,燕痕再次回想起来,只愿一切都如同那一年的冬季。

    晚间吃饭的时候,秀儿姐弟忙着给燕痕布菜,一副讨好神色,玉儿不解,问道,“你们俩这是怎么了?他碗里的饭菜都快堆到鼻子尖儿了。”

    果不其然,顾乐瞧见燕痕碗里堆得满满的饭菜,“燕痕你快吃。”

    顾安听见他这么叫那赫兰人,不解道,“小六,你如何知道他的名字的?”

    听见兄长这么问,顾乐神秘的笑了笑,“是燕痕自己写给我们的!”

    顾乐挺了挺胸脯,十分骄傲一般。

    顾安疑惑道,“他会写字?”真是看不出来,筷子都拿不好的人,竟然会写字?

    “岂止会写,那行书笔走游龙,写的比小六还要好呢。”

    燕痕没有说话,只低头扒饭,他已经会使筷子了,虽然总是掉饭粒,但总比手抓着吃要好。看燕痕的字迹,秀儿心里觉得,他出身想必不太一般。

    如今,是一个知识匮乏的年代,能够读书识字,都要是有些家底的人家,一本书要几两银子,顾家藏书颇多,虽然平时过的拮据,但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小康之家了。

    而蛇岛蛮荒之地,比起崇文的雍国,想必资源更加匮乏,燕痕不但能读得起书,还写得一手挺拔行书,想来家里也是宽裕的,甚或是有名望的家族。中原地区对于番邦的了解甚少,尤其是神秘的蛇岛,蛇岛位处东海数万岛屿之中,岛屿之上,幅员辽阔,然野生蛇类众多,故而号称蛇岛。

    蛇岛栗氏称王,其他姓氏,均是奴仆。唯独数十年前,狼族赫兰氏能与之相比。然而栗氏擅长蛊术巫毒,渐渐残杀迫害赫兰族人,到如今,这双目赤色的赫兰人已经越来越少,渐渐消失无踪了。

    赫兰的姓氏只是中土地区的译官翻译来的,蛇岛上的许多部族,都有自己的语言,传闻狼族可以同狼对话,他们双目血红,在自己的语系中,将姓氏用两个红色代替。中土地区的译者们,便循着此道,以两个赤字组成的赫,作为他们的姓氏。

    而燕痕的名字,应该也是音译,或是意译。看这字面意思,燕痕在狼族语言里,应该是燕子飞去,留下的痕迹。

    北雁南去,孤鸣千里。

    赵厚生在芙蓉园失火之后,亲自去查看,发现困住燕痕的精钢铁笼不翼而飞,联系到洪管家晕倒在库房附近,钥匙也不翼而飞。

    这一切联系在一起,赵厚生心道不好,有人知道了他私藏赫兰人的事情,还将燕痕救了出去。

    想到那双目似火,恨他入骨的赫兰少年。赵厚生瘫坐在卧房里头,洪管家在旁边伺候,自责道,“主子,都是小的没当心,才着了道儿。”

    赵厚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着,声音寂寞而苍凉,就似一头受伤的狼。“既然已经这样了,还是快些去招募护卫,将府里保护好。”

    赵厚生对燕痕的身世最是清楚不过,三十年前,他第一次出海行商,却不料,天有不测风云,遇到了海啸。赵厚生本以为这条命,就要扔在海上,没曾想到,天不亡他。

    赵厚生让蛇岛的赫兰商船搭救起来,并结识了族长赫兰阙。赫兰人助他,给他衣物保暖,给他食物裹腹,最终还给了他一艘小船,让他回到家乡。

    若仅仅是这样,赵厚生倒是不会与他们结怨,但是,无意之中,在赫兰人举行族祭的时候,赵厚生发现,他们有一处祭祀宝窟,里面的墙壁都是金砖所铸,珍宝无数。

    那堆积如山的财宝,给赫兰人带来了灭族之难。

    五年前,赵家经营不善,债务庞大,赵厚生恶疾缠身已经拖不了多久。赵厚生上过几回吊,都让洪管家发现,给救了下来。赵厚生觉得这是老天要帮他,他多年来出海经商,也认得几个栗氏族人,他知道栗氏与赫兰氏不和,那时候,已经渐渐被栗氏逼得,退居蛇岛东部,在世的,不过百人而已。

    赵厚生偷偷向栗氏皇族告发了那处宝藏所在,里应外合,在一夜之间,将赫兰族人一一屠尽。而洞窟里的金砖珍宝,与栗氏九一分之。仅仅十分之一的财物,就让赵家度过了难关,并且成为远近驰名的大富之家。

    与士兵一起冲进族长府邸的时候,赵厚生在米缸里头,找着了燕痕。按说狼族赫兰氏,天生骁勇善战,然而赵厚生使了毒计,在他们一年一度的祭祀酒上,往酒里掺了迷药,赫兰人迷晕过去之后,栗氏精兵随后就到,赵厚生将城门打开,一夜之间,狼族主城,陷入一片血海之中。

    燕痕天生不能饮酒,饮酒会生疹子,母亲便让燕痕以水带酒,也捡了一条命。燕痕发现事情不对之后,已经来不及拯救族人,自己躲在米缸里头,却让赵厚生发现了。

    那时候,自知自己时日无多,赫兰人的血肉可以延命,赵厚生便瞒着栗氏皇族,将燕痕藏了起来,几经周转,回到了中原赵家,将他困住,每月取一碗血,让自己在世上苟延残喘。这赫兰人的血确实压住了他身上的痼疾,然而只是表面上的,若是停药了,这往日压下来的疾病就会一下子,喷涌而出,便是华佗在世,也救不了他。

    如今燕痕不见了,若是让栗氏知道他藏着一个赫兰族人,那他没有病发而死,落到了栗氏手里头,是比死还要痛苦万分。赵厚生病在榻上,形容枯槁,想起曾经搭救自己的赫兰族长,屠城那晚,妇孺的哀嚎之声,还有燕痕血色眸子里的仇恨。赵厚生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双手用力在胸口挣扎了几下。

    赵皓在外间等着吩咐,却听见洪管家惊呼道,“老爷!老太爷去了!”赵举人吓得跪倒在地,赵皓没扶住他,反被连带着跪在翠竹院卧房前头。

第四十八章 吊唁

    “爹,爹你怎么了?”赵皓在一旁扶着赵举人,赵举人此刻泣不成声,体力不支,将全身分量压在赵皓身上。赵举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看来真是悲痛欲绝的模样。

    洪冬哥在外间伺候赵皓父子,劝慰道,“老爷节哀。”

    赵举人有气无力的往内室指了指,赵厚生此刻已经死去,双手垂直,洪管家使劲儿往下压了压,却压不下去。他姿势十分奇异,似乎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似的,在使劲儿抓那样东西。赵厚生的手就这样垂在半空之中,洪管家实在奈何他不得,便抹了抹眼角的泪,出了内室,去看看赵举人父子的情况,谁知,老太爷刚死,老爷就哭昏了过去,夫人又疯疯癫癫的,如今,赵府上下,说话顶用的,就剩下赵皓一人。

    洪管家到底是奴才,不敢逾矩,双手拱道,“少爷,这老太爷的后事要如何料理?”

    赵皓听洪管家所言,将信将疑的将父亲交给洪冬哥,自己迈开一步,推了卧室的房门。瞧见赵厚生的尸体,已然僵硬青白,似乎是疾病暴毙而死。“老太爷身体素来硬朗,怎么会?”

    洪管家垂了泪,默默的擦拭着,“老太爷早有心疾,近几年来,靠着一副珍贵汤药将养着,才勉强维持。可这汤药仅仅是维持一个傀儡身子,这甫才断药几天,就病急攻心,撒手去了。”

    赵皓向来不喜欢洪管家,他自恃与赵厚生走南闯北多年,在自己这个少主人的面前,竟然端着长辈架子。

    一个人,如果厌恶你,就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不管你说的是什么。

    洪管家的话,赵皓只是草草听了个大概,寻到细节处,疑问道,“汤药?什么汤药是咱们赵家用不起的?为何让祖父停药?”

    洪管家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和泪水,心说,这赫兰燕痕的事情,哪里能让你个毛孩子晓得?便随口编道,“那汤药的原料如今已经绝迹,所以老太爷才逼不得已停了药。”

    赵皓闭着眼睛,寻思了片刻,待睁开眼睛,匆匆吩咐着,“冬哥,你把老爷先送回房里。”

    洪冬哥得令,驮了赵举人,跟两个身强力壮的家丁一人一边,将他抬回了松竹院。

    “如今老太爷已驾鹤西去,少爷就是府里最大的当家人。”洪管家此言,完完全全将赵举人掠了过去。他倒是聪明,懂得见风使舵。

    如今赵家的当家人去了,留下两个嫡亲的继承人。纵然赵举人与赵皓是父子,可这万贯家财当前,谁又能不动心?

    赵皓似乎略宽了心,“洪掌柜倒是会说话,真不愧是老爷子身边的人。”

    洪管家做了个揖,低头恭敬一拜,神色晦暗不明。

    两人在内室里,一左一右,一高一低,赵厚生僵硬的尸身躺在床上,面容青白枯槁,双目圆睁,两只手高高举起,手掌弯曲,握成爪状,似乎垂死的时候在空气里抓住了什么一般。

    赵皓闭上眼睛,沉痛道,“即日起,全府缟素。”

    洪管家领了命,心中难过,但是老太爷的后事总不能耽搁了。赶忙先去纠结大小掌柜,掌事,先预备万匹白色绢布,紧急裁制。

    赵厚生去世的消息,还是九斤带回来的。赵家当家的去了,布施三天。在府门前搭了粥棚,一众仆役丫鬟,哭的期期艾艾的,给乞丐贫民们打粥,手都哆嗦着。

    九斤一面说赵厚生去世的消息,一面小心观察燕痕的脸色。几日下来,燕痕长了些肉,他生的眉清目秀,倒是好看了不少。

    燕痕听说赵厚生死了,紧紧的握住拳头,众目睽睽之下,冲出了屋里,到了院中。拳头狠狠的凿在石井壁上,血液汨汨留下。那井边已经枯死的冬草,得了这血液润养,竟有渐渐复苏的迹象。

    秀儿见他这般,趿着绣鞋,也追了出去。顾乐紧跟在她后头,秀儿担心燕痕伤着自己,又不敢靠近他,怕激起了他更多的情绪。

    思忖片刻,在后头小心翼翼说道,“燕痕,赵老太爷去了,白事必然要带上我家的,我让你去看看,可好?”

    燕痕听言,血红的眸子渐渐熄了火,顾乐见他情绪平稳了不少,便赶忙上前一步,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干净的不像是自己能有的帕子,递给燕痕,“包上吧,出了恁么多血呢,得多疼!”

    顾乐说着这话,还咧了咧嘴,似乎受伤的是自己一般。

    燕痕接过帕子,将伤手擦了擦,好在只是破了皮,露出血肉。

    九斤在后头听见秀儿的话,不由问道,“带他去?他那招子那么显眼,如何带他去?”

    七日后,赵厚生头七,顾平携着一家几口,大清早的就往赵屯出发。九叔听了这事儿,也张罗着来给凑个份子。

    九斤见九叔要来,自是乐的合不拢嘴。有了顾九,就意味着不用长途跋涉,能舒舒服服的坐车走,虽然顾家现下有了些钱,大伙儿除了在吃喝上奢侈一些,其他用度,都非常节俭。

    九叔见骡子车上坐着个清瘦的少年,双眼扎着白色绢布,不解道,“这娃娃是谁家的?”

    顾安在一旁帮九叔套车,见他有疑问,便说道,“这是母亲娘家的一位远亲,家在刘州,刘州今年遭了灾,他父母觉得养活不起了,便拖着来青州的客商捎上他,让他来投奔我们。”

    顾九低头沉吟了一会儿,顾继宗的妻子元氏,是松阳县桃乡的。桃乡离顾村最远,顾九也不明白元氏有没有这么个远方的外甥。见秀儿几个跟前跟后的叫他燕痕表哥,也就没了疑心。不过见他小小年纪,就是个瞎子,有些于心不忍。顾九知道自己嘴笨,也不好意思多问,只专心赶车。

    辰时的时候,一众人就到了赵府门前。往日巍峨气派的府门,挂了白色的灯笼,连门口的石狮子,也戴了白色的大花。

    秀儿扶着燕痕下车,就瞧见赵皓亲自迎了过来。两家是世交,赵厚生按辈分,几个孩子也要叫一声外祖。玉儿做主,几个姑娘都戴了白花,几个少年则挂了黑布。燕痕按说不是他们家的,让他给赵厚生戴孝,也忒难为了,只是他眼前蒙着块白色绢布,看着也是那么回事儿。

    赵皓看见玉儿,双脚就跟沾了胶水儿一样,挪不动窝。这人呐,越是得不到的,越想着得到。

    就他最近宠幸的几个花魁,玉碧,玉枕的,名字里都嵌了个玉字。只为那床第缠绵之时,能喊一声玉儿,好满足他的淫亵之心。然而,见着顾玉儿本人,却丝毫不敢再冒犯了。面上尽是强装出来的悲痛神色,虽然赵厚生待他不薄,到底隔了一辈。伤心了几天之后,便再也不觉难过了。

    赵举人与他不同,赵厚生死了之后,那是真的伤心,至今都病在床上,与其妻乐氏一起,下不了地。这里外招待宾客,大小事宜,都落在了赵皓头上。

    赵家交友广泛,这几天分批来吊唁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赵皓作为赵家长孙,按着赵屯的风俗,要给那些个来吊唁的宾客磕头回礼。

    他虽然磕头的时候,只虚虚的弯了腰。但是这几百几千次弯腰磕头,把他累的头晕眼花。

    见那宾客走了一波又来了一波,顾家人却迟迟未到,有些失望。这不今个儿,顾家来人了,还全都来了。

    赵皓先是踅摸了一圈,见玉儿一个哥哥,一个弟弟在她左右站着,自己是连个缝儿都插不进去。正懊恼着,瞧见秀儿身畔立了个陌生少年,这少年十一二岁模样,面上蒙了白巾,是个瞎子。

    “玉娘来了,不知这位是?”赵皓勉强寻了个话头。

    顾乐将他的话头接了过去,解释道,“这是俺表哥,燕痕。”

    表哥?赵皓对顾家的亲戚关系并不了解,这如今的年头,谁家不是好几个孩子,有个把表哥堂哥的也不稀罕。

    “既然如此,几位快里头请吧。”

    秀儿扶着燕痕,跨过赵家的门槛儿,赵皓身边的洪管家见了他们。觉着这盲眼少年十分眼熟,秀儿偷偷昵了洪管家一眼,两人目光交接。洪管家又偷偷觑了燕痕好几眼,他穿着干净的棉布衣裳,头发扎的整整齐齐,洪管家觉得自己是多心了。

    正巧一边的冬哥儿走在后头,“祖父,你怎么啦?”

    洪管家回神,那顾家的表哥怎么会是那人?顾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从赵家偷出来这么个人,洪管家似乎说服了自己,方温和道,“无事,冬哥儿,你且跟少爷去,好好招待顾家的少爷小姐们。”

    冬哥儿不疑有他,小跑了几步,追了上去。洪管家回身,继续招待那往来宾客。可那名叫燕痕的少年,方才跨进赵府门槛儿的时候,在他身畔停了一停。洪管家多年在赵厚生身畔伺候,也是经过岁月历练的,这么个十一二岁的少年,竟然让他觉得,有隐隐的杀气。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5662/ 第一时间欣赏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作者:南蔷所写的《天下为农》为转载作品,天下为农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天下为农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天下为农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天下为农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天下为农介绍:
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重生成为八岁女童顾秀儿;
看她如何在古代活的风生水起,出将入相。
天下为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下为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下为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