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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章 顾家

    顾平、顾安从田里回来,听着顾乐添油加醋的把下午的事情一说,听到那冯氏辱骂的话语,二子都皱紧了眉头,顾平更是青筋暴起,手里还拿着锄头,真怕下一刻就冲出去一锄头劈死那冯氏。

    顾安倒是颇为平静,听到顾乐说顾秀儿如何声色俱厉、气势逼人,赶走了冯氏。频频点头,“有二妹在,大姐方不会被欺负。”想了想,又补充道,“大姐原本就是软糯的性子。”

    顾玉儿闻言一怔,眼底又有了泪意。秀儿连忙打断他的话,“哪里是大姐软糯,那冯氏所言句句腌臜下流,大姐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哪里是那泼妇的对手。”

    顾安倒是笑了,“二妹之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的比大姐还厉害多了。”

    顾秀儿眼珠子转了转,自知漏了破绽,便道,“还不是让那刘财主家的事儿吓怕了。”又补充道,“这世间腌臜事儿多了,咱们几个没有父母庇佑,若不厉害点儿,定要让人欺负了去。”

    顾安点头称是,倒是不继续说顾玉儿如何软糯了。顾秀儿从小就是比顾玉儿厉害泼辣,不然也不会敢于对抗刘家来抢人的家仆。只是这回,挥刀砍冯氏,着实是厉害的出人意料了。

    陈瑜心想,真正的顾秀儿,已然枉死了。她这个孤魂,早在人世走过一遭,哪里能随便让人欺负了去。

    前世她活的倒是与顾玉儿差不多,处处与人为善。和和气气,从未跟人红过脸,更别提动手。但是她存在过的那个世界,如今已不知道是佛家所说的三千大千世界中的哪一世红尘。

    她前世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从小到大,陈瑜一路品学兼优,汲汲营营。该考学的时候考学,该结婚的时候找了彭春那么个看着绝对老实的男孩子。却没想到,仅仅因为被背叛的打击太大,一时没留意,便出了车祸,损了一条卿卿性命。现代文明又如何,人与人之间的尔虞我诈,哪里又比这个尚在农耕时期的蒙昧社会好上多少了。如果硬要说好,不过是大家表面均是一副君子之姿,像冯氏这样当面就不顾形象的人比较少,所以你就觉得那是太平盛世了。其实若论人性、人品,彭春那般道貌岸然的小人反不及冯氏来的直接。

    思及此,顾秀儿出了神。顾玉儿担心她的病还没好,小心问着:“二妹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顾秀儿闻声看着她,顾玉儿泪眼迎睫,一副楚楚可怜之姿。只是操劳过甚,本是花季少女,却隐隐有些面色发黄。而且顾玉儿喜哭,眼圈下边更是有些青黑。本有八分容貌,硬是损了五分,倒也清秀。

    这顾秀才读书没读好,与妻子元氏,倒是一双璧人。二人的外貌据说都是生的极其出色的。元氏更是松阳县有名的美人。顾秀儿扫视着这个狭**仄的屋子。这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个个生的都是不错,便是她自己,方才用井水洗漱过了。那份尚且稚嫩的容貌,倒是比前世的她好看许多。

    也难怪,刘财主家那个变态老太爷会看上“她”。就是这顾乐,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整的这么埋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总是怯生生的看人,胆子极小的样子。顾秀儿看出来了,这顾家几个孩子,大哥顾平忠厚勇武,二哥顾安聪慧圆滑,三哥顾喜心思细腻堪比女子,这个小弟顾乐却是个胆子顶小的。哪怕只是在屋子里坐着,听见有动静,他都能吓得一哆嗦,颇有食草小动物的感觉。

    而顾家的三个姑娘,她自己那是不用多说。大姐顾玉儿确是如顾安所说,是个温吞软糯的性子,喜哭。颇有林妹妹的味道,然顾玉儿也有优点,不似林妹妹那般娇似扶风弱柳。顾玉儿在父母去后,把这个家的几个孩子照顾的都算妥当,也比顾平细心多了。

    至于小妹顾灵儿,不过两岁的娃娃,还不懂这个家里这些巨大的变故。这一家子的遭遇,陈瑜这个现代人是无法感同身受的,但是她隐约可以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哀。

    顾秀才屡试不第,终于考中了,一家子本来要去梅县享福。正是举家欢庆的时候,却突逢巨变,真是从天堂掉到了地狱。双亲一一离去,这几个孩子还能如此维持生计,这心性已然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顾秀儿眯着眼睛寻思了一会儿,顿觉这个屋子里的七个小矮人都是可造之材。眉眼间蒙上了一层喜色。

    “我没事儿,大哥二哥,咱们啥时候上县里去告状?”

    顾平、顾安二人相视一眼,顾安似有疑虑,“我觉得这事儿还欠妥当,二妹上回说了。咱们要把这事儿闹大,要如何闹?”

    顾玉儿也有所顾虑,“是啊,像我这样笨口拙舌的,要如何出去宣扬啊?”她似乎也在寻思这个事儿,转眼瞟见了顾乐,“我看小六倒是比我好多了。”

    顾秀儿也看着一旁的顾乐,他虽然胆子甚小,但是这金口银牙,颠倒黑白的本事显然已经比冯氏强上许多。凭着刚才顾乐转述今日大战冯氏的段子。顾秀儿顿觉这顾乐是个天生的演说家。

    “大哥,二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咱们明天上县里瞧瞧去,若能拜见到司徒大人则最好。若不然,咱们也好探访一下刘家的底细。”

    顾平想了想,觉得这样也算妥当,“明日俺带老三下田,二弟就跟二妹去县里探探虚实。”

    父母不在,顾平便是这个家里绝对的大家长,俗话说长兄如父,他这样安排,几个小的也都低头应了。倒是顾秀儿一直靠着顾乐坐在炕上,感觉他身上有些微微发抖,她回头一看,顾乐一张依旧脏兮兮的小脸上,一双灿若星子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顾秀儿灵机一动,“小六,你若想跟我俩去,就跟大哥说。”

    顾乐迟疑着,似乎不敢开口的模样,众人一并看向他。顾平刚想开口,却让顾乐一股脑儿抢了白,“大哥,明天我想跟二哥二姐一块儿去县上。”

    顾平立刻应了,只是觉着顾乐今日有些不同,具体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那明日,我跟小四去田里,二弟二妹小六去县里,大妹在家照顾小七。”几个孩子纷纷应了,顾玉儿忙里忙外开始置办吃食。顾秀儿帮着摆了炕桌。顾玉儿炖了一锅白菜土豆汤,蒸了许多黄米面饽饽。因为家里穷,本来饽饽里面该有的红豆馅也没有放,但这已经是极好的吃食了。顾乐吃的喷香,顾秀儿也饿了。这饽饽的滋味也还可以,不过她吃了一个就觉得饱了。放下碗筷,从顾玉儿手里把顾灵儿抱了过来,“大姐你先吃,我来喂小七。”顾玉儿感激的笑了笑,她再不吃,这饽饽就要凉了。凉了的饽饽,咬一口能把牙给崩掉。

    顾秀儿抱着顾灵儿,这小丫头已经可以吃些软乎的饭菜了。可是顾玉儿还是特地给她煮了小米混白米的粥,顾秀儿就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喂她吃。灵儿倒是听话,也不随便糟践东西,吃饱了以后就缠着顾喜要玩悠悠,就是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再放下,来回悠悠。

    众人吃了晚饭,顾秀儿想帮着洗刷碗筷,却让顾玉儿给推了回去,说是她病还没有好。明天还要赶路去县里,让她早点儿歇着。

    顾秀儿拧不过她,一个人到院子里寻了个木头扎子,坐在井边看月亮。这时已经是春末初秋了,顾家院子里养了一株老大的柿子树,青色的柿子果眼看就要成熟了。柿子虽甜,吃多了却涩口。

    顾乐一会儿找来了,贼兮兮的看了她一眼,也寻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小心翼翼的说,“二姐,这回你生病了以后,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顾秀儿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顾乐实在太埋汰,身上的尘泥积累的多了,洗不掉一样。

    顾乐眨了眨眼,微微抬头,“我不知道,反正同以前不同了。以前二姐就比大姐厉害,却不像这么有主意。”

    顾秀儿点了点头,她正好有些事情想要问人。“小六,你知道我们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吗?”

    顾乐微一沉吟,说出来的话倒是条理分明,声音虽然稚嫩,但想来那顾秀才还在的时候,家里这几个孩子都是读过些书的。

    “二姐,爹爹去后,再没人考校我的学问啦。”顾乐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家里买不起纸笔,我用木棍子练字,爹爹留下的书,咱给娘治病的时候都卖的差不多了。还剩下一本《山水集注》。那里面的篇章,我都会诵呢。”

    顾乐确实聪明伶俐,不足六岁,已然能背诵上百篇文章,这本书基本让他看烂了。顾秀儿问东问西的,终于把这个世界了解了个大概,这本《山水集注》,就相当于一本世界地图。这个世界有三块大陆,两大海洋。三块大陆分别是东虞,中土,北狄。东虞和北狄被两块海洋阻隔,离中土地区有万万里远,用这本书的作者的话来说,就是“穷吾生亦未能至也,是为吾生平之最大憾事。”然后这作者就死了,具体有没有东虞和北狄也待考。但是这中土地区是确实存在的,而此书的作者也到过中土地区基本所有的国家。

    顾秀儿现在所处的,正是这中土九大势力之一的雍国,中土之所以九大势力逐鹿,是因为东部犬戎地区,南部南蛮地区,北方游牧民族并海外蛇疆岛屿都是由许多少数民族部落组成的,常年征战,未能称国。而已经形成国家的中原地区要比这些地方富庶,人口也多。其中,中原地区有四大国家,以北方秦国为首,其次是南方吴国,东方雍国,西方郑国。在中土地区极西,漠北寒凉之地,又有个传闻中的西凉女国。因为西凉与中原地区的国家邦交已经断了近百年,而西凉自古内政动乱,直到这本书的作者去世,已经三五十年没有人听说过西凉女国的消息。

    在西凉女国,女子称帝,传闻西凉国的女子均是容色照人,天姿国色的模样。《山水集注》的作者在少年时曾经随叔父到过西凉女国,他在西凉篇的末章有感叹了一下“吾生若得西凉女随侍左右,其闺房之乐定是长乐无极,便是东夷北狄之地,亦再非吾之所衷。”

第四章 小乞丐

    次日一早,鸡鸣渐起。顾秀儿还不肯起床。顾玉儿已经一早把炕桌铺好了。顾喜则抱着顾灵儿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大姐,要不要叫二妹起来。”

    顾玉儿看了看外面微亮的天色,“秀儿有伤,让她再睡会儿吧。”

    “骡子车辰时才会过来,现在卯时刚过。”顾喜说着,一手还给顾灵儿穿上小棉袄,“二妹还能睡半个时辰呐。”

    顾喜有些欢喜的看着这个跟自己长相相似,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妹妹一眼。待到顾安从外头回来,顾秀儿方才从被窝里钻了出来,蹲在井边洗漱。

    “二哥。”顾秀儿含混不清的叫了一声。

    顾安停下脚步,“九叔的骡子车今天去县里采办东西,你快些洗漱。咱吃过早饭就能跟车去县里。”

    顾秀儿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早上吃的是昨晚剩下的黄米面饽饽,馏过一回的饭菜吃起来非常绵软。顾秀儿没吃多少就停了筷子。抱过小妹来喂她吃饭,好让顾玉儿歇一会儿。吃过饭,顾玉儿给顾秀儿头上的纱布除了,这次摔得不轻,脑门儿上不大不小的磕了块伤疤,新长出的皮肉是粉色的,看着有几分狰狞可怕。顾玉儿给吹了吹,问道,“秀秀,还疼不疼啊。”

    “不疼了,就是有点儿痒痒。”

    “过几天疤就长好了。”顾玉儿给她梳了梳刘海儿,遮住了头上狰狞的伤疤。顾秀儿端起铜镜左右照了照,算是满意。

    顾秀儿生的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顾盼生辉,玲珑可爱。她左看看右看看,虽然十分陌生,但好在已经逐渐适应了这个身体。顾秀儿一会儿摇摇头,一会儿叹口气。看的顾玉儿乐了,“我们秀秀就是生的好看,过几天疤痕去了,用些紫草敷在疤痕上,没几天就不留痕迹了。”

    顾秀儿点了点头,逗着顾灵儿玩儿了一会儿,就看见顾乐风风火火的掀了门帘子进来。“二姐,骡子车来了!”

    顾乐满脸喜色,显然很想去县里看看。顾秀儿放下两岁的顾灵儿,起身就往外走。九叔是顾家本族的一个堂叔,跟顾家的亲戚关系算是比较近的。爷爷辈还是血亲关系,九叔天生有些腿脚不利索,下不了地。就在村里置办了个杂货铺,并那官道附近的几个茶寮,也是九叔开的。九叔每月都要去县里采办东西,村里人红事白事若是办酒席少了油盐酱醋,糕点白糖的,都到九叔的铺子去买。

    九叔是家里老幺,他父亲已经是耄耋之年的老者了,也是本族的长老。60来岁有了九叔,九叔三十还未到,因为腿脚不利索,仍未娶妻。他人十分和善,同村里的小辈交好,时常给大家些糖果瓜子的解馋。小辈们都叫他老九叔。

    九叔长得颇为正气,赶车也赶得四平八稳的。那黑色的大骡子威武雄壮,便是一般的瘦马也比不上。顾乐在车上眼馋的盯着那骡子看,从顾村到松阳县,一路都是修整的平稳的官道。

    “阿秀,你这病好了吗?”

    “好多了,都结痂了,您看。”顾秀儿掀起刘海儿,露出一道狰狞的伤痕,九叔回头一看,叹了口气,“若是你爹娘还在,哪还用受那些乡绅的欺辱。”

    除了顾秀儿,顾安和顾乐闻言都低头不语,顾秀儿看了他俩一眼,也不说话了。九叔自知戳了人家痛处,有些尴尬。

    几人巳时就到了松阳县,九叔要去市集采办,吩咐孩子们未时在城楼等他。又吩咐了带头的顾安几句,方驾着骡子车去了西边的集市。

    顾秀儿三人从松阳县城门下的骡子车,松阳县是附近州郡的富县,这里土地肥沃,灾害少,百姓算是能安居乐业的。所以县城人口非常繁盛,临近午时,街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

    顾乐一副看不够的样子,街上的糕饼铺子,裁缝铺子,街边捏泥人儿的,卖艺的,他都要使劲儿瞅瞅。

    三人并未打算直接去拜访知县司徒大人,再说拜访了人家也未必会见。他们想打探一下刘家的情况,刘家是松阳县辖下安乐镇第一大财主,安乐镇数百亩田地都是他家的。刘家的本家住在县城里,县城好些铺子也是他家的产业。

    “去哪儿打听比较好呢?”顾秀儿沉吟道,“二哥,小六,你俩说,这天下消息最灵通的人是谁?”

    “县里酒楼、客栈的伙计来往招呼客人,想是知道些的。”顾安说着,顾秀儿点了点头,抬眼问顾乐。

    “我觉得二哥说的有理。”顾乐挠了挠头,显然没想到更合适的人选。

    几个孩子往县里最大的云来客栈走去,这云来客栈门口此刻正挤满了人,一个长得尖嘴猴腮的伙计正驱赶着一个埋里吧汰的小乞丐,那埋汰的程度,堪比顾乐了。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这个小乞丐郎有多脏,做乞丐的哪有穿的整齐干净的,而是这是个胖乞丐,不,是个非常胖的小乞丐!胖的眼睛都看不见了,这小乞丐不过十岁左右,身形确足足有两个伙计那么宽,脸盘子大大的,正一手抓着馒头猛吃,一边还伸手去够门口笼屉上的馒头。

    顾秀儿疑惑的看着一旁的告示:

    这客栈今日在举办吃馒头大赛,优胜者可以得一个小小的金馒头。但是要出三十文钱的参赛费,馒头可以当场随便吃,但是不能带走。显然,这小乞丐便是此次的冠军。掌柜的本来该给他那个金馒头,但是看他是个乞丐,便想着赖账,谁料这小乞丐,却是个厉害的乞丐。

    他的力气非常大!根本赶不走。一会儿,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顾秀儿三人也在其中。只见那小乞丐一边不忘继续吃馒头,一边又单手挡住了上来驱赶他的两个伙计,“你们这些人真不讲理,俺三十文钱也给了。凭啥不给俺金馒头,今天你们不给俺金馒头,俺奏坐这儿不走咧。”

    说罢,小乞丐果真抱着一屉馒头,一屁股坐在客栈门口的石阶上,两个伙计想上前揪他起来,确是丝毫动他不得。

    “这莫非是千斤坠?”围观的有几个闲散的镖师,懂些武功路数。可是顾秀儿看来,只是这小乞丐太沉了而已,而且他确实力气极大。这行动路数,真不像是练过功夫的。几个伙计打不过这个小乞丐,一时抹不开面,听了那镖师的话,也附和道,“我说这臭小子怎么都拽不动,原是个练家子。那可怪不得我们了。”

    这时,一旁的顾秀儿却开口了,“掌柜的,你看他挡着你的客源,若不给他馒头,恐怕这事儿不能善了呢。”

    围观的人也纷纷附和,“确实该给人家,本就是他赢了比赛。”

    “里外不过是个乞儿,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一旁刚输了比赛的男子愤愤道。

    那小乞丐浑身脏兮兮的,挡在客栈门口,确实是没有客人再进来了。掌柜的思量了一下,很快就想开了。这一天流水下来,值好多金馒头了。便咬咬牙,从袖口里掏出那一粒小小的金馒头,说是金馒头,不过讨个好彩头而已,哪里能是真正的馒头大小。

    众人见掌柜的已经服软,没有好戏可看,都散去了。小乞丐拿了金馒头,正要离开。顾秀儿快步上前,问着一个刚要回去的伙计,“小哥,能找你打听点儿事儿不?”顾秀儿问的正是刚才与小乞丐发生争执的一个伙计。那伙计转身一看,是个伶俐的小姑娘,便和颜悦色了一些,“小姑娘想打听什么?“

    那小乞丐闻言一顿,倒是不走了,转过一张胖乎乎的小脸,“问他干啥,这天下有啥事儿是我王九斤不知道的!”

    这伙计可不依了,若是论力气,他比不过这小乞丐,但是论消息灵通,这小乞丐哪里是他的对手。

    “哼,这松阳县哪有我不知道的事儿,下到村里谁家的母猪刚下了崽儿,上到咱知县司徒大人娶了几房姨太太。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儿?“

    小乞丐王九斤闻言嘲讽的笑了笑,这讽刺的表情在他的胖脸上做出来极为可笑。“你说你知道司徒大人娶了几房姨太太,那我就可以告诉你这姨太太姓赵名喜翠,本是邻郡东平县点翠楼的头牌花魁,却伪装了身份文牒成了这司徒大人的八姨太。至于你说的那谁家的母猪下了崽儿,我就知道是马家圃子马老六家那只黑白花斑老母猪今年第二窝小崽儿,一共三只,分别是一只黑的,两只花的。“

    顾秀儿一喜,“小哥,那我们找你打听点儿事儿成吗?”

    小乞丐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表情,挑衅的看着顾秀儿三人,“打听消息倒是可以,不过你们要跟俺比赛,赢过俺,俺就告诉你们。”小乞丐说完又补充,“这比赛内容随你们定,但是最后比什么,却要由我做主。”

    几人听了,都面面相觑。要他做主,岂不是他觉得会稳赢的才会跟他们比。

    顾秀儿闻言有些沮丧,这小乞丐可是个不可多得的百事通。他看了一眼顾安,见他也在想主意,又瞥了一眼顾乐,却见他一双灵慧的双眼泛着激动的眼光。根据这两天对顾乐的了解,这孩子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果不其然,顾乐声音虽然颤巍巍的,但却掷地有声,“比试可以,那你跟俺比,咱俩谁埋汰!”

    顾秀儿噗嗤乐了,连顾安也忍俊不禁。那小乞丐王九斤显然没想到顾乐居然敢跟他比埋汰(埋汰=脏),倒是点了头,“行,俺就跟你比埋汰。不过怎么比?”

    顾乐托腮寻思了一会儿,“那就比搓泥球,谁身上搓出的泥球分量重谁就赢。”

    这个恶心的比法让那小乞丐王九斤声音都发颤了,不过他既然答应了顾乐便也应了。心道比埋汰这松阳县还有人比得过自己?一旁的伙计也乐了,连带着愁眉苦脸的云来客栈钱老板也被逗笑了。但是这比法实在恶心,他这又是酒楼客栈的,这哪还有进来吃饭。便忍着笑,驱赶这几人,“要比去别的地方比,莫要扰了我老钱的财路。”

    顾秀儿虽然觉得好笑,但还是跟着顾乐和那小乞丐,几人到了一处人少的柳树底下,两个小孩儿一边一个开始在身上猛搓泥球。

    顾安替两人借了一杆秤,跟顾秀儿两个好整以暇的看着两人。这小乞丐王九斤力气极大,他虽然也十分埋汰,但是就算是皮肤搓红了也不过几颗泥球。

    一旁的顾乐则不同,顾秀儿不禁扶额,这得是多少年的陈年旧垢啊。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小乞丐王九斤就放弃了,看着顾乐搓出来的小山一样的泥球堆。拱手道,“你赢了,俺确实没有你埋汰。你们想问啥。”

    顾乐笑了,从地上腾一下跳了起来,“俺们想打听安乐镇刘大财主的事儿。”

    王九斤眼珠子转了转,“行啊。”看了看顾乐,不解道,“为啥你就那么大点儿的人,却能比我搓出的泥球多?你告诉我,我再告诉你们些别的消息。”

    “嘿嘿,你只是皮肤黑而已,俺那才是真埋汰。”顾乐似乎为此颇为自豪,“俺上回洗澡还是跟娘下地让雨给浇了呢。”

    王九斤拱手道,“棋差一招啊,早知道俺今年夏天就不贪凉快去凌河游泳啦。”

    顾秀儿听着这两个傻小子的对话,不禁撅倒,这莫非就是传闻中的臭味相投?看他们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样子,“九斤小哥,你都知道刘家的啥事儿啊?”

    王九斤似乎有些累了,坐在柳树底下的大石墩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身上的衣衫破破烂烂的,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俺知道的可多了,你应该问俺不知道啥,安乐镇刘家,从安乐镇到赵家镇八百二十亩七厘田地都是他家的。这些田地他们佃给了哪些佃户耕种,又是通过哪些牙婆签的买卖。镇上的龙翔号古玩,锦绣布庄,东福客栈等十二家铺子都是刘家的产业,他们雇了哪些伙计,掌柜的,我都能说给你听。这刘家本家在松阳县上住的,算上仆从一共三百零二人,他们家有哪些亲戚里道的,个人有什么软肋喜好,我也都能说给你们。”王九斤奇怪的打量了顾秀儿一眼,“你们是前些天在安阳镇上被刘有财欺辱的顾家人吧。”

第五章 公羊瓒

    顾安三人颇为惊讶,心道这小乞丐怎么知道他们的身份。见他们露出好奇的神情,王九斤颇有些志得意满的样子。

    “你们定是好奇俺怎么知道你们是谁吧。”王九斤从怀里掏出一包五香驴肉,嘎巴嘎巴开始嚼起来,驴肉喷香四溢,看的顾乐哈喇子都挂在下巴上了。王九斤砸吧砸吧嘴儿,吮了吮沾了酱汁的几根胖胖的手指头,“你们家出事儿那天,俺三宝兄弟正在安乐镇富平酒楼门口要饭呢。他都跟俺说了,你们一个二个的长得什么模样。”

    王九斤眯缝着一双小眼,细细的打量着顾秀儿,若有所思。旋即,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了忿忿不平的表情。“刘有财是个胆小怕事的守财奴,但却孝顺至极,他那个杂碎爹什么要求他都应着。近年祸害死好几个丫头了。”

    “那这事儿就没人管管吗?”顾安问道。

    王九斤微抬起头,“那几个丫头,都是附近村子穷人家的丫头。刘家有财有势,如何斗得过。”

    “莫非,刘家有什么了不得的靠山?”顾秀儿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司徒大人虽然贪财成性,但是这凌虐女童致死,该是大罪。他胆子再大,也不会放任不管的吧。”

    “这刘家若仅仅是个土财主,那司徒大人自是不会放任。然而,这刘有财的爹刘茂,有个同胞的妹妹唤作香玉的,年轻时嫁了时任长水校尉的郭通。”

    王九斤顿了顿,“若郭通至今只是个从八品长水校尉便也罢了。三十年前,昌越王陈达叛变时,这郭通救了当今圣上一命,如今官运亨通,已是朝廷正三品的征西将军。”

    顾安闻言变了脸色,便是顾乐也紧张起来。“原来刘家的靠山,却是那征西将军郭通。”

    “这等权贵,我们如何惹得起。”顾安皱紧了眉头,一旁的顾秀儿倒是面色如常。“听闻当今圣上乃是明君,任人唯贤。纵是权贵,也不能胡作非为,鱼肉百姓吧。”

    王九斤转了转一双绿豆小眼,拿黑黢黢的袖子抹了抹油渍麻花的嘴,“理儿是这个理儿,自古百姓见着官,就算清清白白的也要绕着道儿走。就像耗子看着猫似的。”

    做官者往往不是以德服人,而是以权制人。

    顾安想起了顾秀儿先前说的话,春末初秋,正是先祖雍武烈皇帝设立的中正品鉴期。在八月上旬到九月上旬,朝廷有司在各州郡设立的中正大人正在各地品评地方官员政绩、品德,然后年前上达天听。若是地方官员违纪严重,鱼肉乡里,便是先斩后奏也是有先例的。顾安想了想,问道,“九斤兄弟,不知道今年咱们松阳县来的中正大人是哪一位?”

    王九斤显然没有想到顾安会问这个问题,他虽然长得胖,行动却迅捷如豹,脑袋瓜子也灵慧如狐。一下子就想明白了这里外里的关键,不禁带了些佩服的神色,“这俺还真不知道,往年中正官家的车辇,都是三匹没杂毛的枣红色大马拉车,打东平县官道过来,今年却迟迟不见中正官家的车辇。”王九斤托腮寻思了一会儿,“想必今年是换了中正官,你们若要打听此事,俺再去探访探访。”

    顾安拱手道,“那就多谢九斤兄弟了。”

    王九斤不知在思量什么,面色变了几变,“你们若是真能除了刘家那个老杂碎,俺王九斤自当鼎力相助。”

    顾秀儿心想,这个小乞丐王九斤倒真是个有些侠气的人物,不禁对他有些敬佩。

    “俺家住在顾村靠近松阳官道上,村口有棵大榆树的就是俺家。”顾乐在一旁说着,“九斤大哥你要是知道了什么消息一定尽快告诉俺们。”

    顾秀儿抿嘴一乐,这顾乐说话倒是颇为妥当的。几人道了别,三人往城门口走,午时已过,三个孩子取了顾玉儿给包裹的饽饽,就着水袋里的凉水,坐在松阳县内城湖边儿上吃了起来。

    这饽饽凉了果然硌牙,顾秀儿吃了两口就嚼不动了,吧唧吧唧嘴儿,觉得这两天吃的东西过于粗粝,幸亏是顾秀儿这个身体已经习惯了吃这些粗粝的饭食,不然她早就胃疼了。顾秀儿觉得嘴里没什么滋味儿。肚子饿的咕咕叫,却又不想吃手里的饽饽。她抬头看了顾乐一眼,这个六岁的孩子,吃着冷硬的饽饽,也是香甜可口的样子。顾秀儿眼睛都有些辣了。她想,既然刘家不能一下子扳倒,那么怎么也要先把家里的伙食水平提上去。几个孩子都在长身体的时候,顾玉儿整日操劳,都有些佝偻了。几个小的更是长得比别的同龄孩子要矮小,便是顾乐,只除了一双灿若星子的双眼,身上都皮包骨了。

    顾家为了给母亲元氏治病,本来就没什么家底儿,还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连父亲的藏书都卖了个精光。现下全家都没有收入,只等着秋收,能打些粮食换来收入。顾秀才在的时候,这家人还有些家底,也养了鸡鸭,顾秀才一走,生计越来越难。在顾秀儿受伤那几天,家里是穷的揭不开锅了,而母亲的尸首还等着入殓。后来那刘财主家见好像打死了人,当初硬要强买顾秀儿的银钱也没拿走,几个孩子便拿着这几钱银子给母亲添了副柳木棺材匆匆敛了。现如今,便是顾秀儿要看大夫,也只能拿家里的存粮去换。真的是穷的叮当响了。

    顾秀儿突然觉得很沮丧,她不知道她能在这个世界做些什么,在现代社会,她是个农学博士,但是现代的农业知识,在古代却未必适用,这是个没有科技,没有基本农业设施的时代,一切都靠着最古朴的方式在存在。一旁的顾乐见他没吃完饼子,小心翼翼问道,“二姐,你咋地啦。”

    顾乐以为他又不舒服,一双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半天,似乎觉得这样能瞧出她哪里不好来着。

    “二哥,咱们几个还有时间,能不能去松阳县上逛一逛啊。”这话正遂了顾乐的心意,他在一边头点的拨浪鼓似的。顾安莞尔,几个孩子就开始在松阳县上溜达,“二哥,我想去市集找老九叔。”

    不一会儿,三人就到了城东集市,九叔家的骡子非常高大威猛的样子。顾乐眼尖,一下就认出来了,“哥,姐,老九叔在那儿呢。”九叔此刻正在一个批发南北杂货的摊位前面,跟老板商量着什么。几个孩子快步上前,九叔笑了笑,“杜老板,这是我几个侄子,侄女。”

    杜老板笑了笑,与九叔继续议价,“这个蜜饯今年卖的极好,便是司徒大人家的老太太也遣人买过好几筐了。”

    顾秀儿循声望去,这杂货铺子是个卖蜜饯的摊位,旁边支了个幡,“宝瑞堂”倒像是个卖药的。这不过是个小小的摊位,连铺面也没有,想来九叔也不过是在村子里开个杂货铺,那些大的批发市场,他是不去的。而且蜜饯算是金贵东西了,一般村里人不会买来闲吃。也就是富贵人家的女眷喜欢,九叔经营的茶寮,在官道边儿上,时常有往来官员女眷遣丫鬟小厮来买些茶水,蜜饯之类的裹腹。这摊位上的蜜饯品种挺多,那杜老板是个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正尽心介绍着“这杏干是今年的新货,颗颗饱满圆润。还有这梅子,酸甜口儿的,椒盐口儿的,都极好吃的。”

    顾秀儿看着琳琅满目的干货,问道,“大爷,你这儿有柿饼吗?”那杜老板一副不解的神色,“小姑娘,这柿子就是柿子,那边儿瓜果摊儿就有成熟的柿子卖了。这柿饼是何物?”

    “没有柿饼儿?”顾秀儿灵机一动,“那有柿子做的干货蜜饯吗?”

    杜老板摇了摇头,“这柿子吧,极难保存,所以必须要当季产,当季吃。这制作干货,哪会选择那种水果,你这小丫头真是不懂行啊。”

    顾秀儿笑了笑,“大爷,若是有柿子做的干货,您这儿收吗?”

    杜老板寻思了一会儿,“若真正味道极佳的话,那自然是收的。还得抢着收呢。”

    顾秀儿心下有了算计,又一一问了摊位上几样吃食的价钱。在雍国,流通的货币有铜钱,银两,黄金三种;一两黄金约为十两白银,一两银为六百二十五钱,一斤大米在50文到70文左右。像松阳县这样富裕一些的县城,大米基本在50文钱左右。但是并不是越富裕的地方物价越低,像雍国都城西京,这米价则在100文钱,而雍国至北常年征战的达州,永州,信州等地,大米这样的珍贵物资更是炒到了天价,约莫一两银子一斤。

    这“宝瑞堂”的摊位上,杏干七十文一斤,桃干、青梅干这些稀罕一些的水果蜜饯,则在一百文左右。这一斤蜜饯值一斤半的大米了。而初春杏子刚下来的时候,不过二、三十文一斤。这蜜饯,多事有钱人家的女眷,拿来吃食的。吃的是这稀罕和甜酸滋味儿。

    九叔采办了几斤的杏干,又采办了一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还有糕点,茶叶,香烛纸钱等等。东西都采办好了,九叔驾车。几人沿着松阳官道就要往顾村去了。

    骡子车刚动了几步,便有人喊道,“前面可是顾村顾秀儿姑娘?”顾秀儿回首,叫她的是个瘦干干的小乞丐。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声音洪亮,见她回头,小乞丐拿着竹棍的双手拱手道,“秀儿姑娘,俺大哥说你要打听的事情有眉目了,俺大哥让俺来请你们过去。”

    看来这王九斤在小乞丐圈儿里还是个头头,“老九叔,要不你先回去,俺们几个等会儿走回去。”

    九叔摇了摇头,“那哪儿行,待会儿天就黑了。黑灯瞎火的,你俩男娃不怕啥,这大侄女一个姑娘家家的,怎么能走夜路。俺在这儿等你们。”

    三人谢过九叔,随着那小乞丐来到城内一处破败的宅院,顾秀儿看着这宅院上面破破烂烂的牌匾,想是许久没人住过了。一进门,就看见王九斤大喇喇的坐在石阶上,手里抓着一只刚刚烤熟的鸽子,吃的喷香。这小乞丐不是白面馒头就是驴肉,鸽子的,当真奢侈。王九斤见几人来了,用袖子抹了抹嘴,“顾大哥,你们来啦。”

    “九斤兄弟,可是有中正大人的消息了。”

    王九斤文绉绉的来了一句,“正是。”拉长了声音,“此次的中正大人,是先太子太傅,公羊大人—公羊瓒。”

第六章 除恶(一)

    前太子太傅,既当今天子的授业恩师。这虽然是个虚名,在崇尚士大夫等级阶级的大雍国却是地位极高的。当今天子秉性敦厚,克己恭谨,尊孝道,师道,天道。

    顾安闻言面露喜色,“素闻公羊大人刚直不阿,这回扳倒刘家,看是有望。”

    小乞丐王九斤却是紧了眉头,一张圆盘似的大脸看上去格外谨慎,“虽是如此,这位公羊大人的亲生闺女,却是与郭家有姻亲关系呢。”顾秀儿听到这儿,也不禁担忧起来,忙问王九斤具体情况。

    九斤把肉骨头往地上一扔,双手背在身后,绕着这破败宅院转了几圈,每走一步,地面都晃荡一下,荡起一片连绵灰尘。

    “公羊大人的独生女公羊淑君,嫁了郭家嫡子郭睿,这刘财主家的姑太太刘香玉正是郭睿的生身母亲。”

    这里外里的姻亲关系,虽然不起眼。然而,公羊大人又怎么会为了他们这些没有品阶的小民,伤了亲家的和气,最后让女儿难做人呢。顾乐虽然年幼,想来也是能想到这一层,小脸塔拉下来,闷闷不乐的样子。心想,若是阿爹还在就好了,阿爹是梅县的知县,怎么着也是有些地位的,又想起阿爹若是还在,他们几个又怎么会沦落至此。整张脸都绝望的有些发黑了。

    顾安闻言心里也是一沉,面上倒没有变化。

    王九斤抬了抬眼皮,咬牙道,“顾大哥,你们不必过于担忧,那刘茂老畜生这做的伤天害理的事儿,若那公羊大人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好官,必然不会放任此事的。”

    说话间,司徒知县府邸。司徒大人此刻正坐在下首,心里惴惴不安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年逾四十,八房妻妾,早已把身子掏空。做松阳县令已然八载,虽然有些色令智昏,却还不至于鱼肉百姓。然而他那些所作所为,若是原来的中正大人,两人也都心照不宣了。谁料,今年这中正大人竟是这尊菩萨。司徒大人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脸上的肥肉紧张的涨红发紫,一副喘不上来气儿的样子。他悄悄瞟了一眼上首坐着的白髯老者。

    这老人正是此次松阳县并附近几个县城的中正官,公羊瓒。公羊瓒抿了口茶,看了司徒治一眼,没有说话。

    这茶盏敲击在茶杯上的声音,听在司徒治心里,像极了铡刀霍霍的动静,感到脖子上这枚脑袋可能不保,顿觉有些便意。

    公羊瓒敛了神色,不疾不徐道,“司徒大人这云山毛峰倒是不错啊。”司徒治瞟了一眼清亮的茶水,心下刚松了口气,却让公羊瓒下一句话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老夫便是在当今圣上的千叟宴上,也未曾饮过如此好茶。”

    司徒治闻言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下官不敢,下官不敢。这毛峰不过是乡间粗鄙之物,哪里堪比圣上的千叟宴。”

    公羊瓒没有说话,堂内又是一片寂静,司徒治仿佛听见自己的心跳了。双腿发抖,冷汗涔涔,一副马上要被吓死的模样。公羊瓒此刻却放下了茶盏,沉声说道,“老夫从你老师葛大人那儿取了你这八年的品评记录,无一不是,徳优能少。”

    这松阳县的中正官,历来都是司徒大人的授业恩师,前青州知府葛游葛大人。所以难免放水,这回,也不知道为何,青州的整个上层吏治都遭到了整顿,重新洗牌。更是一点口风都没有透出来,司徒治到底做了八年官,觉得这是要变天了。如今无论投靠谁,也得先把自己头上的乌纱保住,便是乌纱保不住,人头总要保住。

    “下官有愧,不敢当得徳优二字。下官在任上尽己所能,却实在能力有限。下官任内,本县倒也太平无事。”

    “好一个太平无事。”公羊瓒沉声训斥,“纵容乡绅草菅人命,也是太平无事?老夫不知,司徒大人的太平无事倒与老夫有所不同。”

    司徒治心下一凉,怕是刘家的事儿让公羊瓒知道了。心下了然,他也知道刘老太爷那恶心事儿实在过分。可是碍于刘家与征西将军郭家有嫡亲的关系。他哪里得罪的起。看眼下这形势,司徒治眼珠子转了转,官场八年,他也不是白混的,“下官有罪”,司徒治刚爬起来,又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公羊瓒一边的小厮清风嘲讽的看着地上跪着的脑满肠肥的司徒大人。

    “司徒大人,这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子,下跪父母。你跪老夫,老夫可是担待不起啊。”

    司徒大人闻言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大哭起来,其声凄凉至极,到真似死了母亲一般。公羊瓒看他一副撒泼造型,哪里有朝廷从八品命官的威仪,太阳穴突突了几下。沉声吩咐道,“清风,明月,你们俩把司徒大人给我抬起来。”

    两个小厮得令,一左一右架住司徒治,硬生生把他拽了起来。司徒治又抽噎了两下,倒是不哭了。低声嗫嚅道,“公羊大人明鉴,那刘家行为确实过分,下官早就遣过衙役上门拿人。然而却让刘家家仆赶了出来,他们说。”司徒治转了转眼珠子,心下一狠,“他们说卑职,好大的官威,竟不把刘家正三品的征西将军郭老太爷放在眼里。便是当今圣上,也要给郭老太爷几分薄面,更别提郭老太爷的大舅哥刘老太爷,不过玩死了几个破落户家中的女童,又碍着谁了。”

    司徒治自是没有派过衙役去捉刘茂,相反,他还在刘家的宴席上与刘茂相谈甚欢。但是眼下,若不及时摆明立场,恐怕就要血溅当场了。公羊瓒昵了他一眼,声色凌厉,“司徒大人好本事,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把这责任推脱的一干二净。倒让老夫无话可说了。”

    司徒治心中仍旧惴惴不安,赶忙道,“想那刘家人若是知道公羊大人坐镇县衙,必是不敢反抗。卑职现就将本案犯人刘茂带到。”司徒大人不等公羊瓒吭声,便抬脚出门,吩咐了衙役,亲自上门捉拿刘茂。

    一路心急如焚,一副要为民除害的贤良模样。一旁与司徒治交好的捕头徐焕不解,“大人,这刘老太爷可是给过平安银的。这……”

    司徒治刚才受了惊吓,面对手下,自是要发几分怒气,当即一脚把徐焕踢倒在地,“你懂什么,今日若不将刘茂那个老匹夫捉拿归案,你我就等着明日首级被悬挂在松阳城门吧。”

    捕头徐焕也是晓得各种厉害的,忙挑选了身强力壮的衙役,沉声吩咐道,“兄弟几个今日务必要将刘茂老贼捉拿归案,不然咱一个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县衙一众人等便浩浩荡荡出发了,顾秀儿三人刚与王九斤打老宅出来,天色已经擦黑,便见着衙役们手执火把,往刘府去了。

    “莫非这公羊大人,已经有了动作。”顾安思索着,“必是有了动作,九斤兄弟,咱们看看去。”

    此间并无宵禁,百姓们闻声都从家里出来看热闹。那捕快砸响刘家的朱门,守门人睡眼惺忪的看着一众持着火把,凶神恶煞的衙役,顿时有些傻眼,待看到一旁神色凛然的司徒治,讨好道,“司徒大人,我家老爷去赵家镇的庄子上了。老太爷倒还……”

    捕快徐焕性子急,一脚踢开了守门人,那守门人还不解,一众捕快均冲进了刘府,“抓的就是刘茂老匹夫!”

    司徒治虽然身型肥胖,行动倒是挺快,当下进了刘府后宅,幸得他与刘茂交好,一路便走到了娇娘院,捕快更是一脚踢开了屋门。只见地上躺着个八九岁的女童,下体血液已干,浑身赤裸,遍布伤痕,徐焕上前一探鼻息,竟然断了气。而刘茂此时正光着身子躺在床上。见徐焕来人,竟是头不抬眼不睁的,“老夫以为这郑家雏娘是个身子骨结实的,谁料这么不经受,本想多玩弄两天的。”徐焕也来了气,他早已看不惯刘茂所为,当下一个大耳瓜子扇了过去,“混账,如此草菅人命,还说的这般轻巧。”

    刘茂愕然,“你小小捕头,竟然掌掴老夫。你们大人呢?”

    司徒治后脚踏进房门,见地上死去已久的女孩儿,沉声道,“本官在此。”

    刘茂见他来了,脸上略藏了怒意,“贤弟,你这捕快竟然掌掴老夫,你看,你要给老夫一个交代吧。”

    “好,本官今儿就为民除害。”虽然司徒治嘴上话语说的奇怪,刘茂倒也习惯了,正等着司徒治收拾捕快徐焕,却上来三五个身强力壮的衙役,将他五花大绑了个结实。“贤弟,你这是干嘛?”

    “嘚,老贼,谁是你贤弟?”刘茂见他变脸这么快,噤了声。众人将尚且光着身子的刘茂五花大绑,捆到了县衙。一路上,百姓都对着这队伍指指点点,并那后面衙役抬着的女孩儿尸体,虽然盖着白布,百姓却心中了然,更是有人说道,“看那鞋子的花色,好像是青山村老郑家的二丫头呢。”

    顾秀儿见状,知道时机已到,几人忙不迭的跟着人群来到松阳县衙门。

    这边厢,刘家人见县令动作如此之大,也有眼尖的立时去赵家镇把刘有财叫回来,刘有财的媳妇儿还吩咐人去省城请了那老姑太太刘香玉。一路上,刘茂都想开口说话,却被衙役打的口不能言。待到县衙,一张脸已经肿成了猪头,说不出话来。

    带到衙门,刘茂见司徒治板板正正坐在堂上,背后明镜高悬,两边衙役勇武非常,威武之声更是振聋发聩,他已年逾五十,身子又早已被酒色掏空,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下,便吓得失禁了。捕快徐焕见他委实恶心,又踢了他一脚,方拱手向上方二人禀告,“禀大人,犯人刘茂带到,现场发现女童尸身一具,人赃并获。”

    司徒治看向刘茂的神情厌恶至极,待转头一看公羊瓒,则一副献媚讨好之色,“公羊大人,不知接下来,当如何?”

    那刘茂显然是个不知好歹的,见司徒治叫他公羊大人,这朝中上下,复姓公羊的不过前太子太傅公羊瓒一家而已,联想到两家的姻亲关系,便转而求救道,“亲家公,你看他们怎的这般待我,你要为我做主啊。”公羊瓒没有看他,便是一旁的清风明月两位小厮也一脸嫌恶,清风更是厉声道,“呸,我家大人何等的人物,哪来你这样的亲家!”司徒治闻言也怒了,心道你个不识好歹的老匹夫,就是这公羊大人让我来抓你的,不然你倒还是本官的“老哥哥”,当下命人掌嘴,掌嘴的捕快方才看到刘茂那等罪行,心下也生了气,用力极大,打碎了三块板子,刘茂一口牙都打进了肚子里,看他已然气息奄奄。

    公羊瓒不疾不徐的说道,“这刘茂罪行滔天,老夫已经上书大理寺,三日后便有朝廷派人来此审理。我等先将其收押,容后再审吧。”

    司徒治忙点头称是,收押了刘茂,退堂三日后再审。

    顾秀儿三人大喜,知道这刘家大势已去,只是不知道在省城青州的刘老姑太太会有什么动作。然而此时已然上表大理寺,最终年前还可能会上达天听,纵使刘家,并那郭家有通天的本事,也是翻不了身。如今之计,便是如何让这事儿弄得万民皆知,举国轰动。

    顾安,顾秀儿,顾乐三人此时都有些热血沸腾,可是今日天色已晚。同王九斤商量,明日在家中大家再从长计议,这三天时间,不仅是给了刘家喘息的余地,更是给了顾家人一个反击的时机。

    三人商量过后,到了城门口,见老九叔还在那儿等着,不禁有些感动。一路上,顾乐把里外的事情都跟老九叔说了,九叔连连点头,“那刘家罪恶滔天,老天自会收他。”

    几人回到家,顾家众人听了这消息,面上都带了喜色,顾秀儿三人虽然晚饭都没吃,但是竟不感觉饿了。此时已然过了戌时。顾玉儿还是备了饭,匆匆吃了几口便各自歇下了,明天,他们要有的忙活了。

    这边,刘有财知道自己爹在县衙挨了打,正心疼的不行,他虽然爱财如命,但是更是个孝顺至极的个性。虽然自己爹的行为确实过分。但那是他的生身父亲,便是做了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也要帮他圆过去的。听媳妇马氏说已经派人去请青州的老姑太太,刘有财稍微松了口气。这事儿,确实是要请青州来人才行。

    又听下人说,这次主审是前太子太傅公羊瓒大人,刘有财吓得差点撅倒,跪地往县衙方向一拜,嚎哭起来,“爹啊,儿子这回怕是救不了您了。”其声切切,却似个孝顺至极的样子。

第七章 除恶(二)

    刘有财的妻子马氏,是个爽利泼辣的女人,她早已看不惯刘茂的所为,但无奈那是自己的公爹。此刻见刘茂被抓了去,心里正暗自高兴,又见自家相公这个德行,心中骂道,“哼,便是秋后问斩也是轻的呢。”

    次日一早,顾家人就各自忙开了。已然入秋,谷子黄橙橙一片,眼瞅着就要秋收了。顾平鸡鸣即起,带着顾安,顾喜两兄弟下田去了。顾秀儿今日起的极早,吃过早饭便坐在院儿里的大柿子树底下,不过一晚功夫,那青色的柿子果已经有些发红了。心想再过几日便可成熟,顾秀儿心中有了许多算计。她幼时家中也有棵柿子树,顾秀儿跟姥姥学过土法做柿饼,柿饼又恰是她极爱吃的一种果脯。想来这柿饼在雍国制造出来,必然是个稀罕物件。顾秀儿更是开心的眉眼都染上了盈盈笑意。此刻日头刚出,天边一片曙光,顾村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麦子香,顾秀儿深吸了口气,顾家大门却突然让人推开了。在农村,白日里家里有人的话,都是不掩门的。来人正是王九斤和他的那个小兄弟三宝,顾玉儿在灶间忙活,寻声问道,“阿秀,是谁来啦?”说话间,抹了抹湿手,从里屋出来,待看到王九斤胖乎乎的一座大山似的站在院子里,疑惑道,“这位是?”

    顾乐正要介绍,王九斤旁边儿的三宝就抢白道,“顾家大姐,这是俺大哥王九斤,俺是薛三宝。”

    昨日夜里,顾乐已然把经过都跟全家人说了。顾玉儿一听是昨日帮助过自家的两个小乞丐,也不嫌他俩埋汰,就往屋里请。“快进去坐吧,外面怪冷的。”

    王九斤应了一声,却没有动,带着三宝吧唧坐在了院儿里一个小石墩子上。顾玉儿回身进屋准备茶水去了。这边顾乐瞪大眼睛,“九斤大哥来的真早。”

    “是俺这兄弟催着俺来的。”王九斤指了指他身边的三宝,“三宝,你跟他们说吧。”

    那小乞丐正是昨日替王九斤传话的,声音极其洪亮的小乞丐。“顾家二姐,听闻你们是要扳倒刘家。我便央着大哥带我来了。”

    小乞丐三宝娓娓道来,他本是松阳县辖下十八岗子薛家的小儿子。薛家极穷,便是寒冬,也穿不上一条棉裤。薛父嗜赌,年前将薛三宝的姐姐薛萍十两银子卖给了刘家做丫环。薛萍是个长得清秀好看的丫头,不幸被刘茂看上,进刘家没几天,就进了娇娘院。刘家人都知道,这进了娇娘院的丫头们,没几个能活过三五日的。三宝说到这儿,眼圈儿都红了。薛萍也是机灵的,夜里偷偷从刘家跑回了家,将遭遇一一同家人说了。却不料薛父是个畜生不如的,次日便骗得薛萍出去,说是给她看大夫。结果又送去了那刘家,当天晚上,有个与薛萍交好的丫头便托人捎信儿,说是薛萍让刘茂给活活烫死了。拿那烧红的铜壶烫女孩儿下身,死状极惨。顾秀儿听到这儿,心里有些凄然,若是当日顾秀儿没有反抗,落到那刘茂手里,怕是也要如此的下场。这刘茂行事如此伤天害理,刘有财却助纣为虐。真是一家子中山狼。

    三宝因为薛萍的死彻底跟家里闹翻,宁愿外出行乞也不愿再回那个家,正好行乞遇上了九斤,九斤听说了也恨毒了那刘家。两人平时就留意着刘家的动向,却是无从下手。

    顾玉儿此时端着几碗糖水过来,招呼二人来喝。九斤抿了一口糖水,竟然显得极为斯文,“顾家二姐,不知这事儿俺们兄弟能帮上什么忙儿?”

    顾秀儿低眉寻思了一刻,方抬首说道,“三宝兄弟,你姐姐的事儿,你愿意让外人知道不?”

    三宝点了点头,虽然薛萍死的非常不堪,但是为她讨个公道才是最紧要的。“若能严惩了刘茂,姐姐泉下有知,才会瞑目。”

    “那好,九斤兄弟,你去联系另外几家,务必要说,咱们有公羊大人撑腰,公羊大人定会给咱们一个说法。”

    顾秀儿思索了一会儿,心生一计,吩咐顾乐,薛三宝二人,“小六,你同三宝兄弟,把镇上德胜戏班班主曲老板给请过来。”顾秀儿沉吟了一会儿措辞,“就说,咱们这儿有个极好的戏本子。务必要让曲老板过来,小六,看你的。”

    给几个小孩儿各自安排任务,他们连糖水都顾不上喝,就匆匆跑去忙活了。从顾村到最近的安乐镇,来回约莫一个时辰,而王九斤要去的马家圃子,赵家镇,青山村,十八岗子等地则不知道他要忙活多久了。

    顾秀儿接下来帮着顾玉儿预备晌午饭,高粱米水饭,从后院儿菜园里新摘的水葱,顾玉儿想着今日可能会来客人,打算搁点儿荤油炒个土豆丝儿,又吩咐顾秀儿去买了块豆腐,要用白菜炖大豆腐。炒完土豆丝的锅,又继续炖白菜豆腐。到晌午顾平三兄弟回来,顾家的灶间已是喷香四溢。这顾玉儿的手艺倒是不错,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家生计困难,做来做去就只有这么几种蔬菜,又舍不得放油。但今日的伙食已经是极好的。

    顾平三人跟顾乐、薛三宝这两股基本是前后脚进来的。顾乐恭敬的在前头带路,后面跟了个长相白净儒雅的中年男子,这正是镇上德胜戏班的班主,曲老板。曲老板年轻时候是个唱旦角儿的,后来在台上受了伤,转而开了个德胜班。村里有红事的话,往往要请个戏班子唱几场热闹一下的,曲老板也是顾村的常客。

    “顾二姑娘当真有好的戏本?”曲老板质疑道,若不是顾乐将这事儿说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曲鹏飞倒真不会跑这一趟。然他是爱戏之人,若有好的剧目,对面是刀山火海他也要走一遭。经营戏班,最怕被别人抢了先。先雍文皇帝时,名动京师的彩云社便是偶得了这剧作大师连继海的作品《临江记》,捧红了几个红透半边天的名角儿不说,便是这彩云社的招牌,也是靠着这出戏,延续百年。曲老板姓曲名鹏飞,是他梨园师傅给起的名字,曲老板颇有些投机心理,脑子也活络。比县上禄云班、启明班的老板们好说话多了。顾秀儿正是听说了他这点,才请他来。若是寻常的戏班老板,哪会行半个时辰的路,来顾村见她这个小丫头。然而这事儿也奇怪,若是顾秀儿不显得神秘一些,上赶着去镇上找曲老板,他倒未必会见。偏偏她只说手中有好本子,却不说这本子是哪儿来的,谁的,让那曲老板自己寻思开了。曲鹏飞心说,莫非是这顾秀才私藏了什么了不得的戏本子,顾家潦倒之后便想着卖了。这一层一层的关系,加上冥冥中不知有什么指引,曲老板倒还真是来了,还挺客气。

    顾秀儿莞尔笑了笑,曲鹏飞一愣,这小姑娘生的眉眼极为标致,倒是比自己班子里唱青衣的俏丫头还好看几分。“顾老板客气了,我们确实有出好的剧目,只是……”顾秀儿转了个弯子,面露难色。

    曲老板急了,“只是如何?”寻思了片刻,“莫不是怕我曲某人付不起银钱?”

    “自然不是,德胜班如日中天,曲老板更是日进斗金,”顾秀儿先夸了他两句,又转了个弯,“只是不知曲老板有没有这个胆识,敢唱这一出《斗权贵》。”

    “《斗权贵》?如何斗法?斗的是哪位权贵?”曲鹏飞心下一凛,忙追问道。

    “小六,你来跟曲老板说说,咱们这出《斗权贵》。”顾秀儿有心要训练顾乐的口才胆识,语言组织能力。便在院中摆了几个石墩马扎,请曲老板坐下,给他倒了碗糖水,让曲老板听顾乐讲这出斗权贵。只见顾乐虽然年仅六岁,这嘴皮子却是非常利索,叙事相当清晰,情节跌宕起伏。顾乐自己又编排了一下,将这出《斗权贵》分成了六个段子,分别是:恶乡绅,铜壶案,白骨宴,哭坟,怒喊冤,迎钦差。

    这第一出恶乡绅,描绘的是那刘家借助财势,强买民女给刘老太爷糟蹋;这铜壶案则是借用了薛三宝姐姐薛萍死后,三宝击鼓鸣冤,当地知县却置之不理,将之毒打一顿;这白骨宴,说的是知县与那豪绅勾结,在丰盛的宴席上吃的满嘴流油,却不管这是无辜少女的鲜血白骨累成的;这哭坟,说的是薛三宝在荒野之中,寻那被刘家随意丢弃的姐姐尸首,哭问苍天,为何有眼无珠,让那恶人快活;这出怒喊冤,则是三宝集结被害少女家属,于松阳官道,述说冤屈给天下人听;这最后的迎钦差,则是个欲扬先抑的法子,说是朝廷终于知道此事,圣上派了钦差彻查此案。

    这段子让顾乐说的一唱三叹,跌宕起伏。听到白骨宴,曲老板的情绪已经全然被带动起来,到哭坟,曲老板,三宝更是有些红了眼眶。曲老板是梨园中人,感慨颇多,而三宝自知说的是自家的事,他不过八九岁的孩子,顿时泪如雨下,和的一张黑乎乎的小脸更加埋汰。

    顾乐方一说完,曲老板便激动的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手中折扇来回敲打手心,竟是想好了这《斗权贵》的唱词,曲老板本是唱旦角儿的,他细细模仿了那无辜少女薛萍畏惧的声音,倏忽间又紧了眉头,觉得不好,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待到曲老板想明白了,他突然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如获至宝。那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情了,众人听顾秀儿的,都没有打扰曲老板。

    “妙妙妙”,曲老板连道了三个妙,“好一出《斗权贵》,哪怕是倾家荡产,陪上性命,我德胜班也唱定了这《斗权贵》!”成功总是要冒险的,若是德胜班抓住了此次机会,定会一炮而红。曲老板心里已经遥想着把德胜班开到了西京,突然想起这还有一干人等,“不知顾二姑娘,这出《斗权贵》,怎么卖?”

    顾秀儿闻言,看看三宝,三宝拱手道,“薛三宝听顾家二姐的。”顾秀儿顿了顿,说出的答案却令人意外。

    “曲老板也是忠义之士,有胆有识。这一出戏,恐怕整个松阳县内,乃至青州,只有曲老板的德胜班敢唱。”

    曲老板自是知道顾秀儿话中有话,从这故事情节,他早已猜出这正是前几日安阳镇刘家的那件事,早已做好了完全的打算,哪怕赔上整个德胜班,也要赌这一次。赌赢了,德胜班必然有望超过当年的彩云班,纵是输了,德胜班的名号也可名垂青史。这斗权贵,不仅顾家在斗,薛三宝在斗,所有参与其中的,哪怕是将来要出演薛萍的花旦也是在拿命博,博这世间到底有没有是非黑白。

    “顾二姑娘不必多虑,我德胜班唱定了这出戏。你说价钱便好。”曲鹏飞一摇折扇,扇面是姜公垂钓图。

    “曲老板,这出戏我们不要钱,我们只要,”顾秀儿顿了一顿,“您先别忙着在镇上唱这出戏,我们只要,您在这松阳官道上,给咱摆个戏台,唱上七天,这出戏便是您德胜班的了。当然,曲老板若是不愿意,您现在将这出戏拿回去唱,我等也不说二话。”

    曲鹏飞别有深意的看了顾秀儿一眼,“我曲某人行事光明磊落,答应了你们,必然会做到。这《斗权贵》还有几处地方要修改,今日下午我便遣人来搭台,我回去把唱词改改,让班子里的角儿先练练,明日就开唱。”

    曲老板饭也没吃,就匆匆走了,还特地雇了九叔的骡子车。果不其然,一个时辰不到,就有匠人来官道边儿上搭建戏台。

    傍晚时候,王九斤也回来了,说是那几家听说有公羊瓒大人做主,都要给自家姑娘出头。见王九斤回来,顾秀儿问他,“九斤兄弟,这松阳县,还有多少可以调配的兄弟?”

    王九斤算了一算,“尚有几十人。”

    “九斤兄弟,可否让这几十人将咱们这儿要唱的这出戏传扬出去。”乞丐乞讨的时候,有博人可怜的,也有卖艺行乞的,很多乞丐还会给人唱莲花落。二人商量,将整出《斗权贵》改短了,王九斤立时叫来了几十个小乞丐,一一教会他们唱词,便是那薛三宝,也学会了,要出去唱。顾秀儿嘱咐道这几十个小乞丐,若是碰见了同样行乞的,便教他们唱,若是碰到有路人询问这唱的是什么,就说唱的是松阳县,刘姓乡绅草菅人命的故事。小乞丐一一得令,分头行动开了。有往安乐镇、赵家镇去的,也有往东平县去的,王九斤更是吩咐了几个唱的格外好的小乞丐,往省城青州官道去。

    此时,已然入夜了。顾村的夜晚格外寂静,松阳县也投入了一片静谧安详之中。西京则下起了连绵小雨,这些四散离去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和素来被人轻视的梨园子弟,将给松阳县,青州府,西京,乃至整个大雍政坛带来一场轩然大波。

第八章 唱戏

    次日一早,顾宅的大柿子树经历了一夜的月光润泽,已然有许多半红半青的果实了。顾秀儿站在井边洗漱,远处青山如黛,炊烟袅袅。顾家的灶间也飘起了炊烟,顾玉儿正忙里忙外的准备一天的吃食。天刚蒙蒙亮,外面戏台便有了动静,一会儿,曲老板也推门进来了。曲鹏飞脸上堆了笑,“顾二姑娘,一切都备妥了,我来要些水。”

    顾秀儿赶忙让道,曲老板带了两个匠人,挑了几桶水出去。戏班在外头盖了个临时的补妆间。今天打算唱三场,借了顾家的灶间,雇了个厨娘,正跟顾玉儿两人做早饭。曲老板带了些白米白面,说是他心情好,今天要给大家烙油饼吃。顾玉儿觉得不妥,推脱了几下倒也答应了。看着白花花的米面觉得可爱无比,干活儿都比平时有力气了。顾乐知道晌午要吃烙油饼,早上都不愿意多吃饽饽了,平时他要吃三个饽饽,今天少吃了一个,说是给中午留些肚子。

    天刚大亮的时候,这松阳官道边上,便锣鼓喧天唱将起来。卯时往来的人还不多,辰时一过,台上小花旦唱到铜壶案之时,这官道已是挤满了人。众人仅留了一条小路给马车经过,可是路过的马车见有热闹可凑,都纷纷停下车来。一旦听进了台上的戏词,便都不动弹了。那条给马车留下通行的小路,倒是没人走了。

    台上唱薛萍的花旦每一步都牵动着台下观众的心,待铜壶案唱完,中间休憩的片刻功夫。有些官家家眷便遣了小厮来问这戏的情况,问有几出,还在哪儿演。这些路过的人,既担心误了赶路的时辰,又想着一定要把戏看完。

    未到巳时,顾乐身边已经是挤满了小厮,便是九叔的茶寮,也坐满了听戏的客商。已然没了座儿,九叔又从其他邻居家里借了不少板凳,马扎,这人却是越来越多。便是茶水,也比平时多烧了几大缸。九叔见茶叶见了底儿,忙到外间跟大家伙儿赔罪,“不好意思了,大伙儿,我家茶叶没了。”

    “没事儿,老九,这出《斗权贵》好听得紧,将老方我这百年不见的戏瘾勾起来了。便是这白水,喝起来也琼浆玉液一样。”

    众人纷纷应是,到最后,九叔的茶寮便供应起了白水,那花生瓜果早就卖完了。九叔得了个空,去找顾秀儿打听,一听这戏还要唱将六天。安排伙计看着茶寮,自己则驾着家中的大黑骡子,进城采办去了。后来,烧水的柴火也没了,九叔的茶寮就只能供应个座位了。两个小伙计也团了团袖子歇了,靠在一旁看戏。此时还未到午时,台上的小青衣正唱着怒喊冤,松阳官道经顾村这一段儿,已是挤满了人马。白骨宴唱完的时候,那马车里的官家女眷们,传来不少抽噎声。便是往来的客商,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也有红了眼圈儿的。

    顾秀儿这一整天,都在曲老板的戏班儿帮忙,每次台上角儿换下来,要换装,休息,她就给端茶递水找衣裳。不一会儿,就跟德胜班的小花旦飞凤和小青衣项荷交好了。顾乐则负责在外头招呼那些小厮丫鬟们,跟他们说还有几场,要唱多久,却是死活不说,这下场唱的是什么内容。只说,“曲老板说了,若是想知道下场唱什么,便留下来看。”便是那小厮拿银钱贿赂顾乐,他也半点口风不露。

    这几个丫鬟有个别长得颇为出众,见利诱不得,竟软软娇笑道,“小哥哥,你便告诉姐姐们这下场唱的是个什么。我家小姐急着赶路呢。”顾乐闻言涨红了一张小脸儿,却把头扭到一边,权当作没听见。顾乐不知道,他这是第一回让小姑娘调戏,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却是要常常遇见这样的遭遇。不过这日后调戏他的姑娘们的身份,倒是越来越尊贵了。丫头们见顾乐是个油盐不进的,便各自去回禀自家主人。这一众马车里,有一辆极为出众,三匹拉车的枣红大马,全身没有一撮杂毛,四只脚上却长着白色毛发,好似乌云踏雪,别样威风。这三匹乌云踏雪宝驹,牵着一辆上好紫檀木打的马车,这车帘子,四角也坠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琉璃。便是在这车辕上,也精雕细刻了祥云图文,又有八星报喜的花样儿,在一众马车里,显得格外尊贵。马车前面挂着的金丝卷云纹帘子,让马车里的人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瞧不见里面。

    驾车的是个十三四岁的俏丫头,一身红衣如火。面似桃花,唇如早樱,眼波流转间,将四周的丫头们都比了下去。这丫头手执白玉马鞭,两只脚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津津有味的看着戏。不一会儿,似乎车中人叫她,附耳听了几句,便跳下马车。朝顾乐走来,“小兄弟,我家主子问你,这出戏叫什么名字,还要演上几场?”

    顾乐从善如流,“大姐,这戏是安乐镇德胜班在唱,叫做《斗权贵》,每日都要演上三场,连演七日。”顾乐抬头看了看台上,“这演的正是第五出,怒喊冤。还有一出,这场戏便完了,午时过了,还演两场。”红衣丫头点了点头,一一记下,便回去禀告。不一会儿,那紫檀木的马车便驶离了此处,往西京官道去了。下晌的时候,众人吃过饭,就匆匆敲锣打鼓开场了。飞凤和项荷两个,都是十二岁的年纪,却学唱戏七八年了。飞凤上台前,同顾秀儿说着话,“阿秀,我演了五六年戏了,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项荷打趣道,“咱班主今天嘴角的褶子都咧到眼角去了,你是没看见啊。”

    曲老板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将德胜班发扬光大,此刻忙里忙外的,水都顾不上喝。下午比起上午,人更是多了两倍。一是因为这下午经过官道的人多,二是许多人听了戏回去,都告知了街坊邻居。附近许多村镇,县城的,居然有赶着马车,驴车,骡子车,牛车,特地来看戏的。九叔也打松阳县进货回来了,一看这么多人。心说自己货又进少了,明天要多五成的茶叶才行。

    顾秀儿此刻累的不行,寻了个板凳,坐下揉了揉腿,捶了捶肩。却见身旁突然落下一个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原来是王九斤来了。王九斤得了消息,特地来告诉顾秀儿,想来今日还没用过饭,有点儿打蔫儿。顾秀儿带他进了顾家,顾玉儿见状给热了些晌午剩下的小半盆油饼。王九斤就着新鲜的水葱吃油饼,吧唧吧唧的,一边吃一边说,

    “青州郭家当真来人了,来的正是公羊大人的女婿,郭小将军,郭睿。”这种事情,郭通将军自己不便出面,刘香玉又是个没有实权的老太太,而郭睿的身份则微妙多了。刘茂是他的舅舅,公羊瓒又是他的老丈人,想必来回疏通,这身份也是最合宜的。

    王九斤在一旁歇着,一日之内往返松阳、青州,他累得不行了。顾秀儿则在一旁寻思,也不知道这郭睿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王九斤通晓松阳境内万事,对于青州、西京之地,知道的就比较少了。

    “郭睿现任从四品武威将军,便是当今圣上也夸他少年将才。”

    武威将军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职,却是皇城根的禁卫军统领,其实权倒比从三品的杂牌将军高上一些。在朝中,是很有分量的。然而,雍国崇文,同等的武将地位要比文官低上一些。若是在穷兵黩武的秦国,这禁卫统领可是了不得的官职。

    顾秀儿想着自己还是要多读一些书,起码对这个世界各个国家的官职体系,基本法度有所了解才好。这武威将军,她听着十分茫然,若不是王九斤给他解释一下官职等级,她就是一头雾水。说来,王九斤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不知道为何却懂得这么多东西。顾秀儿放下心中疑虑,先合计起这武威将军郭睿该如何料理。依她看来,事已至此,刘家、郭家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刘茂平安无事的从狱中出来,他们也许是想着保那刘茂一命。具体如何操作,顾秀儿尚想不到关键之处,只是这郭睿来到松阳县,绝不是来探望他那位舅舅的。

    “既然郭睿是来保他舅舅一命的,我们只能将计就计。”顾秀儿沉吟片刻。王九斤疑惑,“什么叫将计就计。”

    “既然郭睿要保那刘茂一命,我们就保他一命。”

    王九斤更是糊涂,待顾秀儿一一分析出来,他才觉得这招妙极。“如今之势,郭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那刘茂也不可能平安的从牢中放出来。他郭睿此次前来,必是给刘茂保命的。只是这如何保命,我还不晓得其中的关键,却能猜到,郭睿必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郭家在朝中必然有比他们自家更适合在这事儿上说话的人物。”顾秀儿说到这儿顿了顿,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这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必然会相助郭家,然而,他说的一定不是刘茂的好话,必是坏话。说那刘茂罪大恶极,其罪当诛。然香玉老夫人因此一病不起,郭睿至孝,必然要回家侍奉母亲。那么禁军统领的位置,自然有的是人想坐。但是这位子换了别人坐,是否足够忠心,又能勘圣上重用就不一定了。到时候这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再说免了刘茂的死罪,发配充军或是其他重刑。没多久,刘茂也就被折磨死了,到时候圣上两边都能顾全,这番下来,必然要左右圣听。”

    王九斤眼珠子转了转,顾秀儿这番心思,他倒是听懂了。只是没想到,顾秀儿与当今圣上从未见过,怎么能肯定他是这种心思呢?

    “阿秀,你怎能确定圣上会这样被人左右?”

    顾秀儿摇了摇头,咧嘴笑道,“不知道,我瞎猜的。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把大戏唱好。那郭睿的事儿,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王九斤点头称是,“俺那些小兄弟,最远的已经派人传话回来,到了青州与西京之间的梁州。这一路反响极大,想是不久,就能传到京城了。”王九斤想了想,继续问道,“素闻当今太后娘娘喜欢听戏,阿秀莫非动的是这个心思。

    顾秀儿摇了摇头,“非也。我哪里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听戏,再说,又怎么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听什么戏。只是这招敲开锣鼓唱大戏,是借助百姓的力量,让各部官员,让圣上,知道咱们大雍的百姓愤怒了。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今圣上乃贤明之君,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至于太后娘娘能否知道这事儿,那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王九斤听到这儿,身上似乎又蓄满了力气,张罗着要出去再寻些兄弟去各州府造势。顾秀儿也回到戏台帮忙,下午的第一场刚唱完,小花旦飞凤正在一旁休息。飞凤是个长得娇弱的丫头,眉眼温温柔柔的,最适合演那些文弱的美人。小青衣项荷则不同,她长得颇为俊俏,身量颇长,扮演俊俏小生能迷倒一干小丫头。

    顾秀儿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戏台底下乌压压都是人,马车都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些听不清楚的地方,站在马车外面的丫鬟小厮还会解释给马车里面的人听。这样停着的马车约莫有十数,而各地赶来听戏的,则有百余众。顾秀儿朝着众人巡视了一眼,又把帘子放下了。顾乐却跑了进来,讨了碗水喝,又匆匆跑了出去。

    飞凤对顾秀儿说道,“我看你家小六,今天累的不行了。”

    “是累的不行,可是也没少得赏钱。”顾秀儿莞尔,“小六今天得的小金库,恐怕比我们全家现在的家底儿都要多了呢。”那些有钱人家的轿辇停下询问的,多会给小厮丫鬟一两个赏钱,虽然到了顾乐这里被克扣了大半,但也是不少的钱。

    “你家小六,多伶俐的孩子,怎么这么埋汰。脸上的灰,比我上台抹的油彩还厚。”

    顾秀儿自己也十分不解,顾乐从不洗漱,当然他也没什么异味,陈瑜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儿,隐隐的,她觉得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顾秀儿,知道些什么,所以每次自己看着顾乐的时候,都会有些情不自禁的难过,好像这个孩子,曾经受过极大的委屈。顾秀儿见顾乐一溜烟儿跑出去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口袋里的散碎铜钱叮当作响。

    下午又唱了一场,待天黑下来之后,众人才休息,德胜班的人已经累的不会兴奋了。只除了曲老板一直笑的眯着眼,其他人能坐则坐,能躺则躺,那位演刘茂的老生今天被打了三次,此刻一边哎呦哎呦的喊腰疼,一边骂身边几个给他上药的小武生,“你们几个熊崽子,非要把我老黄往死里打啊。”

    几个小武生不知轻重,有几回真打了下去,在台上,老黄再疼也忍着,到了台下,才开始破口大骂。顾玉儿送来了吃食,烙面饼,配白菜肉汤。众人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呼噜呼噜就吃了。

    顾秀儿让飞凤、项荷拉着,也跟戏班众人一起吃喝。顾乐抓了个面饼,那面饼立刻出现了两个黑乎乎的爪印。顾乐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想拿着那块饼出去吃。却让顾秀儿拦下了,顾秀儿拿手绢儿沾了凉水,把顾乐的黑爪子抓了过来,反复擦了擦,一张白色的棉布手绢儿立时染成了黑色。顾乐的手却干净了,“原来都是浮灰。”一层黑灰擦了下去,这顾乐的手,倒像是上好的白瓷,他长得瘦,这手指头根根分明,细白挺直,虽是个六岁的娃娃,倒是生的一副好看的手掌。那边儿老黄看了也赞道,“这娃儿埋了吧汰的,这双手倒是生的比那些贵人还要好看。”

    顾乐嘿嘿笑了笑,拿了刚才那块白面饼,大口吃了起来。

    这时,门帘子却突然被掀开了,却是松阳县的捕头徐焕,徐焕倒是没有一贯仗势欺人的态度,这回倒是极其和气。

    “请问,哪位是顾氏秀娘?”

    顾秀儿听那徐焕叫他,之前捉拿刘茂的时候,这徐焕她也是见过的,知道正是松阳县的捕头。便起身道,“我就是顾秀儿,不知道捕头大人找我何事。”一旁的顾乐饼也不吃了,紧张的拉着她的衣角。

    徐焕干笑了两声,“顾二姑娘,这刘茂的外甥武威将军刚到县里,派小的来请顾二姑娘并几位苦主过去,说是要补偿大家呢。顾二姑娘快跟小的去吧。”徐焕知道顾秀才曾是个县官,一口一个小的,听得顾秀儿颇不自在。

    但也不能不去,被请去,总比被抓去的好。顾秀儿起身,整了整衣衫,此刻天已经擦黑了。项荷不解道,“天都这么晚了,要抚恤不能明天再抚恤吗?秀儿一个姑娘家家的,晚上去县衙算什么事儿啊。”

    徐焕对项荷就没有那般客气了,当即冷了脸,“你个唱戏的,懂个屁,那西京来的贵人,管你是三更还是半夜的,都得去。”

    骂的是项荷,实指顾秀儿。“我去就是,捕头大人不用说这些话。”便是郭睿不请他们,她也早就想会会他,这回,兔子撞在树桩上了,还能怪谁。

    “徐捕头,我去可以,但是现在天色晚了,我要带上我二哥和小弟。”徐焕想了想,这要求也确实十分合理,就答应了。

    三人从顾村出去天色已然全黑了,几个孩子坐在县衙的马车里,久久不语。夜访松阳,不知是抚恤宴,还是鸿门宴。

第九章 小时了了

    马车骨碌碌驶过松阳官道,一路往县城驶去。已是入夜时分,偶尔听到林间有惊鸟飞出,几人一路无话,氛围格外诡异。顾秀儿心中颇感压抑,掀开车帘子往外看去,盈盈山风吹进了车内,带来一些清凉空气,几人才感觉稍稍舒心了一些。捕头徐焕就在外头,兄妹三个不好说什么,都是相顾无言。华月初上,月明星稀,黑漆漆的夜显得格外寂静。

    松阳县衙,偏厅。

    红木的圆桌上,已然摆上了上等的果脯糕点,座上三位,下首乃松阳县县令司徒治大人,肥胖的身躯塞在狭小的凳子上,十分可笑。此刻正谄媚地陪着笑。司徒治上首,坐着一位青年男子,束紫金冠,黑发如墨,身材魁伟,容色刚毅俊朗,腰上宝剑玉鞘,难掩锋芒,正是郭通独子,武威将军,郭睿。

    “郭大人好气度啊。”司徒治说着,往郭睿杯中添酒。

    郭睿浓眉一挑,目光凌厉,冷冷笑道,“郭某一介武夫,当不起司徒大人添酒。”

    司徒治胖手一僵,有些尴尬,却见守门衙役来报,说是各家苦主都在前厅里聚集了。忙邀功似的,放下酒盏,向着公羊瓒、郭睿二人拱手一拜,“两位大人,这各家的苦主都来了。二位随下官移步前厅可好。”郭睿起身,让了公羊瓒一步,低声说道,“岳丈大人,如今这事儿,您可要给小婿一个薄面啊。”

    公羊瓒身边随侍的清风闻言顿了一顿,看着公羊瓒的面色,却不知道自家大人在想些什么。

    顾秀儿、顾安、顾乐三人此刻都站在县衙的前厅,这屋内兰芝熏香,摆设均是名贵家具,便是厅上一副双牛决斗图,也是前朝名仕董子文的墨宝。顾安随父亲读过书,颇有些见识,看着这双牛决斗图,就跟顾秀儿、顾乐两人说这其中的故事。

    故事有趣,便是其他的几户人家也凑了过来,这众人之中,有一中年男子面色蜡黄,眼下一片青黑,眼窝深陷,牙齿黑黄,周身烟酒臭气,便是一般民户也离他远远的。这男人此刻也凑上来听故事,却不管众人均是嫌恶神色。

    “阿秀,小六,你们可知这幅董子文的牛图,有个有趣的故事。”

    顾秀儿饶有兴趣的等着下文,顾乐一双眼睛也滴溜溜转着,明眸生辉,惊得那形容猥琐的男子一愣,不禁赞道,“这小娃娃一双招子当真好看。”

    众人没有理他,顾安瞪了那猥琐男人一眼,继续说道,“前朝名仕董大师,晚年隐居乡野,这双牛决斗图,乃是他创作巅峰之作。然,董大师一生在朝为官,初画时,牛尾巴画的上翘,但是他请来的一干文人儒士都赞这斗牛画的栩栩如生,然而此刻一牵牛老翁经过,看了一眼,不禁大笑。董大师不耻下问,忙问老翁何故如此。那老翁坐上青牛笑道,汝等名仕,不过尔尔。竟然不知,这蛮牛在决斗时,以双角发力,尾巴却是紧紧夹在两腿之间的。董大师方才大悟,晚年隐居乡野之时,再要作画,均是要亲临现场,仔细观察之后才会下笔。因此也有了,董画真似幻,吴画幻似真的名号。“

    顾安说到这儿,众人方才大悟,觉得这故事十分有趣。却听见一男子洪亮之声,“小兄弟好本领,竟然看得出这董子文的双牛决斗图是赝品。“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来人是个笑容朗朗,仪态威严的青年男子,顾秀儿心下一顿,只怕就是郭睿,郭将军。

    果不其然,司徒治突然从后面钻了进来,看向众子,“诸位乡亲,此乃武威将军郭睿郭大人。”

    在场的都是平民百姓,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司徒治大人。如何识得那四品朝官儿,当下有些慌乱,忙纷纷请安,一时间,一片郭大人万福,草民拜见郭大人的声音不觉于耳。

    此间,有一男子极为特殊,这人正是刚才那形容猥琐的男人。这男人朝前扑通一跪,当即大哭道,“郭大人要为小女做主啊!”

    郭睿微愠,这男人突然上前,带来一身烟酒臭气,不觉皱了眉头,司徒治一直旁观郭睿脸色,此刻厉喝道,“大胆薛明,竟然敢冲撞郭大人。”

    原来这男人,正是薛萍并薛三宝的赌鬼爹,薛明。

    薛明本就是一泼皮,但是见着官也是怕的,忙退到一边,不再言语。来的三位大人,纷纷落座。郭睿吩咐众人报上家门,每逢一户,都微微颔首。让人看不明白,他此举何意。

    待到顾家,却是顾乐开口道,“我们是松阳县安乐镇顾村顾继宗举人家的。”顾乐一举,却是将自家家门都报了出来。郭睿闻言一愣,仔细打量这三人。说话的小童,一双眼睛灿若繁星,皎皎如月,脸上却脏污不堪。边儿上的女孩儿,明眸善睐,青丝如缎。再一边的少年,身材高瘦,面如冠玉,这顾家三子,倒均是上等的容貌。公羊瓒细细打量了顾秀儿一眼,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清风则是一双招子钉在了顾家三人身上。

    司徒大人此刻却突然开了口,“顾大人的事,本官也深感可惜。”两人本是同窗,然而司徒治却早八年考上了举人,而顾继宗屡试不第,司徒治早就跟顾家没了往来。

    “母亲如今因为此事,缠绵病榻,郭某今个儿特地赶来松阳县,一来为大伙儿备了些抚恤的银子,二来问问大伙儿,这事儿大家究竟想如何了结。各家的姑娘已然无法挽回,然大伙儿的日子还是要继续过下去。郭某自知舅舅犯下的是天大的罪行,可是当今圣上以三道治天下,郭某实不能不顾病重母亲所托,只求能平息此事,饶舅舅一命,诸位乡亲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出来。”

    郭睿说的极其恳切,言下之意便是,你们家姑娘都死了,告了我们这权势通天的人家,以后必然讨不到好。不如拿了丰厚的抚恤银子回去买田买宅。再说,那刘茂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小惩大诫便罢了。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言语。那缩在一旁的薛明转了转眼珠子,咧嘴露出一口黑黄牙齿。“想那刘老太爷不过下手重了些,我家萍娘自幼是个身子骨弱的。”这等嘴脸,顾家三人,已是厌恶至极。

    顾安还没说话,却被一黑脸老汉抢了白,“薛明!你当人人都像你,卖女求荣!”

    薛明本身就是个无赖,“去去去,姓赵的,我卖女求荣?!你们就是好的!谁不是贪那刘家买丫头的银钱丰厚,才卖的丫头!”一副占了十足理儿的模样。

    转脸向上首几位大人磕头一拜,“大人啊,小民薛明,家里养着薛萍这个姑娘,那也是我薛家的掌上明珠,如今就这样死了。我们老两口心疼的不行,孩子他娘更是哭晕了好几回。如今大人多给备些银钱,我们老两口回去置些产业,好好过日子,萍娘最是孝顺无比的,想必她在天之灵,也能安息。自然不会怪罪刘老太爷失手打杀了她,我们夫妻过得好,萍娘也会高兴地。”

    众人闻言,均忿忿不平的看着薛明。他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什么公平?薛明才不屑,还是银钱实在。郭家、刘家均是朱门大户,他可要狠狠捞上一笔,不然养了薛萍十二年,岂不白养了?想来,便是把薛萍卖到青楼,也比不上郭家给的抚恤银子丰厚,心下顿时高兴起来,觉得这闺女死的真值。薛明实打实的小人一个,面上也带了几分欣喜。

    顾秀儿闻言心中一沉,若是自己重生在薛萍身上,这等父亲,真是恨不得再死一回。幸得顾家几个孩子,都是忠厚正义的。这时顾安跨步上前,“郭将军在上,草民梅县知县顾继宗之子顾安。将军侍母至孝,顾某佩服。然,当今圣上以三道治天下,乃历代明君之典范。三道也,一曰孝道,二曰师道,三曰天道。孝道虽重,却不及天道之重。刘茂之作为,乃有违天道之举,其罪当诛。想必香玉老夫人必然明白事理,不会做逆天而行,为难郭将军的事情。”

    顾安所言铿锵有力,便是公羊瓒,也捋了捋长须,面带赞许之色。一旁的司徒治一心想要攀附郭睿,“想来顾家二郎不过十二岁的年纪,竟然如此机敏凌厉。”顿了顿,讥讽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言下之意,小时候机敏聪慧,以后估计没什么出息,连上官眼色都不会看,真是跟他爹一样的迂腐。

    “大人谬赞,想君小时,必然了了。”顾安一语,更是惊艳四座。便是郭睿,也一时忘记恼怒,心说这顾家三子,不仅面上伶俐,这心思也通透。司徒治让顾安堵得说不出话,打了蔫儿,寻思该如何接下去,想来想去,都想不出好主意。

    此时厅里,被刘茂害死的姑娘家人,算上顾家,薛明共有十二户人家。此刻已然分了两个阵营,一方支持薛明拿抚恤银子,另一方要给自家闺女讨个说法。顾秀儿见形势不容乐观,心生一计。

    “郭大人,这事儿对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来说,是天大的事儿。郭大人能否容我们几家人商量之后再说,必然是能给大人一个统一的答案,也好不叫大人为难的。”

    郭睿心中隐隐不安,公羊瓒却开口了,“贤婿啊,老夫看这松阳县衙种的秋菊十分惹眼,贤婿可愿移步花园,陪老夫赏月品菊啊。”郭睿不好拒绝,心说薛明那等小人,以重利驱使,必不会倒戈,也好让他劝劝另几户人家,便欣然跟着公羊瓒出去了。司徒治前后脚跟出去了,还吩咐人备了几壶水酒。

    屋外月明星稀,眼瞅快要十五了。公羊瓒捻须,微笑道,“公台,不知淑君在你家中可好啊。”郭睿,字公台。

    “淑君温柔体贴,知书达理,自然是极好的。”新婚燕尔,郭睿面上浮起一片羞赧。他也不愿意来救自己那个缺德的舅舅,可是母亲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也没了办法,才硬着头皮来了。刚才说出那番话,看着薛明那小人得志的样子,郭睿心里,更是不情愿。

    “公台,方才那顾家二郎所言,你可是听进心里去了?”

    郭睿点点头,“顾郎所言句句在理,便是将此语说给圣上裁听,也必不会出错。”

    公羊瓒知道自家女婿秉性纯良,然而却十分孝顺,这一点,当真是与他那个大表哥,刘茂之子刘有财一个德行的。“公台可知,如今这武威将军的职位,有几人可以当得。”

    郭睿闻言,神色一凛,知道岳丈大人要指导他在朝为官之事,机会难得,忙拱手道,“据小婿所知。如今朝中适龄的将领有三位,一为小婿,二为皇后屠氏娘家,镇国公府二公子,屠真,三为萧太尉家幼子,萧启。”

    公羊瓒连连点头,“这朝堂之上的事儿,公台倒是看的清楚。那老夫问你,这屠、萧二人,比你,家世、本领又是如何?”

    “家父不过三品朝臣,自然比不得屠、萧两家。小婿这职位,也托了岳丈大人之福,才站得稳脚。屠、萧二人并非草包。屠真乃一员猛将,回良关一役,圣上都赞他天生骁勇。那萧启之名,更是大雍百姓无人不知。边关百姓都道,萧郎之才,堪比当年秦国大将顾臻之能。”屠真、萧启的家世都在郭睿之上,论起才能,郭睿堪与屠真想比,却远不如萧启的。

    “公台,老夫将淑君嫁你,却不知你如此糊涂。”公羊瓒厉声道,“圣上不用屠、萧两家为禁卫统领。乃是平衡屠家、萧家在朝的权力。萧家满门良将,便是个烧火的丫头萧红缨,都是个将才。你在这事儿上糊涂,难保圣上不会失信郭家,选那萧启接替你的位子。公台,你是不是嫌武威将军的位子坐的太稳了?”

    郭睿闻言大惊失色,“公台疏忽了,没有顾忌里外关系。然而,那薛明小人,定是能拉拢其他几家平息此事的。”若此事平息了,传到圣上耳朵里,他这以官威压人帽子必然跑不了。再说,他确实是以官威压人。郭睿与刘有财不同的是,他虽然侍亲至孝,却不是愚孝之辈。母亲闹一场小病,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官途重要。

    公羊瓒看郭睿行事颇为鲁莽,顿了顿,“你知道在此事上,老夫为何立场如此分明?”

    “岳丈大人素来秉公执法,清名在外。”

    这是不假,公羊瓒的确是个好官,然而在刘茂一案上,他明显是半点情面也不留给亲家,郭睿也觉得十分疑惑。“公台可知,顾公何人?”

    郭睿不知道岳父怎么突然把事情扯到了顾公,但是也老实答道,“顾公者,顾臻也。乃先秦名将,传闻以数百精兵,破敌万众。顾氏练兵,皆以一敌百之勇也。”

    顾臻的名字,在武将之间,就是个神话。所以,郭睿才如此忌惮有小顾臻之名的萧启。

    “老夫少时,初为典吏。曾识得一顾姓友人,我俩颇为投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亭内凉风徐徐,郭睿听着公羊瓒的话,心中上下翻涌,已是言语无法形容。偏偏少年将军,已然失态。

    “那顾姓友人,姓顾名良,中秋赏月之时,就如同现在这个时节,喝多了水酒,像老夫透露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公羊瓒说到这儿停了一停,郭睿急色道,“是何秘密?莫非与那战神顾臻有关?”(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取自《世说新语》,语出陈韪;双牛决斗图的故事改编自戴嵩画牛)

第十章 顾公七略

    公羊瓒敛目,别有深意的看着郭睿。他一直无子,年过六甲之时,原配夫人焦氏早早离他而去。继夫人姜氏小他二十载,却也过了不惑之年。竟然老蚌生珠,得了公羊淑君这个女儿。老两口自然疼宠非常,公羊淑君嫁给郭睿之后,公羊瓒便私心想着,把这郭睿当半个儿子来养。

    无奈郭睿之才,虽然也算尚佳。然天下能人异士众多,便是朝中将领,郭睿也不算拔尖的。也就中上而已。无奈女儿喜欢,公羊瓒便想着拉拔他一二。公羊瓒如今已近杖朝之年,寻思着自己也没有几年好活,六十年前那桩旧事,如今便同这半子郭睿说个明白。

    虽然那件事已经过了一个甲子,往日种种,公羊瓒如今仍旧历历在目。当年他还未行冠礼,这天下,还是太祖雍武烈皇帝的天下。那时候,叛乱的陈达王爷还未出世,雍国内战刚平,正在休养生息。朝廷大肆用人之际。公羊瓒在朝廷的首届科举中连中三元,被圣上钦点,任嘉则殿掌殿。嘉则殿藏书万万卷,公羊瓒的官职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

    那一年科举,还有个与公羊瓒同样高中的北方人顾良。顾良的成绩比公羊瓒低上一名,二人同在嘉则殿共事。顾良,字甫和,据他自己说,是凉州邳县人。凉州靠近秦国,兵荒马乱,百姓民不聊生,彼时天子刚刚遣使去秦议和,文广公主远嫁,凉州这才刚刚消停了两天。顾良者,容姿甚伟,美仪容。

    这美仪容,最终却导致了顾良的悲剧。

    在公羊瓒的口中,顾良是辅国之贤才,若不是自己的家乡下丘比凉州之地太平,让顾良再多念两年书。这新科状元定是轮不到他公羊瓒来坐。两人相谈甚欢,引为知己。

    那年中秋,二人白日里整理嘉则殿书卷,快入夜的时候。顾良正在抄写书卷名录,公羊瓒却提着一壶上好的桂花酿,在院中喊道,“甫和兄,今日中秋,你我二人在园中小酌对饮一番可好。”

    顾良从善如流,放下纸笔,给嘉则殿落了锁。二人便就着园中月色,对饮赋诗。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

    “甫和兄妙才。”

    这凉州之地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兵荒马乱许多年头。百姓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自是从不饮酒,因此,顾良的酒量非常的差,酒过三巡,已是趴在石桌上,胡言乱语起来。公羊瓒则带了八分清醒,听到顾良说的东西,酒劲儿更是完全醒了。

    “博文兄,这桂花酿当真好喝。早闻京畿之地,美人妙目,佳酿难得。这美人顾某未见,这佳酿却是饮了,真是知足。”

    “博文兄,你可知,我顾氏一族,本不是凉州之民。你晓得,当年先秦战神顾臻顾将军否?”

    公羊瓒接道,“顾臻将军,如今五国并立,哪怕是蛮夷深山之地,也知道顾将军的威名。”传闻数百年前,中土大陆本来有数百个小国,秦国却出了个顾臻,短短二十年间,顾臻南征北战,为先秦打下了中土之地半壁江山。后来,先秦祖皇帝觉得顾臻功高震主,对他十分忌惮,听信奸臣之言,将顾臻赐死,如此冤屈,天地震怒,六月飞雪,百兽齐哀,旦河洪水,秦之半壁疆土,尽数毁在水患之中。然而此事过去的年头颇长,百姓手耳相传,已经渐渐失真。顾臻用兵之神,已然被渐渐神话。

    顾良笑道,抬起醉眼抿了一口花酿,打了个酒嗝儿,“顾将军正是先祖,先祖乃秦人。将军被害之后,副将尉迟渊保护夫人公子,自秦、雍交界之绵山山脉,辗转来到雍地,于凉州下邳定居。”

    公羊瓒一惊,这顾良竟然是先秦名将顾臻之后。顾良接下来的话,却让公羊瓒一颗心,跳出了嗓子眼儿。

    “将军在齐州作战之时,便晓得朝中奸佞必然混淆圣听,然彼时将军已然身染恶疾,自知命不久矣。便于竹简之中,刻下平生作战、练兵之心得,曰顾公七略,如先祖言,得顾公兵法者,可得天下。”

    公羊瓒急道,“甫和兄,那如今这《顾公七略》,所在何处?”

    顾良却是彻底醉了过去,再不言语。公羊瓒自那日起,心中便怀揣着这个只有顾氏族人知道的秘密。

    后来,雍武烈皇帝爱女定武公主看上了美姿容的顾良,然而顾良已有妻室,宁死不屈。先帝盛怒,削去顾良官职,贬为奴籍。顾良不堪受辱,第二天便投了河。待公羊瓒闻讯赶到,顾家已是大门紧锁,人去楼空。皇帝念其高义,便没有追究其宗室子侄。公羊瓒后来得皇帝重用,更是做了帝师,这些年官运亨通,渐渐忘了西京顾家的事。后来公羊淑君嫁了个武将,公羊瓒为此筹谋之时,想起了当年顾良醉时,道破的《顾公七略》,着手展开调查,得知顾良妻子文氏,当时已有身孕,为了避祸,辗转到了青州一带,投靠顾家一个远房的表叔。

    文氏于先帝六年病死,留下独子顾敬,小名平安郎。正是顾继宗的父亲。

    “岳丈大人是说,这《顾公七略》,在顾家人手中?”郭睿听到这儿,已然心下了然。“岳丈这是要先取得顾家人的信任,再去探《七略》之事。”

    亭外一黑影闪过,郭睿当下变了脸色,“是谁?”

    却见一布衣小厮害怕的跪倒在地,正是公羊瓒身边两个贴身小厮之一,明月,这明月却是个聋哑的。公羊瓒也没有留意。

    司徒治让公羊瓒托清风给支开了,此刻前厅只有一并苦主。顾秀儿喊了薛明一声,“薛大叔。”

    薛明见顾秀儿客气,“顾家秀娘,你便是喊我大爷,我也万万不会像你们几个傻帽一样。有钱不赚!”

    顾秀儿笑了笑,“薛大叔怎么知道我们是傻帽?”

    “有钱不赚,这不是傻是什么?”

    “薛大叔说差了,我们这不是不赚钱,是要赚大钱。”薛明一听到赚大钱,也不顾跟赵家村那个赵老头剑拔弩张的关系,忙追问道,“怎么个赚法?”

    “薛大叔,这郭家家财万贯,郭通老爷子又是青州总兵。如今你让人家百两银就打发了,还觉得自己在赚钱。委实是亏大了。”

    “你若是不答应郭家的条件,咱们的身份只会水涨船高,如今这刘茂一案,已然并了大理寺卿管理,年前更是会上达天听。如今,除非我们这些苦主儿松口,不然那刘茂必是难逃一死的。薛大叔如今让人家百两银就收买了,岂不是亏大了。”

    薛明转了转秽浊的眼珠子,立时明白了顾秀儿的用意,“顾氏秀娘果真聪慧无双,我家萍娘一条性命,怎能卖个百两银。”

    此言一出,又是惹了众怒。薛明也不在乎,退到一角,开始游说起另外几家。不一会儿,公羊瓒、郭睿、司徒治三人便回来了。

    那郭睿此番竟似变了个人一般,不但看顾秀儿三人的表情十分奇怪,而且再不提抚恤银的事情。倒是一旁的司徒治耐不住性子,低声提醒道,“大人,方才,那抚恤银还没有结果呢。”

    郭睿瞪了他一眼,司徒大人忙夹起尾巴做人,不再出声。却让薛明这个无赖抢了白,他语出惊人,便是公羊瓒和郭睿相视一眼,也是不明白这薛明怎么前后变了个人似的。

    “三位大人,小民想明白了。小民不要那抚恤银子,小民求大人们给萍娘做主啊。”声泪俱下,像极了个慈父一般。

    郭睿心中生疑,不过片刻功夫,这薛明怎么就倒戈了。这顾家怎么也不像是能够给薛明更大的利益的。心下正疑惑,却听见公羊瓒威严的声音响起,“小婿母亲卧病在床,脑袋糊涂了。老夫代他为各位赔个罪。刘茂罪大恶极,必然难逃一死。如今这抚恤银,刘家会出。这刘茂,必然无法脱罪。”

    几家听了,都是满意的神色。唯独顾家三子心里画了魂儿,都觉得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郭睿也补足道,“郭某一介武夫,因母亲病重,鲁莽了。方才岳丈大人骂醒了郭某。请各位乡亲赎罪,郭某先干为敬。”

    顾秀儿听这翁婿两人,一唱一和,似乎所有环节都是对的。但是总觉得,事情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却又说不上来。

    三人从县衙出去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从松阳县去顾村,要一个时辰的脚程,三人刚出县衙,顾乐就听见一个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在叫他们。回头一看,却见衙门偏门外墙,站了个蓝布衣裳的小厮,正是公羊瓒的跟班儿,清风。

    顾乐走上前,问道,“清风大哥,有啥事儿?”清风挠了挠后脑勺儿,有些不好意思。顾安、顾秀儿二人见这小厮神色古怪,也移步上前,清风更是拘谨,完全不是平日里那副活泼外向的样子。顾家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是不知道这小厮为何叫住他们。

    清风匆匆塞给顾乐一个东西,扭头就跑了。三个孩子神色未变,看着清风给塞的物件,却是一把花生。

    三人不知道清风用意,“小六,你喜欢吃花生,要不,你吃了吧。”

    顾安也点头同意,这小厮,兴许就是想给顾乐一把花生。

    这小厮跟他们无冤无仇,自是不会害他们。顾乐不疑有他,把花生装在口袋里,一个一个掏出来吃。

    顾乐要走一炷香的功夫才舍得吃一粒花生,又想着要给小妹顾灵儿留一些,更是舍不得吃。好不容易熬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拿出一粒花生,嘎嘣一咬,却崩坏了一颗门牙,疼的当即红了眼,倒是没哭出来。

    顾乐本就在换牙的时间,只是那颗大门牙,松动好久了他也不敢拔下来,这下让一粒花生给崩掉了。顾乐正要找那肇事花生出头,却见手中的花生壳儿一分为二,原来这花生,是让一层浆糊糊上的,顾乐心里来了气,“这清风小哥,怎么这么捉弄人。”

    顾秀儿闻声看他,大门牙已经开始漏风,不禁扑哧一笑,“二哥,小六的门牙让花生给崩掉了。”

    “是花生倒还好了。二姐,二哥,你们看,这哪里是花生。”

    花生让顾乐咬开,里面却是个小小的布头,顾乐拿过来,掂了掂,拆开外头的布头,里面放了一块小石子,难怪顾乐把牙崩掉了。顾安觉得此事有疑,便仔细翻看那裹着石头的小布头。只见这布头上写着几个小字,“顾家有宝,提防公羊。”

    几个孩子见状,面面相觑。

    清风一溜烟儿跑回了公羊瓒下榻的厢房,明月忙拉住了他。清风一看是明月,倒是放了心,“阿月,你放心,我告诉他们了。”

    清风贼贼一笑,大人以为明月是个聋哑的,其实明月只是哑巴,听力并没有受损。明月虽然没有将公羊翁婿两人说的话全都听明白,却隐隐听到郭睿说,公羊瓒是要先取得顾家人的信任,再拿什么东西。清风、明月平时是交好的,明月把这事儿比比划划跟清风一说,清风心中颇有些敬重顾家人,就用花生藏书知会了顾家。

    只是这一切都十分小心。便是那顾家人发现不了花生藏书,那也跟他无关,人各有命。

    顾秀儿此刻与顾安面面相觑,笑道,“二哥,咱家有什么宝贝?”

    顾安也是茫然,“要不咱们还是回家问问大哥,大姐?”几人点头应了,顾乐刚掉了门牙,委委屈屈跟在后头,因为他身上黑,隐隐约约露出一口白牙,看着十分可笑。

    几人到家,已是午夜十分。顾家却还亮着油灯,听见脚步声,家里的几个孩子便迎了出来。便是顾灵儿,也由顾喜抱着,咿咿呀呀的叫着姐姐哥哥。几人回到屋里,四下里围着炕桌一坐。

    “宝贝?”顾平疑惑道,“什么宝贝?”要是有宝贝,母亲会重病不治?

    “哥,姐,你们再好好想想。咱家有没有什么,爹娘说过是宝贝的东西?”

    几个孩子面露难色,皆是十分不解。

    顾喜却放下顾灵儿,翻箱倒柜拿出来一本破旧的书册,“《山水集注》?”顾秀儿接过一看,“四哥,这就是你说的宝贝?”

    顾喜面上一红,“爹爹说,这本书是顾家传家的,便是顾家人死绝了,也不能变卖。”

    几个孩子想起这一环,皆点头称是。顾秀儿拿着这本书册,东翻翻西翻翻,也不像藏有金叶子的样子啊。如果只是金叶子,银票,那公羊家什么没有。必不是这些。想起之前顾乐向自己滔滔不绝的讲这本书,便问道,“小六,这书里,可曾提过什么重宝?”

    顾乐正在拿舌头舔自己缺了的那颗牙洞,“没有。这书记载了中土世界万千山川风貌,对于宝物一事,只字未提。”几个孩子也点头称是,显然这本传家书,他们都是读过的。

    顾乐似乎想起了什么,从顾秀儿手里拿过书,翻到封面后一张,指了指装订处,“我先前看书的时候,发现此处让人撕去了一页。”

    顾秀儿心下了然,顾家现在有什么东西,看看周遭,唯有这本书与宝物可能有些关系,然而这最关键之处,却不知道被何人于何时,撕去了。或许这个秘密顾秀才是知道的,也许顾秀才是因为知道这个秘密,遭了毒手。想到这一层,顾秀儿冷汗涔涔,她不禁要想,万一害死顾秀才的就是那极为公正的公羊瓒呢!旋即摇了摇头,这样杀鸡取卵,不像是公羊瓒那样谨慎的人所为。看公羊瓒想要取得他们一家信任的行为,就知道,公羊瓒是个极为小心的人。

    从公羊瓒的行为可以知道,这宝物的事情,必然不能宣扬。然而,他必然是跟郭睿说了,因为郭睿前后的态度差异太大。这宝物必然不会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以公羊瓒的个性,若是如此国宝,他必然是会

    上表朝廷的。那么,这件宝贝,是可以为公羊瓒私用的?可是这公羊瓒早不来晚不来,却偏偏顾家出了事儿之后,突然替了往年的中正官葛游葛大人。这一切的时间点,显然不是个巧合。

    公羊瓒愿意把这个秘密告诉郭睿,顾秀儿联想到公羊家嫁女正是最近一年的事情,不免把一切串联了起来,将猜测与顾家众人说了,“这宝物,必然是那郭睿郭将军能用得上的。而且不会是珍宝玉器。大家猜猜,这郭睿郭将军能用上的,是什么玩意儿?”

    “宝剑?”这倒是有可能,听到顾平的答案,顾秀儿点了点头。

    “宝剑却是难得,二哥,你今天看那郭将军腰上佩剑可是凡品?”

    从辨识双牛决斗图,顾秀儿发现,这顾安是个极其识货的,“玉鞘为柄,看那锋芒难掩,倒像是传闻中的龙吟宝剑。”

    “郭睿已得如此宝剑,我看,这宝物不像是宝剑。自古为将者,以两点为重,一为勇武,二为智谋。智谋者,犹在勇武之上。”顾安沉吟道,“依我看,郭睿对这宝物如此有兴趣,这宝物更可能是一种阵法,一部兵书!”

    顾秀儿知道顾安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便点头道,“我也觉得是阵法兵书之流。”

    “咱们家,虽然也住在这顾村,然而,子孙名字却与村中其他同龄人不同。顾郎中的二小子与小六年纪一般,名字里却缀了个海字。看来咱们家,并没有入顾村的宗谱。那么咱们一家极有可能不是顾村本地的。是打外地来的。”

    顾秀儿有条不紊的分析着,顾安补充道,“阿秀说的不错。听九斤兄弟说,那公羊瓒大人自祖辈便是西京人氏,他又是先太子太傅,更是没机会出京。我顾氏三代都住在顾村,那公羊大人如何知道我家的秘密,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公羊瓒识得我顾家先祖。”

    从几个孩子有记忆起,都是见过爷爷顾敬的,然而,在往上的太爷爷却是没有印象了。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公羊家的祖上或是公羊瓒本人,认得顾家顾敬辈分以上的一个人。这个人,可能是被威逼利诱之下说出了自家的秘密,但是这公羊瓒本人用不上这兵法阵法的,他任太子太傅,极其忙碌,所以一直没有机会来找顾家人,找那个宝物。也可能是先祖迁居松阳县,让公羊瓒找不到了。顾秀儿等人分析到这儿,已经渐渐明白过来,便是顾玉儿,也有些清楚了。

    “看来那公羊大人,如此相助,必然不简单。”(七:通“奇”,七略,奇略均可;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成环,夕夕都成玦—纳兰容若)

第十一章 翩鸿

    这一晚,凉风习习,顾秀儿蜷在炕上,边儿上传来了顾玉儿细细的鼾声。她翻转了两下,也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睡梦中,隐隐约约梦见了前男友彭春。

    “小瑜,等我毕业了,在首都找到工作,挣够首付,咱俩就有家了。”

    “小瑜,我一定会娶你的。”

    “小瑜,年底就带你见我父母,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那时的彭春,老实木讷,却情真意切,她真以为找到了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但后来。

    “陈瑜,你简直不可理喻!”

    “陈瑜,你知道那是谁吗?周老师的女儿,我们一起吃饭怎么了?”

    “小瑜,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是周老师是我的导师,我怎么能驳了他的面子。”

    “小瑜,我这个星期不回B市了。A市有会要开,我先挂了。”

    原来,一周没有联络,不是远在A市开会,而是佳人在怀,共同赴美。

    顾秀儿觉得寒意刺骨,打了个喷嚏,惊醒过来。眼泪已经濡湿了枕头,原以为早就放下了,梦醒之后,心里还是闷闷地不舒服。顾秀儿睁眼望向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顾秀儿今天却成了起的最早的一个,洗漱过后。她坐在院中,看着顾家一株大柿子树发呆。

    古时候有庄周梦蝶的故事,不知道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与前男友彭春八年恋情,苦苦经营,看着身边的同学一对对结婚了,陈瑜也十分羡慕。就等着彭春毕业,两人也能传出喜讯。她前世已经28岁,实在等不了几年,没有想到,八年青春,终成泡影。顾秀儿小小的身躯,抱着膝盖坐在院儿里,低头看着一盆洗漱的清水,这水里倒映出来的女孩儿,芙蓉粉面,玉雪可爱。水面微微泛起涟漪,不知道是不是有个小虫儿刚刚掉了进去。

    水纹发皱,顾秀儿的面容渐渐模糊起来。

    她仿佛看见了前生与彭春发生过的一切,两人都是独生子女,相处过程中难免磕碰,两颗带足了棱角的石头,彼此磨合,渐渐圆融。曾经的怦然心动,甜蜜纠缠,生死相许,如今想来,更像是顾秀儿的一场梦。或许她从来不是陈瑜,从来都是生活在大雍国的,从来都是从八品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次女。爸爸妈妈,姥姥,弟弟陈锋,男友彭春,都是她的一场梦而已。现在不过是梦醒了。

    顾秀儿拿袖口擦了擦润湿的眼角,却听见细细的脚步声传来。定睛一看,是顾乐揉着惺忪睡眼,手扶门框,若有所思的看着自己。

    “二姐,你怎么起的这么早?”

    “昨晚大姐忘记关窗户了,我是冻醒的。”顾秀儿笑道,“小六,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顾乐应了一声,脚下却是没有动。“秀姐,我也睡醒了。我……陪你说说话吧。”

    顾秀儿闻言一愣,顾乐将将六岁的年纪,对于别人的心思活动,竟然能体察入微。

    顾乐从不洗漱,他从灶间端了个马扎,坐在顾秀儿身边。

    “小六,你为啥不愿意洗漱。”

    顾乐挠了挠后脑勺,“不知道,但是一旦被水浸了面容,心里就十分难受。猫挠了一样,感觉被水浸泡的部分,都火辣辣的疼。”

    顾秀儿心中疑惑,这病,倒真是奇怪。

    “小六,你啥时候开始这样的。”

    “记事儿开始便怕水了。”

    顾秀儿点了点头,人但凡怕什么东西,多是受到过伤害之后产生了自我保护机制。比如,被火灼伤过,就不大敢用火。溺过水的人,就比较怕水。

    莫非,顾乐幼时溺过水?顾秀儿心中猜测着,占着顾秀儿这具躯体,便带了一些原来宿主的情感。每每看到顾乐,顾秀儿便生出一种极为怜惜的情绪,似乎在这个孩子身上,发生过天大的委屈一般。看来,顾乐怕水这件事儿,要找家里另外几个孩子问问。顾秀儿心中装着这件事儿,打算等刘茂案了结,就动手去查探。

    姐弟两个扯一些闲话,没多久,天就亮了。顾玉儿起来后,发现一贯喜爱睡懒觉的顾秀儿,竟然把被子叠的整整齐齐的,一摸被褥,已经凉了。来到灶间,就看见姐弟两个坐在院子里,窸窸窣窣的说些什么。

    顾秀儿两人见顾玉儿醒了,就开始着手帮她准备早饭。

    过一会儿德胜班的人就要来,顾家早饭的时间都提前了半个时辰。好抽空帮德胜班打个下手。

    东方鱼肚白,顾平、顾安、顾喜三兄弟就下地去了。顾玉儿在家中照看顾灵儿。顾秀儿、顾乐姐弟两个,则是帮着德胜班,里外打打下手。

    飞凤和项荷两个见顾秀儿平安回来,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的。项荷性子急,仔仔细细绕着顾秀儿转了一圈,”阿秀当真毫发无损的回来了呢。“飞凤面上缀了盈盈笑意,”“阿秀这样机智聪慧,定然不会在县衙有什么闪失。”

    项荷紧张的拍拍胸口,“可吓死我了,一宿没睡好呢。”

    顾秀儿转头看着她,果真一双杏眼之下,有部分青黑。

    这时候,曲老板掀帘子走了进来,曲老板今日着一身蓝袍,上好的颍州织锦缎子。“哟,姐几个说亲热话呐。快开场了,你们两个快去补妆。”

    到午时以前,这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午时过后,众人吃过午膳,刚刚开演。却见底下观众一片骚动。

    顾秀儿循声望去,只见一辆三匹白马拉着的马车,徐徐驶来,转到一处听戏极佳的位子,便停下不动了。这本来是十分平常的一件事情,但看大家的骚动程度,显然这马车主的身份有什么不同。不同于那日三匹乌云踏雪宝驹牵着的紫檀木马车,这辆马车,同样的奢华显贵,却比那紫檀木的马车,差了一些。

    打造马车的木头是信州黄榆木,马车上雕刻了各种祥瑞图案,松鹤延年,喜鹊报春等等。马车帘子是上好的颍州蝉纱,淡紫色薄薄一层,四角缀了珍珠。看上去十分华美,最特别的是,这马车边侧,雕了一弯逼真明月。而这明月之上,则用楷书端端正正的写着几个大字,“惊鸿阁”。

    顾秀儿不解,不知道这几个字,这样一辆马车,怎么就引起了人群骚动。此时,王九斤不知道何时凑近,开口道,“这莫不是,望月楼翩鸿姑娘的车辇?”

    “望月楼?翩鸿姑娘?”

    王九斤点了点头,“有的兄弟已经到了都城,传回来话儿,说是,此间都城之中,两件事情最为红火。”

    “哪两件事儿?”

    王九斤面带得色,“这一是,咱们德胜班的《斗权贵》,一路水涨船高,名声更是传到了京里;其二则是西京最豪奢的青楼,望月楼的花魁翩鸿姑娘的一支凤凰于歌舞。”

    “这翩鸿姑娘,在西京当真那样出名?”

    小乞丐王九斤一手托腮,“这俺也不甚清楚,只道这翩鸿姑娘是半年前来到都城的。以一支凤凰于歌舞惊艳四座。便是时下最有名的舞仙游龙仙子白大家也略逊一筹呢。京中权贵,一掷千金,为博翩鸿姑娘一笑。”

    顾秀儿点了点头,看来这翩鸿姑娘,是当世一大美人。心中便有些好奇,不知道这翩鸿生的如何的美貌。《洛神赋》有云: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为绝色之姿。

    然而,未等顾秀儿去问询,就来了个小丫头,捧着个红木托盘,交给了一旁接待丫鬟小厮的顾乐。那丫头机敏可爱的模样,有些微胖,“这是我家姑娘打赏的,给德胜班捧场。”

    言罢,一把将红木托盘塞到了顾乐手里,这托盘有些沉,上面遮了一层红色绒布。打赏完,那华贵马车便徐徐驶离了此地。待曲老板并顾家几人将那红木托盘往炕上一放,几人均是傻了眼。

    红木托盘之上,赫然摆着整整二百两银子。

    “这翩鸿姑娘倒是真大方。”

    “生活在那京畿之地,又是魁首,这般手笔,也是应当的。”曲老板一副十分了解西京权贵的模样。

    曲老板面露难色,“这赏钱,如何分配才好?”

    顾家几人面面相觑,此时,顾平、顾安也在场。顾平开口道,“这戏是曲老板唱的,曲老板出人出力。这银两,我顾家是不会要的。”

    曲老板还想推辞,“可是这戏本子,却是你家的。”曲老板倒真是个本分人,没有一心想着贪墨银子。若是银两落到了松阳县令司徒大人手中,怕是底下的红木托盘也剩不下。

    “曲老板,咱们先前说好的。您在这松阳官道,唱足七日,这出戏便是德胜班的。如今有了赏钱,自然归于德胜班。”

    曲老板不再推辞,将银两存放到一个小小的黄木箱子里,落了锁,紧紧抱着,同几人道,“那曲某人先回镇上一趟。”

    这么多现银,确实是要存放在票号比较妥当。

    顾秀儿颇为好奇,这位翩鸿姑娘是何方神圣,可王九斤知道的不多,只说这翩鸿姑娘颇为神秘。平时不出望月楼,便是京中几家极为显赫的权贵请她跳舞,她也未必会去。如今倒是连夜赶路来捧德胜班的场,这德胜班也不必大肆宣扬了,想必如今已经在京中权贵宴客的名单上了。

    未来德胜班要如何发扬光大,那就看曲老板自个儿的本事了。顾秀儿心中倒没有想什么,这戏会招来有身份的人物,她早就猜到了。只是对这翩鸿姑娘的行事做派,颇有些好奇而已。

    “九斤大哥,这翩鸿姑娘,姓翩吗?”

    王九斤愣了愣,倒是没想到顾秀儿会这么问,“那倒不是,听说此女本来姓花,行十,人称花十娘。祖父乃反王陈达麾下大将花提,后来因为陈达兵败入狱,花氏女眷,都充作了奴籍。”

    原来这翩鸿姑娘,本是官家女。

    “花十娘。”顾秀儿念了念翩鸿原先的名讳,真是个好听的女名,可惜造化弄人。想来自己真要恶补一下雍地近代史,这些常识性的东西,她一点都不知道。若不是王九斤的提点,她就等着抓瞎吧。

    这一日几场戏唱下来,再没有像翩鸿姑娘那样引起骚动的人物出现,接连下的第二日,也是如此。

    天一亮,便是大理寺三位大人会审刘茂一案。传闻来的朝官,都是从三品往上的要员,看来大理寺颇为看重此案。

    刘茂案并无悬念,只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事。虽然刘茂有郭家这样的靠山,竟然没有丝毫减刑。秋后凌迟处死,押送至西京行刑。一来这凌迟之刑需得天子亲自在奏折上画圈,二来松阳这样的小地方,根本没有资本养一个好的凌迟官。

    凌迟之刑,需得把犯人的肉一刀一刀的割下来,整一千刀,最后以匕首插入心脏。若是中途犯人断气了,咬舌了,那凌迟官是要罚俸的。

    刘有财听见判决结果,当场就晕了过去。让刘家人给抬了回去。刘茂案了结以后,德胜班又在松阳官道唱了四天大戏。

    薛三宝大仇得报,与薛家人从此断了往来,与王九斤告辞后,孤身前往均州大相国寺,削发为僧,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赌徒薛明,得了官府发的抚恤银两,继而豪赌。不久后被人发现,死在松阳内城湖边,想来是醉酒掉进了湖里,一命呜呼。

    松阳县县令司徒治,贪污受贿,官商勾结,丢了乌纱帽,散尽家财保住了一条命,然而三代不得参加科举,从此断了仕途。

    后有传闻,刘茂在狱中遭冤魂索命,凌迟行刑之时,人已疯魔。

    郭睿回京不久后,调任从四品越骑校尉,原越骑校尉萧启,升任从三品武威将军。

    刘茂娈童案之后,王九斤远赴凉州,说是去找他的师傅,一个姓名不具的老乞丐,与顾家人拜别之后,便孤身上路。

    德胜班名噪一时,没多久,曲鹏飞便决定迁往西京,待曲老板来顾家告辞之时,顾家的大柿子树,已经红艳艳一片,马上就能收获了。曲鹏飞同顾家人一一拜别,飞凤同项荷两人与顾秀儿具是红了眼圈。待德胜班马车驶上松阳官道,车厢内,项荷开口道,“不知何时,才能与阿秀一同玩耍。”

    曲老板神色如常,语出惊人,“顾氏一门,绝非池中之物。”马车辘辘而行,卷起一片尘土。

    (刘茂娈童案终)

第十二章 知县与柿饼

    白驹过隙,已值深秋。顾家院中的大柿子树此刻长了火红火红的柿子果,后山的几亩田地已然收割完毕。刘茂案之后,顾村并整个松阳县,都消停了好一阵子。

    司徒大人离任半月,不多时,朝廷有司就会派新进的候补生员来填缺儿。松阳富庶,抢这个缺儿的生员有百来个。然而松阳任上刚出了大事,吏部主官自是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为非作歹,吏部公文刚下,这新任的松阳知县乃去岁科举第一十八名,孟仲垣孟举人。

    孟仲垣字公望,江州人,年十四。在科举中取得前二十的成绩,已是非常了得。此子文才出众,是江州有名的少年才子,又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前朝名仕吴永清的风采。然,比文才更为出众的,却是此子的相貌,面有巴掌大褐色胎记,形如蚕,又号孟蚕。也正因为其面目丑陋,殿试需要天子亲自评点,他这副尊荣,在殿试上吃了亏。

    如今王九斤远在凉州,顾秀儿一家自是不知道这新上任的蚕知县是何方神圣。这日一大早,顾家众人就各自忙开了。

    顾平并顾安兄弟两个忙上忙下的采摘柿子,秀儿姐妹几个就负责把摘下来的柿子洗净去皮,码放在秫秸席上。

    几个孩子忙到日上中天,里外已经打下三百来斤的柿子。

    这一日艳阳高照,顾平兄弟两个将一众柿子都晒在了房顶上。几个孩子前些天听了顾秀儿说的这制柿饼的法子,觉得可行,就试试。柿子不好保存,当季的柿子不过十数文钱一斤,遇到丰收季节,几文钱一斤也是有的。甚或农户觉得柿子卖不出好价格,拿来喂养骡子牛马,或者干脆倒在河里也是有的。顾秀儿仔细算过,柿子的产季在秋季,松阳县地处雍国北部,柿子比南部诸州成熟的早。这一季柿饼若卖得好,就去南部收购柿子。

    用火强行炕干会让柿子味道不佳,只能日晒烘干。虽然这些天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然而这样烘干柿子,中间每隔3-4天均要翻转一遍,待柿子终于回软了,已经足足花了二十天的功夫,那时雍国最南部的敏州都有柿子下来了,顾家的柿饼才刚刚上霜。柿饼的上霜极为重要,将两块柿饼顶部相扣,尾部向外,码放在缸中,一层柿饼,一层晒干的柿子皮,反复叠加到缸顶部,继而封缸,于阴凉处生霜,柿子的霜就是果实里头渗出来的糖分。温度越低,上霜的效果就越好。

    已将近冬天,柿子上霜倒是极快,里外五六天的功夫,顾家第一缸柿饼就上好了霜。雪白的糖霜覆盖在柿子外头,看着格外可爱。顾玉儿取了一枚柿饼,小心拿刀切割分了几块,众人吃了,都觉得口感有嚼劲,味道极佳。顾秀儿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这一回,顾家三百斤柿子做成了两坛柿饼。去了水分之后,约莫有百斤。顾秀儿同顾乐取了一小坛,送去了九叔茶寮。顾九吃过之后,也赞道,“挺甜的,有咬头。”当即订了五斤,说是要放在店里先给客人们尝尝,若是风评好,是要长期购入的。

    然而,又过了十来天,已经进入冬月,九叔却迟迟没来续购柿饼,连镇上试吃的几家铺子也没有音讯。今年丰收打下的粮食,还了顾郎中的药钱,剩下的,倒也够维持半年生计。这柿饼卖的不好,顾家其他几个孩子倒是并不在意,只是见着顾秀儿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顾乐有些于心不忍。

    “二姐,卖的不好咱留着自己吃也好啊。”顾乐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顾秀儿跟前,顾秀儿放下手里摘了一半的豆芽,“不会卖的不好,只是南方诸州的柿子都下来了,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去收。”顾秀儿低眉,挑拣着簸箕上的豆芽。

    顾乐搔了搔后脑,一张黑乎乎的小脸露出疑惑的神色,“二姐,这柿饼再多,咱们几个也吃不完啊。”

    顾秀儿放下簸箕,瞪了顾乐一眼,“小六,咱顾家的柿饼不会卖不出去的。你且等着吧。”

    “那柿饼的味道确实极好,只是,没准儿,这其他人,与咱们的口味不同呢。”

    “小六,镇上富平酒楼的肉包子好吃吗?”

    顾乐不明所以,一想到富平酒楼的肉包子,哈喇子险些流下来,“好吃。”

    “那咱家的柿饼,是不是滋味甘甜。”

    顾乐点了点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镇上富平酒楼的包子好吃,那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咱家的柿饼好吃,也是一样的道理。”

    顾乐心里却不是这样想,柿饼是柿饼,包子是包子啊,柿饼只是柿子做的,包子里有喷香的猪肉啊……

    顾秀儿见他低首不语,知道这是口服心不服,“你且看着吧,不出一月,咱顾家的柿饼就要供不应求了。”

    自吏部公文下来,远在江州等候赴任的孟仲垣就开始赶路,然而江州在雍国的东南边,离松阳县极远,而位于松阳县西北边的西京,更是遥远。因此,这吏部公文一来一回,加上孟仲垣连夜赶路,从江州到青州松阳地界,已经入冬了。他是南方人,入了青州地界就因为水土不服,患了痢疾。看诊吃过药后,倒是不继续拉肚子了,然而什么胃口也没有,本来也算挺拔的少年郎,已然形销立骨,加之面上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更显得阴森鬼气。便是松阳县衙几个侍奉了三任知县的老人,见他这副尊荣,也不敢轻易刁难他。

    捕头徐焕拱手问道,“孟大人,您初来松阳地界儿,小的们备了薄酒,给大人接风。”一想到要吃喝,孟仲垣的脸都绿了。挥了挥手,“你们自行去吧,本官想早些休息。”

    徐焕一愣,这新来的孟大人莫非是个油盐不进的?跟司徒治混久了,他倒也会看人脸色,旋即笑道,“那小的退下了。”

    阖上房门,眉头却皱了起来。正巧见着孟仲垣的书童阿星,“星哥儿,咱孟大人是怎地了?”

    阿星端了食盒,努了努鼻子,“我们孟家世居江州,便是冬日最冷的时节也不需穿棉衣的。入青州之后,大人得了痢疾,这已经三日没正经吃饭了。”

    徐焕点了点头,“那不劳烦星哥儿了,快给大人送去。”原来是得了痢疾,看那病死鬼的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在任上。徐焕心中这样想,脚下一轻,信步往县上有名的妓馆走去。

    阿星布了菜,孟仲垣才吃两口,就觉得肚子又疼了起来。

    这边厢,顾平听说顾秀儿要继续收购柿子,不禁大吃一惊,委婉辩道,“阿秀,那百来斤的柿子还没卖出去,再收购千斤,怕是咱们几个吃不完啊。”

    顾秀儿一副老神在在的神色,如今家中秋收,得了十两银子,刘茂案之后,刘家又赔偿了顾家十五两银子,共二十五两。一家子仔细些,加上家里的存粮,能安稳过上大半年。

    加之松阳本地的柿子已经不出产了,若要收购,车马运费,一斤柿子的价钱,少说也要十文钱,收购千斤,就要十数两银子。

    “大哥,你可知,咱这柿子因何不好卖?”

    “依我看,这口味上佳。五十文一斤的价格与杏干、枣干不相上下。”顾平几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柿饼卖不出去。

    “如今正值冬月,敏州等地的柿子刚下来,新鲜的柿果不过十文钱一斤,咱们这干制的柿子五十文一斤,哪里会有人来买。但是,入了腊月,这市面上便要一年没有柿果可卖,柿饼可以存放多年,若是我们此时借机多收购些柿子鲜果,制成干货,还愁来年卖不出去?”

    这分析十分合理,顾安第一个点头称是,“二妹说的有理,我看可行。”

    顾乐也寻思了一会儿,第二个说道,“二姐说的对,咱家的柿饼味道极好,价格公道,定是时令的缘故。”

    顾平扭不过这三个人,最后各让一步,拿出十两银子收购柿果。在松阳县,这十两银子够一户七八口子的人家生活一季的。顾秀儿心想,这观念的问题,总要慢慢才能转变,只是没想到顾安,顾乐这两个兄弟能够变通的这样快。

    顾安如今已是十四岁的翩翩少年,仪表堂堂,比顾平略高些,瘦些,面目清俊。想来再过几年,加冠之时,必然更是出众。

    秋收之后,顾家的伙食有了改善,月余能吃上回肉,几个孩子颊上都丰盈了许多。顾乐脸上也长了肉,他个子长得极快,如今已经同顾秀儿一般高,在顾秀儿的不断努力下,顾乐终于习惯饭前洗手了。顾乐一双手极好看,指节分明,皮肤白润。顾秀儿有些好奇,有这样一双手的顾乐,那黑黢黢的脏污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脸,每逢此时,心中都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似乎知道些什么,可是真的又什么都不知道。

    到任三日,孟仲垣的痢疾可算有了好转,几乎是在床上昏迷了三日。孟仲垣醒来的时候,书童阿星不在,见着圆桌上摆了一盘果点,便抓了一块来吃。入口味道甘甜,颇有嚼头,倒是挺好吃的。又拿了一块胡乱塞进嘴里,阿星却推门进来,夹带着一阵北风混着风雪。阿星见孟仲垣醒了,“大人,你醒了。”把手中的油伞搁在墙角,抖了抖身上的雪,“大人,这青州就是与咱们江州不同,入冬才几天,今个儿就下雪了。”

    阿星转眼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果盘,“大人,你爱吃这柿饼?”

    “这是柿饼?入口甘甜,齿颊留香,确实好吃。”

    阿星笑了笑,“入冬之后,新鲜蔬果就不见踪影了。杂货铺里的果脯糕点,我都买了些来吃。他们北方人做吃食就是有些粗粝,那些杏干,梅干的,炮制中不知道是加了什么,有些走味儿。这柿饼滋味尚佳,想来大人喜欢吃甜食,就买了半斤。”

    孟仲垣坐在凳子上,喝了口热茶,“确实好吃,再买两斤来吃。”顿了顿,“再买三斤,给江州家里寄去。”

    孟家是江州的大族,江州地区,近半数人姓孟。孟仲垣这一支更是孟姓的本家,在族中身份格外显赫些。雍国尚文,这门第之事,常常作为士大夫们互相攀比的资源。

    雍国有三大家族,一是信州巨贾王家,二是凉州罗家,三是江州清流孟家。有俗谚,

    王家盆满钵也满,老鼠个个如小猪;

    罗家道人胜神仙,上可搬山下卸岭;

    株江孟家最清流,本朝大夫有八九。

    这俗谚说的是,王家世代巨贾,家里富得流油,连偷吃米面的老鼠,都胖的跟小猪一样。罗家出了许多方外之士,在凉州之地,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而江州孟家,本朝在朝为官的士大夫,十位有八九姓孟,这个说法有些夸张。十之三四倒是有的。

    孟仲垣虽说是孟家本族的,却是个旁出的庶子,备受嫡子欺辱。加之相貌丑陋,被视为不详,极不招族中人待见。如今年纪轻轻,就得了实缺,族中人都笑话他是走了狗屎运。然而孟仲垣却知道并非如此,今岁中正官在各地揪出了不少贪官污吏,有达州连斩十八县之说。朝廷这是要变天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雍国自雍武烈帝陈厉建国,追封其父陈洵为雍文帝,而后经雍昭德帝陈昌,藩王陈达之后,如今当朝的,是昭德帝九子,陈堂。当今圣上,有十六位皇子,十九位公主。

    孟仲垣无党无派,如今因为机缘巧合补了松阳县的缺儿,这眼下就有一个问题,为官自然要闻风而动,不小心站错了队他日就是灭顶之灾。

    思及此,孟仲垣出了神,阿星买了柿饼回来,他方回神,开口问道,“这柿饼是个稀罕物件,莫非是本地特产?”

    阿星恭敬回话,“禀大人,这柿饼,听说是松阳县辖下顾村一户姓顾的人家做的。”孟仲垣没再多言,阿星却又补充道,“大人,你可记得,去岁殿试那位与您一同高中的顾继宗顾大人。”

    “你说的可是那位中了第七名的青州人,顾继宗?这柿饼,莫非是他家人做的?”

    阿星敛目,“小的去问过了,却是这顾举人家。”甫一说完,孟仲垣手中的杯盏已经让他给捏碎了。

第十三章 胭脂

    孟仲垣左手让茶盏碎片扎破,鲜血汨汨,顺着袖管流了下来。他着蓝色织锦云纹袍,浸了鲜红血液,显得有些发紫。这紫色,一如书童阿星此刻的脸色,阿星愣了愣神,慌忙在行李中翻找起来,终于觅得半块雪白绢布。将孟仲垣受伤的手掌翻转过来,掌纹之中,伤口深二黍许。

    白布裹紧止了血,孟仲垣面色未变,只是显得愈发苍白了些,衬着脸上褐色的蚕状胎记,活脱脱一个地府判官。给孟仲垣包扎了伤口,阿星赶忙跪地,磕头认错。屋内熏香袅袅,炭炉内的煤球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阿星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的错了,小的不该提这事儿。”

    孟仲垣动了动唇,张口欲言,厚实的门帘子却让人突然掀开了。来人身材矮小敦实,是个与徐焕交好的衙门捕快。那捕快见孟仲垣手上带伤,虽然疑惑,也只得禀报道,“孟大人,不好了,徐捕快,徐捕快……”

    孟仲垣敛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星,“你先下去吧。”

    阿星慌忙退下,眼角的余光还瞥着孟仲垣一双血手。待阿星掀帘子出去,那矮小捕快方松了口气,“大人,徐捕头让人发现,在县里翠红楼杀了一个当红的妓子。让妓院的嬷嬷派人拿住了,如今正在府衙外闹事呢,您快去看看吧。”

    孟仲垣皱了皱眉,徐捕头?不是才出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嚒?怎么就出了人命案子,还是在妓院?

    心下虽有疑惑,也顾不得许多,赶忙随那矮小捕快出了内堂。屋外大雪纷飞,他只着了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却也顾不得许多。来到松阳县衙门口,却见衙门已经围满了人,有妓院的嬷嬷打手,也有凑热闹的乡亲,还有镇压的捕快们。最惹人注目的,恐怕就是赤着上身被捆住的徐捕头。徐捕头身上没有伤痕,只是明显带了酒气,显然这大冷天的,他醉了酒,刚醒没有多久。

    徐捕头身边,则搁了张草席,上头盖了白布,却隐约看得见白布渗出丝丝血迹,想来下面,就是那被杀的妓子。孟仲垣没有理会众人,信步走到尸首前面,拿未受伤的手掀开白布一看,胃里刚刚吃进去的柿饼糕点就要吐了出来。

    围观的众人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尸首,有几名妇女都牵了各家孩子回去,留下的,也都是些胆子大的男丁。众人见孟仲垣形容异于常人,起初不敢阻挠,待他掀了尸首的罩面。那翠红楼的马嬷嬷方回过神来,双手一拍膝盖,啪一下坐在了县衙门口冰凉的石级上头。

    “大人可给民妇做主啊!这徐捕头来我翠红楼从来都是赊欠银子的,如今,又杀了我们头牌的姑娘,真没天理了!”

    孟仲垣神色未变,冷冷道,“你先给本官起来,把这事儿好好说道说道,这样哭闹,成何体统。”

    马嬷嬷抽抽搭搭的让丫环扶了起来。四顾一下,噤了声。孟仲垣此刻还半屈着身子看那地上的死尸。这是个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面容惨白,未着寸缕,已经死去。最可怖的,便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眼珠子已然让人生生挖了出去。两条血痕顺着脸颊流下,渗入了草席之中。

    孟仲垣起身,狐疑的巡视了妓馆众人一眼,来人有八。分别是马嬷嬷,两个小丫鬟,三个打手,两名龟奴。

    “是谁先看见死者的。”

    只见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颤巍巍站了出来,福了一福,“禀大人,奴婢是专门伺候胭脂姑娘的。姑娘和捕头大人睡下之后,奴婢就在外间候着,姑娘唤奴婢去打盆热水,奴婢一回来,敲门无人应声。奴婢猜测姑娘睡下了,就小心打开门,把热水放下正要走。却踩着东西滑蹭了一跤,待看清那东西,却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那小丫头显然吓得够戗,磕巴了一会儿,继续道,“这时,捕头大人从内间冲出来,手中拿着把剔骨钢刀,就要杀奴婢。”

    众人一片哗然,这捕头杀了胭脂之后,被人发现,还要灭口。徐焕听言,吓了一跳,慌忙辩解着,“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睡下之后,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清醒之后,已经让这几个人给绑了过来。”

    孟仲垣皱了皱眉,吩咐道,“来人,将徐焕关押,翠红楼众人,留下录取口供。”

    夜间,阿星小心翼翼掌了灯,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孟仲垣在想些什么。“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明日您还要移步翠红楼勘察现场,不如早些睡下吧。”

    灯影变换,孟仲垣神情诡异莫测,受伤的左手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这妓馆杀人,还真是咱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此刻屋外仍旧寒风呼啸,诡异的风声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冤屈。

    顾秀儿打了个喷嚏,起身查看,原是窗户没有关严。身畔,灵儿抱着枕头睡得正酣,顾玉儿操劳一天,也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杯凉茶下肚,神智逐渐清醒了些。

    如今,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将近一个季度了。刘茂案之后,德胜班迁往西京,王九斤去了凉州,薛三宝出家。刘茂被处死,司徒大人削了官职且三代不得参加科考,薛明跌入湖中溺死。顾家的生计因为秋收的粮食和刘家的赔款稍稍好过了一些。柿饼还是没有卖出去多少,顾家那份价值连城的珍宝也是丝毫没有线索。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顾秀儿始终觉得有些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外鸡鸣渐起,顾玉儿这几日分外操劳,睡得正香。

    秀儿不忍心打扰她,就兀自到外间来,抱了柴火,打算生活做饭。西屋也传来了声响,来人是二哥顾安。

    顾安已是十四岁的少年,因为经常务农,虽清瘦倒也精壮。与大哥顾平相比,则没有那么魁梧。顾安眉眼狭长,鼻梁高挺,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顾秀儿睡不着,便把烦恼同顾安说了,“二哥,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事情,有些什么不对?”

    顾秀儿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自己两世为人,而顾安,里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然而顾安的回答,却如醍醐灌顶,让她灵台清明起来。

    “公羊瓒递折子请大理寺亲审,到刘茂被处斩,里外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咱家既然藏有重宝,那么公羊翁婿此次怎么轻易回去了,又走的这样急。大理寺会审刘茂,纵然大快人心,却不似朝廷的正常章程。”顾安往灶里添了一把火,“此次,与刘茂案有关的人等,都一个个走的干干净净,是太不寻常了些。郭通他们走的那样急,必然是收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这个消息在眼下看来,要远比咱家的绝世兵书重要的多。如今看来,想必是朝廷有什么大的动作,这大的动作,必然是牵连到许多机关要员的。刘茂一案,显然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只是此人此举,意欲何为,我还猜不出来。”

    “这人能催动大理寺速审此案,又让公羊翁婿摸不着头脑。公羊瓒那个老狐狸,岂是那么好糊弄的?”顾秀儿分析着,头脑渐渐清楚了,“这个人,恐怕不是我们现在的身份能够识得的,此人必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也绝不会是一时不忿为民请命。不然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来做。他这么做,却不想让人知道,暗中清理州府官员,把公羊瓒郭通这样的朝廷要员玩弄于鼓掌之间,只怕是想让我大雍的江山动上一动。”

    听了顾秀儿的话,顾安神色也不好看起来。他倒没有惊讶于顾秀儿八岁女童,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朝野风云。顾秀儿自受伤醒来,已经变了个人似的,看待事情格外透彻,想法格外的多。顾安此刻认真思量顾秀儿的推论,虽然只是猜测,倒是颇合情理的。此刻,天色已经大亮,顾玉儿也起身,刚进灶间,就见这兄妹两个攒着眉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她扑哧笑道,“顾家就你俩还有小六鬼主意多,咱们几个,年岁加起来也不及那公羊瓒大人多。他吃过的盐,比咱吃过的黄米面饽饽还多。他都猜不出的人事,你俩能合计出啥来。”

    顾安兄妹相视一笑,他们此刻确实不需要去寻思这些无所谓的猜测。当下,是要如何把顾家的营生过的更好才是。

    待顾家众人都起来,炕桌摆上,大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来人正是松阳县宝瑞堂摊位的杜老板,杜老板一脸惶急,顾平让了让,“粗茶淡饭,您跟着吃两口?”

    杜老板一屁股坐上了炕沿儿,身边跟着他的小孙女杜鹃。点了口水烟,吧唧吧唧抽了起来。顾秀儿让烟味儿呛得直皱眉头。杜老汉不好意思了,敲了敲烟袋锅子,“大侄女儿啊,那个,我老杜与你们九叔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柿饼,可要先卖给老杜才是啊。”

    顾乐不解道,“九叔里外不过三十来岁,恁来的几十年的老朋友?”

    这话说的杜老汉面上一红,他那小孙女杜鹃倒是个嘴茬儿利索的,忙抢白道,“我爷爷说的是,咱们宝瑞堂跟九叔合作十几年了。你们有新鲜的果脯蜜饯,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人。你说是不是,秀儿姐?”

    杜老汉心里着急,又吸了两口水烟,算是顺过了气儿。

    “杜老板莫急,这柿饼我们只做了百余斤。如今正要批些出去,换点儿周转的银钱,好做更多的柿饼。”

    杜老板点了点头,“秀儿姑娘年纪轻轻,这做生意倒是个好头脑。这柿饼老杜四十文钱一斤收了,有多少要多少。现金付讫,不需文书牙侩。你们看这可好?”

    顾平见那些堆积的柿饼可算卖出去了,还卖得这样一个好价钱,当下喜上眉梢。正想答应下来,却让顾秀儿打断了,“杜老板。这柿饼批发给你自然可以,但是却不可以全部给你。我们要留一些给九叔,还要留一些给这往来的货郎。您要柿饼,我们可匀给您五十斤。”

    杜老板沉吟了一会儿,倒也点头了。拿不下全部的,拿下一半也好。五十斤柿饼,四十文一斤,共三两二钱银子。当下付讫,这爷孙俩走的匆忙,饭也不肯吃就回去了。

    得了三两二钱银子,顾家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往年贱价卖出或者浪费掉的柿子能得这么个好价钱。顾平也同意拿出二十两银子陆续收购柿果。

    只待过几日松阳县赶集,借了九叔家的大骡马车,捎上千余斤的柿果回来。等待的几日,顾家人都是欢欣鼓舞的。

    顾秀儿拿出二钱银子,让顾乐去镇上的屠户家中割了一斤肥瘦适中的新鲜猪肉。此间的猪肉,都是纯绿色无污染注水的笨猪肉,口感极佳。顾玉儿的手艺也是不错的,拿猪肉切成肉馅,和了豆腐,鸡蛋,葱姜末包成了约么两斤的肉丸子。搁文火炖煮,做成肉丸子小白菜汤,开锅淋了点儿香油,每人都分了一大碗,里面的肉丸也是足足的。虽然主食还是黄米面饽饽,但是对于这种月余吃上一回肉食的伙食标准,今日已经十分的改善生活了。

    那边厢,松阳县新任知县孟仲垣的胃口就没有顾家人这么好了。他与顾安一般年纪,不过十四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身边随侍的阿星比他还小两岁。孟仲垣一辈子读书,从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白日里在翠红楼众人面前的从容淡定,都是因为当时他吓得站不起来了。

    这妓馆杀人案,并非第一例,但其中是否有关联,孟仲垣就不得而知了。妓馆杀人案,第一桩,就是去岁科举时,西京望月楼的姑娘;第二桩,则是他江州老家倚红春的姑娘;第三桩,便是这松阳县翠红楼的姑娘。

    还真是他走到哪儿,这妓馆杀人案就发生在哪儿。若不是妓馆,赌坊乃凶案常发之地,他会更加肯定这几桩案子必然有巨大的关联。与前两件案子不同,凶徒都不知所踪,如今,徐焕正关押在松阳县大牢等待候审。而他人赃并获,人证物证俱在,显然也是无法辩驳的。可是,孟仲垣生性多疑,本来断无可断的案子,他就是觉得有哪里十分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此刻,阿星给熏香添了些果木,又奉上了新茶。见孟仲垣疑惑着,正想退下,却让他叫住了。

    “阿星,你记不记得,这望月楼的姑娘和倚红春的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妓馆杀人案,当时身为举子的孟仲垣自是无暇顾及,然而这些坊间传闻,是最为这些小厮丫鬟们津津乐道。阿星也是个机灵强记得书童,他旋即思量了一下,开口道,“禀大人,说来奇怪,那两桩案件,死的姑娘,好像都叫胭脂。”

第十四章 恩怨

    孟仲垣手中的狼毫顿了顿,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来。屋内寂静无声,火炉内的松枝被炙烤的噼啪作响,熏香袅袅,裹着一袭北风,冲破了厚实的门帘,夹进了几许冰雪。阿星见状,慌忙掀开门帘子把门户关上,屋外已是白雪皑皑,两人甫才走过的青石小径,已然被新的冰雪覆盖。几名衙役将那胭脂的尸首暂时停放在衙门外间,其中有个与徐焕交好的捕快开口道,“这胭娘素来与咱徐捕头是相好的,如今怎的落个如此下场?”

    抬尸首的两名衙役没说话,踏着厚厚的白雪,咯吱咯吱发出奇怪的声响。松阳县素来太平,便是凶案,也未见过如此恶毒的手法。衙役们大多养尊处优,从未见过这样惨死的尸首,纵然胆子大了些,也总有些忌惮。脚下加快了步子,只想早些干完这个苦差。

    那率先开口的衙役见无人应他,只好悻悻地去开了外间的门。这间房原本是库房,经久不用了,临时用来存放尸首。户枢早已经让虫蠹的不像话,稀稀拉拉的开了,整间库房传来一阵霉味儿,这衙役甩了甩袖子,掩住了口鼻。

    “李老头儿又不知道醉在哪儿了,这库房,怕是十几年没打开过了。”

    抬尸首的两名衙役哪有心思管其他的闲事,“你别嚷嚷了,快把这女尸放下,哥几个好找大人交差去。”

    那衙役刚一转身,就见一面貌丑陋的驼背老汉,掌了个灯笼,阴森森地在面前看着自己。这老汉,正是县衙库房的管事,李老头。

    衙役看清是李老头,放了心,掩鼻嫌恶道,“这女尸牵扯重大,今日时日已晚,孟大人命哥几个将这女尸暂时存放在衙门库房。明日仵作来了,验尸过后,要抬到县北的义庄去。”

    李老头擎着灯笼,领着几名衙役进了库房,逢迎道,“这间库房已然几年没用过了。灯油都潮了。”

    时已入夜,库房内漆黑一片,只得李老汉一只灯笼照明,几名衙役心里都恼了这份苦差,有些惧怕这死人冤魂,只想着尽快完工,交了差,好回家喝杯压惊茶去。

    几人将尸首放在两个破旧木箱之上,尸身仍覆着一层白布。衙役刚放下尸首,就快步朝屋外走去,三人未曾走到门口,那经久不用的户枢就再也支撑不住,啪嗒掉在了地上,整个木制门框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大声响,卷起一地尘埃。屋外的北风混搅着风雪趁虚而入。将那女尸头面的白布整个吹了起来。

    李老头此刻正走在三名捕快后面,感觉面上覆盖了一层白色棉布,慌乱中点起灯笼要看,那纸糊的灯笼却突然失控,李老头一失手,里头的蜡烛便整个翻倒,点燃了灯笼,屋外吹进大风,火势趁风而发,片刻功夫,李老头还未解开头上缠绕的蒙尸白布,这白布就让火给燎着了。

    这白布似长了脚一样,李老头慌乱中无论如何也扯不下去。三名走在前头的衙役见状,赶忙七手八脚的上来灭火救人。然而,整间库房,多是存放年久的案宗纸张,木箱布匹,极易助长火势,顷刻间,已有几处被飞散的火星点燃。屋外北风,更是助长了这股火焰,须臾,整个库房已然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几名衙役见状,火势已来不及扑灭,连忙冲出库房逃命,两名衙役架着李老头就往外冲,也顾不得去解开他脑袋上蒙着的白布。

    四人刚刚冲出库房,年久失修的顶梁就让大火给烧断了,整个砸了下来,屋内的火源遇着呼啸北风,更是欢快起来。噼里啪啦的烧着,眼瞅着就有外延的趋势。三名捕快见状,也顾不得李老头,赶忙四散奔去,嘴里嚷嚷着,“衙门着火了!”

    说来也怪,那李老头刚出了库房,这蒙头白布原来只是轻轻盖在头上,他一掀,这白布就掉在了地上,如同死物。李老头见库房着火,心中大叫不好。他是库房的管事,这回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如今之计,只得先将火势压下去,万万不能累及衙门其他的建筑。

    孟仲垣这边,还全然不知道库房发生了什么,只听小书童阿星一字一顿道,“那望月楼、倚红春的姑娘确实都是叫胭脂。不过大人,这风月场所的姑娘,叫胭脂的,十个里面没有八九个,也有三四个。说不准并无关联。”

    孟仲垣点了点头,兴许,这几桩案子当真全无关联。然而心下仍然惴惴不安,总觉得徐焕一案,必然牵扯重大。正凝神寻思之际,这刚关上的门,又教一名捕快给撞开了。

    阿星皱眉斥道,“你怎的擅闯大人书房!”

    捕快慌了神,也顾不得许多,“大人不好了!库房失火了!”

    孟仲垣腾地一下从红木凳子上站起来,阿星也变了脸色,两人一前一后,跟着那捕快,迅速赶到了库房。

    这失火的库房在衙门的西北角,左手边是衙门院墙,右边接连着几间都是存放物品的库房。此刻风往北吹,其余的房舍倒是免了被火势连累的危险。几人来到此间,见地上坐着个老头儿,正兀自嬉笑怒骂,不知在说道什么。那捕快见状,赶忙问道,“老李头,你咋地了?”

    那老头状似疯魔,口中念念有词,低着头坐在地上。此刻听见有人叫他,忙抬了头,孟仲垣三人见他面上,眼珠子已让人生生剜了去,心下一惊。

    那捕快更是失声叫道,“有鬼!是女鬼索命!”旁边救火的衙役循声看来,这大火让冰雪融化了不少,却让整个松阳县衙的人如坠冰窟。

    次日一早,顾家几人就出发了。留下顾玉儿、顾喜并顾灵儿三人。其余的几个孩子,都跟着九叔的大骡子车,进了县城。

    这日进城,却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因为今日守门的衙役查验的十分仔细严厉。众人跟着九叔排了很长的队伍,反复查验之后,将近午时,才进了城。

    九叔今日来采办杂货,顾家几个孩子跟着来收购柿果。若是等到乡间有货郎来贩售柿果,一来,不能收足千金,二来,货郎的价格必然要比县城里的批发市场要贵上一些。

    今日城中查验格外严格,顾家几人心里画了魂儿,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几人往市集走去,却见缁衣捕快来来往往,巡查的次数比往日多得多,顾乐左顾右盼,茫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些捕快怎么走的这样勤?”

    一旁贩卖姜蒜的男子接茬儿道,“你们几个是刚进城吧?昨夜县衙大火,看守库房的老头儿疯了,还让鬼怪剜去了一双招子。”

    顾家众人闻言均是一愣,待仔细询问过这名小贩,加之旁边同样来采买的人七七八八的补充,才知道了事情大概。

    原来县衙徐捕头,昨日杀了松阳县翠红楼的胭脂姑娘,还剜去了死者一双眼睛。而这冤魂有冤难诉,在衙门作怪,催动了火情,还害了看守库房的老头儿。

    顾秀儿不置可否,“大哥,二哥,这鬼神作乱之事,你们信么?”

    顾安不知在寻思什么,顾平摇了摇头,“鬼神之力,不过愚弄百姓罢了,不足信。”

    “也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孟大人是何方神圣,才到松阳几日,就招来了这么大的祸患?”

    “可不是嘛,听说这孟大人面上生了巴掌大的褐色胎记,形如判官呢。”

    顾秀儿听着街坊七嘴八舌的传播这松阳县上的奇事。王九斤不在,不然可以找他仔细打听打听这位新来的孟大人是何方神圣,也说不准,能探听出,这胭脂一案的线索。

    然而,顾秀儿此时只是个已故从八品梅县知县顾继宗的次女,无权无势,哪里能参和县上这么重大的杀人案件。当下之际,还是采买柿子来的要紧。

    因为今日查验的严格,许多外地的货商都进不了城,因此,顾家人一番下来,只采办到四百余斤的柿果,若是松阳县仍然查验的这么紧,再过几日,就更加没有柿果可买了。

    就这四百余斤的果子,也让批发商贩抬了价,原本十文钱一斤,也涨到了十二文钱一斤。多花了一两二钱银子。顾秀儿摸着瘪瘪的钱袋,有些心疼。心中暗道,这孟知县倒真是个灾星。这几日,天黑之后就不让出城了,众人采买过后,早早就出了城,也来不及去王九斤常住的破落宅院,帮他照看一二。

    顾安一路无话,顾秀儿觉得有些奇怪。待用过晚饭之后,顾秀儿得了空问道,

    “二哥,你认得那位孟知县?”

    顾安苦笑了下,“岂止认识,咱们与那孟姓的,该是有仇。”

    顾家其他几个孩子听言,都围拢了过来,神色郁郁。便是一贯挂着笑的顾乐,也小大人儿似的严肃起来。

    听顾安说,这仇原来是这样结下的。

    顾继宗去岁进京赴考之时,是携了顾安同去的。一来,顾平作为长子,要在家中帮着母亲撑撑门面;二来,顾安要比顾平性子圆滑一些,不容易得罪人。顾安陪同父亲进京赴考,可以帮着采办些东西,跑跑腿什么的,与一般有钱人家的书童无异。也是因为如此,这顾继宗在京城发生的事情,顾安要清楚一些。

    雍国以科举制选拔人才,分为乡试,县试,州试,京试,殿试。

    乡试及第者,得童生资格,可以参加县试。

    县试及第者,得秀才资格,可以参加州试。

    州试及第者,仍是秀才资格,得教书文书,可以在雍地任教任何私塾教馆,州试及第者,方可参加京试。

    京试及第者,得举人资格,作候补生员,京试及第前二十,可以参加殿试。

    殿试及第者,前三名分为状元、榜眼、探花;前十名得当年出任州府官职,后十名留作候补生员。

    这位蚕知县孟仲垣,正是与顾继宗同年的举子。殿试过后,圣上原要钦点名次,故招来殿试前二十名,于琼林宴上,再要考校一番文采。

    此间正逢当今太皇太后寿辰,圣上至孝,请来太皇太后,给诸位举子出这最后一题。太皇太后乃当今圣上的祖母,先祖雍武烈帝第三位皇后。乃犬戎之国白氏的一位公主,为先祖诞下文广公主陈环并定武公主陈娇。

    说来也怪,太皇太后出身犬戎,那是个有食用生肉,民皆魁梧似兽的部族。她却深谙雍地的礼仪文化,便是其文采之名,在数十年前的西京城中,也是无人能及。

    太皇太后诏曰:先祖以武安邦,以文治国。雍太平百年,乃先祖之功,先祖无愧苍生,惟愧一人,中道崩殂,仍念及此事。今日之题目,哀家有感此事,故问大家。

    众位丈夫心中,貌美,于为丈夫者,其重如何?

    听闻此题,孟仲垣则是慷慨激昂的写了一篇《最无用》论述为丈夫,要安邦定国,修身齐家,姿容如何是最不重要的。其实,这个答案也是众多举子心中所想,然而太皇太后亲阅之后,留下四字评语,“竖子无用。”

    而京试前二十名挂车尾的顾继宗则不同,他的论点则是,美于为官者,如为人妻,于丈夫者。意为,美貌对于做官的人来说,就像妻子的美貌对于丈夫的重要性。对此,太皇太后的评阅仍然是四字,“可堪重用。”

    圣上恭顺,将太皇太后的意见算入殿试排名之中,因而,排在末梢的顾继宗得了科举第七名,而本来高中有望的孟仲垣,则排到了第一十七名。

    之后,太皇太后更是亲自召见了顾继宗,然而说了什么,顾安也不知道。

    孟仲垣极为看不上顾继宗这样凭借外貌占了优势的人,因而不知道是嫉妒还是鄙夷,自此便与顾继宗得了嫌隙。便是同年饮酒相聚之时,若听得顾继宗在宴请名单之上,他也是不去的。

第十五章 赵家

    顾秀儿听了这整个事情经过,眉头微蹙,她本就长得白净,一道弯眉浓黑,挂在额上,唇色殷红,似水墨画里走出的人儿。

    “县上如今发生了这等大案,想来孟知县眼下也是无暇捉弄咱家。”

    “此事怠慢不得,”顾安踱着步子,在狭**仄的屋子里,声音铿锵有力,“咱们要抓紧时间丰满羽翼,待那位孟知县闲下来要为难咱们的时候,我们顾家已经能与他制衡才好。”

    如何制衡?这一屋子的孩子加起来也没半个有功名在身的,又穷的不行。顾平身为大哥,长兄如父,此刻觉得自己无能保护弟妹,不觉间眉毛要挤到一起。

    顾玉儿头低着,看着足上一双蝶纹的破旧绣鞋,睫毛投下一片阴翳。手中的抹布搅了搅,咬住了下唇,硬着头皮开了口,“要不,我去求求赵家。”

    这个赵家,正是元氏亡故,顾父失踪后,退了顾玉儿亲事的赵举人家。顾秀儿尚未反应过来是哪个赵家,却让顾乐抢了白,他小小的个子站在炕上,比划着说道,“赵家如此凉薄,姐姐去求他也不会有好结果!”

    顾家众子也是不同意的神色,顾秀儿拍了拍顾玉儿搅紧的双手,“大姐,莫急,这柿饼还没做完。咱们手头有了银钱,其余的都好说。”

    顾玉儿头垂的更低,目光闪了闪,不知道在寻思些什么。

    次日一早,顾秀儿鸡鸣即起,身旁顾玉儿的铺盖已经叠整齐,一摸褥子,已经凉了。起转间,弄醒了酣睡的灵儿,灵儿眨巴眨巴大眼睛,笑着要抱抱。

    顾秀儿无奈,给灵儿裹了厚实的棉袄,抱着顾灵儿里外屋找顾玉儿。场院,后院,灶间,东西屋走了个遍,都没找着。

    灵儿似乎饿了,走着走着就哭闹起来,声音引来了刚起炕的顾喜。顾喜趿拉着布鞋,从顾秀儿怀里将灵儿抱了过来,动作熟练无比。

    “大姐呢?”

    顾秀儿摊了摊手,“不知道,里外都找遍了。”秀儿灵机一动,快步走到门口,见外院门儿没闩上,心下了然,“大姐怕是出去了,去找赵家了。”

    顾玉儿确实去找赵家了,赵家在五里地以外的赵家屯,脚程快些,约莫一个时辰就到了。

    天刚蒙蒙亮,顾玉儿就上路了。作为长姐,她与顾平一样,肩上担着保护这个家庭的责任,风雪中,顾玉儿的身影显得格外瘦削,脚步却坚定无比。

    待顾家众人纷纷起榻,知道顾玉儿去赵家找人的时候,顾玉儿已然到了赵家屯。村头卖豆腐的赵老汉也是刘茂案的苦主儿,远远地见着顾玉儿来了,心下疑惑,叉开嗓子喊道,“顾大侄女,你来俺赵屯儿干啥呀。”

    顾玉儿面上一红,赵老汉的声音惊动了四遭早起的乡邻,有明眼人一看,也认得顾玉儿是屯子里赵举人家退婚的媳妇儿,心道有热闹可看,难免指指点点,说三道四起来。顾玉儿硬着头皮往前走,此刻太阳已然出来了,风雪住了,往来买卖的人也越来越多,大家听说这是赵举人家退了婚的媳妇儿,都停下手上的活计,等着看热闹。

    赵举人是赵屯少有的显赫人家,住的是大宅院,用得起仆从丫鬟,在松阳县的四城八乡里头,是数得上的讲究人家。赵家祖上是卖胡椒面儿起家的,到了赵举人这一辈儿,已是远近闻名的富户,出了大钱供赵举人读书,先头儿雍昭徳年间,赵举人赵丰年得了京试第八十名,落得个举人的名头。赵家自此,也算是有了功名傍身,更是远近显赫的人家。雍地崇文,士农工商四大阶级,以士大夫为首。雍地共有十八个州郡,每个州郡下属县约三十到七十不等。除首府西京外,其余如凉州,梁州,青州,敏州,下邳等地,便是出个举人也难,因而这举人的功名在身,确实是一脚入了官门。

    赵家本也看不上穷的家徒四壁的顾家,然而顾继宗到底是个州试得了名次的秀才,他日有望高中,顾玉儿的品貌也是附近乡里有名声的,故而结了儿女亲家。顾继宗殿试高中第七名之后,赵家是比顾家还要高兴,当下送了人参、鹿茸、雪蛤、灵芝等上等补品,势要将这亲事做实。

    然而,这顾继宗出事儿之后,赵家也是抽身最快的,恨不得将往年送的礼都要回来才罢休。赵举人家的大公子,赵皓正是与顾玉儿结了亲事的。

    两人年纪相仿,赵皓也生的一表人才,虽文才泛泛,不及其父,其他倒是无损,不是一般纨绔。只是此人随其曾祖赵岩,有些风流。生的一副桃花眼,面容清朗俊秀,在远近村舍待嫁的姑娘心中,确实是个不错的归宿。

    顾玉儿刚到赵府门口,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前,朱漆大门却忽然咯吱开了。守门仆从揉了揉惺忪睡眼,见着面前雪地里,立了个青丝如云,肤色白皙,面带愁容的小娘子。

    一时间没认出是顾玉儿,心道,莫不是大公子又打哪儿惹了风流债?一手拿着扫雪长帚,迟疑问道,“姑娘,你是?”

    顾玉儿闻言,抬起了头,水眸一凝,佯笑道,“小女是顾村来的,是原梅县知县顾继宗的长女,来拜会赵老举人。”

    守门人心下了然,原是那个破落户顾家被退了婚的小娘子。见她一副楚楚可怜,扶风弱柳的娇容,不忍道,“顾家玉娘,你也知道,便是小老儿进去通报了,老爷夫人也未必见你。”

    守门人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继续劝道,“这大冷天儿的,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玉儿摇了摇头,“烦请老伯进去知会世伯一声,就说玉娘有要事来求。”

    守门人拧不过她,倒也没有刻意为难,转身去内堂通报。

    此间尚早,赵家的大宅一片寂静,老爷夫人起身了,姨奶奶们倒鲜有起身的,大少爷房里也没有动静,想是不知道昨个儿夜里又栖在哪个温柔乡里了。

    守门人进了内宅,见着个穿着紫色罗缎的丫头,讨好道,“紫桃姑娘起的好早。”

    紫桃轻蔑的瞥了守门人一眼,哼了一身,要转身往夫人房里去。却听得守门人搁背后叫住了她,“紫桃姑娘慢走,外头有客,烦请您代为通报一声。小老儿身子埋汰,怕脏了夫人的眼。”

    紫桃回首,一双吊高的狐狸眼,不耐烦的问道,“什么客人,敢惊扰老爷夫人休息?”

    守门人不好意思了,心知这是个苦差,但那顾玉儿一个姑娘家家的,至今仍然伫在雪地里,心下不忍。

    “是顾村顾举人家里的长女玉娘小姐。”

    话一说完,紫桃便唾骂了一声,“里外是个破落户,凭她也配小姐二字。”

    守门人一惊,这紫桃向来是侍奉夫人的,脾气大了些,性子刁钻了些,然而生的颇有些貌美,夫人属意是要往大少爷房里塞的,真是得罪不得。虽然不知道自个儿哪里得罪了她,也只得顺着她说,“是算不得什么小姐,顾氏玉娘求见老爷夫人,望紫桃姑娘前去通传一番,说是有要事相求。”

    紫桃扭身进了内宅,抛下句话,“能有什么要事,不过是想来骗些银钱花销罢了。”

    守门人见此事无望,便扭头回去了。开门一看,顾玉儿仍旧伫在雪中,此刻天已放晴,仍是十分寒冷。顾玉儿整张小脸给冻得青紫,眼睛却格外晶亮。

    顾玉儿见守门人出来了,心下高兴,“老伯,可是有消息了?”

    “玉娘还是早些回去吧,老爷夫人不会见你的。”

    顾玉儿也想到了这种可能,然而她性子绵软,却十分倔强,“既然如此,玉娘就在此候着,世伯伯母总会出来的。”

    守门人无奈,扫了门前积雪之后,就回到门房,心想,这天寒地冻的,个把时辰,顾玉儿也就该自己个儿回去了。

    此刻正值冬月,昨夜刚下了大雪,便是日头出来了,也十分寒冷。待到日上三竿,顾玉儿仍旧站在赵府门前的雪地上,已经有些体力不支。

    不远处驶来一辆双辕马车,两匹大黑马拉着。马车停在赵府门口,里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之后,车帘子掀了开来。探出一只未着衣衫的女子手臂,旋即是轻轻的娇笑声,“赵大公子,你家可到了呀。”

    这女子声音爽利干脆,那一声赵大公子,叫的顾玉儿魂儿都没了。果然,随后一双黑色官靴落在雪地上,靴子上缀了鸽子蛋大小的碧色明珠,靴子的主人整了整衣衫,抬步正要往赵府走去,就见着门口站了个快要冻死的小姑娘。

    “前头,可是玉娘?”赵皓的声音有些不真切,顾玉儿低头瞥见了他一双名贵靴子,心下更是有些发凉,强忍着心头泪意开口道,“回赵大公子的话,小女正是顾氏玉娘。”

    赵皓见顾玉儿面色娇弱,身形瘦削,一张精致的小脸儿冻的青白青白的,心下起了怜香惜玉的心思。

    “这天寒地冻的,玉娘不进屋去坐,站在这儿做什么?”

    顾玉儿伸手紧了紧衣领,防止北风吹进衣裳,“玉娘来拜见世伯伯母,有要事相求。”

    “纵是天大的事儿,也该进去说啊。”言罢,一手扯了顾玉儿就要进去。赵皓是风月老手,自是不忌讳男女大防,然而顾玉儿从小到大便是个受过礼教的女子,当下躲开,“赵大公子失礼了。”

    赵皓有些懵了,他习惯女子曲意逢迎,倒真没碰见过这么一个碰也碰不得的姑娘,心下起了兴趣。这赵皓同顾玉儿是见过面的,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顾玉儿如今身量长高了些,顾家最近伙食不错,也将养的胖了些,肤色白润了不少。顾玉儿本来也生的不差,瓜子脸上一双柳叶眉,眉下两只熠熠生辉的杏仁眼,高鼻梁儿菱唇,肤色白润,是个生的落落大方的美人胚子。

    “玉娘此言差矣,咱来谁跟谁啊。”当下又来扯顾玉儿的手,顾玉儿心下起了恼意,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连连闪躲。可赵皓毕竟是个及冠男子,她哪里躲得过,当即让赵皓抓住了一双皓腕。顾玉儿往回扯了扯,无果,心下正着急的很,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小孩儿声音。

    “你这登徒子,快放开我家大姐。”

    赵皓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黑的如煤球一般的埋汰小孩儿,有着一副极不协调的白嫩手掌,此刻,眼里正蕴了怒火。这小孩儿身边站着个女娃娃,盈盈七八岁年纪,却青丝如缎,五官玲珑精致,一双大眼更是顾盼生辉,又皎洁无比,看的他心里只觉得惭愧。一双手也松了松,顾玉儿正好趁此收回了手。

    “阿秀,小六。”顾玉儿见来人是自家两个小的,也微微松了口气。见那顾乐快步上前,指着赵皓的鼻子骂道,“亏得你赵家也是有门有户的人家,殊不知男女八岁大防的道理?你与我家大姐已然退婚,如今当街拉拉扯扯,你当我家大姐,似那秦楼楚馆的姑娘吗?”

    赵皓心下了然,来人原是自己的原小姨子并小舅子,虽然没想到两个不及十岁的娃娃这样厉害,却也放松了警惕,当下揶揄道。

    “哪里哪里,不过见外头天寒地冻的,心疼玉娘罢了。”

    这一句,说的顾玉儿颇有些心酸,想来,这赵皓,她也曾是芳心暗许的。正兀自伤心,却听见顾秀儿声音朗朗,“若真心疼,当初赵家退婚之时,你早干什么去了?你知道这冰天雪地的,怕冻着我家大姐,难道不知,退婚之殇,却是在人心上剜了一刀。这天寒地冻的身外之伤,哪里比得上在心尖尖上戳一刀。”

    赵皓哑然,纵然知道顾秀儿是个厉害泼辣的,却没想到竟然嘴皮子这么利索。

    顾玉儿闻言一愣,咬了咬唇,“赵大公子,玉娘与你有缘无分,退婚之后便该嫁娶自由。玉娘读书不多,倒也识得妇德女诫,如若心疼这般的言语,公子还是用在方才那位姑娘身上为好。玉娘担当不起。”

第十六章 长姐

    守门人听见外头有响动,便循声来看,这一瞅,自家大少爷正站在大门口与顾家三子僵持着,故而出来打了个圆场。“大少爷,您可回来了,夫人叫您过去呢。”

    赵皓一听,知道这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清咳了两声,两手负于身后,脚下官靴一点,就要往台阶之上走去。待到石级之上,似想起来什么似的,声音飘忽难以捉摸,“既然玉娘是来拜见父亲母亲的,就随为兄一道去吧。”

    停下脚步,站在赵府门口,等着顾玉儿上前。顾乐快走两步,扯住了顾玉儿的袖口,摇了摇头,一双大眼忽闪忽闪,分明是“阿姐你莫要去,去了也是平白被人欺侮”的意思。顾秀儿则不同,她仔细端详了赵皓一次,心道这赵家大少爷模样倒是不错。

    赵家富庶了几代,有些根基,是故比一般人家要讲究些。赵皓喜着青衫,身材精壮魁梧,头上赤金冠束发,一张脸虽然略显黝黑,倒是棱角分明的,两道剑眉如飞星入鬓,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高鼻薄唇,是个薄情寡性、风流不羁的样子。

    顾玉儿看了看顾乐,脚下却是没有动,思量了片刻,轻轻拍了拍顾乐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不着痕迹的移了移位置,脚下一顿,往赵皓方向走去。

    顾乐见自己劝服不了大姐,向秀儿投去求助的目光。秀儿微微一笑,一把扯过顾乐,含糊道,“走,小六,咱跟大姐一块去看望伯父伯母。”

    顾乐也怕顾玉儿去了赵家受气,因而紧紧跟着先头两人,秀儿一双杏眼四处逡巡赵府的宅院布置。此处亭台楼阁甚多,若没有赵皓领着,几人定是找不着赵府后宅在哪儿的。秀儿心道,这一个小小的卖花椒面儿起家的举人家里,就能用得起上百仆从,坐拥千顷田地了?雍国上下有举人资格的读书人不下万名,人人都似赵家这般阔绰不成。顾继宗也是举人,还是今科前十名的举人,顾家穷的个叮当响,与赵家相比,真是云泥之别。

    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不知道此时雍国除了像花椒面儿这样的作料,有没有其他的香料。香料生意是小本经营,算来柿饼过季之后,投些本钱在香料上面,是有赚头的。然而,这以后香料生意的进货渠道,买卖双方,都要看今天顾玉儿与赵家这一仗是谁能站得上风。若是落得下风,以后便是有天大的好主意,赵家也不会放给自个儿来做。然而赵家的行事做派实在势利,便是有好的香料点子,顾秀儿也不愿透露给他们。想了想,还是今天帮顾玉儿挣回一个脸面要紧。在商言商,在私言私。

    顾乐自是不知道自家二姐脑袋里已经盘算了几个小周天,他一口刚换下的乳牙紧紧咬着,身子硬是挺了起来,一双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走在最前边的顾玉儿,则一直低着头沉吟不语,也没听进去赵皓在一旁胡乱介绍着赵府的宅院布置,什么岭州的牡丹,蒲州的月季,顾玉儿均无暇顾及,想到等一下要面对赵夫人,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打着鼓。

    不大会儿功夫,几人便来到赵举人夫妇居住的听涛院,丫鬟紫桃正巧掀门帘子出来倒水,一见赵皓,脸上立时堆了笑,一双大眼也蓄满了柔情,完全不似平日里那般盛气凌人的模样,张口含羞带怯的叫了声,“大少爷。”

    赵皓微微颔首,似没看见她一般,亲自打了帘子请顾家几个进去。紫桃一时没缓过神儿来,待几人都进了屋,她才惊觉,羞愤的一脚狠狠跺在地上,把小腿都跺麻了,匆匆倒了水,就往屋里去。

    顾秀儿是最后一个进去的,踏进门槛儿之前,她特意回首看了紫桃一眼,这丫头身量娇小,眉清目秀,却隐隐透着一股子戾气。不知为何,秀儿打了个寒颤,似乎觉得,这以后离这个紫桃姑娘,势必要敬而远之的好。

    进了里屋,赵夫人房中点的是百合香薰,香味馥郁,闻得顾秀儿有些头脑发胀。赵夫人乐氏正斜靠在炕床上,任几个丫头伺候。

    赵夫人年约四十,保养得当,看着不过三十左右。容长脸儿,柳叶眉,眼睛狭长,与赵皓有八分相似。赵夫人头不抬眼不睁的,吸着烟,清了清嗓子,“混小子,舍得回来了?”

    赵皓略尴尬,搔了搔头,支吾道,“昨个儿应酬,吃酒吃得晚了,怕惊扰了父母亲休息,便在那边儿睡了。”

    赵夫人仍是没有抬头,似乎对这屋里陌生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感兴趣,顾秀儿立在一旁,细细的打量着赵夫人。赵皓环顾了顾家三子,开口道,“这不,刚回来就在大门口儿遇见玉娘、秀娘,乐哥儿。”

    赵夫人微抬了头,一双眼像盯紧了猎物的豹子一般,狠狠的打量着顾玉儿,并未看顾家其他两人。秀儿让她的目光吓了一跳,虽然赵皓同其母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是赵皓的目光温和,赵夫人的目光狠辣多了。

    顾玉儿也许早就知道这一点,因此并未抬头与赵夫人对视,只微微福了一福,“侄女玉娘携弟妹来给世伯、伯母请安。”

    赵夫人似乎没听见顾玉儿的话,一手扶着炕床坐起了身,手里执着一柄白玉的烟枪,“这烟呐,还得说是城里老字号荣吉堂的滋味好。那些新开张的,徒有些噱头而已,都是禁不起琢磨的,就是下贱的货色,到底还是给那些下贱人去抽。”

    看似不经意地一句,实则是指桑骂槐。顾玉儿闻言身子一顿,便是一旁站着的赵皓,此刻也拉不下脸了。自己还想在久不见面的玉娘跟前儿得个脸儿,赵夫人这话听着这么埋汰人。赵皓刚想开口打个圆场,却听见一清冽女声,似泉水叮咚,直入人心。

    “夫人说的是。这烟实有三六九等之分。然而此物久用成瘾,将整日靡靡,终成废人。实为最下贱不过之物。下贱之中又有最下贱,较为下贱,颇下贱,想来夫人深谙此道,对此等下贱之物了若指掌。我等才疏学浅,定是不如夫人这般下贱。”

    虽说这话骂的是自己娘,但赵皓心中竟隐隐有些佩服,转头一看,秀儿不知何时找了个座儿,又寻了杯上好的云山雪雾,正悠然自得的喝着。因其身量尚小,坐在高凳上,双脚离地面约有一寸。这骂人的话从她一个小姑娘嘴里讲出来,一半是童言无忌,若听者有心,倒是自损颜面了。

    赵夫人则明显是听进心了,此刻面容涨红发紫,本来一个雍容美人儿,也失了颜色,倍显老态。一双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扎进了给她捶腿的小丫鬟的手心,那小丫鬟吃痛,憋不住泪水,低低啜泣起来,赵夫人却趁机发威。

    “一个两个有人生没人教的下贱胚子。来人,都给我赶出去!”

    赵皓更是下不来脸了,那紫桃等几个丫鬟闻言已经上来拉扯几人。有眼力见儿的看着赵皓的神色稍停了手脚,那没眼力见儿的,如紫桃,则奔着顾玉儿冲去,撸了袖子,势要将她一张秀美脸蛋儿抓花不可的凶恶神情。却不料秀儿不知何时跳下凳子,伸了伸脚,给紫桃使了个绊子,紫桃一心想去折磨顾玉儿,哪里看顾了另两个小的,当即摔了个狗啃泥。

    紫桃直起身,正想发作,众人却听见外头传来阵阵脚步声,待门帘子被掀开,便是张牙舞爪的赵夫人,也噤了声,一瞬间像是漏气的皮球,整个儿瘪下去了。

    秀儿饶有兴致的看向来人,来人两鬓已斑,却神情矍铄,眉宇中与赵皓颇为相似。老者见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状似不经意调笑道,“紫桃,老夫知道你愚蠢粗笨,怎么就蠢到自个儿掉在地上啦?”

    紫桃面上一红,却不敢在老者面前搬弄是非,小心翼翼答道,“今日身子不适,行动恍惚,让老太爷见笑了。”

    来人正是赵皓的爷爷,赵举人的父亲,赵家香料行的东家赵厚生。

    赵老太爷没有再理睬紫桃,巡视了屋内众人一眼,目光盯在顾秀儿身上,看的秀儿好不自在,“小姑娘,方才那话是谁教你的?”

    顾秀儿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转了转,“赵老太爷明鉴,小女只是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罢了。”

    赵厚生似笑非笑,一双机智的双眼藏在花白的眉毛后头,不知在寻思什么,“既然是小姑娘自己想出来的,那老夫也赠你一言。小小女童,其智比妖,福兮?祸兮?”

    一番角逐,赵夫人已然偃旗息鼓,尤其是赵老太爷来了之后,她更是大气儿都没敢喘过,真不知道这看似慈祥温和的赵老太爷,怎么能把狠厉如蛇的赵夫人拾掇成那么个胆小如鼠的样子。

    “不知父亲来此间,有何事?”赵夫人语气恭顺至极,真让顾秀儿大开眼界。

    “无他,园中打拳之时,听闻顾家来人了,老夫来看看,要说老夫与顾家老爷子也是有交情的,这婚事不成,莫要让你们再把他们几个小的欺负了去。”

    赵夫人背上打了冷汗,只诺诺答道,“媳妇不敢。”

    赵厚生眉眼一挑,冷冷道,“不敢,近年来,你与丰年二人还有什么不敢的,这福寿膏是下贱之物,这孩子说的哪里不对?”

    赵皓这回倒是及时开了口,显然他已经习惯爷爷责骂母亲的时候给求求情了。

    “爷爷,既然顾家来人了,咱们先到正厅去,我再吩咐下人备桌酒菜。”赵厚生知道儿媳妇有烟瘾,这个瘾也不是说戒掉就能戒掉,“玉娘,你们同老夫走吧,有何事只管道来,这个家,老夫说话,还是顶用的。”

    顾玉儿松了口气,虽然她与赵老太爷未曾谋面,倒是知道他老人家与爷爷顾敬是有些交情的。也正因如此,顾、赵两家算是世交,这份亲事,也十分的门当户对。早闻赵老太爷赵厚生虽然没有功名在身,然而多年来走南闯北,为人正直好交朋友。赵家香料行的生意遍布雍国各地,与吴国、郑国也有往来,如今雍、秦边关局势紧张,已然停了贸易往来。

    赵夫人显然没想到,跑商的赵老太爷突然回来了。她终日在房中抽福寿膏,自是没有注意到深居简出的赵老太爷已经回来个把月了。赵丰年,乐氏夫妇趁着老爷子跑商,把顾家的婚事退了,心道这老爷子每逢出外跑商,都要三年五载的,过年再给赵皓说个门当户对的对象,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老太爷回来直接能做曾祖,就不会太找他们夫妻二人麻烦。可谁料,所谓三年之期,如今不到半年,就回来了。

    众人走后,乐氏瘫软在炕床上,盛怒之下掀翻了炕桌,一旁的紫桃见状,赶忙上前扶住乐氏,凑在她耳边叨咕了几句,乐氏方眉头舒缓,颤声问道,“如此,当真可行?”

    赵老太爷常年在外,身体极好,脚步轻健,顾秀儿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赶上他的步子。便是赵皓这么个成年男子,也有些吃力,赵厚生一边走一边取笑自己孙子,“皓哥儿这身子骨,怎的还不如个大姑娘。”

    赵皓面上一红,心说自己在姑娘面前素来极要面子,如今在玉娘心中,形象怕是已经跌到谷底了。

    须臾,几人来到前厅,仆从已经备好了茶点,赵厚生一开口,却让顾家几人不知道该怎么作答。“玉娘放心,你与皓哥儿的婚事,自然不会作罢的,恁的他们夫妻二人胡扯。”

    顾玉儿心里不是滋味儿,虽说这退婚已经让自己够难堪的了,但是这说退就退,说不退就不退,这让顾家颜面何在?

    顾乐则扁了扁小嘴,伸出去想要抓糕点的手也缩了回来。赵皓见状,伸筷子替他夹到了碗里,讨好道,“这花生酥裹了蛋黄炸的,乐哥儿尝尝,可香了。”

    一旁的顾秀儿难得没有说话,赵家的茶叶极好,她刚才在赵夫人房中偷饮的一杯是百金一两的云山雪雾,现在喝的也差不离儿。

    顾玉儿自来是个没主意的软糯性子,但是一旦她要为整个顾家着想,就尤其的坚定倔强。顾玉儿声音温柔如水,说出的话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啪好听,“赵老太爷抬爱,自赵家悔婚之后,玉娘日也思,夜也思,要知,当今天下,女子被退婚者,多孤独终老或嫁与同村地痞赖汉。玉娘父母故后,遭逢退婚,如遭雷击,玉娘曾想,一死了之,然弟妹五人需要照顾。玉娘蝇营狗苟,代母之责,抚养弟妹,再无心寄予婚事。纵此生再难嫁得如意郎君,也无悔。您无须再言此事,顾赵两家,自伯母退还婚书之日始,便再无缔结姻亲关系的可能。”

    赵厚生闻言,他知道顾玉儿是个温柔知礼的,突然厉害了起来,没想是个软刀子。

第十七章 年货

    赵老太爷心里一惊,面上倒是未变,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买卖人,一个不过十五的丫头,哪里能放在眼里。心里想着,不过是个小丫头抹不开面儿,一时意气罢了,赵家这样的身份,在松阳乃至青州都是有名望的,顾家人还不至于傻到跟自己做对。赵老太爷为人刚直,最是看重赵家的名声脸面。

    他抿了口茶水,徐徐放下茶盏,和声道,“玉娘这么说,这事儿咱们晚些时候再谈。如今你家突逢巨变,赵家自当鼎力相助才是。”

    此话一出,旁边儿的赵皓也点头称是。一旁沉默半晌的顾秀儿此刻接了话,“这茶水真是好喝,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你在我娘房中喝的那杯是云山雪雾,这也是云山茶,叫云山雪针,比那雪雾,更是难得。”

    顾秀儿饶有兴趣的观赏着碧绿的茶汤,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沉静如水,没人知道她心里在寻思什么,“赵大少爷能否给说说,这雪雾与雪针的区别?”

    赵皓平日里遛鸟走狗,这些吃喝玩乐的玩意儿他最是了若指掌,来了表现机会,自是恣意卖弄了一番,“云山乃郑、雍交界第一高山,因高耸入云得名。从山脚到山顶,经历四季变换。这雪雾茶树生长在山腰绝壁之上,需得训练有素的猿猴才能采摘,猿猴性子野蛮,难以驯服,纵是驯服了,也难以把茶叶完好的采摘回来。是故,雪雾茶难得;这雪针茶则更要特别,生长在云山山顶,常年覆盖在冰雪之下,于悬崖绝壁之上,需鹰隼啄而取之,产量极少,千金难得。”

    顾秀儿慢悠悠喝完了一杯茶,将赵家的家底摸了个大概。这茶不完全是搁雪雾、雪针泡的,还佐了其他药材,只是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及这一两茶叶贵重,顾秀儿今天走这一遭,喝的两碗茶水,怕是足够买上几千斤柿子了。

    赵家这日子过的确实讲究、奢靡。赵家出身商贾,一心想提高门楣,门楣此物,在本国十分重要。若是重商轻士的郑国,则截然相反。

    几人局面尴尬,寒暄了几句,顾玉儿便领着姐弟两个走了,赵皓要送,也让顾玉儿婉拒。秀儿想到要走路回顾村,就有些后悔没有劝玉儿接受赵皓的好意。不过,那等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

    赵皓还是坚持着把姐弟三人送出了府,没有让丫鬟代劳。三人走远,赵老太爷的声音悠悠传来,“皓哥儿,你这眼珠子,都黏在人家玉娘身上了。”

    赵皓自幼是个见了漂亮姑娘就嘴甜不要命的,赵老太爷知道他性子使然,不是特意对哪个姑娘上了心,倒是前阵子对个翠红楼的歌姬上了心,很是折腾了一阵子,“玉娘同你那些个什么胭脂,粉蝶的不同,你莫要轻薄了人家。”

    提到胭脂,赵皓一张清俊的面容顿时白了白。赵老太爷背对着他,没有注意,此时已过晌午,他也信步回自个儿院中小憩。赵皓这边,方才见过顾家人的心思全让一句胭脂给搅合了。

    说到胭脂,孟仲垣看着手上一封公文,眉头皱成了个川字。来青州几日,他已经渐渐习惯此地的气候饮食,但是一来就碰上个妓馆虐杀案,还可能与江州,西京的两桩案子有关,就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孟仲垣写了公文,派人连夜快马加鞭送去西京大理寺,并且询问了其他州郡是否有相似案件发生,这一问可了不得。

    一封信洋洋洒洒,将孟仲垣给批的个狗血淋头,青楼妓馆发生凶案是常事,将这些莫须有的案件联系在一起,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位写信的大理寺丞,正是孟仲垣的一位远房叔父。

    孟仲垣将书信折好,夹在一册书里,屋子里的熏香味道清甜,让他紧绷的太阳穴平静了下来。既然大理寺不管,那孟仲垣只好独立彻查此案。叫来清风,二人就向城中翠红楼走去。

    翠红楼马嬷嬷那日来了,却没得好,她以为新来的知县是个读书人,好讹的。却不料,孟仲垣生的凶恶,气势更是逼人。钱没讹来,还被勒令整顿,三日不得营业,说是保护现场,这每天的流水哗啦啦打了水漂,马嬷嬷是欲哭无泪,她底下的姑娘们倒是难得休息了几天。

    翠红楼是个三层小楼,里里外外,算上死去的胭脂,共三十七人。这三十人余里,除马嬷嬷,共有歌姬十五位,丫鬟九位,打手五名,龟奴两名,厨子两名,杂工三个。不是每一个歌姬都能配一个贴身丫鬟的,只有这当红的歌姬胭脂一人而已,其余的,除了马嬷嬷,是两个人使唤一个丫头。

    案发当天,伺候胭脂的丫鬟珠儿说是亲眼看见徐焕拿着凶器行凶,这人证物证俱在,又是人赃并获,孟仲垣心想,没准儿真是自己自幼生长在兄长的阴影下,有些过分疑神疑鬼了,徐焕无疑是此案的凶犯,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孟仲垣此行,带了一名仵作,三名捕快并小厮阿星。

    一名捕快守在外间,两名在楼下看管翠红楼内三十六人,等待问话。孟仲垣随仵作进了屋内,这屋里无人居住,没有熱香,也没用炭炉,十分阴冷。胭脂的屋子在翠红楼三楼,临窗远眺,能看见内城湖。里外两间,外间供贴身丫鬟居住,内间则是胭脂自己的卧房。这歌姬的卧房,倒布置的像个大家闺秀,摆设用物都十分考究。案上放了把古琴,几日未用,还没有蒙尘,琴身是搁整块良木制成,周身碧绿通透,孟仲垣信手拨了拨琴弦,音色精准,是把好琴。

    那胭脂的尸首已经在库房大火中烧成焦灰,仵作反复查验,也是查不清死因。看守库房的李老头已经让孟仲垣着人送回了老家,另两个运送尸体的捕快也说,这事儿虽然邪门儿,倒更像是意外失火。

    几人勘验了现场,除床铺上、门口有几滴血痕,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胭脂尸身已毁,除了根据人证物证断了徐焕的罪,再无其他可验。如今之计,只能试试从楼下众人口中,能否问出什么疑点来。

    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姑娘,往来恩客均是松阳县大户。胭脂长袖善舞,倒未曾闻得其与客人有过争执。这一座楼的姑娘也以胭脂马首是瞻,自是不敢开罪了她。胭脂也不是个特别刁钻的,对待下人虽说不是特别优待倒也不是经常打骂,还真是没什么仇人。一番问询下来,孟仲垣渐渐觉得,这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偏偏自己心里把这想的这么复杂。

    仵作犹在一边查验,孟仲垣则坐在胭脂常常坐着抚琴的位子,此处可以眺望到远处的内城湖。回首房中,这楠木房梁之上,有一个浅浅脚印。

    孟仲垣忙叫人拿来梯子,亲自爬上去勘验,脚印上沾了一层油脂,所以才留下了痕迹。再问过翠红楼众人,眼下年关将至,翠红楼几天前才叫人彻底清理过,房梁上自是不会留下脚印的。那么,这个脚印,必然是清理之后留下的,一问,才知道,这清理的日子,正是胭脂遇害的那日。

    这脚印的主人,极有可能目睹了案情的经过,或者是凶犯的脚印。孟仲垣吩咐衙役将脚印拓下来,好好去查一查。

    妓馆虐杀案虽说有了点点线索,然而翠红楼硬是要个说法,此刻人证物证俱在,徐焕的嫌疑无法洗脱,而且,他也未必是冤枉的。孟仲垣再怎么说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徐家的家眷已经去县衙哭诉了好几回,孟仲垣也私审过徐焕,他是矢口否认,因为他确实没有动机,孟仲垣也不好轻易判决,这事大理寺看来不会管,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接下来几日,县衙豢养的三十名捕快都让孟仲垣催动出去调查脚印的事情,将范围锁定在附近的毛贼身上。

    比起一个头两个大的孟仲垣,顾家的日子则好过许多。自赵家回来之后,顾家几口人就忙着制作柿饼,又去了县城几趟,这回查的倒是没有上回严格,几人又买了几百斤柿饼,忙活了三五日,将新买的一千两百斤柿子剥皮晾晒。这个季节若是无风雪,最是干燥。天晴的时候把柿饼放在房顶晾晒,七八日便能晾干。这一千两百斤柿子,平均十一文钱一斤,一共花了二十一两一钱银子。制成柿饼之后,一千两百斤的柿子变成了八百斤柿饼,若能五十文一斤批售出去,可净赚四十余两。

    上回去县里,打听到这妓馆杀人案还没有破,徐焕家眷正闹得孟仲垣不可开交,顾家人就放了心,想来短时间内,这孟仲垣是不会来找他们麻烦的。

    月余之后,翠红楼的脚印仍旧没有找到是谁的,马嬷嬷来闹了几次,徐焕家眷更是隔三差五的来闹。加之衙门其他案件常务要打理,孟仲垣忙的像个陀螺。

    顾家的柿饼前两日就卖出去了,批售价格五十文一斤,零售价格六十文一斤,顾家净赚了四十三两银子。眼下年关将至,几个孩子决定拿一笔钱好好过个年,剩下的,等年节过了,再寻些更好的机会。柿饼虽然有赚头,但是投入的人力也大,不是长久之计。

    眼看就要过年了,自然要采办年货。顾家在往年大人在的时候,也是不富裕的。今年却能拿出十两银子置办年货,那是从未有过的奢侈了。虽然这笔钱,在诸如赵家那样的大户人家身上,还不如一杯云山雪雾值钱,但是对于小户人家来说,已是富庶丰足的很。

    腊月十八,顾家全家推着自家的小板车,就沿着官道,进了松阳县城。县城里的猪肉反而比镇上的便宜,年关将至,前来采买的非常多,年集十分热闹。顾家全家人这回都来了,灵儿也穿着厚实的小棉袄,甴顾玉儿抱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集市上各种新奇的东西。

    “二姐,咱先去买猪肉吧。”顾乐拿着刚买的糖葫芦,塞满了嘴,含糊说着。

    顾秀儿笑弯了眼睛,“小六,你还是吃完再说话吧,省的再磕掉一颗牙。”

    来市集采买肉食是最重要的,没一会儿工夫,几人就来到猪肉铺前面。精瘦肉、里脊肉八十文钱一斤,五花肉、蹄髈七十文一斤,肥肉五十文一斤,猪颈肉、猪蹄儿四十文钱一斤,猪头不单卖,一个猪头五钱银子。青州的肉食是极便宜的,蔬果则相对贵些,因为北部气候寒冷,许多粮食不宜种植,农户大多靠畜养牲畜为生。因此,在冬季,一斤猪肉的价钱与一斤水果无异。

    顾玉儿做主,割了一个猪头,三斤猪蹄儿,五斤肥肉,十斤五花肉,两斤里脊肉。一共二两四钱银子。又割了五斤牛肉,三斤羊肉,牛肉价格贵些,一百三十文一斤,羊肉七十文一斤,这些肉食买下来,一共三两七钱银子,屠夫见他们买的多,特地给抹了零,还送了许多大骨头棒。

    肉铺旁边还有贩卖鱼虾的,都是农户在附近河塘钓的野生鱼虾,几人买了三尾鲤鱼,一只鳖,顾秀儿属意买了三斤虾皮,这些水产,共花了五钱银子。至于蔬菜水果,家中还有柿饼,蔬菜自家也种了些越冬的白菜,再加之价格贵,因而买了五斤苹果,五斤沙果,十斤桔子,花了一两银子。

    顾玉儿觉得水果贵,有些肉疼,让顾秀儿劝了劝,也就放手买了。“大姐,就是咱们几个不吃,小六,灵儿也要吃的。灵儿这么大了,每天吃点儿水果,以后长得才水灵。”

    几人又去买了些常用的作料,油盐酱醋,绵白糖,花椒大料等等,花了五钱银子。这一下子,已经花了五两七钱银子,接下来,就是顾秀儿早就打算好的。给顾家几个人添新衣。

    顾玉儿一听,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后来又补充道,“要不,你们几个裁衣就好?”顾秀儿推了推她,“大姐,哪有姑娘家不喜欢新衣裳的,咱们把家里的旧棉絮拿来做几件簇新的袄子,不正好嚒?“

    顾玉儿一听,也就应了。几人来到裁缝铺,一一量过,各自做了件新的外袍袄子,内衣也换新的。玉儿、秀儿分别做了两条簇新的襦裙,绣鞋。几个兄弟则裁了新裤子。因为顾家除了顾平、顾安、顾玉儿三个,其他四个都是小孩儿,加之选用的料子只是普通的棉布,因而用料极省。这样一套外袍、鞋子、内衣等换新,统共不过花了三两银子。算上先前花去的五两七钱银子,共花了八两七钱。还剩下一两三钱银子,顾安做主,买了几只毛笔,一个砚台。宣纸他们是买不起的,平时用马粪纸写字也就好了。又买了一些瓜子花生糖球给几个小的,还剩下七钱银子,几人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一辆小小的板车装满了好吃的好用的,自父母故后,顾家的几个孩子,这才真正打心底觉得安定了。顾玉儿微红了眼圈儿,顾乐嘴里没停下来过,紧紧看着自家搁猪肉的几个包裹,生怕别人偷去似的。

    不远处的酒楼之上,有个着斗笠的男子,着黑衣,叫人看不出模样年纪,只露出一截白润光滑的下巴,这是个极好看的下巴,白瓷一样的肌肤,与黑色衣物形成了鲜明对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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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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