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补
忙碌起来的时候,时间若白驹过隙,当所有的锅碗瓢盆都洗涮完,太阳已经从头顶走出好远了。
刘婶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拍拍手便回屋去小憩,精神亢奋的安念不敢四处乱窜,只得悻悻地跟着回了房间,一个人躺在硬邦邦的火炕上发呆。
无所事事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又从炕边滚到了炕里,刘婶先前在灶中填了柴火,所以炕上热乎乎的。
慕容轩应该也是第一次睡炕吧?她趴着仰了仰脖子,人家还没回来呢…
安念又在原处打了几个滚,忙的时候未曾注意他的动向,突然闲下来了,他一出去,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
本小姐的心情哪能受他影响!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安念翻身下地,打算出去找点事做,毕竟,去门洞子看看蚂蚁也比看黑压压的屋顶强啊!
外面虽然大亮,但是房间狭小,加上褥子被罩甚至连柜子都是黑色的,房间不是一般的孤寂。
穿好鞋,安念刚掀开门帘,就与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如此结实有力的胸膛,闭着眼睛她都能猜出来是谁。
心中暗道糟糕,慕容轩那个大坨一撞,自己还不得磕到硬邦邦的炕沿上!
瞳孔骤缩,一阵悬空感猛然袭来,安念懵懂地眨巴眨巴眼,自己这是撞到头了?
紧接着,自己就坐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软绵绵的,定睛一看,慕容轩像捏只鸭子一样把她提溜了起来,然后随手放到了炕边的枕头上!
不轻不重的关门声将安念呼之欲出的尖叫给震慑了下去 ,随之,一股凉嗖嗖的风将她扑了个满怀。
安念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好奇地抬起眸子,却看见不知冷热的慕容扒皮,竟然把窗子打开了。
只是他的步子,怎么感觉比平时少些稳重呢。
狂风摇曳,将墙上的小挂件吹的摇摇晃晃,一股腥甜味冲了过来,又瞬间散的干干净净。
那是血的味道,还来不及酝酿,已被吹的分崩离析。
“受伤了?”安念垂下眸子,掩住了眼底的担忧。
“嗯,”慕容轩却邪魅地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走到窗户旁,“光顾着躲那些守卫,被兔子夹给拌了一下。”
被兔子夹伤到了?安念在脑海来来回回倒腾了好几遍 ,确认自己没听错后,一时间哭笑不得。
这可是璃南王爷前所未有,闻所未闻的污点啊!
扯下一床被子盖在身上保暖,安念“你你你”了半天,也没想出该骂他什么好,最后只能阴阳怪气地嗯了一声。
慕容轩从窗边的包袱里摸索出个针线包,左腿一抬,以炕沿作为支点,脚下借了个反力,身体随之转了半圈的弧度,便稳当当地落在炕上。
“厉害厉害。”安念将被子向上扯了扯,“可惜没胜过兔子。”
“嗯?”慕容轩轻嗤了一声,若不是怕血腥味太重吓着你,鬼才会去开窗子!你却还如此光明正大地嘲笑我?
慕容轩堂而皇之地钻进被子,还没等安念把他给踹出来,人家就自顾自地脱的只剩件里衣了。
暖和的被窝瞬间凉气四窜,安念气得直叉腰,但看到他有伤的面子上,只能将气又吞回了肚子。
“听闻安二小姐女红不错?”慕容轩将脱下的衣服在她眼前晃了几晃,语气中满是赤裸裸的挑衅。
翻译过来就是,你要是不给我缝,你那女红根本就不合格!
他那眯成的凤眼一下子唤醒了安念的征服欲,“本小姐可是样样精通!”顺手扯过他手中的针线和衣服,眉毛一挑,自豪道,“我还学过绣鸳鸯呢,缝衣服嘛,简直是小菜一碟”
“静候佳音。”慕容轩单手按着安念的头,像转门把手一样将它换了个方向,淡淡道,“我最见不得衣服不板正。”
“切。”安念撇了撇嘴,头乖乖地对着墙角,两手将衣服铺平,才看出那是一道长长的大口子,从脚踝一直到膝盖。
怪不得让她转过去 ,原来是不想让她看到伤口。
寒风肆虐,安念深深吸了口凉气,恼人的甜腥味没有立即消失,而是在被子中打了几个圈后,被风吹得无影无踪。
裤脚湿溻溻的,带着粘糊的质感,安念小心地摊开刚触摸过的手掌,颜色鲜红的刺眼。
脸上突然有些痒,她顺手去摸,才发现自己落了一行清泪。
吸了吸鼻子,安念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肯定是这风太大,都把眼泪给吹出来了。
“安二小姐,金豆子还是一会渲染气氛比较值当。”慕容轩的脸上带着一丝未知的笑意,在伤口撒上药酒,刺骨的疼痛随之袭来。
兔子夹锋利如刀铁,一般都是专门的捕猎者使用的,后来为了百姓安全,衙门责令不许生产,谁料王爷却栽在了上面。
倒吸了一口凉气,慕容轩麻利地将小腿包了个里三圈外三圈,血已经完全止住了。
他好奇地歪过头去,余光刚好瞥到安念的侧脸,怪不得没叽叽喳喳的,人家又在默默地抹眼泪呢。
慕容轩像抚宠物狗一样抚着她的头发,“幸好炕上的被褥都是玄色的,要不你缝完衣服后,还得去洗被罩。”
“想得美,”安念的眼泪冒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一会送饭伤口裂开怎么办,我自己又不敢去…”
眼看着水龙头又要开了闸门,慕容轩赶紧把裤腿放了下来,一手点着她的额头,“去把窗子关上,顺便洗把脸,墨枫的妆虽然不怕水,却怕眼泪。”
一听这话,安念麻溜利索地起身,将缝好的衣服丢给了他,在笑意盈盈的目光中打了盆水。
傻傻的安念哪知道,只要不是硫酸,几乎都对墨枫的易容术无可奈何。
“衣服缝的很像你。”慕容轩看着歪歪斜斜的阵脚,摇了摇头。
“怎么讲?”
“天马行空。”
“…”
慕容轩将衣服穿好,视线始终避着那条歪扭的蜈蚣针脚,“一会儿木匠来给你送簪子,别忘了在旁边好好配合。”
“一会儿?”安念洗了把脸,“可能人家做完饭才来呢。”
“已经说好了的,掐掐时间,应该快到了。”
安念用湿乎乎的手挠了挠后脑勺,“那我怎么不知道?”
他像看着智障儿童一样看着安念,后者开始时浑然未觉,后来才想起自己的脑子当时一直没在线。
“墨枫传信说鸢尾是刘婶的小女儿。”慕容轩捋了捋平整的束发,“现在刘婶醒了,把她叫过来吧,”
醉欢楼的头牌,竟然是…?安念的下巴都快掉在了地上,当时慕容轩说刘婶和鸢尾的眉眼相似,还以为他是对粉裳佳人念念不忘呢,结果,两人还真是货真价实的母女。
安念揶揄地一笑,“原来是这样…”
“哪样?”
“没什么,就是挺佩服你能听出刘婶醒没醒的。”
斜睨了她一眼,慕容轩在桌上打着拍子,“刘婶以前在醉春楼做杂活,后来一个恩客喝醉了,才有了鸢尾,那时候刘婶已经三十多岁了。”
“这么老的底子都被你翻了出来!”安念啧啧两声,转身去隔壁叫人,刚好木匠也进了院子。
“弟媳妇,我来给你送簪子了!”
“快进来!”安念把屋门打开,“大壮在里面呢。”
被子已经安安分分地叠在角落,慕容轩斜倚着后面的老墙,手肘支着前面的小矮桌。
“木匠大哥,这簪子我很喜欢!”安念一脸笑意地看着生动精致的柳叶簪,做工考究,入目即喜。
“你看得上就行!”木匠边笑边将刘婶扶到炕上。
抬了抬眼皮,慕容轩淡淡地开了口,“你俩认识鸢尾吗?”
不再用蹩脚的口音,不再咧开憨厚的笑容,相反,周身都透着一股冷漠的威严,还隐隐晕染着一丝慵懒。
“喝茶,喝茶。”安念将热腾腾的野茶端了上来,却丝毫没有挽救成冰到零下的气氛。
好歹也先有个开场白再循序渐进啊…安念尴尬地笑着,像你这样直接切入主题,人家根本就没有时间做准备…
刘婶和木匠大眼瞪小眼,哪里有喝茶的兴致,笑容双双僵在脸上,像是失去支撑的木偶似的。
真相
“那个,要不我先来解释解释?”诡异的气氛令安念顿觉头皮发麻,一股莫名的寒意开始从四肢游向百骸。
狭小的房间里,每个人各怀思量,一时间,六只眼睛齐刷刷地盯在安念的脸上。
袖口不由得收紧,安念眼巴巴地看了一眼慕容轩,明明说好由我来烘托气氛,怎么眼下却成了这副鬼样子?
对方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既然你说是鬼样子,那不如干脆问问鬼好了。
鬼?安念扶额,大白天的哪有鬼?瞄了一眼狭小昏暗的房间,小拳头不由得攥紧,你!你能不能别捣乱?
他以三根手指端起茶杯,指节的间隙露出暗绿色参差不齐的纹路,另一手不慌不忙地掀开盖子,复又合上,眸子转向桌上模糊不清的花纹。
意思是本王爷默许了。
点个头还如此大费周章!安念心中偷偷骂了对方三声麻烦精,又笑吟吟转头地看向了刘婶和木匠。
“我和大壮,不…王爷…是来这里救师兄的,本无意打扰你们的清净,但无意间得知刘婶与鸢尾的关系,又尽得您二人的悉心照顾,才将身份透漏出来,希望您二人能远离贼窝,带着鸢尾过上正常的日子。”
话语间不疾不徐,一气呵成,言语诚切,既给足了对方颜面,又没将王爷私下调查人家老底的事讲的太难堪,至于需要木匠打掩护之事,现在也不宜说的太透,嗯…循序渐进为好,毕竟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王…王爷…您是王爷?”木匠脑容量素来简单,后面的没听几句,一个王爷已经像是平地的一声惊雷,将他的脑子轰得外焦里嫩。
“对对,他是璃南的王爷,叫慕容轩。”见两人信了七八分,安念便从怀里掏出鸢尾绣的荷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鸢尾姐姐天生丽质,颇有才情,但毕竟是女孩子,谁不想有个依靠的肩膀呢。”
眼泪悠悠地打转,像一汪盈盈的清水般惹人生怜,“她每天以笑示人,心里却很想过普通人家的日子呢,两个人一起吃很多顿饭,一起看日升日落,一起养花品茶,那该有多幸福!”
捏紧了帕子,安念在卧蚕处接住奔涌而出的泪水,本来是个渲染气氛的旁白,结果倒把自己说得涕泪涟涟。
慕容轩的衣袖拢紧了几分,无声打着拍子的手指也霎时间顿了下来,像是一粒石子,荡进心湖的中央,瞬间激起了千层波浪。
这也是她想过的生活吗?如果是,那她心中想与她一起吃饭的人,究竟是我,还是未来的九五至尊?
“我对不起鸢尾…”刘婶哭的比安念厉害多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像要哭出隐忍多年的委屈。
安念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仍能感觉到一束锐利的目光,盯在她略微发烫的脸上,随着她的一举一动,不差分毫。
木匠此时倒真像个木头戳在那里,呆呆的眼睛间或一轮,却不觉红了眼圈。
为了赎鸢尾出来,木匠已经好多年没穿过新衣服了,可省来省去,攒下的钱却连她的面都难以见到。
他心尖上的人,盘旋在烟柳之地,不知熬尽了多少眼泪。
“怪我无能…”他喃喃道,哪像个慕容轩两倍宽的大汉。
“你手艺不错,已经达到工部的水准 ,”慕容轩淡淡地开了口,平静得像是一杯晾了二十分种的清水,“本王一封信,你去哪任职都有效,薪水可以提前预支三年。”
就是说本王一句话,就能赐你一件磕破脑子都挤不进去的肥差事,工部三年的薪水,足以将人赎出来顺便买上一个中等院子,只要你们听话,所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我怎么能相信你的话是真的?”木匠紧握着温热的野茶水,像是抓着一帘遥不可及的梦境。
“这是鸢尾托我带来的,”从怀里扯出一张信封,慕容轩从容不迫地呷了口茶,“鸢尾说她的木匠哥会识字。”
仓皇又小心地打开信纸,木匠的实现一点点下移,五彩斑斓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那是长长的一封信,鸢尾将自己所有的思念都杂糅了进去,大意就是前日相见,万分确幸,若有机会能挣脱红门,愿与郎君化作堂上燕,日日年年常相见。
更重要的是,要他相信伙夫和厨娘背后的身份,听王爷的话,她会等着他。
“王爷!”扶着刘婶双双跪地,木匠狠狠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草民多谢王爷,王爷之恩情,草民没齿难忘!”
“当真要报?”
“报!”
终于要商量出去的对策了,安念兴奋地搓了搓手,虽然自己是个调节气氛的,但莫名生出一种军师的自豪感。
这感觉简直太爽了吧!
“好”,前面的人抬了抬眼皮,“先把饭煮了。”
“轰隆隆”,一阵惊雷在安念心头闪过,安念:“…”
涕泪纵横的刘婶:“…”
木匠:“???”
好不容易反应出个一个三四五,木匠呆愣了片刻,脸上一阵发红,“草民确实会做些小菜,可实在是难以下咽…”
“这样啊,”秒懂慕容轩凉凉的眼神,安念摸了摸笙芜给的调料包,“你把菜切好就行。”
“诶诶!”木匠一脸感激地看着安念,“您,您就是王爷的未婚妻…安二小姐?”
“木匠大哥,我确实叫安念。”安念笑着看着他,终于不用刻意驼着背了,瞅人的感觉真是费劲!
“安二小姐,草民实在担当不起啊!”木匠的脸上受宠若惊,眼看又要屈膝伏地,“您这是折了小人的寿啊!”
刚刚还叫自己弟媳妇,现在突然弄得如此正式,安念竟有点没适应过来,哪像人家慕容扒皮,从头到尾,毫无心虚,摆谱摆得像个王爷似的。
虽然…人家就是王爷。
“就为这簪子,您也受得起我这一声大哥,”漾出一对小梨涡,安念浅笑着,“我和去刘婶择菜!”
感受到斜对角凉凉的目光,笑意立马收敛了几分,安念有种敏锐的直觉,她要是再咧嘴,慕容轩能把屋顶掀起来。
要把屋顶掀起的慕容轩淡淡地开了口,“明天会废腿脚,还是让刘婶好好休息吧。”
如此体贴入微的话,出自他之口?安念扒拉两下耳朵,又看了看刘婶眼中感激又惊疑的泪光,恍惚间,一点钟方向的那个王爷,又成了憨厚老实的大壮。
憨厚老实的大壮又发话了,“安念自己能择完。”
连呼吸都是问候他的形状,安念攥紧了拳头,词到用时方恨少,如此颐指气使,果真事卑鄙!无耻!脸比天还厚,比地还硬!
“奴家明白。”硬生生地挤出个揶揄的笑容,眼底却射出叠叠寒光,似乎要透过慕容轩的脑壳,将后面的墙戳出个窟窿。
被眼刀穿过的人气定神闲,视线停留在安念旁边的木匠上,“木匠大哥,辛苦你了。”
“草民当不起啊王爷!”被王爷的目光一盯,木匠只觉腿脚发软,大脑一片空白,本以为王爷要苛责自己招待不周,结果竟然叫了自己大哥!
王爷的大哥可是先皇!自己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受到了哪位神仙的青睐?
安念也几乎惊掉了下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一脸不可思议。
“刚刚只是为了证明我的身份,“慕容轩敛去身上的萧杀之气,平和不少,”木匠大哥心地实诚,又对我与安念照顾有加,自然受得起。”
虚扶了木匠一把,“况且安念叫你一声大哥,怎么说,也算是我半个兄长。”
木匠起身,嘴唇微动,张张合合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才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激动的手足无措道,“我…先去闷饭。”
安念斜睇了慕容轩一眼,“奴家也告退。”
门被关上的一瞬,慕容轩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把菜端过来,你在屋里择。”
豇豆
“是是是。”安念冲他吐了吐舌头,满脸哀怨地带上了门。
不帮忙择菜就不帮忙呗,还要我在您眼皮底下忙活,难道是要小女来反衬您悠哉悠哉闭目养神的闲情?
轻哼了一声,安念鼓鼓嘴,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然而——
不出半刻,牙根打颤的安念就像只抱着豇豆的兔子,蹦蹦哒哒了推开了门。
毕竟厨房太冷了啊,木匠在灶火前忙忙碌碌的都快出汗了,她倒好,提着个菜篮子,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是这儿暖和。”安念向炕里挪了挪,搓手后又哈了几口气,放在暖烘烘的炕上捂着。
一旁的慕容轩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的手也很暖和。”
我可以帮你捂捂。
手热也要炫耀?安念扯出个假笑,嘿嘿两声,不置一词。
“…”慕容轩的眼皮跳了跳,这人什么反应啊?
“你说的木匠大哥都问了,”见他一脸茫然的神情,安念哂了他一眼,把菜搁在了两人中间,“王爷果然料事如神。”
“按我教你的说的?”慕容轩的大手抓起一大把豇豆,轻轻一捏,将断成的小段放在了旁边的篮子里。
王爷主动帮忙择菜,这待遇,不错不错。
“嗯,”安念头点得像是在捣蒜,“山上的人,只要认真改过,过往一概不究。”
“我还告诉他说…”安念顿了顿,可怜巴巴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晶晶亮中又带着三分惊恐,”如果他们愿意…愿意…。”
“愿意什么?”
“可以去岭南扎根,做些光明正大的活计。”
安念的声音轻飘飘得如同鸿毛,生怕身旁的人一个眼神,就将她斩杀得外焦里嫩。
见对方没吭声,安念蹑手蹑脚地抓了一把豆角,又飞快地瞥了对方一眼。
幽黑的环境中,他那棱角分明的轮廓竟然有些意外的柔和,墨如寒潭的眸子,像是野外明明灭灭的虚火。
明明灭灭的虚火,却离她越来越近。
“干什么?”身体不由一缩,手中的豆角掉得七零八落,安念的手腕被紧紧地束缚在他的掌心。
“没什么。”他声音喑哑,将她的手腕一点点松开。
然后,他将豆角一根一根地捡起来,动作像是被慢放了一般,又不疾不徐地一根根折断,放入篮子。
明明能一捏断一大把的…这人有病吧…安念扶额,但看他那力道,仿佛面前不是豆角,挺像是仇家的胳膊的。
安念在心中默默擦了一把汗,完了完了,这是在怪我擅作主张,假传旨意了…
慕容轩确实气啊,一提岭南之事,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的争吵,还有她蜷缩在一团时冷漠又仿若疏离的眼神,甚至会纠结她对太子的情分到底有多深。
现在他的体内像是积了一把火,稍不留神就要喷将而出,将对方烧个尸骨无存。
他,真的讨厌那样的自己。
如果依了她,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些许就能柔和点吧,哪怕她真的在为皇后坎削自己的势力…
罢了,罢了。
许久,他幽幽地吐出三个字,“听你的。”
像是金玉震石,沉沉地击在安念的心尖上,引起阵阵笃定的回响。
“当真?”安念的手定定地戳在篮子里,像是陷进了深潭中的泥巴里。
“嗯。”
手从篮子里拔出来,安念扁了扁嘴,无奈地笑了出来, “你以后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我还以为你生气了,我的小心肝都一颤一颤的!”
他歪过头,幽黑的眼睛盯着她,“你害怕我?”
“哪的话?我是怕你气坏了身体。”安念看向将暮未暮的窗外,怎么现在的脸有些烫?
“你担心我。”不是疑问,肯定得像是在说“咱们今晚吃豇豆”一样。
“当…当然:”
安念有些结巴,但也不能否认啊,必竟那是陪我过下半辈子的人!以后的吃穿用度,哪样不需人家点头?
慕容轩不觉笑了一声,像是两块琉璃相撞,温和的悦耳。
丝毫没有平时的那股邪魅之气。
要是平时这样笑,不知要多招惹多少闺阁待嫁的姑娘,眼巴巴地往王爷府挤呢!
人家太子十六岁就开始充纳妾室了,也不知王爷到底怎么想的。
安念托着下巴,“慕容轩你有过喜欢的人吗?”
对方停顿了片刻,“你有我就有。”
被将了一军?安念揉了揉眉心,果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王爷…
此话题不易多谈啊,万一自己前世和太子的纠葛被看出端倪…可就完了。
他既然不排斥岭南之事,还是说说正事吧…
于是,一作到底的安念,刚把人家哄好,又要在人家的心尖上捅刀子了。
拿着无形刀子的人满心欢喜,像是风铃一样晃着慕容轩的胳膊,“王爷啊…那个…今年是大赦之年,按理说死刑改会为流放,要不让那些判了死刑的囚徒…也去岭南吧。”
她怎么又扯到这来了?
屋子中没点蜡烛 ,黑暗削弱了慕容轩没来得及爆发的戾气,也隐藏了那双面具下,黯然神伤的眸子。
喉头滚动,他面色一凛,“听你的。”
“你果然有眼光!”安念咯咯地笑出了声,“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此外!相丞没有得到这个功垂万代记录史册的机会,也就不会步入上世的轨迹,在一片阿谀奉承中洋洋得意,陷入自己的功绩中止步不前了。
看来,相丞又能励精图治个好几年!
我安念果然没白多走在这世上一遭!
连空气都变得活泼了起来,安念哼着小调,悠哉悠哉。
慕容轩的心却像被针扎了一下,细微却死疼,未动声色道,“跟木匠说了他弟弟的事?”
“说是说了,木匠大哥也很感动,可是我有点怀疑。”
“什么?”
“咱们来这满打满算才五个时辰,你出去了两次,却得到了如此多的消息。”
“这还算多?”慕容轩挑了挑眉,“这座山可不仅仅这么简单。”
“要不跟我说说?”好奇的眼睛眨呀眨的。
慕容轩抬了抬下巴,“多说无益,木匠来了。”
不说就不说,连拒绝都不用点新鲜的招式!安念斜睇了他一眼,“最后一把豇豆了,你来弄。”
“当当当,”敲门声应声响了起来,慕容轩刚将所有的豆角归好,抬了抬眼皮,“进。”
“王爷,饭闷好了,柴也抱好了。”听着木匠的语气,精神比刚才好多了。
慕容轩点了点头,“在山上,还是叫大壮吧,谨慎为好。”
“诶诶,好嘞。”木匠爽朗地笑着,果然是身宽体胖,笑起来倒真的毫无顾忌。
拿着菜篮子,慕容轩起身下地,“木匠大哥,俺觉得晚上少吃些油腻为好,要不少放点肉?”
愣了将近三秒,木匠笑呵呵地挠了挠头 “大壮兄弟说的对。”
入戏还挺快!安念也起身,开始找蜡烛,听着两人酣畅的笑声,心里也愉悦起来。
等等…慕容轩腿上有伤!安念急匆匆地向窗外瞥了一眼,步子依然充满着大壮素来的沉稳,简直是原汁原味。
用了笙芜的调料包,香气四溢,安念贪婪地运西着,果然没白来厨房打下手!
三人又去给大师兄送了饭,安念开始还担心木匠会在王爷面前拘束放不开,让弟兄们看出端倪 ,结果…他的演技,比慕容轩都有过之而不及。
可能是大壮蹩脚的口音和憨厚的笑容太令人入戏了吧,听着木匠一口一个“大壮”叫着,安念心里笑出了声。
蜘蛛
给大师兄送完饭,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呼啸而过的冷风,吹得人寒毛直立。
山上的晚秋,怎么能如此萧瑟!如此干冷!
即使手被慕容轩紧紧攥着,那股令人心安的温度,好像最多只能到达关节的地方,就戛然而止了。
千算万算,算露了细节,要知道突然降温,宁愿被捂成大熊猫也不能冻成狗啊…
狂风怒号,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将安念的头发重得七扭八歪,活生生地像个披头散发,游荡山间的女鬼,旁边,是她刚刚诱拐的少年郎。
安念牙关紧闭,一张嘴就免不了灌一肚子冷风,脚下的路磕磕绊绊,安念的小脸依在慕容轩的胳膊上,躲求片刻的平静。
不愧是王爷,一条山路下来,走的稳稳当当,几次把眼看要狗啃地的安念顺手捞了上来。
小屋中的蜡烛发出橘黄色的光,是送饭之前慕容轩给点上的,那抹淡淡的温暖,温柔的缱倦在黑夜的威慑之下,像是狂风之中温暖的港湾,静静地,等着未归人。
“还好走前将被子铺好了,被窝真暖和!”
一进屋子,安念就像个八爪鱼似得黏在了被子上。
“转过去,我要换药。”慕容轩向窗子那边走过去。
“别开窗子了,我感冒了,闻不到味道的。”安念吸了吸鼻子,仰着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知趣地蒙上了被子。
“嗯。”应了一声,慕容轩不疾不徐地撩开了裤脚。
伤口裂开了不少,暗红的,鲜红的还有结痂的黏状物混做了一团,加上捞安念的时候不小心抻了一下,虽然用着最好的金疮药,伤势却仿佛比之前严重了不少。
安念在被子里左右打着滚,声音嗡嗡的,像是打磨过的玛瑙附上了一层包装,朦朦胧胧的,“慕容轩,你说木匠大哥和刘婶,会不会无意间把秘密泄露出去啊。”
将凝固的血团挑走,又用药粉均匀地铺洒在伤口处,他轻笑了一声,“撇开鸢尾不说,光是他同胞的弟弟,他也不会犯险。”
被子里的人不动了,正经的语气带着些许的试探 ,“所以,你帮他的弟弟入私塾,也是为了威胁他?
“不读书,何以启蒙,“痛感像是一条灵活的蛇,啃噬着他的血肉 ,倒吸了口凉气,他淡淡道,”没有户籍就无法入学的规定是该改改了。”
没有否定,也没有肯定,直接将回答转了个方向。
若问的人不是安念,他定会一挑眉毛,抬着下巴,“自然。”
她不再细问,语气松了松,“挺疼的吧。”
“不疼,”他将换下的包扎布条放进了脚底柜里,又将药粉装入包裹,看着了一眼又像蚕茧一样来回滚动的被子,“出来吧。”
安念一点点探出了小脑袋,下巴和鼻翼隐隐地藏在被子里,虽然有了心理准备,腥甜的味道还是让她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这么浓烈,伤口定然是裂开了吧慕容轩慵懒地躺在她的身旁,双臂都露在被子外,在腹前交握着,破旧的小屋,一丝丝凉气通过窗缝沁进了屋子。
安念冻得想将被褥缝在一块御寒,他倒好,仿佛是故意将胳膊放在外面晾着似的。
安念偏过头去,看着他长长的睫毛有些失神,“你的腿伤,明天真的没问题吗?”
“嗯。”
垂下眸子 ,她看着外面黑漆漆的庭院,“太危险了,我有点怕你脱不开身。”
他用余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轻笑出了声,“小菜一碟。”
“真的?”
“嗯。”
虽然他的话极其肯定,但安念总觉心里空空的,毕竟,明天是个未知数。
看见旁边的可人无意中紧蹙的眉宇,慕容轩的嘴角弯了起来,“早点睡吧。”
随之,他右手捏起炕沿边的一根条帚丝,向后轻轻一甩,不偏不倚,正中焰心。
屋子瞬间暗了下来。
外面的月亮一点都不圆,安念只能将他看出个大概,他身上的气息,若有若现地传了过来。
安念穿的衣服本就又宽又大,躺着十分别扭,人家到底也是将军府的小姐,以前在含元虚和衣而睡,料子也是极软的,现在这一身粗糙的料子…
白天不贴皮肤也就算了,晚上…还不如躺在砂纸上面。
听着旁边的呼吸渐渐变得匀称了起来,安念屏气凝神,像做贼一样开始解衣带。
窸窸窣窣的声音钻进慕容轩的耳朵,一睁眼,就看着安念像个上锅台偷油的老鼠一样,蹑手蹑脚,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像是专心致志地在看一出戏剧。
突然,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捂着她的嘴,顺势一转,将安念搬到了他身体的另一侧。
毫无预兆的安念惊慌大叫,却被捂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手脚并用,对他一阵拳打脚踢。
没想到…人家一转身,叫她双腿双脚同时扑了个空。
大晚上的捉弄人!是不是有病!
等等…他好像…在拍什么东西?
不会是有虫子吧…!安念的眉毛跳个不停,她最害怕的就是那些毛茸茸腿还多的…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转过身,淡淡道,“炕上有蜘蛛。”
安念顿时向后退了一步,“你用手…?”
“没有?”
复又顿了顿“用你的袜子。”
“你叫我明天穿什么!”安念咬牙切齿,气极反笑,“山上的路一点都不平,鞋一踩就进沙子,你是不是想把我咯死!”
“你怕吗?”
安念更气,“怕,我当然怕…我最怕脚心疼了。”
“我是说蜘蛛。”
“更怕啊…”安念不觉打了个激灵。
“那你先放开我,这屋应该有不少。”
“…”安念看着自己像只醉虾一样盘在他的身上,一抹红晕瞬间蔓延到了脖间,但一想起身边随时有蜘蛛出没,便死死地抱着他不肯下去。
“我把蜡烛点上,马上回来。”他的语气极其温柔,想是在哄谁家的小孩子。
“…”人家态度都这么好了,哪有赖着的道理,安念恋恋不舍地松开,“你快点。”
暖融融的光又照亮了屋子,安念吓得地抱作一团,眼睛只盯着被子前的一角,生怕一个不小心,又看见哪个离家的“小可爱”在炕上晃悠。
慕容轩将她的被子冲地上抖了几斗,在空中叠成一个对合的长方形,铺在洁净的炕边,“进来。”
安念乖乖地钻了进去,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看着他挪蹭着被褥和一堆不认识的衣服,他的手里…还拿着对付它们的袜子。
墙上,炕上…排打的声音时时响起,安念头皮发麻,这里到底睡着多少“小可爱”啊…
原本打着哈欠的安念现在精神抖擞 ,把上辈子满打满算地加起来,她遇过的虫子也没这么多。
“好了,睡觉吧。”不知过了多久,慕容轩停了下来,又下地洗了手,看着她毫无睡意的眸子,淡淡道。
安念头摇得想拨浪鼓“我不睡,我怕。”
“那你过来点,我帮你看着。”
“…”这是经典的羊入狼窝啊。
“过来。”他又唤了一声,声音中竟然有些嗔怒和不满。
“…”身体还是在他的威慑下挪了挪。
大概挪了半个脑袋?
他拍了拍他褥子旁边的空隙,不再开口,漫不经心地看着她。
这哪是离他近点,这是要给人家当贴身侍卫啊,安念易容术下的那张脸啊,白了又红 ,红了又紫,一片吃撑红绿蓝靛紫啊…”
就当自己是块牛皮糖得了!安念抱着被子,滚了几下,就撞到了他的下巴…
“我不是故意的!”还未等对方开口,安念往下缩了一番,一双如小鹿般清澈的眼睛,盯着他的下巴颌。
“别乱动。”他将胳膊搭在她的后背,屋子里又暗了下来,“睡觉。”
还挺重…安念暗暗地腹诽,但又不好意思将人家的胳膊给请下去,眼睛缓缓地阖上,不知躺了多久才入了梦乡。
生分
慕容轩一脸无奈,双眉紧蹙地看着炕上睡相香甜的人儿。
虽然早就接受安念睡觉不老实的事实,但一大早上被她撞醒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惊愕的…这是做什么噩梦了,才能使出吃奶的力气?
刚打算摸摸头安慰她一下,结果人家砸了咂嘴,滚到炕上的另一边了…
慕容轩那个怒火中烧啊,偏偏捅娄子的人睡得死紧,这不,早晨的饭菜都已经做好了,他一半的气还没消完呢。
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场景,怎么感觉像是回到含元虚了?
气极反笑,慕容轩绕有趣味地看着她熟睡的面容,暗暗思衬道,腊月初八之前,王爷府是该换个大些的床榻了。
腊月初八,他娶亲的日子。
想着,又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安念睁开惺忪的眼,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他一眼,又满意地伸了个懒腰,“睡得好舒服。”
被拉回了现实,慕容轩的笑容随之敛了起来,“…”
我倒是被你撞得不是很舒服。
醒来后,安念的各个感官也开始辛勤地工作了起来,今日的天气看起来不错,空气中的血腥味已经没有了,反而有些浓烈的…
艾草味?
又用力地闻了闻,确实如此,可艾草明明在端午前后,如今可都晚秋了啊…?
昨天说了自己鼻子不好使的,不能问慕容轩,一问就该露陷了。
“快起来…你怎么这么能睡?”慕容轩指了指前方凳子上的漱口水,“饭都做好了,吃完后好给大师兄送去。”
“知道了…”刚醒来的声音还有丝丝的娇软,安念慵懒地把头又埋进被子里,嘟囔道“婆婆妈妈地像香儿似的。”
“…”她说谁婆婆妈妈?
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的慕容轩脸色立马垮了下来,本王爷在这守了你半天,你却将本王比作女人?
衣尾一展,他二话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她的旁边。
瞪她!狠狠地瞪她!
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安念也能感觉到外面刀子样的目光,似乎要把她盯进炕厢里去。
“我起,我起。行了吧”安念哀求着做投降状,灿烂的笑容迎上了他那冷暗的眼光,“您别着急呀,毕竟年纪大了,气坏了身子总是不太好…”
“…”慕容轩心里更不舒服,怎么说得他像个嬷嬷似的。
该不会是…嫌弃本王老?本王爷今年刚刚弱冠好嘛!
慕容轩沉着脸,二话不说踏出了屋子。
安念咯咯笑着起身,余光果然瞥见地上放着几束新鲜的艾草,这艾草应该是刘婶专门养着,用来防些虫子的。
心中长叹一声,要是那些毛茸茸的小可爱们…也怕艾草就好了。
屋子里放着它们,应该是为了遮挡血腥味吧,听说习武的人对血味极其敏感,有的人甚至能根据味道微弱的不同分辨出血源是来自于人还是牲畜。。
应该是怕哪个弟兄进屋,闻出些端倪,果然是心细如尘的王爷啊…
“大壮媳妇…姑娘…”拘谨的低音传了进来,“王爷说你醒了。”
“刘婶?”安念慌忙地查看了一眼脚底柜,用过的包扎布带已经被王爷带走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笑道“,快进来,私下里就叫我姑娘吧。”
刘婶的步子比昨日拘谨许多,头也伏得更低,毕竟安念是未来的王妃,虽说现在还不用行礼,但礼数总要在的。
安念的眸子黯淡了些许,总觉得这样突然生分了不少。
虽然自己才来这一天,但昨日,看着她慈爱的笑容就感觉十分温暖,若是自己的祖母和外祖母在世,应该也会那样笑着望着她吧。
但相比刘婶刻意的疏离,她还是更喜欢木匠,说不必忌讳身份就真的没把自己当外人,丝毫没有距离感。
安念的嘴角依然挂着笑,语气却带上了客气,“刘婶可是有事?”
刘婶飞快地看了安念一眼,她眸似清水,澄澈得纤尘不染,虽然面相丑陋,却依旧挡不住那份灵气,又垂下了眸子,诺诺道,“木匠每次下山会帮我稍些生活用品,这个我还没用过,姑娘若不嫌弃…”
那是一双袜子,布料是崭新的,但一看那质感,连下乘都说不上,颜色也暗淡的如这萧瑟的晚秋一般。
“不嫌弃。”她接过那袜子,为了显示自己不是在客套,在她面前高高兴兴地穿上了。
自己果然太娇嫩了,穿上去怎么感觉像踩在了树叶上呢。
“姑娘,这个给你。”刘婶看着她不嫌弃粗鄙的袜子,眼角像开了几只菊花,又在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了一个长命锁。
“这是我小时候,我娘专门请人打的,有些年头了,”她喃喃地说着,思绪像是飘了很远,”我这一生,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尤其是苦难。”
“这把长命锁,就当刘婶的一番心意,你收着,保个平安。”
“这太贵重了,我怎么能要?”安念用手挡了回去。
刘婶却红了眼眶,“您和王爷给了我们母女相见的机会,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您若不收下,我这一辈子都得惦记着…”
“我收我收,”安念拗不过,只得将长命锁揣进怀里,“我会像宝贝一样对它的。”
刘婶笑着,眼角却噙着泪花,浑浊的眸子像是搁置已久的水潭,看不明晰。
外面响起了慕容轩催促的嗓音,“刘婶,媳妇儿,俺碗筷都准备好了,吃饭不?”
安念应了一声,转头和刘婶相视一笑。
饭桌上,三人还是像昨日一般,坐在一块吃饭,像是机械地重复,又似乎哪里不同。
昨天刘婶毫无拘谨,真的把他们当成了伴儿,给俩人唠叨了很多新鲜事和山上形形色色的规矩。
今天,却变成了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连饭都吃得小心翼翼的,唯唯诺诺的神情让她很不舒服,一时间,气氛拘谨得有些诡异。
诶…早知道就晚点将身份告诉刘婶了。
安念很受环境的影响,气氛一紧绷,她就不是很有胃口了,许久才扒拉一口饭,至于菜…慕容轩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
还好,木匠爽朗的笑声很快打破了沉寂——
“哟!正吃着呢!我也来点!一会咱们去地牢送饭去!”
可算有个暖场子的人了,安念喜闻乐见,一张笑脸露了出来,“木匠大哥,过来坐!”
刚刚还一言不发地闷着,现在倒是挺开心啊,慕容轩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
“这菜色,这香味,我肚子里的馋虫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木匠在慕容轩旁边一坐,笑哈哈地吃了一大口。
“好吃就多吃点!”气氛一下轻松了起来,安念扒了一大口饭,笑靥浅浅。
笙芜要是在场,听见别人夸她做饭好吃,一定得高兴地蹦起来。
见安念如此开心,慕容轩身上的凉意又有些重了。
奇怪,今天明明很暖和啊,安念瞧了瞧悬在东方的太阳,狐疑地摇了摇头。
心情好了,食欲自然也就上来了。
相比之下,慕容轩却仿佛蔫了下来,虽然一直在用大壮的身份乐呵呵地傻笑着。
但笑容,总感觉有点假。
……
慕容轩的腿伤很深,那天他七拐八绕,终于在重重掩映的野草中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山洞,外面是许多埋伏的守卫。
本想着用硫磺做记号,哪料却被兔子夹伤了腿,他端详了一下四周,每隔一定的距离都有一只,目的自然是防着他这种——闯人家老窝的人。
腿伤施展不出功力,又在人家的眼皮子底下,他只能先摸索着回去,在路回去的路上撒了硫磺粉。
从敌人的老窝直达日照山的那条路却并未做标记,这样一来,墨枫带着的人马便没有办法再抄近道,他们占的上风就也更少了。
现在,只能提前将大师兄换出来,由他做标记了,大师兄虽然被限制了功力,但只要服下药,体力便能恢复如常。
冷暗幽昏的地牢就在前面了。
换脸
安念已经将地牢的基本情况了解个大概,昨晚回去时,她还特意默数了到底有多少道铁门。
三十六道。
哐啷哐啷的铁门撞击声终于静了下后,大师兄的牢房就在前面了。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劲啊…怎么凭空多了个人?
那个身着淡青色暗纹宽服的确实是大师兄,可那个缩在墙角满身鞭痕,身着绯色长袍的…
是那天被两个喽啰呵斥打骂的青年!
那日安念见到他身上的鞭痕,说是触目惊心也毫不夸张,歪歪扭扭的血印,既刺眼又丑陋,像是一条条极度扭曲的蛇。
重新见一次,安念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一阵寒意从脚底漫上了掌心,连她的视线都忙不迭地换了个方位。
按照计划,木匠正一脸热情,用莲芸糕招呼着两个守卫,他们坐在铁门旁边的矮凳上,边吃边唠,聊得热火朝天。
不愧是木匠,几句话将那俩人给逗的前仰后合。
慕容轩听着他们胡诌,时不时还挽挽嘴角,他在腰间摸出一枚木质腰饰,颜色与他的玄色衣袍相近,状似葫芦。
在中间轻轻地一拧,上面的那部分便被旋了下来,露出比纸张还薄的…人皮面具。
那是安念从小就十分好奇的玩意儿,直到昨日,她才目睹了真容。
于是,当慕容轩波澜不惊地教她用法时,她几乎把所有的感叹词都用了个遍,那种感觉…简直就像齐天大圣进了蟠桃园啊,叫她眼前一亮,连小心肝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呼!
安念喜欢听戏文,自然也听过有心之人利用人皮面具,将江湖和朝堂搅得鸡犬不宁的例子。
更惨的是那些情投意合的情侣,每当一方即将表明心意的时候,总能不经意地撞见自己的心上人和别人举案齐眉,于是误会,黑化,纠缠,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当时所见,不过是人皮面具造就的假象罢了。
戏文越是狗血,越是能勾出一堆痴男怨女的眼泪。
安念算是里面造诣极高的一枚怨女,哭都打不住的那种。
人皮面具的紧缩性和弹性极好,所以才能塞进两个指甲盖大小的腰佩里,安念一眨不眨地盯着慕容轩的手,骨节分明,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正娴熟地将人皮面具舒开展平。
可他的眉头却随着安念越发诡异的表情越来越紧,到最后生生地拧成个川字,时不时地也像见白痴一样回看她一眼。
黑着脸将弄好的人皮面具递给她,那面具质地极其柔软,富有弹性,像是从真人身上扒下来似的。
安念笑呵呵地双手接过,像是孙猴子摘到了蟠桃一般,慕容轩哂她一眼,黑着的脸却缓和不少,长长的的睫毛,在脸上投出很好看的倒影。
他闲适地将配饰倒对着手心,不慌不忙地撒出了些许粉末,同时另一只手镇定地沾了些水,将粉末揉成糊状,又在脸上涂抹均匀,两三秒后,用怀间的帕子一擦,那张魅惑众生的面孔又重现了天日。
俊美的璃南王爷,又要出来祸害人间了…
整个过程可谓行云流水,像是哪家的小姐卸妆般仔细精致,哪像她,手忙脚乱地弄着人皮面具,其中的一半时间都用来哆嗦了。
毕竟这可是在人家的地牢里啊!竟然如此光明正大地改头换面!而且!看门的就在离他们二十米远的地方!
哆嗦的安念此时也没忘记小葫芦中的药粉,等哪天一定要向墨枫讨要些,应该比澡豆管用多了。
将萧隐散在脸上发丝拢到后面,又将人皮面具的两处微微凹起对准太阳穴,安念用力紧紧一贴,按开始摩滚压起来。
每天未时,会专门有人来给萧隐喂药,那药效比软筋散强数倍,服下不仅会无法动弹,连稍微沉气都会疼的死去活来。
今天未时一过,木匠就借着来查看犯人的由头,给萧隐喂了解药,现在他的身躯已经是灵活自如,只剩下四肢了。
安念气的就是这个,要是大师兄的手能动,她就不用使出吃奶的劲头,去赶面具里的小气泡了。
汗没少出,面具里的小气泡却悠哉悠哉地,愣是一个也没少。
萧隐一把将她扒拉开。
不对,应该是慕容轩一把将她拉开,如假包换的面容,加上和萧隐如出一辙的身形…安念要是没给大师兄敷上人皮面具…
俩人简直就是现实版的真假孙悟空啊!
如果那两个守卫向后转个头,就能看见一副颇为滑稽的场面,“萧隐”蹲在脸上都是泡泡的大壮面前,一脸嫌弃。
一脸嫌弃的慕容轩接过安念的活计,三下五除二,嘴角勾出了一抹讥诮的笑容。
萧隐的明眸修眉,配上慕容轩睥睨纵横的气场,嗯…
格格不入!
比慕容轩和大壮拼接组装在一起还要尴尬…
不过若是大师兄照照镜子,看着温润俊郎的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小眼睛厚嘴唇的大壮…大概是要伤心些日子了…
木匠和门口的两个守卫正聊的眉飞色舞,若是不小心看到这里的盛况,怎么说也得抽过去。
萧隐的手指忽地动了动,嘴角浮出一丝浅笑,功力已经恢复如常了。
安念长长地呼了口气,换脸成功!
哂了笑着的安念一眼,慕容轩指了指自己的衣带,本王爷要自家师兄换衣裳了,你在这傻乐什么!
…安念识趣地偏过头去。
正对着角落里处身着绯色衣袍的男子。
他一动不动,像是麦田里的稻草人,在垂死的边缘游荡,仿佛外面的谈笑,里面窸窣的动静,都与他无关似的。
也对,本就与他无关。
安念的心泛起一阵怜悯,她来地牢里给大师兄送了三次饭,遇见他两次,却从未见过他吃东西。
相比昨日唯一的变化,就是他新添的鞭痕,也不知他是怎样打了蛇七寸,竟落得如此下场。
如果不是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安念甚至以为他已经…
死了…
他确实快要死了…
一张脸上满是泥污,只能完整地看出他的眼睛,迷离中有些许的潮湿,倒映着他的不舍,不甘,还有遗憾…
他的弟兄门,他的常清大哥,都死在那个狗王爷的手中,他还没报仇,竟然就要死了!
他不服!
动了动干裂的嘴唇,青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呼出的气也多一时少一时,气若游丝。
安念摸了摸眼角,竟无端地有些湿润,这场景,竟有点像前世母亲死前的模样。
为了护住安念腹中的孩子,被安蔷下令乱棍相加,没能熬得过去。
胸口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绞痛,安念眼神飘闪,带着盈盈的泪光,她终于认出了他咕哝的嘴型。
“水。”
鬼使神差地,她从木桶里舀出了一碗水,端到青年的面前。
他的眸子里顿时闪了闪,虽然很快地黯淡了下去,“谢谢”两字,在唇间反复反复地摩擦着。
感觉到了水的温润,他如狼似渴,一口气全给饮了下去,随后又努力地抬起头,似乎想用眼神表达谢意。
可那眼神,怎么带着警惕和慌乱,落在自己的身侧呢…
一颗心像揣着兔子似的,安念攸地转过头去,对上了四只瞪大的眼睛,
萧隐用着大壮的皮相,左手端碗,右手拿勺,正侧着身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她。
而慕容轩,皮子虽然与萧隐相同,可眼底那个凉啊,不怒而威的气场像要将周围冻住一样,寒若深谭的眸子,将她缈成了碎渣。
你都十六了!又不是六岁!万一那个人突然钳制住你,要拉个人下地狱呢!万一!万一他有疯病呢!
慕容轩像个老父亲一样,又气又恼 ,简直操碎了心。
硬生生地扯出了似笑非笑的弧度,安念脸上一挎,一脸歉意地挪了过去。
安念突然有些感激那两个守卫了,看慕容轩现在的神情,若不是他俩在,非得将她给抽皮活剥了不可。
风寒
“还在想师弟?”当木匠和他们分开后,萧隐微微侧过头,浅浅地笑道。
“大师兄怎么知道?”安念生无可恋地揉了揉头发,懊恼道,“我有种强烈的预感,慕容轩是不会放过我的…”
并且极有可能被扔进油锅,煎炸炒炖各来一遍…
“怎么会,”他的声音若琉璃相撞,让人的心都不觉安稳下来,“师弟喜欢你喜欢得紧呢。”
“哈哈哈,”安念干巴巴硬笑了三声,头都大了不少,“这次回去,他若是不退亲,我就心满意足了。”
好不容易找了个能和太子制衡的人,可千万千万别被自己给作没了啊…
萧隐顿住一秒,旋即摸了摸她的发尾,“傻姑娘。”
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安念侧过头,他温柔的笑意直达眼底,还有些…莫名的宠溺。
以前,安念以为萧隐的性情即是如此,如和煦的春风,如垂下的杨柳,总是在无意中给人一种舒适的温暖。
到皇城后,她才发现,虽然大师兄对别人也是笑着的,却总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与疏离。
对她,则确实毫无芥蒂。
安念很珍视,也很享受两人之间的感情,那种如兄妹般的,不掺杂任何世俗功利,纯纯粹粹的感情。
安念踢着路边的石子,有的被踢到了前面,还有的被踢到了侧面,歪着脑袋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会被他们抓了进来?”
萧隐看着她小小的影子摇摇晃晃,轻轻笑道,“我那日中了他们设下的圈套,被烈性迷烟给弄晕了。”
“醉欢楼?”
“是。”跟自己的妹妹说起青楼来,萧隐总觉得有些…怪…
安念却毫无察觉,继续问着,“有一个满嘴龅牙的人?”
萧隐点了点头,“除了他,还有一个长相凶狠的头子,他们称作厉堂主。“
“那个人啊!我见到他的时候出了一身冷汗…”安念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当时慕容轩还说他要被吓尿裤子了呢!”
“我还没见过什么东西把他给吓怕了!”萧隐朗润地一笑,“他可是八岁就敢与老虎搏个上下的璃南王爷啊!”
“八岁?老虎?”安念的眼皮跳了跳,重活了一世,认识的人都像开了挂似的,笙芜四岁多学做饭,慕容轩八岁打老虎…
唯独她,前世什么德行,这世还是什么德行。
“当时我刚拜入师门不久,出去砍柴时遇到了猛虎,恰好师弟就在不远处。”
“竟然这么惊险!”安念的眉头皱成了个川字,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次是你们第一次见面?”
“是啊,“萧隐勾起了嘴角,”所以我带他见了师父,自那以后,就有陪我练剑的人了。”
“我说呢~”安念扁了扁嘴,抱怨道,“慕容轩只说见你时你在砍柴,他真是连个主重点都不分…”
她当时还以为谁见了萧隐一面,谁就能拜师学艺了。
虽然安念脸上表现得恨不能离慕容轩远远的,但心里…却默默地向地牢里的那位献上了膝盖。
简直英雄救美男啊!
“师弟向来低调。”
安念轻哼了一声,一肚子的牢骚想跟萧隐吐槽,又觉得慕容轩是人家的亲师弟,肯定是要被护着的。
干脆便换了个问题,“大师兄,慕容轩给你交代好都做什么了吗?”
“嗯,我一会儿便从院子后面绕过去。”
安念点了点头,又踢了一颗小石子,忐忑道,“他说申时左右就能与咱们汇合,是真的吗?”
瞥见安念略略发红的耳根,萧隐唇边浮出一丝浅笑,打趣道,“安念也是喜欢师弟的紧啊。”
“我哪有,”安念咕哝着,“他肯定得找我算账,我就算是死…也得知道什么时辰吧…”
萧隐笑出了声 ,不置可否。
谈笑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萧隐将安念送到大门口,连屋都未进,便急匆匆地走了。
“一要翻过好几座山作记号,二要抓紧时间打野味…”安念一边扒拉着手指头一边走进院子,心里泛起不小的同情。
窸窸窣窣,溅起水花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安念疑惑地抬起头,脸瞬间垮了下去。
成堆的碗盆映入眼帘,刘婶正一边热火朝天地刷着盘子,一边冲她慈祥地笑呢。
嘴角一抽,安念心里哀嚎一声,果然众生皆苦啊…抡起袖子加油干吧…
然而 盘子还没刷完,萧隐便在安念一副“你是没走还是刚回来”的诧异中进了 院子,还顺便背回了一框野山鸡…
其实山上的老巢并不远,只是每处山脉都像是复制粘贴的一样,一条路又分了好几条岔路,每条岔路都绕的九转十八弯,所以师弟第一次去找,自然就很费时间。
而萧隐,跟着慕容轩撒的硫磺粉,轻轻松松便到了目的地,驾驭着轻功,很快就在沿路做了记号,至于那野鸡嘛…是墨枫提前打好交给他的。
“中午吃鸡肉,”萧隐笑着指了指后面的背筐,“我先去处理一下。”
“真好!”安念放下正在刷的盘子,又甩了甩胳膊上的水,伸了个懒腰。
“这个人…”刘婶揉了揉眼睛,确实是大壮啊,怎么声音突然就变成纯正的皇城话了?
安念捡起个盘子,边刷边从头到尾给她解释了一番,听得刘婶一愣一愣的,“老身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么神奇的事呢,王爷果然有勇有谋啊!”
“他呀,确实挺能耐的。”安念虚托着下巴思量着,面前浮现出了那张魅惑众生的脸。
“姑娘一定很喜欢他。”
“哪有…”安念刷盘子的速度陡然加快,眼神也忽闪起来。
喜欢…真是个令人悸动的词…可这一世,她不敢再奢求白首不相离的爱情了,只愿亲人平安…便足矣。
这也是当时她死乞白赖,教唆慕容轩和她搭伴的原因,一个女子,自然是无法介入一个龙阳之好的幸福的。
她的算盘打得是噼里啪啦响,俗言道,夫妻同心,其利断金,他给她名分,她给他自由。
可是这么多时间的相处下来,她更接受的事实是:
慕容轩,性别男,爱好女。
这样可就有些难办了。
用过午饭后 ,萧隐和安念推着一车饭食,跟着木匠到了地牢的入口。
“大壮媳妇儿做菜就是香啊,老远就闻到了味道,果然,是送饭来了!”
打头的一个守卫笑着吆喝道。
“咳咳咳,”萧隐重重地咳了几声,用手揪了揪发紫的嗓子。
“昨天降温,大壮从山上打完兔子就染上了风寒,不过大家放心,为了大家的安全,我都没让他进厨房。”木匠说着,一胳膊将萧隐扒拉到他的身后,“感染了兄弟们可就不好了。”
一群守卫参差不齐地后退了一步,打头的弟兄道,“把饭搁下就赶紧进去吧,以后天越来越冷,得赶紧适应这该死的天气!”
“诶诶,”安念脸上逢迎地笑着,将饭菜一一清点好,三人便马不停蹄地奔向慕容轩的“新家”。
铁门两侧的守卫们老远就伸直了脖子,还未到他们该用饭的时间,除了忍着,还得忍。
最上面的两个守卫就得意多了,自从新厨娘一来,总是会顺便给他们带些甜点。
“兄弟,等吃的等急了吧!“木匠热情地拍着俩人的肩膀,”今天做的可是十分可口!”
叹口气后,又徐徐道,“可大壮吧,受了挺严重的风寒,要不,咱们离铁门远点吃?”
萧隐十分配合地重咳了几声。
“咱们去那个拐角吃!”一个守卫指了指离铁门最远的墙角,“风寒一染上就很难好,拖拖拉拉的!”
于是木匠搬着两个小矮凳,俩守卫合搬着小矮桌,十分满意地挪了地方。
幸好这间牢房在最上面,其他人看不见他们“贿赂”两个守卫的场景,要不像做糕点这种繁琐的工序,要做好72人份,怎么说也得把萧隐累个怀疑人生。
糕点带着淡淡清香的艾草味,是大师兄特意放进去的,目的也是掩盖给慕容轩换药时的血腥味。
安念和萧隐分工明确,前者喂饭,后者敷药,双管齐下,节约时间。
结果刚踏进铁门,安念就想撂挑子不干了,如此强大的气场和敌意,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欢迎她。
也对,早上她将慕容轩气了个万紫千红,人家耍耍脾气,瞪瞪眼珠子,周身紧绷…确实是情有可原。
挠了挠头,安念卖力地假笑起来,这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她笑的这么灿烂,怎么说也能平息点王爷的几分怒气吧。
可天不遂人愿…
油盐不进冥顽不化的璃南王爷,脸上不但没半点笑意,还黑得更厉害了。
切,安念默默地腹诽着,笑嘻嘻地走了进去,还故意朝慕容轩呲了呲牙。
要气你自己气,本小姐才不陪你!
“…”他的脸顿时垮了下来 ,你等我出去的时候!
钥匙
“吃饭。”安念在慕容轩的左脚边潇洒一坐,也顾不得地上寒凉,将跌打粉和无隐粉通通撒进碗中,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手上大力地搅拌着。
“…”慕容轩的眼中略过一阵阴森和寒气,你倒是喂啊。
萧隐跪坐在地上,透出一股温润平和的气息,宽大的青色衣袍,给这剑拔弩张的地牢平填了一丝暖意。
他小心地去挽慕容轩的裤脚,还未等伤疤露出来,手上的动作却戛然而止,眉头也悄然皱了起来。
反观慕容轩,漫不经心地一瞥,平静而淡然。
萧隐的手指在他的脚腕轻按了几下,忽然猝不及防地一掀裤脚,一根二十多公分长,一公分深的大口子,赤裸裸地露在阴森的地牢里。
被揭下的伤疤后知后觉,白了一瞬,随即一片血红。
慕容轩的心凉的哇哇的,他精心藏了一天的伤…就这么暴露了。
腥甜的味道和刺眼的鲜红一股脑儿地灌进了安念的脑海,她只在那匆匆停驻了一瞬,便慌忙又心虚地躲开了。
她从未见过兔子夹子,所以未曾见识过它的威力,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她甚至会怀疑那是被利刀割出的伤口。
而与那抹鲜红交叠,更粗更丑陋的黑色疤痕,也狠狠地拧着她的心,他的身上,怕是没一处好的肤了吧。
泫然的雾气在眼中打着转儿,安念努力回想着慕容轩生气时那张森然冷漠的臭脸,生怕迷蒙的水雾抱成团,“啪嗒”一声,掉进人家吃饭的碗里。
他若是看见自己流泪的小惨样,怕是要冷嗤一声,然后倨傲地拧过头去,脸一垮,嫌弃道:
你的眼泪太咸了,我不吃!
那她得多尴尬。
谁还不要个面子?
如此一想,刚才蓄势齐发的一波儿眼泪果断打了退堂鼓。
再一瞥,萧隐的一只衣袖将他的腿笼了一圈,刚好挡住了她的视线。
也好,眼不见,心不烦呢!安念脸色一紧,望了一眼正在瞪她的慕容轩,“赶紧吃!”
对方愣愣地怔了一下,不解,迟疑,在那张不动声色的面具下轮番上演。
本王是你的未婚夫,抛开说也算个正儿八经的伤员,不指望你能红个眼眶什么的,态度就不能好点了?
早上不是对那个受伤的人挺好的吗?到我这,就突然间苦大仇深了?
心里暗暗积了一股气,慕容轩机械性地张开了嘴,敛去了倨傲生冷的目光,恍然间,一副端正的模样。
就像是一匹上好的丝绸,里面却包了一支锋尖仞利的宝剑,外表越是淡然,越是华丽,伤起人来便更出其不意,痛快彻底。
察觉到这一系列的变化,安念嘴角一抽,慕容扒皮,这是要来给自己扒皮了?
果然,垂着眸子看她的人淡淡地开了口,“流连青楼,光顾地牢,身居野山,虐待王爷,不知安将军若是知道自己爱女的所作所为,会作何感想啊?”
安念顿时一脸黑线。
青楼…不就在那住了一晚吗?地牢…不就来来回回走了四次吗?野山…就当看看荒山的野景啊!虐待…拜托你用脑子想想到底是谁虐待谁啊…
这些话,安念自然是不敢表露分毫的,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还能撑船呢,她在心里偷偷过把瘾就得了…
“王…王爷,”语气立马恭敬了起来,安念的嘴角像开出了一朵朵灿烂的莲花,笑呵呵地看着他,“哪有的事,家父自小对我要求极严,若不是王爷说带我来开开眼界,我哪有门路来这个鬼地方呐!”
究其原因,最后还不是你把我带来的,告状,告状我就把你给供出来。
慕容轩勾唇一笑,威胁我?
你爹可都没有胆量威胁我。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慕容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腿上,“我的未婚妻乖顺听话,此刻该在将军府看女戒,至于这位大姐 ,不知您是——何许人也?”
“巧了,我是您未婚妻。”
对方轻蔑一笑,“我未婚妻是安将军府的二小姐,可不长你这样。”
安念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对方又淡淡地补了几句,“虽然你的声音确实和她挺像,不过就算你去外面喊一嗓子,也没人相信你是安念吧。”
安念的心像面镜子,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什么意思?跟我装不熟?然后丢下我?
他要真是把自己丢在这的荒山上,别说吃饭了,她连一只像样的袜子都穿不上。
…寄人之下的感觉大抵就是如此?
慕容扒皮,千算万算都算不过你!
晃过神来,安念笑的更灿烂了些,夹了一块鸡肉,吹好后送到他的嘴边,“王爷,我不过一时贪玩而已,您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慕容轩一言不发,隔着一层人皮面具,安念也能猜出他是什么表情,估计都快嘲笑死她了。
嘲笑就嘲笑呗,能回家就行啊,安念挪了挪不得劲的脚,这袜子这么硬,不会是铁打的吧。
笑嘻嘻地露出了八颗牙齿,安念接着溜须道,“王爷,你消消气,实在不行你打我两下?”
慕容轩白她一眼,“笑不露齿。”
“真正开心的时候——嘴怎么可能闭得上”安念又将嘴的弧度咧大了些,嘿嘿一笑,“王爷英明神武,不和小女子计较,小女子很开心。”
谁我说不和你计较了?一块石头都能愣生生被你夸出花来,他无奈地阖上了眸子,不想再和她说话。
安念见他周身放松了些许,一丝窃喜涌上心头,人嘛,自然是喜欢听好话的,夸奖几句果然十分受用。
安念和萧隐将慕容轩“伺候”得差不多后,那边的糕点也快被嚯嚯的看到底了。
“这艾草是刘婆娘种的吧,以前光闻着味道,还没吃过呢!确实不错!”
“那可不!以后要能天天吃就好了!”
“两位兄弟放心吧,”木匠一手排在一人的肩膀上,“大壮他们在山上住一天,就不敢不孝敬咱们!”
那两个守卫眼睛都笑得没了缝,深以为意地点着头。
安念在心里默默地替他们摇了摇头,祝你们逃得快点…
木匠起身一步,“我去把铁门锁上,你俩待会再过去,大壮的风寒太实在是厉害了!”
“这…”其中的一个守卫有些犹豫,“可是堂主说…”
不许把钥匙经由别人的手。
话还未说一半,另一个守卫就向他使了个眼色,“都是兄弟,木匠和咱们这么多年了!说这话多伤感情!”
说着,十分豪放地将一枚钥匙重重地落在木匠的手心上,“兄弟,拿去!”
木匠紧紧地攥着钥匙,将铁门“哐啷”一声打开,晃了晃手中的钥匙,对着安念和萧隐喊了一声,“走啦!”
安念和萧隐起来,转身,端饭盒,几步就踏了出去。
木匠将锁扣好,又用扣锁的手在腰间摸出了一把一摸一样的钥匙,神不知鬼不觉地然后将真的那把递给了萧隐。
萧隐用中指和拇指捏着一头,嘴角浅浅地一笑,钥匙便急速地飞了出去,四平八稳,分毫不差地落在慕容轩的手心上。
安念看的眼睛都直了。
“走。”萧隐小声道,又咳咳咳地咳了几声。
“嗯,”安念应着,余光瞧了瞧慕容轩伤着的那条腿。
地上那么凉,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他的伤有影响…
慕容轩幽幽地转过头,安念立即把头偏向了另一侧,看着萧隐笑道,“大壮,这地牢可真冷,回去得好好烤烤火。”
“咳咳咳…”萧隐重重地点了点头。
被关着的王爷眼放寒光,逼得周围空气一滞,嘴角浮出了一抹冷笑,“女债父偿。”
跑路
从地牢里出来,三人便向那座破旧矮小,摇摇欲坠的院子走去。
安念的心岂止像揣了只兔子,简直像揣进了慕容轩似的,忐忑不安。
以前她经常从将军府的后门溜出去,但被抓住也不过是被罚抄抄女戒佛经啥的,现在若是被抓住…
十分之二十都要死翘翘了吧。
尽管在醉欢楼的时候,慕容轩就少有正色地告诉了她所有可能的结局。
当时他眉毛一挑,狭长的凤眼眯成了一条缝,声音若琉璃一样好听,“怕吗?”
背挺的倍儿直,安念嘻嘻哈哈地笑道,“如果有人能和我一块,我就不怕。”
“大师兄会陪你。”
“那哪里会怕呀,我得咯咯咯地乐出来。”
当时慕容轩面上含笑,却无端地给她一股压迫感和空虚感,她马大哈似的嘿嘿笑着,这样才能遮挡住她呼之欲出的心虚。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啪啪地打脸,要是被他看见自己这怂样,不知会怎么嘲笑她呢!安念不禁缩了缩脖子,这天还真冷,上午还是个艳阳天,下午又降温了。
一进院子,便看见刘婶从屋门前的石座上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迷茫浑浊的眼角露出了刹那的惊喜,看来已经盼了许久了。
“刘婶儿!您怎么坐在这又硬又凉石头上!受凉了可怎么办呀!”木匠嗔怪地埋怨道,他的模样是糙了一些,但心思却比某些女儿家还要细致。
此处的女儿家,特指安念。
“可算是回来了…”刘婶扶着门框,喃喃地含笑道。
木匠已经快步走到了刘婶前,向后指了指石座,“咱们现在就走,你踩在上面,我来背着你!”
“诶,婶子总是麻烦你…”刘婶挪了脚步,一阵风刮过,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的。
木匠力气很大,身躯也不是一般的伟岸,刘婶对他而言,就像个人形包袱似的,他轻轻松松迈着大步,走得极其稳健。
按照慕容轩做的记号,几人从后门三步并两步地到了一片树林,顺着山间的小道一路向下,片刻未敢停歇。
耳边寒风呼啸,像是狼嚎鬼叫一般令人发毛,阵阵阴冷肆虐地透过衣服,热汗瞬间便凉了下来,冷冷地贴在皮肤上。
再加上安念已经三天没洗澡了,她感觉身上黏得像要与里衣贴在一块似的。
但一想到山脚下就有马车,有美食,有休息的地方,她就像是上了发条一样,浑身有使不完的冲劲和力气。
萧隐有几次都想问安念用不用他背着,但碍于安念还不知两人真实的关系,总觉有些不妥,再说,她的眼睛像是被糕羊引诱的饿狼一样双眼放光,直直地盯着山下。
那目光分别是在说,本小姐馋了,要自己下山去猎捕食物呢!
萧隐哑然失笑。
越向山下走,路途便越缓和,风也无端小了不少。
“墨枫!”安念兴奋地喊了一声,那个一脸阳光的少年,正在一辆马车前,笑哈哈地迎着他们。
安念显然是更激动啊,她恨不得一个箭步窜过去,看看车上有什么山珍海!
墨枫自然也注意到了她那双贪婪的眸子,识趣地什么都没问,一挑帘子道“,萧隐公子,安二小姐,还有这两位…快上车吧,墨枫带你们去安全的地方。”
安念这才感到了腿上的酸麻,看来素心召君剑是要被提上日程,好好活动活动自己的胳膊腿儿了。
车里显然是与外面不一样的温暖世界,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薄荷香,车顶上垂着湛蓝色的精致垂穗,四周拼接成一副完整的山水花鸟图,这宜人的妆饰,自然是墨枫挑选的。
若是慕容轩的话,车内肯定一片玄色,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多好的年华,偏偏如此喜爱玄色,安念心里叹了一声,倚在坐榻的靠垫上。
桌上摆着茶水和各种珍奇的水果,安念用白皙的手指拿起一颗荔枝,细细地扒了皮子,只留末尾的一小片儿用手捏着,递给了刘婶 ,“解解渴吧。”
荔枝长在温暖潮湿的地方,极其珍贵,市面上甚至炒到了几两银子一颗,尤其是现在的晚秋,只有那些王工大臣们才能享受如此美食了。
连安念,每个月能吃到的荔枝也是有数的。
刘婶和木匠出身乡野,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奇的玩意儿,安念无意中给两人演示了吃法,倒也避免了许多尴尬。
“谢谢姑娘。”刘婶慈爱又谦恭地笑着,眼角绽开了一朵朵的菊花。
“大家一起吃。”安念边说边给一人拿了一串,“这几天大鱼大肉的,可想死水果了。”
边说边拿起只苹果,一边啃一边望着山上的方向。
慕容轩那个小心眼的,还真可能上门来讨要荔枝,不如吃个苹果,到时候也好赔些。
也不知他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危险啊…
车上一阵颠簸,颠簸她的心都摇摇晃晃的。
萧隐瞧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温润得眸子笑着,“安念,他是整个璃南的统领将军。”
能做到这么高的位置上,能是一般人吗?人家可是站神,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对付一群山里的小贼,就像是一只鲸鱼对付一群小虾米好吗?
安念怕的,就是怕他在阴沟里翻了船啊…
萧隐此时已经摘了面具,姿态闲雅,如黑曜石般的眸子幽若墨画,嘴角泛着柔柔的涟漪,若是哪家闺秀看见,怕是连步子都移不了。
木匠刚塞进嘴中一颗荔枝,无意中看了萧隐一眼,登时瞠目结舌,“大侠,您莫不是来自天上吧…长的竟然这么好看…”
看来不止女人喜欢,男人也…
“一副皮囊罢了。”萧隐云淡风轻地笑着,又转头看向安念,“与其胡思乱想,不如考虑一下如何向师弟解释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马车在一片石头上压过,安念颠了一下,心里更慌了。
只不过,与刚刚担心慕容扒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仿佛如板上钉钉,自知难逃一劫的哑然与森冷。
萧隐坐的十分端正,双手自然而优雅地搭在膝上,“我与师弟认识了十二年,他从未像今日般,生过如此大的气。”
安念嘴角一抽,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可能是被人惯久了,稍稍不顺他的意,他就睚眦必报呗”
“不然。”萧隐笑道,周身透出一股迷人的温暖。
安念心里咯噔一下,易容术下的脸白了变红,红了又白,“果然!他就是跟我过不去!”
“不是,不顺他意的人,都死了。”
像一把尖利的刀子,从天上掉了下来,刀剑并不锋利,却一刀扎心,原本就惊慌的小心脏,一下被卷得像菜花一样。
安婶儿和木匠的眼神齐刷刷地落到安念那张错愕的脸上。
那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活蹦乱跳的人,突然被宣告了死刑一样。
安念那个悔啊,她跟吃人不吐皮子的王爷争哪门子的气,最后惨得还不是自己?
“吁——”马儿长鸣一声,头上的垂穗齐齐地向前飘去,像是海面上蓝色的波浪一样。
墨枫的声音朗朗地传了进来,“萧隐公子,此处已经安全了。”又和外面的一位士兵低声咕哝着什么,安念也没有心思细听。
“知道了,”萧隐坐在靠近车头的位置,修长白皙的手指挑开车帘,略俯下身,都没能掩盖周身温雅的气质,,向着安念一笑,“申时前。”
“你要回去?”安念捏着衣角,隐隐觉得情况并不乐观。
“别多想,”萧隐的后脑勺像是能看穿她一样,“他来救我,我反而最后走,于情于理都不合。”
“嗯,”缓缓地松开被捏出褶皱的袖角,安念掀起身侧的帘子,向后看了一眼。
那座山在背面看起来…真是陡峭得吓人,也不知道他找这条路是找了多久。
“大家坐稳了!”一个不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驾!”
看来墨枫也去救他了,安念看着头上又摇晃起来的波浪,伸手掰了一瓣橘子,放进嘴里嚼啊嚼,却怎么也吃不出味道。
尽管马车性能极好,但路上实在是歪歪斜斜,坡大难走,车子摇晃得更加厉害了。
安念揉了揉眉心,却抵不住脑子的迷糊,眼前的蓝色垂穗,渐渐混成一片朦胧。
迷糊
当安念似醒非醒时,感觉身下一片柔软,细细一摸,是极难得的雪花绒,精致的蚕丝被轻若无物,暖暖地覆在身上。
我不是在马车上吗?我的手不是被画的很糙吗?难道是又重生了一回?安念在昏昏沉沉中按了按太阳穴,身上松垮的外衣早已不见了踪迹…心里顿时哀叫一片。
本小姐兢兢业业,终于要得到王爷这座大神的庇佑了,去了含元虚,羌柳城,还有那座能吃人命的贼窝…一觉醒来,一切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飞了?
“小姐,你可算是醒了!”
银铃般的声音传了过来,清脆而不安,安念顿时回想起重生的场景,香儿也是如此,一脸紧张,一副愁容。
憋憋屈屈的,像下一秒眼泪要下来一样。
安念生无可恋地揉了揉眉心,只觉身上一片酸胀,“香儿 !这是宴清几年了?”
“小…小姐,您睡糊涂了?当然是宴清二年了!”
宴清二年!还是二年前!可我那巧夺天工的幔帐呢,我那精致雅然的屏风呢,我屋子里的那股淡淡的菊香呢!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安念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咦?怎么是一股子馥郁扑鼻的丁香味呢…
还有,一股淡淡的胭脂香味…
自己可是三天都没洗澡了…也不是香儿惯用的桃花香…
安念猛地一睁眼,就看见笙芜古灵精怪的坐在她旁边,像盯着幽灵一样盯着她,“安念姐姐,你头疼不疼啊,二师兄让我来看你好几次了。”
二师兄?难道是慕容轩?安念被自己的想法呛了一下子,怎么没重生成?
“咳咳…他从山上回来的?”
“咱们还在山上呢!我们不是说好要在这赏丁香的嘛?”
“…”安念感觉整个世界都变得莫名其妙了起来。
“二师兄正和墨枫在商量什么事情,我就来看看你的伤寒怎么样了。”
伤寒?安念的嗓子眼像莫名其妙地被噎了一下。
“笙芜,我现在脑子像个浆糊似的,“安念的小心脏啊,早已碎成了一片片细渣渣,”要不我先洗个澡,咱们一会再说?”
不管怎么样,总得先捯饬捯饬。
“那我一会儿来找安念姐姐。”笙芜的脸上浮出一抹愁云,一步三回头,今天的安念姐姐怎么如此不对劲?
关门声一想起,安念立马鲤鱼打挺般,在香儿的一脸错愕中坐直了身子。
“我得了风寒?”安念将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连床底都趴下来盯了好一会儿,声音有些发颤道,“这…这不会是…是爹给娘翻修的暖房吧?”
“是啊,小姐,您在回来的马车上睡着了,吹了点凉风,咱们现在就在日照山上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没二次重生就好。
“香儿,”安念蹦蹦哒哒地回到床上,匝了一口顺手拿的菊花茶,“一脸郑重”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把你知道的都速速来报。”
看到自家小姐神色如常,香儿也不再啰嗦什么尊卑有别,丫鬟万不可与小姐坐在同一处榻上之类的,虽然这事她没少干过。
“那晚您留在了醉欢楼,王爷的一个侍卫便将香儿带回了将军府,说日照山是您和王爷缘分开始的地方,想来这里故地重游一次。”
故地重游?安念在心里乐出了声,这是谁编的理由,听上去还蛮有说服力啊…
她记得,母亲也确实说过有空叫她带大家去日照山看看。
“今早王爷的侍卫来府,说天气变冷了,叫香儿给您拿点厚的衣物,笙芜姑娘也想着小姐,所以一块来了。”
安念的眼睛滴溜滴溜地转着,小笙芜怕不是想墨枫了吧!
“小姐 ,你能不能笑的如此…如此阴险啊,都把香儿的冷汗给吓出来了!”
“哦…那什么…慕容轩做事还挺周到,”安念立刻故作正色,虚托着下巴,忽而想起了他右腿上刺眼的大口子 “他现在气色还好吗?”
“香儿还没见到王爷呢,听说一回来就火急火燎地去和墨枫商议事情了,不过笙芜姑娘说王爷大胜归来,心情不错。”
“那还好那还好。”可算是白担心一场,安念抬起了胳膊嗅了嗅,“香儿,我想洗澡。”
“是,”香儿笑着应下,微福了一礼,想向面喊了一声,“小姐要沐浴。”
“是。”一堆女子齐齐地应了一声。
安念歪着头,向外张望了一下,“府里管沐浴的丫头们换了?”
香儿用帕子遮住了微红的脸颊,“回小姐,这些丫头是王爷府的,是专门来伺候准王妃的!”
“我看你这张小嘴是要百炼成精了,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到,还以为本小姐是红颜祸水呢!”
慕容轩才不会那么好心!安念扁了扁嘴,定是叫来照顾笙芜的吧,见她虚弱,便留了几人给她。
“香儿收回,香儿收回!”看着自家小姐像是认真了,深深福了一礼,“香儿下回再也不犯了!”
嗔怪地瞥了她一眼,安念忽而笑出声来,“这几日总看人家的脸色,我都忘了怎么吓唬人了,拿你练练手!”
“小姐!你吓死香儿了!”
安念一点她的额头,“安琪在家听不听母亲的话?”
“三小姐最近又在学刺绣,夫人说了,可不能向您学,整天就知道翻墙闯祸,没有女孩子的样子。”
“我哪有…”
没有女孩子家的样子了?
眼看一阵酥拳就要落在香儿的肩上,敲门声适时地响了起来,“小姐,水准备好了。”
安念三步并两步跃上了榻,急慌慌地将帷幔放了下来,顺便理了理里衣。
现在这副凌乱的鬼样子若是被他们瞧到,只怕自己还未嫁进去,就得被当成饭后谈资了…
香儿自然会意,娇小的身躯在安念前面一挡,“进。”。
“是。”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鱼贯而进,个个垂睫颔首,好奇的余光却在屋里转个不停,准王妃呢?
香儿见她们几桶水倒出了烧水的速度,语气重了不少,“弄完便出去吧。”
那群小姑娘个个噤若寒蝉,王爷要她们提前熟悉熟悉未来的主子,结果连个人影都没见着。
个个像是霜打的茄子,老实实地倒水,施礼,带上了门。
人一走,安念的小脑袋立马从香儿的腰间探出来,“按理说王爷府的丫头们等级更高啊,行啊香儿,威严立得不错嘛!”
“哪有?”香儿擦了擦头上的虚汗,“香儿还不是怕她们看到您这副…”
人恨狗憎的臭样子…
香儿叹了口气,瞧瞧自家小姐那头发乱的,简直像刚下地府的女鬼。
她自是知道说实话的惨烈下场,便学着安念笑眯眯地讨好,“香儿是怕她们看到您这副极惹人怜的样子…王爷知道不得多心疼呢!”
王爷心疼我?安念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哪怕这些人是他特意派来的,安念也觉得极像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小姐?”
“嗯…我的好香儿,您可多加些澡豆,我都快粘死了。”
“放心吧,一会您还要去拜会王爷,又要…与王爷同住,香儿定把小姐伺候的香香的 ”
“我怎么又跟他同住?”香儿的眉头一直跳个不停,“他已经吩咐下来了?”
“是呀,王爷还让香儿转告小姐一句话呢,说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姐,这又是山又是水的,王爷是不是要带你去哪里玩啊?”
“傻孩子,”安念一脸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又可怜巴巴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慕容扒皮就是想我了,想跟我切磋切磋呢 ”
香儿一知半解,“是这样啊,难怪王爷说叫您小心点呢。”
安念喝半口水都快呛了出来,“他真这么说?”
“小姐您别着急啊,你若真想切磋也能急在一时啊,王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会食言的。
“咳咳咳,”安念憋的脸都红了,一个王爷,怎么如此招人头疼啊!
丫头
“洗澡后可是真舒服!”安念倩笑着,镜子里的她笑靥如花,盈盈如秋水般的眸子顾盼生情,十足一副迷倒众生的容貌。
“小姐,这两日来…您定是受了不少委屈吧。”香儿有些不忍道,眼前这个“丹唇列素齿,翠彩发蛾眉”的才是她家小姐啊。
马车上那个嘴角黏着苹果皮儿,头发蓬乱的小乞丐,真不知打哪来的…
“要说委屈…”安念扒拉着手指头,一件一件地思量着,她占着那床最厚的被子,睡在炕上最暖和的一边,半夜渴了叫他起来倒水,每日他都将饭菜做好后才会叫她起床,捕捉野味时也不忘摘些山上的鲜果…
那些鲜果,味道还怪好吃的…
安念不由得砸了咂嘴,如此想来,怎么感觉…慕容轩受的委屈更多些呢…
瞧着自家小姐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在那里说不定是吃了多少苦呢,香儿心里一阵泛酸,背直的像电线杆子似的,“小姐,您放心,香儿以后定把您照顾得好好的。”
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安念故作思称地沉默了片刻,托着下巴道,“好啊,先给本小姐梳个流苏髻吧”。
香儿的脸上顿时生出一片喜色,“您不在的这两天,香儿什么都没干,就学这个了!”
安念的乌发又黑又亮,像是锦织做而成的缎子似的,香儿以耳垂线为界,将头发分成前后两大股,前面的发丝除去耳前的些许垂挂,又分成左右各三,每股编织后用羊脂玉簪固定,其后则自然流泻于腰间,自成韵味。
宛若不小心跑入凡间的仙子。
安念啧啧两声,对香儿的手艺甚是满意,无意间又瞥见梳妆台那只素雅的木簪,是昨日木匠送给她的。
安念拿过那簪子,精致的纹路根本看不出是来自一个男子之手,脸向后一仰,靠在香儿的身上问道,“这几日有没有看见一个和慕容轩差不多高,但比他宽点的人?”
“小姐说的是被称作木匠的那个?“见安念点头后又继续道,”他和鸢尾姑娘还有一个老婆婆回皇城了。”
“鸢尾姑娘?”安念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粉赏佳人那双如小鹿般空灵的眼睛,在莺莺燕燕中显得尤为突兀,安念摩挲着那只木簪,“那山上的人都怎么样了?”
“我看到有个人带他们也回皇城了,当时我在厨房里也没怎么听清,那个人好像对他们说什么从步卒做起,练练他们的性子。”
“步卒的训练是最艰苦的,可…确实任重而道远啊,”安念怎么都无法将一群胡吃海塞,美女环侧的流氓和士兵两个字重合在一起。
皱着眉叹了口气,安念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救药之事,边疑惑边摇头。
半晌 ,她开口问道,“现在这里除了那些丫鬟,还有什么人吗?”
“没有了。”
王爷还真是兵贵神速,安念咋舌,不仅比约定时间早回了一个时辰,如此的一大山人,也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外面的天暗下来了吧,”安念看了看墙上的漏刻,喃喃道,“天好像越来越短了。”
“外面早就黑了,不过暖房里倒是亮如白昼般,丁香花也开得极盛,小姐要不要去看?”
“去!”安念伸了个懒腰,将脖子顺时针转了一圈,与其费心劳神不如去放松放松,“笙芜不是说要来找我玩吗?咱们顺便把她也捎上。”
“笙芜姑娘喜欢丁香花可紧了,还说要折上两只带到皇城,天天能闻几下。”
“摘下的花总要蔫的,”安念笑道,“笙芜不过比我小四个月,怎么感觉比我小了四年似的?”
香儿捏着帕子一笑,“小姐有时候比笙芜姑娘还幼稚!”
话音还未落,安念一把搂过香儿的脖子,五根手指像是毛毛的柳絮一样,痒得香儿连连告饶,“错了!小姐我错了!”
“你哪错了?”安念得意洋洋地看着自己搂着的小兔子,“还敢不敢得罪本小姐了?”
“不敢,不敢了…”
几声求饶声过后,香儿突然戛然而止,面色紧张,向自家主子使了个眼色。
安念一滞,用余光瞥了瞥四周,哪有什么人,便笑得更灿烂了些,“还敢骗本小姐,看我不给你点厉害瞧瞧!”
“…”
“阿嚏!”
安念这回是信了香儿的话,顺着声源望去,顿时目瞪口呆,脸上五彩斑斓地变个不停。
那是一堆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就蹲在不远处的丁香树后面,眼睛或直愣愣地,或怯生生地看着她们呢…
香儿想解释也晚了…刚刚丫头们明显是要走这条路的,看见她们主仆俩如此不符规矩的举动,果断地躲在了最高的丁香树后面。
安念木头般地放开了香儿。
这可是她的第一印象啊…安念心里像吃了龙胆一般,简直比黄莲还苦,千防万防,结果被自己暴露了…
本来是想立个温婉秀丽,举止优雅的人设的。
“小姐…”一堆娇俏可爱的丫头们从丁香树下涌了出来,声音像黄鹂一样清脆动听。
“你们是王爷府的?”安念拢了拢衣袖,脸上正色了不少,素闻慕容轩不近女色 ,除了伺候太妃的丫头们,整府里都是男丁,如今却像是性情反转了一样。
“是。”一群丫头颔首应下,声音脆而不娇,充满了女孩子家的柔情。
有点像…安念想立的人设。
长得如此水灵,真是用来当丫头使唤的?安念指了指离自己最前面的一个女子,“王爷叫你们来干什么?”
“回小姐,奴婢们是前些日子新被收进府里的丫头,来照顾准王妃的。”
那女子面容姣好,也不比鸢尾逊色多少,虽然穿着浅绿的婢女装,却挡不住脸上的妩媚。
身为将军府的二小姐,她听过很多夸赞,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然而看着眼前这些各有韵味,身姿婀娜的姐姐妹妹们…
“你们长得很漂亮。”她很中肯地说了一句。
“奴婢们不敢。”一个个垂睫低眉,但时而上瞟的眼角还是流露出了她们的小心思。
能在王爷府做丫头的,自然不是寻常家里的女子,每年都有许多朝中挂牌的大臣,巴不得将自己的女儿塞进去…
即使是做太妃的丫头,也有可能见个王爷一两面,没准看上眼了,就能被封个侧妃当当呢。
也就香儿单纯,还真以为是来伺候她主子的,日后没准哪个就爬到她头上去了。
安念的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袖口也不觉收紧了些,慕容轩这是要妻妾成群的前奏啊…
嘴角含笑,安念在她们身上扫了一周,“这花开得不错,你们好好赏赏吧。”
“是。”她们受命来这照顾准王妃,自然没资格随意走动,突然得到恩许能好好地玩上一番,一个个笑得像脸上长了花似的。
笑容最灿烂的,便是被安念问话的那个女子,她离安念最近,感受到她身上一股隐隐的凉意,也瞥见了那双眸子中一闪而逝的暗淡。
安念向前面的丁香树丛走去, 袅袅婷婷,步步生莲,蹦蹦跳跳的稚气隐去了不少,反而多了些秀装大气。
至少有过太子妃的底子,一本正经地走起路来,自带着一股令人敬畏的气场
香儿明显感觉自家主子的步伐是越来越快了。
“小姐,咱们不是去找笙芜姑娘吗?刚刚已经过了。”
安念停了下来,看了看一旁的丁香树,叹了口气,“一会再去吧。”
看来小姐是生气了,香儿的脸深深地埋了下去,“小姐,都怪香儿不好,让您丢了许多面子…”
“不关你的事,”安念捏着香儿圆嘟嘟的脸笑道,“我是在担心自己余生怎么过呢!”
慕容轩是堂堂的璃南王爷,纳妾再正常不过了,只是,她的日子也要变得有意思了吧。
女子和女子较真,她可是深深领会过的。
贵妃瓶
“我的好小姐,你到底在说什么呀,什么余生怎么过…你是王妃,愁什么吃穿用度啊!”
“光是王爷府正门的那块金匾,就能顶寻常人家一年的开销呢!”
“…”
喋喋不休的劝导,像是前江后浪推前浪般,在安念的脑子里堆成了座座小山。
安念一脸黑线,我担忧的是柴米油盐吗,本小姐明明在顾虑余生的喜乐平安…好吗?
这幼稚的小丫头,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却唠叨得像王嬷嬷似的。
安念又好气又好笑,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转身折了支三叉的丁香花,给香儿插在了的头上。
“小姐,你…”香儿鼓鼓嘴不说话了,眼皮努力地向上抬着,对美感素来随意的主子,又弄出了什么奇葩的效果?
“好看着呢!”安念一把拍下了香儿默默上移的右手,笑得一脸灿烂,又折下一枝,”本小姐戴着好不好看?”
“…”
香儿犯了难,小姐这花插的…有点抽象?
“像是肥沃的花土里长了一只狗尾巴草。”
“哈哈哈哈…噗…”
香儿笑得弯下腰来,可不是嘛,流苏髻发面平整,小姐竟然把花枝竖着插在羊脂玉旁边了…
这是哪个神人,比喻如此大胆贴切,还有这玉石相撞的声音…听着真熟悉…
王爷?
王爷!天呦…
“…奴,奴婢…参见王爷!”将笑容完全收起的香儿脸色煞白,惊慌地福了一礼。
自己这身份,怎么能在王爷面前如此放肆呢…
香儿飞快地打量了慕容轩一眼,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无异色,仿佛都没在注意到她,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墨如点漆,在离安念七八丈远的地方,负手而立。
香儿暗自呼了口气,以后笑的时候,至少得看清来人是谁啊…
而被王爷盯着的安念,似乎更没眼力见儿…
她正皮笑肉不笑地,像个石雕一样背对着王爷,似乎并未打算转过去。
顿时一片寂静,连花香的味道似乎都凝固在了原处,慕容轩目光灼灼,像在要安念的后脑勺盯出几个窟窿。
她说她会担心,所以慕容轩速战速决,只为快点见到她,结果她的担心,就是吃了一地的果皮,还睡得一脸香甜?
知道他回来也不去看看,反而有雅兴在这赏起花来了,现在,竟连看他一眼都不肯了?
“小姐…”香儿瞥见王爷越发黑青的脸色,忍不住唤了她一声。
安念也想盈盈地对他笑啊,可一想起那群漂亮出众的小丫头,竟然连脚都挪不动了。
慕容轩!你这个表里不一,狼心狗肺,拈花惹草,妻妾成群的家伙!
哼!
“咱们走。”安念的声音控制得很巧妙,只能香儿能听得到。
“啊…?”香儿不是这个意思啊…香儿是想叫您转个头啊,王爷都快把那颗丁香树冻出冰来了…
安念也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倔劲,她不想去看他,只想逃,逃的远远的。
她还没做好多女共侍一夫的准备啊…
她忘了慕容轩耳力超群,此时那张发青的脸,似乎是更黑了。
从皇城到边疆,哪有人敢给王爷甩脸子的?连太子见到都要低下头来,恭敬地叫一声“皇叔,”别说她现在只是一个将军的女儿,就算她以后嫁进王府,礼仪也是时刻不敢怠慢的。
可现在,她却不想守规矩。
向前迈了一步,安念头都未回,既然都把姑娘们搁到我眼皮底下了,你怎么不去找她们啊!
慕容轩冷冷地立在那,眼神寒森无比,声音喑哑,却带着震慑性的愠怒,“站住。”
安念嘴角一抽,装做没听见。
“本王命令你。”
她乖乖地停下来。
毕竟人家都用身份来命令她了…官大一级杀死人,何况自己还没成为王妃呢,倘若他发起怒来,十个脑袋也不够人家砍的。
他穿着墨蓝色的云锦长袍,腰间挂着通体碧绿的玉佩,在灯下闪着柔和的光晕,他的脚步声很轻,像是猫在环伺着被盯上的老鼠,隐秘而不露声色。
就在他的鞋尖与她相距三步远时,安念突然深深地福了一礼,举止优雅,端庄大方,平时笑嘻嘻对着他的那张脸一反常态的低了下去。
他才知道,安二小姐的规矩…还是学得极好的。
她温润地开了口,像是酿就的花茶泛着淡淡的香,“王爷,臣女心情不好,如若得罪您,还望海涵。”
臣女?你不是一向自称本小姐吗?慕容轩的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还是尽量平和着语气,“心情为什么不好??”
听着远处婉转动听的嬉闹声,安念揶揄地笑着,“哪有什么为什么?臣女呀,本来就喜怒无常。”
“当真?”慕容轩向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盯着她,脚尖马上就要与她的脚尖相撞了。
“真的,”她笑着抬起了眸子,正对着他那张探究狐疑的脸,清澈澄净,纤尘不染。
只是她笑着,却紧抿双唇,别说八颗牙齿,一颗牙齿都没见到。
她说过,如果笑是发自内心的话,是不会去讲究什么笑不露齿,去顾及什么里子面子的。
他的脸缓缓落了下来,停在距她一寸许的位置,像是在审视,“你骗我。”
“臣女哪敢?”安念偏过头去,刚好看见那丛浅绿色的衣角,在花团锦簇的黛紫中十分柔和,她能感觉到,有几双眼睛,正若有若无地向这边打量着呢。
心里冷笑了一声,这群自称伺候人的丫头们,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安念笑呵呵地看着他,“王爷您看这景色多美啊!您好好在这逛逛,臣女真的有事!先走一步!”
转身,移步,安念在慕容轩越来越凉的目光中越走越远。
“还好没追上来。”跑到了暖房的另一角,安念气喘吁吁地坐在木椅上,用手在脸上扇着风。
“小姐,你干嘛突然躲着王爷啊,香儿觉得王爷对您挺好的…”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安念哂笑地看了她一眼,“要透过表象看实质懂不懂?”
他现在对你温和,不过就是先处好关系,等以后他纳了妾,自己也挑不出什么。
他又没厚此薄彼!他对你也挺好啊!
香儿的小脑瓜歪过来,“香儿不懂,但香儿永远站在小姐这边。”
赞赏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乖香儿,我们去埋时间囊吧。”
“小姐不等二夫人和老爷吗?
脸不红心不跳,安念嘿嘿地笑着,“不了,母亲说今年我自己来。”
前些日子,凤倾城明明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念儿,日照山的暖房已经翻修好了,你得空带着王爷和含元虚的客人去趟日照山逛逛,今年啊,你该和王爷一起埋时间囊了。”
她当时红着脸笑了,笑得还挺开心的。
时间囊,是个好东西。
五岁那年,是凤倾城第一次带她来日照山,她在一张纸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明年要和爹爹一起来。”
然后她将纸条塞进了一颗小小的贵妃瓶里,埋在眼前的这颗丁香树下。
当时央昭和璃南打的不可开交,安志成跟着慕容轩在边疆,已经半年没回皇城了。
第二年,丁香花开得极盛,她如愿以偿,和父母一起来到了这里,又笨拙地写下,“安蔷姐姐的衣服真的不是我弄坏的。”
一年又一年,不管有没有父母陪同,她都会来这一次。
“二娘今天对娘大喊大叫的,念儿心里真不舒服。”
“今天太子哥哥送了念儿糖葫芦,酸的我口水都流了出来。”
“娘教我做女红,说女子要温柔雅静,可我更喜欢去集市晃荡。”
“…”
“太子哥哥真的人如其名,就像晨光一样。”
“…”
“加油,今年要好好练舞,我想离晨光更近一些。”
趣事
那些形状各异,大小一般的贵妃瓶,花花绿绿,盛满了安念的年少心事。
将一块椭圆形的石头扒拉开后,她和香儿各拿起一把锄头,你一刨我一刨地挖开了土。
“小姐,你今年写的是什么啊?”香儿虚坐在地上,支着胳膊问她。
“秘密。”安念狡黠一笑,眼睛弯弯地像只月牙,又从怀里掏出只水蓝色的青瓶,盯了一会儿道,“十年前,我就相信这颗丁香树是有灵性的。”
“看来…小姐今年是祈愿了?”
“自然。”安念把青瓶放在手心,反复地揉着,“诶呀,你再问就不灵了。”
“行,香儿不问,那小姐一会想做什么?”
“想在床上趴着,谁来都不见,如果笙芜来了…就说…我不舒服吧。”
“好。”
不远处,一抹墨蓝色的人影隐在丁香树的后面,眉头微蹙,眼底幽暗得看不分明。
十分钟后,慕容轩的房间
他斜靠在刻有花纹的木椅上,眸子如黑曜石般幽不可测,一张泛着墨香的纸条,静静地铺在他的手心,桌上是五颜六色的贵妃瓶。
那字体气韵流畅,风格秀媚,若他没见过安念,定以为这字出于一位仪态大方,端庄娴雅的姑娘之手。
纸条上只有五个字,“愿父母常健。”
慕容轩的嘴角勾了勾,看来人家脾气是不好了点,孝顺倒是孝顺,母妃应该会很喜欢。
于是他将纸条放进了青瓶之中,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将其它的贵妃瓶一一打开。
他看得忍俊不禁,如刀刻般的轮廓柔和了不少,在邪魅的气息里,竟然有一股毫无违和的温和味道。
直到他拿出了粉色瓶中的纸条。
“太子哥哥真的人如其名,就像晨光一样。”
袖口蓦地收紧,慕容轩的眉头皱成了个铁疙瘩,又随手拿过另一只。
“当当当。”敲门声很不合时宜地响起,“王爷,属下有事禀报。”
将手搭在桌沿上,慕容轩揉了揉眉心,“进。”
墨枫十分小心地走了进来,因为他感觉气氛有些怪怪的,好像自己来的很不是时候。
算了,硬着头皮说吧。
“王爷,山上投降的人已经了到皇城,那些金银经核对后还剩九万余两,现已经给羌柳城的县令李猛传了消息,加急的话,明日便可送达。”
“羌柳城——”慕容轩的手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打着拍子,“那座破庙通往郊区的路,是该铺上了。”
施工修路,两边都会戒严,本王倒要看看,暗道被封,你们怎么去找到含元虚的路?
墨枫飞快地瞟了王爷一眼,见他脸色好转,便立刻见缝插针道,“王爷…还有一事。”
“说。”
“在斩慕堂抓的总堂主想见您,说有重要之事相告。”
“哦?”慕容轩嗤笑了一声,“把他关在王爷府的私牢,改日去招待他。”
墨枫应声称是,又道,“皇城周围的野山已经吩咐叫人排查了,若有贼寇做窝,定能一一揪出来。”
“嗯,”慕容轩撇了撇茶水里的沫子,又不耐烦地放下。
墨枫脸上渗了一层细汗。
“贼寇待除,不是好事吗?王爷为何一副…”
像谁欠了他八百两银子似的。
被慕容轩凉凉地一盯,墨枫将后面的话生生地吞了下去,露出一副虚笑,“王爷,您最近很喜欢收集小瓶子啊。”
这不说到还好,一说倒像是拍马匹却拍到了马腿上,慕容轩的脸色刷地变了一个色,“绕着暖房跑二十圈。”
墨枫不明就里,一脸黑线,“王爷…”
墨枫哪得罪您了?您可以说啊,墨枫改!
“去。”慕容轩手上的拍子戛然而止,就在他刚要抬起头的一刹那,墨枫连忙将头低了下去。
“属下这就去,属下这就去。”
现在不跑,更待何时?墨枫在慕容轩身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深谙速度的重要性。
特别是受处罚时,千万不能问理由,回答要十分干脆不拖拉,因为一旦王爷的目光从他的下巴审视到眼睛时,可就不是跑二十圈这么简单的事了。
“等等。”
”…”自己的反应还是慢了一拍?墨枫生无可恋地揉了揉眉心。
慕容轩将最后一张纸条拿了出来,看一眼后又塞了进去,“把这堆瓶罐罐埋在西南角的丁香树下,上面压上那块椭圆形的石头。”
“…”
“还不快去?”
“诶,诶!”墨枫麻溜利索儿地向前几步,将桌上的小瓶子揽在袖子里。
真奇怪,王爷平时最讨厌灰尘了,今天怎么在桌上放了这么多带着泥土的瓶子?
啧啧啧,瞧瞧王爷那袖口的泥土,难怪心情喜怒无常呢。
“别弄碎了,也别让任何人看见。”刚走到门槛,慕容轩淡淡地飘来一句。
“属下遵命。”
“多跑二十圈!”
“啊??是!”
墨枫一溜烟似的出了耳房。
再待一会儿,他就被王爷那股强大的气场给憋死了。
新鲜的泥土味一个劲儿地往墨枫的鼻孔钻,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王爷性格沉稳,这…这是要闹哪出啊?
一向沉稳的王爷,此时脸色像个黑炭一样,胳膊上青筋暴起,手上抓着一张宣纸,眼睛死死地盯着“晨光”俩字。
日出为晨,璃南的太子慕容晨。
安念!慕容轩啪地一拍桌子。
安念安念,安能不念?果真,一听就是个怀旧的名字。
既如此,他选妃之时,你为什么要故意扑到我的怀里?
一挥袖袍,带起阵阵凉风。
……
等墨枫跑完四十圈找王爷复命的时候,王爷早已不见了人影,满地都是碎纸屑。
还有…碎成渣渣的桌子?
这碎的也太…完全了吧。
好像自打认识安念小姐,王爷的脾气就越发地令人琢磨不透了。
要不去安念小姐那找找王爷?
结果他人还没到门口,香儿就像老鹰护崽子一样地把他给挡在了外面。
“我家小姐说了,她现在心情不好,谁也不想见,你走吧!
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独留他一人石化在原地。
墨枫吸了吸鼻子,这都什么人啊?又在暖房晃荡了一圈,也就那群丫鬟们表现正常点,在丁香树下嬉笑着,满是青春少女的朝气。
“诶…”墨枫长叹一声。
“你诶什么诶,你被二师兄抛弃了?”
墨枫一滞,顺着声源望过去,笙芜正在不远处的丁香树下,一片一片地捡花瓣呢。
“笙芜姑娘。”墨枫挠了挠后脑勺,清冽的嗓音很是迷人,“你捡花瓣干什么?”
“泡花茶闲得无聊呗,我也被安念姐姐抛弃了,”笙芜可怜巴巴地撇了撇嘴,“她和二师兄今天都好不正常。”
“哪里只是不正常…”墨枫重重地点点头,深以为意,也学着她的样子去捡花瓣,“王爷今天的脾气一点就着,我的腿好久没有这么哆嗦了…”
“瞧你被二师兄吓得!”笙芜对他笑了一声,又不禁缩了缩脖子道,“我有时候也挺怕他的。”
墨枫干笑地看着笙芜。
“是吗,以前没看出来啊?”
“我记得以前你就像块粘糕一样粘着王爷,王爷去早朝,你就一直哭一直哭,就是不让马车走。”
“后来你一来皇城,王爷就比平常早起半个时辰,早朝老迟到毕竟也不好。”
笙芜不好意思地咕哝着,“我那时候还小嘛,和太妃姑姑还不熟,大师兄又不在,我只能赖着他了。”
“我还记得有一次,王爷一边看奏折一边哄你,可你哭哭啼啼的,怎么也哄不好,王爷就在一个大臣的奏折上写了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比小人更甚”。”
笙芜噗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怎么都忘了…哈哈哈…”
墨枫也哈哈哈地笑着,“当时你还小,当天下午王爷带你去玉罗佛寺玩,那个大臣就在王爷府前跪了两个时辰。”
笙芜一哂,“那个大臣不得背地把我骂成什么样呢!”
“王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那个大臣贪了不少银子,跪一跪解解气也好。”
“那二师兄当时怎么说的啊?”
墨枫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正色,道,“王爷当时神情特别严肃,眼里也森冷森冷的,跟他说,来都来了,在地上过个夜再走吧。”
“果然是我二师兄…哈哈哈”
纳妾
“萧隐,我在这!”笙芜开心地对着那抹谪仙般的背影喊了一声,转身对墨枫道,“我和大师兄去做饭,一会见!”
“一会见!”墨枫不敢直视她那双清澈动人的眸子,眼角若有若无地盯着她手中的丁香花,笑得像阳光一样。
……
“小姐,用晚膳的时间到了,墨枫都火急火燎地来催了三次了…”香儿百无聊赖地叹了口气,胳膊支在茶桌上,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姐。
今天的安念还真是说话算数,说在床榻上趴着就老老实实地趴着,连水都不带喝一口的,若不是眼睛间或一轮,香儿甚至以为她家的小姐可以睁着眼睡觉呢。
“不想吃。”安念头都未抬,她一个准王妃还没嫁过去,一群花花绿绿的侧妃都已经出现了,她哪有什么心思去吃吃喝喝?
“小姐,你好不容易从贼窝逃出来,确实很累,可笙芜姑娘还不知道你们去当卧底的事情。”
“她大老远地来这一趟,找了您好几次,你不是在睡觉就是干脆给人家一个闭门羹 。”
“笙芜姑娘知道您心情不好,特意和萧隐公子做了几样开胃的菜,你好歹也…”
“诶…”
床榻上的人在香儿的长叹里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眉心,“走,好歹也得吃一口,不能折了那丫头的心意。”
香儿立马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地过去扶着安念,“小姐这样想才对嘛!小姐——您请!”
一开门,安念便与笙芜撞了个满怀。
笙芜的小嘴气鼓鼓的,水汪汪的眼睛泫然欲泣,委屈巴巴地看着安念“,安念姐姐,为什么你和二师兄都不待见我?”
话语一出,眼泪也像金珠子似的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人既心疼又内疚,安念立马抓住了笙芜的手解释道,“没有啊,笙芜,我今天真的是太累了,你看,我这不是和香儿出来找你了吗?”
“你和二师兄…到底怎么了呀,他今天也怪怪的……”
“没怎么,没怎么,我和他好着呢,就是吧…”安念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起来,“他走路的时候栽到了泥坑,然后我嘲笑了他一番。”
“所以你们就生气了?”
“对…我们上午去爬了对面那座山,他一不小心就摔倒了…你知道你二师兄是王爷,怕咱们嘲笑他,可能就抹不开面子去吃…我是真累不想动了。”
香儿听的一愣一愣的,自家小姐…去爬山了?这编故事的本领,简直能当个说书先生了。
“真的吗,安念姐姐,”笙芜抹了把眼泪,“那…你们没吵架吗?”
“没有的事,”安念清澈晶的眸子笑成了一条缝,“我和你二师兄要在一块过一辈子的,就算吵架,也马上就好了。”
“对对,床头吵架床尾和嘛。”香儿看着自家小姐又在暗搓搓地揉手指,也上来帮腔道。
“那…那咱们一起吃饭吧。”笙芜的嘴角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我要看看笙芜给我们做什么好吃的了!”安念一手搂着香儿,一手搂着笙芜,像个左拥右抱的倜傥公子。
安念哼着小曲,将自己的真性情展露无遗,在那群莺莺燕燕面前不遮掩也好,带个面具做人多不舒服!
笙芜心情也不觉变好了,倩笑地看着安念,“安念姐姐,二师兄他不吃饭,你去劝劝他吧。”
“咳咳咳,”安念不由得被自己呛了一下,“那个…笙芜啊,你二师兄他不饿。”
“他现在不饿,晚上也会饿,”笙芜的眼睛晶亮,“就叫他出来垫吧垫吧几口,咱们一起聚聚吧。”
果然撒了一个谎,就得用一百个慌来圆,安念心里叫苦不迭,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呀,明明是慕容轩叫来了一堆花花绿绿…他还耍脾气,他还生气?他生气关她一文钱了?
“笙芜,不是,你听我说…”就在笙芜拉着她,离慕容轩的房间越来越近时,安念一个挣脱,反身抱住了支撑走廊用的石柱子,“就是吧,你二师兄早上可能…”
笙芜突然停了下来,“安念姐姐,你是不是在唬我我啊,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吞吞吐吐?安念的手指又开始揉开了,我有吗…我应该掩饰的还行啊…
香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看着自家的小姐,刚刚信手胡来的本事,一听要去见王爷立马飘到九霄云外了…您现在岂止是舌头打颤,连胳膊和腿都抖了好吗?
眼看着笙芜又要来一波泫然欲泣的****,安念立马松开了柱子,双手圈过笙芜的背,轻轻地拍着,“我去找慕容轩吃饭,我去,你…你别瞎想啊…”
“嗯,”笙芜依然抽抽搭搭地,“我在这等着你。”
???就我一个人去?
“…”安念那个悔啊,早知如此,不如开始就告诉笙芜,慕容轩那个挂驴头卖狗肉的,已经给她找了好几个小嫂子了。
香儿为自家的小姐暗地捏了一把汗,先前干嘛对王爷那么冷漠啊,这下好了,刚打了人家的脸,又要把脸伸过去叫人家打了。
安念在笙芜殷切的目光之下,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了慕容轩的门前。
又在笙芜的楚楚期盼中,硬着头皮敲了人家的屋门。
有那么一瞬间,安念希望慕容轩能够失忆一晚,或者,失聪一晚也行。
只要不和她计较就行啊…
“进!”低沉的声音响起。
安念扶着门框,后背像是长在了门上似的,随着门一起绕着门轴进了屋子。
这屋子不会是当时暖房返修时被剩下了吧…安念的眉角跳了跳,怎么如此多的木片啊…乱糟糟的…也没人收拾一下?
“那个,”安念后背抵着门缝,脚下也不安分地蹭着地板,眼睛一闭,大声道“笙芜叫你吃饭!”
慕容轩还保持斜倚的姿势,仿佛就没在椅子上起来过似的,眼皮盯着她的脚尖,“出去。”
这人怎么翻脸这么快?在丁香树丛不是挺不愿意搭理他的吗?这是干什么?过来考验自己的耐力?
“我也想出去啊,“安念嘴里咕哝着,“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笙芜的…”
安念当然不敢让慕容轩听到这些话,嘴角咧开了花,笑眯眯道,“你若不吃,笙芜得伤心一阵子了。”
原来是笙芜让她来的,慕容轩心里冷笑,我还以为…
也对,她心里只有他的好侄儿。
“出去。”声音显然比之前高了一度。
出去我不就白来了?安念一脸心虚地假笑着,“你就出去陪我们吃顿饭吧,我一看笙芜哭,我心就受不了…”
慕容轩不为所动。
事已至此,看来必须使出杀手锏了,安念咬了咬牙,“你去吃饭吧,我同意了。”
“同意什么了?”
“你别得寸进尺啊,”安念脸上一怒,“最多只能从里面挑三个,还有一个长得挺像鸢尾的,那个不能要。”
原来是说丫鬟的事,慕容轩像是又确定了一下,“你只要三个丫头?”
安念牙齿抵着下唇,眉头皱得像个铁疙瘩,“什么我要,你!是你只能要三个!我又不纳妾!”
误会
“纳什么妾?”
“谁给你说本王要纳妾了!”
像一把带着水的豆子下了油锅,噼里啪啦地,空气顿时就像煮沸了一般。
这种感觉,难熬,真难熬。
慕容轩的视线从安念的鞋尖一路向上,最终停在安念一半茫然一半疑惑的脸上。
脸被盯得通红,安念的头快钻到了衣领里,气势霎时间就落了下去,“那些丫鬟们不是朝中臣子的女儿吗?”
“是,然后呢?”他的眸子寒凉而阴森,像一把把利刃直冲着安念飞将过去,刀刀凌迟。
“然后你不知道?”安念的头抬起了一点,眼神还在忽闪,“然后当然是在里面挑些得意的女子…纳妾什么的,怎么说也做个通房丫头吧…”
安念虽然大大咧咧惯了,可这话说一出,一片红晕已经从脖颈漫到了额头。
慕容轩审视地看着她,“谁告诉的你这些?”
安念的后脊汗气涔涔,这还用谁告诉?这可是皇家未成文的规定好吗?回想上世,她因为那堆大臣送进宫中的“丫鬟们”受了多少气!
“谁告诉你的?”慕容轩揪住问题不放,一根木屑从手中弹出,不偏不倚,刚好落在安念的脚尖前。
安念一个激灵,在前世纷乱的思绪中挣脱了出来。
“那…那什么…就听别人说的…”
“谁?”他的怒气似乎更盛了。
“我忘了…”
蜡烛上的火苗微动,安念眨了一眼,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黑影,一只手轻轻松松地将她抵在门上。
“啊!——”
安念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有病啊!不好好坐着干嘛过来呀!人吓人吓死人啊!
当然了,这些话她是不敢当面说的。
“那……那个…王爷…你…要不再坐会儿,我这块吧…空气有些稀薄…”
慕容轩用食指抬起了她的下巴,中指却按住了她的喉咙,“我倒觉得你呼吸挺顺畅的。”
随即中指一紧,他眼里迸裂出无限寒光,“你可知道诬蔑王爷的下场?”
“我…咳咳咳…我…”
“安念姐姐!你怎么了?”担忧的清音从门缝处传来。
“她没事,茶杯打了,”慕容轩平和地向外头应了一声,“把晚膳准备好,我这就去。”
“好!”笙芜笑嘻嘻地拉着香儿走了。
一扇门,隔挡出两种心境。
安念头上一阵寒凉,慕容轩刚刚只闪过一瞬间的温和,此时又便成了那副要杀人不眨眼的样子。
“咱们…去吃…咳咳咳…”
慕容轩的手指蓦然收紧,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抬了起来。
安念只觉进气也难,出气也难,嘴唇和脸色煞白,双手不断地挣脱着。
“我…可是…你未婚妻…”安念连眼泪都吓了出来。
未婚妻?
慕容轩不屑地冷嗤一声。
心里装着别人的未婚妻?为了太子不屑压上本王身家性命的未婚妻?对本王不闻不问的未婚妻?
只要她没超过他的底线,他愿意去包容她所有的所做作为,甚至愿意去跟她一起犯傻,只是,她写下的努力接近晨光的纸条,她不搭理他时坚决毅然的眼神…
以前她误会他将笙芜当金丝雀养时,他觉得俩人相识不久,需要时日了解,可现在她却将他的好意误解为纳妾…
他突然感觉自己实在是太傻。
算了吧。
手蓦然地松了下来,安念毫无准备,一个劲儿地咳嗽。
再不把她放下来,她就憋死了。
慕容轩似乎没看见她似的,手搭上了门阀,轻松一带,安念随着门一起踉跄了好远。
他一迈步,瞬间掀起了一阵冷风,还有比风还寒凉的语气,“在笙芜面前,装得像点。”
安念直直地站在那里。
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她的身子霎时间软了下来,瘫坐在地上。
完了,这回真是触到了龙的逆鳞了,安念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脖子,只觉火辣辣的痛。
她自小皮肤就嫩,哪怕是被拍了一下,都会出一个很久的红印子,眼下,至少也得紫了吧。
向上抬了抬衣领,趁着四周无人,安念一溜烟进了自己的房间。
“下手真狠!”看着镜子里那个脖子青紫的自己,安念只好在上面敷上了一层浓浓的粉,手与皮肤相触的瞬间,引得她阵阵吃痛。
王爷不好惹啊,安念呲牙咧嘴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又打了些口红,好让自己气色看上去能好一些。
难道自己真的错怪人家了?安念一脸茫然,他真的不知道大臣的丫头收进来有什么用?不会是因为常年打仗,所以对这些事一无所知吧…
闹了如此大的乌龙…
这叫什么事儿啊!
安念努力地平和自己的情绪,一会儿可千万不能叫笙芜看出来,她和慕容轩哪里是吵架这么简单,他刚刚都快要索她的命了。
最是皇家无情啊…安念长叹一声,王爷是不允许有人去冒犯的,哪怕是准王妃又如何?但凡他念着些许情分,也不会下手如此狠。
“小姐,你怎么跑这来了?”香儿笑着推开了门,“走吧,饭菜准备好了。”
“嗯。”安念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小姐,笙芜姑娘和萧隐公子做的饭菜可香了!一看就食欲大增!你一定会停不住嘴的!”
“是是是!”安念嘴角抿了抿,听着香儿一阵碎碎念走了进去。
一进餐房,先被胭脂水粉味扑了个满怀。
那堆花花绿绿的丫头们,正在桌旁迎着她呢。
一共摆了四张桌子,一张主桌,三张桌子是丫头们用的。
一向重视礼节,连笑不露齿都要约束她的王爷何时这么亲民了?安念脸上不露声色,带着嬷嬷以前教她的微笑表情,款款而大方地走了过去。
看得萧隐和笙芜一愣一愣的。
“小姐。”这群丫头们对着安念行礼,优美的声音和身段,还有借机飘向慕容轩的眼角,像根细细的针,在安念的心尖扎了一下又一下,猝不及防。
倒吸了口气,这几张桌子的路怎么这么长…
终于是浓浓的菜香了,荤素搭配,如此大的桌子,也排得满满的。
“安念姐姐,快来看!”笙芜亲切地唤她一声。
“我就知道我们笙芜最好了。”安念的目光和身体越过慕容轩,笑眯眯地看着笙芜,“不能辜负了我们笙芜的手艺。”
随即自然而然地,坐在了笙芜和萧隐的中间。
一股莫名的凉意像利剑一般射了过来。
萧隐自然知道如此落座不合规矩和常理,刚要站起来,安念便盈盈地对他倩笑道,“大师兄,你做的是哪道菜啊。”
“辣子醋鱼。”萧隐生硬地浅笑着,刚离凳子三寸许的屁股又坐了回去。
“落座吧。”慕容轩淡淡地对丫头们吩咐了一句,脸上还是一贯的漫不经心。
“是。”一个个低眉垂睫,要多娇俏又多娇俏。
慕容轩顺手端起一杯茶,将要咳出的声音压了下去。
茶是个好东西,宁神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