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逢(一)
阿二双眼紧盯着秀儿手中的匕首,眨也不眨。
他从未见过这样锋利的匕首,泛光的刀刃仿佛夏季粼粼湖面,白色的刀身不似寻常材质,而手柄亦是青灰色的不知名金属。正反两面有一条弧形血槽,刀身上篆刻了两个字,“环水。”
阿二不会说汉话,更是不认得汉字。他见了这刀身上的两个字,便以为是秀儿的名字。
他并没有立时接过去,而是瞧了瞧姜源。见他含笑示意自己收下,才小心翼翼接过。
刘江见他这副德性,便策马跟在秀儿身边,“大人,这……吴蛮子出言不讳,您为何送他这样贵重的东西。这可是郑国龙吟阁中的宝物!”
“宝物还不是要人用?我瞧着,给他用,比给我用合适的多。我原本以为,自己拿不动刀剑斧钺,便试试这匕首,可是如今我寻到了另一样趁手的兵器,这匕!无!错!qulED首横竖用不着了,不如送给更适合它的人。”
刘江眉头微蹙,不解道,“是什么兵器?”
秀儿一手勒住马匹缰绳,一手拍了拍自己两个牛皮袖口,只见数枚牛毛细针从袖管飞出,射中路边落叶后,劳劳钉在树上。
多亏了刘江眼尖,不然谁也瞧不到她方才动作。
“这……”
自从在国公府出了事以后,秀儿平素里贴身使用的东西,便均是亲力亲为,再也不假他人之手了。当年老乞丐便是用这招,钉死了栗小莲放出来的百条毒蛇。而顾喜为她打造的贴身的暗器法门。不光带着轻便,若是其中银针都由自己淬了毒,杀人防身亦是极好的利器。
那便用不上那柄“环水”匕首了。
与其将它卖了得到千金。不如做一个顺水人情。
这人情亦不是白做的,清晨从青州出发的时候,秀儿才问起刘江,什么是枫林勇士。他的回答,让秀儿下定决心,走了这一步棋。
如今中土天下,除却覆灭的西凉女国。其余四国。各有所长。而吴国居于东南崇山峻岭之地,便是凭着三千枫林勇士死守国境,才得以成国。有传言。枫林勇士皆是以一敌百的骁勇。如今阿二为枫林勇士之首,让姜源有胆子只带他一人便上京,想来也是有些特别之处的。
如此疾行七日,便瞧见了西京的界碑。
这是秀儿第二次进京。上一回进京。平白得了个农官的头衔,又惹了京中不少权贵。其中,与长治王陈回的恩恩怨怨,恐就够她喝一壶的。加之抚远候柳家仍旧凭着姜太后势力屹立不倒,如今圣上仍旧在病中,屠后掌权,屠家作为外戚更是权倾朝野。虽然战后世孙屠真一直在府上养病,下肢受伤落了残疾。屠家人丁众多,远比京城任一户世家要枝繁叶茂。
战后百废待兴。西京城却仿佛从来没有这场战事一般。
“上一回来的时候,范姜夫人还在。”秀儿下马,与姜源一同下马徐行。青龙大街热闹无比,繁华更胜以往。
“皇孙这样的身份,竟也不能在城内骑马。”
姜源一路瞧着远处巍峨宫墙,启明殿上龙珠闪烁。他眸光暗了暗,“我不过是吴国来的穷亲戚,姑母愿不愿意见我,能不能见到,都是未定之数。现下惹了麻烦,岂不平白丢了命。”
“皇孙过谦了。在下曾见过太后娘娘一面。”那次见面她在大理寺将头磕出个窟窿,昏睡数日才醒转过来,“太后娘娘必会召见皇孙的。”
姜源与阿二主仆,牵了马匹往使馆去。而秀儿一行人,则由她先到司农府以调遣令换了官印并一应事物,其余人则先到弘农府上去。
大雍的弘农乃是司农副手,设有三个席位。
如今的司农虚席以待,暂由大学士龙允协理。因着顾乐与亡故的博古大人算是师生关系,此去龙允府上,便携了顾乐同去。
他如今已经年满十三岁,按着圣上所言,十三岁便许他入朝做礼官。这回有秀儿运作,方给他谋了个嘉则殿掌殿的好差事。
姐弟二人将马匹托由顾喜等人保管,徒步往龙允府上走去。
顾乐从未想过,他竟能谋得掌殿这个差事。他也晓得,这西京城里,顾家的敌人,远比朋友来得多。那江州孟家的参天大树,只能算得顾家的半个朋友。而原先的权贵,萧家已经倒了,如今如日中天的屠家,与他家没有半点干系。先前抚远候府的案子,又明显与太后并长治王府这一支结了梁子,日后便是做了这个掌殿,不小心行事,也是坐不住的。
“上回来西京城,仿佛昨天的事儿。”他轻声道,“听闻那屠家的小世孙腿疾难医,恐怕未来连世子位子都要换人做了。”
孟固早已回了江州,偌大的西京城里,他们二人真也是一个熟人都没有。龙允府上离原先的质子府极近,如今已经不是质子府了。却未曾摘下秦馆的牌子。秀儿驻足瞧了一会儿,觉得此地清幽僻静,不在城中任何一处主要街道上,地势颇高,能远眺城外十里坡。
白马之盟后,质子府的仆从便调往了别处。如今门庭凋敝,挂了蛛网,门前一株枫树倒是生的郁郁葱葱,瞧着格外醒目。
“你来过质子府?”顾乐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四哥想是好奇那嬴公子的名头吧。白马之盟后,这嬴楚反秦,西京城中,嬴公子的画作便炒到了千金一幅。如今不知几何了。”
秀儿抿了抿唇,“一个好端端的皇子,在大雍待得年头比在他故国还要多上几年。家中兄长亦是视他做眼中钉肉中刺,回去的日子也未必有多舒坦。”
“我瞧着也是,不过,那嬴公子的画作我也瞧见过,他山川静物都画的极妙,却听闻他从不画人。”
“从不画人?”
“也并非从不画人,他极少画人,所以画作中的人物画便是千金,也换不到一幅的。当初太子爷为十六公主求情,求他一幅肖像也不得,还在京里传出了笑话。”
“那他画过谁?谁入得他的眼了?”
顾乐笑道,“这些风月之事,我来京试的时候,镇日被同窗耳提面命,都听出了茧子。公子嬴楚,平生只画过两人,这一人便是他亲生母亲,秦王妃如姬,其二,便是……”
顾乐努了努嘴,朝不远处望月楼使劲儿,“那望月楼的花翩鸿。”
第十一章 重逢(二)
“四哥……”
“四哥……”
顾乐喊了三声,她才回过神来。
顾乐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四哥……你与那公子嬴楚,是相识不成?”
秀儿连忙摇头,“不认得。”
“可你瞧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顾乐单手托起下巴,只觉自己言辞不当,“那一年咱俩一同去的甘州,你却将我在客栈放倒了。而后那几日,你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时候,朝廷已经立了白马之盟,那些要杀公子嬴楚的人,为何没有杀成?”
她骗不过顾乐,即便顾乐不晓得那几日密林中的种种,也该晓得,那几日,她去寻了公子嬴楚。
“四哥……莫非……”
顾乐忽然想起陈峥那日的奇怪话语,恍然大悟道,“那所谓的世家女子,便是……”
他警惕的瞧了瞧四周,仍是没把几欲脱口的几个字说出来。
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分明在说,“原来秦国人找的世家女,便是我姐姐。”
“四哥让嬴占吃了闷亏。”他凉凉笑道,“那秦太子本就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顾乐那边说着,秀儿这边将手里买来的番薯干塞进他嘴里。
“好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她杏眼圆睁,嗔道,“你也不瞧瞧咱们在哪儿!若是在家中说说便罢了。这质子府虽然久无人住,却难免隔墙有耳。”
顾乐吃瘪,晓得她说的极对。
口中番薯干甘甜香酥,他便不再想那件事了。
姐弟二人走后,角落里停着的马车才缓缓从巷子里驶入。这是辆青布马车,只车夫与车内妇人而已。那妇人容貌教头纱遮住。只露了两颗眼睛出来,这眼睛却生的微往上挑,眼角生了颗小小泪痣,我见犹怜。
她将身前火鼠裘往身上扯了扯,明明是温暖的气候,却兀自吐气如冰。“夫人,方才那二位……”
车夫在外头问询。不知道这女子要不要去瞧瞧那二人身份。
然而她目光凌厉。喝道,“你仔细赶马车,这些旁的。我还有什么心思去管?”
车夫应诺,马车徐徐驶离此地。
那女子心头疼得厉害,她费力掀开身上火鼠裘,露出了身边药箱。这女子形容枯槁。瘦骨嶙峋,一双枯手干白干白的。往那药箱里头乱摸,终是摸到了一只鹤嘴瓶,她急忙往嘴里灌了两枚丹药。心头才渐渐稳住,不似方才疼的钻心了。
……
一切料理妥当后。顾秀儿与阖府众人,搬进了新居。
弘农府的院子与掌农府一般大。
因为西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段,弘农府有如此规模。已是朝廷厚待了。秀儿下晌去换官印的时候,碰巧瞧见了另两位弘农大人前来问事。如今龙允暂代司农一职,便是秀儿的直接上级长官。
“这府邸里,一应家私都在。怎么原先那位大人,走了这些家伙事儿也全都不要了?”
王嬷嬷本欲查点一下府里要进些什么东西,这样看了一圈儿之后,发现无须添置什么,直接住进来便好。除了灶间的柴米油盐需要添些,其他的用具,都是新的。
“那位大人上任不过三天便暴毙了。”
秀儿这么轻描淡写的说着,王嬷嬷却是后脊梁骨一阵发凉。
“大人,这府邸风水莫不是,不好?”
“哪里不好?原先范姜大人任弘农时,便是住在这里。”
她不说还好,她这一说,王嬷嬷反而更急躁了。
“先前的大人暴毙,那范姜大人乃是斩首而亡,又落得个什么好了?弥勒啊!”王嬷嬷忽然双手合十,拜起了莫须有的神佛,“我家大人少不更事,若是扰了府上清净,菩萨见怪莫怪啊。”
她如此行事,府里几个小丫头子便跟着学了起来。
只除了帮厨的茱萸和瑾玉两个愣在原地。
瑾玉撇了撇嘴,“若是菩萨灵验……我父母亲族便不会……如今苍天无眼,不如信自己。”
茱萸没说话,她本是改名叫了莺歌。可是里外叫她莺歌,她少有应的。横竖茱萸也是个利索干净的名字,便改回叫茱萸了。
茱萸帮着拿些东西,又将带来的米面下了锅,灶间炊烟袅袅,瞧那模样,是开始做饭了。
顾乐正好肚皮饿,便追随过去,“今晚做些什么吃食?”他东问问,西问问,想起如今府上有钱了,便大方道,“做些粥羹的如何能吃饱?不如咱们出去吃罢。”
秀儿掌钱。
“出去吃?咱们刚来此地,人生地不熟的,这钱财来历虽都是清白的,却不知道京里谁瞧着我不自在,想要咱们的命呢。你还愁他们没理由参我一本不成?”
“不吃便不吃。”顾乐央求道,“好姐姐莫生气。”他这声姐姐喊的很轻,只他二人听得到。
秀儿气笑了,“不是说不能吃。等咱们根基稳了,又有银钱,什么好吃的不能吃?如今先忍忍吧。”
众人应诺,将事务料理妥当之后,草草吃了些,便各自歇下了。弘农府的院落不多,秀儿便因循旧例,将府里院落的名字,改成了掌农府里的。来日寻个石匠来,将院落牌匾之流的换了,那这弘农府,便当做掌农府来住。
她很满意。
离了景国公府,她很满意。
可离了青州百姓,她却有些担忧。
……
紫翎马车在山路上疾行。
赶车的是个蒙面青年,虽是蒙了面,一双眼睛,却比明月还亮。
将夜提壶喝了口酸梅汁,又拿起缰绳,赶起马来。
忽然听见车内发出阵阵响动,一阵金玉之声隔着重重围幛传了出来。“到哪儿了?”
“爷,再两日,便能到西京城。”
马车渐渐驶离山谷,消失在朦胧夜色之间。
天刚鱼肚白的时候,一则消息传遍了西京各地。京中女子皆是欢欣鼓舞的模样。因着白马之盟,秦雍关系有所缓和,而郑国遭受风雪之灾后,有意与秦雍修好,这雍武烈时,便有的旧例,又重新提上日程来。
各国适龄皇子均赶往西京城,参加这场中断了十数年的六艺会。其中,秦王为表诚意,使公子嬴楚。
第十二章 六艺(一)
秀儿与顾乐走着走着,忽然瞧着前头聚满了人。
人们围着皇墙根指指点点,似乎朝廷发布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比减免赋税还要来的快活。
“怎么了?”顾乐说着说着,便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凑了个热闹。可是人群挤得他看不清墙上的字儿,只好询问起身边的人来。
“王上要恢复六艺雅叙,各方公子正往咱西京赶呢。”
“六艺雅叙?”
那路人瞧着顾乐年纪轻轻,便耐心解释道,“先帝时候的六艺雅叙,如今已经停了好多年头了,竟又要开了,啧啧……”
身边年纪稍长的百姓纷纷议论起来,夸耀当初先帝时候的六艺雅叙,是个多么盛大的场面,而那些在中土四国,颇有名望的王孙公子们,又是如何的器宇不凡。
“小老儿这一辈子,什么没吃过?什么没摸过%无%错%M?没曾想,这老了老了,还能再瞧见一回六艺雅叙……”一名围观的老者忽然喧哗起来,生怕别人不晓得他曾经是五国贵族的座上之宾一般。
“虽然都是些贵族,却难得的也咱们坊间有好名声的丈夫参加。”
秀儿在旁边听着,不禁有些好奇。
“什么样的丈夫才能参加?”
她这么问时,忽然被人打断了,“不光是丈夫,哪家的小姐有才学的,也可以参加。”
老头儿年纪大了,可十数年前的六艺雅叙却恍然昨天才结束。各方赶来的王孙公子。或是宇内有些名气的清流贵族,在那一个月的时间里,充满了西京城的大街小巷。
让他们这些普通百姓。也得以一见秦王爱女如姬的风采。虽说隔着演武台老远,光那一眼,便终生难忘。
“瞧着挺有趣的样子,也不知道有哪些权贵会来参加。”
顾乐终是挤了进去,抬头一看。原来是圣上要在西京重兴六艺雅叙,将在京郊兴建一处狩猎区,专供此用。
“京中原本没有猎区啊?何故要大兴土木?”
“那猎区已经十数年没有启用过了。”
“为何?”
老头儿忽然神秘一笑。继而道,“小公子可能有所不知,当初……那猎区里头出了事儿。因此被先帝封了。当今圣上十数年未曾启用过那块地方,如今要在原址上头重建,不知……”
秀儿复又瞧了瞧那张皇榜,“丈夫不知。是福是祸。”
……
西京。太子府。
铺了白老虎皮的冰凉地面上,散落着一地的废旧纸张,它们被揉搓成团,随机分布在殿宇各处。
侍女们躲在廊柱后不敢出来,生怕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脏了太子爷的眼。西京的六艺雅叙,说白了就是各国王孙公子,清流权贵卖弄文采。佳丽卖弄容貌的活动。而陈房自诩既无文采,也无容貌。
他为这雅叙写的几首题词。自己都觉得不忍淬读。如何能交给父王看?偏偏屠王后让他今次在雅叙上头,给自己好好长长脸,陈房叹了口气,“不丢脸就不错了。”
他见门口有几个娉婷人影,便佯怒道,“是谁!好大的胆子!”
这本就是装出来的怒气,碰见那走进来的女子时,化得连灰都不剩。他立时从座上起来,几不可闻的理了理襟摆。
“泠泠。”
那女子巧笑倩兮,打趣道,“听闻太子爷将自己所在冼阳宫中三日,不知何故?”
她虽然被屠后囚禁在京郊梅园,却没人敢拦着她的行踪。京城人都晓得,宁可得罪了屠后,也万万不能得罪她。
话虽如此,不拦着她,便只好跟着她。
陈房冷了脸,因他瞧见几张屠后身边的老面孔,正与太子府的门客交谈。“母后让我为六艺首日,准备一番。”
“是该准备,”萧泠泠浅浅笑道,“想来这准备的过程,不大舒心。”
“正是,正是,为这事儿,我都瘦了一圈,你瞧瞧。”他边说边作势让萧泠泠瞧他两个乌黑眼圈,以及好几天未打理的青青胡须。
“好了。下回我来瞧你,给你带上几份儿写好的,你可满意?”
她转身坐下,轻轻说道,“我帮阿房做了这件事,阿房能帮我一事吗?”。
“能,一千个能,一万个能。”旋即,他改了口气,“除了带你去见你父兄,其他的,我都答应你。”
泠泠眉目转冷,并没有接下去。可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大自在,“他竟然知道我想见父亲,阿房怎么会不知道……他向来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那便没事了。不能见我父亲,什么还算事?”
“泠泠……”陈房英挺的面容忽然尴尬起来,“除了这事儿,其他的,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他这样说时,情真意切,仿佛世上除了让萧泠泠见他父亲一面,之外的事情,他都能为她做一样。萧泠泠苍白唇角扯了抹笑,“若是你真的什么都能为我做,便不会有这个例外。”
陈房心里不大好受,更不愿意告诉她,她父亲可能冬初便要问斩。若是她知道了自己父王母后手上,都是她萧家的血,她会不会恨自己?
“左右是我无用,我只能求得母后保你一人而已。”
她的手抚上男子削瘦的面颊,“阿房,你,我,三哥,我们三哥自幼长在一处……情如手足。”
陈房反手握了握她的掌心,“你知道的,我从未把你当做手足来看。”
从她三岁在琼林宴上,能背起,他便做足了打算,娶她回家。那时候陈房六岁,他还不是太子,他母亲是当朝贵妃,若是他真的不是太子,便可以与七弟一样,去想去的地方,甚而娶想娶的女子。
“七弟与我素来不睦,我却颇为羡慕他。”
若是日后母后逼我娶其他女子,这太子之位,不坐也罢。他想这么说,早就想这么说了。他宁肯自己从来不是大雍的太子,也不愿在这个受制于人的位置,形同傀儡活了二十几年。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能自己做主,只娶妻这件事,他想争取一下。
可是如今,莫说父王答应了他,萧家,也不会答应。
第十三章 六艺(二)
屠家对萧家做的那些事,不过是党派斗争而已。他们二人的命运,便似这斗争中心的一叶扁舟,随波逐流,半点不由自己。
“若有一日,我与阿启需得刀兵相见……”
“不会有那一日的。”她断断道,泛白的唇角紧紧抿着。
“泠泠,若是真有那一日,你三哥要为萧家满门向我母后寻仇,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我该怎么办?兄弟情谊要顾,难道母后我就不要了吗?”。
他心中苦涩,口腔里仿佛咬破了黄连一样,微苦的滋味顺着口腔滑入肺腑,直到心口隐隐发疼。
……
秀儿和顾乐两个从龙允府上回来的时候,拎了几只烧鸭,几只烧鹅,几壶烧白。
顾乐面带喜色,脚下都轻盈了许多。
“方才‘彭锦记’的那位丈夫,是我的同窗。”
%无%错%M秀儿想起这几只烧鸭,几只烧鹅的来历,不由有些好笑。方才从龙允府上回来,便打算着买一些现成的回去吃食。顾乐进京赶考的时候,便听说有家‘彭锦记’的烧味最是出名,加之他手头颇为阔绰,便放肆去吃了几次,这‘彭锦记’是家百年老号。
而那位送他们这些吃食的掌柜,便是得了顾乐好处的其中一人。
顾乐初进京时,无处投奔。便住在‘彭锦记’对面的客栈里头。因为经常光顾,结实了里面的彭掌柜,彭家世代都是在京城开烧味铺子的。到他这一代,却偏偏不想再传承祖传的烧味铺子了。彭掌柜想念书,可是他如今早已过了不惑之年。没有私塾愿意收他。他便自学,从学写字开始,委实遭了不少罪。而更加令彭掌柜心灰意冷的,是他在而立之年连续多年参加科考,都未曾有过名次。
彭掌柜屡次科举,屡次不中,惹得家无宁日。
那天顾乐进店。便瞧着他一面翻书,一面将鸭肉剁成小块,装在油纸里头。供客人带着方便。一手翻书,一手剁鸭,让纸张上站满了油渍,顾乐不禁道。“丈夫不若将书本挂在你前头的案台上。这样一抬头便瞧见书了。”
彭掌柜摇了摇头,“便是挂着,也是要翻的……”
“丈夫将要看的纸张挂在前头,不就行了?”
彭掌柜还是不乐意,“罢了,罢了,小公子也是本届的考生?”
如此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了。彭掌柜的妻室早几年便跟着在外成家的长子单过去了。扔下他和个烧味铺子。彭掌柜瞧着顾乐孤身一人滞留京中,便主意让他到铺子里住。按着彭掌柜所言,京中房价贵的很,那客栈里头住上一晚,顶的普通人家吃食七天了。
顾乐将整理的功课与彭掌柜瞧了,他本是不信,并笑说自己考了这么多年,竟会不如个黄口小儿吗?可是科举前几日,他将铺子关了,左右无事,便拿起顾乐送的宝典来看,这一看,倒也体会了几分。这么一考下来,虽说名次排在最末,却总是榜上有名了。如此一来,家中老妻听说他晚年中举,便从儿子家回来了,年前领了个书吏的公职,现下一家人过得和和美美,再不似初见时那般邋遢了。
彭掌柜言说顾乐是他的福星,日后到了店里,想吃喝什么随便拿便是了。如此二人才免费得了这么多的烧味,如今也不该唤他做彭掌柜了,该是彭书吏才是。
“亏得你心大,那宝典是我抄给你一个人备考的,你却给了那么多人看。”秀儿佯怒道。
“若想榜上有名,光这临时抱佛脚哪里够?彭书吏,乐学兄,都不是平素不学无术的人,不过寻不到这考试答文的要义而已。”
秀儿点头道,“自古来考试便不能真正衡量一个人的才学。不过你若是不会考试,其他许多事便同样做不好了。”
二人说着话便到了府邸门前。
到底是京城的建筑,原本几人初来西京的时候,便觉得建筑气势宏伟,整齐划一,却没想过,如今自己因为职务升迁,平白得了这处宅院,然而这宅院算的是国家的,秀儿也不过是有使用的权利罢了。
可光是这样,已经让她很是高兴了。
看来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
这京都的物价、房价都是地方省城的数倍不止。前世她读书考学,好容易捞到个别人羡慕的公职,可是国家哪里会给他们分派这么气派的宅院?在那个人口数是现在几十倍的遥远时代,每个人的生存压力,似乎也都是这个时代的人们的几十倍了。
府邸门前的牌匾上,如今挂了个顾字。门前两尊石狮子显得威武庄严,它所处的这条街道,算不上西京城青龙大街的主要街道,却离通往京郊农田的小巷极近,而且与其它府邸不同的是,别人府上修葺的小花园,赏心亭,在这里变成了一块块的农田。
这是年前工部派人来问询她的意见时,她做主加的。
王嬷嬷站在菜畦旁边,忍住了笑意,“大人,别家大人府里都是茂林修竹,种花养兰的,偏偏我家大人种的是甜白菜。”
“嬷嬷若是看不过去,在菜畦边儿上种上几棵兰花便是。”
“大人莫要笑话老奴,老奴嘴上胡说,心里十高兴的都没谱儿了。”
秀儿瞧着这一拢拢菜畦便心里欢喜,又盘算着种些什么才好。
“茱萸,我打青州带了些甜白菜种子来,你帮我取来。”
茱萸穿了干净的秋衣,手脚麻利,没一会儿就将秀儿搁置在外院的包袱取了过来。
秀儿见她行动利索,莞尔笑道,“那么多箱笼,我还没说放在哪个箱笼里头,你这么快便取来了?”
茱萸脸上一红,衬得颊上胎记愈发鲜艳吓人。
“大人收拾的时候,婢子都在旁边瞧着呢。”一旁的紫桃等人打趣道,“可不是……茱萸生怕大人来了西京,便把她落在青州,恨不得将自己装在包袱里头让您一并带来,才肯罢休呢。”
“茱萸,这些种子,我都是分开放的,你可记得我把咱们青州的浮梁玫瑰种子放在哪里了?”
她有意考考这个小丫头。
却没曾想,她竟有这一番本事。
秀儿说的每一样种子,七七八八少说有百来种,她不光认得,更是能记得她放置的位子。
顾乐在旁边瞧着,与灵儿一同撑大了嘴巴,恨不能把自己的拳头吞下去。
第十四章 六艺(三)
“平时就见她厉害,却不知道竟这样厉害。”灵儿说话时眼睛泛着光,仿佛找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似的。“原来她不光能找着我找不见的头绳儿,麻花儿……还能找着……哥哥找不见的。”
几人在旁边纷纷赞许,惹得茱萸不好意思起来,那张红扑扑的怪脸,氤氲着一层红晕,瞧着更是古怪了。
“大伙儿别说她了,这丫头面皮薄。”
“往后你便跟着我,劳烦嬷嬷赶明儿再去寻牙婆买几个丫头回来帮厨,茱萸往后就是我的贴身丫头了。”
她这样吩咐着,却让另几个丫头心里有些忿忿。
碧桃终是忍不住气,想要争执一番,却让紫桃拦了下来。可她心里自此便结了这个疙瘩,“我与茱萸都是同一天进的府……恁的平白提拔了她?”
秀儿当然知道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春笙出了那档qule)d子事之后,她哪里还敢信任别人去?她知道,那个暗地里的黑手,在她来了西京之后,只会更加在对方眼皮子底下行动。
如此一来,让茱萸贴身跟着,总比让那些后来的,陌生的人再不断接近她来得好。
“你们几个也莫有旁的想法,本官不过是瞧着这丫头伶俐些罢了。”
她哪里伶俐?除了畏手畏脚,能勉强做份粗使丫头的活计之外,她还能干什么?秀儿明着抬举了茱萸,实则是把她放在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她看着茱萸的时候,嘴上满是笑意。让人觉察不到,眼底的簌簌寒冰。“往后你替了春笙的位置,有些该知道的。多听嬷嬷说说。”
王嬷嬷满口应承下来,“大人瞧上的人,那个顶个都是好的。”她忽然想起来春笙,脸色僵了一僵,“除了那个小贱人!”
秀儿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谁,不以为意。
“你们先下去吧,我同茱萸有些事情交代。”
众人应诺。便是灵儿想留下来,也让顾乐扯着袖子走了。
她一面走,一面频频回顾。
秀儿手里抓了一把育苗种子。并未搭理立在一旁静候的茱萸。而是拿起靠在墙根下的镐头等农具,开始翻土。
她这样一直干活儿,不让别人插手,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茱萸终是忍耐不住。蹑嚅道,“大人传奴婢何事……天色晚了,大人早些就寝吧。”
秀儿直起身来,瞧着她半边没有胎记的光滑面颊。
“春笙走前,我曾与她说过,不管她将来想要如何,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茱萸听她忽然说起春笙来,有些讶异。却很快将这情绪掩藏了起来。可是便是这一刹那的时间,就让秀儿捕捉到了她眼角惶恐不安的情绪。
“看来春笙是觉得。在战中的时候,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待到战后,她便可以为所欲为了。她怕是忘了,秦雍交战时,是谁给了她一方庇佑。而到头来,却教她反噬了一口,我养了条毒蛇在身边,竟还当她是我的姊妹,真也是糊涂到顶了。”
“我不知道是谁指使春笙来害我的,那人竟然能思虑的如此周详,我也不知道我究竟何德何能,竟值得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安插眼线在我身边。上回是春笙,这回,你说是谁?”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睇着茱萸。
只这么一时半刻的功夫,便转过脸去,茱萸比秀儿小四五岁,与顾灵儿差不多大,“婢子不知……”
秀儿叹了口气,秋风转凉。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
茱萸前脚刚走,弘农府的枣树后头便钻出个人影来。那人身形魁梧,约莫十**岁的模样,宽脸方额,“阿秀怀疑,她便是你身边的奸细?”
这男子正是九斤,与老乞丐在外游历了四年,如今刚从凉州回来的九斤,多年的羁旅让他少时的肥硕身材变成了结实的肌肉,生的也着实比同龄男子要高壮许多。
“瞧着弱不禁风一个丫头,怎么这么多坏心眼儿呢?要不要我跟着他去瞧瞧,是何人指使了她?”
“若是那人能让你随便瞧出来是谁,我也不必兜这么大个圈子了……对方可能比我想的,要麻烦的多。”
“你可有眉目了?”
“身上的案子太多,说不定是得罪了哪一路的妖魔鬼怪呢。”
九斤这么想来,觉得秀儿似乎说的有些道理。
打胭脂案起,她便将为官的这条路,走出了一条血路。
“我原以为是郭睿的夫人公羊氏,可是我大姐没有嫁到将军府上,我们之间还会有什么恩怨?莫不是这将军夫人瞧着我没将双手交到他丈夫手上,瞧我不顺眼方不遗余力的打压我?你觉得这可能么?”
九斤咧嘴一乐,“谁知道你们妇道人家咋想滴!竟整些幺蛾子。什么恩恩怨怨的,喝顿酒不就好了!别想这些了,你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九斤跟着师傅这些年来,别的没学,倒是学会了写字。这次他到西京之前便传了书信过来,言说给秀儿带了许多好东西来。九斤如是说着,方解下他身后的一个巨大背囊。那么大的一个麻袋,不知能装多少好东西。
九斤本就生的高大,恐怕连寻常的秦国男子也比不过他,他所背负的背囊,是一个麻布袋子,足可以装下一个人了。
秀儿绕着地上的麻布袋子转了几圈,“师哥你功夫倒是好了,背着这么大个东西,都能来去自如?”
她一边说着,一边戳了戳那个麻袋。
谁料,麻袋里头传来了剧烈地颤抖。
顾秀儿秀眉微蹙,“师哥,你莫不是给我带了个人回来?”
九斤笑着摸了摸后脑勺,伸手便去解开麻袋上的渔夫扣,待那包袱皮抖落开来,里头确实躺了个人……不过这人,任是秀儿想破了头皮,也想象不到竟然是他。
“这人不是给你的,下头的土豆才是给你的!”九斤解释道。
“你怎么会来这儿?”秀儿真是想不明白了,怎么在这里,在这麻袋里头,瞧见了王蟠。
“我方才过来的时候,便见着这厮在墙根底下鬼鬼祟祟,我料定没有好事发生,果不其然,你竟认得他?”
秀儿伸手除去了王蟠口中的馒头,他因为恐惧满头大汗,呼吸不畅,导致面容发紫。
“若是再晚一会儿,他就在那麻袋里头憋死了。”
第十五章 六艺(四)
听九斤这么说,秀儿站起身来,斜睨着麻袋里的胖子。
“你到我家来做什么?”
王蟠刚呼吸到新鲜空气,张大了嘴巴,抽巴了几下,蹦出几个字儿来,“顺路……顺路来瞧瞧……呵呵呵……”
“顺路?”秀儿弯身瞧着王蟠,他吃过这小官的亏,很是惧怕,可是像他这样色胆包天的人,便是这顾秀是美人身边的那只老虎,他便能做那只打虎的胖武松。
“王公子。”秀儿俯下身来,一手扯下了他腰间佩戴的一块暖玉,就着廊柱上栓挂的几个灯笼,分辨起那暖玉上的字迹来。这上头一个古体的王字,瞧着像是两条河流。“青州去此地千里之遥,王公子这晚膳后头,遛弯儿可是遛了几千里路呢。”
“呵呵,承蒙大人关心。”他将腾出来的一只手伸出去讨要自己的玉牌,这玉牌,每一个王家的子弟都有。“晚上吃多了,积了食,便想着出来转转,呵呵,没曾想,就来了大人府上。”
“胡说八道。”她手执玉虎,登头照着王蟠脸上摔去,砸出了一个坑,隐约有些血丝流下来,这可把王蟠吓坏了。
“你当我不知道你存着什么龌龊心思?!”她声色俱厉道。
“这……我……你……”
“什么这这那那的!?你当现如今我顾家与你景国公府上还是好亲家的关系!?你们表兄弟二人,每一个省油的灯,若不是念着你与那日宴饮之事无甚关联,我现下把你杀了埋在我这菜地里做肥料也无人知晓!”
说着,她拿镐头戳了戳王蟠四肢的肥肉,蹙眉道,“你这身肉,若是做了肥料,养出的甜白菜,兴许格外甜呢。”
九斤在一旁听得汗毛直立,也不晓得这姑娘子打哪儿听来的这些威胁人的话,光是听着,他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禁有些同情起眼前这个胖子来,却不晓得他们之间的恩怨。
“那……你想……干啥啊……”
“我想干啥?你若想全须全羽的回去,不留点儿东西下来怎么行?”
王蟠脑子都不转了,细思极恐。
“左右我瞧着这玉佩挺好的,便留下来吧。”
“不行!”
九斤见这胖子孬的很,若非这玉佩对他来说极其重要,怎么会突然转了性儿?
“为什么?”
九斤顺着王蟠的瞧着秀儿手里的玉虎,这玉虎只有拇指大小,却端的是精致好看,仿佛随时能脱手而出,沾了土便化作真正的猛虎一般。
“我本来还不想要,你这么一提醒,”她顺势把玉虎挂在了脖颈上头,穿着玉虎的是一根金银混编的细线,冷不丁这么一挂,还有些扎肉。
“你这是要我命啊!信州王家的每个男丁都有个生肖挂件,我的便是这虎,若是离了虎……往后再难依靠王家了……”
“喔?再难依靠王家打秋风不成?你这玉虎不过精细了些,怎么瞧得出来是信州王家的信物?”
王蟠见她容色转和,赶忙道,“那玉虎的眼睛和底下,都是用绝迹已久的仙母岩玉雕刻嵌套,你且仔细瞧瞧。”
九斤听着,愈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王蟠小心睨着秀儿脸色,就等她将玉虎还给自己,却不料,她身边那个傻大个忽然扯出了衣领里头一块东西,直白道,“这有什么?如此这般的玉虎,我也有一个。”
秀儿与王蟠同时转头瞧他,果然见他掌心之中,躺着一个与王蟠带着的,一模一样的玉虎。
“还说是你王家的信物!莫不是摊贩上买来糊弄人的?”
王蟠瞧着九斤手中的玉虎,早已惊得目瞪口呆。
ps:九斤身世之谜,即将揭晓。
第十六章 身世(一)
“这玉虎你哪里偷盗来的?!”王蟠嘴唇发紫,肥腻的身子不住颤抖,面色苍白,比他刚从麻袋里头放出来的时候,还要瞧着没有血色。
“滚犊子!”九斤骂道,这一声厉喝让王蟠也有些清醒过来,他一双绿豆小眼来回算计着,这些表情的微妙变化尽数落进了秀儿眼里。
她瞧着掌心里那枚王蟠视之如命的玉虎,又瞧了瞧九斤常年挂在脖颈上头的,想是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来,这两枚玉虎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头刻出来的。
如果王蟠没有说谎,这是他们信州王家的信物。秀儿思忖起来,他刚才被吓得不轻,那种情况下,哪里还有精神扯谎?那么他说的便是真的,这信州王家的信物,九斤也有一个,只能说明,给他信物的人必然与信州巨贾王家有些什么牵扯。
她又将九斤的轮廓往王蟠身上套,只觉得除了`无`错`小说`WwW.`QUlEDu`com二人都是胖子以外,再无旁的相似之处了。可是她心里打着鼓,总觉得九斤与王家有什么千丝万缕的关系,既然如此,便决意试试王蟠。
“怎么,这玉虎只许你们王家有,不许别人有?”
王蟠的态度立时变得奇怪起来,若是初见他时,他算得青州一霸,现在便似一只夹着尾巴的狐狸。那双油腻腻的绿豆眼忽然抖擞起来,明明手还在打哆嗦,嘴上却说着事不关己的话,“无他,不过瞧着稀罕而已,这位……大哥,若是你不要这玉虎了,王某愿意高价买下来。”
九斤在王蟠和秀儿二人之间逡巡,直觉这胖子似乎一步一步落进了一个设计好的圈套里头。便顺势问道,“高价?多高的价?”
王蟠见他似乎动了心思,正暗自窃喜,硬撑道,“保管比市价高出三四倍去,俗话说,不打不相识。王某与哥哥有缘,认识的方式也出彩,呵呵呵呵。”
“高价?高价也不卖,”秀儿试探道,“这东西我师哥打小儿便带在身上,没准儿是他亲人留给他的念想什么的。”
九斤听言,眉头微蹙,赞同道,“阿秀说得对,这东西,没准儿能帮我找着爹娘呢。”
王蟠听他二人这么一说,便更是要把玉虎拿下来,愁得自己直冒冷汗。
“不过,这凡事总有个例外,若是王公子当真喜爱这件东西,我师哥未必不能让给你。”
他拿袖口擦了擦额上汗渍,小心问询道,“那这位大哥,要多少银两?”
九斤没说话,他本也不打算把这家人留给他唯一的念想给卖了。别说他自己,便是师傅晓得他卖了玉虎,不打断他一条腿才怪。可是瞧着秀儿脸色古怪,九斤便信口胡邹道,“这东西,少说也要千金。”
千金?你不如去抢!便是你真是信州王家失踪的小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未必有人会信。原来王蟠瞧着那玉虎,当下没有反应过来,若不是秀儿提醒他这两件东西一模一样,他还想不起来他父亲临终所言。
十数年前陈达兵变之时,王家也受了波及,当时长房长孙媳妇怀胎八月,战中逃遁到罗州附近,与族人失散。那一年,王蟠的母亲正怀着他,按说两个孩子应当都是虎年生人,所以家主因袭旧例,打造了两枚一模一样的借福玉虎。
所谓借福玉虎,便是取借福之意。
同年出生的两个孩子,让身份低微的替身份高贵的祛病挡灾。王蟠便是那个为主家长房正孙挡灾的旁系。却未料,灾没挡走,这未出世便与族人失去联系的公子,倒替他挡了灾。
他心中算计着,若是买了此物,拿到信州去,那个疯疯癫癫的长房奶奶没准儿会因此器重他,到时候编个谎话儿便说那孩子早夭了。如此妙计,光是想想,他就不禁偷笑。
第十七章 身世(二)
可是又听得九斤说这玉虎价值千金,王蟠心中画了魂儿,他如今就是个空架子,各项消费处处依附着景国公府姜老太君的喜爱。若是要从国公府拿出千金来交换这玉虎,莫说老太君不让,以王蟠的估计来算,那国公府恐怕还没有千金的家底呢。
“这……可否便宜一些……”
九斤横眉怒扫,“这东西乃是我亲娘留给我唯一一样信物,便是当初险些在凉州饿死了,我也没将它卖出去。说是千金,不过是瞧着你也有一个模样一样的玉虎,说不定这东西与你有些机缘,可若是你连千金的诚意都没有,俺怎么可能把这玉虎给你?”
王蟠听他所言,倒是在理。
“既然如此,可否容在下几日。”
九斤有些为难的瞧了瞧秀儿,他不知道,这傻胖子竟真的要用千金来买他的玉虎,他也寻过玉匠估价,说是此quled物乃是死玉打造,若不是上头缀着几颗米粒大小的仙母岩,这东西可谓分文不值。
“古怪,真是古怪。”九斤心中想道,“这东西多少钱我会不知道?这胖子莫不是在那麻袋里头憋得久了,脑袋坏了不成?”
“你当真要用千金换我师兄身上这块玉虎?”秀儿问道,容色镇定,可是早已猜透了王蟠的心思,“你不后悔?”
“诚如这位兄台所言,我这玉虎也是打小儿便跟着我的,是故格外亲些。今日在大人府上瞧见了他弟弟,自然不论多少钱财,都要请回去。”
“恐怕王公子请这尊玉虎回去。会得到万金钱财吧。”
她一眼看穿了王蟠的诡计,这胖子便脚底抹油想要溜走,可是还没抬脚,便被九斤拎着衣领提到了半空。他少说有两三百斤的分量,可见九斤的力气之大,实在令人汗颜。
“这……有话好好说,不必动手……”说着。便把手中折扇往九斤胳膊肘处推了推,“买卖不成仁义在。”
“谁跟你来的买卖?谁跟你来的仁义?”
“兄台高能,放过小弟一马吧……”
秀儿瞧他藏了一肚子坏水儿又不敢声张。便笑道,“放王公子回去自然可以,不过……你只需将这玉虎的来历,与我师兄身上玉虎的来历一一交代清楚。我便放你回去。还请人送你回去,这夜黑风高的,走也路,恐怕不大安全。”
王蟠一双鼠眼滴溜溜转了一圈,正想张口胡说。
“若是王公子诓骗了我二人,这玉虎来历是你随口编的,我自然有路子去探查一番,到时候。不知道王公子还记不记得我那些哈哈散……我师傅近日来配置了一种新药,唤作白虫散。”
说着。她从腰带里取出一颗白色药丸,那药丸拇指盖大小,晶莹剔透,“这里面有一对公母白虫卵,若是有人服下去,待到白虫孵化之时,便在他腹内做巢产子,直到这白虫生了儿子,孙子,重孙子,直到这些虫子虫孙把宿主的内脏吃完了,才会冲破他的腹腔,让其肠穿肚烂而死,王公子,你想想,这是什么滋味儿?”
“你……你敢!”
“我敢不敢你还不知道?”
王蟠马上偃旗息鼓,他忘记了,他确实敢。
“想必王公子夜谈我弘农府,家里人都不知道吧,到时候莫要栽赃到我顾氏门上来,谁晓得是你得罪了哪个烟花柳巷的女子,碰巧她又是蛇岛族人的?”
“既然这样……”王蟠咬了咬牙,正色道,“我便告诉你们也无妨,横竖我也只想捞个偏门,捞不到这偏门也无妨。”
秀儿与九斤两个,便就着当夜的澜澜月色,从王蟠口中,听的了这对借福玉虎的来历。
“这么说,我师兄极有可能是信州王家的嫡系?”
“确系如此,若不是长房没了子嗣,如今王家的掌权人绝不会是三房的六爷。那长房的孙少奶奶,早年陈达兵变之时,信州城破,与家奴逃亡过程中失去了下落,她当时已是待产之期,腹中孩儿与我年纪相仿。”
王蟠口中的孙少奶奶,极有可能是九斤的亲生母亲。
“那孙少奶奶,后来你们可曾找到了?”
王蟠叹了口气,“那少奶奶是个命苦的,主家找到她时,她被乱军掳到了深山之中,备受折辱,后来为了保全名节,于申酉年七月初四,自尽身亡。”
秀儿没曾想到,这个可能是九斤母亲的女子,早就死了。她见九斤脸色发黑,便劝慰道,“师兄未必是那信州王家的人,若是王家寻回了那个少奶奶,她的孩儿怎么会与她分开的。”
“是人牙子。”
王蟠哪里管九斤受不受得了,兀自说道,“当逢乱世,那人牙子也是信州人,欺骗那孙少奶奶替她看管一会儿孩儿,可是待那妇人回来,人牙子与这长房公子均都不见了。当时婴孩儿尚在襁褓之中,除了那块与我这借福玉虎一模一样的玉虎随身带着之外,再没带其他东西了。”
“如此看来,这事情尚需要从长计议。”
“当年那婴孩儿可还有其他特征?”
王蟠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再无其他了,这借福玉虎便是那孩子唯一的身份凭据,如今那孩子的奶奶尚是长房的大夫人仍旧活着,不过因为她丈夫儿子孙子并孙媳妇都死了,人也疯疯癫癫的,被六爷请到了族山,辟了处庄子来住。”
“既然那奶奶都疯了,你将这玉虎千金买走,有任何好处?”
“那奶奶虽然疯了,可是她如今是我信州王家最有钱的人了。”
“怎么个有钱法儿?”
“王家乃是信州巨贾,世代经商,恐怕能追溯到千年以前,世代王家掌家的权力都由长房继承,旁系只有眼红的份儿,上一任家主死前,便将王家宝库的秘密,通都告诉了这位疯奶奶,可是她如今疯了,若是寻了那玉虎回去,解了她这疯病。没准儿我就是王家的大恩人,没准儿她会将我过继到长房去,到时候,王家的锦衣车马,岂是你们敢想的?”
第十八章 身世(三)
见王蟠说的唾沫横飞,便知这事情,八九不离十。可是九斤到底是不是那信州王家的后人,却还有待考证。
“你以为,那疯奶奶的心思,也是你能揣度的?”
“这……”王蟠捏了捏肥短的下巴,“王家人都晓得,近年来这奶奶疯的愈发厉害了,可是任凭谁带着一丁点那少爷的消息去寻她,都能得些好处,可是这些消息,多半是半真半假的,若是我将这玉虎带回了王家,想必定能得到器重。”
“你就这么肯定,那奶奶见了你的玉虎会对你另眼相待?”
“非也……那疯奶奶平时是疯的,可若是听了与她孙儿有关的只言片语,便能好上一会子功夫,足够她将宝库的地点钥匙一并交予我了。”
“王公子设想的倒是好。”
“这不……”王蟠一双绿豆小眼眨了眨,“横竖那公子想必早就死了,不然他母亲也不会沦落到那个地步,不若二位让我将这玉虎带回王家,往后若是得了好处,我与你们平分便是。”
秀儿与九斤两个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这诓骗人的买卖,俺可不做。”
王蟠见那大高个儿力大如牛,这脑子也像牛一样笨拙,不由急色道,“这哪里是骗人的买卖了,那玉虎可是你的?”
“是我的。”
“那便好了,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不过是要把这玉虎给它原先的主人而已,这叫什么来着?”
王蟠挠了挠头,“叫什么来着?”
“物归原主。”
“对,还是大人明理。”他扇子柄指了指秀儿,“大人劝劝你这师兄,哪有眼前的肥肉不咬上一口的道理?”
“若那肥肉本就是你的,你不咬,便是个傻,可是它本不是你的,你偏要去咬,是个什么道理?”
“这东西,与肥肉是一个道理吗?”
“顾某不知,王公子何时也讲起了道理。不过,既然这玉虎攸关我师兄的身世,我自然要探查一番的。念在王公子方才如实告诉了我们这些消息,此番不若你来牵线,请了那信州王家,有头脸,说话做得数的人来。”
王蟠心里了开了花儿,哪怕得不到玉虎,得到个做中间人的机会,王家正房随便谁手头松一些,抖落的金银都够他玩儿上半辈子了。
“好好好,承蒙大人抬举,某定将此事办的妥妥当当,管教大人放心。”
秀儿淡淡笑了笑,“还有一事。”
“大人尽管开口便是。”
“往后你景国公府,这世子爷有任何响动,万望王公子知会一声。”
王蟠是个小人,从来对谁都没有义气可言。在国公府里,他处处受表兄陈峥压制,很是不痛快,听见秀儿的要求,倒也从善如流,并打了包票,“大人只管放心,往后表哥去了哪里,瞧了谁,在下担保全都告与大人知晓。”
他心中暗笑,这小子想是害怕长姐嫁到国公府里不快活吧,其实他既不晓得那一夜发生的恩怨,只以为是小舅子不放心姐夫在外,担心他对自己姐姐不好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极好。”
第十九章 初情(一)
说罢,秀儿招来小厮白真,白真方才守在园子外头打了瞌睡,这园子里头何时来了九斤与王蟠两个,他都不知道。只愣愣瞧着二子面容,咧嘴笑道,“小的多一句嘴,二位爷生的挺像。”
“像?”秀儿一双杏眼在二人之间来回逡巡,颔首道,“确实有点儿像,方才还没注意。”
她瞧见九斤面色不好,方收了刚才说的话,嗔道,“你守园子打瞌睡便罢了,恁的还如此多嘴?快将这位小爷送到京郊他下榻的客栈里去,再将这位爷送到燕子楼去休息。”
白真点头应诺,却还是屏不住,来了一句,“大人,府上如今跑腿打杂儿的就小的一个,白日里帮着车夫卸货装车,晚上给大人守园子还要送两位爷回去休息……大人,不是小的埋怨您,小的实在分身乏术啊。”
“哈哈……”九斤见那小厮生的虎头虎脑的,说出的话又委屈的很,“若是让外人知道这弘农府里一个小厮当两个来用,大人不定落什么埋怨呢。”
“明日里将王嬷嬷叫来,我使她再进几个人到府里便是,日后你做了这内院的管事,尾巴恐是要翘到天上去了。”
白真嘿嘿一笑,嘴丫子咧了咧,赶忙领着双王七拐八绕的出了菜园子,秀儿瞧着几人离去的背影,低头思忖片刻,便见着不远处枣树下有个鬼祟人影,那人许是瞧着九斤几个走了,胆子方大了起来,却让秀儿察觉了她的气息。
“一个不够,还要两个。我何德何能,需要他们这般小心谨慎的盯着?”她这么想时,又觉得此刻自己十分危险,若是离了九斤和师傅的庇护,以后应当再小心些才是。谁知道,那暗地里的黑手,会不会想要取她的性命?
她既然领了官印朝服回来,明日,或者说几个时辰之后,便要随百官入朝。想到这一点,秀儿方移步前去休息,而那紧跟着她的鬼祟人影,见她进了卧房之后,便消失在朦胧夜色之中了。
次日一早,鸡未鸣时。
弘农府上下便忙碌起来,王嬷嬷晓得这是秀儿第一天上朝,以往做的不是京官,自然没有那么许多的讲究。可是她也从未服侍过京官,年轻时候做官奴时,嬷嬷们的教诲也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然而,秀儿这头一天上朝,既是他顾家的脸面,也是她嬷嬷的脸面,若是让他在朝官儿面前丢了人,往后这西京城里的胭脂铺子,米面铺子,布坊茶楼也必将瞧不起她这弘农府的内院嬷嬷。
想到这里,王嬷嬷便是豁出去请个教习嬷嬷回来,也是乐意为之的。她眉宇尽是焦灼之色,只因昨天疲乏,睡得晚了,如今距离上朝不过一个时辰,到哪里去请教习嬷嬷来?
到时候,她让这弘农府顾氏门楣蒙了尘,恐怕这西京的老少爷们就都要知道了。
秀儿左右瞧着嬷嬷脸色不好,便笑道,“嬷嬷何时忧心忡忡?莫不是新院子太大,来不及一一列清?”
顾乐时任嘉则殿掌事,不用上朝。他也穿了新制的官服,打算与秀儿搭乘一辆马车出去。
大雍的农官分为典农,掌农,弘农,司农几等,她这一身朱紫青纱配得仙鹤补子的便是弘农的官服。农官的官服俱是朱色,唯独深浅不一,而文官官服多为青色,武将则千奇百怪的多。
嘉则殿作为大雍历来收藏珍贵典籍的所在,其掌殿及麾下数个掌事俱是着明蓝色官服,配得双鱼补子。顾乐瞧着秀儿一身朱紫官服,头发藏进了乌纱帽里,明眸高齿,顾盼生辉,她生的比寻常女子高些,撑得起这一身官服来,不显肩窄,不显袖长。
车夫早已备好了马车,就等着接上家里两位,沿着青龙大街往王城进发了。那车夫亦是秀儿从青州老家带来的,是个鳏夫,妻子死后无儿无女的,平时虽然贪几杯酒,赶路却从未出过岔子。如今来了西京,这几倍酒他也不喝了,直说既然做了京官的家仆,就该有个样子,昨日里一宿没睡,将西京大小街巷摸了个遍,早晨顶着两个乌黑眼圈,精神却异常抖擞,仿若打了鸡血一样。
顾乐临上车时,瞧车夫李二笑了笑,“叟这是……一夜未睡不成?”
李老头儿干巴巴咧了咧嘴,腰间水囊发出空瘪的咕噜声,“李二头回进京城,昨个儿夜里,便赶车将此地街街巷巷都走了个遍,往后府里少爷小姐们要去哪儿,绝不会带岔路。”
他一面打着包票,一面打了个酒嗝。
第二十章 初情(二)
马车徐徐驶入西京的主要街道,天刚蒙蒙亮,已然有摊贩酒肆支起了幡,而天未明时,便赶着上朝的朝官,也三三两两从各自府邸出来。
李二瞧见大司农府的马车,便掀开了车帘,小心道,“大人,前头是龙大人的车辇
。”
秀儿循声望去,颔首道,“确是司农大人的马车。”
“大人,要不要跟上去?”
“跟上去做什么?”
李二挠了挠头,“这……”
“叟是想说,这巴结一下也好。”
秀儿瞧瞧顾乐,含笑道,“罢了,等会儿在启明殿前殿碰见了,再巴结也不迟。”
天将鱼肚白的时候,朝官分为两列,由黄门带着,陆续进入了西京王城中心。这是顾秀儿第一次上朝,上回进皇宫的时候,她不过九岁年纪,如今已有十八岁了。
时隔九年,圣上当日在美人岭说过的话,仿若昨日。
“不知道秀有没有做到圣上所期许之事。”她心中隐隐忐忑,忽然听见一阵小声喧哗,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小波黄门簇拥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那青年由几人抬着,生的苍白瘦弱,却浓眉大眼的,铠甲披挂在身上,显得格外落魄。
“这是镇国公府世孙,屠真。”
秀儿听言,点了点头,“早听说屠将军在白马原遇袭,落了腿疾,却不知严重到了这个地步。”
与她说话的是昨日同在司农府的一位同级,三位弘农之一,姓罗名鲲,三四十岁年纪,能够做到这个位子。想也有几分本事。
他这个罗,便是原先凉州有名的道家罗。不过如今罗家没落了,却不知她这同僚是如何稳住弘农一职的。
“那小祖宗,腿断了便是断了,偏生不信邪……圣上已是瞧他很不顺眼,他又来朝上卖惨,真是……”
秀儿瞧着左右无人。方小心回道。“大人这番言论,恐怕不大合适。”
“呵呵,”罗鲲笑道。“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想的,唯独我敢说出来而已,他们不过怕死而已,我却不怕死罢了。”
“大人倒是高能。秀自问,也是怕死的。”
“我不怕死……是因为……”
忽然听得旌鼓喧天。将罗鲲未脱口的几个字掩盖在了金锣鸣鼓之下。“我不会死……”
鼓声伴随着太阳,迎来了西京的一个晴朗秋日。
除了上朝的百官,由四方各地赶来参加六艺雅叙的王孙公子,清流贵族早已在各方做好了准备。
这其中。便有长孙氏。
敏之在行馆之内,将一副西洋水晶棋子摆弄了好几遍,细长的手指将半透明的棋子来回拨弄。原是无聊到在用自己的左手同右手下棋。这左手却总与右手打平手,敏之便觉得更无聊了。
“兄长的姬妾病了。却要咱们都跟着停下……哪有这种道理?”
许洙见天色刚明,鸟鸣辗转,而行宫所处的半山腰间,覆盖着蒙蒙白雪,裕安城有多少人生平从未见过冰雪,如今这一场雪,足足断断续续下了近三年。三年时光,白马之盟已立,三国表面上和平共处,暗地里却个子较劲。
“大殿下延迟去西京,许是王上的意思。”
“父王不待见秦,雍二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这因为姬妾生病,误了行程,委实不是个好的由头。”
他将桌上的水晶棋子一扫而空,噼里啪啦尽数落在了行宫的猩红毛毡上头,“父王与陈家、赢家不对付,王兄却不该如此。”
二人正说着,忽然有黄门披着风雪前来传话,原是长孙晟的那位姬妾昨个儿没熬过来,今晨人已经冰了。
敏之听后,一双狭长的凤眼眯了起来,“王兄自上官虹故后,三年纳了五六个姬妾,有一个活过半年的?古怪,真是古怪……”
他殷红的唇角牵起一抹古怪笑意来,扯了架上的白熊皮大氅便钻进了风雪之中,许洙和黄门同被落在了身后。
“殿下,殿下……”
许洙的声音被北风吹到了云层深处,敏之站在那姬妾死去的殿宇之中时,就瞧见两名宫娥正在将尸首头面擦洗干净,上一些妆容。这两名宫娥显见的没怎么瞧见过死人,上妆的手都打哆嗦。
“可惜了……是个美人。”
敏之立在美人尸首边儿上,啧啧道,“王兄失去了这位美人,指不定多上火呢。”
他一边咂舌一边绕着美人尸首转了一圈,因着刚死去不久,容貌依旧俏丽动人,只嘴唇黑紫,双眼圆睁,容貌是美,却到底有些吓人了。“这美人何故死不瞑目?”
那宫娥见是敏之,也不敢拦,可敏之的问话,她们亦是不敢随意答应。还是年长些的宫娥先交了底,“丽姬……这眼睛就是合不上,也不晓得什么缘故。”
“明明是病死的,难道还有其他缘故?”
“奴婢不知。”
他虽然没有断案如神的本事,却也晓得,这女子死的蹊跷的很。莫说她昨日里是不是得了急症,王兄带她进京本就是个蹊跷的事,他瞧着这女子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朱钗依然是世家女子才能簪的,方知道她出身想是不俗。这等容貌,这等出身,就这么莫名其妙死在了行宫这荒山野岭之中,真是冤枉的很,难怪裕安乃至整个郑国,这一场雪,下足了三年。
“这丽姬许是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王兄不知,你竟晓得我侧室的心事……”
长孙晟的声音打后头传来,比那簌簌风雪还要冰冷许多。
“兄长三年内死了五个爱妾,若是旁人不知,还以为是先太子妃亡魂不散,鬼魂害人呢。”
“胡说。”
敏之见他如此,便不再言语,二人相持不下。而那美人尸首,上了唇脂水粉之后,与她活着时,并无两样。
新郑本不能娶侧室,可是长孙晟先太子妃暴毙亡故。这些女子,便是王后花氏往东宫塞进去的,一个一个,都是貌美贤德的世家女子,等候来日扶正,做新郑的太子妃。这些女孩子,还没做上太子妃的位置,更是不敢肖想王后的位子,便一个个暴毙而亡,若是他们家人知道了,会觉得嫁入东宫,便是一步登天了吗?
冰雪呼啸,长孙晟的黑色大氅划过猩红毛毡,落下一句话来,“她既然殁了,我等当即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