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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蔷     天下为农txt下载     天下为农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十五章 错姻缘(二)

    

    秀儿先前从未想过,那六皇子嬴楚竟真的来青州下聘,竟真的要求娶景国公府上的世‘女’陈瑜。这事儿本是在青州闹了个笑话,谁都晓得,偌大的景国公府上,自老太君以下,再无陈姓‘女’眷了。不过这事情最后闹了乌龙,西京的贵‘女’平阳公主教秦太子嬴占娶了去,别人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秀儿却知道。不光秀儿知道,还有一人也知道。

    那便是三年前让她此去白马原的罪魁祸首,王师爷。

    王师爷此刻蹲在田埂上头,瞧着青州的麦田收割,一脉金黄‘色’的‘波’‘浪’,随风起舞。他定了定神,才让自己又扁又窄的身子稳固在田埂之上,不至于一头栽进去。

    &n《bsp;王师爷将烟袋锅子在田间地头上敲了敲,一股子冒着白烟的烟叶被他敲打出来,堵塞的烟袋锅子通畅之后,他又将烟嘴儿塞进一口黄牙里头,吧唧吧唧嘴儿。

    “大人呢?”

    他随口问起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那少年人皮肤黝黑,见着问话的是大人一直敬重的王先生,方带了几分恭敬之意,老实答道,“大人在西边儿呢。”

    “西边儿?”王有望望了望西边城墙,将那少年的话重复了一遍,“西边儿好,大人就该去西边儿的。”

    那少年没有听懂他话中深意,只躬身做了个揖。

    “本该是西属青木之命,偏生来这中部,在这中部长此以往便也罢了。万万不可去那至北之地,北属刑火,步步是劫。”

    没人听得懂王师爷嘴里念念叨叨在说些什么。万麻子自然也是不懂。他提了食盒过来,此间秋收,因着战事刚歇,城中的男丁多是远在边关军营,能够拾起镰刀加入秋收队伍的,大部分是‘女’眷或是少年。秀儿便安排了统一食宿,由衙‘门’出资。在临城墙根部的地方临时搭建了许多大灶,青州乃是古城,地势平坦且方正。秋收的麦田,经济作物的棉‘花’,都种在城外一圈,如此收割起来倒也方便。

    这些大灶约莫十数。每一口灶都有个主厨并几个帮手的。如此一来。大锅出产的黍米饭,炒菜,‘肉’菜,便分成了统一的几百份,每日晌午,傍晚之时,每一个干活儿的农‘妇’或是少年少‘女’都能领到一份儿。百姓只觉得,这两餐饭比自家的伙食还要好。因此自家秋收之后。便帮着官田收割。

    “今日那些少年子打了只锦‘鸡’来,大人舍不得吃。褪‘毛’抹油烤熟了给你送了来。”万麻子说着,打开枣木食盒,一只煨好的烤‘鸡’正端端正正躺在菜‘花’、米饭上头,油脂渗透下面黄白参半的米饭,喷香四溢。方才问话的少年人,没走多远,问道‘肉’菜味道,亦是回头瞅了瞅。“你这酸儒,命倒是好。老了老了,有这么个后生恭敬你……我瞧着,比许多人家子‘女’还要孝敬。”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王师爷边说,边撕扯着烤‘鸡’‘腿’,囫囵塞进嘴里。又扯下另外一边,递给万麻子,“若是他日,你需要为大人去死,你去不去?”

    “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有一天……”王师爷正说着,忽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马车,如今战事刚歇,州郡之间通车还不及半月,往来马车本就寥寥。这样一辆紫幡的官车,他不由多看了几眼,这马车缓入城‘门’,在秋收大军的注视之下。

    “这是?”万麻子有些‘摸’不着头脑,“没听说城里哪位大人近日出城了……”

    “那是西京来的车。”王师爷瞅着车辕轮毂,如是说道,“西京,公主府的马车。”

    “那它缘何要来这青州……公主……”万麻子想不明白,“那什么公主,不是嫁到了秦去吗?”

    王师爷眯着一双绿豆小眼,将‘鸡’‘腿’放回食盒,跺了跺鞋底污泥,径自走向那紫幡马车处。车夫下车‘交’换通关文书,因着天气晴好,里头的主家便将帘子扯了上去,他见着一个青年男子端坐在马车里头,生的相貌堂堂,金‘玉’之质。

    “问问他,掌农府怎么去?”那男子忽然开口道。

    王有望心道不妙,这人怎么来了?他忽然一拍大‘腿’,平阳公主远嫁,府中面首自然要一一遣散。他本也料到了这一步,却没料到,有些人,可以这般的不要脸。

    守官见王师爷立在一边,便恭敬道,“师爷,这几位要去掌农府上,不知大人……”

    王有望小眼一眯,“大人近日组织秋收,三餐不继,哪儿有功夫见什么闲人?”

    他这话,管教车内男子听了个仔细。

    “大胆老贼……我家爷可是那顾大人的亲爹……”

    王有望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心道,“你当我不知道这个王八蛋是大人的亲爹?!”可是他嘴上仍旧笑着,笑的那城‘门’守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青州城就算三岁小童也知道,顾大人的生父,老顾大人……数年前赶往梅州赴任途中遭逢意外。你们这几个‘混’球,端的来这儿占什么便宜!”

    守官一听,便也生了三分恼意,如今青州城里大半人口,都指着顾秀儿养活,当他做衣食父母一样,这平白多了一个自认爷爷的,也真是晦气。

    “滚,滚,滚。”守官大斥。

    城‘门’的喧闹引来一堆孩童围观,大家伙儿大抵没仔细瞧见过京都的车辇,便指着那紫幡,吵吵闹闹。

    “这位先生……”

    车内的男子张口‘欲’辩,师爷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不过瞧着若是劝不回他,必然要闹出点儿事儿。顾秀儿待下极好,却不知得罪了多少青州城里的高官贵族,一丁点儿的事,都能让他们无限放大。他万万不会给人以把柄。

    “我晓得你是谁,”王有望用两人可闻的声音道,“却未曾想到,你竟然有脸回来。”

    他这副德行,活像市井里头辱骂负心汉的大嫂。

    顾继宗双眼微怔,‘唇’齿发抖,“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王师爷正‘欲’继续劝阻。却听见一阵轮毂之声,百姓纷纷避开让道,他定睛一看,忽然觉得这事儿极不好办。

    那城内驶出的马车,原是景国公府上‘女’眷外出上香的车辇。里头坐的不是别人,正是怀胎八月的顾家长‘女’,顾‘玉’儿。

    ps:猜猜邪恶的作者要把谁黑化了?。--79498+dsuaahhh+24738477-->

第四十六章 错姻缘(三)

    顾玉儿怀胎八月,本不该出府。可是前日里做了个噩梦,她心神不宁,好说歹说,才央了老太君与夫君,今日天气晴好,便携了护卫丫鬟,欲往城外寺庙进进香火。

    “出什么事儿了?”顾玉儿身着粉紫色妆花褙子,下身则是莲花纹秋鼠襦裙,从头到脚,没有戴一件首饰,只除了身上锦缎之外,其余的,便显得异常素净了。

    “奶奶……城门处闹将起来了,有个外来人号称是奶奶娘家的……”

    “不是号称是咱奶奶娘家的,而是自称咱奶奶的亲爹呢……”

    顾玉儿听见,手中念珠一顿,声音颤抖道,“快,让我瞧瞧……”

    一阵往来跑动之声,她听见小厮将一人带了过来。

    “奶奶,人带来了。”

    顾继宗万万没有想到,流落他乡数年,回来瞧见的第一个人竟是自己长女,然而玉|..娘如今锦缎加身,用度又均是贵族做派,他方知,自己这长女想是嫁的不错。想是,凭着自己三子如今在青州,在圣上眼中的地位,自己个儿没准儿也能混个候补职缺,心中不禁有些期待起来。

    “玉娘……”

    服侍顾玉儿的嬷嬷眉头一皱,心中不悦。怎可擅自呼唤他们景国公夫人的闺名……果不成礼数。

    “爹……爹……”顾玉儿尚未开口,眼中便掉出泪来,她怀胎八月,身子重的很,却硬是要下车。与顾继宗来个相认。

    一旁的王师爷远远睇着,心道,“真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谁料想得到这女子今日出城?”

    她从丫鬟口中得知王师爷方才奚落了亲父,也没去想过这亲爹怎么好端端回来了,不仅毫发未损,还能用得起官车。

    “师爷!”顾玉儿语带愠怒,王师爷便被国公府的护卫提溜地双脚离地,到她面前。“师爷方才所为,是得了谁的首肯?!”

    王师爷一双绿豆眼转了转。心道这回不但没帮上大人的忙儿,还让他们自家姐弟生了嫌隙,真也是。

    万麻子那边厢。将食盒里的烤鸡一锅端了,正用指头抠着堵塞的牙缝,见师爷被人强行制住,心道不好。可惜他年纪老迈又无双刃在手。脚下一滑,便往城墙西边跑去。

    “老夫未得他人首肯!不过今次秋收太忙,哪里看的了这些个冒充别人亲戚的小人?”

    顾玉儿让他气得恼了,怒道,“这哪里是别人!这是我爹!”

    王师爷故作糊涂,“老夫却不晓得,夫人的爹数年前就在梅州赴任途中殁了……这人身着绫罗,保养得如此之好……怎会是夫人的亲爹?”

    顾玉儿让他问的语塞。也素来听过这老儒乃是状元郎出身,哪里辨得过他。便吩咐手下,“将阿秀带来!”

    她如此呼呼喝喝,王师爷不仅攒紧了眉头。然而未等守备动身,顾秀儿扛着镰刀,便出现在了人群之外。她在此地极受爱戴,百姓见状,纷纷避让,嘴里却兀自嘟囔着,“大人来了。”

    “顾大人。”

    “这就是顾大人啊。”

    “怎么了?”秀儿见左右护卫像提溜鸡仔儿一般将王师爷提起,又瞧了瞧那陌生男子与顾玉儿,几人相持不下的模样。她虽然不晓得这男子是谁,可是听着方才一路万麻子所言,也猜出了几分。秀儿今日易了容,便与顾喜生的七分相似,她本就比同龄女子高些,如此一来,顾继宗立在原地,还当他就是自己三子,顾喜。

    “你们好大的胆子!”

    顾玉儿以为她要张口斥责王师爷等人,心中略略宽慰,却未曾料到,“还不将师爷放下。”

    “可是夫人……”

    “你家夫人?”秀儿抬眼望了望马车里的顾玉儿,直让顾玉儿觉得她眼似冰刃,寒颤不已,“顾某好歹是圣上御笔钦赐的五品农官,师爷亦是我亲自请来的,本也是先帝八年的状元之身!你家夫人,如今身无诰命,便是个寻常妇人!”

    王师爷灵光一闪,怎么忘了自己还有个状元郎的身份,如此便是瞧见景国公爷在世,他也不必屈膝。

    “好啊……”顾玉儿被秀儿气的腹中隐有绞痛,“当了几日官,你连自己是谁都不晓得了?连爹爹都不认了!?”

    “爹?”秀儿唇畔带着森然笑意,她这般严厉的模样,顾玉儿嫁人之前从未瞧见过,“我爹早死了。”

    顾继宗面上微赧,他还欲和秀儿交好,却未曾料到,如今闹到了这样一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大人。你这般恶待孕中长姐……到底是谁教你的规矩?”

    规矩?秀儿心中冷笑,打从你嫁入景国公府,打从你书信打探小六七略之事,她便深知,这个姐姐,如今已为人妇,往后更是会诞下景国公府的嫡系,以后更是凡事向着陈家。

    “你这老妇,莫要让我教你规矩。”她声色俱厉,将老太君遣来照顾顾玉儿的嬷嬷唬的一愣一愣的,“我爹数年前就在梅州死了,这突然来了个人,尔等非要说是我爹……我姐姐尚在孕中,你们不将她伺候仔细了,非要随她去相信这人是我爹,还要说我不顾规矩?我爹爹如今在大雍都销了民籍了,这人保养得这样仔细,又是绫罗加身的,你说他是我亡故的爹爹?那我说师爷是你爷爷,你能高兴?”

    那嬷嬷仔细瞧了瞧顾继宗,顿觉秀儿一番言语极为合理。顾继宗赴任梅州,虽说下落不明,却怎会是如今这般模样?这明明是个好人家的公子哥儿,甚或京城里的王权贵族。那张面皮,比他所谓的长女顾玉儿,甚还要年轻几分。嬷嬷忽然想起方才此人唤顾玉儿为玉娘,心中不禁又厌恶起来。

    如今大雍上下,谁不晓得顾秀在圣上跟前得脸。便是老太君与陈峥,也是本着顾玉儿娘家之势,方属意她进府的。难道真的是以为她珍馐美馔做得好?府里厨娘难道还不如她?难道真的以为她容貌颜色生得好?青州虽是小城,可是贵族女眷中,比她颜色更好的也有十数,便不说那些女子,她娘家弟弟便生的比她颜色好,若不是因着此女,何故老太君娘家小姐嫁不进国公府来?那才真正是陈峥青梅竹马的小姐呢。

    “大人教训的是。”

    顾玉儿许是让她气的急了,忽然开口道,“你当我不晓得那出身景国公府的世女是何人?”

    顾秀儿身形一顿,王师爷暗叫不好。

    “夫君早知你为人莽撞,便使人盯着你,省的你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儿,如今更是连爹爹都不识得了。”她冷冷笑着,“你在白马原外,与那秦狗厮混了三日夜,你当我不知?什么世女陈瑜?竟还打着我国公府的名号!?那便是你。”

    秀儿一张素脸,彻底冷了。旁人听不出她的意思,顾继宗却是听懂了。他眼前这人,不是三子顾喜,而是秀儿?顾秀与顾秀娘本也差了一字,圣上,居然任用女子为官?!

    秀儿冷冷道,“你们也该仔细瞧瞧你家奶奶,不光给本官随意认了个爹,更是声称本官是个女子!”

    师爷没了束缚,悄声同那管事嬷嬷道,“我家大人原是个好脾气的,快别让你家奶奶胡言乱语了。”

第四十七章 错姻缘(四)

    “大人。”王师爷附耳,“过刚易折。”

    “来人。”秀儿厉声道,“如今战事刚歇,城外颇不太平,尔等速速护送国公夫人回府。”

    她这般命令着,正遂了那嬷嬷心愿。她哪里管得顾秀儿是不是个女子,本也不愿往那城外深山古刹中进香的,如此一来,正中下怀。

    “你!”顾玉儿见她架空了自己权利,更是气愤不已,偏生腹中突然疼痛起来,便嚷道,“啊……”

    秀儿自己是个大夫。

    虽说不是产婆。

    但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她迅速搭上了顾玉儿的一截皓腕,“夫人动了胎气,还是尽快回府休养吧。”

    一众仆妇丫鬟哪儿敢不从,在国公府老太君的心里,顾玉儿腹中的陈姓骨肉,{可远比顾玉儿本身重要得多。

    “爹……”顾玉儿犹自喊道,一只雪白手臂亦是从粉紫色袖口伸了出去,教围观的秋收人群瞧了去,那嬷嬷脸色一僵,迅速将顾玉儿一截手臂掩住。将车帘拉扯上了。

    顾继宗见此情状,心下也明晰了几分。可是他现下无处可去,只好道,“我知道你是谁。”

    秀儿转脸望向他,王师爷则催着人群散去。直至此处只余下了秀儿,顾继宗并师爷三人,万麻子在不远处小心睇着,与那赶车的攀谈起来。

    “知道我是谁,又能如何?”她反诘道。

    ……

    漠北,埋骨城。

    阿邪面前放了两颗人头。他一头鲜红发丝愈发诡谲起来。烟灰色的眸子毫无人气,只冷冷盯着面前一个小小坛子。

    有一个,让他昼夜不能安眠的噩梦。

    “十年阳寿。易驱蛇之能;三千青丝,得苍龙之瞳。”梦境之中,苍冷空灵的女声缓缓道。

    “我还要你的一样东西。”她如鹰爪一般的枯手在黄金钵里来回碾压着一些树叶,草汁。

    十三四岁的少年屈膝跪在蒲团之上,裸露的背上满是伤痕,面上亦是伤痕累累,心里想着城主说过。如果在新月之前,不能活命……便再无活命可能。

    血雨楼的试炼,比炼狱更甚。

    你无法相信身边的每一个人。只有昼夜不歇的厮杀与染红的满月。

    山林在这些面对试炼的少年身后,尾随着他们的,有獠牙森森的猛兽与试炼长手中的剔骨尖刀。

    “仁慈只会要你的命。”她用腹语说话,涂黑的口腔之中。没有舌头。“想活。就用你有的东西来换。”

    少年亦是个哑巴,可是那女人却知道他心中所想。

    “十年阳寿,易驱蛇之能;三千青丝,得苍龙之瞳。”

    于是,他的一头黑发瞬间变成了朱红色,每杀一人,头发便更红一分。而血红眼眸,则渐渐褪去。成了烟灰之色。

    “我还要你的一样东西。”那女子空空如也的眼眶盯着少年骨瘦如柴的面颊。“我要你的人心。”

    “人无心,可活?”

    “我会将苍狼的心给你。”她淡淡道。手中捧着一颗犹自跳动的心,“苍狼之心。”

    她细白的足在草编的席子上走动起来,“你可能会忘记一些事,我容许你将你不想忘记的事写下来。”

    药童递来一张羊皮。

    剖心所用的曼陀罗汁,与苍狼之心一并放在漆黑托盘之上。他心中满溢仇恨,却又难忘岁月曾经的温柔相待。

    “欲成魔,先忘,人。”

    巫女的话犹如催命之符,少年在羊皮卷上写下两个人名之后便昏昏睡去。女人细而长的指甲勾勒着羊皮卷上的人名,忽然笑了起来。

    他醒来之后,躺在试炼之林的溪水旁,足边绕着一条鸡冠红蛇,那样奇异的感受,突然能听懂蛇语,能驱蛇杀人。

    “你有一样东西落在了新月巫女之地。”

    “什么东西?”青年脱口而出,久未发声的喉头竟然顺畅无比。

    “你的人心。”

    ……

    “不能如何,可……”顾继宗刚想说,可是我是你爹爹,然而瞧着秀儿,与旁边黑如锅底的师爷脸色,恐怕说了,也是打了自己的脸。

    “青州之大,也不是没了你去的地方。”

    顾继宗听她所言,心中又升起一丝希望来。

    “只要不是我掌农府上,其他你愿意去哪里,便去的哪里。青州城也不是我家开的。”

    她将镰刀往地上一抛,一阵黄土冒起了烟。“你若是想见三哥,小弟,小妹……那你自去同他们说,我一不会扯着他们来同你相见,更不会……阻着他们来见你。”

    “如此……多谢大人了。”

    “你该谢的人,并不是我。”

    顾继宗双眼微征,不明白秀儿言中之意。

    “你该谢谢西京城里那位贵女,这数年时光,恐许多人几辈子都享受不到。”

    他有些惭愧,可秀儿说的句句属实。“素梅……你母亲……如何了?”

    师爷见此子现下方才想起抛弃的糟糠,心中不免有了恼意,便脱口道,“亏得老爷还惦念着夫人……不若早日同夫人一同往西方极乐,仙游去吧。”

    顾继宗觉得心口有些空荡荡的。

    他原本以为,纵使天下人都瞧不起他,阿梅也不会。可是阿梅,死了。他早该想到这个结果,不是吗?在那琼林宴后,侍从说身侧停靠的是公主府的马车,哪一个公主?西京最受恩宠的平阳公主。

    “死……了?”

    他碎碎念叨着这几个字,仿若得了癔症的人。

    “她一个女人,如何养活的起一家大小。你亦是晓得她身子骨弱的。”

    “师爷,我们走吧。”

    秀儿留下顾继宗伫在原地,秋风渐起,松阳县去青州百里之遥。离元氏的家乡桃元镇倒是近的。

    先帝时,他与同伴游学至桃乡,醉卧城外桃花林。那一脉绵延数十里的桃花林,满眼芳华。

    忽听得一阵女子嬉闹之声,入眼便是一张温柔颜色,女子促狭道,“还以为是小弟宿在了桃林,原是个外客。”

    “姐姐,这外客生的倒是俊俏的很呢。”

    那女子一双弯弯笑眼,只这一眼,便误了终生。

    青州的冬天不冷,过年节的时候,师爷将一封书信放在了她案牍之上,她正在案前整理卷宗,读的累了,方将书信展开。

    师爷再抱着一摞摞乡志近来的时候,秀儿正抵着书房外头的廊柱,望着檐下沥沥冬雨。

    “他年前在普济寺,落发为僧。”

    淡淡两句话,随着那书信一同,在烛火前化成了灰,红极成灰。

第四十八章 恨平生(一)

    “大人?”师爷见她不声不响的,率先开口道。

    “我未曾想过,他会走这一步。”秀儿将信封折叠整齐,塞在一摞乡志下头,“明明不似个有骨气的人,若要出家,当初为什么不出家?”

    “想是荣华富贵迷了眼。”师爷接道,“方才白真收了帖子,国公府请大人与小公子前去赴宴。”

    “是谁的帖子?”

    王师爷砸吧砸吧嘴儿,方才把话说出口,“国公夫人的。”

    “师爷,可愿同去?”

    “自然。”

    国公府的家宴,推说不去恐落人口实,加之顾玉儿生产之后,脾气性子也收敛了许多,平素里两家也有些来往,都比去岁秋天那场尴尬见面,要和气许多。外甥满月,顾喜还亲手打了一副百岁挂件送去。然而自那以后,秀儿时时提防着陈家,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州郡百官议会,|..她也从不与陈峥走的亲近,外甥满月,她也未曾亲至。如今顾继宗来了书信,她反而想去趟国公府里,好歹这是人家的亲爹,是死是活,总也该通报一声。

    这是场家宴。

    里外也不过是顾玉儿,与陈峥夫妇两个。老太君称病,未能见客。秀儿带了师爷,春笙两个。顾乐央着要来,便一并来了。

    顾乐此行,只为了瞧瞧大姐新添的外甥,听说腊月的时候,因着老国公爷生前嘱咐,外甥名字里添了个珏字。唤作陈珏,小名儿玉哥。

    桌上的干烧鹅掌已经凉了,汤汁上头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玉哥忽然哭闹起来。顾玉儿不动声色的将孩子抱进了内室,一双杏眼却始终睇着自家夫君,这一幕,落在了师爷眼里。

    “师爷,府上今春刚进了些梨花酿。”陈峥的贴身护卫,罗敢道。“不若随在下去库房取上两坛,按着夫人嘱咐。要给大人拿回去添菜的。”

    师爷双眼皮耷拉着,好半天没有声音,可是绿豆眼却兀自盯着罗敢。他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人,肤色黝黑,肌肉遒劲,恐怕半路单手将自己丢进国公府的湖里。他个糟老头子连呼喊的机会都没有。

    “罗护卫。”

    “嗯?”

    “你一人便可提十坛酒。让老夫与你同去,是何故?”

    罗敢半天不语,陈峥在侧,他更是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是这酒过三巡,在师爷喝的有些五迷三道之后,忽然一众丫鬟提留着美食果酒上来,半托半拽的便将师爷带离了凉亭,方才顾乐让顾玉儿支走了。此刻凉亭只余了秀儿与陈峥两个。

    ……

    顾乐本在房中逗弄外甥,忽觉过了半个多时辰。便起身要走,却让丫鬟拦了下来。他本是有些不解,可是见自己所处的这婴儿房中,护卫森严,脸色便有些不好看起来。

    “你们这是?”

    “乐哥儿。”

    顾玉儿的声音,让顾乐频频侧头,他已是十四岁的少年人,生的挺拔,听见顾玉儿的声音,却瞧不见她人。

    “大姐,怎么不让我出去?”

    顾玉儿的声音僵了僵,“戌时过了,便让你出去。”

    顾乐闻言,声音忽然冷了,“我……秀姐还在外头……”他忽然瞧了瞧此间摆设,顿悟道,“你们是要!”

    “她终是个女子,兴得起什么风浪来?以后也要嫁人的。”

    顾乐双眼通红,拳头紧了又紧,却是干着急没有办法。

    秀儿一口酒都没喝,只抿了几口蜂蜜。亭子摆了炭炉,外设围幛。却丝毫不见暖意。

    “国公爷,不知在下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陈峥笑了笑,一双眼睛漆黑无比,“你可知,那日两生坊中,我先瞧上的人是你。”

    “那又如何?”

    “我以为你是男子,便未曾生过狎昵之意,”他斟了杯酒,“可是造化弄人,我娶了你姐姐……”

    他一只摇扇的手,忽然将秀儿一只手攥住。“白马之盟前夕,方才晓得你是个女子……你不知道……”

    “我有多少欢喜……”

    秀儿将手扯了回来,“你有多少欢喜我不知道,听了你所言,现在我没有一点欢喜,你可知道?”

    “在秀儿眼中,我与表弟王蟠,竟成了一种人不成?”

    “汝之恶,更甚于他。”

    陈峥喉头滚动,温酒入腹,眼里星光黯淡,还让人以为他是衷情难诉。“将交出来,你三人方可平安回府。”

    “原来,你也晓得一事。”秀儿轻蔑道,“或许早就晓得了一事,你因为此书,方才娶得我姐姐,可对?”

    陈峥并未答话,良久,护卫将师爷五花大绑的绑缚过来。而顾乐,还被软禁在那小小婴儿房中,他方才逗弄玩笑的小婴儿,根本不是顾玉儿的亲生儿子,而是这夫妇二人,为了夺取七略,随意抱来的婴儿。她怎么会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冒这个险呢?

    “我今日本不该来。来了,也不过是想知会我大姐一件事,如今看来,不是来不来的问题,而是如今不好走了。你也该知道,我不是个莽撞的人。我早已提防你们,怎么会不将我的去处告诉同僚知道?”

    秀儿说完,忽然蹙了眉头。她见陈峥一直喝酒,便想明白了他此举为何,为何他能如此淡定的要挟她。

    “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小六……”

    秀儿心里有些不好受,顾玉儿想是把家中一切事物通通告诉了陈峥知晓,包括小六背下了全篇一事。

    “阿秀可是朝廷命官,姐夫怎敢为难你……可是小舅子……不过是到他姐姐府上做客而已,至于做一日客,还是两日客……阿秀以为,谁会管?”

    “师爷呢?”

    ……

    顾玉儿立在廊下,望着不远处凉亭内的一男一女。身边丫鬟见她神色凄楚,方劝慰道,“夫人不必多虑,夫人为爷促成此事,爷以后定当善待夫人的……夫人本也是爷的原配正室。”

    顾玉儿根本听不进丫鬟在说些什么,也仿若听不见墙垣之内,顾乐在喊些什么,她宛若疯魔,只念着一句话,“夫君想要娥皇女英之福……玉娘定会为你办到。”

第四十九章 恨平生(二)

    “大姐!”顾乐在房中摇晃着雕花窗棂,“快让我出去!”

    顾玉儿寡淡的脸上,没有一丝丝情绪起伏,不过黑漆的双眼含着一团雾气,“好好看着我弟弟。”

    她随即离开了婴儿房,长长的天青色裙摆拖曳在石英岩回廊上,她不想再看一眼,不想再停留一刻,只想着珏儿尚在襁褓之中,等待母亲的照亮,只想着天明一刻,木已成舟的时候,顾家与国公府陈家,便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夫君得了,得了……妹妹,想是会对她和珏儿更好吧。

    “糊涂!”这一声惊呼宛若方外之人重重敲了一记木鱼,顾玉儿循声望去,只见师爷立在回廊尽头,一点儿酒气也没有,他是个枯瘦老头儿,又无半点武艺傍身,然而方才吹胡子瞪眼的一声咒骂,让顾玉儿神智稍显清醒了些,“罗护卫缘何没将你……”

    她正如此问着,忽觉鼻尖一阵冷笑,与身畔仆婢子几人,昏睡了过去。

    ……

    “国公爷,可不要忘了,我是个医者,在王蟠身上使的毒,也能使在你身上。”

    “喔?”陈峥抿了抿唇,“你说的是每日藏在背囊中的药粉是吗?”

    “你怎么知道?”

    他提壶将蜂蜜灌进一只白色小盏里头。

    “每日为你料理这些的,是何人?”

    秀儿心中一惊,果见一个女子立在陈峥身后不远处。那女子面若银盘,圆鼻圆眼,不是春笙是谁。

    “原来,你的主子是他。”秀儿惨然笑道,“亏得我还以为你我情同姐妹。”

    “这你可猜错了,”陈峥缓缓道,他俊美的面容有一丝扭曲。“她的主子不是我,更不是你。”

    秀儿后退一步,“七略留下。放我三人归去。”

    “那恐怕由不得你了。”

    秀儿左右躲闪不及,筋骨忽然酥软起来,若非平日里以药酒养身,恐此刻早已着了道儿。

    亭中燃烧的香鼎兀自袅袅,其毒无形无味,千金一勺。

    陈峥使了个眼色。春笙便上前扶住秀儿。开口劝道,“大人……便……”她还没说完,电光火石之际。秀儿已是砸碎了一只茶盏,将瓷片儿捏在手中,虽说身体乏力,这尖锐瓷片却足够封喉了。不过,她要杀的不是自己,而是将雪白瓷片对准了春笙细白的脖子,划下了一条鲜红血痕来。

    春笙疼痛难忍。“爷……救我……”

    陈峥一只漆黑的锦靴踩在满地的碎瓷片上,嘴里说着让春笙瞠目结舌的话,“你当我会在乎一条狗的生死?”

    秀儿力竭,一手抵着春笙脖颈,一手的指甲深深掐入大腿,好让自己清醒些。

    “国公爷不在乎一条母狗的生死。恐怕多少要在乎一些。令郎的生死。”

    师爷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的时候,秀儿心中莫名多了些安定。那一瞬间。她几欲落泪。师爷怀中抱着婴儿,枯瘦的身影伴随着被冷风吹掀起来的襟摆,如同神仙一般。

    “你……”陈峥故作镇定,也委实有些不平静了。“你们会杀一个孩子?”

    师爷手里的匕首寒光闪闪,那是日前陈峥赐给罗敢的龙钢匕首,他自是认得。

    “大人宽厚,自是不会杀害婴孩儿。可是,若国公爷再往前一步,难保老朽不会送令郎去西天见了弥勒……老朽最是个,荤素不忌,杀人不眨眼的。”

    “好。”陈峥立在原地不动,“勿要伤我儿性命。”

    “将我弟弟放出来。”

    “放了你可以……你弟弟……恐还要在府上逗留一阵,直到他将七略尽数默写下来。”

    “若是不将小少爷放出来,那国公爷的小少爷恐要……”

    “若无七略,吾儿不若一死。”

    师爷皱了皱眉,早知陈峥不是个好东西,却不知这个混蛋王八蛋泯灭人性到了这个地步。思及此,他赶忙道,“麻烦国公爷的狗,将我家大人扶起来。”

    如此半托半曳,加之陈峥的步步紧逼,终是勉强到了国公府门前。阖府上下,鸦雀无声。因是深夜,街上也没个人影,师爷见几人来时骑乘的快马犹在,便厉声道,“快将大人扶上马!”

    旋即师爷一脚踢中了马屁股,那马儿乃是顾家从小养大的,自是认得路,在夤夜时分的大道上奔将起来。

    师爷怀中犹自抱着婴孩儿,面对着陈峥,泰然道,“如今我家大人恐已平安到府。”

    陈峥居高临下,不知这老者意欲何为。他怀中婴孩儿安静异常,“老夫乃是先帝八年的状元,你祖父,父亲,我也曾有几面之缘……陈府出了国公爷这样的不肖子孙,恐老国公爷在天之灵,也要气急。”

    他将怀中婴孩儿交给春笙,春笙赶忙瞧了瞧陈珏是否安稳,可是见了那小娃娃的脸,方知二人上了套儿。

    “爷,这不是小世子……”

    陈峥容色未变,却如同缓行的毒蛇一般笑了笑,“王有望,好本领。竟将我二人耍弄的团团转。”

    他说着,忽然将师爷整个儿提起,在春笙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龙钢匕首早已没入师爷腹中,枯瘦的老者如同一根秋风中摇曳的枯草,毫无生机,平素里善辩的嘴紧紧抿着,佝偻的脊背弯曲成虾。

    “大人总说老头儿不是个有忠心信义的……”师爷忽然开口笑了笑,他离陈峥极近,“王八,你逆天而行,终会有报应的。”

    陈峥将师爷的身体抛扔在地上,春笙不忍猝睹,怀中婴孩儿忽然啼哭起来,陈峥高大的身子偏转过来,春笙赶忙掩住这假世子的口鼻,心中焦急,“莫要哭了,你不想活命了不成?”

    ……

    掌农府的门房见夜里行来一匹骏马,马背上驼了个人,正仔细打量,见他身上衣着并足上暖靴,忽然大喝一声,擎起火把来,“大人!”

    万麻子与师爷一同住在府里,听见喊声,赶忙起了身,可是里外不见师爷,也不见顾乐一同归来,只有昏迷不醒的秀儿由人抬着。他虽然愚笨粗鲁,却也晓得必是出了事情。

    “老鬼……你骂了我数年,怎么今次竟然自己折了进去?”

第五十章 恨平生(三)

    陆植身穿皮革围裙,左右手包裹着皮革袖套,连头发也用布巾包的严实。他盯着飞廉熬药,嘴上八字胡不满的撇了撇。飞廉手上拿着蒲扇,扇的灶底炉灰尽数往他脸上吹来。

    “咳咳咳……”飞廉让烟灰呛得不停干咳,“咱们好容易从松阳来省城瞧顾公子……却出了这样的事情。”

    陆植手中端了碗红豆粥,三天以来,他还未曾合过眼,也未曾进过什么水米,眼瞅着顾秀儿没医好,他也险些搭了进去,方顺着大家伙儿的意思,拿了碗王嬷嬷煮的红豆粥来,粥碗里红豆殷红,白米暗红,还混了红枣,红参,红糖,红衣花生一并煮的,本是给妇道人家调理月事所用,极补气血的五红粥。陆植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本也是上了年纪的人,熬得一张老脸几近惨白,嬷嬷方着手给煮了这补气血的粥。

    飞廉本也以为,来了青州能在顾秀儿这里打打秋风。可是谁料,那日夤夜时分师徒几个才到掌农府门口,便见着府邸里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的模样,在偏厅等了数个时辰,才见着个出来传话的,说是顾秀中了毒,正昏迷着,群医无策。

    陆植对顾府的怠慢倒是不避讳,当时便说了句,“领老夫去瞧瞧,老夫是个大夫,也是她师傅。”

    “这药早在前朝便是禁药。”陆植没好意思说这到底是什么药,前朝大静皇帝宠幸佘姓美人。传闻此女便是以药惑主。这药乃是数百种药粉混合而成,以情蛇毒液熬制成香膏,无色无味。混入烛台中,可于无形之中,令人产生旖旎幻觉,丧失神智。

    然而这药引情蛇,近百年来已经绝迹了。陆植瞧见秀儿中了这种毒,一边骂骂咧咧的,一边取了些她衣服上附着的粉末。这迷药有个雅号。唤作入仙散。而这入仙散有个极大的破绽,常能引蝶扑粉,蝴蝶极为喜爱这种药香。在染了毒的烛台附近停驻之后,在停留在中毒者身上,便连带着蝴蝶足翅上的花粉也沾了这些药物。

    “这等分量的情蛇毒液,也不知这王八羔子是哪里得来的。”

    与那婆娑花美人眼一样。这等绝迹的神草毒虫。恐怕来路不明。

    “刚打完仗,这厮不想着如何匡扶社稷,整这么些邪门歪道祸害个小女娃娃,也真对得起他祖宗!”

    陆植在边上骂起人来,忽然放下粥碗,愤愤道,“你且小心看火,我去瞧瞧他。”

    秀儿没醒。顾灵儿与嬷嬷两人轮流守着。如今灵儿已经十一岁了,面孔白皙。眼睛黑而大,唇色殷红,头发乌黑,只两颗门牙换牙以后生的比常人大些,笑起来的时候,像个兔子。所以苏合也叫她顾兔儿,顾乐则常叫她小兔,或是七兔,因其行七。

    陆植叹了口气,灵儿便醒了。她本就没有睡熟,见了陆植,也晓得要叫大夫,只可惜,顾灵儿似乎与顾喜、顾平一般,不若其他顾安,秀儿,顾乐那般聪慧。尤其的笨了些,顾乐教她认字背书也常学不会,顾喜教她打家具她也学不会,便是秀儿教她拳脚功夫,那招式动作,她也是学不会。

    顾家七子,七小姐出了名儿的笨。

    她这笨的名声,早已传了出去。

    “大夫,我阿姐还没醒。”

    陆植捻了捻须,将秀儿被角掖好,坐在扶手椅上,面色黄白。

    “我瞧见了,你不说,我也晓得她没醒。”

    顾灵儿咬了咬唇,摸了摸瘪瘪的肚皮,肚皮亦是发出咕咕声回应主人。

    “你去吃点儿东西,我看着就行。”

    “可是嬷嬷说……大夫三昼夜没有合眼……”

    “我说了我盯着就我盯着,你盯着你阿姐好了坏了你也不知道,你阿姐脉象如何,有无寒热你也说不清楚……”

    陆植一贯如此,若眼前这人,是个大家闺秀,恐早就让他说红了眼,落了泪。可顾灵儿打记事起,除了秀儿,便没人夸过她聪明,常常蠢笨的让丫头都看不下去。府里几个伶俐些的丫头,紫桃,青儿几个,也不乐意同她玩,穿花绳她玩耍不来,跳皮筋被绊倒更是常事,至于那些女儿家的针织女工,琴棋书画,哪怕是管理宅院,她也均是不通,唯独与帮厨的丫头茱萸好些。

    “大夫……阿灵也晓得自己笨……”顾灵儿说着话,两颗大板牙果真如兔子一样。“可是我若是不看着,就不知道我姐姐什么时候醒来。”

    不管一个人是聪明还是糊涂,总有自己的一番逻辑,能够说服自己的,一番逻辑。

    “我困得眼皮子都打架了,白真他们说我阿姐再不会醒了,我在这里瞧着,我阿姐若是永远都不醒了,我便永远在这里陪着她。”

    她说的信誓旦旦,陆植却是低头睡了过去。

    顾秀儿觉得她走了很远的一段路,远到四肢百骸已经从疼痛变到麻木了,这段路似曾相识,又没有尽头。

    那是一段黄泥路,因为天气干燥,还能感受到旁边没有植被覆盖的山体上,吹来阵阵带着泥沙的风,那风粗糙的很,划在脸上,如同刀割一般难受。

    烈日炎炎,她的动作忽然快了起来。

    顾秀儿眼前发黑,双手不知何时握住了方向盘。那是她出车祸那天的记忆,连这条没有尽头的路,都是那条让她丧命的黄泥小路。她顺着车窗往外瞧,一株柳树突兀的立在不远处,树下蹲了个人。

    “老师傅……请问滨海是往这边儿开吗?”。

    车上的女人摇开窗问,树下的老人正在这半山道牧羊,他养的几匹羊不远不近的在光秃的山腰上刨草根吃。老人干瘦的脸望了望她,精明的眼神因为眼睛太小显得十分无神,留了满脸的络腮胡子让人瞧不清这个农村老头儿的样貌,只觉得他与他的牧羊一起,与这黄泥小路,与这秃山几乎成了一体。

    牧羊老人的视线顺着那女人的开走的车,直向山路的尽头,他对于山外世界的渴望,早就在几十年的人生中,被大山消磨殆尽了。老人扁了扁嘴,将烟袋锅子往柳树下的大石头上敲了敲。

    “下辈子,俺可不愿放羊了,老天爷。”老汉瞧了瞧忽然阴沉下来的天色,“老天爷,让俺也像那城里丫头一样,做个识文断字的人。”

第一章 明珠(一)

    这一觉,睡了很久。

    顾秀儿突然从梦中惊醒的时候,外头刚敲了三更梆子。

    她觉得大腿酸胀发麻,想要动弹一下,方察觉顾灵儿正趴在她床沿上休息,翻身压住了她身上厚厚的锦被。

    顾秀儿动了几下,苍白的指尖仍然没有与她的神智一同回归现实,她的身体仿佛还在那个长的没有尽头的诡梦里,待形神俱都清醒之后,由于动作太大,打翻了床前的药碗。

    赭色的药碗里头犹有喝剩的汤汁,一下子碎成了几片,溅的一地中药。飞廉就守在她房门外头,听见这瓷碗碎裂的声音,忽然惊醒过来,惶惶问道,“顾家姑娘,怎么啦?”

    灵儿揉了揉惺忪睡眼,只觉得眼前一花,见着一双素白小手正帮自己捋顺头发,便带着哭腔喊道,“阿姐……”

    她这声喊,让飞廉有些摸不着头脑,心无错小说道莫不是出了什么变故,他在外间守夜,宿在地上,鞋子也没穿,便往燕子楼客房跑去寻陆大夫,一面跑一面叫嚷。

    乃至半个时辰不到,掌农府里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醒了就好。”陆植眼下青黑一片,宛若熊猫。身上的皮革围裙并袖套都没来得及脱,便和衣睡着了。如今让飞廉吓了个半死,尚未回过神来,只一个劲儿说着,醒了就好。

    秀儿瞧着屋内众人,又踅摸起数日前在景国公府的那一场“鸿门宴”。

    “我如何回来的?小六呢?师爷呢?”

    原是她在国公府敲碎瓷片的时候,已是丧失了神智。幸得师爷舍命救她,却将自己折了进去。

    众人面色为难,秀儿知道出了事情。却不知道,到了什么样的程度。还是顾喜先说了话,这几日他乔作秀儿与公门往来,师爷的尸首亦是他去收的,国公府递来的话儿便是,老爷子喝多了酒,失足跌进了湖里。溺水身亡。

    逢得宋翊在衙门当差,瞧着师爷身上被利刃捅出的血窟窿,便知道这事儿没那般简单。可惜这事儿直接由郡守府审理。师爷的尸首到顾家人手中的时候,早已成了一堆灰。

    顾秀儿数日来滴米未进,腕上的桌子亦是空荡荡挂着,她伸手指了指顾喜。清咳道。“三哥……你说。”

    “小六尚在……国公府里……师爷……”

    万麻子亦是被叫了来,接话道,“老鬼死了……全为了救你。”

    秀儿脸色本就苍白,此时更是面无血色,良久,方回过神来,“尸首呢。”

    “送到咱家的时候,已经火敛了。”

    顾喜这么说着。有些埋怨起自己无能。可是瞧见顾秀儿眼眸里火苗簇簇,他想说的话。便生生咽了下去。

    众人见她醒了,心中松了口气,可是谁都高兴不起来。万麻子趁势与众人告辞,他本就是松阳府漕运码头的老扛把子,在青州这般内陆生活很不习惯,若不是因着与师爷交好,掌农府的殷实生活也并非他本意,如今师爷死了,他便决意带着骨灰回师爷老家龙州瞧瞧,听说龙州王家如今还有个远房侄子在,秀儿见万麻子执意如此,便未作挽留,让嬷嬷支了笔银子给他作行脚费。

    数百年后,龙州的船商都晓得此地曾有个顶顶有名的海盗,这海盗亦是教了一批又一批徒弟,俨然成了海盗祖宗。往来商船都晓得,若是船上有龙州王氏或是青州顾氏的人丁,报上名头,便可免遭一劫。

    “大人……”万麻子手里拿捏着几两碎银,前来辞行,“大人要为老鬼报仇?”

    秀儿此时已经披了衣服,天未亮便在案牍前书写起来,听见万麻子所言,方从烛光掩映中,抬起头来。

    “我定要国公府血债血偿。”

    “大人,咱们都是平头百姓,必是拧不过那皇亲国戚的。老鬼为了大人,真做了鬼去……想来必是把你的性命看的比他自己还重。无论如何,大人万望保全自己要紧。”

    言毕,他从怀中掏出个小锦囊来,“老鬼早先便说过,若是他遭了不测,让我将此物交予你。”

    梆子又一声后,万麻子连夜离开了青州城。

    秀儿正欲展开来看,却忽然想起万麻子临行嘱托,“老鬼吩咐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打开来看。”万麻子学着王师爷的模样,“此物乃是老夫亏得天机所得,若非大人被逼至绝境,穷途末路之时,应将此物带在身上,权作护僧用。”

    秀儿手上一停,转而将锦囊藏在身上。

    “如今师爷虽然折了,却未尝到穷途末路的地步。”

    她如是想着,又飞快动起来。

    顾乐在国公府里,不吃不喝已经三日了。他本就不胖,如今三天已是脱了形。陈峥来过几次,顾玉儿亦是劝过他。如今陈峥亲信罗敢正在桌前侍弄些吃食,顾乐腿脚虽无束缚,却自问没有脱离守卫的身手,只瞧着罗敢腰间的匕首,眼神如同一头受伤的小狼。

    府中上下,可不光是陈峥夫妇。

    王蟠自母亲去后,便终日寄住在这国公府里。平素陈峥不在府上的时候,仗着老太君恩宠,更俨然成了府中半个主子。这一日,他又吃了些酒水,想起数日前嫖宿被陈峥大骂一顿之后,酒壮怂人胆,寻陈峥麻烦他自是不敢,可是寻他新娶的表嫂麻烦,却是王蟠乐意做的。

    顾乐被关押的婴儿房,便是之前顾玉儿常住的地方。没有婴孩儿的时候,此地唤作留芳居,最是府上清幽僻静之处,传闻老国公爷为了一名字嵌了芳字的女子开辟了这一处宅院,可是那女子命薄,还没住进来就死了。

    老国公爷死前嘱托,除非国公府世孙,外人不得住在这留芳居。府里上下,在陈珏出生以前,倒也是按着老国公爷留下的规矩来的。王蟠自是以为顾玉儿在留芳居,见那罗敢从里头出来,心道这侍卫好不讲究,竟随意入得主母卧房。后又听一阵碗盘碎裂之声,他一双眼睛醉的迷离,手上亦是提了半坛酒水,横冲直撞进去,本意撒些酒疯,瞧见的却是顾乐。

    王蟠自是认得顾乐,陈峥大婚的时候,他瞧见过此子,当时便心中不喜,此刻趁着酒意,本就是来卖疯的当即将手中的杏花白往他脸上泼去,肥胖手脚亦是往他脸上身上招呼,拧掐起来。

    这杏花白的酒极为特别,寻常人还喝不到。因为杏花味苦,酿出的酒滋味有些特别,却有别的妙处。此间青楼女子时常买这杏花白来,它虽然饮用无意,却有个妙处,任凭身上惹了什么脏污,一教杏花白冲洗过,便瞬间光洁起来。

    王蟠喝醉了酒,误将花娘妆台上的杏花白认作了梨花白。

    PS:宝珠蒙尘

    作者生病了TT

第二章 明珠(二)

    顾乐一张黑黑的面皮,如今成了个花脸猫。一些白得透明的皮肤与他原本脏污不堪的皮肤混在一起,吓得王蟠一愣。

    “阴阳脸!”

    王蟠虽然生的五大三粗,胆子却是个顶顶小的。最喜欢欺负一些妇孺,或是瞧着瘦弱不堪的后生。他与顾秀儿结怨,哪里会瞧顾乐顺眼。

    可是顾乐的叫声明显比他大的多。

    以至于刚走不远的罗敢,也飞奔了回来。

    他一进门,就瞧见了这样的场面。

    顾乐脸上乌七八糟的,两只手亦是用力在脸上抠着什么,好像沾了什么了不得的腐蚀液体,又烫的吓人的。

    王蟠粗胖手指指了指顾乐,“我……这……这可不赖我啊……”经此一吓,他的神智也渐渐清醒了些。“我连碰都未曾碰他一下。”

    罗敢快步上前,抬起袖子就往顾乐脸上抹去,他是武将出身,却控制不住失控的顾乐,“表少爷。”

    他叫喊了两三次,王蟠才慢慢挪移过来。

    那副表情扭曲的很,肥肉挤做了一团,全似个带褶儿的包子。

    “唉……”王蟠面带嫌弃,恨不能离顾乐越远越好,他一面嫌弃一面帮着罗敢制住顾乐。

    待顾乐面上脏污被罗敢擦洗干净,王蟠的眼珠子险些掉在地上。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宿醉的酒意更是完全清醒过来,反而落入了更深的一场醉。

    罗敢袖口也是停在半空,那惊讶之状丝毫不逊色于王蟠。

    ……

    秀儿有些累了。却睡不着觉。明明眼睛都痛了,可闭上眼睛便是师爷的尸首,师爷在掌农府的这段时日。代她处理了许多公文,更是比她要深谙官场里的弯弯绕绕。

    “师爷,你若是还在,会怎么对付景国公府。”

    “师爷,你铁口直断,怎么不知道这次家宴乃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直到觉得胸口挂着的锦囊有些微微发烫了,她才回过神来。顾喜来了有一会儿。端了碗糯米丸子来,白色的糯米,裹了黑芝麻的汤团丸子。飘着淡淡米香。

    “师爷曾说过,他与老国公爷有过交情。”秀儿细细沉吟道,“师爷从不与人有所谓交情,最是个孤僻性子。而且难以捉摸的紧。除了万掌柜,便未曾见他与人交好过,又从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

    秀儿说着说着忽然笑了,笑了又哭了。

    “便是说了这么多师爷的不好,他也再不会回来了。”

    顾喜眉眼与秀儿有七八分相似,加之他生的本就比同龄男子瘦削,平日里刘氏兄弟将他错认更是常有的事儿。

    “阿秀,若是……这事儿与大姐有干系……”

    他尚未说完。便让秀儿瞪了一眼,这一眼冷冷似刀。说不出的寒凉刺骨。直让顾喜把剩下的话都咽了下去,想起苏合半个时辰前与他在灶间说的话。

    他本不信自己的妹妹居然没有苏合那个外人了解的过,可是苏合就是那副深谙顾秀儿的样子。一面瞧着他熬煮糯米汤团,一面老神在在的说着,“小喜同志,你去送糯米丸子便罢了。若是抱着去为你大姐求情的侥幸心理……”

    苏合耸了耸肩,讪笑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他随手将茱萸怀抱的水果篮子接下,夺了个洗好的苹果进嘴,嘎嘣脆。

    “她那个性子,最是个爱憎分明的。她对你好,便死命的对你好,然而你若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她对你有多好,便可以对你有多坏,半点不会心软。”

    “怎么,你瞧见过?”

    “她性子倔得很,爹娘说都不听。”

    顾喜摸了摸后脑勺,“你怎么知道阿秀不听爹娘的?”

    苏合神色不自然起来,蹑嚅道,“我瞧出来的,她那个牙尖嘴利的模样,瞧着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这样儿的娃娃,自幼额角便生了磨娘筋。”

    如今苏合所言,果真在眼前应了验。可是顾喜憨厚,又想着顾玉儿毕竟已为人妇,总有些,身不由己。

    “大姐如今已经嫁作了陈家妇,必然要为陈家着想。那横竖咱们留着也无用的,他们夫妻两个终日在一起,也难保大姐不会说出去。她,本来也不是守得住秘密的性子,自幼咱们几个谁顽皮了,谁与邻居娃娃掐架了,她便是第一个去跟爹娘告状的。爹娘也最喜爱她,因着她性子稳重,不像咱们疯疯扯扯的。”

    “稳重?”秀儿冷笑道,“哥哥莫要劝我了,她既然将事情做到了这个地步,就莫要怪我了。不过,我本也不打算对她如何,毕竟是血缘姊妹,可是陈峥……”

    顾喜听见秀儿咬牙念着这个名字,一副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样子。不由打了个哆嗦,将那凉了的糯米丸子收拾起来,“我不过是劝劝你,怎么着他也是咱外甥的亲爹,做绝了总是不好。”

    “他是人,师爷便不是人了?淫其妻妹,亏他想得出来。”

    秀儿神色一凛,“若是他再做出什么伤害小六的事情,我管保叫他后悔被生出来。”

    顾喜撇了撇嘴,“一副色厉内荏的样子,也没瞧见你多厉害,师爷到底折在了人家手里。师爷殒了条命,都是为你,若是你再豁出命去为他报仇,真才是对不起师爷的一番苦心。”

    秀儿没去理会顾喜说的话,此刻早已被愤怒和悲伤打击的失去了狼,不过靠着最后一些神智在拼命做事而已。脑海中尽数都是如何扳倒国公府的法子,却似乎万事都行不通。

    “陈峥说,春笙不是他的人,那是谁的人?陈峥想要七略,想来不是个突发奇想,即便是顾玉儿告诉了他这件事,也没道理要撕破脸皮去做,这样无耻无赖无情的手段儿,倒真不像他。”

    秀儿托腮,寻思道,“这样的手段,便是那以残暴荒淫著称的秦太子嬴占,想也莫过于此。”

    ……

    西京,太子府。

    萧泠泠在亭中抚琴,十面埋伏的调子。

    她使了个眼色,左右侍婢方才退下,不过这退下,也不过是往外让了让,她们都是屠后的眼线,如何敢把萧泠泠看丢了。

    忽见一只雪白信鸽停在她茶盏旁边,伸头啄了啄茶盏里的碧螺春。

    那信鸽足上绑了个黄色窘,上面以密文匆匆写就。

    萧泠泠眉目未动,眼波流转间已是瞧完了所有内容。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笙。”

第三章 明珠(三)

    “泠泠!”

    清澈明朗的男子声音从外头传来,凉亭尽头的小花园,九曲回廊,一个青年男子身着杏黄色衣衫,胸前乃是四爪金龙纹补子。如今大雍礼官规定,皇帝用五爪金龙,储君用四爪金龙。至于戏台上的皇帝储君,则用的是五爪蛟龙,四爪蛟龙。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雍储君,陈房。

    陈房面带喜色,他生的肤色偏白,斯文俊俏,却远不及嬴楚或是长孙昱,更是不及敏之了。然而一个人的长相,对于别人来说,这高低总会因着眼光阅历,审美的不同而有所殊异。

    新郑富庶,女子都喜欢模样偏似男子的公子哥儿,是故长孙昱的模样,没有他庶弟敏之来的受人欢迎。而秦地尚武,生得如同女子一样的男人,恐怕要遭人耻笑的。

    这四海之中青年的公子里头,唯独嬴楚其人,没人能说出个不字来。无论哪一方的人,单是瞧着他,便晓得这是个风度绝伦的翩翩公子,他虽然口鼻肖似母亲如姬,这眉眼却与他父亲赢非生的一般无二,极为英挺的眉眼,与极为柔媚的口鼻融为一体,鼻梁阔窄有度,唇薄而红,皓齿星眸,加之他文风极盛,妙笔丹青,在四国之内,都是顶顶有名的。

    哪怕是尚武的秦、吴两国,也对嬴楚十分信服。这天下瞧不上他的,大致只有几人而已。太子嬴占论得第一,屠后第二,郑王郑后若论第三,那第四人便是秀儿。

    在她眼里,那不过是个赏风弄月的纨绔罢了。若硬要说他与其他纨绔有什么不同。不过是会些庖丁之技而已。

    许多年后,秀儿这样想来,若不是师爷死得早,恐怕早早的就会叫她提防嬴楚吧,她也才渐渐回过味儿来,萧泠泠一生机关算尽,临死也要护着那平庸的太子陈房。哪怕舍下她视之如命的骄傲与尊严。她是个极为聪敏的女子,秀儿自问比不得她的一半,然而她也是个极为苦命的女子。十数年前萧泠泠出生之时,那癫僧所言,竟一语成谶。

    秀儿对萧泠泠这个女人,有恨。有恼,更多的。却是惋惜。

    然而这时候她还不认识,那西京太尉府里的病秧子四小姐。她还在一心想着如何为师爷报仇,让陈峥血债血偿的念头时刻左右着她的思维。

    ……

    “他……他”,王蟠半天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不过是瞧着顾乐的容貌发呆,他这一生,头一回在美人面前半点邪念也没有产生。反而让其震慑的话也说不出来,什么样的人会生有这样一张脸啊?便是庙里的神仙也不过如此吧。“你……你……”

    王蟠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与力气,忽然将罗敢一把推开,“你仔细点儿,将他脸皮擦破了怎么办?”

    顾乐原先的黝黑面皮渐渐褪去,便是黝黑面皮上,瞧着红红点点的痘子,竟也不是生在他脸上的,反而像是因为长年累月不洗澡,皮肤上结起了土疙瘩,他的脸色如今被那杏花白洗的透了,露出内里如玉般的光洁肌肤来。可是脖颈以及身上,却始终是过去那样黝黑的颜色,一个白脸,一个黑色的脖颈,仔细去瞧,尚有几分怪异。

    可是任谁瞧了他脖颈上的脸,哪里还会顾忌他脖颈生的好不好看。他睫毛本就生的浓黑纤长,底下缀了两颗圆溜溜的黑亮杏眼,这眼睛生的比秀儿还要美上几倍,眼波流转间,便是让人为他去死,想来莫说别人,就是王蟠,只怕会立刻跳到湖里区。

    他的鼻子挺拔却不过分,与顾继宗生的有几分相似,鼻头圆窄,脸型椭圆,唇色是淡淡粉红,眉毛浓黑。他如今十三岁,若是同龄少年,恐早就生出胡髯,轮廓亦是刚硬起来,他却全然不是。

    这张脸,美则美矣,除了鼻子轮廓,全然不似顾家任何一人。便是秀儿那样让人瞧着惊艳的面孔,也不及他三分。在那王蟠心里,顾秀儿便已是天人之姿,加之屡屡不能得手,心中虽然惦记着,却也晓得二人的差别,可是如今瞧了顾乐,真也是转瞬间便不记得顾秀儿生的是个什么模样,何止如此,那一瞬间,以及之后的半盏茶功夫,王蟠几乎将他这辈子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他只瞧着那张神仙一般的面孔,似乎将他龌龊荒淫的灵魂都给净化干净了。

    罗敢不似他这般荒唐,然而语气也明显放轻了许多。

    “表……表少爷……”罗敢到底是个武士出身,定力自然比王蟠这么个纨绔好上许多,他记得少年时在军中接受残酷训练之时,教头曾经说过,“这个世界上,敌人迷惑你的手段有千万种。却总逃不过这几样东西,金钱,美人……”

    教头亦是教了他们一个办法,若是心中控制不住,便不去瞧它,不去瞧着金银,便不会想要拥有,不去瞧着美人,便不会有邪念顿生。罗敢手中别无他物,忽见台上放了块擦脸的手巾,便一把夺了过来。他做了一件极其古怪的事,长手一伸,忽然将顾乐整个面孔遮盖起来。

    “你……你干啥!”

    王蟠一双肥手就去推他,然而一声喝止却忽然让他汗毛直立。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陈峥立在大门外,瞧着这屋内的闹剧。

    顾乐手上蒙着手巾,方才受了惊吓,头上方巾早已散开,披头散发。王蟠一双手正把罗敢往外推,一副要与他打架的模样。

    “爷。”

    “表哥。”

    “你们将他蒙着做什么?”

    ……

    国公府里,谁都晓得,虽然是陈峥世袭了景国公的爵位。这真正做主的,却是府上的老太君。老国公爷为先皇南征北战,才有了封地,才由原先的姓氏,改为敕封陈姓。

    可如今陈峥一无战功在身,又无功名。若非圣上对老太君还心存敬意,晓得她一家除了孙儿,所有男子都为国捐躯,方才给了这个恩典。

    陈峥在府上,可以不听别人的话,老太君的话,他却是一定会听的。然而在顾秀儿的事情上,他却是头一回忤逆了老太君的意思。这一点,让顾玉儿心里堵得很。

    如今这老太君房里,坐了府里各房的奶奶,顾玉儿按着辈分是最小的一个,然而按着身份,除了有诰命在身的老太君,她才是这府里真正的女主人。

    “玉娘。”

    “玉娘。”

    直到身边丫鬟推搡了顾玉儿一下,她才惊觉自己未回老太君的话。

    老太君手中念珠停了停,面上神色未变,声音却冷得逼人。

    “各房媳妇儿都瞧着呢。”

    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顾玉儿心中漏跳了半拍,却让在场的媳妇儿仆妇,平白捡了笑话去。

    “到底是小门小户的,不知这大户人家的规矩。”

    “喔,老身倒是忘了,你母亲娘家倒算的清流,不过……她也死得早,恐这些管家待人的规矩,都未曾教给过你?”

    ps:作者最近智齿疼,头疼,小腿也磕出个大包青了一片,脑力跟不上写的语无伦次tt,大家见谅

第四章 明珠(四)

    “祖母……”顾玉儿嫁到国公府里,旁的没有学会,这看人眼色的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她做姑娘的时候,从不施脂粉,做了人妇,才开始施脂粉,抹香膏,亦是晓得了一些城中的贵妇是如何生活的,十二式的花钗需要配上什么颜色的服饰,脂粉才显得好看又得宜。

    到底是个女子,哪里会不喜欢这些环佩珠宝的,然而她虽然是府里的主母,可是这钱财进项等内务,却还是尽数掐在老太君手里。

    顾玉儿手中端着热茶,茶香袅袅,正是她从娘家便带来的梅香茶,她与夫君这场缘分,也尽数源于这味茶。

    “祖母……喝茶。”

    老太君手中念珠又停了下来,身边服侍的嬷嬷见状,揶揄道,“大奶奶这是何故?这些粗使活计教奴才们做就是了。”

    顾玉儿心中一顿。

    “你们夫妻二人赌!无!错!书烹茶是闺房之乐……我这老婆子需得你为我烹茶?”老太君脸色蜡黄,阴沉不已,“莫要教府里各房的奶奶们笑话去了才好。做奶奶,便有个做主子的规矩,你家里便是这样主次不分的?”

    “是孙媳错了。”她又想将茶盏取回来。

    “都烹好了缘何还要取回去?”老太君不悦道,“老身到底有圣上封赏的诰命,还不能吃你一杯孙媳妇茶了?”

    她翻了翻白眼,向列作的奶奶们道,“瞧瞧。我老婆子说她两句便上了脸色。”

    顾玉儿这才明白过来,老太君恼的,并不是她的出身。也不是她为她烹茶这件事。她恼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恼,她只是不想给她脸,让她清楚自己在府里是个什么地位,是个连得脸的大丫鬟都比不上的国公夫人,是个不得不出卖娘家祖传宝物的女人,是个给亲妹下药送到夫君床上的女人。

    这气氛尴尬的很。各房奶奶又都晓得这是老太君要给顾玉儿个下马威,哪里敢出声。可是,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顾玉儿的事儿很快就被府里各房奶奶忘了个干净。

    来人乃是城门国公府铺面的大掌柜,朝廷封赏给国公府的,除了城外几千亩民田,还有这城里几条街的铺面。这铺面总该要个人看管。而这大掌柜。亦是在国公府里绝对说得上话的人物,他突然出现,各方奶奶瞧着大掌柜急三火四的模样,哪里还管得了顾玉儿如何,都好奇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他这般急色。

    “林掌柜,你且好好说话。”

    这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平素里掌管着几万两流水的买卖。哪怕是这战争年头,府里的进项也多由他负责。他瞧着这屋里坐了一水儿的女人。便晓得是老太君在调教新媳妇。可是如今店里坐着那烫手的客人,他还哪里顾得上顾玉儿,瞧了几眼便赶忙道。

    “金铺来了位客人。”

    老太君眉头一紧,“林掌柜,你如今愈发出息了。金铺里哪日没有客人?若是来一个客人都要你前来通报一声,那我们陈家请你……有何用?”

    “老太君,这客人可不一般。他要一尊金佛,这佛眼却不要猫眼,也不要翡翠,更不要海外蓝宝。”

    “那他要什么?”

    “他要。”林掌柜面露难色,“他要咱们国公府老太君束额上的那颗红宝。”

    “什么!?”

    “老太君息怒。”林掌柜这人说话,总是不一下说完,一惊一乍的。“若是个寻衅滋事的,小的自然不会放过他。不过,那公子拿了这件物什来,您瞧瞧。”

    林掌柜说话间,身边伙计将一枣木漆盘呈上,那上头盖了块绢布,绢布掀开,便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金麒麟,这麒麟雕工巧夺天成,十分逼真,唯独缺了两颗眼睛。

    “这……”

    老太君手上念珠已是断了线,洒了一地一百零八颗的檀木珠子,丫鬟们避犹不及。顾玉儿眼睛直直瞧着那尊金麒麟,眸色暗了暗。

    数十年前,老国公爷尚在的时候,国公府还未改姓,他也并不是国公爷。而是青州戍边的将军,官拜三品。而老太君,还未得圣上赐婚,仍为姜氏女眷。

    这个姜,便是西京太后姜氏的姜,亦是吴王姜太的姜。姜老太君按着辈分,乃是与当今太后的嫡亲侄女,因着吴王姜太之意,让她姑侄二人共事一夫,然而大雍不似吴国崇山峻岭之地,自有礼仪法度,如此行事,颇为荒唐。此后老国公爷立下大功,先皇便将这姜氏贵女与他赐了婚,婚后便一同前往青州封地。

    吴王姜太的家徽便是这一只金麒麟,姜老太君与姑母早年来到大雍的时候,亦是晓得祖父将她们送到大雍的目的。吴王姜太如今仍然在位,不过年事已高,国事暂由太子协理。

    当时太祖无意将皇位传给先帝,而大秦穷兵黩武,吴国乃是小国,地势险要,倒也偏安一隅,然而百姓多以狩猎为生,国民积弱,十分贫困。他便力图讨好武烈帝或是秦王,是故将自己的三个女儿分别嫁到了另外三国,当时西凉女国华氏犹在,这老狐狸姜太本意将自己样貌最好的一个儿子送去西凉,却收到女王来信羞辱。

    他本来精神矍铄,便是被这西凉女王一封书信气的久卧病榻。不然,秦内乱之时,雍陈达造反之时,凭着姜太审时度势,又寡廉鲜耻的作风,早已联结郑王将另外两国拿下。也幸得是这些如果没有发生,才不至于生灵涂炭,百姓遭殃。

    “金麒麟……”姜老太君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她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吴国的金麒麟了。

    这边厢,秀儿正在巡查城里的几间铺面,这些铺面,是早前顾喜与苏合两个开的,有几间专门卖些木头制作的孩童玩具,有几间则是他根据七略研发的新型弓弩。

    伙计正在店中招呼客人,那客人背对着秀儿,手中的弓弩端在小臂上头,他穿的一身短打,肤色偏黑,秀儿还未进入店铺,这人耳朵便动了动,似乎早就听到后头来了人。

    “客官,这是小店师傅新制的弓弩,包您百步穿杨,箭不虚发。”

    PS:作者这几天住在外面,昨天宾馆的热水器坏了,洗一半洗了个冷水澡,整个人都不好了,阿嚏阿嚏阿嚏TT大家要保重身体啊。

第五章 姜氏(一)

    “快……”老太君的手颤抖着,声音远比手抖得厉害多了,“将这位公子……请到府里来。”

    林掌柜走南闯北多年,方定居在青州,做起了国公府铺面的大掌柜,对这四国之内的风土人情,亦是颇有了解。他晓得老太君娘家姓姜,吴王姜太的麒麟姜,如今见了这如假包换的无眼金麒麟,如何敢怠慢?听了老太君吩咐,连忙躬身退下,去寻那公子去了。

    可是林掌柜甫到店里,见着除了两个伙计,四下无人,急忙问起那公子下落。

    伙计坦言道,“方才那公子瞧着大掌柜左右不来,便说要出去转转,他与那仆从几个,瞧着是往东街木器巷中去了。”

    “木器巷?”林掌柜眼珠子转了转,“那不是府里头大奶奶娘家的店面呢?”

    伙计急忙应是,“年前那整条街的木器店都让大奶奶娘家三爷盘了下来掌柜的说的是,要不咱几个,赶忙将那公子请回来?”

    林掌柜摆了摆手,心中虽然焦急,却又无可奈何,“那不是我等碰的起的贵人,若是服侍不好,没来由惹得一身骚。”他心中合计着,“你们回府里通传一下,就说那公子去东街木器巷中了,另找人特特通知大奶奶一声,若是那大奶奶知道厉害,便该告诉她的兄弟姊妹,这贵客在木器巷中,瞧上了什么,只管拿走便是。”

    如是说完,两个伙计便各自出去行事了。林掌柜甫才坐下。端起茶盏喝了口水,心想,“头回见府里的大奶奶。模样却是不错的。老太君舍了姜氏的女眷却偏将她塞进国公府来,还是许给国公爷,那么她兄弟的作用必是比姜氏的小姐要来的重要的多。”

    林掌柜思虑再三,终还是决定亲自往木器巷去一趟,“不去也得去,怠慢了贵客,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

    伙计正在前头招呼客人。瞥见秀儿站在后面,脸上挂了笑。这伙计是秀儿府里厨娘茱萸的兄长,茱萸娘家姓张。每个兄弟姊妹都冠了个草儿,药儿的名字,他兄长便是如此,唤作榆钱。

    “爷。这公子瞧上了三爷新出的弓弩。说要订上百十副的。”

    “喔?”秀儿打量着这两人,站着的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身量不高,却生的壮实的很,一身短打几乎包裹不住浑身的遒劲肌肉,任谁瞧着他,都知道他是个习武之人。那坐着的男子,则显然斯文了许多。亦是一身骑马服打扮,不若时下男子兴穿长袍。他黑发束起,麦色肌肤,眼睛狭长,鼻梁高耸,唇色暗紫,手上端着把牛筋弓,正在细细打量,虎口俱是老茧,身无长物,连个随身的玉器配件都瞧不见。

    “此物到底是个兵器,”秀儿缓缓道,“您要买一副,两副的尚可,买的多了……恐军器铺也不会让您带出城去。”

    站着的男子听见秀儿说话,立刻道,“那便将图纸卖给我们。”

    言毕,他解下腰间钱袋,抛扔在桌上,袋口敞开,伙计榆钱两颗眼乌子简直要掉在地上了。那钱袋瞧着极不起眼,却装着一满兜的金叶子,叶子脉络清晰,栩栩如生,便是当下抛扔在地上,别人管教以为,这是什么金树银枝落下来的。

    “这……”秀儿含笑,将钱袋子往那坐着的男子身前推了推。

    “你们若是喜爱手上的两张弓弩,我为我兄长做个人情,送给你们便也罢了。”她继续道,“可是这百十张的弓弩,我们概不出售。而这图纸,也绝不会给你们。”

    坐着的男子闻言笑道,“你将弓弩赠与我们,怎么知道我们家中的工匠便不会做出一模一样的弓弩?”

    秀儿心中早已晓得这二人大致来历,却不急着点破。

    “先秦时候,名匠桑珠所制断琴宝剑,不过是寻常剑器而已,你瞧着这数百年来,谁人造出过可堪其右的东西?”她笑了笑,“公子是识货之人,这弓弩在匠不在图,你不晓得?”

    男子听言,不怒返笑。

    “阿二,快将你的金叶子收起来,莫要让这位……小兄弟捡了笑话去。”

    秀儿足下动了动,坐在他身边。

    “榆钱,看茶。”

    那阿二仍旧站着,不舍手里一张弓弩。

    “公子是个聪明人。想来我二人的来历,你都清楚地很了?”

    秀儿开门见山,并不与他藏着掖着的,“中土四国之中,唯独吴国有这金叶作货币,二位想是来青州不久,还没来得及在盛宝钱庄,将这金叶子换做通兑银票。”

    阿二手上弓弩顿了顿,瞧了秀儿一副好整以暇的面孔,突然凶恶起来,“你若是对我家主子不利……当心小子人头。”

    他这么说着,榆钱方把热茶呈上来,听见阿二出言威胁,便有些不高兴了,“你这大黑牛!我家爷刚把弓弩送给你们,不谢便也罢了,却还要威胁他身家性命……甭管你们哪儿来的,做人也没得这么个道理!”

    “我若是要对你家主子不利,你们二人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不成?公子在吴国是那手眼通天的人物,不要忘了,你们如今踩在大雍的地盘儿上,在青州府内。在这‘松石木器店’里头。”

    坐下男子又笑了笑,如同深秋时节簌簌枫林,又如艳阳十里,说不出的阳光灿烂。

    “小兄弟见怪莫怪,阿二乃是我国枫林勇士。”

    榆钱在旁小心觑着,听言心中不屑,“原是吴蛮子,亏得爷对他们这等客气。”

    二人正说着话,那林掌柜忽然出现,见着林掌柜,坐下男子神色微变。秀儿捕捉到这一瞬间的微妙表情,与那林掌柜毕恭毕敬的态度,联系到林掌柜的出身,与他和国公府之间的紧密联系,眨眼间,几乎已经确定了面前主仆二人的身份。

    ……

    晚宴之上的顾玉儿,亦是刚刚晓得了这二人的身份。又听闻林掌柜言说秀儿送了他们一对弓弩,心中本也得意,可是瞧着那阿二一副黑脸,这得意神色怎么也上不了脸。

    陈峥旁边的罗敢心里却画了魂儿,“姜太年迈,国务均有储君协理,俨然已是未登基的吴王,如今内战刚歇,这皇孙不去西京城中,也不去琼阳宫中,到这青州是做什么?”

    这坐着的青年男子,如今二十三岁,乃是吴国储君长子,姜源。而他身边侍从,乃是吴国的枫林勇士之首,无名无姓,由林间山豹哺育长大,在储君坐下威羽卫述职,人称阿二。

第六章 姜氏(二)

    姜源坐在陈峥身侧,阿二则站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地方,背着秀儿下晌送给他的牛筋弓弩。陈峥与他本没有什么话头儿可聊,然而毕竟是府里贵客,他便想着,没话儿找些话儿来说。

    “皇孙这护卫身上的弓弩,倒是难得的好物件。”

    姜源眸中带着淡淡的戏虐神情,装糊涂道,“怎么,你不晓得这卖弓弩的店家是夫人娘家的兄弟不成?”

    陈峥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了,他面上虽然带笑,却冷冷的瞧了顾玉儿一眼。“喔……早闻小舅子与几个百姓伙同开了家木器铺子,竟也卖得弓弩了。”

    他故作不知,半真半假。

    老太君却没那么多所谓,瞧见姜源,按着辈分,他二人还是一辈儿的。“叔父可还好?祖父可还好?”

    吴王姜太别的都缺,唯独子嗣不缺。若说别的国君后宫佳丽三千那?无?错?吹嘘,姜太却绝不是吹的。也正因他性喜渔色,长孙烈才时常讽刺吴国积弱乃是因为国君沉湎女色之故,吴国勇士骁勇,若非摊上了这么个昏聩无道,又卑鄙无耻的国君,未必不能与其他三国制衡。如今处于下风,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切都好。”姜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状似不经意道,“早几年太尉夫人病殁了。”

    这太尉夫人,与姜老太君一母同胞,都是吴王姜太的孙女,可是姜太光是成年的儿子。就有百余众,这百余人之下,又有成年的孙子孙女。那更是难以计数。当年他亲手送到雍、秦的,便是自己女儿里头,容貌最为出色的两个,而陪嫁过来的,亦是自己的孙女儿里头,容貌颇为出色的。这没了一两个女儿,孙女。他可谓是毫不心疼。而姜老太君,若单论颜色,年纪。都不该嫁到大雍来,原本要来的,是她姐姐,然而。当年姑母大婚。其姐夤夜私奔,她才被父兄从榻上拖起来,直接塞进了去往大雍的轿辇,母亲都来不及为她哭诉。后来书信上头,才晓得姐姐与丧妻的太尉郭岩早已暗通款曲,她不过是做了个替罪羊。

    幸得后来与老国公爷也算相敬如宾,怎奈夫君心里早有另一个女子,国公爷与府上成年男丁满门战死之后。她便孤身撑起国公府来,多年下来。守着老国公爷留给她这唯一的血脉,艰难度日。

    姜老太君心中总是惦记着,若是当年没有姐姐夤夜出奔的丑事,她便不会代姐出嫁,或许会在吴国嫁个三品车骑将军什么的。她的丈夫不会有敕封陈姓的无上尊荣,可她的丈夫,心里只有她一个。

    陈峥不晓得这些人情恩怨,亦是不晓得吴国太尉夫人是何方神圣,不过大致猜测出是老太君故人而已。

    “皇孙怎么会来青州?”

    姜源笑了笑,露出两颗虎牙来。

    “本是被祖父派往秦国探望姑母,反正也要经由大雍省道过去,便打算顺便去西京瞧瞧另一位姑母。如今经过了青州,想起你祖母亦是我梅里姜氏的女眷,便来瞧瞧,她过得如何了。”

    梅里乃是吴国首府所在。

    老太君双眼甘涩,几欲落泪,“亏得祖家还记得我这个老太婆。皇孙身有要事,不知何时启程进京?”

    姜源瞧了瞧座上几人,“本也是着急赶路的,怎奈到了大雍便有些水土不服。故在青州欲先停留三五日,想来两位姑母也不会怪我。”

    “国公爷,夫人娘家兄弟的木器铺,弓弩件件精品。”他忽然含蓄地笑了笑,“下晌问夫人胞弟讨要图纸的时候,却吃了个闭门羹。可这弓弩图纸,我又着实想要的很,不知能不能跟国公爷讨一个人情,将这图纸为我买来。一张可易千金。”

    陈峥还未答应,老太君亦是不晓得那日凉亭‘鸿门宴’的往事种种,心道不过是娘家人想要一些图纸,碰巧还是孙媳妇娘家兄弟的,这等小事。

    “自然,想来那亲家也是不晓得皇孙身份,不然这东西,哪里还要得你的金银,自当双手奉上才是。”

    她见陈峥犹未答话,便直接吩咐顾玉儿道,“这等小事,玉娘去亲家那里说项说项便是,明日可将图纸送到皇孙眼前?”

    顾玉儿哪儿敢不答应,只垂头应诺。

    ……

    顾喜坐在留芳居内,外头守卫森严。连个苍蝇都飞不进来。

    他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个女子。

    这女子身着粉紫色妆花褙子,淡青色如意纹襦裙,环佩叮当,容貌清丽,不是他大姐是谁。

    顾玉儿手上端着枣木托盘,上头放了一应三菜一汤的吃食。见着顾乐,便脸上带笑,劝慰道,“听闻你好几日未曾进食了,想是府里厨子做的东西粗鄙,姐姐特地为你下厨做了些好吃的,你且尝尝,都是你爱吃的东西。”

    顾乐转脸看她,顾玉儿心中一惊,眸中惊色一闪而过,只淡淡道,“你终是复原如初了。”

    她将饭菜一一摆放整齐,坐了下来。

    “你尚在襁褓中时,有个游方的和尚便说你是个祸水之命。娘亲哪里肯听,辩说你是个男子如何成得了祸水?可是爹爹却深信不疑,你出生前他才中了秀才,有了你之后,便连岁不第。后来,你生的愈发惊人了,爹爹本欲将你容貌毁了,却是娘亲与我拦了下来,将你周身涂黑,方才躲过的一劫。”

    “可如今。”顾玉儿不敢去看顾乐的脸,她犹记得当初父亲想要以滚烫热油毁去顾乐容貌的时候,娘亲拼命阻拦,却仍教滚油烫的半边身子都起了泡,娘亲跪在地上,连连叩首,向着顾家宗祠的几位长老,“吾儿不是祸水之命,今生今世,素梅保证他永不会显露真容,若违此誓,素梅该遭横死之命。”

    那时顾玉儿怀中抱着顾乐,吓得傻了。

    “姐姐当时的情义,我承着。”顾乐开口道,“不知姐姐现在来此,所为何事?”

    顾玉儿手中帕子搅了搅,“你三哥打造的弓弩兵刃,想都是那七略书上的图画,你能为我画上几张?能画几张,便是几张。”

    顾乐垂眸看她,容色波澜不惊,眸底深沉如海。

    “我为你画。”

第七章 硝烟(一)

    顾乐几天内,滴米未进。拿笔的手都直打哆嗦,顾玉儿一双乌黑杏眼直直瞧着他拿笔的手,生怕他心中不愿给自己画弓弩的图纸,或是他画了假的图纸给她,得罪了那吴国皇孙,往后在国公府的日子,老太君在一天,便没有她一日好日子。

    “小六。”顾玉儿在顾乐下笔前,握了握他枯瘦如枝的半截小臂,“姐姐平生从未求过你什么,这件事,你断断不能欺瞒姐姐啊。”

    重墨,在洁白无瑕的宣纸上晕染开来。

    是夜朗月繁星,阿二觑着左右没有国公府的眼线,方将弓弩挂在客房墙壁上头,坐下姜源手里拿了茶壶,缓缓往杯盏中注水。

    “殿下,那妇人进了留芳居,便未曾出来过。”

    “哦?”姜源不动声色,“此地竟有桑氏连弩,你可曾瞧见那留芳居里,住的是什么人物?”

    “是个少年人。”

    “少年?多大年纪?什么模样?”

    “这……属下未曾瞧得清楚,留芳居有府中一半精兵看守,属下只听见过他的声音,想来是个少年罢了。”

    姜源瞧了瞧阿二挂在墙壁上的牛筋弓弩,心中颇有些不平静。

    世人都晓得,名匠桑珠在妻子丁琴亡故之后,便下落不明了。他平生打造器皿,兵刃无数,这其中的兵器,有几样,最为有名。其一便是顾臻佩剑,断琴;另一件,便是吴王传世之宝,桑氏连弩。

    “此次父亲着我往琼阳探望姑母,未曾想到。竟在这青州小地,寻到了如此重宝。”

    ……

    灯油如豆,府里一片寂静。

    顾秀儿将面前公文展开,上面的字句让她有些忐忑。若是师爷在侧,想来能帮她出个主意。可是如今,师爷再不会回来了。

    原是几年前举国八十余位官员横死,其中有一位。便是京畿弘农。这几年下来。吏部虽然调任了几位更具资历的官吏,政绩却都不得民心。战后百废待兴,如今国中农业惫懒。圣上极是忧虑此事,不知是谁,向朝廷举荐了她。

    秀儿心下忐忑,若是孟固尚在朝中。她还不怀疑是谁举荐了她。可是如今孟固早已回了江州颐养天年,她朝中无人。想着与大学士龙允有些瓜葛,但是交情极浅。

    吏部的公文先到了府上,拿在秀儿手中,让她下月迁往西京述职。那师爷的仇岂不是报不了了?西京是大雍的中枢机构。全国政商中心,一锅的浑水,她却是不愿意趟的。

    正忧心忡忡。外头进来个人。

    这少女十一二岁年纪,容貌俏丽。

    “大人。”来人轻唤出声。正是秀儿从郑国带回来的容家小姐,瑾玉。“晚上吃饭便不见了大人。”

    瑾玉如今一身男装打扮,平素亦是跟在秀儿左右的。如今春笙出了府,平素里春笙做的事情,瑾玉便帮着做。她虽是女儿身,可是心中藏着仇恨,便半点不曾懈怠过,如今万事都料理的十分妥当,亦是可靠的多。

    “今岁秋收的单子……”容瑾玉到底是诗书簪礼人家出来的,只她识字这一点,就强过其他人很多。工工整整一本账簿,簪花小楷,瞧着就舒心。

    “瑾玉,你说这仇,若是一时报不了,当如何?”

    容瑾玉微低下颌,抬手将案上的几盏烛台点亮。听见秀儿言语,并未很快答话,她想了想,“如大人当初对我说过的。若是眼下手刃不了仇人,甚至不知道仇人是谁,不如好好武装自己,让自己不断强大起来,或许来日,仇人在你眼前,不过蝼蚁而已。”

    烛台一盏盏亮了起来。

    “我同你这样说,我却没有看的这样开。”

    “大人总好过我,我如今连仇家姓甚名谁都不晓得。”

    秀儿听了瑾玉的话,心中有些宽慰。可是不管她下月到不到得了京畿述职,眼下最为重要的,便是将顾乐从国公府救出来。她早已派了青州所有的耳目去国公府附近打探消息,加之下晌与那两个吴国人的会面,如何将顾乐营救出来,心中早已有了盘算。

    国公府看似牢不可破,实则处处都是突破口。不过她如今尚不晓得陈峥背后,到底是什么样的势力,那个看似操纵一切的人,究竟是谁?

    顾玉儿走后,顾乐打算吃些东西。

    他绘制了三张弓弩草图。第三张刚画完,顾玉儿便满心欢喜的揣着图纸跑了。

    这托盘上放了一共六小碟儿,三菜一汤的菜肴并一碗米饭,一碟儿花生。他吃了几口青菜,喝了几勺汤,拌了些米饭进去。就开始剥花生了。

    “石头……”自那一年让清风藏在花生里的石头硌碎了牙齿之后,顾乐吃起花生来,就再也不会直接将花生壳放进嘴里了。

    “过几日,府上必有宴请。孝瑾务必想法子出席。”

    顾乐,字孝瑾。

    这只有家中几人晓得,他心中有些高兴,将那字条烧了之后,便专心等待国公府摆宴的消息,也开始吃饭进水了。顾玉儿还以为他想的开了,横竖那七略是她娘家的东西,如今交到婆家手中,她无论如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几日倒也欢喜,只那姜源在得到几张图纸之后,瞧着墨迹仍是新的,便问询起这些东西是谁人画的,顾玉儿嘴快,便说起小弟在府上做客,正是他画的。姜源因故提起他离开青州的前夜,打算将顾乐一同邀来饮宴。

    陈峥心中本不愿意,可是老太君万事以姜源为先,劝阻不得。只好应允此事,心中却对顾玉儿,十分恼怒。然他这人,恼怒,仇恨,从来不见在脸上。

    几日来顾乐养的胖了一些,恢复了几许神采。加之他容色惊人,宴席之上,惊得好些人都说不出话来。姜源到底见过些世面,心中虽然惊异,倒也没有失态,“公子果然是个妙人,妙笔生花之人。”

    笙歌舞乐,欢享太平。

    忽听得一阵车马之声,舞乐骤停。听门房来报,陈峥心中不喜,便想让罗敢率先将顾乐带走,然而为时已晚。

    他正与姜源相谈甚欢,明面儿上,如何能将人带走?

    外头兵士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让整个国公府,亮如白昼。

    “青州郡守王宛之,青州总兵……特来恭请吴王皇长孙殿下……”

    兵士列队而入,随后便是数位青州府要员。大庭广众之下,秀儿因着官阶,排在后头。她瞧着顾乐坐在席上,面色如常,心中便安稳了些。听着陈峥与列为大人一一引见过姜源之后,方才轮到她。

    “这位……乃是我青州掌农……不才也是在下小舅子,圣上御笔钦赐的农官,顾秀。”

    秀儿直直瞧着姜源眼睛,不卑不亢。

    他笑了笑,“原来是顾公子,咱们曾有一面之缘呢。”

    大庭广众之下,陈峥耍不出什么花样儿来。

    秀儿瞧着顾乐已经与姜源相谈甚欢,便知他了解了自己此番用意,因故借着这个机会,直言不讳道,“皇孙仪表不凡,那两副弓弩,本也该送给皇孙,却不知皇孙与下官这弟弟也是熟识的?”

    “令弟为我作了几副图纸,都是顾大人千金不易之物,如此看来,令弟比大人,倒是大方许多了。”

    因着二人相隔极近,方才说的话,也都是门面儿上的敞亮话。秀儿想将顾乐带走,恐怕还要借借这位皇孙的势。

    “百副良弩,望皇孙助我一臂之力。”

第八章 硝烟(二)

    姜源帮与不帮,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假借敬酒的功夫,附耳道,“一千副。”

    秀儿不假思索便点头应下,二人的交易不过点头之间,便是陈峥瞧着古怪,也无济于事。再说,他此刻早被孟仲垣拦了下来,虽然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公事,却又实在脱不开身。

    席间歌舞升平,顾秀儿忽然站起身来,向姜源行了个礼。青州郡守董云舒觑着陈峥脸色,便为难道,“顾大人如今风生水起,连我等都受不起大人这个礼了?”

    秀儿右迁弘农一事,如今只几人知晓。

    她见这青州郡守处处维护陈峥,便知他二人恐怕早已蛇鼠一窝。不然师爷的尸首也不会跳过知府孟仲垣,直接由郡守府处理了。

    “董大人。”

    “嗯?”他捻须道,“你还有何话说?”

    “不[无][错]z.cOm知董大人如今官居几品?”

    旁人附和道,“顾大人糊涂了不成,各州府郡守均是从二品……”

    秀儿笑了笑,“那这位大人,请问京畿弘农是几品?”

    方才抢白的那名官吏听言,直言不讳道,“农官三品,抵得武官二品,文臣从二品……”

    董云舒听出了秀儿话里的意思,微微一怔。

    “顾某昨个儿夜里才收到京里的调文,下月便要往京畿赴任。如今顾某乃是三品弘农,与董大人官阶一般,为何要行上礼?”

    那官吏让他噎的说不出话。“你说你是弘农便是弘农了?有什么证据?”

    “调文写得一清二楚,圣上御笔亲批的,你当君有戏言不成?”

    姜源坐在原地。瞧着好戏。

    良久,他才发声。

    “原来顾家公子,竟是大雍农官第二人,真是稀罕。”

    字范姜凌因罪处斩之后,每任司农均是由弘农提携上去的。如今朝中有三位弘农,而司农之位虚席以待,那么下一任司农。便有三分之一的可能是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场的官吏无不眼红妒忌,许多人爬了一辈子才到的职位,他不到冠礼竟全都得到了。莫说再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爬到司农之位,那也不无可能。

    “那本官当贺喜顾大人右迁了?”

    顿时,一阵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顾某今日来此。一来为皇孙接驾。二来,舍弟在姐家做客已久,如今当回去了。”

    陈峥出言阻拦。若不是场上云集了青州大小官吏近百人,他此刻早已与顾秀儿撕破了脸。

    秀儿知道他必然不肯答应,便继续道。

    “顾某下月往京畿赴任,如今舍弟年满十四,顾某书信龙大学士,为他在嘉则殿谋了掌殿一职。如今不是姐夫不想让他走。他便不能走的。”

    顾乐听言,心中大石骤然放下。

    一旁的顾玉儿。却是瘫坐在地,环佩凌乱,心神不宁。

    而那姜源,则兀自在旁煽风点火,“顾公子与令弟,年轻有为,大雍有这样的少年人才,乃是贵国圣上之福啊。”

    陈峥手中杯盏欲裂,“顾大人如今顺风顺水,却不要忘了,这假凤虚凰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

    秀儿早知他欲以此事要挟自己,可是如今若是不能把顾乐带出国公府,她宁肯与陈峥一损俱损。

    “虽然都是赝品,可是若是由真龙点化,那便是块顽石,也成了宝贝。国公爷青年袭爵,应当协助董大人,好好治理青州,这其他的东西,恐不在国公爷统辖范围之内。操那些闲心,当心闪了腰。”

    陈峥势力再大,也斗不过皇帝。

    秀儿是圣上钦赐的农官,她的女儿身,亦是圣上御笔亲批的。便是闹到启明殿上,有圣上庇佑,陈峥也不会占得便宜。

    二人的对话,旁人有些听不懂了。不过大意也是以为,陈峥不满顾秀少年升迁,即便是有着这层姻亲关系,那这两家如此不睦,顾乐为何在府中逗留数日,便成了个谜。

    姜源眯了眯眼睛,做了个人情给顾秀儿。

    “阿二,掌殿大人吃醉了酒,你将他送到顾大人外头的轿辇上去。”

    他这话一出口,陈峥便真真哑口无言了。顾玉儿失神失态,瞧着陈峥将手中杯盏捏碎,碎裂瓷片扎进了手掌之中,鲜血汨汨而下,便掩口道,“夫君……”

    无奈陈峥广袖一摆,将她推至旁侧,半点脸面也没给。

    “夫君……”

    他目眦欲裂,只瞧着顾秀儿远走的方向。董云舒在旁提点道,“皇孙尚在这里,国公爷自重。”

    “姐姐。”

    轿辇缓缓从国公府往掌农府移动。

    顾乐根本没醉。他摸了摸自己面颊,惭愧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秀儿为他将乱发梳理干净,“苦了你了。”

    她说了一遍,两行眼泪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苦了你了。”

    同是姐弟,顾玉儿只拿捏着他的痛处求得好处,秀儿却为他哭了。顾乐心中有些不好受,孰轻孰重?

    “姐姐,陈峥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会不会为难……大姐。”

    秀儿闻言,淡淡道,“她若是未曾引我二人至那府中,未曾做过这些事情。那么我必将拼死将他从国公府那虎穴狼窟中救出来,可是如今,恐怕我们将她接回来,她也不肯呢。大姐出嫁之后,世上便再没了顾玉儿这个人,平白多了个景国公夫人。她要扶持她的儿子承袭景国公的爵位,往后造化如何,便看她自己能耐了。”

    “姐姐,怎么不见师爷?”

    秀儿心中一窒。

    “师爷,让陈峥杀了。”

    顾乐怅然,他才突然明白顾秀儿方才眼中对陈峥的滔天恨意。便是郭睿翁婿数次想要骗取,强取七略,她也未曾那般恨过他们。

    如今陈峥手上沾了师爷的血,恐怕若不能血债血偿,莫说国公府,顾秀儿绝不会罢休。

    救出了顾乐,顾喜心中欢喜,可是听说要举家迁往西京。别的想法儿没有,他这几十间木器铺子,临时便盘不出去。又担心滞留京中,被国公府挟持过去,落得与顾乐一样的下场。

    他正愁着这桩事情,府里便来了个稀客。

    那日顾秀儿以千副弓弩交换的,并不是姜源为她在席上说话。亦不是让他一手促成顾乐回府的计策。而是,待三日后姜源离开青州往西京去时,能够与他同行。

    到时候陈峥若是暗中埋伏,旁的不说,这破坏两国邦交的帽子,他便逃不了。

第九章 硝烟(三)

    顾秀升任弘农的消息,在那天酒宴之后,不胫而走。

    而她许诺姜源的千副弓弩,也在昼夜加急的赶制。顾喜经营的数十家木器铺子,几乎每一家都有这种最新式的弓弩出售。自然每一家的匠人师傅,都与他们签过保密文书。三天内赶制一千副出来,虽然焦急了些,却并非不可能。

    这一千副弓弩,装了十架马车。于三日后,送到了姜源手上。

    这一日,也正是他打算启程赴京的时候。

    顾秀儿携着顾家众人,并十架马车的新制弓弩,于青州城外等他。她手里拿了一样机关巧件。

    “殿下,此次进京若是愿与顾某同去,这一千副弓弩,便由盛宝钱庄护送,到您梅里府上去。”

    姜源仍是一身短打黑衣,骑在马上。阳光照的他肌肤晶莹发亮,神采奕奕。

    “大人果然quled的好算盘,我就以为,这说上两句话便能得一千副弓弩,世上原本也没有这样的好事。”

    他朝秀儿伸出手来,“童叟无欺。”

    交易之后,十架马车自行向南出发,穿越崇山峻岭,约莫半月之后,可抵达吴国梅里。而顾秀儿阖府上下,并这几日变卖府中地契店铺得的银票,大额金银都存到了全国最大的钱庄之中。

    自白马之盟后,短短数年之内,竟存下数目可观的地契铺面,并店铺的现金流水,让人咋舌。

    盛宝钱庄乃是大雍最大的钱庄。顾家在潘家案子了结之后,便成了它的顾客。而多年前,秀儿托盛宝钱庄一位分号掌柜寻找的。前青州郡守公子,叶冠礼的事情,在她多年后要离开青州,又往盛宝钱庄存下一笔巨款之后,那掌柜的打开数年前秀儿存下的珠宝首饰,言说属下在龙州附近寻到了叶冠礼的消息,如今顾秀往西京赴任。待确认了那人身份之后,会将人亲自送到京城去。

    秀儿见他们行事妥当,便又嘱咐了另一件事。

    如是万事都料理妥当之后。才急急赶上姜源主仆二人的脚步。姜源微眯着眼睛瞧向顾家的几辆马车,与秀儿并驾齐驱。

    “大人官居五品,怎么府上人口就这么丁点儿?”

    言毕,他轻笑出声。“大人一应家私不过装了两辆车。却有能力三日之内打造千副良弩,真是……”

    “聪明。”

    阿二骑行在姜源身后三五步,最前头骑马的,是秀儿请来的江湖人,她还书信一封往漠北埋骨城去,并附上了银票万两,言说此行去了京城若是有了任何性命闪失,要阿邪为他取陈峥的人头。

    阿二瞧着姜源与那矮冬瓜农官相谈甚欢。十分不以为意。便悄悄用吴语嘟囔了几句。刘江骑行在他身后一夹马腹。“你这吴蛮子说什么呢?”

    秀儿此次赴任,将府中官奴并买来的人丁一并带上之后。还带了刘江。至于刘河,溪娘与宋翊几个,则暂时留在孟仲垣身边。孟仲垣本不放心她独自进京,可是自己的考校正卡在个不上不下的地方,一时做不了京官。又听得江州老家传言,他嫡兄为他使了些关系疏通,许是今岁年前便能许下个京官来做。他还破天荒收到了兄长的一封家信,原是嫡母没熬过年关,先行去了。家主如今只有嫡兄与他两个儿子,嫡兄注定要成为孟家下一任家主,自然要巩固孟家在朝中的地位,孟固年迈隐退,瞧着孟家子侄里头,还就他孟仲垣最有出息,方与长老们合议,要将孟家的一部分资源,用在为他的前程铺路上头。

    秀儿根本不担心孟仲垣的安危。他与自己不同,江州孟家,百年清流,这个国家没姓陈之前,他们祖上便是官宦世家了。陈峥能轻易欺压顾家,不过瞧着他没有依傍,身如浮萍。孟家树大根深,却不是他个无实权的世家欺负的了的。

    瑾玉没有同女眷在马车里坐着,反而骑乘了一匹枣红小马,跟在秀儿与姜源身后。姜源瞧着他身材细瘦矮小,便笑道,“大人真是与众不同,便是这护卫,也挑了个,最不像护卫的。”

    秀儿偏首,知道他拿瑾玉打趣。

    “他不是我的护卫。”

    “瞧这小兄弟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他不是大人的护卫,恐怕没人会信。”

    阿二瞧不上顾秀儿细胳膊细腿,觉得他百无一用是书生。更是瞧不上瑾玉,因着他骑乘的马匹,都比大伙儿矮上一头,便用吴语骂道,“哪儿来的娘娘腔!”

    秀儿听不懂阿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便问姜源。

    他仍是那副天塌下来阿二顶着的表情,“阿二打娘胎出来便不骑小马了。”

    “原来你这护卫沉默寡言的,并非性格使然,而是不通汉话。”

    “阿二被山豹喂养长大,十数岁时,才被猎户发现。”

    他忽然盯着秀儿的眼睛,一字一顿,“若是大人自幼长在山豹窝里,想来这汉话未必比阿二说的利索。”

    “殿下千里之行,只带了他一人。”

    “想来大人是不知道什么是枫林勇士。”

    秀儿确实不知道,九斤不在身边。师爷已经亡故,她上哪儿去知道这些其他地区的风土人情去?她听姜源言下之意,这枫林勇士似乎是个很不得了的存在,便多瞧了阿二几眼,并未觉得这个大汉与寻常大汉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他头发蓄的极短,只比和尚多出一寸来。

    她勒住缰绳,停顿下来。后头的阿二与刘江两个,便渐渐赶上了她。刘江见秀儿伫立原地,便张口问道,“大人,有何事?”

    阿二亦是打量着这个细胳膊细腿的无用书生。

    “刘捕头,你通吴语?”

    “早先我刘氏武馆的马术、箭术师傅,便是个吴人,学过一些。”

    听他这么说,秀儿忽然抽出靴筒里一柄寒光凛凛的匕首来。

    阿二眼中戒备起来,如同嗅见危险的漠北苍狼。却见这个细胳膊细腿的书生,手握匕首柄,将尖头朝向了自己,任谁瞧着也是将手中匕首递给自己的意思。

    “你跟他说,上回他将我弟弟扛了出去,这把匕首虽然小了些,却是我用的极为顺手的。我现在把它,送给阿二。”

    姜源在几人身后冷眼瞧着,愈发觉得这顾秀儿奇怪起来。那匕首锋芒毕露,不似钢铁所铸,恐怕四国之内,便是有钱也买不来的物件。

    PS:作为一个懒散又任性的作者,我励志三月底结束本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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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农介绍:
大龄女博士陈瑜,遭男友劈腿;
重生成为八岁女童顾秀儿;
看她如何在古代活的风生水起,出将入相。
天下为农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天下为农,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天下为农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