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红烧肉
这戴斗笠的男子,身上一尘不染,连足下一双黑色锦靴也不带半点泥星儿。他面前放着一只翡翠茶盏,与酒楼自带的碗筷迥然不同,这杯沿儿上沾了点点水迹,里头的茶水泛着晶亮光泽。
黑衣人自怀中取出一只小瓶儿,通体胭脂红色,是上好的官窑瓷器,瓶嘴不似一般器物,雕的是个鹤首。那黑衣人指尖扣动鹤眼,鹤嘴里便吐出三枚清香药丸。这药丸如婴儿指甲大小,细不可见。黑衣人将三枚药丸冲在翡翠茶盏里,这药丸遇水则溶,瞬间没了踪影。
黑衣人端起茶盏,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一仰头,露出个雪白细长的颈子,喉结尚不突出,看样子,是个十一二岁少年人。然他举止做派,分外尊贵老成,倒不似这个年纪的少年。
饮完茶,黑衣人将小小的翡翠杯子收入囊中,起身离去。待小二上来收拾,只见这榆木桌子上,端端正正押着一锭雪花银子,足有十两。
顾家几人今日十分高兴,顾玉儿起初还有些不舍得银钱,可是花着花着也就渐渐放开了。如今,这日子渐渐过起来了,不用朝不保夕,顾玉儿心中已是十分满足,她本是温良恭顺的少女,心中也无其他奢求。在这一点上,顾平、顾喜与顾玉儿想法差不多。然而顾秀儿,顾安,顾乐三个则不满足于此,还想再寻些门路。
几个孩子风风火火的,推着自家的小板车,板车上放着丰厚的年货,顾灵儿和顾乐两个小的坐在板车上头,顾平、顾安轮流推车。顾喜也在一旁帮忙,一家人其乐融融。说话间,就往顾村走去,这一路上,要经过顾郎中家,那冯氏正在大门口站着,盯梢自家小闺女炮制药材,见顾家几子来了,推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心下嫉妒,出言讥讽道,“哟,这么些个物件呐。”说话间,还起身来翻看,那包好的猪牛羊肉,都让她搁手碰了,还拆看了。顾平碍于身份,不敢说她,毕竟这冯氏还算得上他们的婶娘。
看着那上好的猪牛羊肉,冯氏脸都气绿了,抓着一包约么三五斤重的蹄髈就不撒手,嘴上说着,“你六叔吧,最近身子骨不好,这五花三层的,孩子吃着油腻,我炖了,给你们六叔补补。”
这六叔,说的正是顾郎中。这种时候,肉食是极贵重的礼,普通庄户人家才不会送肉食往来,除了婚丧嫁娶的大事儿。要说按冯氏的脾气,才不会说的这般客套,但是她隐隐的有些害怕顾秀儿,方才放软了口气,却还是改不了贪小便宜的个性。
这五斤的蹄髈少说也要半钱银子,本来以为顾秀儿至少会有些不悦,谁曾想,她脸色至始至终都未变过,反而带了笑意。
这一家子一年也吃不上几回肉,这么多肉让冯氏讹去了,都兀自心痛。顾秀儿一乐,他们也不明白了,倒是顾乐悄悄对顾安说,“二哥,二姐肯定又有鬼主意了。”果然,顾秀儿快步上前,直把那荷叶包的新鲜蹄髈往冯氏手里塞,嘴上带着笑,“婶娘哪里话,六叔身子不好,我们几个小的孝敬他也是应当的。都是亲戚里道的,礼尚往来嘛。”
冯氏一时哑然,倒也从善如流,“秀娘到底是个识大体的。”两人一团和气,倒教旁人看不懂了。这时,顾秀儿一脚已经踏进了顾郎中家的院儿门,直直朝着顾郎中家正在晒药材的大丫头走去。这丫头六七岁年纪,比顾秀儿小些,平日里让她娘熊的一副胆小的性子。见顾秀儿气势汹汹的走来,吓得一溜烟儿躲进了屋里,一双小手扒着门缝儿往外偷看。
只见顾秀儿从容不迫的搁药材堆里挑出两枚山参,冯氏脸一下绿了。这顾郎中家的山参倒是收藏的极好,参须都留着,这山参的粗细程度看来,约莫有个一二十年的,至少值个五、六两银子。
顾秀儿淡淡说道,“婶娘,我大姐这身子骨一直不好,我看这山参成色倒是勉强可以。我拿回去给大姐炖汤喝。”
冯氏气不打一处来,一时哽住了,待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方大叫道,“你给我放下!”这山参,便是自家闺女收拾的时候,碰掉一根参须冯氏也要打骂半天,此刻顾秀儿大喇喇的把山参揣进她一个小小荷包里,不知要折损几根参须,冯氏此刻已经气得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这是什么道理?婶娘可以随便拿我家的蹄髈给六叔补身子,我就不能拿婶娘家的山参给我大姐补身子吗?都是亲戚里道的,婶娘不用觉得这礼轻了。”
“轻个屁!”知道自己说是说不过她,鉴于上回教训,动起手来,怕也没有顾秀儿狠,冯氏顿感十分无助,踉跄了几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顾玉儿见冯氏哭的凄惨,劝道,“秀儿,这事儿就这么算了吧。”
顾秀儿也不想跟冯氏继续闹腾,从已经有些糊涂的冯氏手里拿过自家的猪肉,又将两枚山参放在她手里,冯氏见两枚宝贝山参回来了,方不哭了,又想逞一逞能,却让顾秀儿一句话给吓回去了。“婶娘记好了,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婶娘还是好好过你的安生日子,少惹是生非的好,不然难保我疯魔症发作,一把火把你家药棚子燎了。”
冯氏此刻看顾秀儿,更像是看一个鬼,吓得面如土色,再不敢言语。她隐隐之中觉得,要是再为难顾家人,顾秀儿不仅仅会把这药棚子烧了,就算是把她打杀了,也是极有可能的。这才想起上次的教训,又有些后怕。
此刻,自家小儿子却站在顾乐边儿上,乐呵呵的吃着东西,冯氏一急,喊道,“潮哥儿,你快过来!”
那小娃娃不过四五岁年纪,比顾乐还要小上一点儿,扁了扁嘴,“阿娘,六哥给俺吃麻糖呢!”
从顾郎中家回来,顾玉儿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要不让人欺负,自己就得厉害,就得知道变通。顾秀儿差顾乐去村里买了两只老母鸡,一筐鸡蛋,花了那最后的七钱银子。
一家人开开心心的将肉食放好,又从菜窖里拿了点儿腌好的酸菜,白菜,干辣椒。顾玉儿高兴地眉眼都带着喜色,看着盆里锅里各种好菜,心里就抹了蜜一样甜。拿了刚买来的新鲜五花肉,打算做红烧肉吃。
平时家里吃肉,顶多是拿一点儿肉炖一大锅菜,吃这一个肉味儿。今日则不同,顾玉儿狠了狠心,要让大家伙儿吃足一回肉。就算是顾继宗元氏在的时候,家里也不常吃肉,这做肉的法子还是顾玉儿的祖母教她的。顾玉儿在边上打下手,顾喜烧火,顾乐在东屋炕上逗顾灵儿玩儿,两个最小的孩子,一人手里拿一个花生糖,吃的眉开眼笑的。
顾平、顾安两个则拾掇菜窖,忙着打理肉食。
顾玉儿在灶上忙着,顾喜就偷偷跟一边儿洗菜的秀儿说道,“阿秀,咱这日子,能越过越好不?”
“三哥,你这越好是个什么标准?”
顾喜想了想,“能隔三差五吃上肉?”顾秀儿听了,含笑不语。
顾喜又想了想,“能顿顿吃上肉?”顾秀儿还是不语。
顾喜狠了狠心,“能顿顿吃上肉,家里还有匹九叔家那么大的黑骡子车。”
顾秀儿笑了,嘴角似盛开的莲花一样,“总有一日,咱们顾家,是这大雍最响当当的人家,车马簇簇,黄金筑屋,门客千众。”
顾家几个孩子都是读过书的,顾秀儿形容的这幅图景,多少都让他们带了点儿憧憬,与此同时,又觉得实在是太遥不可及。如今也只是勉强糊口,要做那门客千众的豪门大家,谈何容易?
又不忍打消顾秀儿的积极性,便只笑笑,开始议论起晚间伙食。
红烧肉,是将上好的五花肉切成麻将大小的方块,放到大铁锅中焯水煮片刻功夫去掉血沫,再捞出搁井底凉水冲洗干净待用。随后将大铁锅烧热,加入新买的绵白糖来回翻炒,至白糖变色时放入待用的肉块,加少许水,用那油盐酱,白糖,葱姜蒜,八角等物调味,小火焖煮半个时辰即成。
这道菜,顾玉儿只是学过,并没有机会吃。顾家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除了顾安随父进京赶考吃过一回,都没吃过红烧肉。顾秀儿两世为人,显然前一世不曾愁过吃穿,但是来此间三月余,荤菜少的可怜,自然也十分期待这一碗红烧肉。顾玉儿厨艺甚佳,这五花肉块刚下锅,就能闻见一阵喷香,连附近邻里的狗儿都汪汪叫了好几声。
红烧肉在锅中焖煮的半个时辰,顾乐更是有事儿没事儿就来看看,掀开锅盖儿,这红烧肉色泽油亮,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这荤菜的香味儿钻进了顾乐的鼻子,让他整个人都飘飘然的。顾玉儿下了狠心,用了三斤多五花肉,势要让大家伙吃个过瘾。时辰一到,顾玉儿又炒了个白菜片儿,炖了酸菜汆白肉。这酸菜汆白肉,是搁肥肉炖的,酸菜吃油,非得要油性大炖着才好吃。
顾秀儿此刻忙着捡黄米面馒头,他们虽然富裕了些,还是舍不得拿白花花的银子去买细粮,宁可多买些肉。
这炕桌一摆上,几人都是笑开了怀。纷纷下筷去夹那些油亮油亮的红烧肉,一入口,肥而不腻,口齿留香,顾乐更是咬了舌头。
灵儿还小,由顾玉儿抱着,央着吃了两大块,一张小嘴儿挂满了油,低头就往顾喜棉袄上蹭。
顾秀儿连吃了好几块红烧肉,就开始吃酸菜了,她吃不了太多肉,还是喜欢吃菜。要不是这肉滋味实在太妙,她也就吃两块儿。顾玉儿也比平时多吃了些,她平日里不舍得吃,总想着留给弟妹吃,今天这肉的量足足的,大伙儿都能吃饱。
顾乐的嘴一直没停过,吃完了红烧肉吃酸菜里的白肉,又舀了两碗酸菜汤,吃的小肚子鼓鼓的。但他到底是个小孩儿,吃的再多,也不及顾平、顾安两个大小子。与这三个兄弟相比,顾喜吃的要秀气斯文多了,他吃的比顾秀儿也多不了多少。一顿饭下来,这一家人分外满足。那满满一碗冒尖儿的红烧肉,还剩下一碗底儿的,顾玉儿想着明天拿这碗底儿的肉冻蒸饭,必然好吃。晚间洗漱了碗筷,将这剩下的一点儿搁在了碗架里,等着明早用。
这一晚,顾家众人围着刚买来的水果瓜子儿,几个大孩子也吃了白日里买来的麻糖花生糖的,他们几个平日里碰着好吃的零嘴儿都是留给弟妹吃。待顾灵儿困得趴在顾喜身上睡着了,众人才散了,兄弟们回西屋睡,姐三个在东屋睡下。
这一晚,顾秀儿总觉得灶间有响动,但是因为白日里行走的路程太远,实在太累,迷迷糊糊中,又觉得是自己做梦,终究没有起身查看,待一早听见顾玉儿尖叫一声,才知道昨晚听见的响动,根本不是个梦。
顾秀儿睡得正陈,听见顾玉儿失声惊叫,吓得立刻从炕上爬起来了,几个兄弟也是同一时间赶来,只见顾秀儿端了个空碗,正是昨日装红烧肉的青花大瓷碗。可碗里空空如也,这剩下的红烧肉,肉冻全都不翼而飞。
“这,这是谁偷了咱家的肉?”
“不止是肉,这笼屉里,还少了三个饽饽。”
这还是个馋贼!几人慌忙赶到里屋,待确认了家里的银钱都在,方才放下心来。又到菜窖里看了,里里外外巡视了一圈儿,发现只有这红烧肉和三个饽饽不见了。此刻天还没亮,灶间点着盈盈烛火,几个孩子面上表情都看不清楚。
顾安穿着单衣,站在一旁,不知在寻思什么。顾秀儿抱着顾灵儿,只见自家灶间的一面墙壁上,投映着一件古怪的长形物体,像是男子腰间的系带。顾秀儿狐疑的往梁上看去,这蜡烛光源有限,看不真切。正要去取油灯来看,却听见顾安开口道,“梁上这位兄弟,若是有困难,下来再说,此间天寒地冻的,梁上滋味那么好过吗?”
第十九章 梁上君子
听到顾安的话,秀儿更是好奇。顾家房舍里外共三间,东屋西屋中间隔着个灶间,灶间的房梁要比另两间高。这时已经入夜,若是不掌灯,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纵是掌了灯,能看清的范围也是极小的。这顾安到底怎么确定房顶上有人的?秀儿睁着一双大眼频频往房梁上看,那斜斜挂着的,似乎是男子腰间的束带,却又不像,心里打起了鼓,“二哥,你确定这梁上有人?”
说话的是顾喜,几个孩子都快将房梁看穿了,也不见那衣带影子动一动。这话刚说完,就听见梁上传来一阵清咳,这声音动听至极如金石坠地,分明不属于顾家任何一人。
只听衣袂飘动,梁上那人已经飞身下来,立在七子面前。顾秀儿定睛一看,惊了一惊,余下几个也是一样。这是个面容极其娇美的少年,说是少年,因其身材精瘦扁平,身躯孔武有力,喉结凸出,两道剑眉如飞星入鬓;说其娇美,那是此人生得明眸皓齿,肤如凝脂,面似桃花。虽年岁不大,然而凤眼流转生辉,看的顾平、顾安两兄弟,直觉的颊上发烫。
这人轻蔑一笑,梨涡浅浅,更是风情无限。连顾秀儿也面带赧色,这等画中人物,便是说话重了,也似唐突了佳人。顾家六人均是眼睛直直的看着这个毛贼,便是顾灵儿,也似没见过这般美丽的生物,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
只除了顾乐,他此刻团了团袖子,正色道,“你这人生的这样磕碜,把我哥哥姐姐都吓坏了。”
此言一出,那黑衣人显然也吃了一惊,想来从未有人觉得他生的丑过。黑衣人定睛一看,面前是个黑的躲在阴暗处就瞧不见的小娃娃,不觉一哂。顾秀儿等人倒是让顾乐的话给拉回了现实,心说这人好大胆子,明明是来他家偷东西的,还一副看不起主人家的模样。顾秀儿手里还拿着装红烧肉的碗,“你这毛贼,夜里来偷吃我家的红烧肉,还有理了?”
黑衣人连看都没有看上顾秀儿一眼,只冷冷道,“我没动,是他吃的。”伸手一指,众人将视线都移回了房梁之上,只见一庞然大物徐徐飘下,待看清来人是谁,众人均倒吸了一口凉气。
“九斤兄弟。”
这毛贼的同伙,正是远去凉州找师傅的王九斤,他是何时回来的?还是以这么奇妙的方式出现,顾秀儿心里画了魂儿。
王九斤抹了抹嘴巴子上的油渍,翻了翻一双三白眼,“顾家大姐,这红烧肉,还有么?”一没说为何深夜鬼鬼祟祟躲在房梁上,二没说为何偷吃顾家的红烧肉。顾秀儿来了气,“大姐,你别管他,他今天不把事情说个明白,便是红烧猪毛也没有。”
黑衣人好整以暇的看着王九斤吃瘪,王九斤自知理亏,忙换上一副讨好神色。
“阿秀,这事儿要慢慢说,你们先把我二人肚子填饱了哈。”
顾玉儿是个好说话的,见来人是王九斤,也不管他为何出现在房梁上,当下起身开始收拾起来,是要生火做饭的模样。顾喜也抱着顾灵儿给她搭把手。
顾平将这两人请到东屋,摆了炕桌,拿了果脯糕点招待。王九斤是个不含糊的,抓过花生糖就往嘴里塞,他身边的黑衣少年则是纹丝未动,立在王九斤身侧,活像个菩萨像。
顾玉儿取了些许羊肉,做了盆热乎乎的羊肉汤,撒上香菜,在这森冷冬夜,吃上一碗,从脚心暖和到心坎儿里去了。王九斤直呼过瘾,呼噜呼噜的就着鲜美肉汤吃了五六个馍馍,方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儿。
“顾大姐的厨艺又精进不少,这羊肉汤滋味鲜美,全无膻味儿。”王九斤一副要为刚才的吃喝评点一番的派头。却让顾秀儿叫住了,“九斤,你为何深更半夜藏在我家房梁上?”
既然打哈哈过不了关,王九斤白了一眼黑衣少年,见他一副免开尊口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徐徐说道,“俺七天前就回了松阳县。俺一回来就来找你们。结果发现,有一拨人一直暗中盯着顾家,与其敌明我暗,不如瓮中捉鳖,俺想等捉住那些人之后再与你们会晤,没曾想,倒先让你们发现了。”
顾秀儿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位是?”
王九斤素来仗义,介绍起朋友来只怕牛皮不够吹,正要开口,却让黑衣少年伸手拦住了,这少年声音极其悦耳,“在下武威将军萧启。”
萧启?就是在大雍国有小顾臻之名的少年名将萧启,顾秀儿虽然对这个世界了解不多,但是对于萧启这样雍国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有些认识。
只是,这堂堂从三品的武威将军,深夜造访顾家,还穿着夜行衣,到底为了何事?一想到这萧启数月前才顶了郭睿的缺儿升的官,顾秀儿不禁面上一变,心道莫非顾家重宝的消息已经让萧家知道了?
当今圣上陈堂用人不拘一格,如孟仲垣,萧启等尚未及冠的少年,只要才能尚佳,都一律予以录用。
顾秀儿心中想的,也正是顾安心中想的。但是王九斤并不知道顾家的秘密,如今这事儿,只有公羊家,顾家知道。若是连萧家都知道了,那么只怕这后患无穷。然而此刻,顾安只是带头给萧启行了个礼,“不知萧将军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萧启见顾氏一门,面上均波澜不惊,露出一抹赞色。
“无他,与九斤相识,故助其一臂之力。”
这个理由,倒也通顺。只是堂堂武威将军,负责西京皇城治安的,哪里会有闲工夫,帮王九斤这么一个小乞丐的忙。这要多大的交情。
王九斤笑弯了一双绿豆眼,“萧大哥来青州有事儿,这回俺见你们有麻烦,便央了萧大哥同来。”
“九斤,你说俺们有麻烦,是什么麻烦?谁在暗中,盯梢着俺家?”
王九斤闻言,眉头几乎攅到了一起,“似乎是郭睿的亲卫,真没想到,郭家竟然这样是非不非,硬是要为难苦主。”
王九斤不知道公羊家与顾家的恩怨前尘,误以为是郭家咽不下这口气,来寻衅滋事的。这倒也好,然而萧启却不是这么想的。
“郭睿此人,行事周密小心,为人倒也正直可信,绝不会为了已经无法扭转的事情为难顾家。”萧启双手抱胸,“他这番动作,想必顾家有什么东西他势在必得。”
萧启八岁就跟随父兄上战场,与郭睿共事过,对他的秉性倒是了解的,然而他一下子就能猜到这一层,倒让顾秀儿有些哑然。萧启一双漂亮至极的眼睛来回打量着顾玉儿、顾秀儿两姐妹,狐疑道,“顾家双姝尚年幼,郭睿也不是个贪图美色的,想必不是图人。你们白日里出门采买,这屋子里外我都翻看过,想必也不是图财。”顾家几人只是仔细听萧启的分析,唯独顾秀儿听到这儿呛了声,“我们白日出门采办年货,谁允许你翻看我家的?”
王九斤显然非常信服他这个萧大哥,忙帮着辩解道,“不是萧大哥翻的,是郭家那些监视你们的亲卫。”
王九斤与萧启就在暗中看着那些亲卫,将顾家翻了个底儿掉,然而他们做事极其小心,动过的东西都放回原处,便是动过了褥子,放回原处的时候,那上头的褶子也要抚平。
“一不是图色,二不是图财。”萧启一手托腮,这下巴生的细白圆润,若以青纱覆面,只露这一小截下巴,也要让人当做倾城佳人。这位萧启萧将军,当真是无一处不美。真不知道顾乐为何会觉得他生的磕碜。不过,顾乐素来与常人不同,眼下顾秀儿也没多做计较。
“既然九斤兄弟看着那些亲卫,为何今晚突然现身了?”
王九斤摆了摆手,他想到顾秀儿必然会这么问,“今晚,那些亲卫突然不见了。”
“这些亲卫都是征西将军府的精兵,非要完成任务才会回去复命。如今被召回去,想必是征西将军府出了什么纰漏。”听了萧启的话,顾安点头道,“这事情想必非常大,不然也不会走的这样急。”
既然短期内郭家不会派人来滋扰顾家,倒让人放宽了心。自始至终,顾秀儿脸色郁郁,顾乐在一旁小心问道,“二姐,你哪里不舒服啊?”
王九斤、萧启二人也转头看她,萧启眼中,这小姑娘生的白嫩纤细,娇弱无力,有些不好相处。他自幼长在军中,倒是很少见到顾秀儿这样苍白无力的小丫头,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顾秀儿扶着炕沿儿下了地,福了一福,“秀儿想问将军,这朝廷征兵之期,是在年内,还是年后?”
一语既出,四下哗然。顾安面上变了几变,很快便想通了里外关系。顾平听闻征兵二字,面色凝重。而萧启脸上,惊诧一闪而过,“征兵之事,我只字未提,你这小丫头怎敢妄自揣摩圣意?”面上已带怒色。
顾秀儿摇了摇头,“将军一开始便说了。”
王九斤也是不解,“阿秀,萧大哥何时说过要征兵了?”
“将军方才自报家门,民女不才,也知道这武威将军乃是皇城根的要职,非得要圣上亲自首肯,才能离开西京。如今,您远在青州,离京畿重地有千里之遥。如今国内太平,与吴、郑之地邦交安好,唯秦一直蠢蠢欲动,边关剑拔弩张,将不日宣战。民女斗胆,将军若不是奉命于各地奉旨征兵,还能所为何事?”
言毕,萧启不怒反笑,“早闻顾氏秀娘颇有谋略,如今看来,当真灵慧如狐。”
秀儿一哂,“民女早闻将军乃人中龙凤,君子典范,便是在这房梁之上,亦是君子。”
萧启所言,肯定了顾秀儿的猜测,朝廷不日将对秦宣战,届时将大肆征兵,顾家无一人有功名在身,恐怕是躲不过这一劫。
“秀娘聪慧如斯,对这征兵一事,有何高见?若有独到之处,在下必当察纳雅言,禀明圣上。”
顾秀儿头垂着,让人看不清表情,王九斤见她一副被征兵打击的模样,心想顾家两个哥哥都已经年满十四,心下了然,“秀娘许是担心兄长……”
“阿秀并不担心兄长,以大哥之勇,二哥之才,在军中,若勘得重用,必然能为国效力。阿秀只担心,没有伯乐识得我兄长之能。”
萧启促狭一笑,“若真有此事,他二人入我萧家麾下,必不会亏待了他。”
“将军实乃梁上君子也。”
王九斤见顾秀儿夸奖萧启,忙张罗道,“那我呢?”
顾秀儿顿了顿,补充道,“九斤大哥实乃……梁上胖子也。”
王九斤脸一黑,一张胖脸登时瘪了下去。
这边厢,孟仲垣的日子便没有那么好过了。他连续几日寻找那脚印的主人也未果,这条线索眼看着就要断了。此刻,屋内充盈着一股果木熏香,孟仲垣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眼前一份文书也看做了两份。一张鞋印拓本也看做了两张,朦胧间,打翻了墨水,霎时脏污了整个桌面。孟仲垣唤着外间值夜的阿星,阿星想是睡熟了,没有过来。孟仲垣无法,只得自己迷迷糊糊站起来,去寻抹布想要将脏污的案几弄干净,却不慎打翻了炭炉,虽然只是零星的一点火苗,却顺势点着了床幔,接连着,整个卧房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孟仲垣觉得自己让浓烟熏得喘不过气,濒死之际,却看见火焰深处,那个死去的胭脂并眼瞎的老李头正阴惨惨的瞅着自己。
倏地打了个激灵,孟仲垣自噩梦中醒来,额上沁了冷汗,原来自己伏案睡着了。外间阿星听见动静,端了碗甜汤进来,“大人,您早些休息吧。”
孟仲垣颔首,茫然盯着手中一张脚印拓本,自言自语着,“你到底是谁?”
第二十章 抽丝剥茧
外间阿星正在擦拭窗台,听见孟仲垣的声音,手上顿了顿,狐疑道,“大人在说什么?”半晌,孟仲垣仍未答话,阿星小心翼翼走到内间查看,发现孟仲垣伏在案上睡熟了。
孟仲垣伏在案上,长有丑陋胎记的一侧脸压在案上,露出另一侧光滑肌肤。若是容颜无损,倒是个丰神俊朗的少年,然而造化最是弄人。阿星叹了口气,小心把鞋印拓本从孟仲垣身下抽离,拓本沾了墨汁,有些脏污。
阿星将拓本放在一旁,又熱了香,方转身回外间洒扫了。如今除夕将至,虽然整个衙门陷入了一片混乱,但是这年节前的大扫除工作还是要正常进行的。自看守库房的老李头出了意外之后,整个松阳县衙人心惶惶,更是有不少捕快杂役声称,夜间凡是经过那间失火库房,便能听见女子凄厉哭声。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多了,一传十十传百,许多衙役都在年节前告了假,如今在县衙洒扫的,里外不过五人。
由于人手不足,阿星这个贴身小厮也不得不做些扫除的杂事。这一日,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大雪,就像胭脂遇害的那一日。
此刻,赵举人家,赵夫人的房中,则要祥和安宁的多。赵夫人倚在美人榻上,执着象牙烟枪,紫桃小心跪在地上,给赵夫人捶腿捏脚。一片烟雾之中,辨不清两人面色,只大概听得二人在小心谈话。
“这事儿能成?”
紫桃眼里闪过一抹狠戾,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丫头,“自然,夫人,您可别忘了那个胭脂。”
说到胭脂,赵夫人的声音几不可闻的颤了颤,似想起了什么,手上的象牙烟枪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赵夫人乐氏一手拢了拢鬓边发丝,皱眉道,“胭脂这死丫头,死了还不安生。”
“那种下贱的妓子,哪里配得上大少爷。”
胭脂冤魂不散的消息笼罩着整个松阳县,与之无关的人物多半把这当做趣闻轶事,与之有关的则多少有些惶惑不安。翠红楼的生意受了影响,便是孟仲垣准许他们恢复营业了,也是乏人问津。不少往日的熟客都是绕着走的。
胭脂的事情自然也是传到了赵家,赵夫人已经几日没有睡好,她本身就是嘴上不饶人却胆小如鼠的性子。此刻硬是撑着,一张涂抹了厚厚胭脂的面容扑簌扑簌往下掉粉,嘴上却兀自厉害着,“那样下贱的人,也配进我赵家的门。就靠着那双狐媚眼珠子勾引人,叫人挖去了才好。”
说到这一双眼珠子,紫桃手下稍重了些,赵夫人呼痛,一手掐住了紫桃小臂上一块皮肉,“你这贱丫头,下手也忒疼了些。”
紫桃面上诚惶诚恐,低下头猛的磕头赔罪,直把一张秀丽的脸蛋儿弄的狼狈不堪,赵夫人方松了口,喊她滚出去。
紫桃小心退下,一出门,这苍白的面容便霎时狰狞起来,一副能把人生吞活剥了的样子。远远地,见着花园那边儿走来个伟岸身影,紫桃顿时神色痴迷,斗转间换了三五种容色,看的身边洒扫的小丫头一愣一愣的。
“大少爷早。”紫桃甜甜的叫了声,赵皓这才停下脚步,见她发丝凌乱,额上混着泥土血迹,脸上几不可闻的闪过一丝嫌恶,却让紫桃给抓住了。她心下一疼,仍旧佯笑道,“夫人正生气呢。”
赵皓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抬脚就进了内室。
这边厢,顾家人正热热闹闹的准备过年,这县里的惨案,赵家的是非丝毫影响不了这一大家子。王九斤这几日打算在顾家住下,而萧启,见郭睿退了兵,一早就策马回了省城。
王九斤这回打凉州回来,拾掇的干净了不少,说是为了见师傅,特地置办了几套干净整齐的行头。
顾秀儿、顾乐、王九斤三个,正在顾家东屋炕头儿上帮着顾玉儿摘豆角儿。王九斤力气太大,摘了一会儿顾秀儿就把他叫住了。他手下的豆角儿,摘断的比摘好的多。也不知谁开了话头儿,几人唠起了城里的妓馆杀人案。一听是翠红楼的,王九斤就来了兴致,似乎这些秦楼楚馆的轶闻,他最是感兴趣不过。
“你说,是翠红楼的胭脂姑娘?”王九斤手顿了顿,他手上拿着顾乐给的芝麻糖,正一块块往嘴里塞。
顾秀儿停下手上的伙计,抬眸看着王九斤一双细长的眼睛,这满脸的肉把王九斤一双眼睛给挤得只剩下一条细线,“你认识那位胭脂姑娘?”
“谈不上认识。”王九斤说话间,特地扒着耳朵听了听灶间的动静,发现顾玉儿不在灶间,许是上后院儿拾掇柴火了,许是去买豆腐了。“这胭脂姑娘,原本是赵屯赵举人家大少爷赵皓的相好。”
听了这话,顾秀儿神色丝毫未变,“那赵皓,历来是风月老手,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他俩相好,再自然不过了。”
王九斤不服,又补充道,“若是一般相好那自然没什么特别的,那赵公子是个糊涂的,说是要娶了这胭脂做姨太,赵家不同意,闹了好大一场呢。”
顾秀儿手上仍旧给豆角们抽丝剥茧的,把豆角头部摘下来,能拉出一条细细的丝,这根丝剥下去,这豆角炖肉的时候,炖烂了才好吃。
“多大?不过是个浪荡子做的糊涂事,能有多大?”
王九斤眯了眯眼,“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赵夫人气的曾经亲自去了翠红楼,私下找胭脂谈过,还赏了一顿好打呢。”
顾秀儿听到这儿,方疑惑道,“谁打的?”
“赵夫人啊。”
“我说,是谁动的手?”
王九斤搔了搔头,“据说是赵夫人那个得利的丫头,叫……”王九斤搔了搔头,似乎想不起来了。
“叫紫桃的?”
王九斤瞪大了眼,“正是正是。秀儿怎么知道的?”
顾乐正在一边儿吃顾玉儿新给他炸的油酥豆,“我二姐什么不知道?”言语之中,颇为自得。顾喜此刻抱了顾灵儿进来,灵儿闻着油酥豆的香味儿,眨巴着就要吃,顾乐怕她吃不好,取了个石臼,将油酥豆舂成糊糊。
顾秀儿此刻凝神,不知道在寻思什么,这表情在一个八岁女娃娃脸上露出来,显得极其怪异,然而顾家人并王九斤都已经习惯了。待顾玉儿拾掇好了,喊大家伙儿来吃饭,顾秀儿方猛的一拍大腿。“不好了!”
众人让她吓得一愣,顾平这日心事重重,顾秀儿这一嗓子,倒让他暂时忘记了征兵的消息,只急着问道,“阿秀?”
顾秀儿环顾了屋内众人一样,终将目光聚在王九斤脸上,看的王九斤臊得慌,结结巴巴道,“阿秀……你盯着俺看啥?”
“九斤哥,这县里在缉捕那个妓馆留下脚印的小贼,你能先孟大人一步,找到他不?”
王九斤一愣,“这缉盗之事,俺要如何管得?”
“此事关系重大,你且去问问,待吃完饭,我再同你们说这利害关系。”
顾玉儿刚摆上炕桌,豆角炖猪肉香喷喷的盛了一大盆,又有杂粮饼,新鲜的水葱干豆腐。顾秀儿肚子咕噜噜响了起来,正想动筷,却让王九斤给拦住了。“阿秀,你快说吧,大伙儿都不想吃了。”
顾秀儿一看,众人都眼巴巴等着她的下文,撕了块儿干豆腐,一边嚼一边道,“我看,这胭脂的死,八成与赵家脱不了关系。”
顾玉儿一听到赵家,声音颤了颤,“阿秀,你确定是?”
“上回去赵家,那赵夫人和紫桃就不是个善茬儿,这事儿与他们二人八成脱不得干系,那县衙捕快徐焕不过是个替罪羔羊。”顾秀儿将干豆腐蘸了辣椒酱,吃了一口,辣椒进了嗓子,她轻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孟大人缉捕的那个脚印主人,八成是看到了凶犯。这犯人杀人这样狠虐,我们都知道这脚印之事,他们自然也知道,想必眼下已经有了动作,就是跟县衙那些无能的捕快比一比,谁把这人先找出来。”
王九斤一听,变了脸色,“若是那杀人凶犯先找着这个小贼……”
“孟大人初来乍到,怎么使唤得动县衙里那些养尊处优的捕快,他们必是拿了俸禄不办事儿的,眼下年关将至,更是会互相推诿。但是这凶手必然不会,九斤大哥务必要快些把这人找出来。”
王九斤晓得其中利害,饭也顾不得吃,趿拉着鞋就往镇上去。王九斤刚一出门,顾秀儿的目光就停在顾玉儿脸上,“大姐,此案未结案之前,你一个人哪里也不要去,就在家里待着,恐有不测。”
顾玉儿手上端着面盆,拢了拢头发,“那紫桃姑娘不过是厉害些罢了,怎会做那般的事,赵家也是大户人家。”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看她心思狠辣,咱们还是提防些好。”
顾家几个兄弟是没见过紫桃的,但是对赵夫人的做派倒是颇为了解,此人最是势利无情,“赵夫人不是个善茬儿,我看就依阿秀的,你有事儿要采买就让喜哥儿去。”
顾玉儿点点头,她是个没主意的姑娘,既然大哥顾平也这么说,便点头应了。
顾秀儿放了心,一家子开始吃饭,顾乐一张小脸皱成了包子,“二姐,上回我瞧着那紫桃也不是个好的。”
顾秀儿点点头,心说这镇上县里的事情太乱,年后就要征兵,顾平、顾安两兄弟是逃不过的。到时候家里没个年纪稍长的男丁,还不让人欺负死了。这赵家、公羊瓒、郭睿、孟仲垣,谁都是他们现在得罪不起的。若是能凭着王九斤攀上萧家的关系,有些依傍也好。
那赵家一两个都不是好的,赵老太爷一心想着将顾玉儿和赵皓撮合回去,赵夫人主仆两个更是蛇蝎一般的人物。这县太爷孟仲垣对顾家是个什么态度,也没人知道,唯一肯定的是,顾家若是出了事儿,那孟仲垣怕是拍手称快都来不及。远在西京的郭睿,还在暗中觊觎顾家的传家宝,这一层一层的,都是了不得的人物。
如今顾家只得这三十几两的银子傍身,这些人,随便哪一个,踩死他们就像踩死蚂蚁一般容易。
思及此,顾秀儿吃了两口饭菜就不吃了。匆匆打炕上下来,寻了扫帚,套上棉袄,就去院儿里扫雪。下了一上午的雪,方才止了,王九斤刚刚出去,留下的脚印清晰可见。顾秀儿思来想去,将偌大个院子拾掇的差不多了,又捡了些柴火回到灶间,见大姐正在洗刷碗筷。顾玉儿如今将养的胖了些,眉目清秀,肤色偏白,出落得大方典雅,是个美人胚子。
顾玉儿拢了拢鬓边的发丝,一双粗糙的小手泡在水里,顾秀儿停住脚,喊了声,“大姐。”
顾玉儿闻声看来,秀儿冻得脸色发青,额前罩着厚厚的刘海儿,刘海儿下头的疤痕虽然消了,还是有点点痕迹。她抱着一捆柴火,掀门帘子进来,外头风雪住了,阳光刺眼,顾玉儿一时看不真切,用袖子抹了抹眼睛,温柔地笑了笑,“阿秀回来了。”
顾秀儿嗯了声,将柴火放在一旁,端了个马扎坐在顾玉儿脚边,正色道,“大姐,你不会有事儿的。”
“有阿秀在,能有多大的事儿。那赵夫人,我打小时候见着她就害怕,阿秀可比她厉害多了。”
顾秀儿拿起一块干净棉布,帮着顾玉儿把洗刷好的碗筷擦干。“赵夫人也就嘴上逞能,真正的狠角色,是那个叫紫桃的丫头。”
说起紫桃,顾玉儿已经基本没了印象,也不知道顾秀儿怎么把赵家一个丫头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再厉害又能如何,我就不出去了,她还能上咱家来,打杀了我?”
顾秀儿心里一顿,那胭脂在翠红楼里,可是有好几个身手不错的打手保护着,还不是死的那么惨,若是犯人是紫桃,顾家这么个漏风的小破宅院,要伤害顾玉儿一个小姑娘,还不是轻而易举的。
晚间王九斤回来的时候,顾秀儿一颗心,更是沉了底儿。
第二十一章 凶手
王九斤是傍晚时候回到顾家的,午后又飘起了雪,他进门的时候,眉眼都覆上了冰雪。顾秀儿见他回来了,忙追问消息,九斤却一脸懊丧的往灶间马扎上一坐,那木头板凳儿发出清脆的呻吟,好像让他给坐裂了。
九斤一手托腮,一手从怀里拿出一块儿冒着热气的葱油煎饼,先吃了一口,然后拿袖子抹了抹沾了油的嘴巴子,“这四城八乡偷鸡摸狗的我都问遍了,说是没有那日去过翠红楼的。”
顾秀儿疑惑不解,这房梁上的脚印,若不是附近的小毛贼留下的,还能有谁?
“那,有没有下落不明的?”
王九斤亦摇了摇头,按说能上翠红楼偷东西,还一摸就摸到了头牌姑娘胭脂的房间,必然是这青州本地的小贼。王九斤对青州地界了若指掌,若是他都查访不到,那只能说明,要么这人不是个贼,要么这人已经死了。
“按说咱们这儿,会走飞檐儿的不过那么几个人而已。”王九斤继续咀嚼着葱油饼,“这几人我都寻着了,说是没有那几日在翠红楼的。翠红楼的打手可都是练家子,没点儿功夫可不敢去。”
若真是这样,那么能杀的了胭脂,又能安然无恙的躲过众人视线,这凶手必然武艺高强。思及此,顾秀儿凝紧了眉。
“阿秀也不必太过担忧,那紫桃红桃的,到底是个大户人家的婢女,我看这真凶必然不会是个小婢女。”
秀儿不语,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这个紫桃不简单,然而对她的了解太少,虽然觉得她有说不上来的怪异,到底不知道怪异在哪儿。回忆起紫桃那双狐狸眼,容长脸儿,那双眼睛里的忿恨之色,都觉得不寒而栗。偏偏这一屋子的人,没人以为那紫桃会是个狠角色。
“九斤大哥,你可知道,那日去教训胭脂,紫桃是怎么打的她?”
王九斤仔细回想了片刻,“就如一般女子打架,揪着胭脂头发往墙上磕,力气极大,胭脂额上都沁了血。说到这儿,倒也奇怪,她们是年岁差不多的女子,胭脂却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冥冥之中,顾秀儿觉得,这胭脂的死跟紫桃脱不得干系。自己非常担心顾玉儿的安危,此刻如坐针毡。那日在赵府虽然站了上风,那赵夫人如何会是个好说话的,此时不知道憋着什么坏水儿要祸害他们家呢。
顾秀儿越想越是心惊,只恨此时顾家羽翼未丰,完全保护不了自家人。殊不知,顾氏终有一日,是这片土地上,最大的望族。
这边的孟仲垣,如无头苍蝇一般,年后若是此案尚无定论,那徐焕是必死无疑。不管人是不是徐焕杀的,大理寺只要一个犯人的名字,而徐焕人赃并获,任凭他如何狡辩,也是脱不得干系。孟仲垣派人去打听过,这胭脂与人和善,从不结怨。只是与本地豪门赵家闹过些风波,后来也平息了。
这赵夫人派人殴打胭脂的事情,孟仲垣也打听到了。是那名看见徐焕行凶的婢女说的,胭脂让赵夫人打了,也不敢声张,只是遣婢女去买些跌打酒来,这事儿,连翠红楼的马嬷嬷都不知道。
看来,这胭脂的死,要么是徐焕所为,要么,与赵家脱不得干系。
虽然徐焕平时不务正业,阳奉阴违的,但是越是这样的人,越没有道理杀人。徐焕杀了胭脂,于他是没有丁点好处。但是,那小婢女口口声声说看见徐焕拿刀杀人,这徐焕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他有没有拿刀,他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想到这儿,孟仲垣决定去牢里审问徐焕,唤阿星拿来大氅,虽然外头风雪交加,孟仲垣此刻没有半分停留,带着阿星就往松阳大牢去。
徐焕是松阳的捕头,这看管大牢的狱卒原本都是他的手下,虽然他锒铛入狱了,这些人倒是没有为难他。徐焕也只是看上去憔悴了些,倒是没有受过酷刑。此刻见着孟仲垣来了,似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大人,大人可是救小的出去的?”
阿星找来个板凳,孟仲垣就坐在牢房门口审问徐焕,“徐捕头,本官问你,你那日去翠红楼,有人看见你手上拿着剔骨钢刀,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小的也不知道啊,什么剔骨钢刀,小的那日与胭脂多饮了几杯酒水,待小的酒醒过来,已经让人捆着来衙门了。”
如今胭脂尸身已毁,这徐焕说什么也是无用。“既然如此,你可记得,那日去翠红楼,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
徐焕仔细回忆起当天的事情,虽然已经交代了好几回,但是此刻若是能多回忆起一些东西,自己就多了一分生的希望,“禀大人,那日衙门无事,小的又像平常一般去翠红楼喝花酒。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小的平时也是请不起她的,与胭脂欢好一回,够小的喝一个月花酒了。偏逢这一日,小的赌钱赢了些银子,就叫了胭脂作陪,胭脂前阵子说是要给赵举人家的大公子做姨太太,都不接客了。不知道是不是赵家的事情吹了,小的那日也觉得十分奇怪。然而一时鬼迷心窍,就上了三楼。”
孟仲垣顿了顿,问道,“你可记得,那日胭脂的穿戴?”
“胭脂那天穿了粉色罗裙,搁轻纱覆面,小的看了心痒难耐,喝了几杯酒水就着急哄着胭脂去……”
徐焕尚未说完,就让孟仲垣打断了,“徐焕,本官没有问你那床帏之事。”
“小的明白,说来也怪,如胭脂这般的大美人,小的非要弄个过瘾才会罢休,那日几杯黄汤下肚,就跟让人揍了一顿似的,手脚都说不出的酥软,一沾着床,小的就昏睡过去。这一醒过来,就见着大人了。”
如此一来,这徐焕倒是有可能是让人下了迷药,然后被栽赃陷害的?虽然如此,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为徐焕洗脱嫌疑,审问过后,孟仲垣便起身回了书房。接连几日,这做梦的时候,都是梦见胭脂和老李头,说来,这衙门失火,怎么想都不是意外。孟仲垣直觉这衙门失火,与胭脂被杀脱不得干系。当下决定,在除夕之前,去赵家看一看。
次日一早,孟仲垣尚未启程去赵屯,就让人拦了下来。阿星钻出马车,看见拦车辇的是两个小孩儿,年长的是个玉雪可爱的女娃娃,年幼的是个黑不溜秋的男娃娃。“你们敢拦衙门的马车!”
那女娃娃笑了笑,声音清脆响亮,“马车里坐的可是孟大人?孟大人可是要去赵府?”
这两个疑问刚抛出来,孟仲垣就掀开了车帘子,“大人若是去赵府,能否捎上我们姐弟?”
孟仲垣一哂,“本官为何要带上你们?”
顾秀儿福了一福,“民女乃原梅县知县顾继宗次女,顾秀儿。民女知道这杀人凶手是谁。”
孟仲垣一愣,不知道是震惊于顾秀儿的身份,还是她口口声声说知道凶手是谁。
然而,此时,就算顾秀儿是他杀父仇人的闺女,他都不甚在意。只是听到真凶这几个字,来了兴致,“你倒是说说,这真凶是谁?”
顾秀儿微微一笑,牵着顾乐移步上前,“大人让我们姐弟上马车,民女再告诉大人。”
鬼使神差的,孟仲垣就应了,一路上,马车辘辘,顾家姐弟一个字也没说过。孟仲垣心下惊奇,待到了赵府,顾秀儿头一个下了马车,拱手道,“大人,如今真凶就在这府里头。”
守门人上回已经见过顾家姐弟,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跟着本地县太爷同来的,倒也老实去禀报了。这禀报的,不是赵举人夫妇,而是赵家真正的主人,赵老太爷。几乎同时,赵举人夫妇也接了消息,这县太爷亲自登门造访,是给了好大的面子。虽然不知道是所谓何事,但是这一大家子忙活着出来迎接,赵举人更是亲自给孟仲垣带路,他们是本地豪门乡绅,此举也算给了孟仲垣面子,最重要的,是给了江州孟家的面子。
赵夫人一路低眉顺目的跟着众人,见着顾家的贱丫头,心下生疑,赵老太爷在,倒是不敢逾矩。一旁伺候赵夫人的,正是紫桃。紫桃没将顾家的两个小孩儿放在眼里,倒是让孟仲垣一张可怕的面孔给吓得愣了愣。
一众人等来到待客厅,赵皓已经让仆从备好了酒水茶点,赵皓见着顾家姐弟,笑着问道,“乐哥儿,秀娘,你们大姐怎的没来?”
此语一出,紫桃更是变了脸色,纵是孟仲垣,也注意到这丫头神色不对。偏偏顾秀儿火上浇油,不咸不淡的来了句,“赵公子若是有闲心,不妨上我家去看看我大姐。”
此语一出,紫桃狠狠的剜了顾秀儿一眼,秀儿似乎没看见,只揽着顾乐站在孟仲垣身边,寸步不离。
“本官今日到访,是为了县城里一桩人命案子。”听到人命案子,赵老太爷面色不好看起来,赵夫人更是吓得面如土色。不过她一直低着头,倒是没人发现。赵皓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颤,又佯怒道,“既是人命案子,大人怎么查案查到我们赵家了?莫非觉得赵家包藏了凶犯不成?”
孟仲垣笑着摆手道,“无他,想必诸位也听说了翠红楼胭脂一事,本官听闻赵夫人与这胭脂姑娘有些瓜葛,特来问问。”
一旁的赵举人怒道,“你这愚蠢妇人,又做了什么好事?”此举看似骂了赵夫人乐氏,却不尽然。赵举人说完,旋即对着孟仲垣拱手道,“大人明察,我这婆娘虽然厉害了些,却是个老鼠性子,这人命案子,是万万与她没有干系的。”
孟仲垣未接话,只是笑着看赵举人,孟仲垣生的可怕,这么一笑,看的赵举人冷汗涔涔。赵老太爷见的世面多,见眼下尴尬,忙接过话茬儿,“老赵家门风清白,还望大人给一个公道。”
“这公道不公道的不好说,只是有人来报,说这真凶就在赵府。不知,赵老太爷对此,有何看法。”
听到这话,赵夫人更是抖得跟筛子一样,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与胭脂一案有关似的。赵老太爷咳了咳,怒道,“夫人身子不好,你们还不将夫人带下去休息?”
紫桃搀了赵夫人就想走,却让一个清冽的女声叫住了,“紫桃姑娘,你这杀人凶手不在,孟大人如何重演案情?”
满座哗然,赵举人更是怒道,“小小女童,何以信口雌黄?”
紫桃更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面泪痕,委屈道,“大人明鉴,上回这丫头来赵家就十分蛮横无理,顶撞了夫人,奴婢教训了他们几个,就此恨上了奴婢。奴婢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杀的了人?”
赵老太爷也是不解,“秀娘休要胡说,这紫桃与那胭脂素未谋面,如何杀的了人?”
赵皓在一旁饮茶,眸光如茶水一样闪烁深沉,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紫桃姑娘,你是否冤枉,大人自会明察。可人在做,天在看。难道胭脂姑娘的魂魄就没来找过你,让你还她一双眼睛!”
这话把赵夫人吓得够呛,紫桃倒是神色自若,委委屈屈,一副被冤枉了的神情。
“紫桃姑娘,赵大少爷看不上你,宁可娶个妓子,你因爱生恨。腊月二十三去寻胭脂的麻烦,却失手杀了她,见她一双眼睛美丽非常,生生剜了下来。后来将胭脂尸身藏起。伪装成胭脂,给徐捕头下了迷药,栽赃给徐捕头,趁着那小丫头出门喊人之际,将胭脂尸身取出,你自个儿藏在梁上,待众人缉捕了徐捕头之后,你才从翠红楼后门逃走。”
孟仲垣闻言一怔,这推演丝丝入扣,结合徐焕的口供,这紫桃倒真是有重大嫌疑,可是,没有证据。思及此,孟仲垣猛的想到那份梁上拓印下来的脚印。
“那脚印,莫非是?”
“大人所料不错,那脚印并非是什么毛贼宵小的,正是本案凶犯紫桃姑娘的。”
第二十二章 紫桃
说到这儿,紫桃容色大变,额上沁了薄薄一层汗珠。赵夫人更是吓得够呛,慌忙推开紫桃,往赵举人身边走去。刚移了两步,就教紫桃拉了过去,刹那间,紫桃从袖口取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抵住赵夫人脖间肌肤,匕首渐入其中,划出一道血痕。赵夫人呼痛,当场吓得晕了过去。
堂上几人见状,都是大惊失色,唯顾家姐弟并孟仲垣神色未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赵举人已经失了风度,张口骂道,“你这贱婢,快放了夫人。”
紫桃笑了笑,手下却是用力了一分,赵夫人脖颈上汨汨流着鲜血,不大会儿功夫,容色已是僵白,眼瞅着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
一旁的赵皓急色道,“紫桃,你快放了我娘。”
紫桃转向赵皓,神色凄凉,手下却是顿了顿,若是伤及颈部动脉,恐怕赵夫人乐氏此刻已经在奈何桥上了。
“大少爷。”紫桃红了眼圈儿,一双大眼笼罩着水汽,低头胡乱念叨着什么,只有被她制住的赵夫人能听得见,但是赵夫人已经奄奄一息了。
此时,孟仲垣似乎才回过神来,“紫桃姑娘,你且把赵夫人放了,好好商量。”
紫桃闻言,讽刺的笑了笑,“我身上背着人命案子,还能活吗?”紫桃神色凄婉,又转头看向赵皓,“少爷记得紫桃是如何进府的吗?”
赵皓知道此刻要顺着紫桃的意思,不能激怒了她。忙着在脑海里翻找,可这么一个容色算不上极出色的丫头,赵府没有一百也有五十的,他真是记不起来了。赵皓露出茫然神色,急的冷汗涔涔。
紫桃见状,凄然一笑,转脸面向孟仲垣,“孟大人,胭脂是我所杀。”
言罢,手中匕首锋芒一闪,朝着自个儿的心窝窝刺去。
顾秀儿见状,忙遮了顾乐的眼睛,自己却是半点不差的看了这血腥场面。匕首刺入心脏,鲜血喷溅的一瞬间,顾秀儿有些恍惚。堂上众人一片哗然,旋即想起来分开紫桃与赵夫人,赵夫人尚有一丝气息,紫桃却是当场毙命。
胭脂案随着凶手自杀就这样结了,孟仲垣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赵家不愿意处理紫桃的后事,孟仲垣就差衙役将紫桃的尸首抬回了衙门。紫桃死后,这松阳县连下了几日的暴风雪方才止了。
之后,顾家姐弟又在赵府耽搁了许久功夫,待赵夫人醒了,方才离开。这甫一出门,就瞧见守门人拿着一堆箱笼往外扔。
秀儿问道,“老伯,这好好的箱笼怎么扔了呢?”
守门人见着是顾家秀娘,“夫人一醒来就大骂紫桃狼心狗肺,让下人把她的物什都扔了。夫人发话,我们也不敢私藏,我看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秀娘若是喜欢,就拿去吧。”
这是一大一小两个梨木箱笼,还有些分量。
秀儿点了点头,跟顾乐一人抱了一个箱笼,就往家走去。孟仲垣倒是还来不及为难他们,只是也没送他俩回去,若不是路上碰见刘茂案的苦主—赵屯的赵老汉,这姐弟两个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回去。
坐着赵老汉家的骡子车,二人午时就到了顾家。顾玉儿见这姐弟两个一人抱了一大箱笼,甚是惊奇。待顾秀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那紫桃是如何死的,那赵夫人如何的胆小等等,顾家众人方长出了口气。肩上的重担似乎小了一些。
用过午饭,秀儿就开始拾掇紫桃的旧物,都是些女孩儿家的东西,紫桃做赵夫人心腹丫头,也挣了几个头面,这紫色缎子的衣裳就有好几套。秀儿不准备自个儿留着,打算得空拿去县里卖掉。这赵府家大业大,不在意这些小物件儿,可是这些东西,乍一估摸,少说值个十几两银子。对于平头百姓来说,秀儿是发了个小财,将衣物首饰收好之后,秀儿从紫桃的箱笼里,翻出了一本书册。
说是书册,不如说是紫桃的札记。秀儿将札记翻开,这字迹娟秀端正,秀儿细细读了起来。
紫桃原是敏州人,给个杂技艺人做学徒,因而会些拳脚功夫。
这杂技艺人,手底下有十来个像紫桃那般的幼女。说是表演杂技,实则是养的大些了,卖到私寮娼馆做‘瘦马’。
‘瘦马’是南方州郡的说法,指那些妓院里打幼年就买来,教养琴棋书画的妓子。青州本地的‘瘦马’,自是不如南方的女孩儿骨骼精巧,面庞儿精致,身段儿柔软。因而,许多拐子都打敏州等地拐卖了女童卖到青州、凉州。紫桃就是其中一个。
若是不想被卖掉,紫桃就得帮着那个伪装成杂技艺人的拐子,拐卖女童。他们的招数是,紫桃佯装跟那些小女孩儿玩耍,将她们哄骗到偏僻处,这拐子一麻袋兜头罩住,将这孩子藏在杂技班儿的大圆木桶中,待穿州过省之后,再将小孩儿放出来,威逼利诱之后,这些孩子都极听拐子的话。
紫桃本来可能一辈子是这么个命,等年纪大些了,摆脱那个杂技艺人,自己做个拐子。然而,命运再愚弄了她千百次后,终于在十二岁那年,让紫桃碰上了回贵人。
拐子带着紫桃,辗转来到了松阳县。那时候,松阳县还是司徒大人治下,倒也太平。某日,紫桃跟着拐子将一批新拐来的南方‘瘦马’卖掉之后,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了拐子的控制,躲在了别人的轿辇之下。
这轿子的主人,正是赵皓。
紫桃本想趁机溜走,却不料这轿子一路往赵府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慌乱中,让坐在轿子里头的赵皓给发现了。就在此时,外头传来那拐子的声音,
“敢问几位大哥,可曾见着个这么高,穿着绿衣的小丫头,那是我闺女。”
紫桃朝赵皓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充满乞求戒备。
“你是何人?敢拦我赵家的车辇?”
几个轿夫听着自家主子生气了,便将那拐子给赶走了。
紫桃不晓得赵皓为何要帮她,她这一生,遇到的,都是她害的和害她的人。
赵皓将紫桃带到赵府,交给管事的婆子,临走之时,赵皓问紫桃,“你叫什么名字?”
紫桃那时候没有名字,带大她的拐子一直叫她疯丫头。
赵皓点点头,折扇往掌心一点,见赵府园中桃花开得正旺,便笑道,“今后,你就叫紫桃可好?”
紫桃抹了抹脏污的小脸儿谢了恩,赵皓不仅给了她个安乐窝,还教她习字。
赵皓对她好时曾说,“紫桃,你若是写了千遍《长门赋》,我便求母亲将你要过去可好?”
然而,从那时起,赵皓于他,就像天一样。紫桃知道自己与赵皓是云泥之别,因而她更渴望去接近他。
如此少女心事,掩藏了将近四年,紫桃十六岁时,终于做上了赵夫人的心腹丫头。也得了赵夫人的赏,说是过十八了就嫁给赵皓做通房丫头。这几年的经营,紫桃私底下陷害了不少人,与赵皓也是越来越疏离,直到后来,赵皓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显见的,是将她忘了。
赵皓素来风流成性,直到那个叫胭脂的风尘女子出现,赵皓抓着胭脂的手,在赵家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恁的赵举人夫妇如何痛骂,都硬是要娶胭脂。
胭脂生的极美,眉间得一点朱砂小痣,琴艺高超,一双墨色眼珠似乎能吸人魂魄一般,便是紫桃,初见胭脂,也怔了一怔。
紫桃奉了赵夫人的命去寻胭脂,让她死了心,却没想到,胭脂的一席话,让紫桃从此过上了忐忑难安的日子。那天,胭脂同她说,“我认得你,五年前,是你们将我卖到翠红楼的,疯丫头,那拐子这些年还在寻你呢。”
胭脂的话,像是往深井里投入了一块巨石,每每思及过去,紫桃都是噩梦连连。后来,在争斗中,紫桃失手将胭脂扼死,胭脂死前,一双眼睛犹盯着紫桃看。紫桃便将她一双眼睛剜下,紫桃本想一把火烧了翠红楼,因而碰倒了油灯。鞋子踩到了松脂,是故在梁上留下了脚印。外间的丫鬟珠儿才见着胭脂房中一直暗着。没有来得及放火,就让徐焕碰上了。紫桃正好想寻人嫁祸,便顺手推舟,将尸首藏在了房梁之上。
待迷倒了徐捕头,又将胭脂的尸首放下,自己躲到了房梁之上,这迷药的方子,还是当年做拐子的时候,那人教的。
后来,便如顾秀儿所说,待众人缉拿了徐捕头,她才从翠红楼的后门遁走。然而紫桃仍不放心,她悄悄躲在围观的众人里头,担心衙门查出来什么。她幼时跟拐子学过功夫,轻功颇好,一路尾随着抬尸首的衙役,到了衙门库房。
本来只想着放火毁尸灭迹,却意外发现,县衙看守库房的老李头正是当年那个拐子。紫桃一心想要报仇,这老李头已然今非昔比,做拐子让人捉住,废了一身武功还被毁了容。侥幸捡了条命,老李头以为,当年那个疯丫头早就死了,谁料见着紫桃,还以为见了鬼。紫桃将老李头一双眼睛剜了下来,正想杀他,孟仲垣他们就回来了。因此,老李头口中的女鬼,并不是指胭脂。不过他平生坏事做尽,那时候已经吓疯了。
杀了胭脂之后,紫桃以为,没了胭脂,赵皓兴许会看她一眼,却不料,赵皓仍旧对她十分嫌恶。胭脂于赵皓,虽然特别,却也只是一时的,不久,赵皓又有了相好的姑娘。这人始终不会是紫桃。
这札记上的簪花小楷写的十分娟秀漂亮,紫桃如她所言,一生之中,始终在害她的和她害的人之间盘旋。
要做赵夫人的心腹,谈何容易?赵夫人乐氏最是喜欢虐待仆从,她的心腹,偏要是这些人中,最勘得了她虐待的。
紫桃曾言,她十三岁时打碎了赵夫人的一个花瓶,赵夫人让她从花瓶碎片上赤足走过去,一番下来,脚板已经血肉模糊。
紫桃十四岁的时候,情窦初开,那恋慕的神色让赵夫人瞧见了,罚她在纸上写了千遍,“少爷就是少爷,我只是个贱人。”
紫桃知道赵皓最喜爱的衣衫是雨后天青色;
紫桃知道他惯用的香薰是百合豆蔻香;
紫桃知道他喜欢在冬天吃冰糖肘子,那肘子要用冰水去毛,某日赵皓吃了用温水处理的肘子,便随口质问道,“今天这肉怎么这么老。”紫桃看了看自己皲裂的手掌,顿了顿,“奴婢手裂了,怕脏了少爷的眼。”
如此的事情,还有许多。
而赵皓许她的情,不过是一个纨绔子弟一时起兴罢了,并非对她有情。这样的话,赵皓平生对许多姑娘都说过。他一时起意,吹皱了一湖春水而已。这之后,是一个少女一生的期盼,他却仍能置身事外,做他的翩翩公子。
秀儿阖上札记,来到庭院,此刻风雪已经停了。秀儿取来火盆,将紫桃的书稿付之一炬。
说话间,起了风,这灰烬在晴朗的冬日里头,随风飘散。
顾玉儿从房中出来,想要晒些辣椒,远远地,看见天空之上,恒亘着一条七色彩虹。所谓恩也好,痴情错付;所谓恨也好,为此殒命;所谓爱也好,心字成灰。
(妓馆杀人案终)
第二十三章 除夕(一)
紫桃的尸首无人认领,孟仲垣吩咐衙役将之送到城北义庄去,做主给添了一副柳木棺材,当天就匆匆敛了。自始至终,赵家没有一个人出面,从赵府前厅走到大门,要用上半炷香的功夫,其中亭榭楼台不胜枚举,青州早就凋谢的桃花,在赵府也能瞧见,说是敏州的品种,能结果,这长出的桃子,果肉像血一样鲜红,十分脆甜,这种桃子,也叫紫桃。
孟仲垣在赵府门前站了一会儿,书童阿星见天色渐晚,提醒道,“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还没用膳呢。”孟仲垣瞧着赵府门前,名仕题字的金匾,“偌大的宅院,半点人情没有。”叹了口气,钻进了官府马车。
这日,孟仲垣回到县衙,将案情写在公文上,当天就派信差上交大理寺,并且释放了在狱中的徐焕,徐家人千恩万谢的将徐焕接了回去。徐焕虽然无罪释放,但是他行事糊涂,被免了官职。虽是如此,徐焕捡了一条命,这其他的,徐家人也不敢妄想。
顾家人没了担忧,都高高兴兴盼着除夕,前些天置办的鱼虾,教顾乐养在木盆里,待除夕夜宰杀。顾玉儿这天晚上却显得心不在焉的,炒菜洒了一大把盐下去,咸的顾家几个兄弟喝了一大缸水。唯独王九斤,似乎吃不出来咸淡一般,将满满一盆的菜给吃了个干净。
顾秀儿将紫桃的箱笼放在顾家仓房,这仓房里堆积了许多杂物,秀儿特地寻了个干净的角落,摆了紫桃的那些箱笼。又想起拿了紫桃的东西,心里盘算着来年去拜祭她一下。看了紫桃的书稿,对她倒是不那么嫌恶了,反而有些怜悯。
顾秀儿收拾箱笼的时候,顾玉儿也来帮忙,两姐妹就顺道把整个仓房给打扫了一遍,“大姐,你心里有事儿?”
顾玉儿拢了拢鬓边的发丝,娓娓说道,“这紫桃姑娘是个可怜人。赵大少爷实在不是良人。”
顾秀儿摆弄着紫桃留下的梨木箱笼,这箱笼上头,有个极其别致的锁扣,上头雕刻了一弯逼真明月,月下有捣药玉兔,十分生动可爱。
看着这个锁扣,顾秀儿心里觉得这图案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许是什么祥瑞图案吧,顾秀儿没太理会,将箱笼重又落了锁,关上仓房的柴门,姐妹两个进了里屋。
屋里头,顾家人正热闹着,因为有个王九斤助阵,此时他正津津有味的白话着自个儿从青州到凉州,一路上的奇闻异事。
顾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王九斤,舍不得眨眼,生怕漏了他一个表情,一句逗乐的话。顾秀儿抓了一把瓜子儿,坐在顾乐边上,听王九斤讲故事。
“要说这凉州罗家的道士,那个顶个跟神仙似的。莫说飞檐走壁,纵是吞云吐月也做得呢。”
顾秀儿淡淡笑了笑,“九斤去了趟凉州,怎的满脑子这些巫婆神汉的?”
九斤转了转一双绿豆小眼,“阿秀可别看不起巫婆神汉,萧大哥的病,就是他们给治好的。”
闻及此,顾秀儿来了兴致,“你说,萧将军有什么病?”
九斤自知失言,可是他早已把顾家人当做自家人,所幸萧启没让他指天北地的发誓,九斤就就着话头儿把萧启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萧大哥自幼有心疾,需得常年服用山参吊命。这凉州罗家的道士,有一种祖传的凝香雪莲丸,可治萧大哥这病。然而,这雪莲极其难得,需得云山山巅之处的千年雪莲王制药。那几日,俺跟师傅正经过云山,听闻山上的蜜汁袍子肉十分好吃,就想打几头带着,正好碰上萧大哥采药遇险,师傅与萧家是旧识,俺就趁机认他做了大哥。”
九斤似乎十分自豪,连顾乐也是一脸向往,“在咱雍国,好男儿谁不想跟小顾臻—萧启称兄道弟?”
听到这儿,顾秀儿不解,“小顾臻?顾臻又是谁?”
提到顾臻,顾安接茬儿道,“这顾臻嚒,乃先秦名将,为秦王打下半壁江山,却遭人陷害,死于非命。”
顾秀儿砸吧砸吧嘴儿,手上拿着一块儿龙须糖逗灵儿,秀儿头也没抬,“这顾臻,倒跟岳飞将军是一样的。”
顾安疑道,“谁是岳飞?”
秀儿自知失言,忙含糊道,“我从话本上看来的,也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让奸人害死了。”
众人似乎听信了她的话,倒没再追问,提到萧启,顾平一直神色郁郁,“也不知还能在家待几天。”
萧启来青州征兵,说是年后,也不知道是初几,顾家知道消息的时候倒是还早,心里提前有个准备。这不知道的那些人家,还不知要如何想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这些被征调的男丁,没有权势依傍,到了战场,就是拿性命鲜血去换得国家版图的扩张。虽然与顾平、顾安相处时间不长,倒也有了感情。顾秀儿自然不愿意他们去送死,可是,如今也不知道那秦国的军队实力如何,这萧启用兵如神,若能在他的麾下从戎,倒也可保一时平安。
说到征兵,几个男孩儿就来了兴致,九斤更是说要教顾家人功夫。顾继宗是个秀才,自是不会教孩子拳脚功夫。九斤则不同,他自幼跟着师傅浪迹天涯,跟着学过几手,颇有些好本领。
“等萧大哥回来,俺也要从军去。”九斤朝顾乐挥了挥拳头,顾乐张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九斤大哥,你就比俺长了三岁,朝廷要十四岁方可从军呢。”
闻言,九斤懊丧的垂下了头,旋即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开始滔滔不绝的念叨起来,“那俺就教平哥,安哥功夫,好教他们上场杀敌去。”
几人说定,年后就开始跟着九斤练功夫,“俺这是三脚猫功夫,俺师傅那才叫厉害呢。”一提到师傅,九斤就跟提到萧启一样,一脸崇拜神色。
“听说这西京城里,还有秦国的质子呢。”
顾乐一脸茫然,“九斤大哥,啥叫质子,好吃吗?”
九斤啪一下谈了顾乐一个脑瓜崩,连顾安也忍俊不禁,顾秀儿则不然,她也不知道啥是质子,心说,总不会是原子核的那个质子。幸好自己没问,想来九斤天生神力,顾乐这个脑瓜崩—一定很疼。
果不其然,顾乐当下一副让辣椒迷了眼的样子,泪水在眼圈里打转转。顾秀儿一把将顾乐揽在怀里,佯怒道,“九斤,你怎么打我弟弟?”
九斤搔了搔头,“不好意思,俺下手忒重了。”
顾乐抽了抽鼻子,倒是没有怪他,想来也只是太疼了他才没忍住眼泪,若是平时,顾乐才不会哭。“那九斤大哥,到底啥是质子?”
“这是萧大哥跟俺说的,俺也没弄明白,就是秦国有个皇子在都城里软禁着,说是秦国想用他来安抚咱们大雍。”
九斤说完,顾秀儿就明白了,这个质子,就是人质。
“既然都来做质子了,想必也不是秦国顶顶看重的皇子。”
九斤闻言,点了点头,“阿秀倒是跟萧大哥说的一样。萧大哥也说,即使秦国派了质子来安抚咱们,然而这边关吃紧,该打的仗绝不会少。秦王有三十几个儿子,死一个两个的,权当夭折了。”
秀儿心想,这当皇子的也未必就是命好,若是太平年代,能封个王,还要担心皇帝想要自己的小命;若是有幸做了皇帝,还要担心那些封王的兄弟想要篡位;若是战争年代,皇帝随便就把哪个儿子撒出去做了人质,该打仗还是打仗,死一个儿子,这些做皇帝的,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我看这做皇子的,比咱们还可怜。”
九斤笑了笑,“这可未必,听闻这位质子,容姿甚美,许是能留在都城做驸马呢。”
“两国战时,陛下难道不怀疑他是秦国的细作吗?怎么敢把公主嫁给他。”
九斤想了想,倒也是,若秦雍开战,这位容姿甚美的质子,就算不是第一个开刀的,也差不离儿。
“说到容姿甚美,这世间,还有人比萧将军美?”秀儿问道,“萧将军之美,已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萧大哥最恼别人说他美。俺头回见他,说他比姑娘还美,差点没让他给从云山扔下来。如今这都城里,有三姝双杰之说,三姝说的是望月楼的花翩鸿,太尉府四小姐萧泠泠,还有圣眷正隆的十六公主;这双杰嘛,是俺萧启萧大哥,秦质子嬴楚。”
虽然顾秀儿的历史不太好,倒也记得,在Z国的历史上,那位同样名秦的朝代,始皇帝他爹异人也是叫嬴楚。秀儿扶额,心想,这名字就是个喜当爹的命。萧家两个人都上了这都城的榜单,显见的萧家的基因倒是不错。
顾秀儿环顾四周,这顾家几个孩子都生的眉清目秀,顿觉顾家的基因也是不错。可上回就着烛火,见着萧启那份毁天灭地的容颜,又打了蔫儿,顾家基因再好,那样的容貌,怕也是生不出来。
转眼看着顾乐正抓着芝麻糖往嘴里塞,嘴边都糊上了一圈儿糖渣,忙伸手拿帕子给他擦了擦。顾玉儿在灶间忙活了半天,众人说话间,她就端了一些糖水过来。原来是搁冰糖炖了些水果,做成了糖水。
顾秀儿端过一碗,小心喝着,滋味酸甜,顾玉儿的手艺真是不错。众人又扯皮了一会儿,待灵儿眼皮子开始打架之后,方散了场。顾平领着几个男孩儿去西屋睡下了,顾玉儿姐妹三个就在东屋睡。
白日里见着紫桃自杀的模样,待人群散后,顾秀儿蜷在被窝里,开始害怕了。她虽然两世为人,倒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顾家的窗户都是纸糊的,隐约投映着外头的树影,秀儿越想越睡不着觉,朝顾玉儿靠了靠。见顾玉儿似乎也醒着,探寻着问了一声,“大姐?”
顾玉儿摸了摸秀儿的额头,“阿秀,紫桃姑娘的事儿,虽然是因为咱们而起,但是那也是她咎由自取,这一切,都是她自个儿的选择。你无需自责,咱们问心无愧,明个儿就是除夕,早些睡吧。”
顾玉儿声音温温柔柔的,听的秀儿来了睡意,果然,没过多久,就睡下了。一夜无梦,次日一早,就在顾玉儿炸丸子的香味儿里头醒来。
这炸丸子,是用土豆、猪肉、鸡蛋、粉条佐胡椒面、葱姜料酒淀粉等揉捏而成,顾玉儿炸丸子用的是新打的豆油,秀儿立时从床上起来,洗漱过后,见顾乐已经扒在灶边儿,流着哈喇子等吃丸子。这新炸出的丸子用大盆装着,满满一盆还冒尖儿,把九斤乐的咧着嘴直笑。
这一大盆丸子,是给大家伙儿今天零吃的,明后天许是还能炸上一锅,都不如今天吃的好吃。
新出锅的炸丸子油亮油亮,一股子肉香,面粉酥脆,粉条软糯有弹性。顾家都是小孩子,吃起来尤其爽口。顾喜将丸子用筷子夹碎放凉,喂给灵儿。
顾乐用筷子将滚烫的丸子用竹筷串起来,一会儿吃一个,满嘴抹油。九斤更是不含糊,盛了满满一小碗丸子,吃的眉开眼笑。
顾家的其他人,则吃的文雅多了。秀儿吃了十几个小丸子,就撑的走不动了。顾玉儿还煮了些粥,秀儿抿了两口,就带着顾乐去院儿里玩儿。
除夕风雪住了,有不少人家从昨晚儿就开始放炮,鞭炮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顾乐见别人家的孩子都能得一挂小鞭放着玩儿,十分羡慕,一旁秀儿提醒道,“小六,上回德胜班唱戏,你得了不少赏钱呢,咱买两挂鞭呗。”
顾乐寻思了一会儿,又一副小大人的表情,“那些钱,是留着应急的。家里也不富裕。”
秀儿抿嘴乐了,戳了一下顾乐鼻尖,“就你懂事。等姐把紫桃的东西出了,少说能得十几两银子。就当姐跟你借的,咱们拿半钱银子买小鞭儿,好不?”
顾乐眼睛闪了闪,忙不颠儿的进屋拿了一个荷包出来,都是些散碎零钱,乍一看,也有五六两银子。姐弟两个拿了半钱银子,就往村头老九叔的茶寮走去。王九斤一听说他们是去买小鞭儿的,忙放下盛丸子的饭碗,跟着二人。
九叔这茶寮一年到头始终开着,只是伙计让他遣回去过年了,如今当值的,是九叔自己。一听顾乐要买小鞭儿,九叔拿出了时下小孩儿最流行的小鞭儿,可以拿在手里放呲花的,可以点着了扔出去听个响儿的,各式各样的,看的顾乐眼睛都花了。后来还是秀儿做主,一样儿买了十几个,凑足了半钱银子,九叔还送了些麦芽糖给他们。
顾乐怀里抱着鞭炮,王九斤怀里揣着麦芽糖,几人风风火火回了顾家。灵儿正跟着顾喜在院子里堆雪人,小小的脚印踩在雪堆里,一不小心就滑一跤,倒是不哭,扑腾几下就自己站起来了。顾喜见他们买了小鞭儿,他也是孩子心性,忙去问顾玉儿要了几个火折子,几人大白天的,就在院子里点着试玩儿。
灵儿还小,顾喜牵着她的手,放了一个呲花,高兴的小姑娘一直呵呵傻乐。
剩下的鞭炮,还是要入夜了才能放。
第二十四章 除夕(二)
灶间里头,顾玉儿正忙着张罗午饭。今个儿是除夕,顾平一大早就下菜窖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了。
这灶坑上头,支着一口大锅,锅里正烧着开水,另一边儿,还有个大灶,灶上依然支着一口大锅,这两个灶分别给顾家东西两个屋供暖。
锅里正翻滚着几个猪蹄儿,均是在火上烘烤过,刮好毛的。顾玉儿一手撑腰,一手拿着笊篱将猪蹄儿一个个捞了出来,放在大盆里待用。
外院儿的几个孩子玩儿够了,也纷纷进来帮忙。顾平、顾安兄弟两个,一个忙着和面,一个忙着剁饺子馅儿。
几个小的就跟前跟后的,帮着烧火,择菜,调酱料。秀儿低着头,在默默的切着黄瓜丝儿,等着拌凉菜。她刀工不好,年纪又小,一把菜刀顶她好几个手掌大小。切起来非常吃力,好几次还险些切到手,顾玉儿见状,赶忙把菜刀接过来,让秀儿去烧火,省的她把手切了。后来,这活儿就分配给了顾喜,顾喜一个男孩儿,这刀工比秀儿不知道好了多少倍,他切出来的萝卜丝儿,黄瓜丝儿,土豆丝儿,薄如蝉翼,晶莹透亮。秀儿见了咋舌,埋首跟顾乐一块儿往灶里添火。
“这么钝的刀,三哥怎么使唤的这么溜?”秀儿看顾喜拿刀,刀起刀落,一气呵成,心中赧然,忽然想起前世,这逢年过节拌凉菜,都是搁擦板儿上直接擦的。便张口问道,“大姐,咱家没擦板儿吗?”
顾玉儿正调着酱汁,“擦板儿?那是啥?”
“就是能直接把黄瓜擦成丝儿的。”
“哪有那样的东西啊?别说咱家了,我看这大雍国都没有那样的东西。”
秀儿无语,低头继续添柴火,“阿秀,你别添柴了,火太大了。”
顾玉儿往锅里淋了些豆油,放了冰糖,待冰糖热熔之后搅了搅,放入焯过水的猪蹄儿,用大锅铲来回翻炒,给猪蹄儿上色。随后加入老抽、葱姜蒜、八角、花椒、干辣椒、桂皮、料酒,继续翻炒。待香味儿出来了,顾乐猛的吸了吸鼻子,憨笑道,“姐,真香啊。”
秀儿也使劲儿闻了闻,“确实香。”
翻炒之后,玉儿往锅里添了些水,扣上锅盖儿,等着收汁儿。又把另一口大锅开了盖儿,洗刷了一下,准备拿它炒菜。玉儿往锅里抹了点儿猪油,将顾喜切好的辣椒丝儿往锅里一甩,噼里啪啦的,旋即搁了土豆丝儿一块儿炒,这香味儿,不比红烧猪蹄儿差。
秀儿抱着灵儿,顾乐看火。只听他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顾乐揉了揉肚子,猛的一吸鼻子,露出满足神色。“小六,你这么闻味儿就能饱了?”
顾乐噗嗤一笑,拿袖子抹了抹额上沁出的汗珠儿。这袖子上沾了水,将额头的脏污抹去,露出一片瓷白。
秀儿怔了怔,怀里的灵儿扭动着小身子,要吃糖糖。
顾秀儿赶忙进了东屋,见着九斤像个老太爷似的躺在炕头儿,“九斤哥,你也不嫌烫。”
这大灶烧了一个早上,炕头儿已经烫屁股了。九斤乐了,一把花生豆往嘴里塞,哼着莲花落。
秀儿摇了摇头,抱着灵儿晃了晃,问她要吃芝麻糖还是花生糖。灵儿拿着糖果,吮了吮,嘴巴太小,只能来回舔。外间猪蹄儿的香味儿已经隔着铁锅传了过来,九斤猛的吸了吸鼻子,胖胖的身躯挪了挪,却始终懒得下地。
秀儿回到灶间,见大家伙儿都忙着,转身回东屋跟九斤扯皮。掀了门帘子进去,九斤仍旧一副老太爷的模样,正闭目养神。顾秀儿将灵儿往炕上一放,自个儿也脱了绣鞋,盘腿往炕上一坐,推了九斤一把,喊他继续给他讲一路去凉州的见闻。
凉州是秦雍交界第一州,在雍国境内的,叫做凉州。在秦国境内的,叫做虎门。
九斤肚子里的故事,比他身上的肉还要多。他自幼遭父母遗弃,是他师傅老乞丐将他养大的,还教了他功夫。但是师傅在九斤六七岁的时候,将乞丐衣钵传给了他,跟九斤说,“这养活你一年的米面,够老乞丐吃半辈子了。如今你学会了老乞丐所有的功夫,就放你出去历练吧。”
老乞丐实在养不起九斤了,就放他出去自谋出路。九斤的一身拳脚功夫,并打听消息的本领,都是得他师傅的真传。据说这老乞丐打探消息的功夫已经出神入化,雍国上下,就没有百年以内他不知道的事儿。便是皇上今天宠幸了哪个嫔妃,他也晓得。
纵使是他不晓得的,他也能很快打听出来。老乞丐这个名声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许多走江湖的找他打听仇家的所在。找老乞丐打听消息,他不要钱,他只要,对方给他一样他从未吃过的东西。这上到天上飞的,下到水里游的,就没有老乞丐没有吃过的,即使他没有吃过的,这么多年来,找老乞丐打听消息的人,如过江之鲫,便是再难得的食材,再难得烹饪,这老乞丐龙脑凤胆的,也都吃过了。
老乞丐行踪飘忽不定,他要找谁,轻而易举,人要找他,难如登天。若不是给了九斤寻他的秘法,九斤也找不着他。这么一听,秀儿心道,这老乞丐倒是个神人。
说话间,顾玉儿便支着炕桌进来了。饭菜已经备妥。秀儿帮着摆了炕桌,将饭菜端来,一大家子加一个九斤,其乐融融。
顾玉儿做了红烧猪蹄儿,炒了醋溜白菜,青椒土豆丝儿,拌了凉菜,还炖了羊肉汤,主食是新蒸的双米饭,白米混小米的。
这红烧猪蹄儿,火候拿捏的刚好,猪蹄儿油光锃亮,看着就让人垂涎。雍地蔬菜难得,如今桌上的两个素菜,也是上好的席面了。
这红烧猪蹄儿将完整的猪蹄儿剁成了小块儿,顾乐一手一个,吃的腮帮子上都是油。
秀儿一边吃菜,一边儿给灵儿剥肉吃,这猪蹄儿烧的外酥里嫩,酱香浓郁。秀儿喜欢吃素,倒是没跟大家抢猪蹄儿。一顿饭后,玉儿姐妹两个收拾过后就忙着包饺子了。
面是顾平和的,馅儿是顾安剁的,如今这两兄弟、九斤顾乐几个,坐在炕头儿唠嗑。顾喜带着灵儿也凑热闹。玉儿姐妹就负责把大年夜的饺子包了,这饺子,有猪肉白菜馅儿的,也有萝卜牛肉馅儿,韭菜鸡蛋馅儿。秀儿刀工不好,但是包饺子还算麻利,却也赶不上顾玉儿的速度,玉儿一面要擀皮儿,一面还要包饺子,干活儿极其麻利。
那边的少年们,唠了一会儿就去院儿里玩儿了,顾平兄弟两个虽然过了十四,也贪着玩儿了顾乐的小鞭儿,还偷偷往邻居院儿里扔了两个,惹来邻家的狗一直汪汪狂吠。听着狗叫和嬉闹声,顾秀儿停下手上的活计,“姐,你说咱初五赶集去,也买个狗儿吧。”
顾玉儿倒是手下没听,想了想,若是来年顾平、顾安兄弟两个去打仗了,这家里没个年长的男丁不安全,养个狗能看家护院的,就点头允了。
秀儿一喜,手下的速度又快了些。顾乐回来,听说家里要买小狗,乐的一直合不拢嘴。
姐妹两个包了一个时辰的饺子,将饺子码放在秫秸席上,冻在外头。顾玉儿洗过手,又开始张罗年夜饭。
有九斤在,晌午的饭食是丁点没剩。丸子炸的多,顾乐跑来跑去的,抓一把丸子当零嘴儿吃。
玉儿将顾乐养了好几天的鲤鱼放在案上,却不敢宰杀,只好把顾平、顾安兄弟两个叫回来。顾安负责杀鱼,顾平从鸡舍里抓了只大公鸡,就出去杀了。
这年夜饭上,玉儿打算做一个鲤鱼跃龙门,一个小鸡炖蘑菇,再炒两个菜。对于庄户人家来说,这已经很丰盛了。家里人多,这菜码儿自然也是足足的。
九斤在顾家吃了两顿,他吃得多,此刻倒有些不好意思,年夜饭上,迟迟不肯下筷。
“九斤,你吃吧,咱们是一家人。”秀儿说着,夹了一块儿鸡肉就往九斤碗里送,顾家人见状,也纷纷夹了好吃的给九斤。九斤嗯了一声,低头扒饭,眼睛却有些辣了。
“九斤大哥,你是要哭啊还是咋咧?”
众人笑过,见时候不早了,就来到院中,放小鞭儿,玩儿呲花,三十夜里,顾玉儿又煮了饺子,众人吃过,又唠了会儿,就各自睡下了。玉儿将大家的新衣放在枕头边儿上,留待明早大年初一穿。
除夕吃的极其丰盛,顾乐睡得也香甜多了。灵儿小肚子吃的鼓鼓的,躺在炕上,整个儿凸了出来。
顾秀儿睡得也安稳,一觉到天明。玉儿仍旧鸡鸣即起,待穿上的新衣裳,她还特地梳洗了,换了新的头花儿,就听见有人敲门。
这黎明之际,天还是蒙蒙亮的,这么早就来拜年?心中生疑,但也挪步去开了门,门口站了个模样机灵的小厮,见着玉儿,眼珠子转了转,拱手一拜,“玉娘姐姐,我家老太爷请您们到府上去呢。”
原来,又是赵家。
第二十五章 公子可知
这小厮看着面熟,原来是赵老太爷身边洪管家的孙子冬哥儿,如今两人僵持在顾家门口。冬哥儿言语上倒是客气,丝毫没有狐假虎威的模样,一口一个玉娘小姐,让顾玉儿不忍拒绝。然而,紫桃的事情过后,顾家就决定,再不与赵家有瓜葛,如今即便赵老太爷来请,顾玉儿也不好违逆全家人的意思。
顾玉儿此刻颦着眉,编玉贝齿咬着下唇。冬哥儿眼珠子转了转,他倒是机灵,也知道这顾玉儿自来是个心软嘴软的,又听说顾家有个极为厉害的秀娘,便是那狠戾的紫桃也不是对手,心里松了口气,幸得开门的不是那秀娘。顾玉儿自是不知道冬哥儿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只兀自纠结着。
“玉娘小姐,老太爷也是念着与您家老太爷有过命的交情,这大过年的,老太爷得了些稀罕的吃食,想给您家几个少爷小姐尝尝。”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顾玉儿正想开口应下,却听见院儿里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冬雪未消,顾家的院落里积了雪,踩在上头,咯吱咯吱的。
冬哥儿先顾玉儿一步看清来人,这是个八九岁的丫头,梳着双丫髻,面容粉白,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的瞧着自个儿。这丫头穿了件青色菊文上衫,外罩紫色棉布小袄,同色的绣云襦裙。这丫头一手叉腰,喝道,“哪儿来的小贼?初一早上就惹人清梦!”
冬哥儿看这丫头的年龄,说话的语气,心道,这估摸就是顾家那个极厉害的秀娘。赵老太爷派冬哥儿来自然是有缘故的,一来,他在洪管家的教导下,看眼力见儿的功夫是赵府数一数二的,连赵夫人也夸他鬼机灵。二来,冬哥儿年纪比玉娘小些,比秀娘大些,这般年纪相仿,想来是能在他们中间说上话的。
冬哥儿二话不说,又把方才跟顾玉儿念叨的,同顾秀儿说了一遍,正等着她来为难。顾秀儿却噗嗤笑了出来,“你这小哥,怎么胆子恁的小,一副缩头缩脑的模样,赵老太爷请俺们去,自是给了俺们几个天大的面子,哪有不去的理儿?你且回去禀报,俺们吃过午膳就去拜访赵老太爷。”
冬哥儿隐隐觉得,这顾家说话算数的,就要数这顾玉儿,忙应了是,上了赵家的马车往回赶。这事儿办的这样快又得利,他得赶忙去老太爷跟前讨个好。
玉儿将门重新闩上,疑问道,“阿秀,这说要与赵家断了往来的是你,如今要去给赵老太爷拜年的又是你,你究竟怎样想的?”
秀儿眯了眯眼,随着方才玉儿与冬哥儿交涉的功夫,这太阳渐渐爬上山岗,现下,已经有些刺眼了。
“大姐,紫桃虽然没了。可这赵夫人还在,如果不断了她祸害咱们的心思,她日后彻底好了,不定怎么折腾咱们呢。”
玉儿摆了摆手,弹了秀儿一个脑瓜崩儿,“呸呸呸,初一早上,可莫要说这些丧气的话。”
秀儿点点头,两姐妹相携着,进了灶间,开始准备早膳。顾家最困难的时候,几个孩子是舍不得吃早膳的,有时候,晚膳也省了,只中午一顿,也只落个半饱,那时候,还有个病重的母亲,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油水,也都给母亲养身子了,可是元氏的身子亏损的厉害,那些个油水,也只是填个无底洞而已。
母亲去了,父亲下落不明,顾秀儿来到这个世界的一个多季度以来,顾家的日子倒是越过越好了,不但吃了好几回肉食,这过年还能吃上那么些个好东西。顾乐每天都乐呵呵的,再不似初见时,那矮小干瘪,又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年一过,顾家几个大孩子都愁眉紧锁的,因为,再没几天,朝廷就要征兵了。这仗要是打起来了,少则几年,多则数十年,如果秦、雍两国的战争持续十几年,那么顾喜、顾乐,到了十四岁,也要被征去。所幸青州挨着西京,比边陲之地的百姓过的要安生点儿。
征兵之后,便是加大赋税,征收粮饷,到时候再碰到灾荒年头,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大年初一吃饺子,除了九斤、秀儿、顾乐,其他几个,都难得的动不了筷子。听说赵家来请,顾平更是紧张,这自己在这儿,也保护不了弟妹安全,若是在千里之外的凉州打仗,那弟妹让赵家拨皮拆骨,吞吃入腹他都不知道。
顾安闻言,倒是十分平静,动了动唇,“去看看也好。”
顾平想了想,他为人一贯莽撞易怒,又极其护短,“安郎,你们几个去,玉儿去不得。”
顾玉儿此刻正喂灵儿吃饺子,灵儿早就能吃饭吃菜了,如今长了一排小乳牙,平时能吃满满一小碗冒尖儿的饭菜,长得肉墩墩的。“大哥,为啥不让俺去?”
顾平看了玉儿一眼,脸上一红,“那赵皓不是个好东西,咱们好好的姑娘莫要让人轻薄了去。”
原来,上回顾乐几个去赵家,将赵皓的行径都跟顾平说了,加之紫桃的事情,此刻顾平心里,这赵皓就跟个大尾巴狼似的,直觉的那厮多看了谁家的姑娘一眼,人家就会怀孕似的。顾平太阳穴直突突,见秀儿正埋头吃饭,模样也娇憨可爱的,忙补充道,“秀娘最好也别去。”
想了想,干脆道,“最好咱都甭去了。”
顾秀儿没抬头,又夹了一筷子酱茄子,拌在饭里,头不抬眼不睁的,“大哥,这回赵老太爷是请咱们去,咱们不给他脸,明个儿他绑咱们去咋整?”
秀儿一语,顿时让顾平打了蔫儿。“咱们且去看看,这赵老太爷到底要干啥,你跟二哥都陪着俺们去,我就不信了,他赵家还能光天化日之下欺负咱们?”
顾安停下筷子,若有所思的听着秀儿说话。
晌午几人吃过饭,九斤就去县里采办练功夫的家伙事儿了,依旧借了老九叔家的骡子车,据说那些斧钺钩叉的,都太重,他自个儿搬不回来,秀儿心道,明明是懒得走路而已。
来到赵家,这过年的气氛十分浓重,门口的石狮子都张灯结彩的,更别提装饰一新的赵府,紫桃死了不足二十四个时辰,这赵家跟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来门口迎顾家人的,仍旧是洪冬哥。
守门人见这顾家人,几次三番的来,有被请来的,有不请自来的,有来了之后赵府死人的,真是越发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回,又要带来点儿什么。
来到堂上,赵老太爷正悠哉悠哉喝着茶,眯缝着眼睛,与九斤躺在炕上的模样倒是有八分相似。
见几人来了,赵老太爷停下摇椅,传下人摆了席,如赵老太爷所言,他真是得了些稀罕的吃食。
这席面上摆的,不管是东海的象拔蚌,还是云山的猴脑儿,都是难得的野味海鲜。做的样子也新奇,只是秀儿见了那猴子脑,想着这猴子活生生的让人取了脑子,心里直犯恶心。秀儿筷头儿一转,夹了块儿海参,也属意顾乐不要去碰猴子脑儿。
玉儿见他们不吃猴脑儿,自个儿也觉得这菜十分残忍,只夹了块儿素馅儿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玉儿动作文雅大方,看的赵皓眼睛发直,却还不忘一股脑儿吹捧这猴子脑儿的稀罕。
赵老太爷只教几人慢吃,倒是一句旁的也没提,顾平眼见着就要坐不住凳子了,顾安在桌子底下,用手把顾平扯了扯,属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赵老太爷好整以暇的喝茶,眉眼间却在打量顾家众人,斗转之间,不禁暗暗称奇。
要说这几个娃娃,加起来都没有赵厚生年纪大,然而各具特色,在赵老太爷看来,他首先注意的是顾玉儿,此时还没断了让玉儿嫁给赵皓的心思。
玉儿外柔内刚,若是一般人家的闺女,纵是让赵府悔婚了一回,此时赵皓那样倜傥的人物坐在身侧,还不断小意巴结,早就动了心思,玉儿却像没见着他一样,几次三番还噎的赵皓说不出话。
赵老太爷颇为满意,低头一看,这杯中的茶水,早就喝干了。秀儿除了猴子脑儿,这席面上的山珍野味她都一一吃了,只怕这样的席面,少说也要一二百两银子,如今朝廷征兵在即,赵家这样露富,便是豪绅世家又能如何?朝廷随便给你安个罪名入狱,抄了万贯家财,不过片刻的功夫。
顾平十分不满意赵皓,未经允许,就一屁股坐在玉儿边上,见他几次三番的骚扰,顾平终是没搭理顾安,起身挡在二人之间,又把自己的凳子抓了过来,僵硬道,“赵大公子见识广博,也跟俺说说这雍地的奇趣见闻?”
赵皓一张俊脸耷拉下来,却看见顾平眉眼间都是嘲笑的意思,自个儿何曾在姑娘面前得过下风,当即出言讽刺道,“平弟谬赞,想必你也没去青州之外的其他地方,自然见识浅薄了些,愚兄自幼随祖父在外跑商,这些趣闻不过是旅途小事罢了,何足挂齿。”
言下之意,顾平见识浅陋,他不屑于跟你说话,说了你也不懂。
冬哥儿正在屋里伺候,听见自家大少爷语气泛酸,就知道他是落了下风,心里正想笑,却听见秀儿慢吞吞在一边儿说着。
“所谓自幼跑商,也不过是赵老太爷带着赵公子去四处游玩儿罢了,这几年,赵老太爷去东海巡查渔船,去云山探访茶农,何时带过大公子?大公子既然说自幼跑商,那此间米面各值几钱,公子可知?”
赵皓一乐,露出满口白牙,不屑道,“米面小物,我如何知道?”
秀儿闻言一哂,“既然如此,这金银两物,如今几价,公子可知?”
“金银之物,于赵府不过牛毛,我又如何知道?”
此时,除了赵皓,堂下几人都听出了秀儿话中有话,赵老太爷更是皱了眉头,一来是这顾秀儿说话半点脸面不给,二来自己这个孙子,于经商来说,就是个草包。
“少爷一不知,二不知,那敢问少爷,如今在京都之地,若想置办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是何价,公子可知?”
赵皓额间沁了汗珠,嘴上依旧强硬,“赵府于雍地宅院不下百座,小小一处三进三出的宅院,如何看在眼里?”
赵老太爷此刻已经面带怒色,厉喝道,“皓哥儿,你且去看看你母亲如何了!”
秀儿笑了笑,夹起芙蓉糕一块儿,往顾乐碗里送去,“小六多吃点儿,莫要到及冠之时,让人一问三不知,丢了咱顾家的脸。”
秀儿这番讥讽,赵皓方缓过神儿来,正想发怒,却让赵老太爷凌厉的目光给逼了回去,只得泱泱道,“孙儿这就去看母亲。”
赵皓走后,赵厚生则是连茶都不喝了,秀儿则是一派坦然自在,没说几句,赵老太爷就嘱咐冬哥儿送客,自己个儿更是背过了头,再不看顾家人一眼。
秀儿乐了,这赵厚生最是个要颜面的人,如今顾家这么不给他脸面,看来他非要撮合顾玉儿同赵皓的心思,是要彻底凉了。
冬哥儿领着几人往外走,经过花园,就见着赵夫人由人搀着在园中走动,赵皓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去哪里鬼混了。见着顾家几个,赵夫人略变了脸色,半句话也没说,面色青白,大病初愈,刚能下地走动,紫桃那一刀,显见的割得不轻。
赵夫人容色呆滞,只讷讷走动着,秀儿经过她身边,微微福了一福,用两人可闻的声音说道,“夫人金安,望夫人好好保重身子,若是夫人病好了,再想着祸害我大姐的下三滥主意,您也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个儿能不能全身而退。这回让您捡了条命,下回难保,您要去见紫桃了。紫桃可是牢牢记得您过去的恩典,恨不得一时都还给您呢。”
听到紫桃两字,赵夫人一瞬间面无血色。
第二十六章 芙蓉园(一)
赵夫人面色僵白,浑身颤抖,手掌凉到了脚心。见着顾秀儿白里透红的小脸儿,似乎比地府修罗还要瘆人,怕到极致,赵夫人惶恐地对身边侍女说道,“快走,快走,快走。”
脚下踉跄,十分狼狈。
顾秀儿朝赵夫人逃走的方向,微微福了一福,见这赵府花园一派春色正浓的模样。如今青州已是数九寒天,偏偏赵府花园中的植株,有许多都是珍稀难得的名贵品种,被层层白雪覆盖,却依旧万紫千红的模样。
顾家几人走在前头,自是没有注意到秀儿同赵夫人乐氏的一番交涉,唯顾乐,第一个发现秀儿没有跟上来,就回头找她,见秀儿与赵夫人正在谈话,便在假山后头等着。姐弟两个碰了头,就抓紧脚程,往赵府大门走去,可谁料,冬哥儿带着顾家众人,已经走远了。这赵府偌大的花园,九曲回廊,若是无人带着,势必要迷路。秀儿与顾乐就迷了路,两人第三回绕到芙蓉水池,已是走不动路,干脆坐在水池边儿上,等着来往的丫鬟仆役巡逻,好把他们解救出去。
这芙蓉水池,紧挨着赵厚生的松竹院,在赵府最里边的位置。秀儿靠着水池坐着,捶了捶腿,“小六,都怪我不好,害得你也走丢了。”
顾乐搔了搔后脑勺,傻笑道,“要怪就怪赵家的宅院太大了。”
秀儿来回逡巡了一下这芙蓉水池,水池里头的芙蓉开的正盛,有鹅黄的,粉白的,淡紫的,五彩缤纷,衬着周遭的假山盆景,格外别致。只是,此间只能听到鸟鸣落叶之声,一点儿人声也听不到。两人又试着往外头走去,一边走一边做上记号,还尝试着喊出声来,几番下来,仍旧走不出这袅娜的芙蓉花园。两人已经疲惫不堪,嗓子也哑了,身上酸痛的不行。
待天色已经擦黑了,也不见此间有人经过。顾家人自是发现了秀儿与顾乐不见了。也着了冬哥儿回禀老太爷去寻,可是这秀儿甫一得罪了赵皓与赵老太爷,此时两人还生着气,下人们自然找的力不从心,巴不得秀儿要吃些苦头,迷了路,哭一顿鼻子才好。
顾平在赵家门口急得团团转,就知道赵府不是个太平地方,这每回来都要出事儿。如今,赵皓已经出府鬼混去了,赵老太爷又在松竹院小憩,仆从更是不敢叨扰。赵举人夫妇,那是更加不会理会他们的,只得央着冬哥儿,喊他祖父洪管家帮着寻寻。那边厢,赵夫人正在屋里喝着定惊茶,听人说秀儿不见了,还是丢在了赵府,当下喜上眉梢,病都好了一半。歹毒道,“这死丫头竟然敢拿紫桃那贱婢吓唬我,我看她,落在哪个水池淹死了才好!”
一旁伺候的丫头此刻多了嘴,“夫人,咱们方才搁听香小榭才见过她,在那边儿迷了路,想必是从忘忧小径进了芙蓉园。”
赵夫人一口茶刚下肚,狠狠剜了一眼多嘴的丫头,“你若是敢把这消息告诉顾家那几个狼崽子或者老太爷,仔细你的皮。”
小丫头自知失言,低头不语,心中却隐隐同情起那顾家走丢的姐弟两个,要知道,这芙蓉园,可是赵府的禁地。
秀儿自然不知道这些,天色渐渐黑了,如今正是数九寒天,晚上没了日光可供取暖,即使没有风雪,但也是极冷的。顾乐团了袖子往秀儿边儿上靠靠,“二姐,我冷。”
秀儿也冷,二人坐在水池边上,四周都是半人高的植株花圃,二人年纪尚幼,个头也不高,所以看不见远处是否有人。秀儿心中焦急,若是到天亮都没人找着他们,岂不是要冻死在赵府的花园。然而此刻天已经全黑,四周寂静无声,二人是根本走不出去的。
此时,顾家人又回了赵府的大厅,顾平厚着脸皮央着赵老太爷帮忙找人。赵老太爷倒没有刁难他们,而且还责骂了那些阳奉阴违的仆役。当下,喊了几十个仆役,擎着灯笼,四下去寻这姐弟两个。见这外头那样冷,又乌漆麻黑的,顾家几个人是坐不住了,都各自跟着仆役一同去寻他们。
夜愈发深了,夜空之中挂着一轮明月,秀儿怀里笼着顾乐,唇齿打颤,“小六,你害怕不?”
顾乐抖抖索索道,“不……不怕,就是冷,”言毕,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还饿。”
“那咱们继续走动走动,让身子暖和起来,好不?”秀儿深知,要是在这儿继续冻着,没等顾家人找着他俩,就得冻死。姐弟两个相携着,继续往外走,“小六你看,那反光的就是水池,咱们得绕着走。”
此时的芙蓉水池,就似一个魔障,无论两人怎么绕着走,都会回到芙蓉水池,就着月光,秀儿一看见这水池,心里就凉了。只盼着菩萨保佑,这不要是鬼打墙。可是他们明明有两个人,这万万没有同时鬼打墙的道理。
就在此时,不远处,除了月光之外,隐隐可见一拢灯火,秀儿心中一喜,顾乐也高兴了,两人加快脚程,往那有灯火的地方走去。
此处离芙蓉水池并不远,不过片刻功夫,就走到了。秀儿还十分奇怪,怎么刚才就没见着这么大个院落。就着门口的光,秀儿抬头一看,这院落上边挂着一块儿金漆牌匾,上书“芙蓉园”三字,这三个字写的遒劲挺拔,看来是出自大家的手笔。牌匾下头,是紧紧阖上的朱漆大门。二人不管许多,只想快些寻个地方避寒,稍一用力,就将朱漆大门推开了,门方一推开,这上面飘下的灰尘就让秀儿呛了几声,忙把顾乐揽在怀里,怕他也沾了灰尘。看来这院落,已经许多年不用了,院子里头,长得都是半人多高的芙蓉花。只留了一条青石小径,往这院子中间的房舍去。入冬之后,下了好几场雪,这院子里的芙蓉花,倒是冰雪不侵,只见这青石小径之上,留有密密麻麻的脚印,想来平时也是有人走动的。只是为何这院落这样脏污不堪却无人打扫?
秀儿心中生疑,手里抓紧了顾乐的手腕,姐弟两个相携进了屋内,这屋里并没有点灯,只能就着外头的苍白月色,瞧见屋里的大致摆设,幸得这月光算是明亮,屋里的一应物品,都能看出个大概。
大门一开,整间屋子传来一阵潮湿、馊臭的味道,顾乐掩住了口鼻,“二姐,咱还进去吗?好大的味道。”
秀儿无奈,往里头看了看,安抚顾乐道,“虽然臭了些,好歹比外头暖和,咱们就在门口呆着不往里头去了。”
说到做到,姐弟两个就坐在这屋子的门后边,躲一躲外头的冷风,这屋子经年不用,虽然馊臭了些,倒是真暖和。
只是,与芙蓉水池的寂静无声不同,这间屋子,总是能听到低低的吼声,和指甲挠动金属的咯吱声。这吼声可以解释为外头的北风,只是这咯吱咯吱的金属之声,实在听得瘆人,而且,这瘆人的声音,就在两人前头不远,那层绒布底下。
“小六,别怕,兴许是耗子。”
顾乐摆正了神色,从身后抽出一根小小的木棍,“二姐,别怕,我保护你。”
秀儿笑了笑,揽着顾乐,两人相互依偎。这来回在芙蓉水池边上绕了几十圈,两人已经疲乏不堪,此处虽然有些馊臭,倒是非常暖和,因而坐下没一会儿,就睡去了。
睡了约莫一个时辰的功夫,秀儿突然惊醒,打了个喷嚏。这咯吱咯吱的声音仍在继续,见着顾乐依旧靠在自个儿身边,睡得倒是沉。兴许是睡了一觉,觉得这咯吱的声音没有那么可怖了,秀儿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看着顾乐团着袖子往自己身边靠,虽然这屋里暖和,但是若能有个铺盖,还能睡得再舒服些。
一抬眼,就见那绒布厚实挡风,便想着扯下来给二人御寒,可是那绒布下面覆盖着什么尚且不知,就是这咯吱咯吱的声音,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了些。然而,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秀儿此刻还是壮了壮胆子,起身去扯那绒布,说来也怪,秀儿刚开始走动,这咯吱声就停下了。
顾乐此刻也醒转过来,不甘心在后头等她,拿着不知道哪儿捡来的小木棍,就凑上跟前。秀儿此刻已经站在这绒布前头,要说是绒布,也只是像绒布而已,这面料看着极其厚实,辨不清颜色,秀儿伸手摸了摸,非丝非绢。旋的抓紧绒布一角,大力一扯,扬起了一片灰尘。
“啊……!”顾乐在秀儿身后猛的尖叫起来。
只见这绒布覆盖之下,是一个巨大的笼子,这笼子由精钢铸成,每一根栅栏都有婴儿手臂粗细,隐隐泛着寒光。
比这寒光铁笼更为吓人的,是这铁笼黑暗之中,有一双能把人吸入无边地狱的火红眼睛。
第二十七章 芙蓉园(二)
顾乐在身后一声惊叫,伴着秀儿单手扬起绒布,这精钢牢笼整个儿呈现在姐弟眼前。顾乐一时情急,赶忙上前拉住秀儿,小心往后退去。
秀儿尚未反应过来,待整理心神,只见那寒光铁笼之中,就着朦胧月色,隐约可见一佝偻身形,那双血红诡异的双眼,让人心中一窒。
顾乐一门心思扯着秀儿往外走,秀儿脚下却僵住了。顾乐扯不动他,急的唤她名字,“二姐,那里头有怪物,快跑!”
秀儿仔细盯着这寒光铁笼里头的‘怪物’,瞧了又瞧,一手轻轻拉开顾乐抓着她的衣袖,“小六,你别怕,这里头,好像是个人。”
顾乐闻言,搁秀儿身后探头探脑的看那寒光铁笼
,四周栅栏约莫有婴儿手臂粗细,因此铁笼里的生物,只能大致见着个轮廓。顾乐仔细看了看,还揉了揉眼睛,只见这红眼怪物,似乎比他们姐弟还要害怕,一双赤目警惕非常,“二姐,那哪里是人,明明是头狼。”
秀儿摇了摇头,让顾乐待在原地,往铁笼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这笼子这样结实,它又在里头,有什么可怕的,让我看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
顾乐还没有阻止,秀儿已经只身来到铁笼面前,因为这室内光影模糊,只能依稀辨得里头有个不断走动的身影,这身影四肢着地,低低呜咽,一双赤目盯着秀儿看了又看,十分警惕。
这寒光铁笼之上,落了一把大锁,想来是这大锁将整个笼子锁住了,因此里头的生物才走不出来。秀儿不仅观察了一番那把大锁,还伸手摸了摸,这锁头透着一股阴森寒气,冷的煞人,秀儿一双小手刚放上去,就给冻得弹开了。
秀儿摸了摸冻伤的手指,“这锁头怎么这样厉害。”
见状,顾乐在秀儿身后缩了缩脖子,急色道,“二姐,你咋地了?”
“没事儿,这锁头好冰,给冻着了。”
听了秀儿的话,顾乐放了心,却还是小心翼翼道,“二姐,你还是离那个笼子远点儿吧。我看里头定是关了猛兽。”
秀儿没有听从顾乐的劝告,这铁笼与她身高相仿,秀儿此刻半屈着身子,往笼子里探看,那红眼怪物见状,更是缩到了笼子一角,一副害怕的不行的样子。“这里头到底是个啥?”秀儿疑惑,一手托腮,睁大了眼睛,想要将铁笼内的怪物看个清楚。
可是室内光线有限,秀儿挥了挥手,“小六,你去把窗户打开。”顾乐闻言,叹了口气,倒还是听话,提步就往窗口去,爬上了一个小案,伸手去开那窗户,这窗户长年未用,顾乐用随身的小木棍小心捅了捅窗户下合,这窗户就吱呀一声开了。
外头的月色照了进来,芙蓉园堂屋的室内开始逐渐明亮起来,此时天空月明星稀,将屋里的一应摆设都照亮了。虽然不如灯火那般明亮,倒是足够分辨屋内的东西。只是这窗户一开,屋里的馊臭气味儿散去了些,然而屋外的冷风也钻了进来。顾乐打了一个寒噤,“二姐,你快看清楚,我把这窗户关上,好冷呀。”
顾乐说话间,回头一看秀儿,险些从小案上掉下来。只见顾秀儿此刻一张小脸几乎贴在了寒光铁笼上头,与那红眼怪物呼吸相闻,看着十分诡异。
窗外月色一照进来,秀儿就将这怪物看了个清楚,他虽然四肢着地,长发蒙住大半张脸孔,一双赤目看着瘆人,但是确实是个人。秀儿神色凛然,见这寒光铁笼之中,尤有一根泛着精光的铁链,拴在这人脚踝之上,地上搁着两个食盆,一个放了些水,一个,放了些馊臭饭菜。这是把人拴住,当猪狗来养!
此刻,赵厚生正襟危坐,在赵家大堂里,坐下是顾家几个。找了好几圈儿也不见顾乐姐弟两个,洪管家在一旁小心道,“老太爷,没准儿,这顾家的少爷小姐,自个儿回家了呢?”
闻言,顾平拧眉道,“我们一路都走在他们前头,若是寻不到他们,必然是出了意外。”
玉儿听了这话,眼圈儿都红了,“都是我不好,若是走在后头,盯梢着些,也不会走丢了。都是我这几日心思太重。”
“这不怪大姐。”
赵厚生捻了捻须,安抚道,“既然如此,几位侄孙,侄孙女儿就先在府上歇下,老夫继续安排下人去寻,待到天亮,也好找些。”
谁料,顾家几人均是不同意的样子,赵厚生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让顾家人继续跟着仆役搜寻,待一干人等都出去寻找顾家姐弟下落,身边的洪管家小心附耳道,“老太爷,这府里,上上下下都找过了。莫不是,他们两个,进了芙蓉园?”
赵厚生闻言神色大变,手上擎着的翡翠茶碗也抖了起来。
秀儿心中疑惑,张口问道,“你是谁?”
那红眼人只是呜咽了两声,显然是不能言语的。
秀儿正束手无策,顾乐站在窗口,隐约见着不远处,有灯火朝这边走来。“二姐,来人了。”
顾乐还挺高兴,以为有人来找他们,却让秀儿喊住了,“小六,你快将窗户关上。快点下来。”
顾乐不知道秀儿因何这样,倒也听话,将窗户关上,这室内的光又暗了下去,顾乐从小案上爬了下来,见秀儿正把那巨大绒布重新覆盖在铁笼之上,辗转间,里头的红眼怪物也在走动,他指甲经年未剪,因而在地上走动的声音,十分刺耳,秀儿这时也明白了方才那骇人的咯吱声是打哪儿传来的。
待一切恢复原状,秀儿忙带着顾乐逃出这屋子,将房门关上之后,二子就趴在半人高的芙蓉花圃里头,藏了个严实。说话间,就听见外头传来了脚步声,秀儿小心对顾乐说道,“小六,不管这来的是谁,咱们方才见着的,必然是赵家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来人但凡是有赵家人,必然会对咱们不利。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出去。”
顾乐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也不再发出声音,二人躲在芙蓉园那间屋子的墙根底下,让半人高的芙蓉花给遮的十分严实。听着脚步声,秀儿就知道,来人不是顾家人。这脚步声,明显是两名成年男子的声音。果然,“老爷,这芙蓉园小的隔三差五都来送饭,这地上的印子是小的踩出来的。”
赵厚生点了点头,二人将屋门打开,进了内室,见这屋子里一切如常,赵厚生方略略宽了心,“想来那两个小的也不会误打误撞进来。”
赵厚生眼角睨着那覆盖铁笼的绒布,诡异的笑了笑,“老洪,你将这布扯开,看看它还在不在。”
洪管家听从吩咐,赶忙掀了绒布,“这还在呢。”
里头的红眼怪物,见着赵厚生,张牙舞爪的就往铁锁冲撞,撞得这笼子直晃,身上也遍布青紫瘀痕。
赵厚生笑了笑,“这怪物留他一命尚有大用,钥匙你且保管好。”
洪管家应了是,默默盖上绒布,待看到那红眼怪物,一双赤目盯着自己,虽然于心不忍,倒是半句话也不敢说。
洪管家正伺候赵厚生离开,他手中的灯笼却啪一下熄灭了,“老爷,许是里头的烛火受了潮。”
赵厚生摆了摆手,见这灯笼实在点不上,就开口道,“罢了,就这么走吧。”洪管家点头称是,随手将灯笼丢在了地上。
这二人刚走,顾家姐弟就从芙蓉花圃里钻了出来,头上沾了许多花粉。身上也让露水沾湿了,二人旋即进了屋里,秀儿见洪管家留下的灯笼,也捡了回来,将那绒布扯下,里头的怪物见着是他俩,倒是没什么动作,只泱泱伏在地上。
秀儿眼珠子一转,来了主意。“小六,你去看看,那灯笼里头,是否还有蜡烛?”
顾乐听了吩咐,就去摸那灯笼,里头一整截儿蜡烛还好好摆着,“有好大一截儿呢。”
“你将那蜡烛熔了,滴在这锁芯里头。”顾乐听到这话,“二姐,你这是要做啥?”
秀儿看了看那笼子里头的人影,“敌人的敌人就是咱们的朋友。将这锁芯的模样用蜡烛拓下来,出去交给锁匠打一把钥匙,咱们要将他救出去。”
顾乐随身带着放小鞭儿用的火折子,想那赵老太爷和洪管家的对话,就觉得这赵家没有一个好人,心下偏向了顾秀儿。忙听从吩咐,将蜡油滴到锁芯里头,顷刻功夫,这蜡油就凝固了,顾乐小心翼翼将锁芯模型取了出来,小心放在怀里收好,生怕这锁芯缺损了一块儿。
秀儿见顾乐准备的妥当了,屈着身子朝笼子里的人说道,“我们是要救你出去,现在天色晚了,先在你这儿对付一宿,到明日,我们找着回去的路了,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那赤目人眼睛眨了眨,似乎听懂了二人的意思,倒是没有其他动作了。姐弟两个将绒布盖在身上,在芙蓉园对付了一宿。天色刚蒙蒙亮,二人就将一切恢复原状,连洪管家的灯笼也放了回去。
天亮了之后,这路就好走了些,由于这一宿无风无雪,天亮之后,顾秀儿两个,循着昨晚赵厚生两人的鞋印,渐渐出了芙蓉园花阵。
找着了两人,顾家人自是从赵府请辞,要回家去。赵厚生仔细询问了两个小孩儿昨晚去了哪儿,秀儿跟顾乐早已经编好了说辞,说是找不着路,就躲在了一处假山里头,不小心睡了过去。
这话倒是没有破绽,赵府的假山,里里外外不下百座,如果仆役疏忽了没找着也不是没有可能。赵厚生放了心,还送了顾家人一些定惊的药材补品,方将众人送走了。
待到终于回了顾家,九斤一下从里头出来,见着一干人等,“怎么一宿不见人,若是早上还不回来,俺非得杀到赵府去。”
秀儿谢过赵府的车马仆从,还给了冬哥儿半钱银子赏钱。见赵家人走光了,方叫了九斤回来,阖上门,把昨夜的经过跟大家伙儿说了个明白。
听了这话,其他人面上均是惊异,唯独九斤,脸色越来越白。
第二十八章 芙蓉园(三)
秀儿坐在炕上,听着顾乐将芙蓉园中的一应事情说给大家伙儿听。顾乐形容的极为详细,只是他没有与那红眼怪物交涉过,只有秀儿大致知道那人的模样。顾家几人为此唏嘘不已,顾平扭过头,嗫嚅道,“就说这一家子没一个好人!”
顾安顿了顿,眸光闪烁,“看来这赵厚生,比这紫桃还不简单。”
玉儿端了糖水进来,放在炕桌上,分给众人。
“将人当猪狗来养,哪是好人家能做出的事情。”
顾喜在炕头坐着,看管着灵儿,“我看这赵厚生,与那刘茂老贼,一样的龌龊不堪。”
秀儿顿了顿,只觉得奇怪,她一直低首不语,摆弄着那个寒冰大锁的模具。良久,声音低低的开了口,“九斤,你怎么不说话?”
九斤的神思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也没注意到秀儿唤他,待顾乐摇了摇九斤,他方缓过神来,小心道,“小乐子,你说那红眼怪物,是个什么形状?”
顾乐没有与那赤目人近距离接触过,此刻无辜的看着秀儿,十分期待她将剩下的故事补全。秀儿端起糖水,抿了一口。
“我看他的身形模样,大概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那眼睛瞳仁极小,眼珠不似咱们这样是黑色的,而是血红颜色。只中间一点瞳仁是黑色,在漆黑的夜里,那红色似会发光一般。”
听了这话,顾乐猛的点点头,“二姐说的对,咱们刚瞧见他就让他一对招子吓得愣了。”
秀儿一直盯着九斤说话,此刻见他额上冷汗涔涔,不禁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九哥,你知道关于这赤目人的事情?”
九斤的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只愣愣听着顾氏姐弟描述那人的模样,脑海里上下起伏,哆嗦着说,“如若我猜的不错,这人怕是蛇岛人。”
顾乐听了这话,想起祖先昌乐先生《山水集注》中的描述,反问道,“九斤大哥,你说的蛇岛,是说海外蛇疆之岛?可也没听说过,蛇岛人是红眼珠啊?”
九斤摇了摇头,“蛇岛有两大种族,一曰蛇族栗氏,二曰狼族赫兰氏。”
赫兰?这姓氏倒是新鲜,秀儿正想发问,就让九斤抢了白。
“蛇岛栗氏民风诡异,以奇术巫蛊见长,逐渐吞并了狼族赫兰氏的领地,屠尽赫兰族人,因此有双目血瞳之称的赫兰氏已经百余年没有传人了。”
秀儿抿了口糖水,不解道,“既然如此,那赵家铁笼里关着的血瞳人是谁?”
九斤拧着眉,猜测道,“若真是赫兰后人,怕也是凤毛麟角的。蛇岛两大氏族相争,十分惨烈。传说,但凡有赫兰族人栖息的地方,必然有栗氏的人盯着,等待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赵厚生姓赵,为何要如此为难那位赫兰族人?”
九斤抬眼看了看秀儿等人,艰难地开口说道,“听我师傅说,食用赫兰族人的血肉,可以延命。”
顾家人听了这话,吓了一跳,虽说灾荒年代有民皆易子而食的传闻,然而这已是早先的传说,如今便是再贫苦的地方,也没听说吃人的。
赵厚生府里养了个赫兰人,不是图他的血肉可以延命,还能是图什么?
玉儿紧张的看着大哥顾平,顾平的眉头更是皱成了一个川字。倒是顾安反应的快,“看来,咱们得快些将那大锁的钥匙配出来,不然这赵家,定是要干那等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九斤点头称是,“恐怕要费些功夫,赫兰人虽然奇术巫蛊不及栗氏,然而生有神力,那困住它的寒光铁笼必不是凡物,听秀儿方才说,这大锁冰冷刺骨,怕是寻常的钥匙也开不得此锁。”
听了这话,秀儿说道,“若是找不到制造钥匙的材料,就去洪管家那里偷吧。我听赵老太爷所言,这钥匙,历来是洪管家存放的。”
“只怕得赶紧的,那赫兰人,还有几日可活都说不定。”
众人商议之后,由于再过几日,朝廷的戍卒令就要下来,因而九斤还是得抓紧时间,带着顾平、顾安兄弟两个习武练拳。这配置钥匙的任务便安排给了顾喜、顾乐两个,为此,九斤特地嘱咐了他们,到了松阳县城,去找哪些人,打听谁可以开寒冰铁锁,这一切都要万分小心,切忌不能让赵家人听了去。
秀儿也想同去,却让顾平禁了足,怕她出去又惹了乱子回来,因此安排她在家里,帮着玉儿照顾灵儿,还有生火做饭。
接下来几日,顾家人各自忙活开了,九斤带着顾氏兄弟每日在院子里打拳,还在井边起了十八个梅花桩,秀儿平时无事,看着热闹,便也有样学样,跟着学了几招拳脚功夫。她年纪幼小,这功夫走位倒是精巧的,只是力量不足,仅仅是些花拳绣腿罢了。
没过几日,顾喜兄弟两个就从外县请了一位锁匠过来。这一应的吃喝用度,锁匠的车马费,误工费都得是顾家出。
这锁匠已经是雍州最好的锁匠铺子‘永平记’有资历的老锁匠了,若是连他也制不出解那寒冰大锁的钥匙,恐怕,这顾家人,要解救那个困在笼子里的赫兰人,是十分困难。
请锁匠过来,没算上工本费,已经花了三钱银子。可是这锁匠一看见那蜡烛锁芯,再听说这是把寒冰大锁,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若是姑娘所言非虚,这锁,恐怕全天下无人能开。”
众人均是惊异,待那锁匠将事情原委讲明,原来是这样。
这寒冰铁锁与钥匙是搁同一块寒冰原石打造,天生一对,若没有原来的那把钥匙,纵是配出了形状一模一样的钥匙,也不能打开那寒冰大锁。
说到这儿,这锁匠顿了一顿,吊足了几人胃口,“寒冰锁造价不菲,这得是保存什么宝物的?你们几个……”锁匠环视了一遍顾宅,“莫不是要去偷盗人家的财帛?”
此言一出,顾平脸上,已经闪现恼色。
秀儿在一旁帮着择菜,听见这老锁匠轻蔑的口气,“若真的要偷盗财物,也不会大老远的把您请来。只是祖上传下来个寒冰锁,想要配成一对,也好卖个好价。如今听了您的话,恐怕这寒冰锁是卖不出去了。看来这祖产,我等真是无福消受。”旋即,还叹了口气。
那老锁匠虽说是邻村的,倒也知道这户人家出过一个八品的知县,祖上有祖产也是说不定,听了秀儿的话,更是不再怀疑。
说话间,秀儿从身后拿出一张图纸,这是张发黄的马粪纸,上头画了些东西,顾安瞧见了,这正是秀儿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摆弄的东西。
秀儿将图纸递给老锁匠,“既然请您来,制不出钥匙,那这张图纸您给看看,能不能造个一样的器物出来?”
这锁匠是匠人的一种,平时接一些开锁的伙计,也接一些小物件儿的打造工作。见了这图纸,十分惊异,开口道,“小姑娘要用什么材料制作此物?”
“白铁即可。”
锁匠点了点头,将图纸收回袖子里,“这东西,约莫明日就能做好。到时候,到我们东平县永平记就可自提,价钱嚒,按器物的重量计价另加半钱的工本费。”
秀儿点了点头,数出了半钱银子的定金交给锁匠。那锁匠翻了个白眼,心说没想到这家徒四壁的人家,给钱反倒比大户爽快,当下改了态度,“这器物模样甚是奇特,不知为何物?”
秀儿神秘的笑了笑,“这待你做好了,我们必会派人去取,若是有其他人问起来,您只管说,这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举人家里的东西。”
那锁匠收了银钱,掂了掂,这银两倒是分文未差,因而咧了嘴笑了笑。
顾乐这时讥讽道,“您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如今这态度倒真是变化的快!”
秀儿眯缝着眼睛,瞅着这个年约五十的老锁匠,“大叔,这寒冰铁锁的事情,还望您不要与他人去说。我家只是徒有个锁头,若是让歹人以为这锁头锁着什么宝贝,那岂不是要遭来灾祸?”
锁匠点点头,“这寒冰铁锁倒也不是稀罕的,俺也知道轻重,俺们‘永平记’‘百年老号的名声摆在那儿,自是不敢传播这子虚乌有的事情。”
锁匠闷闷点了点头,取了图纸就返程回东平县了。这松阳东平两地一来一往要一天的功夫,锁匠自是不敢怠慢。
之所以要寻外县的锁匠,是为了不让赵家发现。赵家在松阳本地眼线众多,但是这‘‘永平记’是个独立的牌子,东家是工部一位要员,赵家纵是手眼通天,也触不到‘永平记’。也正因如此,纵是工本费、车马费比寻常锁匠铺贵了三倍,秀儿也认了。
那锁匠跟着来松阳附近采买的东平商队,当天傍晚时候就回了东平县。锁匠是个勤快的手艺人,刚吃过晚饭,就拿着一片薄铁,按着那图纸的样纸打造起来,边打造边说,“这器物甚是奇特,这样多的孔,是待何用?”
听着锁匠的声音,‘永平记’分号的欧阳掌柜从外间走了进来,这打铁炉十分闷热。欧阳掌柜见这锁匠拿着块薄铁,正在上头打孔。
秀儿给他的这张图样,是一个方正铁器,铁器上头有一个手扶柄,需得打磨圆滑,铁器之上,有三种孔洞分布。
“老张,你这打造的是何物?”
欧阳掌柜见着此物新奇,不禁问道。
张锁匠听言,想起顾秀儿嘱咐的话,便恭敬答道,“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举人家的小女娃交给俺的,俺也不知道,若是掌柜的想问,还要去问他们。”
“你说的莫不是那下落不明的顾举人?”顾继宗赴任途中遇到劫匪,生死不明的事情,在青州已经传开了。朝廷为此还特地发了讣告,也叮嘱各州县,若是有举子去远方赴任,要配以亲兵两人护送。
欧阳掌柜点了点头,看着这莫以名状的器物,一双眼睛在熊熊炉火的映衬下熠熠生辉。
第二十九章 一百两(一)
欧阳掌柜听了张锁匠的话,心下惊奇。
要说雍国各个州郡之中,南方一带以种植果木、蔬菜为主;中部地区以种植水稻、小麦、大豆等粮食作物为主;北部地区则多畜牧业。而青州这个地方,恰恰在雍国北部与西部之间,土壤多呈黑色,肥力不高,民众从事畜牧业的,要比耕种的多一些,与此同时,青州的土地也不像凉州那般贫瘠,一般的粮食作物,虽然产量不高,也是种的出来的。
由于青州靠着西部地区,因而由郑国流通过来的奇技淫巧之术颇为发达。郑国皇室以长孙为姓,举国之内,以科技最能者委以重任。这位欧阳掌柜,少时就曾经到郑国学习匠人之术。从业数十年,精巧的工具玩意儿见过万万件,唯独这张锁匠手里的器物,欧阳掌柜也辨不出名字,也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匠人好奇心最重,欧阳掌柜当下咳嗽了两声,吩咐道,“老张,明日那顾家来人了,你派人喊我一声。”
张锁匠正闷头打造器具,听了东家的话,嗯了一声。这玩意儿这么多孔洞,不会是盛器,上头的孔洞皆做成穴状,穴峰上沿颇为锋利,张锁匠心里想着,莫非是个利器?
这一切,还要等明天顾家来人取的时候,方能知晓。
炉内烈火熊熊,秀儿坐在灶坑边儿上往里头添柴,想起那寒光铁笼之中被赵厚生囚禁的赫兰少年,恨不得立时将他解救出来。九斤见状,开解道,“此事急不得。”
“九哥,要不,咱们将此事禀报给萧将军知晓?”
顾乐在一边儿帮忙,听了这话,忙点头称是,“萧将军大能,定是比咱们有办法。我看,便是那飞檐走壁的功夫,萧将军也强过九斤哥。”
九斤听了这话,嘴巴一咧,给了顾乐一记爆栗,“小六子,你倒是会奚落俺。”
顾乐揉了揉脑袋瓜儿,蹦跶着端着鸡食,去院儿里喂那两只春节买的老母鸡。见着顾玉儿在一边收衣裳,便开口问,“大姐,咱这老母鸡啥时候吃啊?”
顾玉儿脸蛋儿红红,从晾晒的衣裳后面探出了头,见着顾乐一脸垂涎的看着那几个闲庭漫步的老母鸡,“这老母鸡是留着抱窝下鸡仔儿的,小六可别肖想它们!”
顾乐听了话,一张小黑脸懊丧下来,那老母鸡似能听懂人言,昂首阔步的在鸡窝里来回走动,好像自己是天大的功臣一般。
不过,顾乐只郁闷了片刻功夫,“大姐,那鸡蛋炒韭黄可好吃了。”
玉儿轻轻娇笑了几声,“好,等老母鸡下蛋了,留几个抱窝,剩下的都给小六炒韭黄吃。”
顾乐目不转睛的盯着两只老母鸡,还双手合十虔诚的拜了拜,默念道,“母鸡婆婆在上,快下好吃的鸡蛋给俺。”
两只老母鸡分别白了顾乐一眼,一屁股坐在鸡窝里,将头插在羽翼之下,睡觉去了。此刻天已经擦黑,远处群山依稀可见。
秀儿低垂着脑袋,拿着一根烧火棍子,在灶坑边儿上画圈圈。看的九斤心里猫挠一样的,秀儿凉凉的叹了口气,“若是不去救那赫兰人,恐怕赵老太爷元宵节上,就要拿人肉包汤圆了呢。”
九斤虽然跟着师傅,吃尽了天下美食,但这人肉,还是万万碰不得的。当即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支吾道,“那俺……马上就去通知萧大哥。”
“萧将军远在千里之外,你这一来一回的,那赫兰人早被吃的筋骨不剩了。”
九斤挠了挠头,“那你要俺咋整?这不行,那不行?你让俺自己去救他吗?”
说到这儿,秀儿突然笑了,她本就生的白嫩可爱,这一笑,仿佛初春的花骨朵突然开了一般,却让九斤背上滴下了一滴冷汗,九斤只觉得,这滴冷汗顺着它巨大的背脊流进了股间。
“阿秀,俺虽然长于拳脚功夫,可是这飞檐走壁,夜探赵府的事情,俺可是做不得。”
秀儿手里抓着烧火棍,朝着九斤的方向左右摆动了两下,“非也,非也。”
九斤又挠了挠头,十分不解。
“咱们不去夜探,咱们是去明访。”
听到明访二字,九斤脑中出现了奇异画面,自己跟着秀儿来到赵府,当着赵老太爷的面儿喝道,“你这老贼,快将府上的赫兰人交予我等,不然打的你屁股开花。”
想到这儿,九斤猛的晃了晃脑袋,他虽然孔武有力,但是不过是个十岁的小孩儿,赵府护卫众多,恐怕到时候屁股开花的是自个儿。
“不是咱们二人去明访,是要委托咱们这位知县,孟仲垣孟大人。”
九斤一拍脑袋,赵府私自囚禁外邦人,这是触犯了雍国法令的事情,“可是,这孟大人不是与你家有些恩怨,如何肯帮你们。”
秀儿往灶里添了一把柴火,“不是我们去,是你去。孟大人虽然小肚鸡肠了些,看他处理紫桃一事,倒是个颇有仁义的君子,他与你无恩无怨,你只需把此事禀报与他知晓,那后头的事情,自是不需要咱们出力。依我看来,孟大人正看赵家不顺眼呢。”
孟仲垣突然打了个喷嚏,阿星在一旁伺候他洗浴。自打紫桃案了结之后,这松阳县倒真是太平,除了平时民众之间一些小打小闹的纠纷,就是衙门的日常琐事,孟仲垣难得清闲,这不,吩咐阿星去买了洗浴材料,在大木桶里,泡了个舒服。
阿星一边伺候一边吐槽,“这青州就是与咱们江州不同,我看,那些人,平时都不大洗浴,这洗浴材料,还是搁驿馆客商那儿淘换来的。”
孟仲垣抓起水瓢,掬起一汪热水,自头顶冲刷下来,阿星打他身边儿伺候,只见着他半边未损面孔,是生的极好的。
此间氤氲着大量水汽,“各地风俗不同罢了。上回那顾家的柿饼,老家来信说,这吃食甚好,让我再买一些,送给京中任职的叔伯兄弟,好走动一下关系,最好能调任京中。”
阿星手里拿着丝瓜筋,正要给孟仲垣搓背,“那大人心中怎么想?”
孟仲垣叹了口气,“老家人自是想要我调到京中去,但我那嫡出的大哥恐怕不是这么想的,去了西京,惶不如在这松阳小地,享一世太平。”
阿星手上一顿,轻声问道,“大人果真这么想的?”
孟仲垣将双手靠在木桶上,神色晦暗,不知想起了什么。
次日一早,九斤就出发了,搭着老九叔进城的骡子车。其实九叔今日不想进城,无奈九斤软磨硬泡,硬是带他去了。
由于秀儿被兄长禁了足,只得着顾乐与顾喜两兄弟去东平县取东西,而顾平顾安则按照九斤的指导,自己练习功夫。
顾乐、顾喜两个,是搭了车马去的东平县,顾喜为人内向谨慎,顾乐则活泼许多,二人到了东平县没多久,就找着了这‘永平记’的门面。这当值的伙计是个贼眉鼠眼,阔鼻高腮的,见来者是两个穿着布衣的小娃娃,便有些看轻,一边抹着柜面上的浮灰,一边轰赶道,“去去去,哪儿来的野孩子,莫要扰了东家的生意。”
两兄弟相视一眼,顾喜从怀里取出张锁匠留下的取物凭证,倒是丝毫不忌讳方才伙计的妄言,双手呈上,“这位小哥,我们是今天来取货的。”
那伙计倒是眼尖,见了自家行号的商徽,顿时变了脸色,“原是客人,多有得罪。”说话间,拿那擦柜面的抹布使劲儿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张锁匠,来人是你的客人。”
张锁匠正在后间吃花生米就着小酒,正得意着,听说有客人来了,脚下虚浮,跨了几步,来到铺子里头。
那伙计见张锁匠又喝醉了,一脸鄙夷。张锁匠是认得顾乐的,因为他平生,从未见过这么埋汰的娃娃,一边站着的,模样像个女娃娃的顾喜,他也隐约有些印象。
“是顾家的小哥儿啊。”张锁匠一说话,满嘴酒气,打了个酒嗝儿,他刚一说完,就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拍了一下脑门儿,吩咐道,“你快去把掌柜的请来!”
伙计听了这话,十分不解,这掌柜的何须来这儿见这样小的主顾?因此脚下未动,犹在迟疑。
这张锁匠正在酒劲儿上头,犯了混,伸手甩了那伙计一巴掌,伙计睁大了一双鼠眼,骂道,“老匹夫,你打俺干啥?”
张锁匠正色喝道,“若是误了掌柜的大事,你以后也甭在‘永平记’‘混了。”
伙计揉了揉被招呼了一巴掌的面颊,一溜烟儿小跑,进了内堂。
顾乐、顾喜两个让张锁匠招呼着,坐在凳子上,一人给端了盘儿糕点果脯。顾喜推让了几下,倒也吃了。
不过片刻功夫,里间就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正是东平县分号的欧阳掌柜。
欧阳掌柜生的慈眉善目的,活像一尊弥勒佛,见人三分笑,“这两位想必就是顾家的少爷。”
身边儿的伙计听见自家掌柜的,对这两个布衣娃娃如此客气,那脸上的一巴掌也顿时不疼了。
顾喜拱手说道,“掌柜的客气了,我们二人今次是来,取回订做的器物的。”
欧阳掌柜笑了笑,“我知道。”挥了挥手,那伙计将托盘上的红色绒布掀开,下头放着一件刚打造好的铁器,与顾秀儿在马粪纸上作出的图样,不管是形制,还是大小,都一模一样。
顾乐眼睛眨了眨,“谢过掌柜的,敢问这器物耗用了多少白铁?咱们好数出银子来给您。”
欧阳掌柜摇了摇头,“顾家少爷,这件器物如此别致,敢问是拿来何用的?你告诉了我,这成本费用,就免了。”
顾乐心中一喜,这掌柜的表现,果然和昨晚二姐嘱咐他的一般无二。顾乐颇为为难的看了欧阳掌柜一眼,这表情出现在一个七岁的娃娃脸上,十分奇怪,更何况,他还是个极为埋汰的娃娃。
欧阳掌柜见状,继续问道,“可是有何难处?”
顾乐此时为难道,“是这样的,我家姐姐说,来这儿取物,按着时下白铁的价钱给您工本费便好,若是您问起了这器物的作用,那么,要收您一百两的定钱。”
第三十章 一百两(二)
这屋子里顿时寂静无声,连针别儿掉在地上也能清晰可闻。‘永平记’的三位,面上更是打翻了油盐酱醋瓶子似的,表情缤纷。那尖嘴猴腮,让张锁匠删了一耳瓜子的伙计,此刻眼角的鱼尾纹都崩到了眉毛上,手里拿着抹布,整个愣住了。
而张锁匠,他已年过半百,此刻让这话激的,方才喝的三两小酒是全都烟消云散了,张锁匠一会儿看看顾乐,一会儿看看自家掌柜,心里啐道,“好不知羞的娃娃,如此狮子大开口。真是可笑。”
唯独这欧阳掌柜,虽然心中讶异,倒是面色如常,几不可闻的挑了挑眉毛,肥胖的身子转了一转,没有看向顾乐,下巴微抬高了一寸,冷哼道,“小娃娃如此狮子大开口,也不掂掂,你们有几斤分量?”
顾喜习惯息事宁人了,听了这话,又见着堂上几人面色不好,便调和道,“掌柜的,这里外是家妹自己画着玩儿的,您把工本费报与我们,自是不会拖欠……”
顾喜话还没说完,就让顾乐抢了白,他小小的个子站在‘永平记’门口,声音清脆洪亮,倒教来往的路人纷纷驻足来看。
“掌柜的,俺先头儿就说过,你将白铁的价钱报与我们,又不拖欠尔等的银钱,只是不愿告诉你这器物的用处而已,你何须如此挖苦我们!”
顾乐是个嘴皮子利索,不肯吃亏的。此话一出,看热闹的群众就有人起哄道,“也不看看自己多大的人了,欺负两个镐头高的娃娃。”
“是啊,这‘永平记’又要店大欺客了嚒。”
“我看呐,还是临县‘泰昌祥’的何掌柜厚道。”
欧阳掌柜听言,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骂道,“好一个刁钻的娃娃,造势的本领倒是高强。”脸上却摆出了一副笑模样,“顾家小郎莫要着急了,方才与你开个玩笑罢了。这一共用了一两半的白铁,收你五十文。”
顾乐听了话,抓来自己随身带着的小荷包,低头数了五十文钱出来,交予那名伙计。
顾喜收好了这铁制器物,围观的百姓见没有热闹可看了,就纷纷散去,一时间,市集上小贩子的叫卖吆喝声,又此起彼伏了。
顾乐一脚刚踩到门槛,突然一扭头,吓了顾喜一跳,见那欧阳掌柜还没有进去,便叫住了他,“掌柜的留步。”
那掌柜的心里还有气,但是历来是个见过世面的生意人,还真停了下来,想看看这狮子大开口的小娃娃意欲何为。
“掌柜的,我家二姐说了,您要是直接给了一百两,那掌柜是上品人物,俺们便可把这器物的用处告知与你;您若是觉得这一百两太多,与俺们讨价还价,那掌柜的便是中品人物,以后您若是想知道这器物的用处,还可以用一百两来买;您若是非但没有给这一百两,还为难耻笑我二人,那说明掌柜的是个下品人物,若是他日还想寻这器物的用处,那便是给俺们五百两,也是没门儿。”
欧阳掌柜闻言,巨大的身形顿了一顿,这小孩儿的话,此刻像一道魔咒一般,箍得他浑身不舒坦,就连大拇哥儿上碧绿的翡翠扳指,也觉得紧了。
事已至此,那愣愣的伙计开了口,“休说五百两,就是五两,五十文,你们那个破玩意儿也值!?”
顾乐、顾喜相视一笑,快步跨出‘永平记’,跑远了。
欧阳掌柜见着他们跑走的背影,觉得心里不是很舒坦,便开口问身边儿的张锁匠,“老张,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儿呢?”
张锁匠想起自己打造那器物的过程,直言不讳道,“依我看,这器物绝不是小娃娃胡乱画出来的,必有妙用。”
欧阳掌柜神色委顿,直觉自己个儿择日,没准儿真要去顾家,奉上千两白银,去求这工具的方子。
雍国崇文,极为看重文化保护。因此所有金银制器,诗书文章等,但凡是本人独创的,都可以去官府投标,经过层层审核之后,若是中标,就有朝廷颁发的标书,此人也被唤作‘标商’。而且此后,但凡有人要做这种器物,都要经得标商的同意,简而言之,就是专利。有人会说,就是不经过标商同意,有一些制法极其简单的物件儿,私自做了又能如何。私自做了倒是无妨,官府也是允许民间小额的使用许多有标书的产品,然而,但凡是金银制器等物,都需要去专门的铁匠铺或是匠人铺打造,这些铺子,是否有打造这些器皿的权利,就是官府主要审查的对象。
若是标商发现哪家铺子,没有许可权,私自帮百姓打造器皿贩售,是可以上报官府,这样的事件,一抓一个准儿。雍地掌管这一类公务的最高长官叫做大司监,正二品的京官儿,其下是州郡首府设立的监标局,再下则是州县之中的监标所,这之下便是各个乡镇的监标亭,只是乡镇之中有监标亭的较少。
雍国对于诗书文章的使用查验的尤为严格,普通器皿倒是次之。与之不同的是,在距离青州不远的郑国,这关于标书一事的法令已经几经修订,十分完备,郑国的匠人,手工艺者被保护的十分周到,有些养活不了自己的手工艺人,国家也会出抚恤贴补的银钱,甚或比那些读书的举子补贴的还要多。只为了支持本国的手工艺,这在其他国家的君主看来,则是十分傻帽儿的举动。在这个冷兵器的时代,崇尚文才武功都可圈可点,偏偏郑国崇尚科技贸易,在四国围猎饮宴之上,郑国的长孙国君经常要让其他诸国的笑话。
这是后话,顾乐和顾喜两个一溜烟儿小跑,顺着冗长的东平市集,往城门的驿站跑去。这一路上,经过一家豆腐花儿店铺,顾乐匆忙停了下来,顾喜也跟着他停了。顾乐垂涎欲滴的瞅着那大木桶里雪白雪白,还泛着热气儿的豆腐脑儿,眼睛发直。
“小六,要不,咱买一碗吧。”
顾乐倒是没动,砸吧砸吧嘴儿,正色道,“二姐说了,咱们的日子很快就能好起来,如今的钱财都要留到有用的地方去使。到时候日子过好了,俺要天天吃豆腐脑儿。”
“行,让你一天吃三碗。”
兄弟两个说笑了几句,那卖豆腐花儿的俏丫头见他们不买,就嗔骂了几句将二人轰走了,到了东平县车马驿站,顾乐站在驿站门口,腆着吃的胖嘟嘟的小肚子,喊道,“各位大叔,可有前去松阳县的车马?”
那驿站的马夫见着顾乐,咧嘴一笑,“嘿,这打哪儿来的泥球儿一样的娃娃?”又看见他身边站着个顾喜,这男娃娃长得唇红齿白,青丝如缎,倒有些像那些戏文里女扮男装出来体验生活的官家小姐。当即贼眉鼠眼的盯着顾喜猛瞧了一顿。
顾乐没搭理这马夫,又扯着嗓子喊道,“各位大叔,可有去松阳县的?”
这驿站里车马众多,此间,并无一辆马车响应。正在两兄弟寻思着要走回松阳县的时候,这外头,突然来了个讨水喝的老汉,这老汉驾着一头黄牛车,是个往来州郡贩卖狗崽儿的。老汉接过马夫递来的一海碗凉水,听说顾家兄弟是要去松阳的,便好心接口道,“小老儿刚卖了十几个狗崽儿,这不,正要去林县,到时候,必然要打松阳官道过的。二位小哥若是不嫌小老儿家的老黄牛走得慢,小老儿倒是愿意捎上你们。”牛车虽然走得慢,总好过步行,二人给了老汉几文钱车马费,老汉在驿站又抽了两袋水烟,一行人便驾着牛车辘辘而行,往家去了。
这老汉在林县有个极大的草场,养些猪牛羊,故而也养了些牧羊的大狗,这狗养的多,下起崽儿来也是一窝一窝的,老汉家里养不下了,之后凡有母狗下崽儿,养足了月,将那些体格壮的小狗崽儿装上车,往各个州县贩卖,一般情况下,走上一圈,大抵就能卖光了。老汉饲养的狗,不是一般犬只,大多是给大户人家看家护院的猛犬或是看守牛羊的猎犬,一般小门小户的也用不着。
顾乐坐在牛车上东看看西看看,这马车上头铺了个极厚的棉被,棉被下头,有个空空的竹筐,本来是放小狗崽儿的。
顾喜在顾乐身边坐着,不时跟赶车的老汉攀谈两句。
说话间,顾乐的肚子咕噜咕噜的响了起来。
“四哥,咱们刚才要是买一碗豆腐脑儿就好了。”
顾乐正郁闷着,这身下的破棉絮被子里头,就有个东西拱来拱去的,顾乐吓了一跳,连忙往车辕靠去,紧张道,“大爷,你这棉絮被子里头,有老鼠吗?”
那老汉嘿嘿笑了两声,笃悠悠的赶着老黄牛,“俺这车上哪能有耗子,那是个没卖出去的赔钱货。”
顾乐愣了愣,赔钱货?只见这破棉絮里头的东西,东踅摸一下,西踅摸一下,终于找了个缝隙,钻出来喘了口气儿。顾乐一看那探出来的小脑袋,就稀罕的不得了,“呀,四哥,是个小狗崽儿。”
第三十一章 征兵(一)
顾喜闻声一看,这破棉絮被子里头,藏了个黄黑相间的小狗崽儿,眼睛黑漆漆圆溜溜的,盯着顾乐猛瞧,这小狗崽儿抻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就彻底从被子里钻出来,绕着顾乐闻了又闻,许是喜欢他埋里吧汰的样子,小狗绕着顾乐的鞋子咬了又咬,两个小家伙就这么玩儿开了。
那赶车老头儿见状,笑道,“小娃娃跟它倒是有缘。”
顾乐跟狗崽儿正玩儿的高兴,“老伯,它这么可爱,为啥是赔钱货?”
那赶车老头儿不易察觉的红了红脸,“这护院的狗么,长得忒小了,没人要。”
顾乐想了想,开口问道,“那老伯,它,你要卖几钱?”
这老头儿听见顾乐有意要买这只小狗儿,乐了,“反正这领回家,也是个光吃饭的赔钱货,小哥若是喜欢,给俺十文钱,权当是那母狗这几个月的奶水钱了。”
顾乐见这小狗狗是越见越喜欢,央着顾喜道,“二哥,反正年节的时候,大姐二姐也让咱买小狗儿呢。”
顾喜点点头,“却是如此,那也得跟大姐他们商量商量。”
“四哥……”
“四哥……”
“汪……汪……汪”
“汪……”
这老头儿一边赶车一边笑道,“俺看这小哥跟它是有缘的很。这么一趟,就剩下这一只了。”
顾喜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那便买来好了。”
“哟~”顾乐听了这话,高兴地手舞足蹈,那小黄狗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似的,又汪汪汪绕着顾乐跑了几圈儿,只是这狗儿年岁太小,小短腿绕着绵软的被子踩了两圈儿就摔个狗仰马翻。顾喜见这狗儿确实可爱,也伸出手指头逗了逗,这小狗儿牙还没长全,吧唧一口咬住了顾喜的手指,半点儿不痛,反而酥酥麻麻的。
这一路,都是欢声笑语的。
傍晚时候,两兄弟终是赶回了家,秀儿从屋里头来迎兄弟两个。只见顾乐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玩意儿,秀儿定睛一看,是个足月的小奶狗,心里稀罕,忙招呼顾家人来看。
将狗娃娃放到炕上,这小狗儿精神抖擞的,支着四只小短腿儿,好奇地看着围绕着他的一圈儿人。
“二姐,你说,咱家这小狗儿叫啥名儿好听?”
顾秀儿想了想,扯过顾乐的袖子,问道,“小六,这今天交代你的事情,那掌柜的是如何回复的?”
顾乐搔了搔头,将掌柜的表现一一说了,顾喜也在旁边帮衬,秀儿听了个大概,“看来这欧阳掌柜,是对咱们这东西起了好奇心,只是这一百两的价钱将他唬住了。”
秀儿一手托腮,杏眼转了转,“九斤还没回来,真不知道县衙里头是个什么情况。”
说话间,那小奶狗站直了身子,朝着大门口猛的叫了两声,“汪……汪……汪”
片刻功夫,九斤就推门进来了。秀儿摸摸小奶狗的脑袋,笑道,“这狗娃娃真聪明,小六,给它起名字的任务就交给你吧。”
顾乐高兴地抱着小狗晃了晃,给九斤让了个座儿。顾乐兄弟两个与九斤前后脚功夫进来,顾氏兄弟还带了个小狗娃,九斤却是一脸疲惫,“孟大人说,此事要从长计议,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秀儿微微蹙眉,“如何从长计议?”
“这事儿,衙门要先查个清楚,不能随便上门拿人。”
秀儿叹了口气,“那这元宵节上,赵老太爷就要拿那赫兰人下酒了。”
九斤眉头一紧,“俺也没招儿了,那孟大人看着倒是正气凛然的,但是,实在迂腐了些,一切都讲究程序,规章,听得俺头大。”
原来,这九斤一大早去衙门报官,让孟仲垣抓着了,教育了一顿,那赵家刚刚出过事儿,自然要万分小心的,若是堂而皇之的去了,人家早就把赫兰人给藏起来了。再要找他,可就难了。
九斤觉得孟仲垣说的有理,但是还是争取了一番,见他丝毫不松口,只答应元宵佳节之后,去赵府拜访一次,就铩羽而归。
秀儿想了想,“既然如此,你怎生回的这么晚?”
从顾村到县里来回,算上报官的功夫,也不要两个时辰,九斤天刚微亮就出了门,回来的却比顾乐兄弟还晚。
九斤神色微变,看着顾平、顾安,艰难开口道,“萧大哥派人给俺传了信儿,月底朝廷就要征兵,每户人家里,按户籍征收,要出两人,满十四岁的男丁。就是这街上的乞丐,满了十四的也得去。俺在附近的弟兄很多,方才集结了部分,将这消息告诉了大家伙儿。俺们本来就是无家无业的,去当兵打仗,不少弟兄还能混口饱饭吃。”
听了这话,顾平的神色倒是舒展了不少,这人总是这样,若是心里有个不确定的事情,总要去挂记,便容易提心吊胆的活着,如今尘埃落定了,反倒比之前舒服。
雍国法令,即使是大户人家,有众多仆役的,也得出本家的男丁去打仗。因为即使仆役签了死契,他的户籍也不在这一户人家里头。是故,便是赵家那样的人家,只有赵皓一个长男的,恐怕也得去。朝廷征兵十分严格,如若想贿赂军官,免了兵役,那是难于登天。
所以,一旦征起兵来,这富人阶级,就容易跟朝廷发生矛盾,因为即使他们每年赋税众多,也免不了兵役,除非是个人对朝廷或者国家有什么重大贡献的。
只怕这征兵的消息,一旦真的传将出去,雍国是要乱上一阵子了。这打的又是强秦之国,秦国以武力为胜,乃是四国之中,心照不宣的龙头。秀儿心中想不明白,雍国一向偏安一隅,尽享太平,历代皇帝也奉先祖的教训,与民休息,为何突然要与秦国打仗?
顾平过了这个年,已经十六岁了,顾安也十四了。两人都到了年纪,便是想躲,也躲不得。更何况,顾家根本没想过要免除兵役。
雍国近年来都还太平,军队的编制士卒,多是自愿去当的兵,就算如此,还十分充沛。如今大肆征兵,想来是要与强秦来一场迫在眉睫的恶仗。
秀儿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八岁,如今过了年,已经九岁了。顾玉儿过了年十五岁,顾喜与秀儿是龙凤胎,同岁。顾乐过了年七岁,灵儿也四岁了。秀儿此时想着,这一场仗许是能打个三年五载的,却不料,雍秦之战,大小战役,断断续续足足打了十余年。
听到这个消息,大伙儿心中多少有些郁结。尤其是顾玉儿,眼圈儿都红了。她十分担心顾平、顾安两个在军中的安危,虽说能投到萧启将军麾下,但打仗毕竟不是过家家,那可都是真刀真枪的比划。
“我看,要多给大哥、二哥缝制几件棉袍,准备些东西。”
玉儿拿帕子抹了抹眼睛,点点头,“那明个儿就准备起来。”
如今离月底还有二十天左右,给顾家兄弟准备些东西,也好让他们在军中的日子好过一些。
顾安见玉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皱眉道,“大姐,我跟大哥必然能照顾好自己的。你在家中,还要看顾几个小的,辛苦你了。”
九斤瞧着这一家人不久之后就要分别,心里十分不好受,但也无法,他们这些人,都是帝王政权之下,最底部的阶级。若是顾举人还在,他的举人之名,也只能保得他一人免除兵役而已。然而,男儿心中,多少都有些血性,对打仗,虽然有些陌生恐惧,同时也有渴望,这些没有门第家族的寒门子弟,要想在这个时代出头,靠拿军功,保家卫国,扬名立万,才是最实惠的法子。
九斤自己也想去,无奈他过了年也勉强到了十岁,虽然一身好武艺,但是这个头儿摆在那儿,就算是装作十四岁的少年,进了军队,没几日,也要让人提溜着脖领子给撵出来。
玉儿听了顾安的话,吸了吸鼻子,佯笑道,“二弟说的对,大家伙儿都饿了吧,我去端菜。”
秀儿也跳下炕,趿拉着绣鞋,去帮玉儿的忙。年节过了几天,顾家的伙食,也渐渐朴素起来。不过,如今就算再简朴的吃食,也好过秀儿刚来的时候,一天都吃不到一顿饱饭的好。如今,顾乐每天都吃的撑着,隔三差五还吃得上肉食。
这不,今天的晚饭,玉儿用肉丝儿炒了白菜,这肉丝儿切得极细,倒也有肉味儿。顾乐拿了个空碗,装了半碗二米饭,又添了些菜,喂那小奶狗,这小狗已经两三个月大了,长了一排没什么威胁的乳牙。倒是能自己个儿吃饭的,那小奶狗支着四只毛茸茸的爪子站在炕上,吭哧吭哧的吃碗里的饭菜,将碗舔的干干净净的,方才罢休。
既然要给顾平、顾安准备东西,秀儿吃过晚饭,便寻思着,明日去县里,将紫桃那些东西给典当了,换些银钱。这样算来,紫桃的东西少说能当个十两银子,这欧阳掌柜的事情,倒是不急。
秀儿摸了摸顾家兄弟取回的铁器,嘿嘿一笑,这郑国匠人都没见过的玩意儿,不过是个刨丝儿器而已。
第三十二章 征兵(二)
玉儿见自己妹妹如珠如宝似的抱着个铁器,不由问道,“阿秀,你千辛万苦研究的,这是个什么器物?”
秀儿没说话,神秘兮兮的笑了笑,从灶间取来一根洗刷好的大白萝卜。这萝卜比秀儿小臂还粗。她将萝卜放在盆里,萝卜头对着自己肚子,一手按住萝卜,一手拿起刨丝器,轻轻刷了起来。要说,这张锁匠的手艺真是不错,秀儿琢磨那刨丝器也不过几天功夫,图样也画的难看,辨不出全貌,可这张锁匠却能按图索骥,将秀儿书写的要点都一一做到了。
玉儿瞪大了眼睛,瞧着那些萝卜丝儿像白玉一样从刨丝器下端漏出来,一旁的顾乐抱着小狗进来,也瞠目结舌的。良久,两人才支吾道,“还真有这自己出丝的玩意儿!”
向大家展示一番,顾乐就累得回西屋睡了,走前,还特地把一只小奶狗放在了东屋的炕梢上,嘱咐说,西屋的男孩子多,这小狗放在东屋,给姐姐们壮胆。小狗在炕上跑了两圈,不时蹭蹭灵儿莲藕一样粗胖的小腿小脚,逗得灵儿哈哈乐,他俩倒是关系好得很。
一夜之后,秀儿早早的起了身,去仓房将紫桃的梨木箱笼取了出来。今日,是松阳县的市集,顾平拗不过她,又有顾安、顾喜帮着说话,便许她出门逛逛,但是要早些回来。秀儿欢呼一声,扯着顾乐,就往九叔那儿去,今天的松阳县大集,九叔是一定会去的。
果不其然,远远的,就瞧见九叔套好了车马,正闷头嘱咐两个伙计今天铺子里头一切的吃喝用度。这水要煮上几锅,柴要挑来几担,这茶叶要下多少,事无巨细。秀儿听了一会儿,觉得九叔倒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待仔细吩咐了两个当值的伙计,九叔放了心,见着顾家姐弟两个,也习惯了,笑着说,“秀娘和乐哥儿这是又要进城?”
二子点了点头,甜甜一笑。九叔套好了骡子车,带上两个小孩儿,三人就往松阳县驶去,今天艳阳高照,不少地方的积雪也化了,一路上,能依稀看见道路两边的田地,都覆着一层薄霜。秀儿仔细瞅了瞅这些田地的颜色,想起前世《土壤学》教授的一些教导,心里想着,等开春之后,好好琢磨琢磨这附近的土壤分类。依照眼前的粗略估计,这青州一带,土壤呈青黑色,粮食产量虽然不是全国最高的,倒也不差。结合这气温等等,这黑土极有可能是黑垆土,不过,这一切,还要等开春解冻之后,才好研究。就算是研究,也是要避着人的。
顾乐在一边儿,看着秀儿一动不动的盯着路边的土地猛看,也有样学样的看了起来,却是啥也没看出来。九叔家的骡子都是壮年,正是干活儿推磨的年纪,一会儿工夫,便见着了松阳城门。今日观音娘娘诞,四城八乡来赶集的农民或是商贩接踵而至,堵得城门口排起一众长龙。
三人在队伍里等候起来,九叔怕两个娃娃心急,便开口解释道,“每年都是这般,赶大集的时候,这集上的人啊,比老牛的毛还多。”
秀儿抿唇笑了笑,见着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九叔见她视线转向后方,也跟了过去,一看那老头拿了柄烟袋锅子,身边儿跟着个七八岁小女孩儿,便大声招呼道,“老杜,今个儿你可来晚了啊。”
秀儿方想起来,这是买过她家柿饼的杜老板,杜老板的孙女儿见着秀儿跟顾乐,便一溜烟儿跑了过来跟他们俩玩儿。这小姑娘经月没见,身量高了不少,眼瞅着,是比秀儿还高。杜鹃朝着顾乐比划了两下,嘲笑道,“小六子过了一年,长得还没我高!”
顾乐急的蹦了起来,这一蹦,倒是比杜鹃高了半个脑袋,杜鹃一张嘴说话,就教人看见她两个漏风的门牙,这回,换成顾乐笑话她了,“哈哈,你定是比俺小的,俺去年就换过牙了。”
听了这话,杜鹃一跺脚,起身就躲到她爷爷后边儿去了,杜老板往车马上敲了敲他那一杆烟袋锅子,“俺们鹃过年才七岁。”
顾乐狐疑的指了指自己,“俺过年也才七岁,你是几月生的?”
杜鹃从爷爷身后探出半个脑袋,“俺是四月生的,那时候的杜鹃花可好看了。”
秀儿见顾乐吃瘪,便替杜鹃说了句话,“小六是腊月生的,鹃儿比小六还要大半年呢。”
杜鹃听了这话,神情大受鼓舞,突然想起顾乐已经换过牙了,不由鼓起了腮帮子,嘟囔道,“小六方才说换过牙了,那是忽悠俺的吧。”
顾乐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小大人的神情,“俺可没忽悠你,俺去岁就换过牙了,不信,你问我姐!”
杜鹃长得伶俐可爱,一双丹凤眼瞅着秀儿,生怕秀儿说她换过牙的模样,可是顾乐确实换过牙了,一听这话,杜鹃顿时懊丧起来,指着顾乐的鼻子,“俺娘说了,早换牙的娃娃容易说是非。”
身旁的杜老伯拿烟袋锅子敲了杜鹃后背一记,杜鹃摸了摸背心,扭头瞪了她爷一眼,“爷,你打俺干啥?”
杜老板犹在跟九叔谈话,瞥了杜鹃一眼,“记吃不记打,你娘是那么说的?你娘说的明明是,早换牙的娃娃口齿伶俐。”
这祖孙二人一唱一和的,倒将周遭等候入城的农民、小贩打了趣。杜鹃见着爷爷在这么些叔伯面前让自己丢了脸,那眼圈啪一下上了色,秀儿见状,忙着对顾乐使眼色,可顾乐只莫名其妙看着杜鹃,不知道她为啥就来了火气,秀儿心中叹道,小六,姐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说话间,秀儿快步上前,顺手从顾乐的荷包里掏出一颗麦芽糖,递给杜鹃,小姑娘一看见有糖,那眼圈儿的红色也褪了下去,嘟起的嘴也染了笑,“还是瘦儿姐好。”
杜鹃一说话就露风,秀儿,瘦儿,傻傻分不清楚。
几人调笑间,这入城的队伍,就排到了他们,杜老板往后一退,朝九叔一挥手,“老九,等赶完集,咱哥俩喝两杯啊?”
进了城,果真如九叔所说,这观音娘娘诞,城里挤满了人,秀儿跟顾乐牢牢跟着九叔前后脚走着,生怕让熙熙攘攘的人群给冲散了去。
不一会儿,几人就来到西面集市,这集市比往常扩大三倍不止,一条水龙直接接到了城中护城河那边儿,集市上贩售的东西也多了许多品种。秀儿眼尖,看见那当铺也支了灯笼开门营业,便与九叔商定好碰头的时辰地点,从骡子车上头取下箱笼,跟顾乐一人捧了一个,往当铺走去。
入了铺子,这柜面比他俩都高,秀儿只能远远地瞧见那伙计的鼻孔,这伙计正噼里啪啦拨拉算盘珠子,两个小孩儿进来了,也不知道他看见没看见。
顾乐清了清嗓子,喊道,“小哥儿,俺们来当东西。”
那伙计见状,从柜上下来,搁小角门出来了。正面看来,他生的倒是忠厚面相,人也长得矮胖敦实,“二位要当些什么?”
顾乐努了努嘴,“就是这些东西。”
伙计回头一看,这地上摆了一大一小两个箱笼,看模样成色,均是梨木打的,是有些年头的好东西,知道这必不是贫苦人家来当破旧棉絮的,这一单生意好说也要一二十两,便招呼着两个娃娃坐下,回身去请值班的账房。
少顷,账房先生就进来了,听那伙计描述,来人是两个娃娃,账房还没看东西,就先想着压价。
压价先要气势,这账房连看都没看两个箱笼,便开口道,“这样普通的木头箱子,五十文也就到头了。”
顾乐长得矮小,只能看见那账房先生的鼻孔,这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穿着锦袍,然而这锦袍也是破旧有补丁的,想来,不是这当铺的掌柜。
账房先生说完话,就瞧着顾秀儿看了看,只觉得这女娃娃生的玲珑可爱,颇为标致的。
秀儿见状,倒是少有的沉默,顾乐急了,扯了扯她的袖子。
“既然如此,那我们回家把这箱笼劈了当柴烧,就不劳烦先生了。”
账房先生闻言一顿,这,这,这,他方仔细瞧了瞧这两个箱笼,倒是好东西。见这姐弟两个作势就要走,便支吾道,“且慢,待我仔细看看。”
秀儿抿嘴一乐,揶揄道,“那劳烦先生,仔细看看。”
账房先生自袖中取出一块西洋镜,能将普通器物放大一些,仔细盯着那梨木箱笼看了半晌,从花纹到锁头,看到那明月标记,心里深深赞叹了几句,好雕工。待看完箱笼,也估了价,只是不知道,这两个毛孩子,心里的底价是多少。但是就他们方才的表现来看,这两个,绝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账房先生使了个眼色,身旁的伙计赶忙搭腔道,“二位小主顾想当几钱啊?”
秀儿与顾乐相视一眼,伸出了一根雪白的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