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气
“可…”安念还想说些什么,眸子撞进慕容轩转过来的半个眼角,那股凌厉而森冷的气息,让她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安念知道他生气了。
好好的一场宫宴,自己身为准王妃掉进水池,不但害得他也下水,传出去也有损他的面子。
“有事?”慕容轩的脸色晦暗不明,水滴顺着头发向下淌,有的打在他的衣襟上,有的打在长长的宫道上,偶尔发出一两下的“啪嗒”声。
安念微垂着眸子,两只手反复地揉捻着,“那…什么,你怎么突然到御花园了?”
他一直都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虽然离她们很远,但安念说的每句话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比如她兴致盎然地说着各种梅花,比如她说能嫁给他是她的福分。
正当他满意地斟茶时,却听见了“有人落水”的呼喊声。
慕容轩自然不会让她知道他听了墙角 , 剑眉一蹙,肃杀和凌厉的气势更盛了几分,“路过。”
“…”
安念耷拉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话茬,不断揉捻的手指露在外面,指尖已经微微泛白。
突然,她撞在一个湿漉漉的实物上,粗野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绣着锦绣山河的暗绿色衣角映入她的眼帘,令人不由得一滞。
这下可好,让王爷掉水池子的事还没道歉,又撞人家的后脊梁骨上了。
慕容轩微微向后偏了偏头,意味未明的眸子直愣愣地盯着她。
“那…那什么…”安念绕着手指,“我是不是撞疼你了…?”
“…”他像看傻子一样盯了她一会儿,有些很铁不成钢道,“好好看路。”
“嗯。”安念重重地点了点头,湿淋淋的衣服地拖了一地的水,凉风吹过,像个落汤鸡一样缩了缩脖子 。
而慕容轩,走路依旧带着一股桀骜慵懒的气势,背挺得拔直 ,水珠顺着他的脖子一溜儿地淌,衣服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更显出他身宽腰细,体量修长。
安念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绣着兰花图案的绣鞋左一脚右一脚地踩在慕容轩留下的湿湿鞋印上。
香儿不明就里,也学着自家小姐的样子,一下一下踩在长长的脚印上。
乍然看去,像是一只墨绿色的妖狐,摆着一只摇摇晃晃的花尾巴一样。
“怎么掉下去的?”妖狐发了话。
“是…”
还未等第一节尾巴发言,第二节尾巴已经认了错,“是奴婢不好,奴婢非但没能拉起主子,还被一粒小石子样的东西打进了水池。”
“小石子?”妖狐凤眼一眯。
“奴婢真的未撒谎,”第二节尾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王爷,香儿所说句句属实 。”
“香儿。”第一节尾巴担忧地看着她,地上寒凉,这小丫头怎么说跪就跪下了?
“起来吧。”妖狐狭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缝儿,幽不见底的眸子暗如点漆。
“谢王爷。”第二节尾巴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在地上留下一滩厚厚的水渍。
“石子这件事不要外传,包括安蔷。”
“奴婢遵命。”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打在三人的身上,很快便化成了水。
那些豆蔻年华的宫女们,远远地瞄见全身湿透却气势不减的王爷,互相嬉笑两声, 纷纷红着脸低下了头。
慕容轩在一个紧锁的朱门前停下,敲了三次门后,立即有一个年老的宫女在里面将门栓放下,低眉顺眼地恭敬道,“王爷。”
“带她去换丫头的衣服。”慕容轩边说边拉着安念向主屋走去。
年老的婢女应声称是。
这屋子以前是太妃住的,自从先皇登基后,太妃再也没来过,倒是王爷,每年都会来个一两次。
“先把头发擦擦。”慕容轩看了安念一眼,又看了一眼梳洗台,优哉游哉地靠在了雕刻鸾凤的贵妃椅上。
“嗯。”安念将两条毛巾都拿了下来,将暗纹的蓝色毛巾恭敬地递给他,“王爷。”
慕容轩慵懒地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触到毛巾的瞬间又悄无声息地搭在了梨花案几上,端了端身子道,“本王不会。”
不会擦头你还有理了?而且擦头需要学吗?安念瞬间瞪大了一双眼睛,直盯着他波澜不惊的眸子。
他仿佛生来便带着一股令人生寒的气势,安念面相柔和,即使凶神恶煞地瞪圆了眼睛,看上去不过像是情侣间的打情骂俏。
持续了三秒后,安念气力不足,开始瞪着他的鼻尖。
又持续了一秒后,安念一咬牙,拎着毛巾绕到了他的后面,轻手轻脚地拿下白玉血蟒冠,一头墨发如瀑布一样披了下来,让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这货要是个女子,配上那张半妖半仙的脸,啧啧啧…
分出一绺头发 ,安念用毛巾细细地擦拭着,他的头发有一股淡淡的皂角味,与身上的檀香味混在一块,竟然出奇地好闻。
安念不由得凑近了些,一丝发沾到了脸上,痒痒的,让人不由得想打个喷嚏。
“阿嚏——”
正对着慕容轩的头顶。
安念捏着帕子,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
慕容轩一脸青黑地转过来,那模样,像是要把安念给嚼碎一样。
“毛巾。”
“啊?”
狠狠地瞪了安念一眼,“本王自己来。”
“…好…”安念吓得肩膀一怂,“可你不是不会…”
“本王现在会了!”
“…”
“擦完后自己在柜里挑件衣服。”慕容轩极力忍下呼之欲出的怒气,指着琉璃色的立柜道。
“嗯。”安念的帕子又捏紧了几分,赶紧溜了过去,生怕再晚点自己就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安念将毛巾包在头上,打开了柜子,里面衣服的样式并不常见,经过岁月的涤荡,光鲜的颜色却并未淡去分毫,只是它们再未出现在争奇斗艳的人群里,而是静默地躺在深宫的一隅。
安念对着满柜子的珍奇衣裳左思右量,最终选了一件较宽松的素白色柳叶裙,忐忑地在身上比量了几下后…脑袋一耷拉。
果然…有点瘦。
“屏风在你右面。”慕容轩见安念呆呆地拎着衣裳茫然无措,轻飘飘地来了一句。
“奥。”安念低低地应了一声,心里无限懊悔,自己最近怎么吃了这么多…
慕容轩慢条斯理地解着外袍,总感觉安念有些怪怪的,狐疑的眸子跟着她的小碎步一寸一寸挪到了屏风前。
“那个,”安念对上慕容轩的目光,“我其实带了衣裳,要不…”
“这是父皇赏给母妃的,她没穿过。”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安念连忙摆手,手足无措地比划着,“我…我…”
慕容轩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安念“我”了半天,终于没把自己“吃胖了”这三个字给憋出来,反而成了一句心虚的:“没什么,我这就换。”
很快,屏风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衣服堆放的声音。
换衣
“换完后先别出来。”慕容轩用余光看了一眼屏风的方向,随之慢条斯理地解里衣的衣带。
“那…那个,王爷……“安念的声音明显打着颤。
“说。”
她的脸红的像团火,声音也无端地变得心虚起来,“你能不能帮我找个里衣啊…”
“…”
慕容轩微微闭了眼,深吸一口气后又缓缓地睁开眼睛,快步去匣柜抽了一身里衣,稳稳当当地甩在了屏风上 。
安念望着对自己而言“高高在上”的里衣,一抬脚蹦得老高,手还是未碰到分毫,思索片刻后又沮丧而无奈道,“慕容轩,我够不着…”
“…”
慕容轩深吸了一口气,自己身为璃南王爷…怎么老是干些丫头的活计?
径直走到屏风处,他轻轻一扯,从屏风的一边将里衣递了过去。
“谢谢…王爷…”
慕容轩面露无奈,轻轻嗯了一声,又回到了原地。
安念小心翼翼地穿着衣裳,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听见“嘶拉”,衣服裂开的声响。
硬生生地提着一口气,等她将衣服换好后,早已经气喘吁吁。
垂着眸子打量着紧巴巴的衣裳,安念在屏风后左瞄右瞄,目光定在梳妆台旁的一面桌子上,从慕容轩的角度看去,那桌子刚好是死角。
像做贼一样将小镜取了过来,安念对着镜子好一阵梳理,又下意识将镜面向下移了移,镜子中映出了曼妙而窈窕的玲珑曲线。
这是安念死提着一口气,将腰收紧再收紧才得到的成果。
不管怎么样,看不出腰间新长的肉就好,累些…便累些吧…
“出来。”慕容轩穿了一身暗绯色的四爪蟒袍,周边绣着玄色的锦绣纹路,看上去既威慑,又带着一股魅惑。
安念深深吸了口气,提着衣摆出来。
经过池水的浸泡,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完全褪去,只余下少女的粉嫩,半湿不湿的头发披至腰间,平添了几分恣意和慵懒。
慕容轩怔住。
他记得儿时母妃极爱柳叶裙,也常常半湿着头发将他抱在身侧,他就像个团子一样,埋在一片氤氲的香气之中。
“我脸上有东西?”安念对上了他微妙又静谧的眸子。
“没。”慕容轩轻咳一声,不自觉地偏过头去,“只是在想宫宴的事。。”
被池子水一淹,安念早已将宫宴之事抛向九霄云外,经他这么一提醒,一瞬间慌乱了起来。
化妆可是要费些功夫的。
安念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妆台前,哪环视了一周也未找到面膏和胭脂,也罢,梳个头端庄一些便好。
安念一缕一缕地梳着,慕容轩静静地坐在贵妃椅上,聚精会神地看着她一点点将头发捋顺,又打着卷挽起,不由得喉头一滚。
“王爷莫不是也想挽个双合髻?”安念偏过头来与他打趣,丝毫未影响手上的动作。
“…”慕容轩斜睇了她一眼,将目光悠悠地转到了屏风处。
安念心里不由得一笑。
“王爷,咱们去芝雅堂吧。”安念将插锁生离稳稳当当地在头上,又用子梳理了几下头发道。
“不急。”
“…”安念微微一滞,轻笑道,“王爷不是刚刚说在想宫宴的事吗?”
“在想又如何?”
…安念眉角一跳,看了一眼墙上的沙漏,眼看着宫宴就要开始了。
“王爷,”安念抿了抿嘴角,十分耐心地笑眯眯道,“时辰快到了。”
“她们会等咱们。”
“…”王爷果真是王爷。
“等头发干了再出去。”
他的脸上平静无波,一手自在地搭在腿上,一手漫不经心地在梨花案上扣着拍子,红绯色的蟒袍,在他的周身晕出了一股娴静的气息 。
看着他,安念突然由刚刚的着急生出一股心安理得来,她微微颔首应着,外面还飘着雪,现下出去定会惹了风寒。
哪有这儿暖和?
虽然太妃已经搬出了十多年,但暖烘烘的地龙,加上地板上铺就的貂皮大毯,甚至屋子里燃着淡淡的香,都给人一种主人待会便回来之感。
有一瞬间,安念觉得老先皇也曾坐在慕容轩坐的位置上,看着太妃坐在镜前上妆。
或许,老先皇还会给太妃画个眉什么的。
想到这,安念开心地笑了,像个孩子一般,露出了两排洁白的贝齿,深深的梨涡像是泛着凌波的水面,一圈一圈地荡漾着。
漾得慕容轩心里痒痒,他突然觉得笑不露齿是一种禁锢,笑的恣意才是最美的。
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他抬起步子,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皂靴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但他每走一步,空气也随之震一下。
镜子中突然又多了个人,安念的笑容渐渐变浅,随之石化在原处,“王…王爷有事?”
他未言语,站在她的身后,将她笼罩在一片红绯色的背景下,安念就像是他蟒袍上一副精致的画儿一般。
“王爷?”
慕容轩慢慢俯下身,手指从她的香肩前绕过,安念下意识将手护在了胸前,“慕…”
但他并未与她的肌肤相碰,而是虚空着一路向下,安念的后背瞬间冒出一阵阵冷汗,本来收紧的腰崩得更加更紧了。
在安念愕然瞪大的双眼下,他的身子俯得越来越低,最后完全将她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慕容轩的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一手拉开了抽屉,安念感受着他沉稳有力的呼吸,一下一下,像海浪一样打在她的心头上。
“这么紧张?”慕容轩好整以暇地笑着,长长的睫毛上挂着几颗流淌下来的水滴,声音通过他的身体直接传来,像是天然的玉石相撞,在空荡荡的山谷中悠悠回响。
“没…”安念觉得空气仿佛就此止住,片刻都动弹不得,直到他的下巴渐渐离开她的肩,那股无形的压迫感和紧缩感才终于退了些许,安念有了重新呼吸的勇气。
“坐好别动。”他单手掐着安念的脖子,力道控制得刚刚好,痒痒的并不疼,安念如坐针毡,总感觉自己的小命就攥在他的手里,他只要轻轻一捏就碎了。
“那个…王爷…这次我掉进了水池,给你丢人了,对不起…”安念的语气那叫一个真心实意和虔诚。
“本王没感觉丢人。”
“那你…”那你干嘛掐我脖子?
慕容轩脸上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慵懒,“你掉进水池是遭人暗算,况且,你尚未嫁进王府,丢的是将军府的面子?”
“…”你这嘴皮子怎么这么溜?
安念腮帮子一鼓,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
却更显得慕容轩云淡风轻起来。
一只大手覆上了安念的额间,带出一股浓浓的檀香之气,宽厚的红绯色绣袍,几乎罩住了安念的整双脸。
他的手温热得像火一般,安念并未下意识去阻挡,反而感觉十分安全,那团温热中有一块凉凉的,滑滑的,像小指甲盖大小的实物正对着她的眉心。
待他的手撤去,她重新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突然发现——
慕容轩这厮似乎审美不错。
花钿
“ 脸上金霞细,眉间翠钿深。”
翠色的花钿,晶点闪闪,显出别样的风情,明明是昳丽的颜色,在安念的脸上却平添出几分澄澈干净来,如清零透彻的冰雪,又仿若淡雅出尘的仙子。
之前的浓妆美的妩媚, 美的勾人,现在则美的脱俗,美的淡然,像是白梅洒映出的清晖,不带任何纤尘与喧嚣。
慕容轩很满意自己的“大作”,薄薄的嘴唇微勾,凤眼间满是得意。
“王爷,现在心情可是不错?”安念笑眯眯地仰头看他,只能看见他刀刻般的下巴。
“有事求我?”
“就是您一两句话的事…”说着说着,还透出几丝委屈来。
“本王管用?”他的语气似问似答,安念甚至能感觉到他轻笑时胸腔震荡的声响。
“管用,管用,当然管用,王爷…”脸一耷拉,安念欲语还休,“等晚宴结束后,您能去将军府喝喝茶吗?”
“喝茶?”慕容轩嘴角一勾,显出一丝散漫和凉薄。
安念深吸一口气,面露难色,“王爷,就是…我怕我爹怪我今日出了丑,然后揍我…”
心里不由好笑,但慕容轩的脸上却未露出分毫,清咳一声,将手拢在袖子里,“本王有些乏。”
“臣女给您捏捏肩。”安念将不满吞进肚子里,乐呵呵地走过去,“保管您满意。”
柔软的手搭在他的肩上,摸上去像块硬邦邦的石头,安念试着捏两下后,便有些后悔了。
他分明就是故意把肩膀崩得紧紧的!捏一下费的力气,都快赶上徒手扒砸核桃了!
“捏到头发干了,本王就答应你。”
安念在他的头顶射出一个个眼刀,刀刀致命,还是尽量平和的语气,“臣女遵命。”
“本王允许你心里骂我,但若让我瞧见…”慕容轩抬手转了转梨花案上的青瓷杯。
于是,青瓷杯很有自知之明地就裂了,裂了…
安念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难道王爷是长了三只眼不成?安念抬了抬眼皮,正正好好对上镜子中脸色铁青的王爷,已经阴冷地盯她很久了。
安念心头一凉,刚刚自己咬牙切齿的神情…他都看见了?
理了理自己的表情,安念立马笑眯眯地迎上他的目光,“王爷,气大伤身。”
慕容轩冷哼一声,空气都开始凝滞起来,无奈地吐出口气,他半阖起眸子,干脆眼不见心不烦,“用力。”
安念讪讪一笑,生怕他的眼睛突然睁开,将她盯出个窟窿,点头如捣蒜般,“好。”
他的肩难得地松了些许,却还是十分坚韧,捏上去像没煮熟的牛肉似的。
安念轻一下重一下地捏着,捏累了就歇一会儿,时不时将捏肩换成了捶背,最后,头发虽然干了,额顶倒是出了不少汗。
“走吧。”慕容轩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地罩在了一片阴影内。
安念像个小尾巴一样挂在他的后面。
外面依旧是一片银色,雪花纷纷扬扬地飘着,似乎比之前要更大些。
安念在后面关着门,突然感觉自己双手一紧,眼前的雪色陡然变成了棕红色的地毯。
慕容轩这货,不但把她给提溜起来…还把她扔在地上了?
“嗖——”一只利箭从窗口射了进来,落在了她身侧的不远处。
安念的双眼陡然放大,地毯已经被射穿,箭身直挺挺地立在那里,吓得安念直打哆嗦。
“嗖嗖嗖——”又有好几只箭落在了不同的地方,屋里的东西被射到地毯上,发出不大的闷响。
慕容轩的身躯虚压着她,一手捂住了她的嘴,一手扳住了她的背,像一只游刃有余的蛇一般,在一片箭雨中将她带到了塌上。
安念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定定地看着他,他剑眉微蹙,深不见底的眸子渗出阵阵寒意来,垫在她背后的手,突然抽了出来。
忽然间一片天旋地转,安念只感觉自己和他一起被抛了出去,又重重地落了回来。
在惊愕的间隙,安念看见门应声而开,甚至感觉到箭弓被拉紧迫切待发的气势。
等她落下来的时候,四周一片黑暗,她的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上,坚定有力的心跳声传来, 在她顿觉安定了不少,稍稍一仰头就碰到了他棱角分明的下巴。
这里的空间并不大,安念试着一抬身子,就触到了上面的木板。
“别乱动。”声音喑哑,温吞的气息撒在她的肩上,让安念的心底,莫名地漏了一拍。
她乖乖地没有乱动,专心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四五个人进了屋子,随之便是一阵翻找东西的声响,脚步声也离床榻越来越近了。
出入皇宫的人,除了御林军,都不得带武器,可御林军明明也是归慕容轩管的——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四处都仔细看看,有没有暗格 ”
“是。”
安念趴在他的身上,像是被搁置在密密细针的案板上,自己胖了这么多,压着他得多难受啊。
想了想,安念趁着声响远去的时候,向一边慢慢滚去,肩膀像是触到了什么,原本结结实实的木板,突然空荡荡的。
慕容轩也没料到,身上的人只是向一边挪了挪,突然连影子都没有了。
他的手向那边按了按,只感到一片虚空,眉头拧了个川字,随之也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本以为下面同样是暗黑黑的一片,柔和的光芒还是叫安念忍不住睁开了眼睛,同样是毛茸茸的地毯,看上去一是个屋子。
安念重重地落到厚厚的地毯上,并未感到多少痛觉,庆幸地舒了口气,干脆利落地爬了起来。
一阵凉风袭来,一片红绯色的衣角落入眼帘,安念弯了弯嘴角,好笑地看他的下巴,“王爷也下来了?”
慕容轩负着手,半垂下眸子看她,“你进的是本王的地盘,本王能不下来吗?”
“…”可我怎么感觉您也不知道这个地方呢…
屋顶和四周垂下颜色不一的夜明灯,垂泄万片光华,宛若人间仙境。
“这么高,咱们怎么上去啊。”安念看着可望不可即的头顶,双手搅在一块。
“上面的人不会轻易走的。”慕容轩边说边走到一边的墙壁处,这处按按,那出压压,“这里有别的出口。”
“那香儿…”
“宫女的住处离这里甚远,她们还折不回来。”
安念放心地点了点头,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找出口。
这里的墙壁摸上去很滑,像是玉一般清朗,隐隐约约地并不通透。
听见一阵琉璃相撞的响声,安念回过头去,慕容轩单膝跪地,神色出奇地严肃,安念刚想调笑两下,却被他手上明黄色的绢帛卷轴吸引过去。
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圣旨。
圣旨
安念沉沉地走过去,圣旨半摊在地上,尽管做了心里准备,那刺眼的明黄色和两侧的巨龙纹饰,还是让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云陵王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慕容轩,封地云陵,号云陵王,因为先皇只有一个亲弟弟,无需分辨,所以大家习惯只称他为王爷,连皇城王府匾额上的烫金大字也是“慕容王府,”而不是“云陵王府。”
若不是正主就在眼前,安念都快忘记他有这么个称号了。
慕容轩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攥着明黄色的一角,幽若点漆的眸子像一方巨大的深潭,叫人看不通透,他的背似乎扛着千斤的重量,有几分不合时宜的孤独感。
慕容晨是璃南的太子,先皇逝世前让慕容轩监国五年,为什么太妃寝殿的地下,平白多了一份慕容轩继位的圣旨?
安念脑子乱成了一滩浆糊,重生一回,怎么这么多上辈子闻所未闻的事?
也不知当时以“只爱种花品茶”婉拒储君之位的慕容轩,心里对那把龙椅到底有没有念想?
他将圣旨一寸寸地卷起,拢在宽大的袖袍里,又是一副慵懒自若的神情,半抬起眼皮道,“你都看见了?”
安念愣了一下,心里突然更慌了,她刚刚好像知道点不该她知道的事…
“…没…没看见…”她觉得心口一睹,嗓子也黏黏的,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今天的事情烂在肚子里,”他起身,眼里没有她想象中的狠厉和森冷,反而有些沉静,像是叮嘱她要好好吃饭一样。
看来没有灭口的意思,安念一口大气舒了开来,“你放心,今天的事我打死都不说。”
慕容轩斜睇了她一眼,轻笑一声,“我哥他很好。”
???
这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了?
“先皇在位时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安念脸色仓皇地应着,他没有称先皇为皇兄,反而叫哥哥,感情确实不一般。
“太子的性情挺像他的,”慕容轩看着安念的眼睛,“他也会是个好皇帝。”
“应该是吧。”虽然安念知道太子上辈子受人蛊惑,荒淫无道,但此时他心性尚且纯良,若及时勉励,时时劝谏, 还是有救的。
慕容轩在墙壁上漫不经心地找着出口,半晌,又咕哝出同一句话,“他会是个好皇帝。”
像是对安念说的,又像对他自己说的,但十有八九,是对他自己说的。
安念像个挂饰一样,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又不敢表现出太多的存在感,他为什么又吐出这么句话?
是为了说服自己将圣旨藏起来是正确的?还是他早已对太子的性子洞若观火,知道太子断然不会像先皇那样圣明?
他的内心,怕也是纠结的吧。
突然一声响动,将安念纷乱的思绪给扯了回来,面前的墙壁像画轴一样渐渐地升了起来,露出一条越发黑漆的密道。
当两人迈过明光闪闪的屋子,那面墙壁瞬间又恢复了原状,所有的光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片空虚和漆黑。
安念的腿开始止不住地哆嗦,她可是最怕黑了。
慕容轩自然地握住了她的手,“这里没危险。”
“嗯。”
密道其实并不窄,安念紧紧地反攥着他,恨不得躲进他宽大的袖袍中。
她知道练武之人的听力和视力都超乎常人 ,但连四周轮廓都辩不出的地下,他都能走的如履平地,坦然如斯。
让她在心里着实叫了一大声佩服。
“你小心石子…”安念知道自己只是瞎担心,她只是想跟他多找几句话,因为在害怕的时候,她的想象力和脑洞总是出奇的发达。
或许她再看到光线时,旁边的人就变成全身是毛的怪物了。
“怕黑?”他的声音本就清冷,在一片寂静和漆黑里,像是一颗石子打在了波澜不惊的湖面上,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有一点点。”安念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读音。
“上来。”他停下步子。
这是要背本小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安念拽着他的手向后饶了半圈,双手攀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背很宽,加上棉绒绒的貂皮大氅,感觉像蜷缩在软软的羽毛绒被里。
“出口会不会就是皇宫外了?”她的半边脸贴在他的大氅上,像个乖巧的猫儿一样左右蹭着绒绒的毛儿。
“不会,出口应该是御花园后的假山。”
“怎么说?”
他的皂靴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衬得声音尤为有质感,“假山是除了各个寝宫外最为隐蔽的地方,更何况,那里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有道理,那咱们也算安全的。”
“嗯。”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像是装着很多东西。
“你…”心里一定很累吧。
“你…还有一个月就大婚了,你的婚服准备好了?”
他稍稍顿了一下,随即嗯了一声 。
“怎么了?”察觉她的叹气声,他问到。
“没什么,就是…困了。”
“那就睡会吧。”
“嗯。”
安念不再揉捻着手指,合上眼睛,脑海里却一遍一遍地播放着关于他的片段,怎么也睡不着。
他在战场上混迹十多余年,手里攥着璃南百姓的福祉,在亲情和权力的漩涡中轮回周旋,若他真的不喜权谋,皇后和太子又不待他以真心,所有的虚名对他来说…只是一把巨大的枷锁吧。
他不近女色,上辈子直到宴清三年冬,才在太妃的催促下收了一个远方的表妹做妾室,那女子长得十分水灵,但听说他连那表妹的屋门都没踏进过。
连喜欢的人都没有。
上天是否对他有些狠呢?
远处有了朦朦胧胧的光亮,随即逐渐清晰起来,带着一股子寒风的冷意,横冲直撞地扫过两人。
安念贴他贴得更紧了。
雪依旧没有停,覆盖在层层叠叠的假山之上,泛着零零点点的光辉。
慕容轩想的真不错,出口果真是在御花园后的假山。
他停在离出口两三步的距离,莹莹白雪做了天然的幕布,映出天地间的朗朗清晖,也映出他皎如玉树的绝然之资。
“下来。”他红绯色的蟒袍在风雪间盘旋着。
“奥。”安念恋恋不舍地下来,刚刚还热乎乎的脸被吹了个断崖式寒凉。
“阿——”阿嚏。
在安念被他提溜起的瞬间,呼之欲出的喷嚏在迎面的冷风里中道崩殂了。
她觉得他就是故意的。
糊弄
“咱们到御花园了。”慕容轩将身旁迷迷瞪瞪的安念给摆正。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不堪,好不容易才拨开敷在脸上的头发丝儿,神情懵懵地看着他,“下次飞起来您能说一声吗?”
害本小姐的喷嚏都没打出来。
慕容轩斜睇着七零八乱的安念,狭长的凤眼一眯,“下次再遇到困难,你自己想办法。”
“…”不过是给你提个意见,至于如此斤斤计较吗?
安念凭着感觉将四处流窜的发丝一点点拨乱反正,然后仰脸对慕容轩笑眯眯道,“王爷,你脸上有东西。”
慕容轩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正要抬手时,被安念一把拽住,“王爷,我帮您弄。”
他轻飘飘地哼了一声,还是俯下身来,刀刻般的轮廓一点点向她靠近,身上那股浑厚的檀香味也越发清晰。
安念十分认真地望进他的眸子,将漏网之鱼的头发一一拨正,他的眼睛像平静无际的深海,又像是缀满星河的浩瀚,浓密的睫毛垂下,撒下一片斑驳的阴影。
“你不是说本王脸上有东西吗?”他含笑望着她,宽阔的身躯将其笼罩着,再向前走一步,就能精确地拥她入怀。
“有,在这儿,”安念的小梨涡像盛开的水仙花,笑眯眯地在他的脸上虚划了一下。
慕容轩喉头一滚,生出一股不可遏制的冲动。
他凤眼微眯,衬得勾起的嘴角更加惑人与冷魅,一把反握了她的手,欺身而下。
俊逸张扬的面孔,在安念越发紧缩的瞳孔中陡然放大,她只觉唇瓣一凉,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整个人被他紧紧地拥着,像是掉进一片蓝蓝的深海中,无法逃脱。
安念的手鬼使神差地搭在了他的背上,幽甜的香气与他浓厚的气息交叠,氤氲在这漫天飘舞的雪色里。
他的眸子闪出一瞬的惊异,随之越发幽暗深沉,安念只觉唇间的酥麻铺天盖地袭来,心像揣了一只兔子般,跳的无边无际。
“小姐!小姐!”香儿清脆的叫声在不远处响起。
魂儿不知在哪的安念猛地回过神儿来,直挺挺地打了一个激灵,偏过头去。
暧昧的气氛瞬间化成了一片灰烬。
慕容轩的脸色一点点黑了起来,双手仍然圈着她。
香儿的声音越来越近,安念一急,猛地蹲下身,从他的禁锢中逃了出去。
他神情渐凉,脸色铁青地看着她逃也似的背影,正深一脚浅一脚的地踩在洁白的雪地上。
无奈地紧按着眉心,慕容轩紧紧地拢着袖口,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好一个主仆情深!
而安念,金缕鞋面已经沾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她的心像要冲过嗓子跳出来似的,向着声源一溜儿跑。
似乎得逃过他的视线,她才能重新呼吸。
“香儿,我在这。”安念的嗓子像是粘在了一块,一股热流从头到脚贯穿她的全身,刺眼的素裹银装逐渐将她的神智拉了回来。
“小…小姐…吓死我了…屋子里都是箭…”香儿奔过来,一下子抱紧了安念,“我还以为你被坏人抓走了…”
“怎么可能,”安念一下一下捋着她的头发,“本小姐福大命大,倒是你,有没有被吓到?”
“吓到了,”香儿眼尾泛红,眼泪一串一串地落下来,“香儿就怕小姐突然出什么事…”
“她不会出事。”不知何时,慕容轩已经站在俩人的背后,眼神凉凉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俩人。
他怎么突然有点嫉妒这个丫头?
“奴婢参见王爷。”香儿的泪痕还清清楚楚地挂在脸上,冲慕容轩深深福了一礼。
慕容轩并未让她起来,板着脸,音色沉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回…王爷,是皇宫。”身边的空气越来越冷,香儿扑通一声跪在了雪地上。
“香儿,你快起来。”安念伸手去捞她的胳膊。
“你,”慕容轩垂着眸子看向安念,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深情,“去一边”
“…”这人脾气怎么喜怒无常啊?
他又阴着脸盯着香儿,“皇宫内不得大声喧哗,你可知道?”
“奴婢知道,奴婢知道,”香儿的腿直打颤,“奴婢下次一定注意。”
“那你觉得她和本王在一块可安全?”
“自然…自然是安全的…”
“那你为何还那么大声叫她?”
白白坏了这天然的意境。
更白白坏了本王的好事!
天气干冷,香儿额上还是渗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奴婢下次再也不大呼小叫了,王爷,奴婢…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脸上的铁青终于褪去了几分,慕容轩拢着袖口,淡淡道,“起来。”
香儿踉跄着站起来,“谢王爷。”
“太妃寝宫的情况如何了?”
香儿收拾了一下害怕的情绪道,“回王爷,没有人员伤亡,但是凶手没能抓到,皇宫已经完全封锁起来了。”
“皇后和太子呢?”
“在芝雅堂。”
慕容轩一手牵过安念,轻轻一带,就将她整个人拢了过来,“走吧。”
香儿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
他冷哼一声,半侧过脸盯着香儿,你干嘛靠她这么近?
香儿不明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了王爷,以前王爷虽然严肃,但从未像今日这般看着她。
像是黑夜里巡视的饿狼,死死地盯着来抢食的秃鹫一般。
本能地后退一步,香儿才感觉那股浓浓的敌意消去了些。
芝雅堂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御林军们支棱着耳朵严阵以待,芝雅堂里都是顶贵重的人物,出点什么差错,他们谁都别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参加王爷!”御林军的长官看见一脸肃穆的王爷,双手合在剑柄上,屈膝行礼。
“参见王爷!”其余的御林军们也如是照做,心里的大石头纷纷落了地,有王爷在,那歹徒怎敢猖狂?
慕容轩做了个警戒的手势,所有人起身,恢复了之前的肃立。
“皇叔可伤到了?”慕容轩一只脚刚迈进芝雅堂,太子便紧张地开口问到。
贵家小姐们纷纷站了起来。
皇后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这一番景象,巴不得他有个什么好歹。
“无碍。”慕容轩脸色泰然,“墨枫已经去追了,太子无需担心。”
太子放心地点点头。
趁此空当,花枝招展的大家闺秀们纷纷对着王爷盈盈一拜,“臣女参见王爷。”
“起身吧。”他拉着安念去一旁坐下。
安蔷神色担忧地看向安念,却不自觉地瞟向她额前的花钿,看上去十分地珍奇精致,市场鲜能买到。
安蔷的帕子陡然收紧,那她凭什么能有?
安念对一脸担心的安蔷微微一笑,告诉她放心。
放心?她放哪门子的心?安念的脸上抹了慕粉,只要被芝雅堂的香熏上一个时辰,容颜便会可见地加速衰老,可她偏偏撞了大运,掉进水池子里,别说慕粉 ,连底妆都洗了个干净。
生辰贴(1)
“人平安就是万幸,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最上端的皇后端庄地笑着,只是那笑意却未达到眼底,“其他人也都坐吧。”
众人齐齐应下。
王爷和太子在过道两旁相对而坐,安念和安蔷则在两人身侧。
达官贵族家的小姐,也按着家族的阶品挨个落座,座上的前十个姑娘,就是太子即将纳的妃嫔。
“王爷,”皇后头上戴着华贵耀眼的金簪,衬出主人的无限尊荣,“今日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要商定婚礼细节,您看…”
要不改个日子?
宫里出了这么大事,她刚刚被吓得不轻。
慕容轩淡淡地扫了皇后一眼,视线又转到面前的血檀木上,“那就现在开始吧。”
他想快些与安念交换生辰帖。
“…”皇后感觉嗓子像是堵了一块黏胶,抓起旁边的雨前龙井抿了一口,抬起眼皮后,脸上又是一副深深的笑意,“瑞王爷所言极是,张公公——”
被叫做张公公的小太监立即上前一步,他长得极其阴柔,脸上又敷了一层厚厚的粉,看上去有一股十足的女人味儿。
一张嘴,那软软的口音更让人有些承受不住。
“婚期既定,吉时已敲…”
安念感觉全身有一股寒流通过,许是先前落水着了凉,嗓子也开始越发地紧起来。
双手伸进袖口,又不觉裹了裹身上暖茸茸的披风。
过了一会儿,她的上眼皮便不安分地跳了起来,肆无忌惮地跟下眼皮打起了架。
长长的前文,安念听的云里雾里,晕晕乎乎,这小太监,怎么念起东西像嬷嬷唱催眠曲似的。
慕容轩慢条斯理地斟了杯酒,放在她面前。
绕是她半入梦中,也能闻见淡淡的酒香,这货想什么呢,她极可能要得风寒,他竟然还叫她喝酒?
看透了她的心思,他的声音自一旁飘了过来,像是穿越了千里之外的冰湖雪山,带着一股别样的迷离和沙哑,“这酒是药酒,预防风寒有奇效。”
安念看见他先前和服侍的宫女说了什么,原来是担心她的身体,心口顿时涌出一股暖流。
随即便消了下去。
预防风寒…完全能去太医院拿点药,用酒退寒,该是他想喝了吧。
天可怜见,这药酒,是慕容轩知道预防风寒最好的药。
安念十分不满地斜睇了他一眼,端起酒杯,倒进嘴里。
他含笑看着她,微眯的凤眼尽是得意,眼里随即划过一丝狡猾,“这杯子,本王刚刚用过了。”
含在嘴里的酒,安念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她的眉登时立了起来,一记眼刀对他飞了过去。
慕容轩静静地笑着,像是缬取了天地间所有的颜色,微微勾起的唇角,让下面的一堆姑娘掩着帕子红了脸。
安念向下座一望,口中的酒,咕噜一声都咽了下去。
这一个个巧笑嫣然,半遮半掩盯着王爷的姑娘们,在犯花痴?
安念一下子清醒不少,身体和神智表现出一级战斗状态,你们给本小姐老实点!别打歪主意!
你们可都是给太子做侧妃的!
触到正主的目光,那些姑娘一个个将帕子抬得更高,飞快地低下了头。
慕容轩简直就是个红颜祸水!安念暗暗腹诽,无奈地皱了皱眉,又端正地摆出大家闺秀的样子。
但她很快又松懈下来,这药酒,一口顶好几坛子,喝着是真真,比真金还要真地上头。
生辰帖(2)
张公公脸上都是喜气,仿佛他才是待嫁的新娘子,眉眼弯弯道,“交互生辰帖—”
生辰帖,是写着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庚帖,男女互换后,这门亲事便已成立,只剩办个婚礼了。
安念的身子确实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头却更加晕乎了起来,对面正襟危坐的太子都变成了三个。
那些贵族小姐已经按着既定的顺序,把生辰帖一一交在太子面前。
不出意外的话,她们都会在大年之前被纳进东宫,被围在高高的宫墙内,或喜或悲地度过这一生。
安念失声笑了一下,嘴角漫出一丝苦楚。
慕容轩心里止不住地激动,忽视了她神情的变化,紧捏着生辰帖塞进安念的手心,在她耳边道,“你的呢?”
她握了握四四方方的红色生辰帖,反应出这是在干什么后,在腰间磨磨蹭蹭地摸出一个略小的递给他。
那是她的生辰帖。
交出去,她便是有夫家的人了。
慕容轩像看珍宝一样看着那庚帖,微扬着嘴角,周身都平和了下来,感觉自己太过喜形于色后,立马摆出一副八风吹不动的王爷架子。
他用眼角瞥了她一眼,脸上沉肃,却遮不住眼角的笑意。
王妃,激不激动?你就说激不激动?
他的王妃头却更晕了,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情,微皱的细眉,竟然还有些…
不耐烦?
慕容轩登时就不乐意了。
瞧瞧那些手里紧攥眉眼含笑的姑娘们,小心翼翼又珍贵的模样,那才是交换生辰贴帖确的打开方式好吗?
他刚刚的神情就和这群姑娘如出一辙。
他乐的够呛,安念却无动于衷。
慕容轩的胸口突然憋了口气,卡在嗓子眼,想发泄,却找不到发泄口。
端过桌上的青瓷杯,将酒一饮而尽。
安念的脸因酒性太烈,泛着层淡淡的红晕,她酒量向来不错,等脑子清醒后,得好好讨教讨教这叫她一杯倒的药酒。
安念用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目睹了慕容轩将一杯药酒喝下去的全过程。
“这杯子,是本小姐刚刚用过的。”她将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复制粘贴了一遍。
“无妨。”他看着她微醺安静地半趴在身侧,像是一只慵懒的橘猫。
便像是给猫捋毛一般,捋了捋她的头发和后背。
那些贵族小姐的生辰帖已经悉数放到太子的案前,除了安蔷,她们自然是没资格拥有太子庚帖的,但能近距离地看他一眼,说上一句“妾之福分”,已经能让她们兴奋得好几天不睡觉了。
将流程走完,太子便携着安蔷,与皇后一起退了下去,而慕容轩,则带安念去他在皇宫里的寝宫休息。
她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半倚半靠在他的身上,脚底厚厚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慕容轩,咱们今天是住在皇宫对吧?”
“是。”
她仰了仰头,“咋俩住一块?”
“嗯。”
“那万一还有危险呢?”
“不会。”
安念拽着他的绣袍,颇有不满道,“你话怎么这么短,不理你了。”
“…”
半晌。
“慕容轩你干嘛不说话?”
“…”
按着传统,若交换庚帖之日女子住在丈夫的出生之地,成婚后便可举案齐眉,万事通顺,因此,太子将纳的妃嫔们今晚都会留宿皇宫,他俩也同样如此。
今晚宫里会四处点齐欢灯,东西南北四大门各放五百响礼炮,宫里准备了丰富的节目,歌舞戏曲,杂技表演,定会热闹非凡。
慕容轩看了看越发娇软的人儿,希望那时她已经酒醒了。
禀告(1)
慕容轩拖着安念快到寝殿时,墨枫一身风雪从前面迎了过来。
见来者一脸公事公办的模样,香儿便识趣地退到了远处。
墨枫袍子一撩,拱手行礼道,“王爷。”
慕容轩淡淡地嗯了一声,确认身旁的人儿已经昏昏沉沉后,边走边问道,“怎么样?。”
“一共八个假扮御林军,抓到的时后悉数咬舌自尽,瞧他们的招法,不像是官兵。”
慕容轩看着两旁清扫出的积雪,“那所用的弓箭呢?”
“并非出于官府,应该是歹徒非法制造的。”
慕容轩拢了拢袖口,另一只手把快掉在地上的安念捞了起来,“传令给暗卫,挨家挨户地查,周边四处的山洞也别放过。”
墨枫一一颔首应下,“王爷,可是猜出是什么人了?”
慕容轩的眼神凛冽了起来,沉沉道,“八九不离十,那个叫向询的,加大搜寻力度。”
“是,王爷。”墨枫抿了抿唇,复又问道,“那宫里的御林军…该如何处置?”
“竟将一群乌合之众放进了宫门,他面色萧肃,周身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首领革职,其余当值者各降一级并领二十军棍,日常训练多加一个时辰。”
王爷每说完一条惩戒,墨枫的神经就剧烈地跳动一下,他的话说的极其轻飘,仿佛刀山油锅都不过是信手捏灰一般。
他家的王爷他最是了解,对手下狠,对自己更狠,对墨枫嘛…
他脊背一凉。
记得有一次也是御林军失职,墨枫忘了问他如何惩戒,第二天王爷看见犯错的御林军依旧生龙活虎,脸色立刻拉出三尺二的长度,不但把御林军的处罚加倍,还把墨枫给算进去了。
想到这,墨枫不由咽了口吐沫,打那以后,他恨不得将惩戒两个字记在小本本上,时时拿来预习复习。
他可不想再被算进去。
毕竟挨一下军棍,能疼得一个八尺高的汉子求爷爷告奶奶的。
“想什么呢?”慕容轩皱眉扫了他一眼。
“没…”墨枫把脸上复杂的小表情都收了回去,咧着嘴看向他的巨大挂饰,“安念小姐这是喝醉了?”
慕容轩用胳膊绕着她的脖颈,防止她掉下去。
“一口就醉。”他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她的身子,头顶上的玉珠相撞,法出清脆的声响。
安念半只身子尚在梦里,她感觉自己躺在柔软的草地上,突然间,大地一阵摇晃。
“地震了。”她含糊不清地咕哝了句,努力抬起半寸的头又垂了下去,
墨枫爽朗地笑了起来,从慕容轩身旁转到了安念的身旁,伸出两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安念小姐,这是几根手指?”
巨大挂饰听见有人在叫她,迷迷蒙蒙地睁着眼睛,有气无力道,“三根。”
“哈哈哈,”墨枫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
慕容轩甩出一记漠然的眼刀,墨枫乖乖地收敛一些,摸着后脑勺道,“是安念小姐太有趣了。”
“他是本王的人。”他的声音像是掺杂着风雪,带着凛冽与警告。
“是是是,”墨枫连连哈药求饶,“安念小姐若知道您如此宝贝她,做梦都能笑醒。”
想起交换生辰帖她那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慕容轩冷哼了一声。
“王爷,”墨枫向他身边微不可闻地凑了凑,眼尾都快笑出花来了,“今天是您的好日子,有没有打赏?”
看了一眼他无赖般伸出的手,又看了一眼像一团软泥的自家王妃,慕容轩竟然对自己生了一丝怜悯。
这么好的日子,不但要拖着未婚妻,还得向外掏钱…
还不如当时给皇后个台阶下,择日再行商量。
禀告(2)
“王爷?”墨枫笑得更深了,要是他有一条尾巴,怕是要拼命地摇起来。
慕容轩权当没看见。
“助王爷与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墨枫把杀手锏都拿了出来。
王妃这两字对王爷倒是很受用,他觉得王爷周身的冰冷瞬间融化不少。
“王妃和王爷,日后定能如神仙眷侣般逍遥快活!”墨枫继续向上加码。
怎么说墨枫在外也是个玉树临风潇洒倜傥的王府侍卫,也是吃着正经朝堂俸禄的人,现在为了王爷的赏银,也是豁出去了。
谁让王爷一向大手笔呢。
这人笑得如此有穿透力,慕容轩无法再视而不见,他狐疑地向墨枫后面看了一眼,生怕他把那双尾巴给摇断了。
“自己去账房拿。”
“谢主子!”一个激动,连属下都不称了。
慕容轩像看狗腿子一样冷漠地看他一眼。
“王爷,那个您大婚之日,属下的红包也是有的吧?”墨枫的尾巴摇啊摇,眼前仿佛是自己一年的奉禄。
慕容轩无端地勾了勾唇角,“那就看你拿多少孝敬本王了。”
自己怎么突然由主动变成被动了?
老奸巨猾的小狐狸!墨枫暗地骂了一声,脸上依旧陪着笑转着话题,“王爷您累不累,要不让王妃换个胳膊吧。”
她快把王爷的大氅给扒拉掉了。
“不用,“王爷凤眼微挑,并不打算放过他,“到时你和五品官员一起报礼单。”
墨枫只觉轰隆一声,头上顿时三道惊雷,一道劈在头上,一道劈在脚上,另一道冲着他的心脏,直把他弄了个玉石俱焚。
不对,石头焚了,慕容轩那块玉还在那得意地笑着。
和五品官员一起随礼,王爷是打算将他的家产给吃光啊…
“王…王爷…”墨枫感觉自己好像也喝多了似的,头上一阵发懵,“属下是您的家臣,一向是随叫随到,义不容辞,许多用费都未出自王府…”
都是我墨枫自己掏的腰包,我卖力还赔钱,您怎么好意思跟我狮子大张口?
“不错,”慕容轩赞赏地看他一眼。
王爷可算是有点人性了,墨枫愤愤地想着。
“再接再厉。”王爷随即补了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墨枫挠着后脑勺明明来跟王爷要打赏,怎么把自己给赔上去了?
面前就是王爷的寝殿了,墨枫不好进去,他不知该如何回王爷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无奈地拱了拱手,“王爷,属下去办事情了。”
“去吧。”他一脸正色道。
墨枫便继续向前,没走几步,便听见寝殿内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
简直是吃人不扒皮的狐狸,墨枫握了握拳,哼!
慕容轩笑得开怀,托着安念一溜进了正殿,因为有台阶,一个打横,便将安念给抱了起来。
怎么感觉比以前胖了不少?
在太妃寝殿的床榻厢里,他还以为是自己意乱的错觉,可现下,慕容轩试着掂量了几下,颇为正色地点了点头。
小样,胖了不少嘛。
“你是不是胖了?”慕容轩含笑地将她放在软榻上,一只手去捏着她的小脸。
“别乱说!”胖这个字眼似乎是安念炸毛的开关,安念半垂的眸子一下子瞪大了起来,“是不是香儿告诉你的?她竟然敢如此对我…”
还走在半路的香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
慕容轩在软榻旁边坐下,将被子给她向上扯了扯,突然看见安念手上一团皱巴巴的玩意儿。
烂醉(1)
他的生辰帖,竟然被安念给捏成了如此人嫌狗憎的模样?
慕容轩的脸登时像彩虹一般,赤橙红绿青蓝紫挨个儿上映了遍,最后铁青着的脸成了灰黑色。
生辰帖已经皱皱巴巴,像是荒弃的草纸,上面零星地挂着口水。
还好这庚帖防水。
慕容轩眉峰烈烈,手抓住了生辰帖的一角。
他带来的时候可是崭结如新的。
奈何安念抓得死紧,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她睁开沉沉的眸子,以为别人在跟她玩什么游戏,嘴里言之凿凿地咕哝着,“你抢不过我的。”
慕容轩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每掰开一根,她便合上一根,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只好双手齐上。
好不容易分开那双粘糊糊又微凉手,安念竟然不由分说地哭了。
嗯,是真哭了。
哭的毫无章法。
慕容轩最怕看女人哭了。
尤其是这种被自己给惹哭的。
感觉心里一阵无力,他干脆支着榻沿坐在了地毯上。
他威风八面,在战场上横扫央昭二十万大军,竟对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儿毫无对策。
“你怎么哭了?”慕容轩深吸了口气。
安念不答,反而哭的更剧烈了,小脸也随着抽泣一下一下地动着。
任谁都生出一股不忍来。
慕容轩撑着地上坐起来,用帕子将她两边的泪珠给拭去,安念的眉心带着无奈的纠结,呼吸也深一下浅一下的。
“你怎么不哄我?”安念像刚满三个月的孩子,哭的极其有感染力,一脸都是无处安放的委屈。
“…”慕容轩又用帕子将生辰帖擦了干净,“你总得告诉我哭的理由吧…”
“我输了…”安念嗫嚅着,伸出小手给他看,赫赫的红色手印在那,像是铁证一般,控诉着他刚刚的罪行。
都醉成这样了,还记得给他看罪证?
看来也不是醉得特别厉害。
但看到她手上红红的几片印记,慕容轩还是呆愣了片刻,他自问所用的力道刚刚好,怎么弄得像大型战场一样?
皮肤也太娇嫩了些…
慕容轩无奈地揉了揉眉心,等她醒来,怕是要好好跟自己讨个说法了。
“我想吃糖葫芦…”安念含糊不清地说着,小小的人缩在被里,尤为可怜。
“今日下雪,没有卖的。”慕容轩好声好气地安慰道。
“我不管…”安念的语气更委屈了,像是被人狠狠欺负过一般,“我想吃糖葫芦…”
慕容轩重重呼了口气,向外喊了一声,“来人。”
“奴婢在。 ”一个小太监在外尖声道。
“去买糖葫芦。”
“王爷…今日下雪…街市不开…”
“那就找会做的,多给些银子。”
“是,”那太监的声音又尖了几分,“不知王爷想要几支?”
“几支糖葫芦?”慕容轩低头询问,温吞的气息拂过她的脸,痒痒的。
安念伸出摇摇晃晃的胳膊,伸出了一根手指,旋即变成了一只手掌。
“一…拿五支吧…。”慕容轩突然有一种当丫鬟的憋屈感。
“奴婢领命。”
“请问这是王爷的寝殿吗?”外面传来香儿的声音。
“是。”刚刚尖声尖气的小太监太外应着,又小声儿地说了一会儿。
慕容轩安生窃喜,像在战场上见到了救兵一般,她的贴身丫鬟总该知道如何哄吧…
“王爷,奴婢是香儿。”
“进来。”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已然坐在榻边的太师椅上,慵懒得很。
香儿应声称是
烂醉(2)
一进屋,便看见迷迷糊糊留着眼泪的自家小姐和漫不经心的王爷。
香儿心里是有些埋怨的,小姐一喝酒便容易哭,得叫人好好哄着,虽然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可小姐是他的正妃,怎么也得安慰两句才是。
看这情形,怎么像是自家小姐的独角戏了?
这些话,她只能在心里计较,面上摆出一副恭恭敬敬的丫头模样,福了一礼温声道,“王爷,”
慕容轩点点头,用目光示意她一旁哭哭啼啼的人儿。
安念一醉,喝下的酒都得变成眼泪流出来,哭得那叫个揪心。
想装作充耳不闻都做不到。
香儿便跪坐在软榻前,柔声唤着,“小姐。”
安念迷迷蒙蒙地说了一大堆东西。
香儿将胳膊支在榻上,耳朵凑近她,努力地听着。
“我不想学刺绣,但我不敢能让太妃知道…”
整理出小姐说什么后,香儿将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支撑的胳膊上,生怕一个不稳摔到地上。
小姐的声音如此小,王爷…听不到
的吧…”
“糖葫芦,糖葫芦…”
好在只要旁人不答茬,小姐就会说些别的。
香儿面色一软,“小姐,刚刚已经有人去买了,马上到马上到,你别着急。”
“我想吃…”
“好好,糖葫芦这就到。”
被子里的人眉头终于松懈了些,安静了一会儿 后,眼睛又开始泛起了泪花。
“我是真心为岭南好,你为什么不信我,不信我…”
慕容轩眉头烈烈。
安念从未跟香儿提过国家大事,香儿自然也不知道这档子事,用帕子给她擦试着额头的细汗,“小姐您是醉糊涂了,什么岭南不岭南的。”
“本小姐一片真心,他竟然不信我,香儿…”安念像是遭受了什么不恭般,眉头紧锁,似有千般委屈,声音都提高了些许,“去!把慕容轩给本小姐揪过来!”
香儿的瞳孔猛地一缩,这要是在将军府放恣也就算了,这可是皇宫,还在人家的眼皮底下说人家!
香儿转了个方向,跪在慕容轩投下的一片阴影里,“王爷开恩,王爷开恩,小姐不是故意的。”
“无妨,”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上去好像真有些无妨。
香儿抬起眼皮瞅了一眼,确认王爷确实没有什么狰狞的表情后,又转过头去服侍安念。
“我都是为岭南好…”安念的声音越说越难过,越说越委屈,“你怎么就不信,慕容轩,你怎么就不信…”
被点名的慕容轩悠闲地坐在那,手里一下一下地扣在太师椅的扶手上,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晦暗不明,像是远山之上重重叠叠的云雾一般,叫人看不通彻。
“我凭什么信你?”他淡淡的眼神扫在她的脸上,从她微皱的眉间,一寸一寸,向下打量着。
安念好像听见了这话,“你得相信我,我对璃南也是一片赤胆忠心,要不你看看?”
“小姐,您瞎说什么呢?”香儿只能为安念干着急,“心在肚子里,一看人就死了。”
“那你就摸摸我的心。”安念带上了哭腔,一只手不安分地从被子里探出来,抓住了香儿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胸前去。
慕容轩一口气没端好,开始咳嗽起来。
“小姐,”香儿连忙向后抽手,“您又说胡话了,快撒手呀小姐…”
“慕容轩!”安念的声音又有上去了,“我都让你摸我的心了,你干嘛躲…”
慕容轩刚刚调好的气息又开始乱了,她的胸前随着生气时的呼吸起起伏伏,显出姣好的玲珑曲线,他喉头一滚,立马别过脸去,抓起旁边的茶喝了一口。
白雪(1)
安念的声音随即又落了下去,带着些许不甘道,“要不,你就把我的心拿去吧…”
“咳——”慕容轩感觉喉间不是今年新采的雨前龙井,而是一口从心尖翻涌而上的老血,泛着淡淡的腥甜味。
“慕容轩…心在这,你拿吧…”她咕哝着,“本小姐叫你看看…正常人的心都是几分红…”
他那如漆黑深夜般幽暗下来的眸子瞬间清亮和凛冽起来。
“我热,要脱衣服…”安念不安分地蹬着被子,慕容轩眼睁睁地看着他儿时的云锦被揣成了一团皱巴。
和他的生辰帖,下场一样一样的。
等婚后干脆找人用铁给她打一床被子吧…
安念穿着厚厚的衣服,香儿自然看不出已是湿溻溻的里衣,小姐一贯是最不喜欢出汗的,即使脑子不清醒,仍然在胡乱地解着衣扣。
香儿看到自家小姐着急地揪着衣服,又瞥了一眼那边闲情逸致的王爷,突然满脸通红,慌乱道,“小姐,您再忍忍,咱们衣服在马车里呢。”
“可我热…”
“小姐…”
慕容轩透过窗棱看着外面洁白的天地,带着薄茧的手指摩挲着暗绯色蟒袍的纹理,照现在这情形,不到傍晚,她是不会清醒了。
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两人如火如荼的争执,“给她脱了吧,拿本王一件里衣给她换上。”
“…奴婢遵命。”
王爷都发话了,她哪敢不从?
遵照他的吩咐取了一件月牙白的里衣,宽宽长长的不知比小姐平时穿的要大多少码,好在面料是上好的绒圈棉,软若无物,应该能舒坦。
香儿拿着帕子又将安念脸上的泪珠擦了一遍,心里又紧紧地拧上了——
虽然王爷和小姐今日交换了生辰帖,按理也是王妃了,可她还是感觉好生别扭。
就像是小姐的闺房平生多出个男人似的。
她偏生就没那个胆量把人家从寝殿里赶出去。
香儿犹豫着,犹豫着,拿着里衣迟迟不肯下手,绝好的衣料发出细碎的声音,落在慕容轩的耳里。
他淡淡地移来视线,香儿的神情令他十分不满,仿佛一个登徒浪子夜闯女子的闺房…
专门来看人家洗澡一般。
早上香儿坏他好事儿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他还就直直地盯着她的主子了。
僵持了不过几秒,香儿就急出了一身冷汗,而慕容轩,像是在看一出大戏般,手指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扣着桌面。
香儿一咬牙,算了…总要适应的…
见她手上有了动作,慕容轩便阖起眸子闭目养神。
在成婚前,他得当个君子。
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中间还掺着安念几句软糯软糯的咕哝,此时显得尤为清晰。
他感觉自己有些坐不住了。
“王爷,糖葫芦买来了。”
努力平心静气的慕容轩猛地睁开眼睛。
向前跨出一大步,带出一股烈烈凉风,安念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慕容轩停止脚步,回头看她。
白色的柳叶裙已褪尽,只剩下一层薄薄的里衣…而里衣也褪了不少,香肩半露,肤如凝脂。
慕容轩感觉自己快走不动了。
香儿不敢迟疑,继续给她解衣间的扣子,慕容轩感觉从头到脚一阵酥麻,努力沉下一口气,转头向外间走去。
门被打开又被合上,但屋里终究没响起极有辨识力的脚步声——
慕容轩没有回来。
他拿着糖葫芦,在一片冰天雪地中,靠着刺骨的寒冷,将体内的炙热给一点点逼了下去。
雪花纷纷扬扬,依旧没有丝毫减退的势头,琉璃红瓦,院内梧桐,都浸在一片白茫茫的银色里,像是画家恣意挥洒的泼墨,被抽走了所有的污浊,洁白,纯洁,纤尘不染。
白雪(2)
而慕容轩,一身红绯色的蟒袍,安闲而散漫地独坐在天地的盛景之中,像是上天的巧夺天工,在一片银色里翩若惊鸿。
雪片落在他的肩上,像是红色的沃土开出了朵朵白梅,膝上的蟒袍也自然而然地落了一层雪,仿佛度了一层银色的轻纱。
他就像只慵懒的狼,眸子中透出一股浸了墨般的散漫,凤眼微眯,静静地打量着造化的神奇。
偶尔,他也会将视线转到像一个一个团子堆叠的糖葫芦上,甘甜的糖水将酸倒牙的山楂淬上了一层厚厚的糖衣。
他以前不喜吃这些酸酸甜甜的小吃,现在看着,却突然有种咬下一口的冲动。
寝殿外,一行宫女们仔细地清扫着地上的雪迹,王爷今日会带着准王妃住在寝殿,她们恨不得把墙角缝里的积雪也抠个干净,生怕碍了王爷的眼。
门沿轻扫,一个小宫女不经意地向院子中张望了一眼,冻得发麻的脸上突然一抹娇红,连忙暗戳戳地扯着同伴的衣角,眼神交汇,下巴用力向院内一抬。
你快看!
王爷!王爷在院子里!
太帅了!你快看呀!
身旁的宫女嗔她大惊小怪,王爷是美得让人走三步退两步,但好歹大家也都见过不少回了,你怎么激动得像第一次刚见似的?
一个要好的同伴抬起半个眼皮,想着飞快地瞟上一眼就好,她对自己的身份有自知之明,王爷是天之骄子,是璃南顶神气的人,只要偷着打量几眼,便也知足了。
但她抬的眼皮终究没有落下来,她偷偷看过王爷很多次,严肃的,冷漠的,睿智的,邪笑的。
却没有哪次神情如此轻松,笑意从容而又朗然,周身散着一股柔和的气息,哪怕是身着素雅的竹色花纹袍,配羊脂玉发簪也毫不违和。
剩下的见两人如此模样,也齐齐地抬了眼皮。
紧接着一个个双手交叠地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她们早上还咒骂着受冻又受累的悲惨待遇,照现下看来,哪怕是多下几天大雪也是无妨的。
慕容轩睫毛轻掀,将一束束仰慕的目光尽收眼底,眸子中并未出现她们料想到的森寒,反而十分平和,嘴角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当然开心,原本空洞寂寥的余生,总算…有人陪他走下去了。
况且,那个人,还是她。
从儿时他被安念打了一雪球之后,每次从边疆回皇城,他都会若有若无地关注她,她一天爬了几次墙,平均几天挨次鞭子,甚至去了几次李记果食铺…
那么甜腻的东西,她到真是能吃的下去。
之前种种,仿佛兀自铺成了一展展画卷,在他的脑海里一一上映着,粉嘟嘟如桃子般嫩嫩的小姑娘,拿着雪球砸了他,转眼就呜呜地哭将起来。
挂着泪水的小脸渐渐模糊,与屋里喝醉后委屈巴巴的准王妃重合起来。
他挨了她一雪球,她赔了他一生。
他知道安念与太子青梅竹马,在懵懂的年纪俩人情愫暗生,他也知道她说要嫁与他的开始便目的不纯,当时她对太子分明就是余情未了,但好在——
往后余生,他会尽自己所有的努力 ,一点点将她心中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位置,都一一填满。
和好(1)
王府
笙芜抱着一身紫堇色的直襟长袍,心不在焉地打开了房门,迎风阁已经铺就了一层厚厚的雪毯,面前的白玉阶了无人迹,从早上到现在,她一次都未出去过。
这长袍,就是前些日子她给萧隐做的。
她沿着阶梯一路踩下去,留下一排齐齐的脚印,吸了吸鼻子,又走回了屋门前。
今天,已经是她和萧隐冷战的第四天了。
自从笙芜知道萧隐的心意后,心里一直都怪怪的,她当做亲哥哥一样人,竟然是…喜欢自己的。
她以前总是觉得,这碌碌红尘,很难找出一个能配得上萧隐这般的人,他就像树叶的缝隙里那斑驳陆离的的阳光,哪怕是静静地散在默然的一角,都能在平淡中传出如实质般的温度。
她觉得他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他心性沉静,却陪她看了那么多的繁华热闹,他一向公明,却替她担过无数次父亲的责骂。
所以她怕,她怕将她的心思如实告知,将分明的边界明明白白地竖在两人之间时,他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萧隐了。
虽然安念跟她说过,哪怕是纯粹的兄妹之情,他依旧会待她如初,但她…就是心慌的厉害,纠结的挣扎里死死不敢迈一步。
笙芜向上仰了仰头,看向清明澄澈的天空,这么好的景色,二师兄不在,安念姐姐也不在,太妃姑姑又怕冷怕的厉害,大师兄也…
笙芜搓了搓手,长长的睫毛上挂了几颗轻盈的雪花,若是以前,她早就赖着萧隐去垒一堆雪人了。
爹说的自然永恒,人事无常真是不假…笙芜将脖子缩回了暖暖的衣领里,整个人像团棉倚球在门上,小嘴撅得老高。
死萧隐,我都这么久不理你了…你还不来找我…
叹了口气,她抱住那身紫堇色长袍,看着洋洋洒洒的一片片雪花,逐渐和地上的大片洁白融合。
真好看,雪地里的茶色暗纹云底靴也好看。
这靴子…
怎么这么眼熟?
这不是她去西木街时和衣料一起买的嘛?而且还用这双靴子央求大师兄一连熬了几天药…
那穿这靴子的人…
笙芜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欣喜,像只瑟瑟的鹌鹑望了眼前之人一眼,果然,萧隐就身姿挺拔地站在那,淡青色的锦衣衣摆,随着风一下一下地飘舞着。
眸子里,依旧是往常般直达眼底的笑意。
不细看,根本看不出那红红的满是隐忍的血丝。
“大…大师兄。”
笙芜慢慢地站起来,第一次叫他叫得如此没底气,以前她总是抱着胳膊往人家面前一戳,“萧隐,你还做不做饭了?”
“笙芜,”他温润的嗓音落在清冷的空气中,泠泠作响,“咱们堆雪人吧。”
就像是往常,她摇着他的胳膊,像只讨好主人的猫儿,“大师兄,咱们堆雪人吧!”
他这么说…应该算是一种委婉的和好吧…
“大师兄,你不生我气了…”笙芜心里不由得开心起来,但望向他的眸子依旧满是委屈,眼尾红得像涂了一层胭脂。
他极力敛去一脸的心疼,“我没生你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那…”音节还没落下来,笙芜的娃娃脸就落下了一粒又一粒的金豆子,“那你怎么气了这么久…”
和好(2)
他一时慌了神,用温热的指腹去拭她的泪珠,“我是醋了,我们笙芜还未嫁人,师兄就得靠边站了。”
如此简单又钻心的一句话,他咬着牙,终于能含着笑,不痛不痒地说了出来。
“大师兄…你别这么说…”笙芜的泪水就像河水绝了堤般,“你是笙芜…最重要的人了”
他把她抱进怀里,温柔地将她拢在胸口,“那你还眼泪汪汪的,像是大师兄逼你一样。”
“我不哭了,”小姑娘将眼泪狠狠地蹭在他的衣服上,又轻轻地锤了他一肩膀,“我就知道大师兄最好了。”
“我也知道,”他嘴角轻抿,笑中带着丝丝苦涩,慢慢道,“当然要对我们笙芜好。”
就像是对妹妹一样,也只能是自己的妹妹…
萧隐隐忍地紧闭双眼,又缓缓地睁开,她有喜欢的人了,她喜欢墨枫,自己不能再骗自己了。
笙芜在从军府回来的那个傍晚,他见她的脸拧成一团,像是活生生见鬼一般,他的心当即咯噔一沉。
他知道,他隐藏多年,不是秘密的的秘密,已经被发现了。
“那大师兄…你喜没喜欢过笙芜?”她终究还是开了口,“像二师兄对安念姐姐的那种?”
虽然早有心里准备,但他的心还是像被细密的针扎了一下又一下,根根疼进了深深的骨子里。
他该亲手做个了断了。
“傻姑娘。”萧隐嘴角轻抿着,在挣扎的心痛中紧抓着那丝丝的淡然,“我以后会把你当亲妹妹看。”
走出这一步,以后都不会如今天这般艰难了。
笙芜抱得他更紧了,“大师兄,我…我…大师兄会不会怨我…”
“不会,”他拍着她的背,笑得一如那个陌上如玉的君子,“不哭了不哭了,你看这雪景多好,想不想堆雪人?”
“想。”
他便松开她,随手在地上拾起一把雪,攥成了一个圆隆隆的球放在地上滚着。
雪球月滚越大,越滚越大,估计可以做身子了,萧隐将它立在粗壮的梧桐树下。
笙芜像只泥鳅一样跟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
“大师兄,我也要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长长的睫毛落了雪,一眨眼,那雪便掉在她粉粉的脸颊上,化成一颗晶莹的水珠。
萧隐将攥好的雪球放在她的手心,“你来滚雪人的头。”
她将手微微地拢起,对着手心的冰凉道,“我这次一定会滚的对称些。”
“奥…“萧隐想起以前那说圆不圆说扁不扁的雪球,“那雪人得请我们笙芜好好吃个饭。”
“竟敢嫌我的雪人丑…”笙芜小嘴一鼓,嗔怒地看着他,“看我今天得好好向你证实一下 ”。
“嗯…”萧隐已经捡了两枝给雪人做胳膊的枯树枝,对着雪人一番比量,“我们笙芜以前也这么说,最后好像是是我修补的棱角。”
笙芜鼓着圆圆的小脸,哀怨地瞪了他一眼。
那时是我还小嘛!
两人笑着,闹着,场景宛若往年。
这几日熬的夜,伤的心,仿佛都在洁白的雪地中逐渐淡化,随之烟消云散。
萧隐静静地守护了笙芜那么多年,自然也想过最后或好或坏的收场,他曾想过只要陪在她身边,她终有一天会看到他,然后一切便顺理成章。
他没料到,这世界上,感情永远是最有变数的东西,喜欢抑或是不喜欢,也从来不是以时间来衡量的事情。
他唯有放下,也只能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