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酒吧里
戴月荷身高仅比辛逸矮了半个头,两人挽着胳膊进入酒吧时,戴月荷有点儿把头靠在辛逸肩膀上的意思,辛逸借助酒吧昏暗的灯光掩饰,装作没有察觉。
一名身材高挑的女服务员过来,问两位坐哪里。这间酒吧分为三层,由楼梯和一部电梯连接,第一层是无烟清吧,第二层是雪茄层,第三层用隔音材料结结实实包起来了,里面是迪厅。
辛逸问前面进来的中国人坐在了哪里,服务员不清楚,她们是轮换着来的,每人引导一对客人,让客人获得服务后才会退下。戴月荷提议就在一层坐坐,清静一点好说话。
服务员走在前头,引导两人到靠海的落地窗前坐下。她身着黑色皮短裤,黑色的长靴把细腿拉长了一般,在矮桌面前弯腰下来问喝什么时,胸前的沟壑很自然地暴露在辛逸眼前,长发垂落半遮半掩,脸上的脂粉气让人迷醉。
辛逸突然明白这地方为什么要男女成对进入了,任何一个男人身边没有女伴都受不住这种诱惑。这种面对诱惑却被女伴盯着的感受,会让男人心里犹如猫抓一样痒痒,惦记在心里,下次还会再来消费。
戴月荷身材很好,但是穿着普普通通的牛仔裤和T恤,自然比不上刻意用装扮衬托了的女服务员,或许她的穿着就不适合这种场合。在清吧的服务员已经如此地让周遭充满情欲,三层的迪厅里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群魔乱舞,这让辛逸开始担心冷星雨了。
辛逸要了一杯苏格拉威士忌,戴月荷点的是白兰地,两人面对面坐着。辛逸想知道戴月荷为什么会主动挽起自己胳膊进来,把任海涛和其他人丢在外面,这不像一贯稳重的戴月荷会做的事情。能被美人青睐,他心里自然是得意的,没敢表露出来,手指在杯子上轻轻的敲着,微微眯着眼睛,享受这种微醺的感觉。
戴月荷问辛逸真不担心冷星雨吗?辛逸没说实话。戴月荷建议他上楼去瞧瞧,辛逸摇头不去。尽管是担心的,但是在众人面前主动和李元善结对子进酒吧时,辛逸胸口一阵血气翻涌,差点儿把肚子里的蛋糕给吐出来,他勉强稳定住了,当时就想上前拉住冷星雨却忍了下来,公然吵闹不是他的性格。他要进入酒吧却只剩戴月荷一位女性,那一刻他朝戴月荷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戴月荷明白了他心里的意图,毫不犹豫和他一起进了酒吧。所以尽管担心冷星雨,辛逸都不想去找她。
此前已经喝了不少酒,在室外可以保持正常的清醒和仪态,一进入有壮汉守卫的酒吧,在刻意营造的暧昧环境中,辛逸有点意乱神迷,眼神不再老实。
戴月荷任由他放肆的眼神,说:“我和你单约,是想和你说说话。”她语气稳定而冷淡,仿佛刺透迷雾的阳光,让辛逸收敛起那份心思,眼里清醒了不少。他为刚才的放肆感到不安,看向窗外的夜空,希望远处能有可以让他马上找到有趣话题的景物。
然而没有,悬崖外只有此前在景观阳台已经赞叹过的大海和夜空,连远处轮船的灯光都和刚才一模一样。
戴月荷说:“我要和你谈的就是你和冷星雨之间,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冷星雨在故意气你的。”辛逸只好转过头来,睁大双眼看着戴月荷,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这副模样让戴月荷皱起了眉头。
辛逸装作没看见,拿起杯子,仔细地避开里面的冰块,轻轻吸了一口冰凉的威士忌,看向四周的桌子,可以看到坐着五六对卿卿我我的客人,桌上都只是酒杯。“外国人喝酒真是奇怪,不用下酒菜也能喝痛快,一个人能把自己喝倒,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自我激励?”辛逸调侃地说。
这让戴月荷更加不满,她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那么配合你,保全你的面子,可是别人会怎么说我?冷星雨知道了会怎么看我?”语气虽然凶,但是话里的意思却是柔软的,这让辛逸心里生出歉意。
他要给徐童打电话,让他和阿西娅过来一起坐着,四人在一起以后互相有个见证,冷星雨也就无话可说了。戴月荷拦住了他:“不要打扰人家了。”辛逸迷惑不解,到底想要哪样?戴月荷掰着指头和他说起了男女之间的相处之道。辛逸和冷星雨两人闹矛盾戴月荷非常清楚,她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其中的原因;她还知道这次是冷星雨主动给辛逸过生日,知道在座谈会上冷星雨公然的表态。
这让辛逸更加感到不安。戴月荷真的是有备而来的,她是谁派来的呢?戴月荷让他不要胡思乱想,专心听她说话。
她说:“你们两人之间有生死患难的关系,比一般的男女朋友关系有更结实可靠的纽带,不会轻易分开的,至少冷星雨不会真的主动和你分手;她的敏感和任性其实是内心不安的外在表现,她和你以前是平等的,但是被你从地震中救出来后,你们之间就不再平等了,她在道义上不敢主动和你分手,因为她会有沉重的道德负担,而你却可以不要她,她还不能有太多的不满。她在害怕失去你,她要千方百计拴住你,只是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而已,是一种下意识的行为,这也导致她的行为毫无章法,经常以刺激你、让你痛苦为目的,以便你记住她,报复她。”
辛逸听得目瞪口呆。他和戴月荷认识以来,两人性情和兴趣有相同之处,相处的不错,但是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严肃的谈话,而且是在这个情欲翻滚的酒吧里。徐童也说过类似的意思,要辛逸多关注冷星雨,但是她的这番话水平比徐童说的高多了,适合辛逸的思维方式,对辛逸更有说服力。
“是徐童让你和我说这些的?”辛逸问戴月荷。戴月荷说不是,是她自己想说的。她说,当初在地震现场看到辛逸和冷星雨两人在一起的样子,仿佛看到了自己心中在追求向往的那种美好的男女关系。
这超出了辛逸的理解能力。那天两人狼狈逃生,哀伤遍地,怎么就变成了美好呢?戴月荷没有解释,她说了一句和徐童说的差不多的话:“你要无条件地支持她,用你的关心时时刻刻围绕着她,让她沉浸在你的爱里;要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行动,不要画大饼,比如买房子那种遥遥无期却应该做到的事情,少说为好!”
辛逸沉思片刻,说:“我明白了。一样的意思,你和徐童说出来就是不一样。我现在就去找她。”
戴月荷说:“稍等,把徐童和阿西娅喊来,我们一起去找冷星雨。”
第三十二章 门当户对
冷星雨已经沉静下来了,酒精在她体内燃烧的效用已经降到了最低,即使身前的桌上仍旧摆着一瓶啤酒,闹人的音乐不绝于耳,还有空中飘动的雪茄特有的腐烂树叶闷烧一样的味道。从阿西娅出现那一刻起,她都处于怒气、怨气和悲伤交织的混沌情绪里,直到在酒吧里喝下冰凉的啤酒,听了李元善的长篇大论,才恢复了理智。
她在来的路上是雀跃的,放下矜持后的主动让她走出了一段时间以来的烦闷。在景光阳台上,她和辛逸对坐着说话,重温了当初两人刚在一起时的甜蜜和悸动,这让她心里涌起继续和辛逸在非洲的冲动,是不是回国已经不重要了。
这种让人产生憧憬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当看到那个三层蛋糕时,冷星雨心里就有不好的感觉,她转过身子不愿意去看那个蛋糕。刘永正、辛逸、徐童几个人的作为,在她看来是意图掩饰某些东西,然而事实就在眼前发生,怎么可能掩饰得住呢?不过是拙劣的表演而已。
阿西娅的突然出现,让冷星雨对自己的天真幼稚感到可笑,又为自己小小的梦想被无情地打碎感到悲伤。她用简单的一句话表达了自己的情绪,不激烈,不闹腾,任由其他人去想、去做,她感觉自己像被无形的网给套着,好像有自由,不过是挣扎的自由。
自从那天在李元善的房间里吃饭后,冷星雨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意图。那时她没怎么都多想,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李元善怎么可以挖辛逸的墙脚呢?就像她自己和辛逸分析的一样,李元善在短时间里都不可能被辛逸得罪,也不可能对辛逸不利。
在和辛逸闹矛盾的这几天里,冷星雨继续感受到了李元善的那种意图,隐藏在他说的每句话中,掩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中。这让冷星雨警惕起来,心里有了一丝恼怒。有一次徐童找她说话,没有提到一次李元善,但是从他的语气和神态里面,她心里立刻明白徐童也察觉到了李元善的意图。这让冷星雨有了紧迫感,不能再这样子和辛逸闹下去了。
可是那一刻冷星雨心里的恼怒转化为了委屈。在她看来,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辛逸的女朋友,可是辛逸却对自己不闻不问,起初是故意在打冷战,后来却像是真的忘记了自己,放任李元善在那里旁敲侧击,连徐童都察觉到了,辛逸这个男朋友却毫无所动。有这样子当男朋友的吗?
这股委屈让她不愿意主动和好,直到她想起辛逸很快要过生日了。当她找徐童和刘永正商量之后,心里的郁结突然化为乌有,心情明亮起来,在和欧洲来的代表团座谈时,很自然地扮演了辛逸的痴心女朋友的角色。那一刻,她心里充满阳光,辛逸就是那个太阳。
在冷星雨的眼里,阿西娅不是一个威胁,而是验证辛逸态度的试金石。辛逸那一句轻飘飘的“不知道”,让她失望了。她希望看到的是辛逸上去赶走她,哪怕做做样子也行。然而阿西娅就像那块三层蛋糕一样,真真切切地杵在那里,就像一根刺钉进了冷星雨的心。辛逸还是那么无所谓的样子,一会儿和这个喝酒,一会儿和那个聊天,就是不找冷星雨解释。今天这个生日会是她主动要给辛逸过的呀,现在她成了什么了?
李元善果然又凑上来了,弯弯绕绕的话她听得很明白,但她不明白的是李元善比辛逸更早认识自己,为什么以前对自己毫无表示,如今却好像很迫切的样子,宁愿犯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接近自己?
心里的疑窦没有影响冷星雨和李元善喝酒说话,因为除了他,其他人都好像在躲避着她,只有客客气气的推杯换盏,翻来覆去的套话。辛逸在阳台上的时候,李元善说了一句话:“你是今晚的女主人,可是男主人好像不怎么在意。”
这句话一针见血,让冷星雨悲从中来,自己卑微的努力在辛逸眼里有如草芥,何必再继续下去呢,刚见面时的那点美好,不过是辛逸对自己的一点施舍而已。
纳比勒荒唐地骚扰阿西娅,阿西娅装模作样地惊叫、躲避,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矫揉造作,太假了。那一刻,冷星雨陷入了无助之中,辛逸故意把纳比勒喊进来吃蛋糕,刘永正、徐童都背叛了自己,他们配合辛逸和阿西娅演戏,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冷星雨没有注意到,以前她吃过醋的戴月荷正在冷静地观察自己,她陷入了自己的迷思不可自拔。当刘永正说去酒吧继续喝酒时,她第一个赞同,她还想继续喝,喝醉过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选择和李元善一起进入酒吧,至少这个人愿意和自己说话,在意自己的态度。辛逸怎么想怎么做,她已经不愿多想了,何必自找苦吃。
进了酒吧,李元善就拉起冷星雨的手,上了二楼。冷星雨看他熟练地点了酒水和雪茄,和周围的人一样吞云吐雾,她自己也感觉飘荡了起来。在酒精和烟草构成的迷雾中,李元善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辛逸是我哥们,救了我的命,可是他并不适合你。”李元善开头第一句就把他的救命恩人给否决了。
“第一,他家庭出身不行,是个凤凰男,负担很重的,现在看不出来,只有亲近的人才能知道,他天天唠叨买房子,有没有说过买给谁?没有,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以后房子是属于谁,他必须听家里的。”
“第二,他这种出身的男人心理和性格上都有很多缺陷,因为他经历了太多的反差,心里的失落感会不知不觉中扭曲人性,而本人毫无所知。你对他的好,我们周围的人都感觉到了,可是他怎么关心你的呢?不过是种花养狗这种虚头巴脑的事情,甚至都做不全,非要和你唱对台戏种菜,这是要向别人表现他的独立自主,展现他对你的控制力。你要是长期和他在一起,慢慢地你会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能听他的。”
李元善一番说辞,把辛逸家庭和个人描述成了一个火坑,谁往里跳谁就注定后悔。冷星雨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她只关心和辛逸在一起的喜怒哀乐,两人能不能快乐地在一起。
李元善把雪茄在威士忌里沾了一下,慢悠悠吸了一口,继续说:“我们家在辽宁,上一辈的人就已经都是大学生了,我叔是大学副校长,我二叔是医院主任,我父亲在老家交通局也有个一官半职,我母亲在银行系统,我老舅和老姨都是事业单位负责人,而我小姨是我们集团一位高层的同学。别看我和我哥都在非洲,但前途不在这里,这里只是跳板。”
冷星雨敷衍地说:“你们家条件很好啊。”
李元善摆摆手,难掩心中的得意,说:“还行吧,和你家正好是互补,门当户对。”
冷星雨顿时警醒了。李元善这句话非常明显了,只是她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自己家的情况,连辛逸都没有,只有一次和辛逸提到自己父亲以前是做生意的,李元善怎么知道她家情况呢?
“你父亲的公司在建材行业里是龙头,松梅集团是你父亲公司的大客户,我早就知道了。”李元善轻描淡写地说,“我们强强联手,只会更强。”
冷星雨摇摇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心里已经明镜似的,李元善知道了自家情况后,贪恋她父亲的财势,于是想和她在一起。这是赤裸裸的势利。
沉静下来的脑子转得飞快,被混沌的情绪搅乱的智慧恢复过来,冷星雨感觉到今晚自己的情绪似乎被一根线牵引着起起伏伏,而这根线的线头有可能就在眼前这人手里。这只是一种感觉,没有证据,但冷星雨仍旧打起精神来,警惕可能的陷阱。
李元善不怕冷星雨不承认,说:“我们都心知肚明。我的意思也表明了,后面你看我表现。”
冷星雨缓缓地喝了一口啤酒,镇定自己的情绪,平静地问:“你觉得对得起辛逸吗?对得起蒋洁吗?她到死手里都握着那块珊瑚。”
第三十三章 生意经
李元善长得高大,脸型方正,板寸头显得精神抖擞,眼窝子较深让人感觉眼神阴鸷,戴副眼镜柔化了他给人的印象。蒋洁生前很喜欢李元善,但是一直没有公开,冷星雨是从部门高主任那里听来的,后来留了心就察觉到了只是蒋洁的一厢情愿。那块白珊瑚是一次去海边团建时李元善下海捞红珊瑚,却只捞到一块白珊瑚,顺手给了蒋洁,被蒋洁当作宝贝一样摆在办公桌上,日日擦拭。冷星雨看在眼里,从来没有说破。
面对冷星雨的责问,李元善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取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说:“我和你之间的事情,和他们都没有关系。”
两人就此不再说话,都靠在椅子上,拉远了距离,与酒吧的环境格格不入,直到辛逸四人出现。
徐童满头是汗,他和阿西娅跑到三楼去蹦迪,疯狂摇摆,辛逸打了几次电话他才听到,意犹未尽地跑到一楼,听辛逸说了后面的事情,就懊悔不应该贪恋美色从了阿西娅,不然他可以拦住冷星雨的,然后开玩笑说戴主任和小辛翻在一起也蛮合适的。戴月荷毫不客气地送了他“滚蛋”两个字。
辛逸顾不上徐童话里的戏谑,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找冷星雨,然后回家。当看到冷星雨和李元善两人坐得很开,辛逸悬着的心才落回到肚子里。
李元善给辛逸和徐童一人塞了一根雪茄,说抽雪茄不过肺,对身体没危害。辛逸哪还有这个心思,要不是脸皮不够厚,他拉起冷星雨就走了。
冷星雨不要人拉,她一声不吭,站起来就走。
出了酒吧,辛逸看到萨米独自坐在椅子上,抱着双臂打瞌睡,耳朵上夹着一根烟。李元善一脚踢在椅子腿上,弄醒了他。
萨米慌忙站了起来,顺势接住从耳朵上掉下的香烟,说:“我怕你们错过了,特意在这等你们。”辛逸把手里的雪茄塞给他,问:“其他人呢?”
萨米欣喜地把雪茄放到鼻子底下闻,一边说:“他们在餐馆喝酒。”
众人过去一看,刘永正和任海涛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老哈桑坐在椅子上垂着脑袋左摇右晃,只有林建一人看着正常,端端正正坐着,徐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他应声倒地。
接下去的几天,除了纳比勒从工地消失,一切按照往常一般令人枯燥地忙碌着。辛逸干劲十足,主动找冷星雨献殷勤,买了花放在她办公桌上,每天变着花样给她买吃的,还写了情书装信封里,从门底下塞进冷星雨房间。这些招数是他过去常用的,冷星雨每次都很开心。但是这次没什么效果,冷星雨把花插瓶子里,好吃的放肚子里,对辛逸仍旧是冷着脸。
徐童看不下去了,对辛逸说:“你这叫目的性太强,毫无章法。”辛逸说:“那你说怎么办?这里就这条件!”徐童让他耐下性子,等待时机,说:“新买一个镜子很容易,破镜重圆要天时地利人和。”
辛逸嫌弃他乱用词语,继续献殷勤做无用功,一边耐着性子等着他说的时机,每天闲下来就着急上火,脸上长痘痘。业主代表看到辛逸烂脸很关心,给他送了一瓶橄榄油泡无花果干,说一天只要吃一颗,有助于平衡身体机能。辛逸试着吃了一个,就被油腻得无法下咽。徐童却觉得好吃,每天早晚各一颗,没几天就吃完了一整瓶,他对辛逸所说的时机也就来了。
林建的生意终于彻底好转,邀请大家去他店里坐坐。徐童开上哈飞路宝,先在办公室门口让冷星雨上车,让她坐在后排,然后接上在工地门口等着的辛逸,也让他坐在后排,理由是刘永正要坐副驾驶。
狭小的空间里,辛逸很自然地说起林建的服装生意。他就是个外行,在一通胡说八道后,冷星雨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说:“不懂就不要瞎讲,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辛逸喜笑颜开,有了打是亲骂是爱的味道,徐童和刘永正两人当做没听见。
林建的店铺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左右都是批发店,街边摆满各种货物,人来人往很是拥挤喧闹。走走停停到了林建店铺门口,几个人都注意到店名很简单,翻译成中文就是“林家铺子”。徐童知道了赞不绝口,说外国很多大公司的名字就是创始人的姓氏,显得年头长。任海涛非常难得地没有讥讽徐童没文化,戴月荷给徐童解释了名著《林家铺子》里铺子最后破产的命运,徐童向林建道歉,说自己无知,绝不是故意的。
林建毫不在意,告诉大家他刻意取了这么一个名字,图一个“破而后立”的意思。
辛逸意外地看到小姑娘艾丽萨在店里忙碌着,给一位小年轻打下手整理货架。艾丽萨见到辛逸很高兴,欣喜地说服装已经卖完了,仓库里也空了,她在准备货架,因为要展示很漂亮的饰品。辛逸看去,店铺里果真只剩下几件样品了,有几位客人在聊天,听上去是要预定货品,等着到货后立刻批发走。
辛逸问林建为什么生意突然就变好了,林建说其实原因早就知道了,冷星雨的分析非常准确。辛逸很好奇,冷星雨前后几次分析,到底哪一次说中了。
林建指着那些几位客人中的一位,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最初,林建的货柜是客人预订的,发货之前他把样品和清单都给客人看过了,客人满口答应下来,说货到了之后立刻全部买下。然而货到了之后,客人露了一次面,拿了服装样品后就没消息了,几天后林建找到他时,得到的答案是袖子不对没法卖、扣子不对没法卖之类的托词。其实服装一点问题都没有,是客人没钱,改了主意。这是一个教训,没有让客人先付定金,违约没成本,原因是林建当时想当然地以为这里东西太好卖了,这个客人不要可以卖给别的客人。
实际上,这个客人不要林建的货了,林建的货就很难卖了。事情就像冷星雨曾经说过的一样,这个领域里面存在一种隐性的垄断。阿尔及利亚人口不多,一些特定领域里面做生意的就是那么些人,相互之间都有交往,或者干脆就是七绕八拐的家族亲戚。这些人做生意讲究一对一的合作,你跟其中一个人做了生意有了合作,就不能和另外一个人合作。林建的服装生意就是因为这个,大家都知道那个客人没要林建的服装,其他人也都不会要,就是降价也没人要。
就这么个事情,让林建陷入了危机之中,差点儿万劫不复。然而,也正是这位客人帮助林建最终解决了问题,正是应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俗语。
之前林建在街上卖服装被警察抓,以及后来新开店铺卖服装,那位客人都知道。他现在仍旧是没钱买林建的服装,但是给林建介绍来另外一位客人。这位客人要找一种袍子的面料,希望林建帮助从中国采购。林建轻车熟路,没两天就给客人搞到货源,把样品快递到阿尔及利亚,质量完全符合客人要求,价格也合适。但是,林建给对方提了一个要求:帮忙把积压的服装卖出去。这位客人二话不说,给林建介绍了一位买主。这位买主看了服装,二话不说付款提货,而这位买主其实林建找过两回,此前根本不理睬他。买主不仅把这批存货要走了,还交了定金预订了下一批货。这样林建一下子做成了两笔生意,国内工厂已经开始生产他的订单了。他现在现金充足,服装和面料供不应求,他打算配套卖饰品,用空运加快周转。
辛逸听林建说完,非常佩服冷星雨的分析,说她完全有讥讽自己的水平。刘永正装作浑身起鸡皮疙瘩,四处挠痒。冷星雨毫不领情,说这个太简单了,林建肯定也知道这个原因,但是这种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没有机会很难解决的。她最后评价了辛逸一句:“学习能力好,只要有足够的学费,肯定能成功。”这其中的讽刺意味更浓,但是辛逸听得舒服,只要冷星雨把心思放到他身上就行了。
这时,刘永正哀叹了一声,说:“林老板,真羡慕你生意兴隆,我的货柜有麻烦了!”
第三十四章 盖房子
辛逸问刘永正怎么回事,说出来让大家听听,也许有人可以帮忙解决。刘永正会当着大家的面把困难说出来,本来就是抱有找到解决办法的希望。他把自己遇到的困难仔细说了一遍。
刘永正最近的主要精力在贸易上。和林建主营面对当地客户的纺织品不同,刘永正的主要客户是在阿尔及利亚的中国企业和中国人,他的货物很杂,不仅有工地上用的建材,还有日常吃的喝的用的,一个货柜里面有时有上百种东西。
这次有一个四十尺货柜清关遇到了麻烦。里面东西太多了,夹杂了一些刘永正的进口许可没有覆盖的物品。此前的柜子他也是安排人这样混装的,蒙混过关了,这次却被抽到开箱检查,里面的东西暴露了。
这事情可大可小,处理的尺度就掌握在海关官员手里,有时候人家高抬贵手也就把事情办好了。但这次刘永正遇到的海关官员自认为很讲程序原则,一边按照规定直接把整个柜子的货扣押下来了,一边要求刘永正的企业尽快办理好相关的文件来提货,3个月内无法办齐手续清关,货物充公,还要刘永正交货柜的费用。刘永正和这位官员纠缠了好几次,这位官员油盐不进,就是不愿意放过。刘永正粗粗估算了办许可的时间,正好就是3个月,许可办好后那个货柜就已经被充公拍卖掉了。
这个柜子的货物不能及时清关,对刘永正的影响很大。一方面是这批货物本身价值大几十万,另一方面是断货后客户会被竞争对手挖走,这比直接损失金钱更让刘永正难以接受。
刘永正说到这里的时候,冷星雨就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了,这个事情的根子和林建原来的很类似,就是关键人物没有接受你,所以在座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办法的,除非能找到能和那位海关官员说上话的人,而且要小心,不然很可能有后患,以后盯着刘永正公司的货柜查,那更麻烦。
辛逸说大家一起想想有没有认识这个官员的人,众人都摇头。冷星雨又拿话刺他,说这里就这么几个人生地不熟的中国人,能有多大概率找到认识那官员的人?辛逸也不着恼,反而问她有什么好办法。冷星雨看他真诚的面孔,到嘴里的讽刺话就说不出来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小溜总这事急也没用,回头再说吧。”冷星雨这么说,刘永正也不提了。
林建请大家到所谓的楼上雅座吃东西。所谓楼上雅座实际上是临时搭设的一个凉棚。林建租的店其实是一座没完工的小楼,房东设计有三层,现在只做了一层,第二层只浇筑了混凝土柱子,柱子顶上是裸露的钢筋。这种半拉拉子的建筑在当地很常见,一栋房子盖几十年,老子盖不完儿子接着盖,反正土地是自己的,不用担心最后房子到了别人手里。
林建利用半成品的混凝土柱子搭了一个凉棚,可以遮挡阳光,本来是用来临时堆放货物的,现在空出来了,摆了几张塑料桌椅,铺上桌布,每张桌子上还摆了一瓶塑料花。
“这些花都是艾丽萨弄的。”林建说,“她说今天有客人来,要装饰好。”众人纷纷夸艾丽萨懂事能干,艾丽萨很开心地笑了,落落大方毫不怯场。辛逸注意到她看林建的眼神,心中感慨着小丫头是不是太早熟了。
坐在凉棚里,楼下马路上的嘈杂声很清晰地传上来,落在众人耳里,让人觉得脱离了尘世的喧嚣,可以居高临下了。又因为看得更远了,难免就会指指点点,众人把这附近的几座店铺都点评了一番,最后认为林建的这个店位置是风水宝地,林建很有眼光。
林建听着好话,安排自家伙计摆上烤鸡、烤肉、沙拉和棍子面包,几种冰镇饮料和一些瓜果,都是附近店里买来的,他一个人不开火,平常吃的都是随便对付,根本没能力弄出中国菜来招待朋友。不过这很适合徐童的口味,只是差了一口酒,他很快就投入到了和肉食的战斗中,引起了艾丽萨的注意,特地关照他,及时给他加菜。
林建以饮料代酒,表达招待不周的歉意,说公开场合不宜饮酒,只能喝饮料了。戴月荷说别有风味,不过今天没有喝到福建人的功夫茶,下次请林老板一定补上。林建是福建人,来阿尔及利亚时带了不少茶叶,但是早已经喝完了,加上此前生意没做好,和国内没有物流往来,茶叶早就断档了,只能以当地买的袋泡茶聊以度日,那滋味实在没有语言可以形容,这也是林建最苦恼的事情之一。为此他再次表达歉意,进门没茶喝实在不合福建人的礼数,不过用不了多久大家就可以喝到正宗的福建功夫茶了,茶叶和茶具已经在漂洋过海;另外他已经和房东协商好,由他出钱把这二楼盖起来,顶十年的房租,到时候大家可以经常来泡茶。
这真是一笔好交易,做成后林建以后可以稳定很多,算是在阿尔及利亚有半个恒产了,当地人会更愿意和他做生意。
盖房子是松梅集团的拿手好事,任海涛喊辛逸赶紧派人来把房子给盖了,以后大家多一个聚会的点。辛逸正要满口答应,被人从桌子底下踢了一脚,他醒悟过来自己其实没这个权限,而项目上正是忙碌的时候,派不出人手来帮林建盖房子。辛逸不知道这是任海涛的无心之言还是故意为之,打算把情况和林建说清楚,以免误会。林建先开口了,说那不是高射炮打蚊子吗?我这点儿工作量不够塞牙缝的,我自己有办法。
刘永正说这事简单,你把图纸给我,我连工带料全包了,成本价。这倒是个好办法,刘永正自己做得了主,没有任何麻烦。林建略一思索,没有和刘永正客气,说没有图纸,原来有一套图已经在地震中毁坏了。刘永正只好把设计画图的活一起给负责起来。
说话间,徐童已经一只烤鸡下肚。他用纸巾抹抹嘴,喝了几口可乐缓解口渴,然后抓了几个肉串到自己盘子里,准备继续战斗。他一边吃一边问了一个问题,外国人在阿尔及利亚能买地盖房子吗?
在座的几个中国人没人能肯定地回答这个问题,大家从来没有想过这事。在非洲安家落户?那大概是疯了的人才能干出来的事情。刘永正说:“徐童,我支持你在这结婚生子,你找一块地,房子我帮你盖,一分钱不收。”
徐童笑嘻嘻地说,这怎么可能?我村里的小芳在等着我呢。众人哈哈大笑。
林建的一名员工从楼下上来了,对林建说来了几名移民局警察,要查外国人的证件。
大家都不以为意,林建的神情却有点紧张。
第三十五章 揭发
林建的紧张神色引起了辛逸的注意。
在非洲工作生活,永远都绕不过签证这个话题。大部分国家都不会允许大批外国人到本国工作的,以免争夺本国居民的饭碗,所以会严格控制工作签证的发放,办理手续非常繁琐,而且存在一个签证到期后不一定能更新或延期的问题,即使拿到了长期的居留证,也同样面临到期更新的问题,错过了更新时间很可能一个居留证就被作废了。
辛逸猜测林建用的是短期的商务签证进入阿尔及利亚的。这种签证比较好办,但是有效期很短,延期几次后就必须离境重新办理。林建用这种签证的风险很大,一方面是警察查到了麻烦,可能会被驱逐出境,另一方面是不利于他合法地做生意,容易授人以柄。
辛逸主动提出和林建一起下楼,去看看警察有何贵干。以前和韩主任经常跑移民局办理手续,所以移民局的警察他是熟悉的,楼下也许有熟人也不一定,可以帮林建减少麻烦。
林建感觉到辛逸的意图。在简陋的混凝土楼梯上,扶着砖墙,他主动向辛逸说了他面临的问题。他的确是用的商务签证入境,后来延期过,现在已经不能再延期了,他相当于是黑户。
辛逸好奇他用这种签证怎么做生意的,公司注册银行开户都需要一个合法的居留身份才给办理。林建说最初来阿尔及利亚是一个朋友介绍的,在阿尔及利亚的手续都是用那个朋友的身份办理的,但是他已经回国不来了。
辛逸说,你这种情况比我猜测的好一些,今天先应付过去吧。
林建说,我现在业务做起来了,因为签证出问题就太可惜了。
辛逸说,别担心了,楼上坐着一位拿大红护照的。
两人下到店堂,看到三位警察坐在椅子上朝着马路,每人手里握着一瓶水,艾丽萨坐在他们身边的板凳上,正在回答警察的问题,林建的伙计站在她身后,抱着双臂。
辛逸听到艾丽萨在说她家和林建的故事,正说到她送林建去图书馆医疗点的事情,警衔最高的那位警察听得连连点头,说:“我去过那里,我的表弟也是在那里治疗的,有一位很有名的中国医生,他会针灸,那是我朋友。”
艾丽萨抬起小脸问他:“是乔医生吗?他给林建做过针灸的。”
警察笑着说:“哦,是的,就是乔医生,你认识他?他的针灸非常神奇。”
一大一小在聊这个针灸了,艾丽萨是真的见过林建被扎针的,说的头头是道,警察却好像不曾见过的样子,说的少听得多。辛逸就明白了,这位警察是在吹牛,也许他的确去过图书馆医疗点,但肯定是不认识乔医生也没见识过他的针灸的。
辛逸和林建上前两步,警察看到正主来了,都站了起来。带头的警察说,听说这里有中国人朋友,过来认识一下,没想到这位小女孩像是个主人一样。林建听了个大概,笑哈哈地请各位警察坐下。
艾丽萨解释自己不是主人,旁边这位中国人才是主人,是老板。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引得大人哈哈大笑。警察捏了一下她的脸蛋,说你还不明白,以后就明白了。然后他很严肃地对林建说,她把你当朋友,你也要把她当朋友,不要让她到你店里工作,否则她是童工,我会惩罚你的。
艾丽萨听到要惩罚林建,就着急了,辛逸按住她肩膀,让她接着往下听。警察说的是对的,艾丽萨这个年龄应该在学校,而不是在林建的店里,哪怕她乐意呆在这里也不行。
林建让辛逸替他解释,艾丽萨一家在地震中救了他,他肯定会好好报答艾丽萨一家的,肯定会对艾丽萨好的。警察点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和签证毫无关系,也没有查看林建和辛逸的证件,就走了。
辛逸准备好的问题也没派上用场。当他看到三位警察的警衔,就知道他们都只是基层工作人员,和他认识的移民局的官员差个几级,心里就踏实了,林建今天肯定可以过关,大不了把相熟的官员抬出来。没想到艾丽萨就像个吉祥物一样,用几句话替林建解决了问题。但林建的这个签证终归是个问题,必须处理好,免得总是提心吊胆的。
回到楼上凉棚里,辛逸顺势坐在冷星雨旁边。刚才桌底下用脚提醒他不要答应的就是冷星雨,替他免去了不必要的麻烦。冷星雨还是不看他,但脸上已经不再是那样刻意冷冰冰了,瞄了他一眼就转过头继续听任海涛说话。
任海涛最近和一家法国公司做成了一笔生意,提供一批农业机械给这家公司在阿尔及利亚的农场。这家公司的大股东是阿尔及利亚裔法国人,雇佣了几个法国人做管理,大部分员工是阿尔及利亚当地人,任海涛和他们打交道既要照顾法国人的开放和严谨,又要考虑阿尔及利亚人的保守和慢节奏,过程很波折,发生了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最终生意还是做成了。
任海涛斜靠在椅背上,手上端着饮料,神态闲适。他说今天大家坐在一起,本来只是来看看林建的店,没想到能交流一下在阿尔及利亚做生意的心得,真是意外之获,以后我们大家可以互通有无,有机会可以一起合作的。
徐童原本听故事一般,听得很有味道的,不料任海涛突然冒这种酸话,忍不住放下手里的肉食,满嘴油光说:“你不要抢戴主任的台词,继续说故事吧。那个法国女客户叫什么名字?”
自从上次接辛逸时见过后,徐童对那位蓝眼睛的法国女子念念不忘,大家都知道了任海涛的客户里有这么一位尤物,此时听徐童提起,都来了兴趣。任海涛不满徐童破坏他营造的氛围,但是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怎么样。他坐直身子伸个懒腰,说好像叫欧若尔吧?那只是一名小职员,起不了什么作用,记不大清了。
徐童做出惊讶的样子说:“欧……欧什么的?她真能喝啊,那晚把辛逸喝得一路吐回家。”
辛逸赶忙喊他打住,不要瞎说。徐童没放过他,指着林建让他作证,那晚是不是有两个法国人,其中那个女的是不是长得很漂亮,而且很能喝。林建手里拿着一串葡萄摘着吃,听到徐童问他,笑着说我那晚没怎么喝酒,没感觉到那女的能喝,我记得辛逸没有喝多啊。任海涛和戴月荷两人也说那晚没喝多少,辛逸带去的啤酒都没喝完。
自从话题扯到辛逸身上后,冷星雨就低着头吃东西,下垂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庞,旁人看不清她的表情。这时她微微扭头对辛逸说:“别人都说没喝多少,你能把自己喝吐了,你真厉害。”辛逸表情尴尬,摇摇头说:“别听徐胖子胡说。”
徐童笑着模仿辛逸说:“就在车上吐,吐一马路,吐给这个鬼地方。”
冷星雨笑了,对辛逸说:“也就你能说出这种话来。喝那么多干什么?”
辛逸看她一眼,笑了笑,没有回答,心里乐开花,对徐胖子感激不尽。
第三十六章 惊吓连连
不论站在阿尔及尔的哪个位置,放眼望去,肯定能看到无数接收卫星电视的抛物面天线,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人把这种天线形象地称呼为“锅”。无数口锅被无形的电波牵引,以相同的姿势齐刷刷朝向同一个方向的天空。社会福利房项目营地的屋顶上也安装了一口这样的锅,给营地唯一的电视机提供卫星信号,每天晚饭后电视厅里总会坐满人,一起看唯一的免费中文频道,通过最官方的渠道了解国内国际动态,以至于人们精准地记住了美军在伊拉克每天的伤亡数字。
辛逸跑到营地附近的电器商店,挑选了一台电视机摆在自己房间里;又挑选了一套锅,开通了账号办了卡,卖家上门把锅安装在他的房间门口,把信号线从锅底下拉进辛逸的房间,调试出辛逸需要的电视频道。卖家告诉辛逸,如果出现没有信号的情况,就带上卡到他店里去更新,这是售后服务范围内的,不需要另外交钱。辛逸不是很明白,这么多节目不要钱吗?跟着辛逸跑前跑后的司机给他解释,有高手专门破解的,定期更新。辛逸说这不是盗版吗?司机笑着说,全阿尔及利亚都是这么看电视的,看那么多广告,不就等于缴费了吗?辛逸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心安理得欣赏起节目。他除了看电视剧,主要是看新闻,了解时事的同时提高语言水平。
辛逸早就想自己搞一套卫星电视了,最近因为发生了几件糟心的事情却毫无办法,这才给自己置办了这套卫星电视,安慰自己受惊的心。
前几天,工地上来了一老一少两位当地人,要找项目负责人说理。阿西娅在工地门口办公,一向是充当第一道防火墙的,这次却主动把火给放进了项目,还给那两人带路,直接进了老贾的办公室。老贾莫名其妙,喊来一位翻译,然后就发了脾气,喊辛逸、李元善和新来的一位丰姓女项目副经理到他办公室。
几个人进了老贾办公室,那一老一少突然说要走,回去等消息,让中国人自己好好商量,必须给个交代。老贾无可奈何,让阿西娅把人领走。阿西娅出门之前,笑着给辛逸说了一句:“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接受。”
那两人一走,老贾就让李元善把一位姓刘的瓦工工长喊来了。在等刘工长的时候,老贾把事情说了,让那位翻译保密。辛逸这才明白过来,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丰经理就说我有急事先去处理一下,马上过来。
刘工长皮肤黝黑,常年带着安全帽,平时寡言少语老实巴交的样子,见到辛逸总是客客气气地笑着打招呼。他一进老贾办公室,看到众人眼神不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额头上开始冒汗。
就这么一位胆小的老实人,却惹下了一件麻烦事。他欺骗项目上女保洁员的感情,把她肚子搞大了,现在人家的父亲和兄弟找上门来了,要求刘工长必须娶了保洁员,不然报警抓人。
李元善指着刘工长的鼻子笑,说老刘你真是让我大开眼界,那样的你也下得了嘴?刘工长差点儿在椅子上坐不稳,双手撑住了才没有哧溜到地上。他恳请老贾救命,他已经结婚了家里有两个孩子,不能在这再结婚了。
老贾骂,你不是告诉人家没结婚吗?现在怕了?他给了刘工长两个选择,第一个是赔钱,同时立刻回国,第二个是留下当爹,按照当地风俗习惯来办理。李元善立刻否定了第二个选择,如果开了这个口子,其他人有样学样,这队伍没法带了。辛逸认为第二个选择是合乎人情的,也符合保洁员家里的要求,但是对刘工长家里人就太不公平了,他猜测刘工长肯定不会愿意,绝大部分中国人无论到哪都会想着回家的。
刘工长抖抖豁豁半天,说愿意赔钱,但是可不可以留下继续工作。老贾毫不留情地让他别做梦了,马上回国,要辛逸和阿西娅一起去同对方家人协商赔偿金额,同时紧急订票让刘工长回国,决不允许再见保洁员和她家人。
辛逸当时特别佩服新来的丰经理的敏感,看到一点苗头就躲开了,按照职责来说,丰经理分管项目的后勤行政方面的工作,刘工长的这种作风问题应该她负责处理的。
辛逸和阿西娅一起去了几趟保洁员家里,陪着笑脸,顶着鄙视的眼神,忍着保洁员家人的咒骂,小心翼翼地谈好了赔偿额。
随后又发生了一件事情,辛逸才知道丰经理也是有故事的。
项目上给经理部的奖金报告给打回来了,要求很简单,把丰经理增补到发奖金的名单里,奖金金额按照项目副经理职务发放,奖金总额度不变。辛逸没法理解这种做法,当时就给老贾说报告没法改,这伤及大家的利益了。老贾也是很为难,把李元善喊来商量,李元善却没什么意见,说大家都分担一点,其实没多少钱。
辛逸惊得掉了下巴,李元善什么时候转性了,这么好说话?老贾也是有点惊讶,仍旧坚持要和经理部商量一下,李元善说那就试一下吧。辛逸说,不如把丰经理喊来商量?李元善认为那太尴尬了,老贾却认为辛逸的想法不错,丰经理不能占了大家的便宜却躲在后面没事人一般。
丰经理进来后,倒也爽快,说不能为了她的奖金妨碍到了大家,主动说不要分奖金。这招以退为进着实厉害,加上李元善的态度,老贾招架不住,就让辛逸改报告。辛逸不死心,愣是说出一句:“我们向经理部申请,增加奖金总额。争取一下,反正也不会损失什么。”老贾也动心了,但是没找经理部申请,而是直接在报告改,让辛逸报送经理部。
隔了两天,老贾喊辛逸到他房间喝酒。老贾说经理部批准了,又问辛逸知不知道丰经理的来头。辛逸知道一些,丰经理原来在经理部担任商务部副经理,她老公在外省奥兰的一个项目担任项目经理。老贾笑他,说这也算来头吗?辛逸敬他一杯酒请教,老贾就说了一句,她老公到经理部把桌子都掀掉了。然后,老贾就对辛逸说,你要跟紧看好你的领导,邓总看好你,该抱大腿时抱大腿!
辛逸陪他喝酒聊天,一直到夜里十一点才回房睡觉。不知道到是否酒精的作用,他感觉胸口闷得慌,忍不住在院子里仰天长啸,惊动了狗窝里睡觉的狗子。狗子跑出来围着他活奔乱跳,辛逸抓住它脖子说:“狗子啊狗子,这世界上你最快活!”他没有注意到冷星雨站在窗前看到了这一幕。
第二天,辛逸在项目附近的咖啡馆陪业主代表喝了一杯咖啡,刚回到项目门口,就看到两辆黑色的雷克萨斯SUV上下来几位陌生的中国人,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与工地脏乱的环境格格不入。领头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黑色的齐耳短发整整齐齐很是熨帖,她自称是张艺武的朋友,今天特意来看他的。张艺武是张老师的大名。
辛逸目瞪口呆。
第三十七章 三十年
这群人看着像是大单位的,有些来头,辛逸不想失了礼数,把人带进会议室里坐下,倒上茶水,一边打探对方身份,一边寻思要不要打电话给老贾。
女士自称姓柳,在石油公司上班,她年轻时就和张艺武认识,几年前恢复了联系,才得知都在非洲工作,她最近刚从毛里塔尼亚调到阿尔及利亚,今天过来看望老朋友。她说最近给老张发邮件总是不回,到了阿尔及利亚后打他手机也总是关机,他是回国了吗?
辛逸心情复杂。他判断这位柳女士肯定和张老师是单线联系,不然不会不知道情况。他问柳女士和张老师是什么样的朋友,柳女士身旁的男子开口说,小兄弟,我们柳总来看朋友的,麻烦和你们张总说一声,请他来一下。柳女士却不以为忤,让那男子不要说话,她问辛逸怎么称呼。辛逸自报姓名,柳女士笑了,说:“我知道你,老张以前在邮件里提起过,他很欣赏你呀。我还记得他说过你们一起去植物园玩,到了之后才发现闭园了,你们从围墙爬进去的,结果被工作人员追着跑,老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植物园的这件糗事是去年辛逸刚来不久时发生的,张老师从不对人说,也不许辛逸往外说,但是他却和这位柳总分享了,辛逸就知道了两人肯定关系密切,这让辛逸更加为难。他字斟句酌地说:“柳总,张老师出了事情,我想单独和您说,所以……”他看向柳总身边的几位男子。
柳总挥挥手,几位男子都毫不犹豫起身出了会议室。柳总面色凝重,盯着辛逸,问:“老张怎么啦?”越是这样,辛逸心里越是堵得慌,他深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以最平静的语气说:“张老师在地震中遇难了。”
柳总坐着的身形瞬间挺起,眼睛也跟着微微睁大,暴起一道锐利的眼神,刺得辛逸发慌。过了片刻,柳总身上的气势萎靡下来,她长长叹了口气,辛逸感觉一股厚重的悲伤充斥会议室,让他感觉喘不过气来,心里琢磨这位柳总到底是张老师的什么人。
柳总无言靠坐在椅子上,清瘦白皙的双手紧紧握住一起,青筋毕露,眉头的哀伤让人心生悲切。辛逸不敢说话,静静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柳总终于开口问道:“他有留下什么东西吗?”不等辛逸回答,她又说道:“都给他家人了吧?”辛逸点点头,张老师没留下什么东西,废墟里翻检出来的一些物品整理后一部分就地处理了,一部分送回国内给了他家人。
不过,辛逸有几张和张老师的合影还留着,他犹豫着是不是要给这位柳总看看。柳总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问:“有什么要给我看的吗?”辛逸说,我和张老师有几张合影在我办公桌上,我去拿。
柳总的眼角已经尽显沧桑,看到照片里的张老师时,眼角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头发都全白了,难怪不愿意给我发照片,这是不愿意让我看到你老了呀。”柳总自言自语,落在辛逸耳里,感觉这两位的关系不是普通朋友。
过了片刻,柳总自己说出来了:“三十年前,我和张艺武谈恋爱来的,后来分手了。没想到三十年了,竟然没能再见到一面!”一滴泪珠终于从她的眼角滚落。
辛逸心里的惊讶和感动混杂在一起。张老师的小孩都已经参加工作了,却和一位三十年前的恋人鸿雁传书,如今对方找上门来了,用情很深的样子,这不就是婚外恋吗?可是一段穿越了三十年时光的感情,历久弥坚,在国外重新绽放光彩,似乎也是值得赞美的吧?辛逸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位柳总,他想问冷星雨,或者徐童也行,他们肯定更有办法。可是偏偏今天办公室里没人,都出门去了。
柳总看着照片沉默,仿佛陷入到对当年往事的回忆中。辛逸无计可施,呆呆地看着她,心里的那份感动慢慢越来越浓,替柳总感到惋惜和遗憾。柳总三十年念念不忘的感情,满心欢喜地以为可以再见一面,现实却给她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不知过了多久,柳总站起来对辛逸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辛逸说:“我叫柳青燕,在鑫中石油工作,老张应该没和你提过我。你喊他张老师,你不要喊我柳总,也称呼我柳老师吧。”辛逸点点头。
柳青燕捏着那几张照片,问:“这几张照片我可以留着吗?”辛逸说当然可以。他跑回办公位,从抽屉里找出一个纸包,取出一个紫砂茶壶给柳青燕。柳青燕立刻认出来了,握在手里摩挲,说这是张艺武以前喜欢用的,曾经拍照发给她,说最爱午睡后的一泡清茶。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柳青燕说想去公墓看一眼张艺武的墓地,辛逸给了她具体的位置。临走前,柳青燕对辛逸说:“一切出乎我的意料。事到如今,我和张艺武的事,请不要对其他人说,可以吗?”辛逸点头答应,请她放心。
目送两辆黑色的车子离开工地,辛逸满腹惆怅。刘工长偷鸡摸狗溜之大吉,丰经理趋炎附势闹离婚,柳老师一往情深天人两隔,三十年后的自己和冷星雨会是什么样子呢?辛逸不敢多想。那天,刘工长哭哭唧唧地结算工资,每一分钱都是命根子一般,就是不愿意在悔过书上签字按手印,因为那上面写了他赔偿的金额,他不同意,最后是工地门口来了十几个当地人喊他的名字,把他吓坏了,他那只能握着瓦刀连劈几十块砖的手颤巍巍地握住了辛逸递给他的笔,歪歪扭扭在悔过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下拇指印。他不知道,门外那十几个人是辛逸喊艾一赛帮忙找来的。
辛逸只吓倒了刘工长,没有对身材丰腴的丰经理做什么事情,客客气气地配合她的工作。因为老贾说过,丰经理在灰尘满天飞的工地上待不久的,迟早有人会给她安排更合适的去处。只是每当看到丰经理在电视厅里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电视,不让任何人调台换节目,他心里就很不痛快,心里计算那笔平白多开支的奖金如果分到自己头上会有多少钱。
回到办公室,辛逸就决定自己买一套卫星电视,不和那个女人看同一台电视。《金粉世家》那么纯美的电视剧,怎么能和这种女人一起看呢?
电视装好后的当晚,刘永正搬来几个纸箱子,装了八宝粥花生瓜子各种零食,徐童把他的方桌子搬过来用,要办一个“开播仪式”。其他同事闻讯而来,在辛逸房间里搞了一个茶话会。丰经理不请自来,喊辛逸小老弟,说你这地方以后就是我们的活动据点了。
辛逸内心嘀咕,强装笑脸欢迎她的到来。丰经理看到一桌子好吃的,哎呀一声,说真没想到这里有这么多好吃的,比经理部好多了,还是项目上好呀,自由自在!她的惺惺作态让辛逸忍不住翻白眼,看她圆浑的屁股挤得简陋的椅子吱吱嘎嘎响,心想这打夯机放工地上省多少机械费!
他走出房间,轻轻一脚踹在锅上,房间里的人就叫了起来,没信号了。
“风把锅吹歪了!”辛逸大声喊道,又狠狠踹了一脚。
第三十八章 没法说服
在辛逸头疼刘工长的问题的时候,刘永正交了一点罚款,就把让他头疼的货柜给搞出来了。他接连几天忙着四处送货,都没忘记给辛逸搞“开播仪式”,因为是辛逸找人帮他解决了问题,而主意是冷星雨出的。冷星雨让辛逸带上货柜提单,找业主代表开了一个证明,证明货柜里的物品用于社会福利住房项目,中国承包商急用。刘永正拿上这个证明去找那位海关官员,好声好气说话,那位官员就“高抬贵手”,让刘永正提走了柜子。
做这个事情辛逸心里没什么压力。那个柜子里的货物的确都是给中国人吃的、用的,而且大部分就是发到几个社会福利房项目上,所以柜子早点出来对大家都是有利的。不过这种事情可一不可再,终归要规范起来才好,林建的签证也是这个问题。这事情戴月荷想在他前面了,她找辛逸,让他以朋友的身份建议刘永正和林建,如果想在阿尔及利亚长期发展,就尽量把事情做稳妥一点。
这天傍晚,为了戴月荷交代的这个事情,辛逸主动叫上冷星雨,到刘永正的办公室。他早就感觉到了,可能是因为冷星雨主意多,林建和刘永正都爱听冷星雨的主意。没想到,冷星雨却并不完全支持他和戴月荷的想法。
冷星雨简单地扎了个马尾,坐在白色的塑料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包薯片吃着。戴月荷和辛逸的想法是在阿尔及利亚做生意,就要完全按照当地的规定来,把该办的手续都办好,守法经营。冷星雨问了辛逸一连串问题:“这里的环保要求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工地的环保措施符合要求吗?你和我在这里交多少个税?交了多少社保?”
这些问题的答案辛逸基本上知道,但是说出来的话就打自己的脸了。刘永正看辛逸不说话就嘻嘻地笑,知道他不好开口。工地上的事情刘永正也基本上明白,他家公司是以松梅集团的名义来的,各种手续更是不全,但是并不妨碍做松梅集团的分包。
辛逸问林建怎么看。林建断然说道:“完全按规定来,那生意就没法做了!当地商人也做不到,法国、意大利的公司也做不到!”刘永正也大声大气地慨叹起来:“你说奇怪不?自从上次工人打架之后,现在他们很融洽,要称兄道弟了!我当初着急忙慌地,反而差点把事情搞大!”
辛逸认为这两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就是舍不得花钱。他瞅着咔呲咔呲吃薯片的冷星雨,后悔不该让她来的。“那你的签证怎么办?”辛逸逮住林建的问题发问,他要一个一个击破。林建被戳中弱点,没了刚才断然说话的气势,叹口气说:“签证嘛,在国外做生意,签证肯定要办的。”辛逸又看刘永正,刘永正把手里的零食往桌上一放,凌然说道:“办,肯定要办的!”
辛逸不和他开玩笑,认真起来,朗声说:“行,有事情以后别找我!”他从冷星雨手里夺过薯片,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咔呲咔呲的声音急促地表达了他的不满。冷星雨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叮嘱说:“吃吧吃吧,别噎着。”辛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冷星雨一边搓手指上沾的细细的颗粒,一边说:“签证肯定是要办的,进口资质也要办,因为这些东西是每天都要用的,没有就做不了生意。可是呢,完全按规定做生意的,都活不长,因为没竞争力!你和我在单位上班,领工资旱涝保收,他们做生意的人面对多少麻烦事呢!”
刘永正和林建都大幅度点头,诚恳地看着辛逸,希望他能理解。冷星雨从辛逸手里拿回薯片袋子,继续吃起来,口齿不清地说:“你的政治肯定没学好。要抓主要矛盾,解决主要问题,其他的能对付过去就行了。”辛逸不服,他的政治向来是高分的,想举例子反驳冷星雨,却想不出来什么是主要矛盾。
刘永正咧着嘴笑。还是林建比较厚道,他说:“很多事情不经历过一回,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我的投资商务签证已经在办理了,过几天就可以拿到。按规定,我要回国一趟,然后拿十几种翻译好的公证材料到驻华大使馆去办理,还有投资促进署的手续,也不确定一定就可以办下来。那我肯定不愿意的,成本和风险都太高了。你知道我是怎么办的吗?”
办公室里的灯亮起来,刘永正的厨师来喊吃饭,手擀面做好了,要抓紧吃,不然糊掉了。辛逸说等一下,林建你说是怎么办的。林建说我肯定不能回国呀,就把我的订单、银行流水、公司材料、清关材料等等一股脑全部复印了,拿上护照去移民局,那边的官员一看就说没问题,欢迎来阿尔及利亚投资!
辛逸鼻孔里长长呼出了一口气,回头问那位厨师晚上吃什么面。厨师说有两种料子,一个红烧牛肉,一个西红柿鸡蛋。四人转移到食堂吃面条,桌上四个大碗面条,热气腾腾,一大碗红烧牛肉,一大碗西红柿炒鸡蛋,边上摆着一瓶醋、一瓶辣椒酱和一瓶香油。辛逸要了一颗大蒜头,冷星雨嫌弃地说别吃了,嘴巴里臭死了。辛逸犹豫一下,放下大蒜头,挖了一大勺红烧牛肉到冷星雨碗里,淋上醋搅拌几下让她吃。
冷星雨眼里藏着笑,说你想吃蒜头就吃吧,吃完离我远点儿就行。辛逸说不吃蒜头了。他给自己打了西红柿炒鸡蛋,淋上香油,用筷子搅拌几下,再挑起筋道有劲的面条,唏哩呼噜吃起来,吃没几口就满头是汗,很是过瘾。刘永正和林建吃面条的方式和辛逸一样,只有冷星雨用个勺子舀点汤,夹一根面条放在勺子里,再把夹一块牛肉,翘着兰花指弄送进嘴里,慢慢咀嚼。
刘永正抽了一张面巾纸,擦去额头的汗珠,咽下嘴里的食物,对辛逸说:“如果不是有这个项目的分包,我打死都不会来非洲,这里完全陌生的市场,风险太大了!”辛逸边吃边点头。刘永正继续说:“我很佩服林老板的胆量。”林建埋头吃面,微微摇头,嘴里嗯嗯几声。
冷星雨放下手里的勺子和筷子,说:“松梅集团接了这么多项目,带动了很多公司出来。有这个大公司遮风挡雨,小公司的风险就小多了,先进入市场再慢慢发展。林建,你是自己来的,差点儿就要空手回国了,永正就没这个问题。”
林建终于得空说话了,他吸着鼻子说:“一点不错,如果可以重来,我肯定先跟着一家大公司出来。”他又往自己碗里挖了一勺红烧牛肉,加入一些辣椒酱,说这个好吃过瘾,但是太辣了。
冷星雨继续发表自己的看法:“辛逸你不要把这些事太放在心上,你的出发点是好的,可是没有从实际情况出发。现在大家求生存,生存下来了再发展,那时候再说。”
辛逸没有被说服,但是事实胜于雄辩。他意识到自己的经历太单一了,仍旧缺乏经验,没法用实际的例子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他想应该找戴月荷去聊聊,让他知道自己没有完成任务是由能力不足导致的,希望她亲自出马。
可是接连几次联络,戴月荷都说忙得很,等有空了再说。
第三十九章 哈桑在行动
哈桑有一段时间没有主动出现在辛逸面前了。强行参加辛逸的生日会是一个非常失败的做法,但是哈桑不得不做,还特意带上了儿子纳比勒。但他怎么都没想到纳比勒会公开骚扰阿西娅那个女人,让他丢尽颜面,费尽心思的谋划都落了空,这让他对纳比勒失望透顶。他以最狠的手段无奈地、决绝地惩罚了纳比勒,做了他过去想做一直没做的事情。他把纳比勒关在房间里,每天只给他喝水,不给他吃任何东西,让他尝尝自己年轻时候曾经吃过的苦。哈桑年轻时的日子过得不好,二十多岁了还和兄弟姐妹一起挤在父母的一间小房子里,有一段时间饥一顿饱一顿,全靠政府补贴的面包棍活下来。这种日子直到他的大姐结婚才得以改变,他在三十岁头上吃力地结了婚,在姐夫的帮助下开起了出租车谋生。
结婚迟,孩子也要得迟,哈桑不希望孩子们重复他自己的日子。他起早摸黑工作,喝最苦的咖啡,干最苦的活,总算给自己积攒了一些家当。他回报大姐和姐夫,帮助其他兄弟姐妹过上好日子,如今是大家庭里最富有的小家庭,却因为子女不争气而过得最不如意。哈桑有个小儿子,性格脾气和纳比勒完全相反,每天除了上学,就在家里呆着陪伴母亲和姐姐,没有朋友,没有爱好。哈桑带他到过工地,他闻到机械的味道就恶心要吐,皮肤在阳光下超过一个小时就有过敏反应。要不是样子长得和哈桑几乎一模一样,哈桑甚至要怀疑小儿子不是亲生的。
纳比勒皮实,抗打耐揍,只要酗酒这个毛病改掉,他还是个好孩子。哈桑就是抱着这个希望的,盯着纳比勒戒酒,骂过打过。他还准备了另一手,一直在买地盖房子,分别登记在三个子女名下,预备自己离开这个世界后留给孩子们,让他们至少有安身之地。这导致他的现金流很紧张,萨米找他借钱的时候他确实是拿不出钱来了。
哈桑还有一桩心事,关于他女儿的。在他眼里,女儿有教养有文化,心灵手巧,十几岁已经是她母亲的好帮手。哈桑早就开始物色女婿了。在他的心里,年轻帅气身体健康是最基础的要求,还必须踏实能干有才华。可是他挑别人,别人也挑他女儿。他眼里只是微胖的女儿,在别人眼里就变成太胖了,看不上。哈桑一开始不以为然,可是接连几个他看上的小伙子都这么说,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苦口婆心劝女儿少吃点,平时在家多动动,做做瑜伽什么的。他女儿很听话,晚饭少吃了几口,夜里饿得哭,他就心疼不已。
哈桑早就关注辛逸了,这位中国小伙子除了是个外国人,其他各方面都符合他的要求。他曾经找了个理由拿了辛逸的照片给女儿看过,女儿和她母亲都很满意。从那时起,哈桑心里活泛起来,想了很多。他知道辛逸要挣钱买房子的事情,他女儿名下已经有一套公寓和一套别墅了,如果和他女儿结了婚,辛逸还用辛苦买房子吗?只要辛逸在松梅集团好好上班,多结识人脉,以后和他哈桑的本地人脉结合在一起,都是踏实肯干的人,那做生意肯定怎么做怎么有,还会愁没钱吗?哈桑甚至想过,以后让辛逸接自己的班掌管公司一切,自己的两个儿子做股东过安闲日子。
但是,这个打算眼看着全落空了。辛逸目睹了纳比勒的丑态,全家在他面前都没了颜面,他会愿意加入这么一个家庭吗?
哈桑心情苦闷,凶狠地抽烟,埋头干活,再不去找辛逸了,连阿西娅、萨米那边也不去了。一连过了几天,他才缓过来,心想不能再这样子下去,这个家还要自己当家作主。他寻思还是要多做几手准备,教育儿子,物色女婿,买地盖房子,一样都不能偏废,才能万无一失。
哈桑肚子里的百转千回,辛逸一点都不知道。生日那天的事情,当时他确实对哈桑很不满,但是过去之后气也就消了。至于纳比勒的事情,纵然是子不教父之过,但纳比勒已经是成年人了,他的失态只代表他自己,哈桑作为父亲狠狠地揍了他,辛逸想不出来做父亲的还能怎么样。几天不见哈桑摇摇晃晃的身影,辛逸居然有点不习惯,要不是接连发生几件糟心事,他早就主动找哈桑了。他想给哈桑说,给纳比勒一个机会,让他在工作中改过自新。
一天下午,老贾喊他到办公室,辛逸看到徐童、哈桑和一名翻译一起坐在老贾的办公室里,气氛有点严肃。辛逸主动上去和哈桑握手,说好久不见了,怎么不来找我啦?哈桑面容尴尬,握着辛逸的手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老贾不知道两人背后的那些弯弯绕,让哈桑三人先走,然后对辛逸说:“经理部有一个任务给你,配合戴主任跑项目。”辛逸迅速转动脑子,立刻想到这肯定是戴月荷指名道姓提出来的,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但是不好直接和自己说,于是找经理部要人。想到这一点,辛逸对戴月荷有点意见,上一次大家不熟,她先走这个流程没问题,但是现在大家好朋友了,好歹事先和自己说一句呀,把要做什么事情说出来,自己也方便有所准备。
当着老贾的面,辛逸掏出手机打给戴月荷,兴师问罪:“戴主任,你是担心我不配合你吗?”电话那头戴月荷呵呵地笑了,反问辛逸:“你收到通知啦?”辛逸又问:“什么项目这么神秘呢?”戴月荷说电话里不方便,我们见面再说吧,晚上我去找你。
辛逸问老贾是否全职配合戴月荷。老贾不置可否,说:“戴月荷喜欢点你的名,冷星雨没有意见?”辛逸有点儿意外。老贾仿佛全部心思都在工作上,喜欢盯着眼皮子底下的人干活,只要不影响工作,他从不过问个人的事情。辛逸吃不准老贾是什么态度,说:“你不批准,我也不敢去啊。”
“你小子的那点心思,已经挂脸上了。”老贾自顾自喝了一口茶,“你心里巴不得去呢。”
辛逸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
老贾笑道:“你的潜意识是这么想的。你去吧,邓总亲自打的电话,戴主任点你的名,你就尽力吧,项目上的事情忙不过来可以先交给别人。”
辛逸不认可老贾说的潜意识,坚定地认为自己只是接受领导安排,去支援代表处做点工作,这和上次去救援队是一样的。老贾摆摆手,说你自己琢磨去,另外一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老哈桑最近找了几次徐童去帮他修理机械,还给他钱,你怎么看这事?
第四十章 天生的
辛逸出了老贾的办公室,回到自己的办公位坐下,心里回绕着老贾的那句“你怎么看这事”。他说得那么顺口,征求别人的意见好像成为了一个习惯,每次双眼睁大了脑袋微微歪着,仿佛这样才能表达他的诚意,证明他不是在做姿态而已。这不是老贾过去的风格,最近一段时间才有的。以前老贾独断专行,说一不二,哪曾有过歪着脑袋问别人“你怎么看这事”这种温吞的做法?辛逸不知道他发生变化的原因,也就吃不准老贾问这句话时真实的想法。不管老贾眼光里有多少诚意,脑袋歪成多少度,辛逸基本上是揣摩着老贾的想法去表达自己的看法,或者干脆来一句没意见。
徐童给哈桑修机械还拿钱的事情毫无疑问是违规的,不过只要徐童没有影响到项目的利益,事情可大可小,全看老贾拿捏,他找哈桑和徐童谈过之后,特意把辛逸找来问一句“你怎么看这事”,辛逸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意味,老贾是刻意在给自己面子,而不是在给徐童一个机会。徐童在项目上的作用有目共睹,以老贾注重实际的性格,连萨米做出那么犯忌讳的事情都会想办法保住,更何况徐童呢?顶多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世事就是如此,你不去经历,不去置身事内,你就摸不准它。辛逸明白了之后,还是顺着老贾的意思说了自己的意见,也是他自己真心实意的意见。口头警告徐童,下不为例。老贾当场打电话给徐童:“徐胖子,我征求了辛逸的意见,他给你求情了,下不为例!”这个人情做得新鲜热辣,辛逸脸上发烫,仍旧是捉摸不透老贾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次老贾没让他去问冷星雨,辛逸主动找冷星雨请教,把她请到空着的会议里,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说了一遍。冷星雨关注的重点却不在老贾身上,而是戴月荷。“戴主任对你真是青眼有加呀,松梅集团也就你这么一个人才入了她的法眼。”话里的讽刺意味不言自明。
辛逸已经学乖巧了,不能和冷星雨讲道理,越讲道理自己越没理。他抱怨说:“我也不想这样,我都忙得飞起,松梅集团这么多人,戴月荷偏偏要给我找事,脑子里是不是有水!下次见面我和她说清楚!”一边说一边观察冷星雨的脸色。
冷星雨洞若观火,说:“少来这套,你心里想什么我一清二楚。我不和你计较,免得你又说我无理取闹。”辛逸毫不气馁,觉察出她轻俏的口吻,明白可以继续自己想做的事情。他问冷星雨怎么看老贾的变化。冷星雨手一抬:“倒杯茶来。”辛逸照做,从自己的工位上取了黄山毛峰,到冷星雨工位取了她的玻璃茶杯,特意拿上了一个杯垫,冷星雨讲究这些。嫩芽悬浮在开水中,继而徐徐下沉,茶水色泽清亮,香气馥郁。冷星雨却不满意:“哪来的黄山毛峰?也没见你给我喝过!”
辛逸装模作样皱眉掐指一算,恍然大悟地样子,说:“原来是昨天林建送来的,你第一个喝。”
冷星雨不信,问:“他的柜子这么快就到了?”
辛逸说:“不是柜子。他发了一个航空包裹,里面有点茶叶,分了一斤给我。我混得不错吧?”
冷星雨忍俊不禁,无奈摇头。她用左手手指托起杯底,右手轻轻扶着杯口,小心翼翼喝了一口茶说,不错,今年的新茶。辛逸咧嘴笑,很长时间没听到冷星雨的夸奖了。冷星雨白了他一眼,开始慢慢给他分析。
她说,老贾会征求每个人的意见吗?不会,他只会征求李元善、丰怡君和你辛逸的意见,因为你们三人都是有关系有背景的人,老贾认为值得给个好态度。辛逸不明白自己怎么是一个有关系的人。
冷星雨她说,你的弱点就是看不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经理部邓总欣赏你,戴月荷是你好朋友,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你自己意识不到这其中的价值;你要知道这里是非洲,很多人际关系都是重新构建的,这对你这种背景清白只有才华的人来说非常有利,但是如果你注意不到其中的风险,你可能会被人坑了都不知道。
辛逸想不明白自己面临什么风险,心虚地问:“我有什么风险?”
冷星雨对辛逸不开窍很是无奈,忍不住用手指点了一下辛逸的脑袋,抱怨说:“你成天就知道学习学习,书呆子!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曹雪芹那种天才说的话,你要记住!”
辛逸顺势摇晃身子,笑着说:“你说,我听你的。”
冷星雨忍住心中的那股气,接着给榆木疙瘩分析。老贾是一位很优秀的项目经理,但也只是一个项目经理了,而且再过几年快退休了,如果他以后几年顺顺利利,退休了还想做点事情,那么和公司里的年轻人搞好关系很重要,所以他对邓文友、李元义这样的年轻领导很尊敬,对辛逸、李元善甚至丰怡君都态度友好,这是为了他以后。他这种做法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而辛逸的风险是在于虽有关系,但没有根基,在竞争中很容易被人当作软柿子来捏,而且辛逸的性格偏软,为人随和,更是给人一种好欺负的印象。可能走得高走得远,但也可能一下子摔下来,这就是风险。
辛逸听得抓耳挠腮,冷星雨知道他想要干什么,一巴掌拍在他的手上:“这种事情只能记在心里,别想着用本子记下来!”辛逸嘿嘿地笑,问:“你说谁会把我当软柿子捏?”冷星雨瞪他:“我哪知道!只要有竞争,你就可能被人瞄准!你要主动发挥自己的价值,自己变得强硬,给人一种不好欺负的印象。”
辛逸想了想,说:“我感觉还好,没人欺负我呀。”
冷星雨正喝一口茶,被呛得不停咳嗽,辛逸递给她一张纸巾,轻轻拍她的背说,慢点喝。冷星雨止住咳嗽,把纸巾扔在桌上,没好气地说:“还不是被你气的!我问你,那个物资部经理不是欺负你吗?李元善不是欺负你吗?丰怡君不是欺负你吗?别的不说,就前几天你找刘永正、林建说什么守法经营的事情,他们那态度不也是欺负你吗?”连珠炮喷得辛逸脑子处理不过来了,一惊一愣之下傻傻地笑。
冷星雨继续说:“不过你和他们说守法经营的事情,是你不对在先。你把他们两个喊来,一本正经说什么按照法律应该怎么怎么样,这是你该干的事情吗?你们是好朋友,不是上下级,你不是政府的监管部门。唉呀,我还是觉得他们对你态度不好!”
辛逸坦白交代是戴月荷要他这么做的。
冷星雨顿时明了,恨恨地说:“你们身份不一样!她可以那样做,你不可以。以后多听我的,少听她的!”
辛逸哦了一声,问道,我马上去给戴月荷帮忙了,这是邓总和老贾交代的,我怎么办?
冷星雨琢磨了一会儿,沉静地说,她不是晚上来吗?你问清楚是什么事情再说吧,无所谓的事情你就应付应付,给老贾和邓总一个交代就行了,重要的事你就用心帮忙,抓住机会出成绩。
辛逸最后问了一个问题:“星雨,你和我一样刚从学校毕业,你怎么想得到这么多事情的?”
冷星雨慢条斯理喝茶,轻轻放下杯子,用纸巾在杯垫四周擦拭并不存在的茶水,卖足了关子才说:“天生的。”
冷星雨放肆得意的样子让辛逸哑然失笑。
晚上,戴月荷来了,带来了一个充当优盘用的MP3播放器,里面全是她最近忙碌的成果。看到密密排列的文件列表,辛逸明白了戴月荷为什么忙得不可开交。
第四十一章 沙画
因为地震的破坏,灾区的部分基础设施受损严重,当地政府想方设法重建。戴月荷现在忙的项目就和这个有关,代表处按照两国政府的协议,为阿尔及利亚建三所住宿学校,教学楼、操场、实验楼、宿舍、食堂和教师办公室等等设施一应俱全,虽然每所学校规模不过一千名学生,三所学校加在一起工作量就很可观了。代表处早在年初就开展援建方向的工作,当时各方面都按部就班推进,因为地震的缘故,骤然加快步骤,而且调整了方案,由戴月荷牵头和各级政府部门接洽,既要联络解决选址和具体设计要求问题,又要安排前期勘察设计和招标工作,更麻烦的是国内各种人手来不了阿尔及利亚,戴月荷和同事连轴钻也忙不过来。现在进入具体实施的阶段了,代表处怎么也没办法按时间表推进工作了,想到找企业帮忙。
“这次又要麻烦你了。”戴月荷给辛逸介绍完自己正在忙的事情后,两人坐在会议室里说话。辛逸毫无顾忌地问她:“你怎么总是点我的名呢?”戴月荷听出辛逸话里的不满,反问他:“陪美女干活委屈你了?今天就开始加班,我把你要负责的工作交个底。”说着把笔记本电脑往他面前一推,辛逸不在意地接过电脑咕哝说:“我是配合的,不好负责什么。”他要去倒两杯茶来,戴月荷抓住他胳膊说:“晚上喝茶我夜里睡不着。”说着从自己包里取出一瓶水拧开,对着嘴直接喝。辛逸疑惑地看她不喝自己给她倒的那杯白开水,旋即明白过来,笑着说:“行啦行啦,我勇担重任,全力以赴,使命必达。满意了吧?”戴月荷说:“听你言,观你行。”
当天晚上,辛逸加班到了半夜十二点。第二天起,辛逸白天跟着戴月荷出门去政府部委,或者独自去学校选址所在的教育部门,晚上在营地里加班做材料,不仅住房项目上的事情一点儿都顾不上,连冷星雨那边也没时间去嘘寒问暖,只能晚饭时坐在一起说几句话。刚开始冷星雨颇有微词,后来听辛逸解释是灾后重建项目后,“深明大义”地理解了,叮嘱辛逸每天休息好,不要累坏身子。
这期间进度奖终于发下来了,当天营地里一片欢喜气氛,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比和谐,午饭时食堂里一片欢声笑语,平时刻意坐得远离老贾的人们围住了他,老贾坐在人群中也很舒坦,作为领头羊他难得有完全放松的一刻。丰怡君牵头,组织大家晚上在食堂搞茶话会,所有人自己掏腰包购买饮料零食。不用值夜班的人都被她找过去了,一直热闹到了半夜。只有辛逸一人喝了一瓶可乐后回到自己房间里吭哧吭哧加班,一边通过短信接收徐童的直播。阿西娅和萨米居然也被丰怡君留在营地参加活动,徐童在短信里说那两人很兴奋,茶水饮料一杯接一杯地喝,夜里肯定睡不好的。辛逸回了一条,问晚上为什么不搞酒?徐童回复说因为某位女人不喝酒。辛逸回她说,鬼才信她不喝酒。
第二天下午,辛逸出门办事回来,大门边看到萨米脸上挂着大眼袋来了,难得地发型齐整,手里拎着一个黑包,满面春风。辛逸看到他进入阿西娅的办公室,好奇地跟了上去,想知道阿西娅和萨米会怎么处理他们的奖金,至于金额他早已经知道了。
萨米把黑包重重放在桌子上,对辛逸说:“全在这了,还给刘先生。”辛逸知道他没说实话,他手里至少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奖金没用,因为还刘永正用不了那么多。萨米在真人面前说假话,让辛逸有洞察一切的感觉,可以摆出平时很羡慕的那种智珠在握的神态,微微颔首,看向阿西娅。阿西娅桌子上摆了一个不小的纸袋,从开口处露出的部分可以猜出是一种框,辛逸猜测是相框,但是不知道阿西娅会装什么照片。
阿西娅舒展地靠在椅背上,双腿抬平笔直双脚绷紧,说她为了感谢徐童的帮忙,给他买了一件礼物,在等他过来取。辛逸拉过那个纸袋提起,感觉有点儿分量。阿西娅拦住他说别打开,要给徐童一个惊喜。
可别是惊吓!辛逸毫不客气地说,袋子还给阿西娅。他其实已经看到是什么东西了,两幅制作精美的沙画,他估量着这个礼物的价值,有点吃惊阿西娅给徐童出手大方。沙画是用来自撒哈拉沙漠里的沙子作为材料绘画出来的一种艺术品,天然的沙子颜色永不褪色,摸上去手感粗粝,想象力丰富的人会联想到大沙漠里的风沙扑面。普通的沙画在街头工艺品店里比比皆是,题材丰富,但是传统工艺制作的精品画作价格不低,辛逸曾经工作需要购买过,纸袋里的两幅画至少是阿西娅一个月工资了。
辛逸想起一首歌《野百合也有春天》,暗想徐童那天英雄救美,比在场所有男人都更有男子气概,是不是打动了美女的心?他想在这等着徐童来,看他怎么反应,就当是放松歇歇。
过了一会儿,徐童满头大汗来了,一进门就看见辛逸老神在在坐在那里,翘着腿朝自己笑。他疑惑地问辛逸:“今天这么有空啊?晚上到我房间打两局吧。”辛逸说没空呢,晚上还要加班。徐童说你就瞎忙吧。他又问阿西娅喊他来什么事,他忙得很,哈桑的一台风镐突然坏了,影响施工,他正要去修。
阿西娅笑容可掬,从纸袋里取出沙画,竖在桌子上展示给徐童看:“沙画,送你的!”辛逸看到一幅是沙漠里图阿雷格骆驼骑兵冲杀的场景,一幅是两头威猛有力的豹子伸出长舌头喝水的场景,都是阳刚气要溢出来的风格。徐童扫了两眼,伸手抚摸画面,说:“这个沙子不会掉下来吧?”阿西娅听不懂,求助地看向辛逸。辛逸说徐童在问沙画是怎么制作而成的。
阿西娅显然对这个问题准备好了答案,絮絮叨叨说了几分钟。徐童一直站着,脸上带着笑意,眨巴眼睛听辛逸翻译,把两幅沙画放回纸袋里拎着递给辛逸,然后说:“谢谢阿西娅。我要去忙了,李哥在催我呢,辛逸帮我拿回办公室吧。”说完就转身跑了。一直不说话的萨米呵呵发笑,说:“这是漂亮的艺术品。”阿西娅哼了一声,辛逸呵呵笑道:“可惜了,抛媚眼给瞎子看。”阿西娅和萨米都不满他说中文,要他翻译一下,辛逸站起身,拎着纸袋说:“感谢撒哈拉的馈赠!”
难得轻松看了一场八卦,辛逸感觉暴虐的阳光也柔和下来。他轻松地走进办公室,把沙画放在了徐童办公位上,打开电脑干活。冷星雨轻轻走到他背后,弯下腰柔声说:“逸哥哥,忙不忙?有没有时间?”
久违的“逸哥哥”三个字,让辛逸浑身酥麻,内心却警醒起来,冷星雨肯定是有求于己。
第四十二章 说情话
辛逸抓住冷星雨的手腕,让她坐在身边好好说话。两人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浓情蜜意化都化不开,有一次冷星雨喊辛逸“逸哥哥”,辛逸脑子里轰然震动,浑身犹如电击般颤抖,一切对爱情的美好想象都在那一刻变成了现实。但后来冷星雨认为“逸哥哥”三个字矫揉造作令人肉麻,不如“逸哥”来的平实而亲切,可以用一辈子,所以平时很少用这个词称呼辛逸,只有情到浓时才会呢喃几句。闹了几次别扭之后,辛逸就再没从冷星雨嘴里听到这三个字了。
无事献殷勤,辛逸认为冷星雨肯定是有为难的事情求于自己。两人之间的关系总体上是辛逸主动出击,冷星雨在原地等着辛逸来,一旦冷星雨主动了,辛逸就会有事情做。年初冷星雨应对公司内部的专业考核,按要求商务部门的每位员工写一个总结报告和工作规划,冷星雨憋了三天交给高主任一张纸,当场被高主任打回来了,说太简陋了,没法往经理部报,至少写两千字。冷星雨说不会写,让高主任教她,高主任说她自己的都写不好,怎么教?不知道什么原因,冷星雨不善于写材料却对这类事情特别看重,那几天愁眉苦脸着急上火,辛逸嘘寒问暖但就是没有提出帮冷星雨写材料,直到一天晚上冷星雨主动到他房间说“逸哥哥,帮个忙啦”,辛逸立刻接受了,硬着头皮和冷星雨讨论写材料,最后把自己写成了冷星雨的秘书,每天给冷星雨安排工作。
冷星雨感觉到了辛逸满脸笑意后面的警惕,嗔怒道:“干什么这样子看我?我不能找你说说话吗?”辛逸说:“当然可以。我去烧水泡茶,我们边喝茶边说话。”他不着急,等着冷星雨露出狐狸尾巴。他脑子里想了一圈,想不出来现在冷星雨有什么难题要找自己。她天资聪颖,心性成熟,辛逸感觉只要她愿意,可以把工作做得更好十倍。除非是文字工作,因为冷星雨不擅长也不喜欢。
冷星雨拉着辛逸的手,说:“我来吧,就泡你的黄山毛峰,我那正好有几个小蛋糕,我们学英国人喝下午茶。不耽误你工作吧?”她像个想让父亲带出去玩,又担心打扰父亲工作的小女孩一样,礼貌、可爱、善解人意,让人无法拒绝。辛逸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上次冷星雨喝了一杯新来的黄山毛峰后,拿走了半包茶叶,还剩半包在辛逸的抽屉里,这几天都没空喝。他取出茶叶给冷星雨,说:“好啊,喝下午茶,喝完继续工作。”冷星雨摇摇头,扎在脑后的马尾跟着所有甩动,看得辛逸心痒痒,想伸手抓住那个马尾。冷星雨柔声说道:“哥哥太辛苦了,喝了茶我们去散步……”
辛逸招架不住了,伸手握住她的马尾,手感丝滑,感觉冷星雨整个头脸尽在掌握,忍不住另一只手在她脸上抚摸:“说吧,要我做什么,我都做。”气息略显急促,喷在冷星雨柔美的脸蛋上。
冷星雨感觉到了辛逸手掌使力的方向,近距离的接触让她清晰感受到辛逸迅速辐射开来的气息,顿时红了脸。她尽力转动眼珠子观察办公室里的人,轻声提醒说:“哥哥,我们在办公室!”辛逸当然知道是在办公室,只是原本毫无波澜的情绪突然被冷星雨勾引起来,一时间有点儿冲动了。他松开手,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冷星雨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全部吸入肚子里。
冷星雨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看着辛逸吃吃地笑,说:“美人计一出,你肯定叛变。”
辛逸心有不甘,说:“我只吃你一个人的美人计。”
冷星雨眉毛一挑:“我只对一个人用美人计。”
辛逸目光灼灼,说:“你的美人计已经成功了,俘虏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了”
“你确定?只是心理防线吗?”
……
两人说着没营养的情话,冷星雨似乎也忘了撩拨辛逸的目的。平淡无奇的办公室生活中的些微变化,就像新鲜的水泥面上落下一只小鸟,留下一串竹叶图案,轻轻浅浅,随着时间凝固。
徐童满身热气闯进办公室,端起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喝了底朝天。他打开工位上的纸袋,拿出两幅沙画看了看,二话不说找了一枚钉子,砰砰砰钉在墙上,把其中豹子喝水的沙画挂了上去,后退几步看一眼,确定挂直了,满意地点点头。
他拿起图阿雷格骆驼骑兵冲杀的沙画,走到辛逸工位边,问:“蒙面人骆驼大战,要不要?”没等辛逸回答,他又问冷星雨:“你要参加演讲比赛?”冷星雨点头说是,接过那幅沙画看,问徐童哪里来的这么好的沙画,是不是老哈桑那边要来的。徐童脸上闪过一丝忸怩,随即笑着说:“阿西娅美女送我的。”
辛逸对徐童熟悉无比,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故意说:“阿西娅看上你了。”
徐童双手直摇:“别乱说,我可招架不住……我还是把东西还给她吧。”
冷星雨按住桌上的沙画不让徐童取走,说:“不要听他瞎说。阿西娅一片心意,感谢你那次抓住了纳比勒,你们男的不要想多了。”
辛逸感觉怪异。都是阿西娅,冷星雨上次如疾风骤雨般出手攻击,这次却如此明晰事理替她分辨,这前后态度也太不一样了。
徐童赞成冷星雨的说法,决定把沙画送给她,说:“女人最了解女人,这幅画就给你了。”
冷星雨道谢,然后拒绝了,说:“我可不了解她,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辛逸不这么认为。刚才徐童脸上的一闪而过的忸怩绝对没看错,他心里肯定是有想法的,阿西娅长得漂亮,徐童身强力壮男子气概十足,两人都没有对象,两人真互相有意思也没人能说什么,又不是刘工长那种偷偷摸摸的苟且事情。不过阿西娅家庭羁绊很多,不适合徐童这种心眼实、重情义的人,以后负担太重了,得想办法让徐童想清楚才行。
想到这里,辛逸哑然失笑,笑自己对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想得太多了,却把更要紧的事情放在了一边。他问徐童:“你怎么又去帮哈桑修机械?上次老贾说过下不为例的,你小心点好,不要落人口实。”冷星雨支持辛逸的说法,劝徐童不要因小失大,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徐童大幅度摇头,说这次是老贾安排他去的,为了赶工。
辛逸注意到那种忸怩的神情又出现在徐童的脸上,不禁满腹狐疑。
第四十三章 素材
随着在阿尔及利亚的中国人增多,每逢中国的节日,大家会聚在一起搞活动庆祝。03年的国庆节即将到来,代表处动员企业举办活动,于是有了一个体育比赛和演讲比赛。这种以企业名义参加的活动,一般习惯安排年轻人参加。松梅集团的经理部就是这个思路,让各部门各项目报送人员参加集团内部的选拔赛,只要参加就有奖品;选拔赛的优胜者代表集团参加,获奖归来的人员集团还有奖励。
通知到了社会福利住房项目上,丰怡君就把几个年轻人名单报给老贾,老贾选择了冷星雨参加演讲比赛,理由是其他几名年轻人都已经参加过这种活动了,只有辛逸和冷星雨没做过这种贡献,但是最近辛逸因为代表处的工作特别忙,于是只能冷星雨参加。老贾还有一个理由,冷星雨长得那么漂亮,往演讲台上一站这印象分嗖嗖往上涨。徐童因为身大力不亏,被选去参加拔河比赛。
冷星雨为了吃饭时间安排问题敢找老贾理论,但是对被选中参加演讲比赛却很服从,为此她已经焦虑了几天。辛逸觉得她的看法很有道理:生活上的事情不能任由单位拿捏,该争取能争取的一定要争取;工作上的事情有意见可以提,然后保留意见执行命令到底,哪怕这个命令是错误的。
冷星雨认为执行力就是战斗力,同时信奉不管白猫黑猫能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她略施小计就让辛逸乖乖地承担了写演讲稿的重任,承担了演讲中最基础、最重要的工作。这次演讲比赛的主题是“我在阿尔及利亚”,非常贴近参赛者的实际。
可是这个演讲主题很让人为难。冷星雨抱怨说,我在阿尔及利亚的生活几乎一成不变,枯燥无聊,有什么好说的呢?那些高大上的话我也说不来,什么为中阿合作做贡献之类的,太假了!我就是一名普通员工,来非洲长见识的。
这实际上是给辛逸写稿子提了要求,既要贴近生活,又要内容充实,还要立意高尚,符合演讲主题真正的目的。这是冷星雨自己给自己的要求,现在落实到了辛逸身上。辛逸也是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写个怎么样的题目。有关地震的题目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立刻被否决了。其他人或许可以,但是他自己和冷星雨都绝对不会愿意讲这个题目的。
冷星雨安排了辛逸的任务,仍旧对将要到来的演讲比赛感到紧张。她有点怯场,担心自己面对台下的观众会紧张,会说不出话来,会背错稿子。辛逸一阵无语,想去找老贾求情,把冷星雨从名单里撤回来。后来想到这事情具体是丰怡君负责的,只好放弃了。他安慰冷星雨说,等我们把稿子写好了,我们排练十遍,做到滚瓜烂熟,你就不紧张了。冷星雨可怜兮兮地说:“那你陪我排练,好不好?”辛逸说:“当然,义不容辞!”
辛逸开始熬夜了。晚饭后在办公室加班干代表处的活,十点多回到自己房间,构思冷星雨的演讲稿。他问自己,我在阿尔及及利亚做什么了呢?在工地上吃灰,在供应商那里吃瘪,和同事朋友吃吃喝喝,这些肯定不能写在演讲稿里,那还有什么可写吗?
徐童看辛逸熬夜熬出了熊猫眼,很仗义地给他提供了一个“狗坐台”的素材,绝对吸引人。项目上几百号工人,里面藏龙卧虎,有的会唱山歌,有的会画壁画,有的会走钢丝……有一位钢筋工,他的技能是抓狗,不论什么狗只要他一靠近都乖乖的低头摇尾,他手里握一个铁丝做的活扣,往狗的脖子上一套,十斤肉到手。这一手绝活让他每天有酒有肉,很是逍遥。可是一段时间之后项目周围的无主的狗都被逮光了,再也吃不到香喷喷的狗肉了,找当地人买也买不到。但是毕竟是天生的抓狗奇才,这位钢筋工想了一个“狗坐台”的点子。他用废钢筋焊了一个钢筋笼,逮住一只母狗关了进去,不杀来吃肉,反而每天给它吃好喝好。两天之后,每天都有狗跑来绕着钢筋笼转悠,和笼子里面的母狗打情骂俏。钢筋工慢悠悠走过去,一伸手就是十斤肉,又过上了有酒有肉的好日子。
冷星雨听到这个素材后说,呸呸呸,这个素材太低级了,和狗肉一样上不得台面。
过了一天,徐童又带来一个素材,刘永正提供的。徐童说,刘永正有文化,他的素材肯定能上台面。刘永正工地旁边有一个一亩地左右的水草地,一年到头都有水,水里有小鱼虾,常年有姿态优美的野鸟在草地里觅食。中国人爱吃野味,可是没有工具,逮不到野鸟,只能望洋兴叹。有一天,一名司机开着翻斗车在水草地边上走,看到一只只野鸟在那觅食,忍不住流口水,走了神把翻斗车真的开翻了,倒在水草地里,惊飞一群野鸟。司机惊慌失措,却意外发现水草地里居然到处是鸟蛋,他赶紧跑回工棚找了一个塑料桶,衣服也不换,跳回到水草地里捡蛋,捡了足足一桶的野鸟蛋。当晚刘永正吃到了煎蛋,给了司机一包国内的香烟。
冷星雨点头又摇头,这个素材比“狗坐台”的好一些,但是破坏环境,仍旧上不得演讲的台面。
李元善也提供了一个点子,从阿尔及利亚的地理特点出发,抒发远离祖国在国外奋斗的情怀。比如阿尔及尔附近的布利达雪山景色迷人,每到冬天皑皑白雪,松林青翠,还有别具特色的别墅。冷星雨说那也叫雪山吗?薄薄的一层冰而已。李元善说那撒哈拉大沙漠呢?气势威严,君临非洲,统治了阿尔及利亚百分之八十的土地,炎热无比,却有神奇的椰枣树生活在那里,带给路过的旅人一丝丝凉意。辛逸觉得这个题材可以琢磨琢磨,冷星雨仍旧是摇头,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既没有去过沙漠,也没有去过椰枣林,我连椰枣都不爱吃。
李元善怏怏而走,冷星雨朝辛逸抿嘴笑,然后说:“我是有原则、有坚持的人。”
丰怡君得知冷星雨的演讲稿难产,也帮着出主意。她直接走进辛逸的房间,坐在那台再也没有信号的电视机面前,很认真地报出她的建议的题《我的阿国美食情缘》。她说,这边的特色美食味道鲜美,有烤羊头、炖牛蹄、煮牛舌、肉丸子汤、鹰嘴豆配烤辣椒、地中海大红虾,浓得化不开的椰枣蜜,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腌橄榄,黑的、青的、黄的,酸的、辣的、原味的,可是这一切都比不上自己种的大白菜,家乡的味道……冷星雨打断说,这边种出来的白菜干瘪瘪的没水分,还是韭菜好吃呀,韭菜炒鸡蛋金不换。丰怡君笑嘻嘻地说,哎呦,可不能吃太多韭菜,太壮了。说着暧昧的眼光在辛逸和冷星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辛逸就说,毕竟是国庆节的活动,咱们的格调还是要高一点,不能总是吃吃吃。
这么过了几天,出主意的人虽然多,却毫无进展,冷星雨担心比赛出不了好成绩,越来越焦虑。辛逸虽然认为为一个演讲比赛犯不着这样愁眉苦脸,但是不管冷星雨是好面子,还是要强好胜,还是其他原因,这事情必须帮她做好。他又拟了几个题目交给冷星雨,都被她否定了。受到冷星雨情绪感染,辛逸也开始着急起来,直到有一天他和戴月荷一起出门,在她车上听到了一首新歌,突然有了灵感。
第四十四章 《十年》
食堂早饭时间,辛逸和冷星雨面对面坐着喝粥吃包子。冷星雨坐得笔直,左手扶着桌上的粥碗,右手勺子舀一口粥慢慢送到嘴边,轻轻吹凉送入口中,闭着嘴咽下去,从容不迫,过程没有一点声息。她对面的辛逸端着粥碗放在嘴边,接连吹几口气,然后吸溜一口粥,再吹气,如此循环反复,满头是汗。
外面有人进来找辛逸,说一辆黑色的标志406来接他。冷星雨放下勺子,说:“派车来接你了,她这是生怕你不去吗?”辛逸一边摇头,一边匆匆几口喝完粥,用餐巾纸包了桌上的两个包子放在袋子里,起身要走,说:“今天一起去一趟德利,早点去好早点回来。”冷星雨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两个包子,说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辛逸上了车,戴月荷在车上后排等着了。戴月荷往旁边让了让,方便辛逸坐好,然后问他怎么衬衣后背都湿了。辛逸说刚才正在喝热粥,喝得太快了,包子都没来得及吃。他让戴月荷尝尝食堂的牛肉大包子。戴月荷说已经吃过早饭了,尝一口,就吃半个吧。辛逸小心地把一个包子掰成两半,狭小的车厢里香气四溢。
戴月荷吃了一口,赞不绝口,辛逸邀请她下次到食堂吃早饭,白粥小菜牛肉包子,那个白粥熬煮得软烂,味道也很好,食堂做了几种小菜,辣萝卜特别爽口开胃。
戴月荷说:“还是算了吧。”
辛逸说:“那我给你送到代表处去,反正也不远。”
戴月荷让司机打开车载CD听歌,然后问:“你这样献殷勤,不怕冷星雨生气吗?”
辛逸几下把剩下的包子塞进嘴里,发出满意的嗯嗯声,很享受地咽下去,说:“太干了点儿……关心代表处领导生活,她能有什么意见?”
戴月荷递给他一瓶水,说:“那更不好了,代表处影响不好……”辛逸突然打断她的话,问:“这是陈奕迅的新歌吗?歌名是什么?”
“《十年》。”
辛逸眯着眼睛听了一会儿,说:“这个歌词……他很孤独吗?”
戴月荷眼睛一亮,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我同事听了,都说是凄美的爱情。”
黑色的汽车在晨光中飞驰,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地倒退。戴月荷把播放器设置成单曲循环,辛逸呆呆地看着窗外,远处墨绿色的橄榄树如油画般让他着迷。十年后我会想念这里吗?他这样想着,向戴月荷说出内心的感受。
他说,十年前我绝对想不到我会到非洲来,非洲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地理课本上的名词而已;到阿尔及利亚来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我第一次坐飞机,一下子飞过了半个地球,那天下飞机的时候那种飘飘荡荡的感觉我记忆犹新,周围好多人,可是孤独感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我差点儿就哭出来了。我那时就想,我为什么没有去法国留学?为什么没有在国内找一份工作?为什么我偏偏来到非洲了呢?这些问题其实之前都有仔细考虑过,但是那一刻突然所有的考虑和分析都没了意义,一切就像命运的安排一样,让我来到了这里。可是,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十年后还会在这里吗?就像这歌词写的一样,我们十年前都不认识,现在在这里一起欢笑吵闹,十年后我们会怎么样呢?是不是都消失在人海中了?
戴月荷静静地听着辛逸的倾诉,心里起了波澜。她一直以为阳光灿烂的男孩子,原来心思那么细腻,内心有那么无助的孤独感。
辛逸继续说,我会重复做一个梦,在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地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在那里,其实周围非常的热闹,但我在梦里就是感觉孤单一人,没人理睬我,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惊动了周围的人,然后突然山崩地裂,把我惊醒了。我有时候能体会到“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有点儿无助,但是又很无奈,我暂时只能这样任由命运安排……
戴月荷注意到辛逸有点儿发红的眼眶,关掉了CD,不让他继续说下去,问他:“刚才的牛肉包子好吃吧?”辛逸愣了愣,笑着说:“那当然了,要不是着急赶路,我还能再吃两个。”戴月荷看他意犹未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说:“我以前就注意到了,你是真能吃。”辛逸承认自己能吃,辩解说:“我是青春期长身体,所以能吃。”
“辛逸,我问你一个问题呀,你老实回答我。”戴月荷正色道,“如果你和冷星雨现在都快饿死了,只有一个牛肉包子,谁吃了就能活下来,你选择自己吃,还是让给她吃?”
辛逸犹豫了一会儿,不悦地说:“什么狗屁问题,不可能的事儿!”
戴月荷说,这就是一个狗屁问题,自以为是、自寻烦恼的狗屁问题,你刚才说的那种孤独感,其实也不过是狗屁。谁不会孤独?全人类都是孤独的,宇宙无边无际,就在比米粒还小的地球上有人类,指不定哪天宇宙打一个哈欠,全人类就灭绝了,恐龙不就是这样灭绝的吗?
辛逸难得抒发情感,却被说成是狗屁,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他说,人类是有真情实感的,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重要标志。
戴月荷没有进一步糟践辛逸的情感,她说,人的情感不能总停留在自我感觉、儿女情长,不然就是惺惺作态,就是作茧自缚,我们要升华。我们中国人为什么要来阿尔及利亚?我们是来做事业的!我们修桥铺路,我们盖房子布网络,包括现在的这个援建学校项目,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是虚幻的,是对所有人都很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是你来非洲?因为你努力学习呀,你学了外语专业,你选择来赚钱,这些也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这个道理对我们每个来非洲的中国人都是一样的,都是因为我们的过去让我们选择来到非洲。既来之则安之,我们现在就要吃肉包子一样,牢牢抓住眼前的东西,实实在在的东西,十年后回想起来才不会悔不当初,你说是不是?再升华一下,我们今天的孤独,也是一种奉献,我们为阿尔及利亚的战后重建做贡献,为带动中国出口做贡献,为两国友谊的大楼添砖加瓦,这是很高尚的事情!所以别说是十年后,二十年后我们也可以继续在非洲!
如此高尚的言论听得辛逸一愣一愣的,他总觉得哪里不对,想要反驳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说:“有高度,有水平,让我感觉像醍醐灌顶,心里一下子亮堂了,代表处的同志就是不一样,非常感谢!我一定好好学习,提供觉悟,再向代表处汇报!”
戴月荷听了,哎呦一声,说:“辛逸同志,少给我灌迷糊汤。我要实实在在的东西,到了德利镇上,中午请我吃海鲜!”
辛逸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升华,不能执着于吃饭这种动物性需求!”
戴月荷纠正他,说:“对美食的追求是人类发展最大的动力之一。你少废话,刚发了那么多奖金,今天必须吃大户!”
辛逸故意哭丧着脸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绚烂的阳光下,黑色的汽车驶进德利镇。绿树掩映下的白墙红瓦,一层一层往海边延伸,松软的沙滩上浪花朵朵。辛逸看着窗外的蓝天碧海,心里很有感慨。这是他第二次来到德利镇,上一次是以救援队的名义来的。正是那次,人们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位小男孩。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呢?
第四十五章 演砸了
黑色的小汽车在距离大海几十米的地方停下,辛逸摇下车窗,一股新鲜的海腥味闯进车厢,又慢慢消散,随后是一阵海风一阵热浪,把汽车里的冷气冲了个干干净净。车外一大片平坦的砂石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矮树,树冠被海风吹成了统一的大背头,一个个望洋兴叹的样子。
辛逸拿出一张草图,对照着四周景物,确定这里就是当地政府给援建学校选的地块。这里如果能够盖成一所学校,以后肯定会有无数学生趋之若鹜,在海滩上不知会发生多少青春荡漾的美好故事。
可是中央政府的教育部不同意这个选址,认为海边建学校地质不安全,成本高;他们看中了另一边靠山的位置,那儿原来有一所中学,教育部希望新学校在原址依山而建,理由是一方面给学校一个历史传承,另一方面建筑物高低错落有致更美观,而且距离大海较远,可以减少海风中的盐分对学校设备的侵蚀。
代表处的意见是两边都可以,但是要尽快定下来,不要再耽误进度了,另外两所学校已经开始做地勘准备了,这边却连地皮都还没有确定。今天到德利的任务,就是开会解决这个问题。
戴月荷对今天的会议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各方已经开过两次会了,但是关键的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因为教育部坚持自己的意见,而教育部又搞不定地皮。海边的那块地是公有的,当地政府可以做主用来盖学校,而另一边的土地除了旧中学是公有的,周围都是私有的,想盖学校政府必须先出钱找地主把地买下来。因为是土地私有制度,政府想用私人的土地,不仅要按市场价买地,而且地主不愿意卖的话,政府有钱也不能强买。辛逸和戴月荷一起讨论过教育部为什么这么执着,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看完海边这块地,两人拐到旧中学。学校不大,几间建筑都是当年法国人用石头盖的,特别结实,在地震中安然无恙。辛逸看着一排高大的松树如巨人哨兵般挺立在校园里,树荫下的那一块黑板仍旧放在那里,上面甚至还残留有没擦干净的汉字。那时候,国内来的救援队就驻扎在这所旧中学,那块黑板是救援队里的专家给当地同行做培训时用的,当时辛逸就站在黑板旁边做翻译。
“教育部的坚持好像也有点道理。”辛逸突然心有所感,对戴月荷说道。
戴月荷嗯了一声,握紧拳头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我决定了,今天给他们下最后通牒,如果本周不能把选址定下来,我们取消这所学校!”
辛逸惊讶地看着她,竖起大拇指:“铁娘子……费主任同意吗?”
戴月荷嘴里啧了一下,嫌弃他跟不上思路,说:“这是手段。今天会上,你来提最后通牒……”
“为什么是我来做坏人?”辛逸打断她。
戴月荷笑着说:“因为我以后还要和他们打交道,你却可以拍拍屁股走人。所以你唱白脸,我唱红脸。”
辛逸还想反驳,戴月荷断了他的念头,说:“你是来配合我工作的,你说过全力以赴的。我很期待你的表现!”
明明是一套歪理,辛逸却无力反驳。他站在树荫里,面朝那块黑板,苦着脸考虑在会上怎么提这个“最后通牒”。戴月荷看他认真思考的样子,很是满意。两人一起构思怎么演戏,推测参会的人会怎么反应,两人又该怎么应对。
到了十一点,所有开会的人才到齐。在市政府的会议室里,辛逸的表现再次让戴月荷刮目相看,他不仅毫无语言障碍,技术上的问题居然也表现得很专业,以至于教育部和当地政府的官员都称呼他建筑师了。在树立起“建筑师”的专业形象后,辛逸话锋突然一变,在白板上画出项目流程图,标示出三所学校各自的进度,然后开始飙演技了。他两根手指敲敲白板,吸引大家的注意力,非常严肃地提出来,由于德利的选址迟迟未决,项目的最终预算和报批流程一直无法完成,已经严重影响另外两所学校的建设,代表处无法向双方的上级领导交代了,为此必须在一周内完成选址,否则只能取消德利的这所学校。
辛逸的神情非常诚恳,诚恳里夹着无奈和挣扎,对美丽的海滨小城即将失去一所学校而感到非常遗憾。戴月荷非常配合地皱起了眉头,扫视会议室里的所有人。
突如其来的“最后通牒”果然让官员们吃了一惊,纷纷表示这样子不行,德利急需一所学校,不能取消,请戴女士一定要保住这所学校,造福当地市民。戴月荷努力使自己入戏,不至于露出马脚。她郑重地说道:“我和辛逸先生都在德利战斗过,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保住这所学校!”
教育部的一名官员说道:“也许,你们救出来的那位男孩阿里以后就在这所学校上学,那将是对中阿友谊最好的注解!”这句话很有水平,既有高度,又有人情味,还直戳当事人的心窝子,如果阿方上报到高层,领导拍板加大投资也不一定,那问题就都解决了。辛逸和戴月荷对看一眼,都端起桌上的薄荷茶,一边思考怎么应对,两人刚才排练时都没想到这种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时,旁边坐着的一位市政府职员发出一声疑问,说:“阿里全家不是已经搬去阿尔及尔了吗?”会议室里的各种眼光立刻汇集到他身上,他意识到说了一句不妥当的话,垂下脑袋一动不动。这句话给辛逸和戴月荷解了围,辛逸暗暗称赞他是一位实事求是的优秀公务员。
戴月荷趁机说道:“他在阿尔及尔肯定能得到很好的教育。”
辛逸也说:“真是个好消息!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们把阿里从洞里抱出来时的场面,大家都非常激动,我们的搜救犬超勇围着他转,用舌头舔他的脸蛋……先生们女士们,我们都是有感情的人,可是,我们做事情要理性,项目的预算和报批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教育部的负责人侧着身,伸长脖子在市政府的负责人耳边轻声说话,后者不停点头。辛逸和戴月荷以为有戏了,又都端起茶杯喝茶,感觉茶的味道都变好了。
教育部的负责人坐直了身子,准备说话。说话前,他又看了一眼刚才那位透露阿里一家动向的市政府职员。他说道:“辛逸建筑师,关于选址的最后期限,超出了我们的权限。请发一封函到教育部,正式告知教育部你方的要求,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上报领导,请他们决策!”
戏演砸了!这个“最后通牒”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把教育部和市政府的人推到一块儿去了。不仅如此,还给戴月荷、辛逸出了一个难题,因为两人不可能发这种函。用当地人的话说,“现在球在你方,我们等你发球”,可是两人根本没有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