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百花尽(十五)
敏之向那声音源头望去,这足音奇怪的很,说是轻,却也不轻,能听到明珠坠地的噼啪之声,敏之会意,晓得这天下无二的声音来自他兄长那双天下无二的翡翠底虎皮锦靴。
这锦靴的技艺失传已久,而其中最为名贵的一双锦靴因缘际会让长孙晟得到,他每年寒冬,总有几天要穿这双鞋子。靴底明珠缀饰,却从不磨损,打滑,然而制造这种珠底鞋的工匠早几年便因为大漠缺水,举族外迁时遇上了风暴,阖族没有一个活口留下,那制造技艺自然失传了。
“王兄。”
“夤夜时分,你来这龙‘吟’阁作甚?”长孙晟语气不善,倒也没有多想。敏之自幼便喜欢往龙‘吟’阁经卷楼跑,他也不是不知。然而他现下在经卷楼查阅典籍,看着敏之,便浑身不自在起来,那种不自在,如同白狐大氅雪白狐狸‘毛’都倒长了一般,也不是特别的不自在,也不是如鲠在喉,却总想着除去他,心中的声音也告诉他,除去他,你便会舒服一些。
“臣弟特来瞧瞧,裕安上回飘雪是个什么时节?”
长孙晟肖似长孙烈,然而那双烟灰‘色’的眸子,并他母亲的绝‘色’容颜多少在他脸上留下了丝丝痕迹。他面庞圆润,眼如星子,若是不动不笑,便似个冰人;若是动了笑了,反而如同‘春’风拂面,两极分化,诡异的很。
“天觐元年,你六岁生辰的时候。”长孙晟忽然道。
敏之心里有些奇异,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事儿,确实是天觐元年。他如何会不记得?
他还记得,天觐元年,‘乳’娘让面前这所谓‘王兄’吊死在午‘门’之外,他犹记得王兄当年说过的话,也记得密林深处那场梦。
“那一年。我本以为你在象林走失后,便再也回不来了,没曾想……我却不知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你竟能平安归来。”
长孙晟语气平静,仿佛说着与自己丝毫无关的事情,“此次裕安大雪。相士皆言是有奇冤难平……容家的事,你以为是我做的?”
敏之躬身道,“臣弟不敢以为。”
“不敢……?”长孙晟‘唇’畔牵起一个诡异弧度,他突然笑道,“我如今成了四国的笑话……大婚前夜出了那样的事。你当他们都死绝了,便没人会将事情传出去……”
他将自己摘的一清二楚,仿佛那个杀死暖阁‘侍’卫并一众当事人的,不是他长孙晟一般。自然,百姓或许不知道,百姓都以为长孙晟勤勉爱民,更尊称他为新郑的安源公。
安源公的名头来源于前朝惠文帝六子荣源,其人德才兼备。乃是当世的圣人,能引得百鸟朝圣,百兽臣服。
“莫说是你。便是父王母后,也以为是我做的。”
敏之眉头微动,心中怀疑到,他做过的,没做过的事,从不为自己辩称一句。如今这般模样,莫非那事。并非他所为?
“我比谁都想查出此案疑凶,食其‘肉’。寝其皮,剜其眼……”
敏之沉默,他说的话倒也在理。以王兄残暴的‘性’格,凶徒没有找到之前,也许真的不曾将那批知情人处死。
可是既然非长孙晟的手笔,大喜之夜,到底是谁对上官虹做了那样的事,而后,又是谁的手,将这些知情人一一杀了?
……
西京质子府里,从西京王宫葳蕤殿来此处伺候的一众老仆,都聚在暖炉周围,其中一个生的丑陋些的粗使仆‘妇’轻言道,“自打下了初雪以来,咱们西京城里枉死的大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原来这些人聚在此处,不知是谁,忽然提起了西京官员连续枉死的疑案。
“京兆尹大人都递了折子让圣上去先庙祭祀了,都说是鬼神所为。”
“何时这鬼神把咱们质子府里这位主子一并带去才好呢。”
“两国打的不可开‘交’,他却镇日里青楼赌坊,饮酒作乐,半点不惦念秦狗,倒真似咱们大雍养出的一条好狗。”说话的‘门’牙外凸,大笑道。
他这话突然让个黑脸儿粗工拦下了,那人睁着一双死鱼眼,“多亏质子不在府上,你这话说出来,有几条命好活?”
嬴楚从榻上起来,他凤眸低垂,手中提了一壶桂‘花’酿。那是个空空如也的酒瓶,他猿臂伸长,将个珐琅酒壶随手扔到了地上。这画室生了炉火,里外是七层暖帐,朦胧之间,可以瞧得外面有个‘女’子,衣衫单薄,在飘雪的湖上,盈盈起舞。
嬴楚翻身,晃‘荡’两步来到七重暖帐之外,离了那猩红毯子枣木炭炉,一丝凉气钻进他衣襟里,他伸长手臂,将‘唇’畔一丝酒水轻轻拭去,瞧着那些赏舞的王孙公子,为这望月楼‘花’魁的舞姿倾倒不已。
这西京城望月楼的美人,‘花’翩鸿乃是个中翘楚,她不仅容姿绝‘色’,琴棋书画更是样样称绝。然而这样一个水做的袅娜美人,谁也猜测不出,十余年前,她同那些逃难的穷苦百姓一起涌进西京城时,是怎样的衣衫褴褛,食不果腹。
“与其说是‘花’做的美人,不如说是钱做的美人。”
他忽然笑道,“这样一个美人,都以为是天生的美人,却不知教她琴艺的师傅一个时辰便要百金,而她书画用的笔墨,都是灰山的苍狼毫……便是日常饮用的茶水,也非得是云山的雪雾不可。这才养的出一个貌比‘花’娇,体带异香的佳人……”
他这话引得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公子说的不错,可是这世间,哪有‘女’子不是娇养出来的金贵呢?莫说咱们望月楼乃是风月场所,这红姑娘个顶个活的不比那些大家闺秀滋润?”
说话的‘女’子一身红衣,寒冬腊月亦是‘露’出一片雪白‘胸’脯,惹人遐思。
“公子虽这么说,恐翩鸿姐姐却不答应呢……她曾言‘花’氏‘女’眷的‘精’致碧丽,那可都是天生的……”
“翩鸿迂腐固执了些……你却……总是聪明过了头。”
红衣‘女’子杏眼圆睁,娇嗔道,“聪明还不好吗?妾久已为,聪明便是最好的。”
嬴楚扯‘唇’笑道,“聪明虽好……然而这过则是蠢……反是不聪明了。尚不如那些瞧着不聪明的。”Q
第三十一章 百花尽(十六)
这‘女’子脸上半点恼怒情绪也不见,不过张口无言,忽而笑道,“公子如此是笑话虹霓生的蠢喽?这世上的男人‘女’人,有几个比得我家公子聪明?在公子面前,便是说虹霓蠢钝如猪,那也是好的。”
嬴楚俊脸微沉,半边面孔遮挡在长发之内,只余了半边,就着烛火晦暗,让人辨不清他正在琢磨什么。忽听得三声鹧鸪号,嬴楚启‘唇’道,“事情办好了?”
不知何时,房间内突现一个诡异身影,这男子身材高大‘精’瘦,周身黑衣,一双眸子灿若星子,却将大半个面孔遮挡在黑‘色’纱布之下,白日黑夜都‘蒙’面行事,“出了变故。”
嬴楚脸‘色’一沉,那红衣虹霓赶忙噤声不语。
“你最近,倒是常出变故。”
“禀公子,确系将夜办事不利。”
嬴楚嘲讽道,“你却说说,是何变故?可是我琼阳七位之首,又瞧上了裕安哪位贵族小姐?”
将夜面红如血,支吾道,“并非如此,裕安下雪了,道路结冰,恐货物不能按时抵京。”
“喔?”嬴楚奇异道,“裕安十数年未经凛冬,怎么突然下雪了?这倒是奇了。”
“裕安城中相士皆言,裕安飘雪,必是有千古奇冤。”
“冤?”嬴楚咬着个‘冤’字,念了两遍,“若是老天爷当真有眼,这四洲土上,岂不早就白雪遍地了?你且将货品稳住,待雪化路开,再上路不迟。”
“还有一事。”
“你且一并讲来。”
“雍帝封赏的那位九品农官,如今擢升五品掌农的顾大人。与郑皇子长孙敏之‘交’好,此时正在裕安城内,此人甚得长孙敏之青眼,还因此入了龙‘吟’阁之中。”
“长孙敏之。”
嬴楚忆起少时与这位皇子曾有的一面之缘,彼时秦雍未战。秦王却已经属意将他送到大雍为质,因为当时秦国经受了整整六年暴风雪,草场颗粒无收,牛羊饿死无数,武士无力打仗,唯有与大雍或新郑‘交’好。才能以每岁的朝贡勉强度日。比之新郑,大雍则离琼阳近得多,如此一来,他便被送往大雍,自此多年。
长孙敏之他仅有一面之缘。那是郑王谴二子来京之时,那位敏之殿下因着嫌弃雍王宫厨子手艺不佳,国宴之上,将酒饭一并打翻,让人瞧着,多少是个纨绔,后听他兄长长孙昱所言,这位皇子乃是庶出。脾气‘性’情都古怪的很,却独得长孙烈青眼,锦衣华服。未尝间断,又闻言是个容貌绝佳的翩翩贵公子,吃喝玩乐,无一不‘精’。
“他前岁里就曾来过雍地,许是……碰上了。”
嬴楚有些感叹这个所谓顾大人命倒是好的很,“他二人成得什么气候?如今多半个新郑都在王后手中。而王后又是这世上最瞧不起长孙敏之的人,至于那个农官。不过尔尔。”
虹霓在旁听着,忽然笑了。“公子所言极是。早闻那顾秀生的不似人间之人,而那二皇子亦是风流寡‘性’的名声……依虹霓来看,这二皇子与那顾大人,想必是有苟且。”
四国之内,豢养娈童,喜好男风的贵族本就不少,若说是其他人,嬴楚还要预先掂量掂量,若说的是长孙敏之,他却信了三分。
……
风雪之中,马车走的极慢,秀儿沿途又购置了两匹马,三马共行,才堪堪抵得住这漫天的风雪。
一个形容普通,面无血‘色’的少年坐在布置暖和的车内,面‘色’郁郁。他发梢不齐,是自己用剪刀一下子削去的。马车渐行渐远,待出了裕安界,那少年忽然掀起车帘瞧了瞧外头,裕安城‘门’让风雪遮挡的完全不见,唯独王城龙‘吟’阁上明珠闪烁,犹能瞧见一点。
“爹,娘,他日阿‘玉’再回裕安之日,便是为爹娘雪冤之时。”
“这世上身负血海深仇的人多了,不差你一个。”宋翊这么说时,漫不经心,“我生时便不知父母是谁,若不是得我师傅可怜,早就喂了狼。那年大旱,江南江北不知死了多少黎民,你是个贵族姑娘,再不济,也曾享受过富贵荣华,再不济,也曾承欢爹娘膝下……这世上孤苦之人中,你却不是最孤苦的……”
秀儿手执经卷,“小棺这两句说的倒是在理儿。”
这车内舒适宽敞,刘江里外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外头赶车,连马儿身上,也披了棉絮,沿途本来经过的村落野店,此刻多也打烊了。自新郑往青州去,只这一条道,刘江终是在‘迷’眼的风雪之中,瞧见个荒村野店,是支了幡,亮着灯的。
他将马车停下,立时去叩那‘门’扉,敲了几声,方听见依稀脚步声传来。而后,掌柜兼伙计的帮着牵住马,将几人往店里让了让,这棚屋极矮,也不过是不漏风而已,角落里生了火,方显得暖和一些。这样的条件,亦是提供不了住宿,仅有些粗茶淡饭,温热水酒招呼来往客人。秀儿甫入店内,率先瞧着角落里坐了个老者,那老人背脊微弯,缩在角落里头,‘迷’‘迷’糊糊的往嘴里头灌些酒水。
“我等还要赶路,酒水便免了,多上些实惠吃食。”‘春’笙里外吩咐着,那荒村野店的掌柜见了‘春’笙这么水灵灵一个大姑娘,他黑紫面皮几不可闻的红了红,说话都打了哆嗦。
秀儿忽然道,“那老者的酒葫芦,你将他灌满,他今后的酒钱,你且算算,都算我的。”
秀儿从袖管里取出个金锭,‘交’给那掌柜的十七八岁少年,这少年眼前晃了晃,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好好好……”他慌不择出,拿袖子蹭了蹭板凳,“贵客且坐。”
“光吃酒水哪行,若我等走了,你为他买几斤牛‘肉’来吃食吧。”
‘春’笙瞥着那金子让掌柜的小心藏在衣领里,不由笑了笑,“你却仔细些……若是不放心,我与你换成银票可好?”
这少年反而笑了笑,“姑娘这就不知道了,咱们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何能用哪些银号子的通兑银票?”
‘春’笙又道,“大人……你对个老乞丐那样好作甚?”
“我师傅曾言,做他弟子,瞧着宇内丐界中人,当善待之。”
她说完,那老者昏聩眼神忽然一亮,‘门’户大开,风雪带进来两个男人。为首的啐了一口,骂道,“伙计你是聋了不成?爷将你这破‘门’都快敲烂了,你却半点没听到?”
宋翊正在一旁吃着热乎馒头,直觉这声音耳熟的很,转头一看,虽然万麻子际遇不好,鬓染风霜,他却是认得的,支吾道,“麻子……叔……”
王师爷瞅了瞅宋翊,又转首去看秀儿等人,也是愣了。Q
第三十二章 风雪客(一)
王有望看着屋内几人形容,心下计较起来。万麻子却是没有多想,撩了下摆便要坐下,伸手去够宋翊面前热乎乎的馒头,“你小子何故在此?闻你跟了知府孟大人去青州富贵了……”
王师爷手中羽扇已是让风雪吹成了八瓣儿,徒留一具扇骨,这扇骨呈八爪型,锋利异常,不似寻常树木,兽骨所制。
万麻子见面前有些温热酒水,也不避讳,对准壶口就大肆灌了起来,待烈酒入了心肺,回暖之后,他拿脏的发硬的棉袍袖口‘摸’了‘摸’嘴,“棺材仔,你不是跟着那个孟大人吗?听闻他与那青州掌农顾大人是‘交’好的……我同你说件事,你为我办来可好?””
他正‘欲’开口,忽觉后脑勺一阵刺痛,原是王师爷用那龙骨扇一巴掌扇在了他后脑勺的发辫上,勾起了几绺儿头发,“列位莫搭理这老鬼!吃酒吃得多了。”
王师爷干笑着,八字胡抖了抖,“简直胡说八道!”
宋翊睇了一眼秀儿脸‘色’,默契道,“麻子叔且说说,是要我做什么事?”
万麻子晓得王有望的厉害,此刻不便再言,终是让王师爷堵着嘴打量了周遭众人一番。那十一二岁的少年,虽然穿着平平无奇,却仿佛会发光一般,将个矮墙下脏破不堪的荒村野店照的蓬荜生辉。他瞧着这娃娃一双兔子眼,竟有几分眼熟,却委实想不起来了,趁着王有望松手之际。勉强道,“小公子可是青州人氏?”
‘春’笙见这两个老头儿,生的口歪眼斜。甚是丑陋;万麻子生的凶戾,王师爷生的‘奸’邪,便有些不待见,“我家公子哪里人需得你们知道?”
就这么句话的功夫,王师爷心里画了魂儿,怎的这丫头竟是西京口音?那他方才所想,岂不是一场空?
秀儿见那师爷模样的老头儿眼神变了三变。虽说不晓得这二人为何事而来,可看他二人这副形容,外加那副鬼鬼祟祟的模样。也知道,必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事情。又想起方才万麻子不甚脱口而出的几句话,便知道,恐这二人寻她是要有什么麻烦。
这荒村野店的。有刘江刘河在侧。她倒是不惧。而那师爷,明摆着有几把刷子,秀儿玩心大起,便顺势道,“不知二位爷寻顾大人何事?我等乃是裕安的‘药’商,此番也是去寻那青州的顾大人。”
王有望手中一松,抱拳道,“公子贵气‘逼’人。想是家中做着大买卖的。却不知千里迢迢,去寻那顾大人作甚?”
秀儿从背上锦囊掏出一小把粉末来。凑近王、万二人,“听闻顾大人在青州种出了桑麻,我新郑邳州的水土与青州最为相似,不知能不能种出这样好的山‘药’来。”
那粉末呈‘乳’白‘色’,略微发黄;万麻子好赖不计也是半个‘药’行掌柜,自是闻得出,这是上品山‘药’碾磨的‘药’粉。王有望将信将疑的打量着秀儿,见他面‘色’如常,说话更是连个磕巴也不打,不带一点儿口音,却领了个西京来的丫鬟并两个罗刹一样的护卫,还有个小厮像个傻的。
他干笑两声,“公子莫要扯谎了,我王公存虽然未曾见过许多世面,却也晓得,公子必不是个‘药’商。”
秀儿被识破并未惊惶,反而笑道,“先生慧。”
这二人一来一往,打些哑谜,让周遭几人看不懂了。
她淡淡笑着,人畜无害,却让王师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先生,方才那山‘药’粉可还好闻?”
她在矮房内踱着步子,那伙计在灶间烧起了火来,揭开一口大锅,屋内顿时氤氲了一层热气。
“先生可晓得,这西疆蛊人,将蛊虫养在‘药’粉里头,若是被人闻去了丝毫,那蛊虫便在他颅腔内搭起巢‘穴’来……”
她每说一个字,万麻子都觉得心往下一沉。
王有望忽然哭了,这么几个后生见个老者突然嚎啕大哭,纵然有些不待见他,也有些过意不去。
“我王公存……与公子素未谋面……你为何要……害我?”他说着哭着,以袖掩面,将腋下一颗藏好的洋葱狠抹了眼睛两下,再抬起头来,一张丑脸已是红肿不堪。
鸦雀无声,那角落里老人手边的酒葫芦忽然倒了地。溅了一地酒水,氛围说不出的诡异。
“你二人若不说出此行目的,待那蛊虫钻脑,可有的受,现下迎香‘穴’是否有些刺痛了?”
万麻子也是有些慌了,“棺材仔,你且劝劝你这位朋友?怎的菩萨一样的相貌?蛇蝎一样的心呢。”
棺材仔摊了摊手,哭丧着脸,“麻子叔当俺不想劝?若不是受他蛊虫控制,我缘何连公差都不做了,千里迢迢来这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王有望本是诈和,又听得棺材仔这么说,心里咯噔一下,不由信了三分。他城府深,却不代表那万麻子也是个有城府的,果然,王有望还来不及阻止,那万麻子自觉迎香百汇几‘穴’瘙痒无比,不由信了七分,赶忙道,“我二人打大漠埋骨城来,受埋骨城城主阿邪所托,要将青州掌农顾秀大人请到埋骨城去。”
万麻子连个磕巴都没打,气的王有望急火攻心,险些背过气去。
‘春’笙却是愣了。这一屋子人,除了秀儿之外,都未曾想到这二人竟能‘交’代出这样诡异的事来。
“这什么阿邪的,寻个农官作甚?”
“我二人也不知。”
那万麻子见反正都‘交’代了,便顺势把二人如何到的埋骨城,前因后果通通‘交’代出来,“公子现下可否赐解‘药’了?”
“此物没有解‘药’。”
“你个后生!……”万麻子撸起袖子,就想去‘抽’身后的砍刀,忽然听秀儿徐徐道,“松阳县万记‘药’铺的掌柜,咱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我估计你是记不得了。”
“你是谁?”
“我方才给你们闻的,就是山‘药’粉而已,你却忘了,山‘药’本就让人皮肤发痒,刚才那些瘙痒异状,多是些心里作用罢了。我没怎么吓唬你,你便将事情和盘托出,这能怨谁?”
“唉……”万麻子被王师爷猛的推搡了一下,脚下一滑,跌倒在地。
“大人好计谋。”那王师爷亦不哭了,将洋葱顺手一扔,撩了下摆,取了宋翊碗中一个尚有余温的馍馍,“大人小小年纪,这等心‘性’,这等手段,难怪十八个州郡里,连月死了八十几个官,大人却越活越滋润,甚还升了官。”。
第三十三章 风雪客(二)
“嘻嘻。”秀儿抿嘴笑道,“胞弟进省城考学之时,途径白河县,听闻白河县衙门遭盗匪胡麻子血洗,阖府上下,唯独跑了个师爷……本官特特查探了那师爷名讳,与先生一般无二。先生是有大智谋的人,顾某这些雕虫小技,却让先生笑话了。”
王有望听这公子上来就把自己身家姓名都报了出来,不由有些讶异,又听他所言,与那缉拿胡麻子的厚生是兄弟关系,便顺理成章联想到,“大人……就是顾秀大人?”王有望咋舌。
“先生乃是先帝十七年的状元,后反王陈达作乱,若非先生藏匿到白河小县做了个无品级的师爷,如今还不定颠沛到哪里去呢。我爹爹常说,这闹市之中,才有大隐。”
“不敢当。”王有望见秀儿行事均是客气,方才那一箭之仇便也忘得干净,他与万麻子不同,趋利避害的本事简直天生的一样,“想必这样的话,以令尊的才学,却是想不出来的。”
这二人一来二去,说出的话没几人听得懂。秀儿长睫如蝶,低首摆弄了一番自己袖口的兰花刺绣,“这人若生的太过聪明,倒也未必是好事,还要看命……”秀儿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皓白牙齿,“若是先生往后都跟着万掌柜行事,怕是到不了关卡,这条命便要交代在路上。”
俗话说,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王有望自诩聪明绝顶,却到底是个书生出身,这一路野兽山匪众多,他到底没有万麻子双刀的两把刷子。是故依附着他,也等着进了大雍城邦,将之一脚踹开。秀儿这样了解他的心思,老头儿心里不怒反笑,“若是白河县里枉死的那位爷听我半句劝。有顾大人万分之一的机灵,恐也不会与他那些貌美姬妾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了。”
“先生乃是高人,却没有个明主。”
王有望心思一动,这顾秀莫不是要招他做幕僚?他这一路走来,风霜雨雪的,若能投在顾秀门下。看着他如今这般受圣上器重,想来有自己辅佐,来日出将入相也未必不可能,到底读了一辈子书,总还想着在暮年之时。能够咸鱼翻一把身吧。可是秀儿半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站得离王、万二人半步远,将药囊里的柿子叶取出来泡水喝,他眉眼低垂,瞧不出一点喜怒。
如此鸦雀无声,足足过了半个时辰。
“顾……大人。”王有望磕巴道,挤眉弄眼的,总以为对方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不知师爷还有什么事儿?”
“王公存虽说不是董生。吴公那样的高人,却也不差,老夫自问。当今世上,便是那龙允,博古,也比不得我……”
“先生所言,莫不是想做顾某的幕僚不成?”
王有望老脸一红,他却是个混的。读书人的才学有,傲骨却半点没有。“大人猜对了。”
“那先生恐怕要失望了。”
“何故……?”王有望不解道。“当初博古自狱中出来,便请过老夫入朝堂……”
秀儿没让他继续自己的光辉事迹。淡淡道,“先生徒有才学,却并无忠心可言。先生辅佐白河县县太爷时,独独自己一人跑了出来,是何故纵是秀有意任用先生,却自认,没有那个命。”
那万麻子嘴里塞了吃食,听言劝道,“你个后生机灵是机灵,却不如这老儒滑头!你将他带在身侧,哪怕做个长随也好的呢!”
王有望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你这老鬼少说两句,你能死啊?”
万麻子吧唧吧唧嘴儿,“能疯。”
秀儿将茶盏放下,看着那明澈的柿子茶,几片碎叶飘在晶莹茶水上头,她忽然轻轻道,“先生若想做顾某的幕僚,也未必全无可能。”
“大人是想?试试老夫才学?”
“先生确实是当世人杰。如今秦雍交战,萧家大郎战死沙场,凉州关失守,先生若能料准未来三年的三件大事,三年之后,若顾某这条小命尚在,必将重用先生。”
王有望一愣,笑道,“如今这战乱年头的,莫说三年后你在不在,若是明年今日未将你带到埋骨城与那城主阿邪相见,恐我这把老骨头便要荒山喂狼了。”
“明年今日?顾某恐去不得那埋骨城,不过听万掌柜所言,这城主却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不若顾某书信一封,将这一年之期,延至三年……三年之后,再与二位先生一同前往那大漠至西,埋骨城如何?”
王有望眼珠子转了转,觉得这主意利索也行得通。那阿邪行事诡异毒辣,却这般敬重顾秀,想来他是有些什么本事,当下从怀中取出一支秃笔来,这笔头的兔毫不剩几根,却沾水就能写出字来。
他笔走龙蛇,写的飞快,让人瞧不清写的是些什么。
待完成之际,将那三张字条一一折好,交到秀儿手中。“你这后生,聪明的很,什么也没付出,便硬是讹走了老夫三件事情,老夫走后,自会在青州一带定居,若三年之期到了,还望大人以敬天礼再请老夫出山。”
秀儿轻轻一笑,这荒村野店的矮门被风吹的大开,摇摇欲坠,王、万二人的身影亦是消失在漫天雪色之中,不过片刻功夫,便已不见。春笙回身关上门,好奇道,“那龟丞相给大人写了些啥?”
秀儿不语,只一人将这三张字条小心展开,后又就着那白蜡烧了。火光照亮她温润面庞,将字条上的笔迹一个个焚化成灰。
“若边关再失三城,萧氏必受株连;”
这说的是太尉萧氏,如今凉州关萧家已经折了一人,二郎三郎均在边关打仗,却不知王有望是怎么揣度出,圣上心中已经不信任萧家的。
“有女翩鸿,花氏遗珠。”
“若秦賊攻下京城,帝必然西行迁都,大人当速至甘州白马原,必有机缘。”
秀儿将此三件事在心中记下,那漫天风雪将柴门又吹散开来,这下是彻底摧毁了这荒村野店的门户,那伙计从灶间奔将出来,又顾不上一锅稀饭,忙的焦头烂额。
……
三年之期不近不远,可新郑这样一个原本四季如春的国度,却至此蒙阴了多年的风雪,以致千里不留行,黎民失所。而秦兵势如猛虎,连连攻陷大雍数座城池,萧家二郎战死后,雍帝陈堂震怒,削去萧太尉职权,交由屠氏协理。而萧家三郎萧启,自领精锐三万,于北方抗击秦兵,雍帝数次传召萧启回京,他皆未归,雍帝震怒,关押萧府上下众人,便是京中有名的上元案。
至此,萧,陈离心。
ps:因为自觉写得不好,作者我打算加快进程……><作者第一次写历史长篇,不管是人物架构都像个幼稚园小朋友,太过生涩,也没有完整的大局观。如今想要尽快将主角,大事件交代出来,也想尽快让主角长到适合发生后面事件的年龄,所以今天一章跨过了三年,请读者海涵。
第三十四章 风雪客(三)
秀儿十四岁的那年‘春’天,青州景国公府上遣了冰人过来,为他家世子爷陈峥说媒,迎娶的正是顾家长‘女’顾‘玉’儿。这在青州贵族里,就如同那天上掉下的馅饼,不偏不倚砸中了顾家。
可惜秀儿不这么看,她虽然觉得这事情古怪的很,然而那顾‘玉’儿中意陈峥许久,这亦不是她拦得下来的事情。去岁秋收时节,景国公府将顾氏‘玉’娘娶到了府上,那日陈峥大红蟒袍,鲜衣怒马的模样很是英俊倜傥,秀儿酒过三巡便离了席,几乎整个青州的贵族,甚或远些的陈姓亲王都来了贺仪,这本是无上荣耀的事情,秀儿心中却始终不快,这不快之处,自然不是顾‘玉’儿嫁得好,她反而觉得顾‘玉’儿嫁的不好。然而这些话,她怎么敢跟‘玉’儿说呢。‘玉’儿自打晓得景国公府上来提亲,便每日面庞红润,下定之后,一切陪嫁均是她亲手缝制预备。”
秀儿这几年也积累了些银帛之物,予顾‘玉’儿的嫁妆,在战时的大雍,亦算得上是异常体面的。
待到今岁暮‘春’,时不时能收到顾‘玉’儿寄来的信笺,都是说她在府中得了厚待,夫君对她极好之类的言语,秀儿心中的不安之感,也渐渐消退了些。因着与景国公府攀了这层姻亲关系,她这小小的掌农府邸,来往的人便更多了起来,那些不认识的,认识的,都争相与顾家结‘交’,加之顾乐去岁秋闱中了殿试,圣上许他十三岁满为典仪之官。顾家的腾起,让那些青州的古老贵族们,既是眼红。又想攀附。
如今战事紧张,青州临近的几座城池尚算太平,然而秦人铁骑日益‘逼’近,许多州郡都闹了粮荒,独独青州一座城,连续三年丰收,百姓太平。秀儿官声极好,可谓深得民心。
孟仲垣于青州任上四载,终是‘摸’出了些为官的苗头。不再凡事请秀儿代劳,她只消做好自己本分,平素里种‘药’养‘花’,学医练武。倒也快哉。如今刚过了十五岁生辰。身量与顾喜亦是差不多高。
顾喜与苏合二人成了莫逆,他们鼓捣的一些稀奇玩意,在青州经营的亦是不错,开了两间铺面,只可惜战时资源紧张,不然这铺面早就开出了青州城。
这年初冬的时候,秀儿披了白狐大氅在梅树下头‘弄’雪,顾‘玉’儿去岁嫁人的时候。除夕之夜在梅树下埋了三十三罐的三梅茶,今岁取出来烹制。正是好的。
忽而一阵寒风吹过,小厮白真跌跌撞撞从外头进来,‘春’笙立在秀儿身侧,为她擎伞,见白真动作莽撞,嗔道,“你这小鬼……脚下抹油了不成?”
“大人!闻秦贼攻下了虎须关。”
秀儿手中装茶的坛子颤了颤,她一双素手冻得通红,呵出的气也瞬结成冰。
“去岁圣上与萧家离心,萧家满‘门’皆沦为阶下之囚;我两个兄长,正是萧启营中的兵士,如今与他一同镇守西北方向,却不知下落如何;而那所谓‘花’氏遗珠翩鸿‘女’,我却是没兴趣知道她是不是漠西‘女’国华氏的沧海遗珠。如今西京临危,不消王师爷说,我也晓得圣上必要迁都,雍兵节节败退,只咱们西南方向还算安生,梁州幅员辽阔,由郭睿父子镇守,若是我猜的不错,圣上来年必是要迁都到咱西南州郡来,那西京城里的官吏百姓,却不知要落得怎样一个下场。”
她这些心中所想,不过弹指功夫,“除了此事,可还有其他消息?”
白真顿了顿,“孟大人着了小的来告诉大人,这事情紧急,望您速速到州府衙‘门’去一趟,各方大人都在呢。”
白真面‘色’火红,想来是跑的急了。
秀儿放下手中茶坛,与‘春’笙白真一道,往州府衙‘门’去。
经过九曲回廊,青州府衙内院渐渐明朗起来,她见不远处立着个男子身影,这人黑‘色’锦袍,黑‘玉’束带,“姐夫。”
陈峥稍一转身,面上和煦道,“你来了。”
“不知姐姐还好?”
“‘玉’娘如今身怀有孕,行动颇不便宜。”
“我明日里着人送两支野参去。”
“如今城中‘药’材紧张,亏得你府上还有野参吃食。”
陈峥所言不假,因为战争,大雍的州郡贸易受到了极大的影响,凉州所居北部,如今已经落入了秦人手中,而那些地方,又是盛产野参的,苦了其他地方的‘药’材商人,如今便是以金易参,也是有价无市的。
“小弟还在京中?”
“过几日便要归了。”
顾乐今岁秋闱中了殿试之后,至今仍然滞留京都,前几日捎了书信回来,说是过几日便到青州城。如今大雍四方之内,唯独西南,东南几处官道,尚算安全。
待这青州大小官吏相聚一堂,秀儿一一扫了一眼之后,便坐定了。‘春’笙立在他旁侧,秀儿坐在下首。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郡守董云舒在上头发话,她根本没细听董郡守在说些什么,兀自出了神。
“那王师爷说,若是西京失陷,我当去甘州白马原,自会有一段机缘。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机缘,又是同谁的机缘……”
“咳咳……”董云舒咳了两声,秀儿仍是未缓过神来,孟仲垣戳了戳她,“啊……”
“顾大人……可是还没睡醒?”
“郡守大人……”秀儿忽然道,“听闻虎须关已落入秦贼手中。”
她这话引起周围官吏一片议论之声,董云舒眉头攒动,不安道,“老夫亦是才接的消息。”
孟仲垣的消息,是他京中的亲戚传来的。他叔父孟固自打去寻那罗氏后人之后,便没了消息,如今朝廷‘乱’着呢,有谁会顾忌少了个四品大理寺卿?
虎须关自古乃是大雍要塞,大雍因国土形似白虎,故有虎须,虎尾,虎腹三关。
“西京去虎须关不过三百里路,依下官愚见,恐圣上要南下迁都。”
这是大家伙儿心知肚明的事情,却谁都不愿意提起,可是若谁都不提起,那今日相聚便没有个所谓。然而纵是说了,这些人聚在一起,也没有个所谓,不过是一同担心而已。
不光是在座的这些官吏,就算是西京城中那些京官儿,在陈堂下令与秦‘交’战之时,也未曾想过,秦兵之势猛于虎。
……
秀儿与孟仲垣‘交’好,众人散后,他们俩便一人一骑,于风雪中,双骑并行。
“我弟弟今晨来了书信。”
“令弟安好?”
秀儿轻咬下‘唇’,见四下无人,轻声道,“他字面上皆是安好,,那书信字面上虽是安好,若按密文解读,我却知道,如今西京城中,出了事情。”
“这……”
“信上所言,圣上病危,如今乃是太子暂代朝政。屠皇后垂帘,圣上本意以萧氏族人,‘逼’得萧启回京。然屠氏历来与萧氏不睦……”
她面‘色’略白,未说出的话,孟仲垣也猜出了几分。战争杀伐,朝野倾轧,要流血的,岂止是边关守将,岂止是黎民苍生,这乌云之下的整片国土,恐都要让血洗一遍,才算干脆。。
第三十五章 风雪客(四)
风雪之中的大雍都城,带着一阵特有的清冷‘花’香,夹杂在漫天鸭绒似的大雪里头,凄凄切切。
一名美貌‘妇’人,身着暗朱‘色’宫装,一双细白手掌擎了支沁雪的腊梅,腊梅红‘艳’,衬得她额间梅‘花’胎记格外灼人。
这‘女’子三四十岁年纪,瞧着却与二八佳人无二。
忽听得一阵急促脚步声,宫娥将冷香殿‘门’打开,又有黄‘门’鱼贯而入。那‘妇’人眉目皆冷,只听黄‘门’口中谕令,“江氏采颦,以‘色’‘惑’主,念其父江源乃先帝遗臣,父兄镇守东南龙州多年……””
梅妃并未仔细去听那黄‘门’究竟说了些什么,两边宫娥一拥而上,带头的‘女’官将她手中腊梅扯去。梅‘花’坠地,绣‘花’锦鞋踩出一地梅骨。
“若娘娘书信一封成王殿下,让他现下从伏龙关速速回京受审……东宫念娘娘‘侍’奉陛下多年,当饶您父兄‘性’命。”
“饶?”她面‘色’极白,‘唇’边亦是笑的凄美决裂,“江氏为我朝镇守东南龙州数代,却落得如此下场……她却想要我儿子的‘性’命……”
她额上青筋暴起,黄‘门’‘奸’笑道,“梅妃娘娘当知,识时务者为俊杰。”
那黄‘门’本兀自得意,一双鼠眼亦是在打量冷香殿里有些什么玩意可以顺走,忽见江氏面‘色’发紫,‘唇’‘色’发黑,心中暗叫不好,然而她眼中血泪流下,“便是我书信阿庸,也不过为江家徒添一条枉死鬼。圣上,颦颦先去一步了……”
言毕。气绝而尽。‘女’官瞧了瞧宫娥手中端着的白绫毒酒,却是叹了口气,亦是松了手。任由那名动大雍的梅仙,死的那样粗鄙难堪。
陈堂子嗣寡薄,‘女’儿却‘挺’多。成年未夭折的儿子不过两个,一个便是皇后所出太子陈房,另一个便是梅妃所出,按说该分封王侯的七皇子陈庸。
七皇子骑‘射’六艺,皆是绝佳。自幼长在龙州岛上。与祖父江源一同戍边。如此上元案中,江源一族力保萧氏,却没落个好。
与此同时。在距离虎须关不不远的甘州。有一处兵家必争之地,自古称之为白马原,因刘公于此得白马升仙而名。萧启所带三万‘精’锐,便驻扎在白马原西边三十里。顾安兄弟二人。已愈十七,今岁兵事紧张,加之萧启有令不归,如今已经十数月未曾去信家中了。
至于顾郎中更是没机会去信家中报个平安,冯氏在年头等不到顾郎中消息,加之海‘潮’文英也大了些,初一天未亮时,便领着两个孩子打算投奔秀儿几个。
如今天下大‘乱’。除了‘交’战的雍秦二国,吴国。蛇岛,西部大夏,皆是虎视眈眈。偏偏皇后屠氏外忧之外,又妄图在此时排除内患,结果国不成国,雍兵连连败退,已到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若是再失三座城池,恐西京都城难保,秦人骁勇,令人闻风丧胆。
……
顾喜坐在院落中,他面前是一个木制连弩,这东西,是他按着七略所制。偏巧了,顾喜所记诵七略的那张,多是些兵器,攻城石车的制法图解,若是换做其他人,未必能记诵下来。他却生来对这些东西喜爱非常,便循着那七略上的绘图,尝试打造上头的弓弩,石车。然而如今‘私’造兵器是犯法的,故而不能用些白铁等金属器皿,只好做了这木头的,不用来打人,打个飞鸟却绰绰有余了。
“三哥。”秀儿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喜这几年似乎未曾长过一般,年纪上去了,容颜还是‘阴’柔的很。“阿秀。你瞧瞧……”
如今顾平、顾安在外,顾‘玉’儿去岁嫁进了景国公府,顾乐秋闱上京至今未归。九斤、燕痕两个,在这战争岁月,亦不知漂泊到了何处去,阖府上下,倒显得冷清了许多。除了顾喜,秀儿,灵儿三个,还是苏合的到来,给大家添了些新气儿。
宋翊时不时也来府上,与顾喜苏合两个玩的‘挺’好。
“却不知这玩意的威力。”秀儿抚了抚紧绷的弓弦,“若是以铁器制成,想也比现在弓兵用的土弩好上许多。”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房来报,原是顾乐回来了。顾乐如今已是十二岁的少年,黑皮黑眼,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知名度。即便大雍都战火烧了眉‘毛’,那少数的几个太平地方,老百姓也都知道,大雍出了个十二岁中殿试的少年郎。只可惜那少年郎生的煤炭一样黑,又有百姓说,非得是这些生的黑的人,才有一颗可昭明月的忠心。
“三哥……四……哥。”顾乐神‘色’颇不自在,这一路乔装改扮,一人独行,已然不是个十二岁少年的心‘性’了。他此去京中,一个仆从都未曾带上,便是担忧自己折了条命,还要搭上个人。如今平安归来,除却他本身聪敏之外,倒也算得是个造化。
秀儿赶忙吩咐‘春’笙预备吃食,热水自是不必。顾乐这些年来,秀儿就未曾见过他沐浴过。可他却从不发臭,亦是个本领了。
“‘弄’些牛‘肉’来吃食。”
顾乐听言,笑了笑,‘露’出一口银牙,“如今西京城内,都未必随意吃得上牛‘肉’,咱家倒是大方。”
顾乐所言不差,因着战事,黎民哪有机会收割耕种,如此下去,战线一长,只会让物资愈发匮乏而已。如今不过三年,已然有许多地方成了死城,那些被秦人夺去的城池,雍地百姓便沦为了贱役奴籍,苦不堪言。
“这牛‘肉’也是难得,我识得一位农户与人生了嫌隙,他那仇人力大无穷,人称周鬼,一拳打死了他家的耕牛。我为他寻了个公道,将那周鬼安排到了外城巡防,用些‘药’材换了那被打死的牛,偏生你来的巧了,送了些上好的牛‘肉’去陈家,孟家,又给董大人送了些,咱们府上余下的,也不多了。”
“如今西京城中都是吃糠咽菜的,我家却活的比都城自在。”
“瞧着你来信所言,恐怕都城之人,活的是最不自在的。”
顾乐眉头微蹙,他少年心‘性’,仗着在自己家中,便放肆说了起来,“屠皇后掌权,不力图抵御外侮,偏生与龙州江家,太尉萧家等许多氏族起了嫌隙,若是再让这‘女’人把控我朝几月,恐秦人未来,国将不国。”
‘春’笙正从外头进来,手中的牛‘肉’酥饼冒着热气。
Ps:啊啊啊,作者这几天好忙!神经简直错‘乱’了。
第三十六章 白马原(一)
顾乐见了热饭热菜,眉眼添了些喜‘色’。牛油酥饼冒着热气,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浓郁香味。顾乐闻见这滋味,肚子便咕噜咕噜响了起来。
“到底是四……哥待我好。”他赶忙把心头的一句话咽下,伸手去抓那碟盏上的牛油酥饼。
“这滋味儿……”顾乐摇了摇头,“还是我家大姐做的好吃些。”
‘春’笙有些不自在,“大小姐临走的时候,特意教会了奴婢做这牛油酥饼并几样传家的点心……谁料小少爷你一口便吃出了奴婢与大小姐的不同。””
“你也不必妄自菲薄。”顾乐咕哝着,“我家姐姐的手艺,这四国之内也没有一个比得上的。”
秀儿但笑不语,等他吃完了四五块饼,方才起身。
“如今你回来了。”秀儿淡淡道,“那西京迟早也要落入秦人手里。”
她眉头微皱,“现下几条官路尚算通畅,却难收到上级有司的公文……如今西京城里的事情,我们这些乡下地方,都是管中窥豹。你说屠后掌权,这事情也不过在咱们家里说说,万万不能传到外头去的。”
顾乐憨笑道,“我自然知道。”
“嘴上说是知道,却不知心里怎么想呢。”
顾乐挠了挠头,“心里也知道。”
“心里知道,嘴上却不是那么说的。”这一来一去将顾乐闹糊涂了。
“哥哥说的是……到底我还青嫩些……有些不知轻重了。”
二人说了会儿话,秀儿便着白真将顾乐带去休息了。顾乐轻衣简从。从西京来回一圈不过一个小小背囊。
秀儿见他阁楼火光灭了,方往自己住处走。‘春’笙拿了些没吃完的牛油酥饼,小小的碎渣在托盘上铺成一片。发出细微的声响。秀儿步子很轻,‘春’笙也比她重不了多少,落在她后面几步。
“‘春’笙。”
秀儿一句话,让‘春’笙心中漏跳了半拍。
“明日里你去问问王嬷嬷,这牛油还剩了多少……”
“知道了。”
“‘春’笙。”秀儿忽然回身,一只手抓住了‘春’笙的手腕,“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大人缘何这么说?”
这二人在回廊这般情景。倒让王嬷嬷瞧了去,她本也觉得秀儿去哪儿都领着个丫头不好,可是看了这般情景。还以为自家大人收了这丫头做通房,不禁感叹自己年纪大了脑筋不大好用。竟也看不出大人与这丫头暗通款曲。
王嬷嬷的脚步声秀儿自然听见了,她‘唇’上带笑,渐渐放开了‘春’笙的手腕。‘春’笙面上芙蓉‘色’。鬓钗有些散‘乱’。
“不管你以前是怎么想的,这以后你已是我顾家的人了。”
秀儿忽然叹了口气,“如今天下,并不是太平盛世。人人自危,我房中有些银钱,还有通关的文书。明日‘鸡’鸣之时,我若是瞧不见你,也瞧不见我那些‘私’房……我也不会去追究……”
说完。她转身往自己住处去,刚走了几步。又缓缓道,“今夜不用伺候了。”
‘春’笙是谁派来的?秀儿想也没有想过,她只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不会有人,千里迢迢,为你甘为奴籍。她自然不是孟固的人,也许她的主人是江州孟家的哪个权贵,也许是那西京城中的哪个权贵,这又何妨呢?
王嬷嬷以为秀儿与‘春’笙闹了嫌隙,便来房中劝她,左一句姑娘大人是个好依靠,右一句大人到底年轻哪懂得‘女’儿家心事。三言两语惹得‘春’笙不胜烦扰。
“嬷嬷,你原先跟的是万典农大人,怎么如今对咱们顾大人,能这般死心塌地呢?”
王嬷嬷脑子一僵,“大人对我们好呗。”
“好?”
王嬷嬷扁了扁嘴,“姑娘不曾觉得?咱们从松阳来到青州,典农府楼宇也换了几座,大人算不得权倾朝野也是当朝新贵,可即便如此,姑娘可曾觉得,大人有一丝一毫把咱们视作下人了?”
王嬷嬷沿着‘床’畔坐下,“别的且不说,如今便是做个县官,也大肆乒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充实内院。可咱们大人,你瞧见他何时造过孽了?要说原先万大人也是位清官,却偏又与大人不同呢。”
‘春’笙也没细听嬷嬷后来说了些什么,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大人,确实对咱们极好。”
“这自是不必说的……姑娘当好好想想……”
……
秀儿没有睡,自然也不会多想‘春’笙的事情。她想着顾乐说的那些消息,屠皇后当权,萧家沦为阶下囚,如今又擅自处死了梅妃江采颦,而如今大雍地盘儿上,也就东南龙州与西南颇为安宁。
真不知这屠氏是无心之失还是有意为之。她早闻圣上有二子十六‘女’,七殿下陈庸幼时便被祖父江源接到龙州,骑‘射’均是祖父亲授,在龙州当地亦是颇有清名,又说他是个孝顺儿子。如今父亲病重,母亲就遭了屠氏黑手,还真不知这个天下要怎么‘乱’下去了。
“若是王室迁都,我要不要去甘州白马原瞧瞧?那王师爷虽然嘴上滑头,他说的事情倒是准的。”
秀儿一手托腮,又细细思量起来。“横竖现在守备松懈,也不是农忙时节,不若去白马原瞧瞧……也不知这所谓机缘是个什么机缘?”
既然有了这番打算,秀儿心中便安定下来。又提笔写了一张清单,上书要托人带去景国公府上的礼物,她亦是打算这几日空闲了,便亲携礼物上‘门’,一来瞧瞧孕中的顾‘玉’儿,二来也好瞧瞧这陈姓宗亲是不是先得了些什么消息。
如今各地均是物资匮乏,便是安宁的青州城,也因为无法顺利往来贸易,光是守着城中所出过活,也‘挺’不了几日。这亲王府上如今都不能擅自吃食牛‘肉’,偏生秀儿家可以,这亲王府上,都没有那百年的独参,偏偏秀儿有。这便惹得别人眼红惦记起来。
次日一早,秀儿睡眼朦胧中,听见有人将‘门’户开了,接着便是‘春’笙的声音,“大人,‘鸡’鸣时分,该起‘床’用些粥饭了。”
秀儿笑了笑,灿如‘春’光。
Ps:首先,作者祝大家新年快乐;大家记得保暖啊,作者已经败给了流感君,用感冒迎接2015><。
第三十七章 白马原(二)
秀儿睡眼朦胧,因着昨夜寻思了一夜也未曾真正睡过。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便是强求也不得行。
“唉。春笙。”秀儿一声唤,让春笙的背影僵了僵,“如今国土将殁,你原先的主人恐也不能保全……咱们也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春笙并未说话,素手将坛子里的腌菜夹到黄泥盏上,浸了辣油的腌菜,碧绿又火红。
“城中男儿迟早都要走上城墙,去护卫他们的母亲,子女……”
秀儿一手将外裳穿起,望了望远处青山如黛,“青州的太平岁月也要不了多久了。”
“大人,那秦人铁骑当真那般厉害?”
秀儿起身,将早膳托盘上的一枚鸡蛋捡了起来,它将鸡蛋往桌上敲了敲,却并未敲碎,“如今大雍抗秦,便如这鸡蛋和石头;生鸡蛋若是碰了石头,那必然是个尸骨无存的下场;可,若是熟鸡蛋呢?”
春笙圆目一瞠,“若是熟的,虽说外头碎了,里头或可保全。”
“那你知道,缘何这熟鸡蛋,与生鸡蛋相比,都是鸡蛋,却有这样的不同?”
春笙摇了摇头,“望大人点明。”
“这鸡蛋若是熟的,里头的蛋清,蛋黄因着温度,凝结在一起,虽说柔软无匹,却仍有与砾石一战的资本,反之,那生鸡蛋,内里散沙一片,敌人只消破出一个小孔,便是不再继续打击,它也会自行覆灭。”
“大人是说,咱们大雍。如今便是这散沙一团?”
“还不若散沙呢。”
秦人攻占虎须关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而西京王城却兀自乱作了一锅粥。雍帝缠绵病榻数月,太皇太后白氏数次从葳蕤宫来福安宫看望,却都教屠家亲卫拦了下去。
如今那病榻上的皇帝,只有出的气儿。却没有进的气儿了。
萧家沦为阶下囚,萧家四女与陈房交好,便被软禁在京都别院。身旁侍奉的婆子丫鬟,都是屠家的人。她每日抚琴读书,面上也没有半点郁郁神色,不过屠皇后以此女有运兵之才。方留了她一条性命。然而虎须关破城之后,萧屠不睦,萧泠泠再不肯为屠氏写下一字运兵之法。
屠氏大怒,又奈何她不得。如若此刻惹怒了在外自领三万精兵的萧启,那恐王城将腹背受敌。萧。屠相互钳制,北方的秦人一路难下,不知是不是老天爷也觉得大雍气数未尽,在秦兵面前不堪一击的雍军,却让秦兵在白马原外三十里狠狠栽了个跟头。
白马原距虎须关极近,中有天堑阻隔。天堑以南,便是大雍产粮大省,衢州。然而天堑南北两处。气候差异悬殊,北方来的秦兵,因为天堑以南的湿润气候。蚊虫鼠患,让疫情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慢慢的扼住了秦人的咽喉。
秦军暴发的瘟疫,让大雍得以喘息。屠后自矜不已,三十日后,秦王非遣使来朝。朝官皆以战争将尽,秦人气数已殁。却未料,秦王非以十三座城池。来换一个人。
启明殿中,太子陈房暂理国务,然而屠皇后就坐在他身后不远的帷幔之中。列前是朝之肱骨的七位要员。
那九重帷幔,挡不住一本折子被劈头盖脸的扔出来。
“如今秦狗气数将至,却仅以城池十三换他儿子!想的倒是美……”
龙允默不作声,细长的眉毛微不可闻的皱了皱。
“老臣以为……赢非子嗣众多,六皇子虽是如姬所诞……却为赢非不喜……”
“这个孽种,十三城倒也真是抬举他了。”
陈房与嬴楚交好,听见屠后所言,心中有些不快。他眉前明珠晃了晃,开口道,“十三城,便是退居虎须以北……依儿臣愚见,此举倒是划算的很。”
“划算?”龙允虽嘴上默不作声,心里却暗暗嗤笑起来。“若是真以城池十三易嬴楚……恐大雍要沦为天大的笑柄。”
他心中这样想着,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耳边响着屠氏与另几名要员的对话,屠氏声音醇郁,因着十六公主陈芳怡远嫁,去岁便落下了咳血的症疾,她的每一句话,都牵连着心头的一阵桎梏,带来口腔里淡淡的血腥气息。
屠后心中却早已对嬴楚的去留做了决断,大雍的十三座城池自然不会放过,而那嬴楚,也别想活着,凭什么我的女儿为了大雍的长治久安,嫁到茹毛饮血的番邦草原?凭什么她的儿子,却可以滞留京中,锦衣玉食?
陈堂,你对我若有如姬半点情义,我此番便不会不顾一丁点儿的情分,可惜,就连这半点情义,你都未曾给我?你的情义,早就随着如姬,死在了十几年前漫天风雪的琼阳城。
“娘娘……”宫婢见她指缝隐有血迹,惊得跪倒了一地。
此刻的西京城,气氛说不上的诡异,百姓都传言不日秦人就要攻陷西京城,又传说秦狗军中,闹起了瘟疫……不管是哪个传说,即便秦人没有攻陷西京,他们将瘟疫带到天堑以南,那也是极不好的事情。望月楼临着西京最热闹的一处街道,说书人每日不带重样儿的交代着百里之外的秦军动向。
仿佛那带兵冲锋的秦将蒙,就在他眼前排兵布阵一般。
“公子归期将至。”翩鸿素手一偏,往茶壶里添了几瓣丁香花碎,“翩鸿以茶代酒……”
她娥眉淡扫,粉黛未施,凤眼微挑,已是人间绝色。加之身材婀娜,水绿色的宽袖广袍遮不住曼妙腰肢,如此一个妙人儿,面前男子却未曾看过一眼。
他兀自把玩手中一管玉笛,笛身通透碧绿,在手掌中,微微沁着一股寒意。
“他人磨剑我抚琴。”
嬴楚唇边带了笑意,眸中却一丝温度也没有。
“如今便是回了琼阳,也不过是个废人……惶不如在这西京城中,做个废人……以屠后之蠢,却万万不会遂了我的心愿……”
他轻叹一声,仿佛说的话,都与自己没什么干系。
“城池,她要得;我的性命,她亦不会轻易放过。”
ps:恢复更新,作者预计三月底完结本文;233333
第三十八章 白马原(三)
翩鸿红唇微张,眉宇尽是郁郁神色。她额间有粉紫色珠玉坠饰,衬得面容如月光般皎洁白皙,有些娇娇病态。
“公子……”
嬴楚面色如常,两手扶在窗棂上,不知在找些什么东西。他没有看向翩鸿的方向,只是听着她说话。嬴楚的眉眼生的与秦王非很像,刀削一样的眉毛从鬓角冲下来,目光锐利的如同龙州的海岛苍鹰,然而若是遮住他一双眉眼,只瞧着山根以下的部位,那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也不如他的唇齿之美。
他母亲死后,被秦王非葬于祖陵,母亲旁侧的一处棺椁,是秦王为自己留下的。嬴楚少时,赢非并未管教过他,他的几个兄长都曾受过父亲骑射武功的指点,唯独将他摘了出去,哪怕上元佳节,族中勇士的比武斗会,他也未曾与嬴姓族人坐在一处过。
赢非只要远远的瞧见他的眉眼音容,便不会再看他一眼。是故大雍皇帝陈堂提出以质子换取岁贡的时候,六皇子嬴楚被第一个送往了西京,自此,便是十几年时光。他的少年时光,几乎都是在西京城中度过,带来的统领秦凡,近卫将夜,都是他母亲嬴如的故旧。
“父亲想要的岂止是大夏草原以北的龙城,他想要的是整个草原的南北疆域。”
嬴楚目视前方,那是西京古都的繁华鼎盛,远方红光冲天之处,却正是刀兵相见的战场厮杀。骁勇善战的秦军,兵道奇诡的西夏……他们都是大雍的敌人。哪怕皇帝将一个又一个女儿送去那漠北骸骨城,每个部落的君主心中,从来都是想尽一切可能。夺取这片大陆为数不多的资源。
“要到十五了。”
秀儿将包袱整理好,如今青州城还算太平,然而也不过是粉饰出的太平罢了。巡防的兵士每天要在掌农府门前经过三次,一来,掌农府的嬷嬷会塞些吃食给巡防的兵长头头;二来,如今顾家是整个青州贵族恨不得踩破门槛巴结的新贵。这些留下驻守青州的士兵,也不是傻子。见风使舵的本事,自是不差的。
“要到十五了。”按着秀儿收到九斤不知打哪儿寄来的传书,本月月初。朝廷会与强秦议和,文书签订之后,秦人会按照许诺迁往天堑以北虎须关的方向。按着王师爷锦囊所言,她打算本月十五之前到白马原瞧瞧究竟。
此举虽然以身犯险。却总比固守青州等死的好。这样决定下来。去信九斤,将在衢州与老乞丐等人会面。
老乞丐虽然是个乞丐,本领却通天一样。如今四处硝烟,独独他丐界中人过的洒脱无比。因此,秀儿决心乔装成乞丐,一路混到衢州去。这计划隐秘的很,她本来不打算透漏一点儿,初七早上正想着偷偷溜走。却在马厩碰上了顾乐,顾乐亦是整装待发的模样。
“三姐……你带我去吧……”
顾乐苦口婆心劝说了半天。秀儿也是不依。最后他闹将起来,为了不吵醒全家人,最后落得走不成,秀儿只得与顾乐共乘一骑,二人轻衣简从,一大早就出了城门。
耳畔山风呼啸而过,顾乐有一搭没一搭在秀儿身后说着话,后来马匹颠簸的实在厉害,他便再也说不出话了。如此颠簸了五日,舟车劳顿,终是在十五之前,赶到了衢州。
衢州本是抚远候柳家的地盘儿,如今柳家失势,衢州又在秦军的眼皮子底下,整座省城都氤氲着一种诡异的气氛,平时热闹的食肆酒楼也都紧闭门户,街道无人洒扫,便是酒肆药铺的横幡,也十分破旧,加之风大,卷起一阵尘土并垃圾,整座城透着一股子味儿,死人味儿。
“三……哥……”顾乐揉了揉屁股,这几日颠簸,他都觉得屁股不是自己的了。
“本以为衢州是咱大雍最富庶不过的地方……怎么……”顾乐抽了抽鼻子,“这般臭?”
“确实臭。”
秀儿皱了皱眉头,此刻二人都是小乞丐妆扮,周身补丁,马匹也在城外卖了出去,本来这身乞丐装扮,是混不进衢州城的,可是这衢州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守备松懈不说,连巡防的士兵也不见几个,听闻是秦军将守城的太守吓破了胆,秀儿两人来的前几日,守将便携了家眷往南逃了。
这般行为很为百姓不耻,不战而逃。
衢州离虎须关不过百里,正好夹在了虎须关与白马原当中。秀儿决意与九斤汇合之后,再一同前往白马原,可是如今瞧着衢州如同一座死城,便担忧起来。不知道九斤下落如何,又是否安全。
街上的商铺几乎都大门紧闭,偶有几名行人,也是行色匆匆。
“天黑之前,咱们得找个地方歇脚。”秀儿一面说着,手里的竹棍却是半点没有松懈,她随身带了些银钱,如今这个战中区,银票已经兑不出银子了。有时候,即便是有了银子,也买不来米粮,米价近乎天价,比金银贵重的多。
二人沿着街道走着,忽然瞧见前头有处客栈,小二将门板小心翼翼拆卸下来,等着让两个男子进去。顾乐机灵,赶忙窜了上去,想要挤进那客栈里头,伙计见他衣衫褴褛,便生恼意,“滚,滚,滚……”
连道了三个滚,一把将顾乐推在了地上。
那黑衣人似乎不大乐意这些响动,回头瞅了瞅顾乐,秀儿几步上前,一双乌黑眼睛瞪着那推人的伙计,一双乌黑的爪子又去抓那两名男子的鞋袜,“你凭什么打人!”
“小叫花子!这是你讲理的地方!?”
秀儿微恼,涂黑的面皮也是怒的红了。她扶着顾乐起身,“有钱的便能住店?”
“凭什么这二位……就能住店?我们就不能住?”
将夜并未开口,也不打算多做逗留。可是这一路无话的嬴楚却不知道如何想的,他转身将头上斗笠摘下之后,朝那目瞪口呆的伙计淡淡道,“给这两位小兄弟一间厢房,一顿饱餐。”
伙计自是不敢怠慢,忙吆喝着请人进去。
秀儿一时眼花,这倒是奇了,虽说那萧启将军也是世上难得的颜色,她却从未见过,生的这样的男子。良久,方找回了自己声音,“先生美意,他日定双倍奉还。”
第三十九章 白马原(四)
嬴楚身子停了片刻,凤眼低垂,并未看向秀儿,与将夜两个默不作声的进了客栈。
那伙计见嬴楚发了话,便也不敢怠慢,然而瞧着秀儿姐弟衣衫褴褛,心中实在难升恭敬之意,遂以手掩鼻,“快进来吧……”
顾乐方才一跤,磕破了膝盖,汨汨冒着鲜血,秀儿将他扶到大堂,随意找了个板凳坐下,伸手就去掏怀里的止血药。
“疼……”顾乐哭丧个脸儿,那伙计见状反而奇了,不禁道,“如今百药难见……不过磕破了皮儿,便拿出这样的金创伤药来……你……”
他本想问,你二人哪里偷得来的,可是心中又恐惧方才那两名秦人。如今年月,衢州太守都逃遁出城了,衢州城已然是秦人囊中之物,可是百姓依然是大雍的百姓,若是被义军晓得他家掌柜的收留秦人,恐怕让百姓生吞活剥了也有可能。
秀儿眼皮也未曾抬过,“方才在城外死尸身上扒拉出来的。”
伙计/骇然。
大伙儿都瞧见过死尸,却未曾想,这样的小乞丐,也有胆子去摸死尸身上的东西。他见秀儿毫不手软,往顾乐伤处敷了好些药粉,不禁跟着顾乐龇牙咧嘴起来,这却不是疼的,是心疼的。
“你若是拿这伤药去黑市卖钱……保管能抵一匹良马呢。”
“到底是乞丐。乞丐的身子,乞丐的脑子。”
伙计还欲奚落几句,却让掌柜的斥道。“懒货!快将菜品呈上去!”
原是店家为嬴楚二人备了一桌菜肴,如今物资匮乏,这样三荤三素的菜色。恐怕这整个衢州城里,都找不出第二桌了。
顾乐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咧嘴笑道,“哥,俺也饿了。”
姐弟二人由伙计领着,住进了客栈最偏的一间房,阴暗潮湿。倒也勉强能住人的,比餐风露宿好了许多。不过这店家人手不足,房间里有些潮湿便罢了。还有股子霉味儿,也不晓得多久没有使用过了。秀儿从包袱里取了块饼子,“先吃个饼。”
此行匆忙,她带了半月的干粮并些牛油。偶尔馋了荤腥便用牛油解馋。牛油金贵的很,比她手中的伤药还要金贵,哪里敢随意拿出来给人看见。
“方才那人生的有些眼熟。”秀儿嘴里含着面饼,支吾道,“想是在哪儿瞧见过他的。”
秀儿左思右想,也是记不起这么个人;那人生的容貌无双,若是以往当真见过,怎么也没有忘记的道理。
“瞧着便是秦人……我大雍男儿。哪有生的那样高大的……再者说,他们秦人天生的乌发灰眼……”
顾乐还欲说些秦人的特征。却让秀儿拦住了。
“衢州早已是秦军囊中之物……这城里有秦人倒也不算稀罕。”
“虽说如此,毕竟还不是秦贼之物……他们这般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衢州城,若不是吃了豹子胆,便是无处可遁;依我来看,想必是那无处可去之人。”
秀儿闻言,笑了笑,“依我看,咱们才像是无处可去的人。”
将夜动手将身上弓弩擦得锃亮,桌上摆着店家呈上来的三荤三素的餐食,方才还冒着热气儿,现在已经放的凉了。
“和书将至。”
按着秦王非议和的条件,以天堑附近十三座城池为代价,将嬴楚换回秦都琼阳。然而依着屠后的性子,恐怕她既想要这城池十三,又想要嬴楚的性命。如今他二人从西京离开,恐怕屠后早已将质子府上下都翻了个遍。
“如今四国官道皆受了损失,货物从裕安运不出来,追兵也同样从西京出不来……福祸倒是参半。”
“公子爷,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嬴楚下颌微抬。
“方才那名小乞丐,像极了数月前陈堂钦点的那位状元郎……”
“喔?”
嬴楚忽然笑了笑,“在这衢州死城,却也有人晓得易容之术,天下之大,真也无奇不有。”
“依公子爷看,他二人会否对我等不利?”
依照将夜的性情,若是不利,便杀了一了百了。
“不必如此。”
秀儿总觉得进了衢州城后,她脖子上这颗脑袋,就不大安生。睡觉也不安生,虽说外头万籁俱寂的,却总有些不踏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没有与九斤和老乞丐碰头,或是实在想不明白那王师爷所言的白马原奇遇又是个什么鬼?又或是,下晌见过的那位公子,他究竟在哪里见过?
她这般翻来覆去的,顾乐在外间的小塌上便也睡不着觉了。
“姐……你睡了吗?”
秀儿答应了声,又转过身去。
“也不晓得乐学兄他们怎么样了。”
顾乐说着叹了口气,“秦贼还未打到青州来……想来家乡还是安全的。”他这样说着,又继续道,“姐……咱们若真是顾臻之后……岂不是也是秦人?如今大哥二哥都在诛杀秦人……我也是一口一个秦贼……若是他日……”
“没有那个他日。”
“当真没有?”
“知道这事儿的人,死的死了,活着的,你说谁会将这事儿传扬出去?”
顾乐那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人,他张了张口,又觉得心里的想法不大好,可是不说也是不痛快的,“姐……”
“嗯?”
“我在京中滞留之时……收到过大姐的家信。”
秀儿心里漏跳了半拍,家信?顾乐去西京城的时候,顾玉儿已然嫁进了国公府……她怎么还会特地写了家信寄去……?
“大姐……问我那东西,还记得几成。”
“你确定是大姐笔迹?”
“是大姐笔迹……”
秀儿心中有些不快,顾玉儿嫁作人妻,为夫家着想,本也是应当。可是如果她真的将七略的下落和盘托出,那陈峥与顾家,到底是两姓旁人的关系,如今战争年月,谁不觊觎着这样的宝物?
“你如何回复的?”
“我收到这信之后……西京便戒严了……来不及将回信送出去。”
“这样……倒是好的。”
“若是以后瞧见了大姐,姐夫……难保这事儿不会再被提起。”
秀儿眼皮子打架,隐有倦意,听见顾乐所言,轻轻道,“若真有了那一日,躲也躲不过……你不如将七略交出去,无论如何,也要留下自己一条性命要紧。”
第四十章 白马原(五)
漫天风沙将大半个衢州城都遮蔽住了,乌云蔽日,行人寥寥。顾乐里头穿了小羊羔袄子,外头却是褴褛衣衫,他手中拿着竹棍,跟在秀儿身后不远不近的,二人在衢州城查探,九斤留下的符号线索。
九斤不会写字,大多数的乞丐都不会写字,若是真的会读书写字了,谁还会沦落到去做乞丐?九斤确实留下了些图画,那是九斤才画的出来的图画,一朵莲‘花’上头,坐了个胖娃娃,娃娃手里,抓了元宝如意,那如意头儿指着的方向,便是他在的方向。
一般这样的画儿,都是绘在墙根底下,太守府或是城主府的墙根底下。可是顾家姐弟将衢州城都近乎走了个遍,也未曾瞧见过九斤画的金银娃娃。
|
顾乐将竹棍儿敲了敲衢州的断垣残壁,想要在风沙之中,坐下歇歇,“哥……咱们这么找下去,何时是个头儿?”
“若是再寻不到九斤的消息……咱们就回去……什么奇遇什么鬼……什么富贵什么寻……都不如保住命要紧。”
天‘色’将暮,二人仍在空无人烟的街上。因着身形颇为矮小,抵在矮墙边上,任谁也注意不到他们两个。顾乐正在矮墙发呆,忽然遭人堵住了口鼻,从矮墙上拖曳下来。他吓得嗓子提紧,待闻到秀儿身上的‘药’草香时,方宽了心。
暮‘色’与风沙一同,将二人的身影掩盖的严严实实。就着月‘色’投‘射’下来的微微光亮,顾乐瞧见秀儿一双乌黑瞳子正望着太守府外头的方向。
那地方站了一支人马。约莫十数人,都罩着火鼠裘斗篷。十余匹黑马之中,唯独一人骑了匹白马。白马‘毛’‘色’纯白,在黑夜之中闪闪发光。也唯独这人,穿的一身鲜红火鼠裘。
“夫人……”
“夫人……”
“夫人……”
众人齐齐唤道,秀儿松了手,二人的呼吸之声近乎让风沙遮盖住了。然而那些人的话语却无一不落得传入秀儿耳中。
“一旦和书签订……老六绝不能活着回到琼阳……”这是个‘女’子声音,说不上好听,却异常坚定。
“十五在白马原动手。”
“王上必然以为是雍人下的杀手。秦雍之争,王父在外,大公子于琼阳掌政自立……便指日可待。”
“老六必须死。”
……
这一队人马。似乎在太守府内‘交’接了什么东西。那为首的明显是个秦国‘女’人,若是寻常‘女’人,哪有生的这般高大的。秀儿待他们走后,方领着顾乐从太守府后‘门’逃遁出去。
这时。风沙渐渐住了。月娘也从乌云后头‘露’出了脸。
“哥……他们要杀谁啊?”
“嬴楚。”
顾乐听言,咽了口唾沫。
“十五白马原议和,这些人要将嬴楚杀死,影响秦雍议和……‘私’仇还是权谋,我却不晓得了。”
“那王师爷教你的,莫不是十五日去白马原救那嬴楚公子?”
“想必如此,却不知那老鬼是如何算出来的。”
……
青州城郊。
王有望别过秀儿等人之后,与万麻子来到青州城郊。租住在一处茅屋里头。青州这几日天朗气清,和风万里。
万麻子不是个有心眼儿的。在一起过日子搭伙却也实在。他将木柴劈好,一摞摞码放在院子里,任着王师爷在月亮下头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师爷左手拿了一壶水酒,右手则是两个贝壳。他抿了口酒,将贝壳往地上一掷,这贝壳便分成了正反两面。
“凤星逢帝星。”
万麻子不晓得王师爷在说些什么,摞柴火的声音将他的声音完全遮盖住了,只有那两片洁白的贝壳,在月光的照映下,熠熠发光。
……
顾乐二人回到歇脚的客店,明日便是十五。到时候临郡的巩备麟大人将代替衢州太守,与几位权要一同,在白马原签订和书。而那和书的‘交’换条件之一,正在衢州这不起眼的客栈里,堂而皇之的坐在大堂饮酒。
如今战争年月,这客栈能找到的最好的酒,对嬴楚来说,淡的如同开水一般。却也聊胜于无。
他一口菜都未动,只饮酒,一杯又一杯。直到大风伴着顾家姐弟,将那客栈的大‘门’一下推开了。他细长的丹凤眼望向进来的二人,一眼便瞧出秀儿面上是易过容的一张面皮,虽然瞧得出来,却不如敏之那般厉害,能瞧出她易容前的真正模样。
这样的时候,出现在衢州,还不忘易容,若不是他原先面孔实在见不得人,就是有什么秘密。
顾乐笑了笑,“前日里多谢公子……”他本‘欲’客气一番,然而瞧着将夜的模样,又不敢多说什么。那样冷峻的一双眼睛,仿佛杀伐都是弹指之间的事情。
嬴楚不动不笑,静伫在那儿,仿佛尘嚣之外的事,都与他无关。
这是一个漫长的夜,天明时分。一直下落不明的公子嬴楚突然出现在巩大人的营帐前头,吓得他头上乌纱抖了三抖。
秀儿从客栈出来的时候,顾乐还在睡着,她昨夜在晚膳里头佐了些‘蒙’汗‘药’,复又留了张字条下来。
清晨的衢州,没有起风沙的时候,是行人最多的时候,往日里的集市街,还有卖马的客商在。秀儿在马匹中,挑了一匹雪白的,她又拿两瓶伤‘药’,与个番邦客商换了一袭红‘色’的火鼠裘。
此次议和,大雍的使节是博古,与绵州郡守巩备麟。秦人则是未满七岁的十二皇子嬴楠与名将耶律扬。
清晨的白马原,偶有山鹰飞过,鸟鸣婉转,不远处是天堑的支脉沙柳河,河边遍植柳树,漫天飞絮,让白马原下起了‘雪。’
“公子为苍生万民……牺牲小节……”博古走在嬴楚后头,胡子被柳絮沾的雪白。
嬴楚身着黑金‘色’衣袍,‘唇’角带了些许笑意,“大人……”
“嗯?”
“若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利为苍生?”
“这……”
“我最是个惜命的人。”他凤眼忽然凌厉起来,柔时如暮‘春’三月的经风草原,厉时却远远胜过草原上猎食的鹰隼。
太守府墙根的断垣残壁之中,有一处被‘乱’石遮盖住了。推开杂草‘乱’石,却能瞧见个金娃娃,它手中的如意正指下方,意为留信于此之意。每日午时三刻,便有人在‘乱’石中寻找书信,这一日,小乞丐在‘乱’石之中果真‘摸’到了一封信。
待老乞丐将书信展开之时,那上头只寥寥数字。
“小弟尚在城北安隆客栈,望师傅代为照管。秀字”。
第四十一章 白马原(六)
白马,红衣,在丘陵上缓缓前行。
不远处的经幡上,立了一只黑羽乌鸦。原本金色的旗帜,让一道鲜血染得鲜红。地上七横八竖的尸首,在半个时辰之前,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性命会丢在这白马之原。
巩备麟得屠后懿旨,诛杀嬴楚。动手前却遭到博古的制止,然而博古毕竟老迈,又是个文臣,被匕首捅进心腹的瞬间,他的瞳孔放大,唇齿泣血,“大雍危矣。”
然而这些年轻的哪里听从他的教诲,他们才不理会天边的国家将要灭亡,只瞧得见眼前的利益,只瞧得见,眼前的富贵荣华。
追兵一路诛杀嬴楚、将夜二人,至白马原西麓,这是秦太子妃胡姬所在之处。一顶黑羽帐篷,外头支了篝火,篝火上头,烤着几只野兔。这兔子香味特别,引来了几头乌鸦在帐篷上多嘴。
厮杀还没有结束,嬴楚在马上瞧见那黑马群里的白马,便已经明白了三分。他一双丹凤眼眯了起来,唇边划起了一道异样弧度。
“她来了……”
将夜急停下马,心中微有不安,“前有狼后有虎……公子……这一招会否太险了些?”
“险?”
“富贵,险中求。”
他话未说完,伴随着一声尖啸,一支冷箭从身旁擦身而过。嬴楚旋身下马,手中握着狼刃匕首,“你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属下知道。”
秀儿藏身在远处沙柳林中,瞧着下面的混战。这些大雍的皇廷守卫显然没有想到有两拨人想要嬴楚的性命。于是在白马原西麓混战起来,谁都想把嬴楚的项上人头交给自家主人。转瞬间,将夜已经把身边十数守卫杀死。黑色的衣袍因为沾满鲜血,颜色更加深了,干涸的部分结成硬块,让帐篷顶的乌鸦兴奋不已。
厮杀,总是与尸体一起的。
然而。终是寡不敌众。在秀儿眼中,即使将夜身手不凡,他们二人也处于下风。那身着红色火鼠裘的女子,似乎会什么番邦邪术,她明显不是以刀刃杀人,而是以蛊术杀人。那女子肤白如纸。身形高大,与这些皇廷守卫的身高差不多。然而她一身红衣,穿梭其间,瞧着尤其明显。
“这是……”秀儿微微一怔,在那女子斗篷被守卫掀开的瞬间。她见着那女子的容貌,笑了出来。“栗小莲。”
还记得当初师傅将栗小莲困在柴房,却不知这女子如何逃脱的。亦不知,她如何成了这秦太子妃,这些不知,并没有加剧秀儿对这女子的恐惧,她只瞧着那混战中,血肉横飞的场面。等待一个时机。
将夜力竭,将嬴楚护在身后。
“公子……”他言谈之中,口中突出一口黑血来。嬴楚手中的狼刃匕首亦是沾满了血迹,他就着裤脚擦了擦,身子抵在白马背上,看着这些趋近的追兵,但笑不语。
“兄长娶女胡姬,原来是你。”
他这般说着。栗小莲一张娇媚的容颜扭曲不已。
“嬴楚……我只想做这四国的夫人……你不愿要我……未必天下男人都不愿要我……”
“你当真以为……兄长能做四国之尊不成?”
“我本以为你能做四国之尊……然而如今,你恐怕要做这白马原之尊了……”她旋即大笑起来。“动手!”
大雍的皇廷守卫,死的死。伤的伤,余下的部众,将巩备麟的尸首勉强带走之后,再也不敌这些秦人。
“你这话,说的未免早了一些。”
众人大惊,不知道这声音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我师傅上回说饶过你,今次恐不会再饶过你了。”
栗小莲循声望去,忽觉口鼻发紧,方圆一里之内,皆被一层白色雾气所覆盖,这雾气渐渐浓郁起来,嬴楚衣衫破烂,浑身鲜血泥土,邋遢不已。他见白马原东部,一白色马匹顺着山麓而下,马匹上头,是个身着烈烈红衣的窈窕少女,其容颜似月,让人移不开眼。
“来……”
那少女眉头微蹙,自马匹上头伸下一只纤纤素手来,“上马。”
待那马匹远去,众人方惊觉,嬴楚早已不见。
“夫人……”
栗小莲并未太过惊异,她也听说了衢州是那老乞丐的地盘儿,却不晓得方才碰上了谁。如今嬴楚让人救了去,恐怕大殿下又要迁怒于人。她转而想起嬴楚的护卫将夜还在手上,然而回身之际,方才那二人死战的沙柳树下,空无一物。
“人呢!?”
一地尸首,几名是折了的秦人。剩下的多是此地的皇廷守卫。栗小莲掩住口鼻,吩咐属下将尸首聚集起来,大火瞬间吞噬了这些人。徒留一拢冲天的大火与滚滚黑烟。火光照亮了她美艳的容颜,脸上的笑意无处遁藏,“公子……”
……
嬴楚肩上负伤,马匹行的快了,他身上便汨汨冒出血来,秀儿只得将他架在马上,一路向衢州方向驶去,却不是进入衢州城的方向。而是衢州郊县,她晓得,白马原仍是衢州辖地,附近山林,原有许多猎户,如今草木荒芜,山上有许多猎户小屋遭人弃置。
眼见马匹深入山林腹地,渐行渐缓。
“你救我……我也未必活得过今夜。”
秀儿抿了抿唇,“我是个医者。”
“医者。”
她从怀中取出伤药,将嬴楚扶至草垛上头。鲜血瞬间将嫩黄色的枯草染得红了。“你我便是进了衢州城,恐也找不到收容你的医馆;便是寻到了这样的医馆,恐怕你很快就会被皇廷守卫带走。”
秀儿说话间牵引着嬴楚的注意力,好方便自己为他刮走断箭上腐烂的肌肉组织。“你这人缘大抵不好……两方人马都想要你的性命。”
“你我非亲非故,缘何冒险救我?”
他忽然笑了,似乎背上的断箭之毒也丝毫伤不了自己。
“蒙将军虽然是我母亲故旧,恐也不会以千金易我。”
“蒙将军自是不会,然而你父亲却会因为你,屠杀我大雍数座城池……生灵涂炭。”
“原是如此。”
二人躲避在半山间的猎户人家,此刻房舍空无一人。然而院子里山上的山泉引流,秀儿取了些水,将他伤口洗净,敷了伤药之后,坐在嬴楚身畔。
“我早先欠先生一个人情。如今你我倒也算是两清了。”
第四十二章 意阑珊(一)
“跑了!?”伴随着一声淡淡的怒吼,说话的青年镶金的黑袍领子微微颤了颤,黑曜石铺地的长廊上,死士的人头散落一地。他愤而伸手将地上着红袍的‘女’子长发揪起,发丝连带着头皮传来阵阵刺痛,男人贴近了红袍‘女’人的下颌,那样优美的一段下颌,光滑白净如同早‘春’枝头的晨‘露’。
“十名影卫,居然让他跑了!?”男子乌黑的眼瞳爆发着滔天的怒火,他细长瘦削的手指摩挲着红袍‘女’人白皙的面颊,另一只手如同游蛇一般钻入她敞开的前襟,伸手捏住‘胸’前的一点红润,“新月之前,若是没见到嬴楚的人头……”
他手下用力,红袍‘女’子痛苦的呻‘吟’起来。
“你父兄必被剁成‘肉’泥喂狗,你栗氏‘女’子……均将为我大秦军妓……而你……”他‘唇’畔牵起一段诡异的笑容来,“我的王妃。”
……
是夜星辰暗淡,秀儿坐在猎户小屋外头的草垛上,看见乌云将月儿遮住,又忽的散开。月光将森林的樟树,榕树,铁蒺藜的‘阴’影投映在黄泥小屋的砖墙上面,照亮秀儿半边脏污的面颊,和她背上的弓箭。这是木制的弓弩,可以拿来捕猎山中的兔子,锦‘鸡’,然而再大些的野兽,恐怕就不能捉住了。
她听见屋内传来浅浅的脚步声,“你醒了?”
方才换‘药’之后,她将水囊里的水‘混’了些曼陀罗‘花’汁。
嬴楚身着黑袍广袖,立在月光下头,一头青丝沾了斑驳血块,身上多处刀剑伤痕。只一张脸上,也有不少血口子。他一双乌黑瞳子,比永夜还要漆黑,只那一点光亮,如同永夜中。忽然出现的灵犀光亮。刀削般深邃的面孔轮廓,带着天生的尊贵荣耀。
“此处距离甘州不过十里。”
秀儿并未回应,只将找到的几枚零星箭头磨得愈发锋利,直到能见到铁箭头上的寒光将月光反‘射’的刺眼了,她才放下铁箭头,去打磨其他的。可用的兵器。
“我说过,我不是拿你去换赏钱的。再者说,便是你能换座金山银山,我没命去‘花’,又有什么用呢?”
嬴楚淡淡笑了笑。“你若是将我‘交’给王兄,恐能得到与我等重的金银。”
“那我现下将你养的胖些。到时多换些金银来?”
她磨刀的手忽然停了下来,“你们本是手足……他却半点不肯饶过你的‘性’命……当初陈达叛‘乱’之后,圣上尤不愿要他‘性’命,博大人提出将反王逐至报国寺落发,若不是陈达自己不愿受降,自刎闽江……谁能要他的‘性’命?”
“我少时本不愿离开琼阳,可是我母亲故后。父王瞧着我左右不大顺眼,若是不来西京之地,恐怕我活不过六岁。如今离琼阳十余载。父王七子,只余三人而已。王兄乃吴王姜太之孙,母家有所依仗,自是胜我千分万分。”
秀儿转首看向他,她从未见过任何人拥有这样古井深潭的双眼,她从未见过任何人。有这样堪比月华的从容气度。难怪西京‘女’子以秦质子一幅画像,千金不易。
“我是不是在哪里。瞧见过你?”
秀儿如此问后,又觉得这问题冒失了些。糊涂了些。然而嬴楚的回答却教她微微一怔。
“初七夤夜,松阳黑市。”
秀儿猛然顿悟,这种莫以名状的熟悉感,源于多年前的‘半面’之缘,当日彼此都穿戴着野兽面具,她只瞧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便再不能忘。
忽然马匹受惊,夜间的山林传来狼嚎虎贲,秀儿去瞧那惊马,早已挣脱缰绳,窜进了密林深处,马蹄声渐行渐远,渐至不见。她再去瞧嬴楚的方向,哪里还有什么人。
原地立了一匹白狼,眼睛赤红。白狼忽然人形直立,口吐人言。
“是你?”
秀儿哪里不记得,这只人身狼首的怪物,便是那狼‘穴’中,自称陪伴主人阿‘蒙’修炼的白狼。
“这又是你造出的婆娑幻境不成?”
那白狼面皮一红,娓娓道来,“非也;非也,这乃是姑娘的梦境。”
“你倒是厉害,居然进了我的梦境。”
“此处距宝窟千里万里,小妖法力低微,自是奈何不得。若非如此,必然护得姑娘周全。”
“那你入我梦境,是要做些什么?”
狼妖正‘欲’张口,秀儿忽然听见一阵殷勤呼唤,那声音醇厚动听,如同碎‘玉’玛瑙。
“人不可尽信。”
秀儿醒转之后,便瞧见嬴楚在外间悠闲的拿没受伤的那只胳膊,盘剥一只野兔,将‘毛’皮褪去之后,抹了蜂蜜,在院子里的土炕上头烘烤起来,待兔皮变得金黄酥脆,他方回神,晓得秀儿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你这世家公子,却做得这剥皮烤‘肉’的庖丁行当?”
“怎么?你未曾瞧见过,会剥皮烤‘肉’的世家公子?”
秀儿忽然想起敏之来,若是身份易置,面前的人是敏之,他会不会清早起来,捕猎野兔再剥皮料理?秀儿摇了摇头,想必若是敏之,他一定先嘲‘弄’那草垛脏污,不肯去睡,若是饿了,也必然将她驱赶出去,捕猎觅食。
“我认识的世家公子,恐只会吃五谷,却不晓得五谷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树上长出来的。我认识的世家公子,恐只会着绫罗锦缎,却不知丝缎乃是蚕虫所吐。”
秀儿用匕首削了一片兔‘肉’下来,“虽不如我家姐姐做的,倒也算是香脆可口。”
她兀自品评,雪白面颊因为滚烫的兔‘肉’被熏蒸的微微发红。樱‘色’的‘唇’角亦是沾了些油渍。
嬴楚并未答话,将袖口卷起,掌心静静躺着一片沙柳叶,他‘唇’齿微合,‘唇’‘吻’翕辟间,沙柳叶片传来阵阵昂扬曲调,那是秀儿从未听过的曲调,那样奇异的一首曲子,仿佛作曲的人正坐着雕刻有龙首的大船,从东吴的细港出发去征讨东海以东,战士们整装待发,唱起雄浑而悲壮的远古歌谣。
直到歌谣不知何时戛然而止,她仍旧沉‘吟’其中。直到她樱‘色’的‘唇’角不知何时落入了另一人的口中。
清晨的‘露’水溺死了误入其中的渺小生灵,月娘害羞的躲进了云层后头。太阳蒸发了山林深处的‘露’水雾气,情始之时,云蒸霞蔚。Q
ps:打啵儿了><2333333
第四十三章 意阑珊(二)
那是一段泛着寒光的铁箭头,它‘插’在青年的肩窝处,割破了肌‘肉’下头埋伏的青‘色’血管,让鲜血顺着箭头汨汨流淌下来。
直到他殷红的‘唇’齿渐渐泛白,将舌头从对方皓齿上移开。他嘴角微微勾起,仿佛铁箭头‘弄’伤的并不是自己一般。
“你才救了我,又要杀我?”
秀儿将铁箭横亘在二人中间,沾血的箭头直指嬴楚小腹,那里裹了三层雪白细纱,犹有暗红‘色’的血液渗出。
“这里离你颈部动脉尚有两寸,我是个医者。”
东方的破晓照亮了此间的猎人小屋,秀儿取来灶台上的秫秸叶,将铁箭头擦了又擦,“我们该启程了。”
只一匹白马,在猎人小屋的庭院里静静吃草。阳光透过树林的榕树,樟树或是参天的银杏树,投映在小屋的稻草屋顶上,以及下面两人的面容上。
“姑娘,是与嬴某共乘一骑……”
“你上马,我牵马。”
反正也要翻过山岳到达下一个州郡,想来皇廷守卫和那些秦人早已在官道各个地点设下关卡埋伏。而秀儿易容所用的深海鱼粉早已告磬,不然她也不会随意显‘露’真容。只是这真容显‘露’了便罢了,还叫这登徒子占了便宜,真也是蚀了本。
“念在你身上有伤,我姑且先行为你牵马。若是……你再有奇怪举动,就休要怪我将你捆了送到尊国大殿下的餐桌上。”
……
“你救我一命,我尚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嬴楚坐在白马上头,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秀儿不知,这声名在外的公子嬴楚。竟是个这般的话唠。他胳膊吊着木板搭成的支架,身上多处负伤。其宽袍广袖总是勾住山间荆棘枣林,秀儿便‘抽’出龙骨匕首,想要将他衣襟下摆削去。
“姑娘……我晨起方亲了你……现下你便急三火四的脱我衣‘裤’不成?”他语带戏虐,秀儿只觉脖颈间一阵酥麻之意。不知这登徒子何时跳下了马,靠的与她这般近了。
他‘唇’齿轻轻在她脖颈上头亲了亲,秀儿身上的‘药’草香气便兀自进了嬴楚鼻尖,那淡淡的‘药’草香气,比曼陀罗‘花’汁还要管用,又比他平生闻见过的任何脂粉都要来的沁人心脾。
然而脖颈上汨汨流出的鲜血。却让他无奈地举起了双手。
“你若是不想活了,我现下便将你结果了扔在这荒郊野地之中……”她如是威胁着,一张白皙的脸却比六月的樱桃还要红‘艳’动人。
“哈哈。”嬴楚忽然笑起来,仿佛旧伤添新伤的根本不是他一般。没有受伤的左臂瞬间将秀儿的龙骨匕首扔到了远处,一手便擒住她两只皓腕举过头顶。半边身子将她抵在山路旁的榕树上头,秀儿的‘春’衫被身后粗粝不平的树干磨得微微发痛,额上沁起一片薄薄的汗珠来。然而她一双杏眼,却死死瞧着嬴楚,虽是面上有无数个小口子,却丝毫不影响这西京公子的容貌,那双古井深潭的幽深黑眸,此刻显得异常戏虐。“你还没说,你叫做什么名字?”
秀儿脖颈上冷汗涔涔,见他并无轻谩之意。方微微松了口气,“陈瑜。”
“你是敕封陈姓?还是陈家的宗亲?”
陈姓在大雍可是皇姓,除了皇家和宗亲,其余原本姓陈的百姓也因为雍武烈帝建国改了程、成等姓氏。秀儿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信口胡诌了这个姓氏,一时忘记了这是大雍的国姓。
“敕封陈姓。”
嬴楚听见她的言语,一双凤眼眯了起来。
“是哪个州府的敕封陈姓?”
“青州。景国公府。”
这世上,半真半假的话。最是容易瞒天过海的。
“你还不松手?”
嬴楚比秀儿高大许多,纵是受了重伤。未曾想过,竟也比她厉害几分。若不是她凭着师傅的研制的白雾瘴,如何能在十数名高手之中将嬴楚救出来?然而现下,她却有些后悔了。
山林渐渐暗了下去,月娘从云层后头‘露’出了笑脸,二人就这般僵持了一个时辰。他足足这般瞧了她一个时辰,秀儿觉得手都麻了,他也没有半点松懈之意。
“此地离秦之甘州营地,不过一二里路。你既已无大碍,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她这样说着,手上又挣扎了一会儿,只觉双手桎梏更加深重。山林愈发昏暗,眼前小山一般的男子忽然俯下身来,受伤的‘唇’角在她嘴上来回磨蹭,‘唇’齿相依。
这般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秀儿顿感对方的身体有些奇异变化。她也不是未经世事的少‘女’,自然晓得若是现下不与嬴楚分开,这荒山野岭的,发生什么都有可能。
“你……放开我……”
“小瑜儿……小鱼儿……叫声好相公听听……”
秀儿只觉得后脑勺头皮一阵发麻,忽又觉得这什么秦质子委实好笑的很,不由咧嘴乐了起来。这一笑,颊边梨涡浅浅,面上芙蓉微粉,杏眼眯了起来,嬴楚便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了。
“你们雍‘女’,最是瞧重名节的。”他忽然道,“我回去便禀明父王,往青州景国公府提亲如何?”
秀儿听他所言,有些微微愣住。然而不远处的阵阵人马之声,将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这人马脚步声听来有十数人,少顷,二人便被一阵擎着篝火的秦国兵士围住了。
那为首的将领须发皆白,见了嬴楚,赶忙翻身下马,也不管他与秀儿两个在这榕树上是个什么古怪姿势,只兀自道,“‘蒙’放救驾来迟,望公子恕罪。”
山间‘露’重,秀儿独自骑乘白马,见嬴楚与那‘蒙’放将军正‘交’头接耳谈些什么,左右也不过十数兵士,她身形灵巧,便悄悄隐匿在了众人后头。待‘蒙’放依嬴楚所言,回头寻那名救了他的少‘女’时,只有那白马在半山腰处兀自吃草,那少‘女’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嬴楚归营,秦王践诺,双方暂定白马之盟,休战三年,百姓得以休养生息。
半年后,天下人都晓得秦六皇子嬴楚重金聘景国公府上世‘女’陈瑜,然而聘书虽至,当任景国公陈峥却头大如斗,阖府上下,哪里有个二八佳人唤作瑜的?
后经多方打听,在这陈姓宗亲‘女’子中,只一人姓陈名瑜,就是当今圣上陈堂姑母山涛公主之‘女’,封号平阳公主。Q
第四十四章 错姻缘(一)
山涛公主相助陈达造反,先帝尚在之时,赐其白绫三尺。其女平阳公主陈瑜当时尚幼,公主府上下,唯此女逃过一劫。由长治王陈回代为抚养。后圣上恩典,赐封平阳公主。山涛与陈达均系姜太后嫡出,陈堂念姜太后年迈孤寡,所以对她这唯一的外孙女格外开了恩典,便是十六公主未嫁入白荒之时,陈堂十六位皇女的地位,在所有陈姓皇女并宗亲女子之中,也不及平阳一人。
她极负恩典,加之无生母管教,便也别样跋扈了些。如今年逾三十,仍旧尚未婚配,不过公主府里面首十二,早已是西京贵族圈中,不传之秘。
五年前恩科琼林宴上,平阳公主瞧上了一人,此人生的俊逸倜傥,然而家中已有妻室子女。平阳擅自做主,欺上瞒下,终是将此子纳为裙下之臣。他不是别人,正是,下落不明的顾继宗。
她年逾三十,又最是个放荡的名声。哪里会是大秦六皇子所聘之人?然而这世上,不要脸的人,却远比要脸的人,多上许多。
白马之盟立后,陈堂病情好转。半年之后,晓得秦六皇子欲迎娶宗室女陈瑜,他既不晓得前后因果,便当真以为,:3w.秦王非以两国盟约之固,欲行和亲之事,大雍战后疲态尽显,陈堂便极力促成这桩好事。嬴楚之名,性喜渔色的平阳公主又怎会不知?自是欣喜万分,按圣上旨意遣散面首十二,开始准备大婚之礼。
面首十二人中。以顾继宗为首。如此一招,他便没了去处。加之年龄渐长,思乡心切。便起了回乡投奔子女之意。
琼阳宫中,华服男子茕茕孑立,无视下首一女子蜷缩成虾,痛苦不堪。此女便是秦太子妃栗小莲,秦太子素来与蛇岛有所牵连,栗氏女自幼生长在秦都城中,是故容貌行事皆不是中原女子。
“嬴楚何以重聘平阳公主?”
蒙放的亲卫之中。犹有太子府眼线。只道那日白马之围,嬴楚被一绝色女子救下,想来正是所谓的平阳公主。秦太子平生未至大雍之地。听传言此女容姿甚美,加之公主之尊,哪里愿意让嬴楚平白得了这个便宜?心下便合计着如何搅局,将那所谓的绝色美人占为己有。如此下来。两方人各怀心思。
青州。布衣巷中。
秀儿如今年方十六,模样清灵毓秀。自白马原归后半年,得知白马之盟的休战条约,便与青州各大小学监合力推行公共馆学,以致青州寒门子弟得以求学有处。加之大力扶持青州本土棉麻产业,今春已是小有成效。
春耕之后,她便想起了一个人。因着三年之约已到,若寻不到王师爷二人。恐他们的性命要被那亦正亦邪的埋骨城主夺去。这日,春雨如油。秀儿伙同春笙两个,来到城郊布衣巷中。
她使人打听过,这里有个王半仙,原就是三年前搬到布衣巷的。平时为人卜卦问吉混些银钱糊口。
柴扉未扣,半遮半掩,露出茅屋内一张简陋四方桌,并桌上一壶温热水酒来。王有望伏在案上,颇为绝望。
万麻子闻到了一股子烤鸡香气,循味儿望去,便见春笙手里提溜着一只冒油烤鸡,乃是大有生的招牌菜之一。
“先生。”
王有望等了三年,终于盼来了这一句先生。然他心中不快,便总想着拿捏秀儿一番,“说好的敬天礼呢?老夫又不是叫花子,以一只烧鸡便打发了?”
“这些吃食是给先生下酒用的。”语毕,她亲自提起酒壶,为二人倒起酒来。“先生之智,万万不能在这荒村野店给耽搁了。”
王有望听她说话顺耳,心口儿便舒坦了些。
“你今岁的作为我也都瞧着呢,倒真是个不怕死的后生。”
万麻子一面吃喝烧鸡,一面道,“什么都不是打紧的,进了嘴里的东西才是踏实的。”
“若是老夫小时候,有大人这样的好官……指不定我也能读书写字,考个功名。”
万麻子所言,让王有望嗤之以鼻。“就凭你?”
两人老了老了反而耍起小孩子脾气,争执起来谁也不让着谁。
“你这蠢货,便是有了读书写字的机会,也是个气死先生的!”
两人争吵了一会儿,秀儿才淡淡道,“今次来请先生出山,虽说拿来的不是敬天礼,可是战后国内百废待兴。这敬天礼的三牲实在拿不出来,先生若不嫌弃,这三牲秀先赊欠着你,来日再做补偿。”
王有望颔首,倒也意会。
“今次秦皇子求娶那平阳公主一事,不知大人可否知情?”王有望一双绿豆小眼在后头盯着秀儿,仿佛什么事情也瞒不过他的眼睛。
“那秦皇子,想必是个脑满肠肥的猪头三四……秀怎知情。”
“猪头三四?”王有望笑了笑,“不知便不知吧,他欲求娶平阳公主,却未必有那个福分。”
“先生,此话何意?”
“秦太子其人,乃是老夫一生之中,瞧见过的,最为心狠手辣之辈,且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卑鄙无耻的很。嬴楚求娶平阳,必然有所为,秦太子怎会遂他的愿?”
“可是聘书已定。”
“那聘书是白纸黑字写着秦皇子求娶平阳公主,以巩固两国邦交,可未曾听过,意指秦三位皇子中的哪一位。太子已然娶妻,小皇子又不足七岁……大家方才以为,是为六皇子嬴楚求娶……”
“先生是说……太子会破坏这桩婚事。”
王有望绿豆眼眯了眯,“想来不日便能听见秦太子妃殁的消息,不信你且等着。”
“大人且等着瞧,这师爷没别的长处,卜问吉凶却是一说一个准儿。”
时入深秋,平阳公主陈瑜经由白马原道嫁入秦国之时,满心欢喜的以为嫁得公子嬴楚。谁料,洞房花烛揭她头盖的男子,虽说生的也是英俊倜傥的样貌,但哪里是嬴楚?这男子相貌,甚还不如她公主府的十二位面首来的俊俏。
Ps:写本章的时候特别困2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