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2)
“王府到,请新郎踢轿门——”
又是一阵沸沸扬扬,锣鼓喧腾。
好不热闹。
轿子里却截然相反。
吃饱了的安念,此时犹如兵临城下,两股战战,她盯着一桌子的瓜子皮和桂圆皮儿,顺手捋了捋突出来的小肚子,哀叹一声。
完了,一吃东西就刹不住闸。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慕容轩十分“结实”地踢在了轿子上。
整个桌上的果皮因为震荡而翻腾起来,在半空中凌空做了几个半空翻后,得意洋洋地对她张起了牙,也舞起了爪。
吃我,你不怕了吗?
安念被吓得一激灵。
最后,果皮们洋洋洒洒,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毯。
而 安念,被这么郑重地一吓,刚刚打的饱嗝又卷土重来了。
“嗝——”
不妙啊…
喜娘眯着笑眼,乐呵呵地掀开帘子,一秒钟后,笑容逐渐凝固在了原处。
安念压下一个嗝。
喜娘的眼角一阵抽动,不可思议地看着地毯上一片一片的瓜子皮,半抖着嘴角,声音止不住地带了颤音,“这,这,这…”
一旁的慕容轩也是一滞。
安念虽然蒙着红盖头,也感到了气氛中有一股莫名的诡异,她硬生生地压住了又一个即将爆发的饱嗝,犹豫了一瞬,咬着牙,捏着一只俏嗓,“王爷。”
慕容轩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当头一喝,十分怀疑这轿子里新娘的真实性。
该不会是被顶包了吧…
“王爷。”安念弯眉倒竖,咬着压根,话从牙缝里一点一点挤了出来。
慕容轩这回确保人的确是安念了,他大步流星,在轿前半屈下身子,声音无波道,“上来。”
此时的喜娘,早已对满轿的狼藉做完了心里建设,眉目一展,拨了拨头上的钗子,笑眯眯的一声高嗓,“新娘子来喽!”
又是一番锣鼓喧天,人声震震。
恰如其分地挡住了安念一个接一个,满当当的饱嗝。
刚刚压的可真是难受。
然而,别人听不见,慕容轩可是听的真真切切,他脸上带着喜色,一向幽暗深深的眸子带着点点星光,微微偏了头,嘴角一张一合,“你吃了多少?”
“嗝——”安念又羞又窘,为了将自己打嗝的保密工作做的完美无缺,将头紧紧地埋在他的背上。
她打一声嗝,就感觉慕容轩的胸腔一阵震动,连带着她的头,也不觉经受了二次的震荡。
“慕容轩,你还笑。”安念用手拧了他一把,结果,衣服太厚,全部拧在了衣服上。
慕容轩淡淡地勾了勾嘴角,狭长的凤眼映出了满目的笑脸,还有熊熊的灿火,他将安念轻松地向上送了一送,“你的嫁妆,半路上可是多了不少。”
“你,嗝——不是知道吗?”
“是吗?本王可不记得,”他诡秘地一笑,“王妃混迹赌坊,依照王府的家法——”
他停顿了一下。
安念一听这话,立即急了,半是赔笑半是悔不当初地心痛道,“这是触了家法?可…我当时去的时候,并不知情啊!”
“而且,当时你也在,你不记得了?”
慕容轩笑笑,偏不说话。
锣鼓阵阵,毫不停息,宾客们侃侃相谈,眯着笑打量着今日的新娘子。
“王妃这身凤冠霞帔,可是足以颠倒众生啊!”
“安将军的三个女儿,个个都都是出水芙蓉,倾国倾城!”
“…”
席席满座的客人,看到王爷笑得满目春风,以为两人耳鬓厮磨,在谈着什么春闺密事,哪里料到,安念的手心已经攥出一层细汗了。
“王爷,赌坊那事,您能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以后不去了。”
安念好言好语地劝着。
“王爷,您行行好呗。”
“王爷,这事要传出去,我还怎么堂堂正正地做个王妃啊?”
慕容轩依旧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背她向前走。
安念在他的背上却有些待不住了。
刚结婚就挨家法?
她可不想…
于是,她继续跟他磨着,“慕容轩,就让这事过了吧…”
“整个璃南就您最俊俏了…”
“…”
“慕容轩,你真是…”安念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咬牙切齿,愤愤道,“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哪有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样子!”
“切!”
慕容轩面不改色地继续走。
安念索性偏过头,心一横,肚子里腹诽了一会儿,又火急火燎地开始打起说谎的草稿来。
待安念打到要紧处,慕容轩那不温不淡的声音传了过来,“下来。”
安念抱的更紧了,死都不下。
熙熙闹闹的宾客,爆出一阵阵笑声。
她自己不下,慕容轩索性将她往地上一搁,接着便传来喜娘爽快乐呵的笑声,“新娘迈火盆——”
安念有些羞赧,戳了戳他,“你怎么不提醒我?”
他不答反问,“打嗝好了?”
安念瞥见前面的火盆,边抬起脚边“啧”了一声,惊喜道,“还真不打了。”
“你…你刚刚在故意吓我?”
根本没什么家法,只是为了把嗝给吓下去?
慕容轩递给她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安念扁了扁嘴。
喜娘继续在前面笑着,“迈了这火盆,婚后必将红红火火,顺遂平安。”
还真是个大盆,安念迈了一个大步,生怕一不小心,踩在烧红的碳火上。
呼——可算是松了口气。
“新妇敬茶——”
安念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将案上的茶递给太妃,恭谨道,“母妃,您喝茶。”
“好,好。”太妃笑得眉眼间都是喜气。
安念心里也很高兴,母亲曾跟她说过,许多婆家为了考验媳妇,特意让新媳拿着开水泡出的新茶,她都做好被烫的准备了,茶的温度却宜人的很。
安念心里一笑。
真好。
喜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新人面立——”
“要拜堂了!”笙芜笑得一脸幸福,把一边的萧隐摇得左偏右晃。
墨枫坐在另一处桌席 上,眼角铺捉到了这一幕,笑着的脸上有些不自然,端起酒杯,喝了一整碗 。
安念被扶到慕容轩对面的位置,按着喜娘唱的调子,拜了四拜。
“送新娘如洞房——”
洞房
安念坐在绵软又金贵的软榻上,周围的婆子和丫鬟们围了一圈又一圈,桌上是各种精巧美味的吃食,浓郁的香气在屋子里恣意地蹿腾着。
前几天,慕容轩还特意带她来看了这张能装上四个人的软榻,当时的她,在同样的地方坐了片刻之后,柳眉一竖,明澈的眸子眯得像一只慵懒的猫儿,不满道,“你觉得我有这么…宽阔?”
“不,”他抿唇品着新茶,阳光丝丝缕缕地照进来,将他的脸打得一名一暗,他微微抬起头,一脸闲适,“因为你睡觉不老实。”
一句话,说的云淡风轻,稀松平常。
今天,她又坐在这张床上了。
两手交叠,轻轻放于腰腹,保持着微微颔首的姿态。
周围的婆子丫头都是太妃精挑细选才送过来的,安念身为王妃,身边只有一个香儿,确实也不太合适。
她有些乏了。
外面断断续续的传来叫好声,猜拳声,甚至朝堂上不敢喘大气的臣子趁着酒劲颂起的朗朗诗声,她嘴角憋着笑,心里却是一叹。
凭什么男子快活,女子守房?
看这样子,慕容轩回来得好些时辰了。
安念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奈何身旁都是太妃的人,她不敢发出任何不适宜的声音,只能紧紧闭着樱唇。
最后,一个个哈欠无语凝噎,都变成了眼角的泪花。
她也不知道,她怎么一打哈欠就流眼泪。
困死了。
不行,绝不能睡,安念在心里敲打着自己,要是睡过去让太妃知道,自己的脸还要不要…
于是,安念在心里默默的玩起了成语接龙,昏昏欲睡,睡意大发,发,发奋图强,强打精神…
前一秒,婆子丫鬟们还在心中暗叹王妃矜贵有礼,下一秒,便看见她的身子摇摇晃晃,似挣扎似的游动了好几下,最后,软软地瘫在了床上。
一个年长的嬷嬷见状,眉梢一跳,脸上的不满展露无疑,才什么时辰就睡过去,眼里还有没有这个王府了?
虽然太妃叮嘱她要放下姿态,好好教些王妃府里的规矩,莫要将人给吓到,但她可是太妃跟前服侍最久的丫鬟,多多少少也代表着太妃的面子,何况这里——
还有这么多底下的丫头看着。
于是,她手做拳头状,掩于唇前,“咳咳——”
安念自岿然不动。
“咳咳——”
安念依旧睡得稳如泰山。
香儿既不敢一上来就顶撞王府的府丁,又舍不得叫醒刚睡不久的小姐,左右危难之际,只能将一双可怜兮兮的脸将易嬷嬷给望着。
易嬷嬷一哼,眼神却越发凌厉了起来,给香儿吓得低下了头。
“哪有新郎在外面应酬,新娘却独自酣睡的道理?”易嬷嬷将音量控制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刚好是入睡之人能被吵醒的幅度。
只可惜,安念睡觉之实诚可不是她能估量的。
易嬷嬷说了半天话,也没把人唤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又不甘心作罢。
“嫂嫂,我方便进来吗?”
是上官盈柔柔若水的调子。
香儿看着睡死的主子,心里一阵发慌。
易嬷嬷脸色一喜,恭敬道,“表小姐,您进来吧。”
门轻轻地被推开,一阵清灵的嗓音在房间泛起了波浪,“嫂嫂,姨母怕你饿着,特意叫我送些吃食。”
没人应答。
气氛一时凝固。
易嬷嬷立马笑着将吃食拿过来,满月的脸上都是笑意,鼻子和眼也挤在了一块儿,“劳烦表小姐这么晚还走这一趟,王妃睡着呢。”
上官盈心里一嗤,柔指轻轻卷了卷,一个黄毛丫头,真是毫无挑战性。
她弯弯地挽出个笑来,泛着柔波的眸子映出桌上燃燃的红烛,“想来是太累了。”
易嬷嬷也揶揄地笑了笑,上挑的嘴角却带了酸气,“出嫁的人每天都有,却见不着几个累成这样的。”
“我家小姐是真的太累了,她今早天还没亮…”
上官盈向香儿走进了几步,樱红的唇凉笑道,“哪怕是嫁给市井小人,也是要早起的。”
香儿被堵的说不出话了,肚子明明有气,不敢发泄,又不能发泄。
王府这也太可怕了。
易嬷嬷的一双细眼,恨不得穿过喜帕将安念给熔醒,而上官盈,施施然在八仙桌前一坐,索性闭目养神起来。
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香儿心里更慌了。
她有些后悔刚刚没把小姐给叫起来了。
现在小姐一睡熟,叫也肯定是叫不醒,一堆人这么杵着尴尬,叫不醒人更是尴尬。
两种尴尬之间,安念果然选了前者。
时间啊时间,过得真是慢…
不知熬了多久,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屋子混混睡睡的人立即打起了精神。
果然,重头戏到了。
慕容轩披着一身月色,反手关了门,屋内屋外,成了鲜活而又含糊不清的两道光景。
他顿了顿步子…屋子里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要沉闷些?
喜娘此时不是该笑眯眯地迎上前,提醒本王揭新娘的喜帕吗?
等等…新娘在哪?
只瞬间的功夫,慕容轩双眼微眯,瞳孔骤然猛缩,嘴角微不可闻地一挑,目光变得凌冽锐利起来。
他推辞了一桌又一桌的敬酒,只为快些回来,新娘子竟然…睡着了?
慕容轩眼皮直跳,仿佛一锅碗瓢盆的真心错付了般,恼得他心里冒火。
还没等易嬷嬷添油加醋的告状,全屋子都感觉到一股狭促的窒息,纷纷低下头来,表示自己的绝对无辜。
新娘子想睡,她们做下人的能说什么?
“下去。”他冷冷道,带着外面呼天卷地的寒气。
“王爷…”喜娘面露难色,“这,盖头…”
慕容轩寒凉地看了她一眼。
“是。”
一堆等着看戏的人,兴味索然地从喜房里鱼贯而出。
待人走尽后,他脱下外衣,一脚一脚地走向衣架,金线皂靴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雪后初晴的乌檐,在阳光一点一点的慰藉里,利冰化水。
“你倒是睡得安稳。”他只穿了一身里衣,躺在她旁边,一手摸在她的小腹上,“吃这么多,是该运动运动了。”
请安
清凉的午夜,月光撒下一簇簇明亮的清晖,整个王府喜气洋洋,高挂的红绸与青砖黛瓦交相辉映,在一片静谧中折射出诱人又明亮的色彩。
月未勾,云出袖。
喜房
屋中地龙烧得正旺,红烛上的焰心吐着火苗,半生的饺子乖巧的躺在喜桌上,要吃它的人,却睡得正香。
她若没睡,慕容轩该将半生的饺子喂给她,喜婆便会上前,热络地询问饺子生不生。
安念定会一口吐出来,嫌弃地看着半生不熟的饺子,“生!”
“生几个?”
反应过来的安念必然一脸含羞,其余人则是喜笑颜开。
现在倒好,人都睡上了。
慕容轩看了看更漏,现已临近子时,再不掀盖头,就是明日了。
粲然的红烛映出他的剑眉星眼,他轩轻叹了一声,摸过桌上的喜秤,顿了片刻,轻轻一挑。
随之,他脸色一黑。
眼前的安念,口脂被吃得到处都是,半张脸像是在染料中浸染过,呈现出层层叠叠的绯红色。
又因为打哈欠流下了几行清泪,将半张脸刷得一道一道的,乍一看,仿佛是陈旧的红漆被雨水冲刷了一般。
有一种诡异的和谐之感。
慕容轩嘴角一哆嗦。
他取了块艳红色的面巾,在清水里浸泡了一番,又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洗漱品前琢磨片刻,最后,依旧只用了清水,将安念的脸一点一点擦净。
安念感到眼皮一阵湿润,像是夏日时将脸埋在了一盆干净舒爽的水中,清爽而舒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只看见眼前的一大片石榴红。
“香儿,你干嘛?”安念以为是香儿在与自己开着玩笑。
慕容轩将面帕拿走,一双深邃探究的眼盯着她,只看得安念脸上灼热,心里发毛。
他眯着一双凤眼,挑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都忘了?”
“没,没忘,”安念刚刚睡醒,雾气沆砀的眸子,带着一股子的无知和懵懂,明眸而润泽,像是细雨微润过的娇花,含糊道,“咱们大喜的日子,我不敢忘,不敢忘。”
“你没忘就好,”慕容轩对她色回答和反应很是满意,一双凤眼幽若点漆,像是一座寂静苍然的火山,下面喷着炙热而滚烫的岩浆。
安念被盯得眼神忽闪,转移话题道,“你在…给我擦脸?”
他深以为意地点了头,温吞的气息撒在安念的脸上,带着微醺的酒香,“不然,你这张花里胡哨的脸太骇人。”
“我也是这么觉得,”安念的视线落在面帕上,即使是艳红色,中间的色彩也要比两边深的可怕,她现在极其怀疑嬷嬷给她用了一整罐胭脂。
“安念,快到子时了。”慕容轩喉头一滚,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安念一急,立马把手挡在面前,干巴巴地一笑,“你,你先等会儿…”
他勾起一个好看的嘴角,“怎么?”
“等我把锁生离摘下来…”
他乖乖地给她留了一个足够的的空间,目光却没移动分毫,“嗯。”
“头上戴这么多,累死了。”…安念嘀咕道,一抬眼,正好和他那如狼似虎的目光相撞,她弱弱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还有耳环…”
慕容轩瞳孔一缩。
“等等——还有你送我的璎珞…”
“马上…马上…就差一个…”
慕容轩一把把她撸了过去。
“…好像还有一个…“簪子没摘下来…
“王爷,…您,您没扎着吧…”
“王…”
……
第二日,天色大亮。
安念窝在柔软的窝里,贪恋着毛茸茸的棉被,恋恋不舍地打了几个滚,还是不愿起来。
慕容轩坐在脚塌上,手中拿着前两天堆积的折子,余光瞄了一眼裹得如同蚕豆的被子,“醒了?”
“慕…慕…慕容轩?”
慕容轩又翻了一页折子,眉心若有若无地皱了起来,“睡了一觉,话倒是不会说了。”
“你没去上朝啊,”安念从被子里露出一颗小脑袋,一见他立马想起了昨夜种种,脸色以可见的速度红了上来,“我刚,刚以为你不在。”
他抬抬眼皮,并没什么异常的神色,八风吹不动道,“困就再睡会儿。”
“不睡了,”安念伸了个懒腰,带起的腰背都浑身酸软,软绵绵道,“再睡就午时了。”
慕容轩悠悠地起身,单手撑在床头,认真地将安念从额头扫到下巴,淡淡道,“现在离午时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安念一听,眉角猛的一跳,抖着嘴角,“不,不会吧…”
“会。”
她揉了揉发蒙的脑袋,又摸了摸肚子,“我说…我怎么饿了…”
慕容轩垂眸,继续看折子,“收拾收拾,去母妃那吃。”
“呀——”安念一下子坐起来,懊恼道,“我好像还没去给母妃请安,完了完了。”
第一天就没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不迟,”慕容轩不咸不淡地应着,“昨晚辛苦夫人了。”
处于悔恨中的安念,被“夫人”两字猝不及防的一噎,悬在空中的手,顿时伸也不是,退也不是,愣愣的在空中举了半晌,干笑道,“不…不辛苦。”
慕容轩抬眸,见她脸色涨的通红,一双清澈的眸子像泛着波光的池子般,透亮无暇,笑道,“再接再厉。”
……安念又被呛了半晌,心里很恨道:以前怎么没发现这是只披着羊皮的大尾巴狼?
“慕容轩,这可是我第一天给母妃敬茶,“安念嘴角挽出个花来,一双眼睛期待地望着他,”你不会把我曾经去赌坊之事露出去吧?”
“你昨天不是敬了吗?”
“昨天不算。”
“哦,那有待商榷。”
“商什么商?”安念不满地咕哝着,“夫妻就是同林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在嘀咕什么?”
“我说王爷您真是英明神武,器宇不凡!”安念扁着嘴角,瞥了他一眼,向外唤道,“香儿,来给本小…王妃更衣。”
“是。”
香儿给安念挽了个皇城贵妇最流行的新妇髻,用锁生离固定,有说不尽的明丽。
“小姐,“香儿带着安念到满满当当的衣柜前,”您要穿哪身?”
安念思称片刻,转头瞧了瞧操心国事的慕容轩,开口道,“王爷,你一会儿穿什么衣服?”
被点了名的人明显愣了一下,慕容轩莫名地垂下眸子,看了看身上的鸦青色云纹衫,本王,不是穿了衣服吗…
安念以为慕容轩忧思国事,并未听清,又问了一遍,“王爷,您这么忙,一会儿不换衣服了吧。”
“不换。”
“那好吧,”安念在一堆衣服里扫了一圈,“拿浅粉色的吧。”
香儿乐颠颠地跑过去,“青色与粉色确实相配。”
“那当然了,“安念勾了勾她的下巴,”一看就是一家人。”
放手
笙芜同情地看着自己的二师兄,语调中却带着几分欢快,打趣道,“二师兄,照这样下去,你会不会暴瘦啊?”
太妃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添油加醋,吃了一口鱼丸道,“身体总归是自己的,多吃点,多吃点。”
慕容轩的心猛然一痛,收紧在袖中的手张开又攥紧,攥紧又合上。
反复几次后,他终于无可奈何地妥了协,脸上一阵微不可闻的抽搐。
一时之间,对他最重要的三个女人,怎么突然就联合起来了?
联合在一起对付他。
慕容轩感觉前途一片渺茫。
此时的安念正笑的一脸无辜,继续劝道,“王爷,好歹喝点汤。”
笙芜在一旁帮腔,“安念姐姐说的对。”
太妃笑眯眯地将他望着。
慕容轩心里一紧,这都是亲的?
于是,在六双殷切期待的目光里,他不情不愿,像个被威逼利诱的犯人,低头抿了一口甜汤。
真甜。
他最讨厌吃甜的东西。
太妃看见自己的亲生儿子眉头直皱,终究太忍心再刺他,便笑着对安念道,“念儿,你对易嬷嬷她们可是满意?”
安念怔了一瞬,才反应出太妃指的是身后的嬷嬷丫鬟们,倩笑道,“满意,满意。”
太妃搁了筷,认真道, “你既然成了王妃,自然要学着打理王府的上上下下,易嬷嬷在我身边待的时间最久,有些不会的事,你多多问她。”
安念规规矩矩地应着,心里已经慌得漫无边际,易嬷嬷?什么易嬷嬷?自己何时见过易嬷嬷?
“王妃怕是还不认识老奴。”
一个苍老又带着威力的声音响起。
难道自己的脑海还自带音效?安念抽着嘴角,慢慢地回过头,一个五官尖锐,眼神凌厉的嬷嬷正垂首看着她。
真不愧是太妃身边的人,安念一滞,这人姿态虽然放得低,可周身的气场,倒像是神气的主子。
安念一提气,嘴角挽出个笑着的花来, 清澈的眸子对她一笑,“易嬷嬷,那以后就麻烦您了。”
“老奴不敢当,不敢当,”易嬷嬷抬起半个眼皮,一副公事公办的俨然之态,“老奴嘴笨,您莫要嫌弃才是。”
“有您指导念儿,念儿感激还来不及。”
易嬷嬷脸上淡淡一笑,心里狠狠一刀。
如此,你可别怪嬷嬷言语苛责了。
“你们俩也别互相客气,”太妃看向安念,又看了一眼易嬷嬷,笑道,“易嬷嬷以前是我娘的丫头,训诫我时都是毫不留面子的。”
安念心里默默地吐出一口气,为自己祈了八百遍祷。
“嫂嫂,这是我亲手绣的平安符,原本是想昨日送你的,但当时…现在送给你。”
昨日?平安符?
安念感觉头上又是一阵惊雷。
上官盈昨日去过喜房?
本小姐,不,本王妃怎么不知道?
“谢谢表妹。”安念不了解真实情况,干脆不置一词,怀着一颗忐忑又激动的心,将平安符给接了过来。
细密的阵脚,一个“安”字绣的温婉又不失大气,与慕容轩腰间挂的野鸭子相比,就是香兰对野猪。
太妃抬了眼,将平安符扫了一遍,“盈儿,这平安符确实是该昨夜送的,怎么回事?”
“当时…”上官盈支支吾吾着,头也低了下去。
“母妃,”安念小心翼翼地交代着自己昨夜的罪行,“我,昨天太困,睡,睡着了,没听见…”
安念可怜兮兮地将太妃望着,像个被老师抓着没做作业的孩子。
太妃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无言。
不知是谁笑了一声。
一时间,整个餐桌都笑了起来。
“安念姐姐,你,你竟然在花烛夜提前睡着了?”
“是…”
“别人去你那,你也没听见?”
安念挠了挠头,羞愧道,“是啊…”
笑声满屋。
一顿晚饭,安念吃的很是高兴,笙芜笑得像个开心果,太妃看上去也是很喜欢自己。
就是上官盈…
眼睛无法骗人,她看慕容轩的目光里确实带着爱慕。
管它呢,纳妾怎么都得先问过自己这个正房,安念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埋怨自己真是想的太多。
……
王府书房
萧隐和慕容轩相对而坐,中间是一方角逐已久的棋盘。
萧隐拿着一颗黑子,犹豫片刻,落在了棋盘正中,“前些傍晚,文从谏去了皇宫,这几日倒是很老实。”
“太子大婚,皇后自然无暇顾及。”慕容轩轻轻笑了笑,“啪嗒”一声,干脆落了子。
“好一个劫后余生,”萧隐将拿出的棋子又放下,温润的声音像块上好的宝玉,“我输了。”
“师兄的棋艺向来都在我之上,”慕容轩命人撤了棋局,又将人屏退,“可是有什么事?”
“师弟,我要走了,”萧隐还是温温和和的笑着,只是笑里带出一股凄凉来,“我想去别的地方看看。”
“因为笙芜?”
“笙芜有了喜欢的男子,作为师兄,自然是为她高兴的,”萧隐语气平淡,如同春日的清水流过山谷,发出清零的悦响,“只是我心里,过不去。”
一时寂然。
慕容轩不知该如何去安慰他,犹豫了半晌,才问道,“去哪?”
“不知道。”
“那何时动身?”
“就这两天,先去看看师父,然后,走哪,算哪。”
“师兄,”慕容轩用手指绕着桌上的琉璃杯,沉声道,“天涯何处无芳草。”
萧隐无言,只是静静地点了点头。
“师兄,还有一事。”
“怎么?”
慕容轩波澜不惊的眸子有些闪躲,平静的眼湖下是汹涌澎湃的暗流,“我陪安念归宁后,便与你一块去,我有事要问师父。”
“好。”
遇刺
三日后,是安念归宁的日子。
她与慕容轩起了个大早,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安念抱着一匣梳妆盒,一双清澈的眼睛将它细细打量着,许久,偏头问道,“慕容轩,你觉得将这个送给安琪怎么样?”
慕容轩很是不情愿,慢悠悠地张开了闭目养神的眸子,刚刚把本王晾在一边,现在知道找本王了?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尚可。”
“真是敷衍,”安念抿了抿唇,昨天说我穿的衣服尚可,今日又说我选的东西尚可。
她并不甘心,从梳妆匣里拿出一盒粉色的口脂来,在他眼前晃了几晃,“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慕容轩百无聊赖地将那口脂扫了一眼,转过头去,只给安念一个默然的后脑勺。
“无趣。”安念扁了扁嘴,一个人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
慕容轩接着养神。
此时街上人烟稀少,旁边又没人与她解闷,她闲得无聊,便掀起帘子四下瞧瞧看看,数数经过了几处人家。
完全没注意到不远处暗藏的危机。
突然,一双大手从后面搂过安念的肩膀,还没待她反应过来,已然被禁锢在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
转眼间,她感觉重心一轻,整个人向后仰去,一双大手给她做了人肉枕头。
“王,王爷,”安念的后背紧贴在地板上,看着居高临下与她相近毫米的慕容轩,脸刷地别了过去,“这,这青天白日的,咱们这,这样不太好吧。”
“别说话,”他像老鹰护崽子一样将安念护在身下,眼里是尖锐而冷峻的寒凉,压低声音道,“有刺客。”
“刺,刺客…”安念被吓得一抬眼,刚好与慕容轩那双森寒冷峻的眸子对上,被惊得柔躯一阵,“那…”
“嗖——”一束利箭脱了弓,急如星火,势如破竹,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锋锐的弧度,直冲马车猛烈袭来。
兵贵神速,警觉的侍卫们迅速散开,利剑出刃,将马车围成密不透风的一堵墙。
“嗖嗖嗖——”
数箭齐发,两边的屋檐之上瞬间跃下数十个蒙面之人,个个训练有素,手持利刃,在侍卫的包围圈外又加了一圈。
像个外皮加厚的板栗饼。
利剑碰撞,超尘逐电之间,利刃与利刃擦肩而过,划出一道道疾走如风的火光。
侍卫们一边对抗着眼前功力不凡的蒙面者,一边提防着上面攻势不断加强的箭阵,双方僵持了许久后,终于出现弱势,败下了阵。
“别出来。”慕容轩一边说一边按下车壁的开关,语音一落,坐榻之下一道齐膝的矮门应声而开。
不待安念睁大双眼看个清楚,已经被一张大手给推了进去。
顺便把出口给关死了。
安念的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能不能不要如此粗暴…惊魂未定的安念在小榻下转了转眼珠,慢慢适应了突如其来的黑暗。
我这可怜的背…安念“斯”了一声,刚刚被慕容轩给狠狠地怼到地上,现在又被紧紧地卡在小榻里。
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若是她再长胖几分,怕是硬塞都塞不进这个缝隙。
外面,精彩纷呈。
蒙面人见对方逐渐招架不住,信心大增,又见慕容轩亲自出来迎敌,想来是敌寡我众,对方撑不了多久,今日的计划必定成功。
蓄精养锐这么长时间,这一天终于来了。
蒙面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以利刃指天,一时间,又一群蒙面之人如同天降,自四面八方赶来。
慕容轩勾出一个凉薄得意的笑,随手拔出一支车壁上的箭,挽出个漂亮的剑花来。
随之,他眸光一动,利刃出鞘,电石火光之间,一剑封了为首那人的喉。
那人瞳孔猛地一缩,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哇”的一声,爆发式喷出好几尺远的鲜血。
众人大骇,面面相觑,持剑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慕容轩单手负立,平静无澜,衣摆飒飒生风,腰间的荷包在风中打了个转,却因为主人气场的影响,平生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杀——”其中一人举起腰间的大刀,面带凶厉,闯进了慕容轩的眼底。
“不识好歹。”他的脚轻轻一点,在空中划过一团模糊的身影,蒙面人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却只依稀见到玄色的衣角。
下一秒,慕容轩的脚又快又准地对准了刚刚举刀之人的脖子,他一个转身,带出一声清脆的断骨声响,那人眼神瞬间涣散了起来。
慕容轩一脚踏在那人的肩膀上,以其作梯,一脚扫了个漂亮的整圆,周围围着的一圈人先后倒下,如同下饺子般散了一地。
剩余之人噤若寒蝉,不敢再进一步。
“嗖——”又是一声箭响。
众人齐齐向后望去,只见屋檐之上,蒙面人刷刷地倒了一片,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群青布麻衣之人。
“你们上当了。”慕容轩笑了声,袖里的手蓦然一松,一把短刀折着太阳的光,在众人惊愕放大的瞳孔中,落在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
“若本王没猜错,你便是向问天的侄子吧。”
向询抬起头,与慕容轩凌厉锋锐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一个微微带笑,一个咬牙切齿。
“我是。”向询的拳头攥的发白,指尖深深地嵌进了手掌心。
“谋害皇族,是死罪。”话音一落,万箭齐发,咬牙切切的向询,瞬间成了一只满身箭矢的刺猬。
“王爷饶命!”一个人见大势不妙,顿时抖如筛糠,“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王爷饶命!”
一堆人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你们跟着向家有十年了吧,”慕容轩轻声道了句,明明勾着嘴角,眼尾却莫名地发红,咬牙道,“本王的亲人有多少死于你们之手?”
一堆人随之一震,睁大的瞳孔写满了恐惧。
慕容轩缓缓望了望天,袖子上下一挥 ,沉声道,“杀。”
一时间,埋伏之人自屋檐跳下,只用半刻,便将失去主心骨的蒙面人给收拾了个干净。
归宁
安念在一片漆黑中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眼前乍然明亮,一双大手将她给拉了出来。
“王爷,你没受伤吧?”安念将慕容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扫了好几遍,担忧道,“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天子脚下动手。”
“是向问天的侄子,向询,这一次,应该是所有的余孽都来了。”
“你怎么知道对方没留后手?”安念拂了拂裙摆的尘土,一抬眼,刚好与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对上,她反应半晌,“你,你早就知道?”
慕容轩递给她一个“什么能瞒过本王之眼”的眼神。
安念揉捻着手指,推测道,“向问天死后,尚有一堆余孽未清,必会寻找机会,比如…”
“比如归宁之日,应轻衣简装,不能带太多的人去娘家?”
慕容轩奖给她一个欣慰的目光,“对。”
“王爷,那这么说,咱们以后——便不会再遭这些人埋伏了吧。”
安念含笑地看着她,一双弯弯的眼睛,好像浩瀚宇宙中闪亮的星辰,樱唇若有若无地翘起来,灵动非常。
“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慕容轩的视线定在她身上,一动不动,看上去竟莫名有些发怔。
安念以为自己的脸上有什么东西,胡乱蹭了两把,“王爷,你看什么呢?”
慕容轩眯着一双内窄外宽的凤眼,眉毛向上一挑,笑道,“你啊。”
安念咯咯地笑起来,笑出了八颗贝齿,“您是不是突然觉得本王妃特别可爱,能娶回家特别的幸运?”
慕容轩略略有些发愣,感慨她怎么能笑得如此有感染力,又暗暗觉得她厉害,怎么能将自己的魂给勾走而不自知。
她继续笑着,像是风铃散了四月的风,继续胡搅蛮缠道,“王爷,您娶我是不是觉得特别幸运?”
慕容轩咳了一声,不置一词。
“王爷?”他别过脸去,安念也像个牛皮糖似的粘追过去,像哄孩子似的道,“说出来开心开心嘛。”
他嘴角抽了一下,用手挡着安念期待的目光,“作为女孩子家,你能不能矜持点?”
“好,我矜持,”安念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身子一端,纤纤玉手捏着帕子,刚好露出一双月牙弯弯的眼睛,“王爷,您觉得,小女子如何?”
慕容轩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番,最后落在她的袖前,“你袖口有灰。”
“袖子?”安念将手臂抬起,左看右看,半晌没找到,正当她抬眼问时,一只大手将她给提溜了过去。
“…王,王爷…”
“王爷…我错了…”
……
“王爷,将军府到了。”
马车停下,慕容轩心满意足地理了理凌乱的衣服,将束冠摆正,对着同样衣着凌乱,却一脸哀怨紧紧瞪着她的安念道,“要不,本王帮你?”
“我谢谢您啊,”安念咬着压根,“在马车上…您可真有胆子。”
“这世上,还没什么我不敢的事,”他说这话时,眉毛与眼睛都带着一股自然的神气,至高无上,仿佛生来就是万物的掌控者。
安念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王爷,您能低调点吗?”
“既然有这个实力,干嘛要藏着掖着。”慕容轩笑了一声,阳光撒进来,给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安念揉了揉酸疼的腰背,都是眼前这家伙的杰作,她咬了咬后槽牙,索性不理他,整理了一番头发与衣摆,气哄哄的下了马车。
慕容轩紧跟其后。
“妹…”安蔷也正好自另一辆马车下来,迟疑了片刻,行了一个恭恭敬敬的问安礼,“皇嫂。”
“姐姐,你可别这么叫我,”安念还是头一次见安蔷在自己面前低头,连忙赶过去扶着,“咱们不客气。”
安蔷不置可否,“该有的礼数总是要有的。”
慕容轩从后面过来。
“皇叔。”安蔷又是一拜。
慕容轩颔首示意。
“姐姐,太子呢?”
“他一会才能过来,”安蔷捏了捏帕子,后怕道,“我们刚刚遇到了刺客。”
慕容轩眉头一皱,周身透出一股阴冷的气息,急问道,“什么刺客?”
“有一群蒙面人埋伏我们,当时情况紧急,太子让手下护着我先走,”安蔷眼里有些湿润,哽咽道,“好在刚刚侍卫来报,说已经将埋伏者都处理了。”
慕容轩面色稍霁,继续问道,“那些蒙面者可是农夫一样的装扮?”
安蔷用帕子试了试泪,“是。”
他思虑片刻,沉沉道,“太子无碍便好,咱们在这等一会儿吧。”
过了一会儿,太子骑马赶到府门前。
“太子。”安蔷跑过去迎他,脸色担忧,“你怎么样?可伤到哪了?”
“没有,放心吧“慕容晨抚了抚她的头发,对着安念二人笑道,”皇叔,皇嫂,久等了。”
慕容轩见他果真无碍,脸色便恢复成一副八风吹不动的面孔,淡淡道,“此事先莫要声张,我知道他们的底细,那些剩下的,一律处死。”
“处死?”慕容晨的嘴角动了动,还是大着胆子,“皇叔,他们可能是受人教唆,也不必如此…”
“藐视皇威,杀无赦。”
话语一出,周边的空气都停滞了一瞬。
“晨儿明白。”
“那个,时辰也不早了,“安念不想归宁的日子变成慕容轩普及皇威的现场,提着小命在两人之间打圆场,”王爷,太子,咱们进去吧。”
“好。
……
两位姑爷同时回来,将军府自然是大摆宴席,奇珍异宝都被端上了桌。
安念捏了捏腰间隐隐闪现出的肉,提了口气,在心里苦下决心道,吃完这顿…吃完这顿就减肥!
一家人围成了一大桌, 虽然是女儿们归宁,但一个王爷,一个太子,外带一个大将军,几人说了几句家常便将话题移到了政事上。
安念听得云里雾里,一堆绕嘴无聊的官员名称叫人直打哈欠,她好不容易挨到散了席,便和母亲去房里说些体己话。
使唤
“念儿,跟娘说说,这两天在王府过得怎么样?太妃对你好吗?”
“过得还不错,“安念浅笑道,眼睛弯成了一道弯弯的月牙,“您女儿这么好,太妃自然是喜欢我。”
“哪有你这么自卖自夸的,”凤倾城觑她一眼,嗔怪道,“在王府,你得好好收收你那张牙舞爪的性子。”
“娘,我这爪子可老老实实的在这呢,”安念摊开了手,用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将她给望着,扁了扁嘴道,“太妃让嬷嬷教我打理王府上下的事物,别说伸爪子了,我连伸指甲盖的功夫都没有。”
“你以后是要做当家主母的,自然要学会打理上下,”凤倾城欣慰地摸着安念的头 ,“我们的念儿,总算长大了。”
“娘,我可没长大,”安念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我这天灵盖,倒是大了不少。”
“王府偌大的家业,是要累了些。”
“不过,娘,”安念用手捻着头发丝,犹豫道,“开垦岭南之事,王府出了一大笔钱,加上这次大婚,也是抽了不少血。”
她抿了抿唇,迟疑了一瞬,给凤倾城捏着肩道,“娘,女儿想把嫁妆…换几处铺子…”
“您看…行吗?”
“那是你的嫁妆,”凤倾城好笑地看着她,“又不是娘的,你问我干什么?”
“我怕您不同意嘛,”安念给她揉肩的力道又多了几分,“娘,“这力道,您喜欢吗?”
“不错,再给娘敲敲背,”凤倾城享受地闭了眼,满目柔和,笑问道,“你也想做点生意?”
“娘,我算好了,女儿的嫁妆,就能在西木街买六个铺子,一年得赚不少钱。”
“真是个傻姑娘,你嫁的是王爷,王府的钱是花不完的,”凤倾城拨了拨头上的钗子,朱唇映得眼尾尤为媚人,“你现在才初学掌家,王府自然不会把账本都塞给你。”
“娘…您是说,王府可能有很多账本?”
“咱们将军府,各类事宜的账目就不下十本,更何况王府?”她凑近安念的耳朵,压低声音道,“王府的财力和权利,你是想不到的。”
“娘,”安念一下子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您,是说,我,我现在是,是小富婆了?”
“你个傻丫头,凤倾城弹她一个脑瓜崩儿,又捏着她的脸,叮嘱道,“你心里还没数。”
“娘,女儿有数,有数。”
“那你还要开铺子吗?”
“自然要开的,“安念笑开了花,一副贪婪的财迷神色,”人怎么能嫌钱多呢?”
凤倾城犹豫了一会儿,问道,“那这事,你跟太妃说了?”
“母妃十分支持我,她说王府不是把女人禁锢在家里的迂腐人家,让我想做什么就去做。”
“太妃还真是通情达理,”凤倾城欣慰地点了点头,“念儿,那你可想好买哪处的铺子了?”
“目前选了一处,在刘记熟食的对面,女儿要开一处成衣铺。”
“为什么选在那儿?”
安念笑眯眯地捻着袖子,乐呵呵道,“刘记熟食也算是西木街最火的一家熟食店了,每天的顾客排队能排一条街,她们吃累了,自然会想去成衣铺逛逛。”
“反正女儿每次吃完都会在附近找几处店铺溜溜食。”
“理倒是有理,”凤倾城见她满脸得意,尾巴都快摇了起来,便揪着安念的耳朵,戳她的心窝子,“不过,谁能像你,恨不得将餐馆给吃空了。”
“娘,我哪有?”安念收敛了一瞬,又开始摇尾巴,“娘,等哪天,你陪我一起去看看铺子和衣样?”
“娘还是不去了,你这些日子好好跟王府的嬷嬷学习,最好别出去,”凤倾城突然想起那天遇到的百里赤渊,眼光闪躲道,“这几天,外面不安生。”
“放心吧,娘,“安念想了一会儿,“王爷明日去看师父,等他回来,让他在后面保护咱们娘俩,怎么样?”
“好。”
冬日的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安念和母亲聊了会天,又跟安琪玩了会儿,天色便暗了。
按规矩,归宁之日,新婚的夫妻不可入住娘家,用过晚饭,安念与慕容轩便赶回了王府。
“王爷,您要在含元虚待多久?“安念翻箱倒柜,给他打理明日的细软。
他看着满满当当三大包袱的行礼,嘴角微抽,收拾这么多,是打算不让他回来了?
慕容轩强行让自己保持平静,“我在那待半日,便回。”
“好歹也得住些日子,”安念像看个不孝子一样看着他,埋怨道,“师父对咱们多好,你还真就只看一眼?”
“那你打算让我住…”慕容轩看着又一个鼓鼓囊囊的细软被打好,转了转桌上的青瓷杯,疑惑道,“一年?”
“一年倒也不至于,您还得操心国事呢,”安念将衣柜的衣服一件一件向外扯着,恨不得将屋子给搬空,“要不,三四日?”
“从这到含元虚来回不到半月,你准备这么多衣物,打算让我一天换三套?”
“什么?”安念停下手里的动作,回头望了望自己刚刚的杰作,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那个,是有点多啊…”
慕容轩默了默,“我就拿一件换洗的…”
“那怎么行?“安念一票否决了他,”现在正是数九寒冬,万一下了大雪,你连保暖的都没有。”
慕容轩还想挽救一下,耐心地解释道,“我从八岁开始去含元虚,一次都是带一件…”
“要不带四件?”
“一件。”
“三件?”
“一件。”
“好,那就两件。”
慕容轩:“…”
“你别像受了委屈似的,”安念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我还得再把衣服放回去呢。”
“明日让丫鬟做。”
“也好,累死我了,”安念把柜子一合,三步两步跳上了床,抱着被子,“太舒服了。”
“安念。”
“干嘛?”
“我们要给孩子使唤吧。”
“什么…”安念被吓得一愣,抱着棉被向后退,“现在?”
慕容轩笑了笑,朝她靠了几步,“那你想什么时候?”
“明…明…”
“就现在吧。”
绾发
翌日。
自安念嫁人王府,这是第一次起的比慕容轩还要早,她随意梳洗了一番,端正地坐于书桌之前。
屋中的热龙烧得滚热,她只披了一件单薄的淡粉色外袍,头发随意地用簪子拢在后面,轻滑的如同锻子般,垂落于腰际。
这几日寒风肆虐得惊人,安念单手支着下巴,托腮沉思了片刻,又瞧了瞧墙上的更漏,执起了狼嚎笔。
“至敬吾师,自别一月尔,念儿万分思念…”
窗外寒风肆虐,风走沙石,室内的灯光却温暖得令人无比心安,慕容轩本应有三日婚假,他将日子向后延了延,还多要了几日。
只不过,他请假并不是为了与安念风花雪月共度良宵,而是为死去的慕容亲族讨个公道。
今日也是他第一次主动赖床,因为习武之缘故,他总是对耳边细微的声音异常敏感,他知道安念何时醒过来,也听见她窸窸窣窣有又小心翼翼地翻开了纸张,但他未出一丝声响,只是静静地躺在榻上,闻着她的气味,心安地看着美人提笔的仙画。
画里的人,时而伏案疾走,龙蛇,似乎在引着一壶豪酒,时而仰头望天,手指轻捻,像在思虑着如何下好一盘棋局。
慕容轩嘴角轻勾,一双内窄外宽的凤眼敛去了平素的深邃锐利,透出一股难得的温情来,她总是喜欢将事情拖到最后,比如她很早就说给师父写信,却拖到现在。
但他内心又多出无理取闹的几分甘甜来,因为,她昨日就将他的细软整理好了。
所以说她对本王,可是上心的很。
安念费了不少力气才将信给写好,她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正要将信塞进纸封,却听见深沉的声音在她的头上蓦然响起,“你说本王小肚心肠?”
不知是安念太过于入神,还是慕容轩走起路来毫无声息,安念被实打实地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一点点将头仰起,与慕容轩似笑非笑的目光对上。
“夫人总归要给本王一个解释不是?”慕容轩一手捏住安念的一边脸,像是捏着一对柔软的面团子,他慢慢地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洒在她的脸上,“本王如何小心眼了?”
“也不算什么小心眼,”安念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一根手掌挡在自己的面前,解释道,“因为府里重新装修一事,您不是跟我闹别扭了吗?”
他的唇几与她的手相接,扯起慌来毫不含糊,“本王哪有?”
“您哪没有?”安念一看他装做无辜的神情就暗气汹涌,“你当晚回来可是一句话没跟我说,还…”
“还怎么?”慕容轩挑眉看她。
“第二日还说日后有了孩子,让孩子再把府里改造回来,还…”安念咬着后槽牙,穷凶极恶地盯着他,“还说你的孩子审美才不会随我!”
“这就算本王小气了?”慕容轩得意地对她笑着,微凉的唇覆在她的手上,肌肤相碰,她甚至能感觉出他笑时胸腔微微的震动,像一只猫儿在她的心尖跳跃,带出一股莫名的痒感。
“起来,”安念一只手托着下仰的脖子,露出哀怨的神情,话语的速度和音量却加快加重了不少,“你再不起来,本王妃就要被硌死了。”
慕容轩放开了对她的钳制,向后退了一步,目光在她那如瀑的头发上停顿了片刻,开口道,“帮我绾发吧。”
“好啊,”安念将信纸塞进信封,挑眉看着他,“你敢试,我就敢挽。”
慕容轩轻哼了一声,给她一个宽肩窄腰的背影,悠哉悠哉,斜靠在了八仙椅上。
“王爷,你这么信得过我?”
“自然。”
“好。”
安念在心里暗笑几声,拿起梳子将他的头发梳顺,又编成了一捋一捋的分辫,最后汇成一大束,以羊脂玉簪成一束。
安念在后面忙忙碌碌,不知将女子的发型放于男子头上会有什么奇怪的效果,她压了压嘴角,暗暗窃喜了几声。
“王爷,”她咯咯地笑着,像是一只得逞后狡黠的狐狸,“你觉得如何?”
他知道她打的主意,她一开始就在给他编着女子的发饰,起先,他有些不满,但念起这还是某人第一次为自己绾发,便忍了下去。
没想道结果倒是令他很中意,于是他抬了眼,“不错。”
安念一听,自然很是意外,她刚刚专心致志,心无旁骛地给他编着辫子,想出成果之时好好地嘲笑他一番,没料到慕容轩的满意度倒是很高。
她心中五味杂陈地望过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半响咽了口唾沫,感慨道,“王爷,您可真漂亮。”
亦凡亦仙,雌雄莫辨,大抵就是如此感觉把。
慕容轩递给她一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
安念也笑眯眯地看着他,笑中有带出点落寞和失望来,她捻着他的头发丝,一下下地卷起,又一下下地落下来,“王爷,大师兄此去果真不与你一起回来了?”
是想找个地方,慢慢地将笙芜放下,亦或是…
继续想念吧。
“他下次会回来的。”慕容轩压了压嘴角,目光顺着窗间的格楞,一直望到对面的青瓦上。
苦
这几日,安念感觉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千般变化。
她并不喜欢这样的变化。
太妃给她十几个丫头和嬷嬷使唤,无论她走到哪,都有一大堆人像尾巴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她们很是听话,规矩而聪明,但安念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她更喜欢叽叽喳喳的香儿,虽然香儿冲动鲁莽了些,有时候还会因为零食与她大打出手,但她很怀念两个人勾肩搭背,玩玩闹闹的日子。
就像姐妹一样。
现在,她的小姐妹和其她的丫头一样,唯诺又老实地跟在易嬷嬷的身后。
身在王府,大庭广众下,丫鬟和王妃哪怕装都要装出个主仆的样子。
安念微微皱了眉。
在成婚之前,安念将日子过得十分随性,女红书画能躲则躲,翻墙爬树实属平常,现在倒好,她与香儿玩闹都要避开易嬷嬷,在屋子里偷偷摸摸的,活像两个爱而不得的偷情者。
更让她难受的是,母亲的话所言不假,王府果真有数不完的账册。
每天她惺忪地睁开眼,看到的便是整整齐齐的账目,并且,她要学会的数目总是会雷打不动地比昨日多一本。
今日,她一天要看完六大本。
安念心里暗暗叫苦,孙悟空练习的火眼金睛都没她看账本的速度快…
她心里生出一股莫名的无明之火,大袖一挥,脚底像抹了蜡,走得又快又急,头上的步摇也是飒飒生风,发出清脆又急切的声响。
后面的一群丫头闻音色变,正要加大火力赶上王妃的脚步,被易嬷嬷一双皱巴却有力的手拦了下来。
一大堆丫鬟,眼睁睁地看着越走越远的主子,却只能保持着如常的速度。
尤其是香儿,眼泪都快急掉了。
当安念走过回廊的拐角之时,突然看见对面的长廊上走着不苟言笑的易嬷嬷,后面跟着一堆丫头,她缓缓眨巴了三下眼后,又飞快地转了转头。
她身后还真是一个丫鬟都没有…
迎面过来的…还真是她最怕的易嬷嬷…
易嬷嬷已是半只脚踏进黄土之人,走起路来却四平八稳,她坦然受了安念一脸懵的目光,甚至用眼神与她打了个招呼。
安念头脑甚懵,略带尴尬地笑了一声。
她刚刚是被自己的丫头们给抛弃了?
此地离账房也不远,安念三步并两步到了账房,趁着屋内没人,她一喜,悠哉地坐在了室内的梨木椅上,翘起一只二郎腿,一圈一圈地转着脚踝。
自从易嬷嬷教她管账后,安念每日都兢兢业业,连喝口水都不敢停顿,生怕被易嬷嬷用眼光给刮个皮开肉烂。
“老奴给王妃问安。”
安念嘴角一抽,来的真是快。
安念淡淡一笑,“嬷嬷,您别客气。”
易嬷嬷的眼风在安念身上一扫,后者立即将二郎腿放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坐正,笑眯眯地望着她,“嬷嬷,喝口茶?”
易嬷嬷回以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的面孔,双眉之间微微隆起,脸上有淡淡的怒气,连话都像是带了气音,“王妃,今日账本繁多,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安念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在原处,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腹诽归腹诽,安念还是乖乖地挪到了书案之前,不论她心里有多少怨气,就冲这人以前教过太妃,安念也是不敢造次的。
万一易嬷嬷一气将她告到太妃面前,伤了婆媳俩之间的和气,可就不好了。
她认怂。
每当安念看账册之时,易嬷嬷会像盯马戏团里挝耳挠腮的猴子一样看着她,她若是对账发生一处错误,嬷嬷便会轻咳一声以示提醒,若再错一处,嬷嬷便会瞬间炸毛。
“这一去,王府府丁的月例少多少你知道吗!”
“老奴给您说的话您需谨记于心,您这一分神,那是白花花的几万两白银!”
“这样下去,王府可就被您败光了!”
每每这时,安念的小心脏就会吓得砰砰直跳,她一边抽着嘴角,一边聚精会神,拼命找着自己的错处,因为正确的数字若是写的晚了,易嬷嬷声嘶力竭的声音便会将王府炸个底朝天:
“要不老奴跟太妃说说,派宫里的太医给您治治眼睛!”
“不…不用了…”安念一边抖着嘴角,一边如坐针毡地读着账本。
太惨了,太惨了,安蔷训诫丫鬟的时候,也比易嬷嬷温柔吧…
不过,在易嬷嬷这种高精神压力的折磨与打击下,安念的效率史无前例地达到了自出生后的顶峰,错过的账目再没错过,争分夺秒,砥砺前行。
只为了能少挨嬷嬷几句骂。
书房外的冷风萧萧作响,阳光温柔的洒在窗上,慢慢西斜,最后,只剩下一团黄色的光晕,拼命地流下最后一丝色彩。
安念看账本看得两眼发干,眼睛发蒙,易嬷嬷给她定了规矩,一个时辰休息半刻钟,用以喝水,休息 ,以及去茅房。
夕阳抽走了最后一丝晚晕,账房内的蜡烛用力地燃着,安念大大的呼了口气,做王妃可真是不易。
她还有两本账册没读。
直到最后一丝光晕燃尽,安念终于翻完了最后一页账册,她软软瘫瘫地倒在了案桌上,连动一下都没有了力气。
易嬷嬷嫌弃地瞥了一眼那说坐非坐说躺非躺的坐姿,严肃道,“王妃今日做的很好,明天休半日。”
“好。”安念有力无气地应着,像只卸了劲的赖蛤蟆。
“那老奴便退下了,半个时辰后叫您去给太妃请安。”
安念无力望天,眼睛微闭,认命道,“好。”
易嬷嬷走了不久,安念眼神迷茫,头发凌乱地从案几上爬了起来,她一拍脑袋,嘴角也露出一丝苦尽甘甜的笑来,“休息…明日上午休息…”
病
安念给太妃请了晚安后,整个人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挨到暖房,只匆匆用了些晚膳,倒头便去见了周公。
安念睡得正香时,易嬷嬷正给太妃看茶。
“念儿这孩子,学得怎么样了?”滚滚的热气在杯中升起,太妃看着那些缩成一团的茶叶蒸腾着,忽上忽下,眼尾绽出些笑意来。
人就像这茶叶一样,得多折腾折腾。
易嬷嬷将茶水递给她,见太妃心情不错,她也难得笑了起来,“王妃聪慧,学什么都学得很快,依老奴估计,再有三五天,老奴便教不了王妃什么了。”
太妃很是满意,淡笑道,“如此甚好,哀家把这份家业交给她,也就能放心去黄陵了,咳咳咳…”
太妃用帕子掩住嘴,脸色煞白,气管中发出“嗬嗬”的声音,她咳了许久,只觉得全身无力,连端杯茶的力量都所剩无几。
易嬷嬷见状,立马将茶水端过去,太妃抿了小口,又反应许久,才缓缓恢复了生气。
“嬷嬷,轩儿回来,少说…也得六七日吧,”太妃扶着胸口,有气无力道,“这几日您辛苦些,咱们…得在轩儿回府之前走。”
“娘娘,”易嬷嬷看见帕子上那鲜红的血迹,一时间老泪纵横,她竭力向上看着天花板,想把眼泪给逼回去,“您还是等等王爷吧,奴婢怕…”
“我这病都多少年了,什么情况我自己知道,也许,”她顿了顿,一滴泪在她的眼角缓缓落了下来,无声地砸在地板上,“我们母子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
蜡烛上的火苗拼命地跳动着,在墙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摇曳中,落了一行血色。
易嬷嬷半跪在在地上,眼里是看着亲生女儿般的慈爱,哽咽道,“太妃,您还这么年轻,璃南的大夫数不胜数,一定会治好您的。”
太妃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平添了几分凄凉,她将自己的手张张合合,终于松开,忧虑道,“央昭那边又有了动静,轩儿回来后过不了多久,又要走上战场,我不能分他的心,再说——”
太妃的眼里多了一丝凌厉,那是野兽遭到攻击时,母兽拼尽全力为小兽赢得机会的毅然决然,“皇后一直在找机会为晨儿夺权,她那么聪明,自然要趁轩儿去边境之时,拿我一个病秧子下手。”
“太妃,你处处都想到了,怎么就不为自己想想?“易嬷嬷微微闭了一下眼,一大行清泪倾盆而出,“您让老奴,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夫人…”
“嬷嬷,您将我照顾得很好,咳——”太妃又咳了几下,似乎比刚才还要严重些,她的额上出了一堆冷汗,脸色如白纸,半晌才道,“我这辈子,也算过得值了。”
十六岁,毅然决然进了那座高墙,十八岁,喜得爱子,被封贵妃,代掌凤印,二十岁,痛失丈夫,位立太妃,搬离皇宫。
直到现在。
地龙用力地烧着,被子早已暖好,太妃以前就喜热怕凉,今年则是更甚,原本的喘病也是厉上加厉,每况愈下,为了不在大婚上出破绽,她用吃药的方式来掩饰病情。
现在,好像更是严重了。
今日的风没有一刻停歇,吹得府里的灯笼左右翻飞,清冷的月光照在青砖绿瓦上,发出泠泠的光辉。
王府,一片寂静。
第二日,安念是被笙芜不厌其烦的催促声给烦起来的。
“安念姐姐,我们去逛街吧,你不是买了处铺子吗?咱们去看看?”
“安念姐姐,大师兄和二师兄不在,你又不理我,笙芜好无聊。”
安念翻了个身,把被子一捂,惺惺忪忪中连话都说不清楚,“你,你不是有…有墨枫吗?”
“诶呀,安念姐姐,”笙芜立马用手捂住了眼睛,害羞道,“你小点声!”
安念闭着眼睛,慢慢地坐起来,缓缓地抬起眼皮,开口间便一语惊人,振聋发聩,“墨枫!赶紧过来把笙芜领走!”
笙芜的脸色红了一大片,她立马捂住安念的嘴,又羞赧又怨恨道,“安念姐姐,你不知道,自从大师兄回了含元虚,墨枫连坐下跟我说过话的时间都没有。”
安念深有同感,苦上加苦道,“理解理解。”
笙芜用一双可怜巴巴的眼睛将她望着,“安念姐姐,你就陪我去吧 。”
“那你花钱。”
“好,”笙芜笑道,“反正我的钱也是王府的钱。”
挑衅
西木街上,热闹非凡。
因为新年临近,许多小摊摆起了对联和红灯笼。
安念和笙芜沉迷于剁手,买了许多包岁钱的红封和各式各样的小礼品,结果,半条街还未逛完,车厢里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
眼看着马车上的空间越来越小,安念便让府丁先将东西送回府,与笙芜去了几家有名的成衣铺。
既然要开铺子,自然要知己知彼。
安念在每间成衣铺都千挑万选,发现素锦和苏绣卖得尤好,她将所有衣料的卖价,挂法,甚至做工的绣娘都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然后,心满意足地进了下一家。
……
一个时辰后,二人收获颇丰,笙芜记性好,每出一家店铺,便将新得的信息记在纸上。
安念为了感谢笙芜,自掏腰包,请她去吃荟萃楼里的招牌菜,戏醉虾。
荟萃楼作为皇城最有名的酒楼,自然是层层满客,热闹非凡,里面坐着的或是达官的贵族,或是敌国的富商,此时虽然不是饭时,但包间和安静的顶楼早已人满。
安念和笙芜不想张扬,只找了二楼一个靠窗的地方。
“比起在一间小屋里吃,我还是喜欢热闹,安念姐姐,你看,那一家人吃得多开心!”
安念嘴里叼着一只半剥开的虾肉,顺着她的目光往去,看到一对年轻的夫妻正和一双儿女说着什么。
安念微微愣了神,那俩团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尤其是那个女孩儿,脸上肉乎乎的,白中透出一股稚气的粉嫩,让人一看就想掐上两把。
笙芜见安念的眼睛都快长到那一家子上,笑了一声,偏头问道,“安念姐姐,你是不是…想要宝宝了?”
“什么宝宝,”安念像碰了块滚烫的烙铁般,嗖地转过身,继续啃着鲜美的虾肉,说话有些支支吾吾,“小孩子家家的,别胡说。 ”
笙芜将一张娃娃脸凑到安念跟前,一双明亮的眸子眨呀眨的,“姐姐,我才比你小四个月。”
安念轻哼了一声,将一只虾肉塞到她嘴里,“少四天你也是我妹妹,好好吃你的虾。”
笙芜嘴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半晌才说出话来,祈求道,“安念,你就生个宝宝,陪我玩玩吧,两个师兄都不在,笙芜好孤独。”
安念被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慕容轩都不在,她一个人怎么生…
她以同样清澈可怜的目光望着笙芜,“要不,你先养条狗试试?”
“哈哈哈哈,养条狗!”背后传来一阵笑声,直笑得安念和笙芜发毛。
俩人疑惑不解地转过头去,只见后面这人身着紫色的弹花暗纹云衣,下面是蓝色的金线皂靴,腰间配着上好无暇的翡翠。
这么奇葩的打扮,整个皇城,只有文自墨能干得出来。
安念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原来是相丞府的公子,您屁股的伤好了?”
上次文自墨设计笙芜,不仅被墨枫打了个皮开肉绽,更是被慕容轩扔在地上,拖到了相丞府的门前,听说被相丞玩命地抽了几十大鞭,躺了一个月。
今日看来,文自墨的气色倒是恢复不错,也养胖了不少。
衣服都能撑起来了。
文自墨嗤了一声,从胸前掏出一块白色令牌,佯装不经意地在二人眼前转了一圈,得意道,“男子汉能屈能伸,如今我可是礼部侍郎,皇后身边的红人。”
那白色令牌,确实是礼部侍郎的象征。
安念额角一跳。
王爷去含元虚之时将国事交由文从谏,一向中立的相丞,不仅堂而皇之地接了,还明目张胆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他站在皇后那边。
安念心里一万匹马呼啸而过,这是什么缺德不上税的人啊…
俗话说成家立业,如今太子已经大婚,照这架势,看来是皇后耐不住心急,要趁着边境来犯,慕容轩无力分神,加大力度揽权了。
王爷走了三天,也不知文从谏把朝堂的大臣换了多少。
安念微微眯了眼,嘴角一勾,挽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文自墨,你见了本王妃,不应该行礼问安吗?”
文自墨将安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面露鄙夷之色,鼻孔快要朝天上去,阴阳怪气道,“臣给王妃问安。”
就在文自墨低头的一瞬,安念给笙芜递了个脸色,俩人不约而同地回了头,开始吃桌上的菜。
只给文自墨一个后脑勺。
安念挑了块猪骨头,咬得咔嚓作响,冷哼道,“这四周还真是聒噪,笙芜,你有没有感觉后面还飘来一股子味道?”
笙芜扇了扇周边的口气,声音正正当当地对着文自墨,“还真是好大的口臭味!”
文自墨咬牙切齿,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震得锅碗瓢盆噼啪响,“你们都是秋后的蚂蚱了,还敢这么横!”
“秋后的蚂蚱?”安念咬着这几个字,转身挑了个又大又肥的猪肘子,一下子砸在了他的脸上,笑道,“有本事你再说一句。”
文自墨被一层油腻糊了满脸,他用袖子胡乱擦了两把,“我说你们是秋…!”
话没说完,一只刚啃完的猪肘子又是横空而来,带着十分的力道,不偏不倚,刚好戳进文自墨的嘴里。
安念迷茫地眨了眨眼,这次好像不是我干的…
而文自墨,眼睛陡然放大,满是惊恐与不安,他用力地将骨头向外拔,口水混着油腻,和着止不住的血水,越来越多。
安念不忍直视。
文府的仆人心翼翼地凑了过去,浑身打颤道,“少爷,咱们还是先去看大夫吧。”
文自墨疼痛难忍,他愤怒地瞪了安念一眼,手指上上下下指了她半晌,到底没说出话来。
安念将身子轻巧地一躲,一脸笑眯眯地看着他,“这可不是我,或许是哪位客人——”
安念笑了一声,单脚踩在椅子上,句句带着挑衅,“把您看成狗了吧。”
认错
文自墨一手捂住肿胀的脸,将四周的人仔仔细细扫了个遍,殷红的眼中带着戾气,恨不得将四周的屏风都刮出一堆洞来。
笙芜可不怕他那外强中干的怂样,她坐在凳子上,双手托腮,一双无辜的眸子对着文自墨直笑,“瞧你那猴急的样子,还真像狗找主人似的。”
“只可惜了,人家只是随意地一扔,”安念低头揩了鞋上丝毫未沾的灰尘,向文自墨的方向嫌弃地吹了一口,嘴角微翘,像是刚偷完油腥的猫儿,“我感觉吧,那个狗主人,可能拿着剩余的骨头去城东的街角了。”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埋在人堆里,捏着鼻子不发出原声的客人笑道,“城东的破庙里有好几只大狗,前几天我还买了包子带过去!”
一人起哄,瞬间带动了其余人的兴趣,大家纷纷捏着嗓音,指着葫芦画着瓢。
文自墨又气又急,眼睛呈现出更加狠厉的猩红,嘴中的血还在向下流着,一双厚厚的嘴唇,半边是血浸过的艳红,半边是如白纸般的惨色。
如同鬼魅。
后面的家仆哆嗦着身子,挪到文自墨的身旁,“少爷,咱…咱还是先去看大夫吧。”
文自墨狠狠瞪了他一眼,手刚要抡过去,瞬间被疼得缩了回来,他缓了半晌,耐不住疼痛,终于愤愤不平的拂袖而去。
“真是活该!”安念嗤了一声,胳膊搭在笙芜的肩上,“咱别理他,吃饭!”
俩人转过去,只看见一桌的残羹剩饭。
安念和笙芜两人一惊,先是面面相觑,随后,两双瞪大的眸子齐齐转过头,不解地盯着对面坐着的中年男人。
百里赤渊着了一身蓝色衣袍,面对着两大美女的审视纹丝不动,他心满意足地剥了盘子中最后一颗醉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才一脸抱歉道,“这荟萃楼的饭菜太贵了。”
安念的手指紧紧地抠着桌沿,咬出一个生气又不失礼貌的干笑来,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既然你知道贵,干嘛——
还来这吃啊?”
百里赤渊笑得爽快又利落,眼里满是长者的慈爱,“这不是听说有人在这投喂猪肘子,便来碰碰运气。”
“你!”安念感觉脑袋发懵,她半张了嘴半晌,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小丫头,脾气倒是挺大。”百里赤渊心中不由得一笑,这脾气,这模样,真是有点姑姑的感觉。
“你笑什么?”安念撇着嘴,敲了两下桌子以示不满,恶狠狠道,“还钱。”
“我都说了,我没钱,不过——“
”我刚刚可是为你出了气,”百里赤渊轻飘飘道,看着炸毛的安念笑得更欢了,“等下次见面,哥哥给你个惊喜。”
安念胸腔积着一口淤血,你哪里是哥哥,简直是个不知礼貌的大爷!
安念的手关节攥的卡卡直响,一双眼睛将他千刀万剐了好几遍,“不用了,叔叔!”
“那我先走了,”百里赤渊毫不在意安念对他的恶意,他轻轻一笑,轻声道,“你慢慢吃。”
你慢慢吃。
这话说的平平缓缓,像是吃饭离席时再稀松平常的招呼,他对着安念的帕子努了努嘴,笑道,“咱们见过的。”
笙芜在旁边看着俩人一怒一笑,一蹙一展,嘴角抽的一愣一愣的,她将眉毛扯成了一座小山,不解道,“安念姐姐,你们在哪见过?”
安念在脑子里搜寻了半天,上齿咬着下唇,恶狠狠道,“他就是我上回和母亲逛街时,那个捡了女子帕子,挨个敲门的叔叔!”
笙芜瞪着百里赤渊的背影,“拿着帕子挨个找人,不怀好意!”
“他还不知好歹!油腔滑调!中年大叔!还敢说是本王妃的哥哥!”
安念自然不知道,她骂的还真是自己的哥哥。
……
上午的插曲就这么浓墨重彩的过去了,安念回王府不久,又听见相丞将文自墨给打了个半死的消息。
安念听后,自然是哈哈大笑。
安念笑后还不到半刻钟,文从谏就带着两车大礼,亲自来王府登门赔罪了。
文从谏一脸悔意,见到太妃后二话不说,直接跪坐在了地上,双手一垂,眼皮一耷拉,年过半百的老头子瞬间声泪俱下。
他说自己只有文自墨一个独子,本想让他当官历练历练,不想冲撞了王妃,代替儿子来祈求原谅。
太妃平静地听他说着,对满地的泪水熟视无睹,无波无澜。
而安念,在一旁看得嘴角直抽,心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真不愧当了三朝的相丞。
硬生生地将排除官场异己的阴谋,变成了一场感人泣下的慈父情深。
不过既然相丞愿意演,安念自然是笑脸相迎,“真希望您能早日找到真凶。”
说道真凶二字时,安念突然想起早上蓝色衣袍那人的话,他说他给自己出了气…
难道…真凶是他?
安念微不可闻地拧了拧眉。
文从谏已经哭诉完毕,太妃让他站了起来,他自然是千恩万谢。
起身时,文从谏刚好将安念表情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温和地笑了笑,略带沧桑的眉宇间散发出一番浩然正气,好像刚刚哭成狗样的另有其人,惭愧道,“犬子顽劣,得了教训也是应该的。”
安念回以温柔一笑。
“相丞,你是三朝元老,你该明白,”太妃开了口,眼里带着一丝凉嗖嗖的冷意,手指摩挲着青瓷杯,“朝堂上的人,都是国之栋梁,任免不可儿戏。”
文从谏一惊,又是一番以头俯地,他这几日一直在着手扩大太子的势力,便找机会调度了几个官员。
文自墨得了消息后,几番来磨他,想要礼部侍郎的位置,他一脸泪花,声泪俱下地哭诉道,爹爹是堂堂相丞,儿子怎么能闲赋在家?
文从谏实在拗不过,便折了个中,说只让他当着玩几天。
哪料到这个兔崽子,竟然敢公然挑衅王妃,还说出“秋后的蚂蚱”等如此大逆不道之话!
文从谏自知理亏,姿势放的无比谦卑,太妃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想起十几年前,他也是意气风发为先皇披荆斩棘的中流砥柱。
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目光越过手里的青瓷杯,盯在他沧桑的脸上,“你知道怎么做。”
文从谏微微抬了头,“臣这就上书自省,罚犬子禁足三月,并将原礼部侍郎调回。”
太妃不语,只一脸平静地看着他。
文从谏见惯世事,练出一副遇事纹丝不动的胆性,却被太妃盯得如同芒刺在背,他咬了咬干涩的唇,沉沉道,“臣不止会调回礼部侍郎,其他大臣…臣也定会安置妥当,还朝堂一片宁静。”
太妃这才脸色稍霁,“下去吧。”
“臣遵旨。”
文从谏前脚刚踏出屋子,太妃便咳了起来,易嬷嬷怕被相丞听见,顺手打翻了好几个杯子。
茶叶的清香,氤氲了整个房间。
安念立马上前,将太妃扶着。
“咳咳咳——”太妃像是忍了许久,咳得胸腔都在震荡,安念慌了神,一下一下给太妃顺着背。
太妃怎么会咳得如此严重?安念手足无措,脑海中突然想起前世的些许片段,她偶然听宫女说过,王爷是为了给太妃冲喜,才娶了自己的表妹。
当然安念身为太子妃,与太妃并不亲近,因此没多在意太妃的死讯,她知道上官盈来王府寻亲,只想着儿女之情,却忘了她与王爷成婚的缘由。
太妃大限将至了。
安念的眼皮像是被细细地扎了一下,疼处却无处可寻,她心中一酸,随之涌上一大股莫名的酸楚。
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地落了下来。
祈福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安念上齿紧紧咬着下唇,抬眼望天,眼泪却还是继续流着。
“念儿,别哭。”太妃捂着胸口,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无力的笑来,安慰道,“母妃没事。”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安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用一双泪眼将易嬷嬷给望着,嬷嬷也别无他法,双目悲凉,无声地流着清泪,一双皱巴巴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
两人将太妃扶到软榻上,太妃双目紧锁,面色发白,与安念印象中那个威风凛凛的女子判若两人。
易嬷嬷为太妃泡了药茶,一双眼皮因为流泪而浮肿,眼圈也是通红,语气难得如此和缓,“王妃,此事你千万不要外传,老奴怕…”
安念低头揩了揩眼角的泪,一抬头,露出一副善解人意又明媚的笑来,“嬷嬷,你不用解释,我不会跟任何人说的,连王爷也不会说。”
她给太妃掖了掖被角,突然明白这些日子里,易嬷嬷为何对自己如此严厉,原来,她们早已知道了结果。
“王妃,老奴谢谢您。”
“您别这么说,”安念弯着嘴角,泪水在眼中一个劲儿地打着转,她向来不习惯这种哭哭啼啼的场面,看了一眼太妃,故作轻松道,“嬷嬷,您照顾她吧,我去看账册。”
她几乎是以逃避的心态出了屋子,慌张道,“我要是有什么不会的,您和母妃一定要教我。”
之后的几天里,安念每日都会未时起床,化着遮挡疲惫之态的淡妆,带上一张鲜活又轻松的笑脸,去给太妃请安。
仿佛一切如常。
唯一不同的是,她再也没有抱怨过王府事务繁多。
只要一进账房,抱起府里的账册就不肯撒手。
在短短的几日内,她将王府名下的田地,店铺,连大大小小的府丁都做到了心中有数。
易嬷嬷已经没什么可以教她的了。
太妃将身边的大丫头凌月给了安念,凌月虽是女子,却一向雷厉风行,将府内之事打理的井井有条,是名副其实的大管家。
安念自然是举着双腿双脚欢迎她。
凌月一来,安念瞬间感觉肩上的重任轻了不少,二人相互配合,王府上下一心。
安念已经成为府中名副其实的女主人了。
第二日,安念得到消息,王妃去皇陵祈福了。
她和易嬷嬷是在夜间走的,除了一封交由凌月保管,给王爷的信外,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
安念跑过去的时候,屋子已经半空。
屋子里只有上官盈,坐在太妃的床榻上,哭的是梨花带雨,欲语还休。
“嫂嫂,你来了。”上官盈听见动静,像是一棵无力的蒲草,一下子扑在安念的身上。
“嗯,我来了,“安念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的伤心,”母妃她去祈福了,你哭什么?”
“她真的去祈福了?可…“
上官盈欲言又止,最后含泪道,”可我心里怎么空落落的。”那日她去给太妃送莲子羹,无意间听见太妃三人的谈话。
她自然听见了太妃的病情,也听见了安念不将此事透给任何人的保证。
她想看看,安念到底是有多少定力。
太妃去祈福的消息在王府里像长了腿般不胫而走,笙芜,墨枫,还有一堆府丁们都聚在了太妃的屋子前。
上官盈落着两行清泪,美人憔悴不堪的样子使人生怜,她悲痛不已,哽咽道,“嫂嫂,您告诉我,姨母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突然就去祈福了?”
“表妹,是这样的,我和王爷成亲,也算是圆了太妃的心愿,”安念气定神闲地打着慌,脸不红心不跳道,“她去祈福,是去给咱们王府求娃娃了。”
上官盈瞥见四周捂嘴含笑的府丁,面上又囧又羞,本来是想让她说出实情,讨伐她一番的,怎么到头来…
“表妹,你快别哭了,”安念用帕子为她拭干了泪,又转头对围观的府丁道,“母妃去皇陵祈福,一是将王爷成婚的消息告诉父皇,二是为王府求子,大家不要多想,好好干活,这月我给大家多发银子。”
人心惶惶的府丁们一听银子二字,自然是欢呼雀跃,祝太妃的心愿快快显灵,王府趁早添个小王爷。
安念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上官盈怎肯死心,她走到安念跟前,掩着帕子,脸上挂着泪痕,“那…姨母为何要晚上走?”
安念始料未及,卡了个壳。
上官盈挽出一个叫人不忍的苦笑来,声音带着哭腔,“嫂嫂,莫不是姨母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您在安慰我们吧…”
“怎么会?”安念袖子里的手攥得紧紧的,生怕自己露了馅,勉强弯着嘴角,故作轻松道,“母妃可是太妃,我怎么敢在她的事上说谎?”
“再说,”安念提了一口大气,打算背水一战,“你为什么一口咬定母妃生病了?难不成——”
安念与她靠的极近,凭借着比她多一公分的身高优势,颇为严肃地审度着她,好笑道,“你希望母妃出点事?”
“我…”上官盈一时语塞。
“表妹,要不你回屋去绣荷包吧,”安念对她展了一个礼貌又好看的微笑,推着她向门口走,“我向你请教怎么绣好琼花,等母妃回来,给她做礼物。”
上官盈的气力不敌安念,只能被她推着出了屋子。
安念又对府丁说了几句打劲的话,把人欢欢乐乐地打发走后,只剩下笙芜陪她。
“安念姐姐,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吧。”
“当然了,你还不信我?”安念刮了刮她的鼻梁,笑道,“笙芜,你教我折星星吧,咱们一日折十个,等母妃回来,让她评价一下谁折得好,怎么样?”
“当然好。”
“那你和墨枫去西木街买折纸,我看完账本,下午去找你。”
笙芜高高兴兴地应了。
安念扒在门沿上,确定笙芜走远,周围没有府丁后,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大场。
归来
太妃走后,王府与平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偷懒的府丁依旧在与凌月的斗智斗勇中求取一线生机,年过花甲的马厩爷爷每天都在讲着同一个故事。
而安念,同样是一日一查帐,午间一杯茶。
只是,她旁边再也没有严厉唠叨的易嬷嬷,太妃走后,再也没人来约束她,烦她了。
除了每日必来询问太妃何时归来的上官盈。
安念烦不过她,每次都让香儿随意找个理由,将她挡在门外。
香儿也是费尽脑汁,理由从“王妃染了风寒实在不宜见客”变成了“我家小姐在出恭呢,您待会再来吧!”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乏味可陈地过去。
直到一个清朗的午后,安念一个人无聊地在卧房叠星星,突然自窗户跃进一个人影来,她一惊,手中的折纸无声地掉在了地毯上。
“在叠星星?”慕容轩勾出一个久违又漂亮的笑来,他依旧穿着出发时那身玄色的衣袍,许是几日没有说话,声音带着好听的喑哑。
安念先是一惊,随即自床上一跃而起,像只大型犬一样挂在他的身上,“你可想死姑奶奶了!”
阳光从窗外疏疏落落地照进来,散在屏风一角的桌台上,映在雕花暗纹的梨花椅上,整间屋子,都洋溢着一股安心沉稳的暖意。
慕容轩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带着日久的想念与缱绻,似乎要将她揉捻成团,吞入肚中。
安念也想他,这些日子里她上蹿下跳,挠心挠肺,积攒了一箩筐的委屈与不安,都被她打包捆好,尽数散在绵长热烈的吻里。
吻着吻着,安念就发觉了不对劲,她向后退了一大步,“慕容轩,青天白日的,你干嘛?”
他邪邪地笑了一声,眼中像是幽暗的海水,下面是滚烫的岩浆,声音沉沉道,“我想你了。”
“我…我也…”安念话还没说完,又被慕容轩一把给撸了过去。
“等等!”安念在狭窄的空隙中深呼了口气,酡红色的脸颊像是酒后的微醺 ,她紧紧扶着后面的屏风,紧张道,“那…个,要不…等…”
慕容轩的脸被安念断断续续的话憋得铁青,一双眼带着可怜的祈求,眼巴巴地望着她,又将头埋进她的颈窝,像哄着要糖的孩子,“可以吗?”
安念瞧了瞧光亮四射的窗外,似乎还能听见远处府丁的说笑声,她咬了咬牙,狠心道,“外面有人。”
慕容轩抬了抬眸子,见安念的神色一本正经,他紧紧抱着她,温吞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边,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就是不肯放手。
安念别无他法,向他指了指半开的窗子,慕容轩摘下她的一只发钗,弹指间,窗子“啪”的一声,关得紧紧实实。
外面的声音,果然听不见了。
安念用手给慕容轩扇着风,“还是不行,你没洗澡…”
慕容轩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外窄内宽的凤眼紧闭后又缓缓睁开,他紧攥着双手,手臂上青筋可见,沉沉道,“一起洗!”
……
皇城的天气难得如此晴朗,天空是静谧的深蓝色,万里无云。
上官盈在屋内闲得无聊,在王府溜达了一圈后,悠哉悠哉地去了王爷的院子。
安念啊安念,你还真是个好嫂嫂,为了不见我,每天都变着样的找理由,我就不信,你还能天天在屋里当个缩头乌龟!
不过今日倒也奇怪,怎么没看见香儿那个小蹄子!
上官盈捏着帕子,款款盈盈地到了安念的房门前。
三秒过后,她眉头紧锁,捏着帕子的手轻颤,脸色一阵白一阵红。
这个不知礼法的安念!才当了王妃多久,竟然敢勾搭外人!
简直是恬不知耻,该浸猪笼!
上官盈终于抓住了安念的小尾巴,上齿紧紧咬了一口下唇,一把推开了门。
“嫂嫂,我来看看你。”
她几乎是一步并做三步进了屋子,头上的步摇丁呤作响,十分想看看安念又羞又恼百口莫辩的样子。
但很快,她就立在了原处。
慕容轩披了一件白色的中衣,头上随意地散着,那双锐利深邃的眸子盯着她,像是埋伏许久的野兽,带着玩味的阴骛。
上官盈不敢再动了。
“表妹找你嫂子有事?”慕容轩笑了一声,这一笑,像是山风吹过的原野,将所有的阴云一吹而散。
上官盈下意识地揉了揉眼,表哥脸上那狠厉的表情,是不是假的。
“奥,没什么,”上官盈微低着头,用余光瞥着慕容轩,突然想起刚刚听到的声音,不免面红耳赤起来,心虚道,“我来看看嫂嫂。”
幔帐内的安念咽了一口吐沫,看着一床的狼藉,一点一点,挪进了被子。
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安念咳了一声,终于找回自己原本的声音,攥着拳头道“表妹,我很好。”
好个屁!
慕容轩面上微微一笑,看向上官盈,“表妹还有什么事吗?”
这是在友好而不失礼貌地赶人了。
上官盈先是滞了一下,眼神忽闪,行了一个退安礼,“没有什么事了,盈儿就先退下了。”
直到听见一声干脆的关门声,安念的心头才松了口气。
“刚刚吓死姑奶奶了…”
“不是…你怎么过来了…”
诰命
傍晚时分,凌月来给慕容轩送信了。
慕容轩看着信纸上的“吾儿亲启”四个大字,眉头若有若无地皱了起来,他缓缓撕去上面的胶封,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幽不可探。
安念知道母妃留信的目的,她与易嬷嬷去了皇陵,再也不会回来了。
母妃要给慕容轩打一针安心剂。
让他无后顾无忧,去保护璃南的子民,去搏他想要的位置。
她不会拖累他。
安念的手指不停地蹭着八仙椅上的雕花纹路,勉强挽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嘴角,小心道,“母妃说了什么?”
“没什么,她去皇陵祈福了,”慕容轩搁下信纸,脸上是一贯的云淡风轻,轻笑道,“她说,要替王府求个宝宝。”
安念慢慢红了脸,一手摸起桌上的雨前龙井,咕噜咕噜下了肚。
凌月和屋子里的下人也都识趣地退了出去。
“那个…”安念被慕容轩看得眼神飘忽,脸上发烫,她攥紧了双手,嘻嘻哈哈地转移了话题,“师父还好吗?”
慕容轩嗯了一声,看着茶中蒸腾的热气,默了一会儿,道,“他去寻银蛇毒的解药了。”
安念听后一惊,“师父去哪寻了?”
“去雪山上。”
“可…可…笙芜怎么办?“安念用一双着急的眸子将他给望着,”昨日笙芜还与我说,她想师父了,过几日便回含元虚。”
“银蛇毒事关千万璃南将士的性命,师父试遍了平原丘壑所有的药材,别无他法,才去雪山碰碰运气。”
安念压了压嘴角,长叹一声,“百姓之事确实是重中之重,就是,哎,可怜小笙芜了。”
慕容轩见她信了,眼角多了一丝笑意,“她只比你小四个月,不小了。”
“是是是,我不小了,”安念扁了扁嘴,支着胳膊看他,“你比我大四岁呢,你都老了吧。”
慕容轩眯了眯内窄外宽的凤眼,递给她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给本王道歉”的信号。
安念却不接他的眼神,别过头去,起身往外跑,“我去找笙芜玩了。”
安念一出门,他的脸瞬间垮了下来。
慕容轩关上房门,点上烛台,将太妃的信纸投入其中,他瞳孔微缩,幽深的眸子倒映出跳跃的火焰,犹如深海下暗流涌动的凶波,看着信纸一点一点,燃成灰烬。
“太子怯懦,皇后欲代其权,朝堂人心不稳,外敌虎视眈眈,愿吾儿横刀立马,还天下海晏河清之时,我们母子再见。”
沉稳有力的字迹,与火交融,化作一缕轻烟,飘向遥远的天际。
慕容轩攥紧了拳,眼里暗涌着杀伐果断的锐气,他将烛台转了个角度,一道机括应声而开,露出一个暗格,他在里面摸索了一番,拿出一道明黄色的圣旨。
正是先皇立他为储君的圣旨。
他在烛台前默了许久。
现下央昭冒犯边境,章德与章善两兄弟齐齐上阵,却依旧挡不住央昭大皇子的铁骑兵马。
照现下的情形,不出三个月,虎视眈眈的央昭便会攻破所有的防线,冲过边境,进入璃南的腹地。
作为王爷,他不能坐视不管。
只是太子成婚后,皇后一直在暗地里巩固自己的势力,他若领兵打仗,班师回朝时,怕是皇后已经将他的东西都挖空了。
还会要了他的命,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的命。
慕容轩思虑许久,第二日去了东宫。
他站在太子的书桌前,像块静默的石头,无论太子怎样劝,就是不肯入座。
太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皇叔这是要唱哪出?
许久,慕容轩终于开了口,他一撩衣袍,双膝跪地,请战道,“现央昭来犯,臣愿带兵出征,收复失地,还百姓安生太平。”
不说则已,一说惊人。
太子从没见过王爷如此举止,自他记事起,只有人哆哆嗦嗦地跪在皇叔的跟前跪地求饶,还没见他…
慕容晨有点站不稳了。
“太子,臣在请战。”
太子抖着嘴角,虚扶了他一把,“太好了…皇叔…,如今章家兄弟连日战败,你若出马,边境的百姓…便有救了。”
“你抖什么?”
太子攥了攥拳头,咬着牙道,“侄儿没抖…”
慕容轩眉头微皱,依旧是八风吹不倒的严肃面孔,他对太子拜了一拜,“太子忧心国事,是百姓之福,不过,臣有个不情之请——”
太子扶着桌案,“皇叔请说。”
“请太子封王妃为一品诰命,赐免死金牌,臣不在之时,您和皇嫂尽力担待她。”
原来皇叔是为这事…
“皇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子笑了起来,信心满满道,“她是我皇嫂,待您回来时,她连毛发都不会少一根。”
“那臣的请求?”
“自然是听皇叔的。”
慕容轩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茶,轻轻撇着上面的茶沫子,“本王不在的日子里,你可有好好管理国事?”
慕容晨额角跳了跳,从自称臣到自称本王,从一本正经地站着到悠然自得的品茶,皇叔这转变也太快了点吧…
不过,他并不敢表现出来,拢了拢两旁的袖子,认真答道,“皇叔,侄儿这些日子经常会与大臣讨论为君之道,许多大事也是和相丞商量过后,才做的决定。”
慕容轩转了转桌上的青瓷杯,心道,文从谏啊文从谏,是块难啃的骨头。
“皇叔?”
“没事,”慕容轩回过神,敷衍地夸了句“不错,”又沉声道,“那纸笔来。”
太子乖乖地呈上纸笔。
慕容轩执起笔,思虑了一瞬,行云流水般,在纸上写了一串又一串的人名,最后在中间划了一道,递给慕容晨,“你把这些人名记下来,上面的可信,至于下面这些——”
“如果日后相丞或皇后向你提及,即使你推脱不过,也万不可将要职委与他们。”
慕容晨看着上面熟悉的人名,心里一惊,这些都是相丞口中的“栋梁之才”。
“晨儿, ”慕容轩很少以皇叔的名义叫他,“你是皇兄唯一的亲儿子,也是本王唯一的侄儿,本王,不会骗你。”
“皇叔,可这些人里…”
“本王已经帮你打理好了,我明早便带兵出发,我不在,“他指了指宣纸上方的人名,”他们会帮你的。”
“是。”
慕容轩出了太子的书房,一脚一脚地踩在白玉板上,他看了看渺远的天际,心想,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与温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