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此仇未报恨难平(五)
第二日,亦菱、皇甫祉等人将言熙明送至柳州城外。
言熙明回身道:“王爷,将军,张大人,请留步。”
皇甫祉道:“正逢多事之秋,言相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言熙明客套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王爷也要当心,皇上和臣等都等着王爷和将军大获全胜的喜讯。”
亦菱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与言熙明,“熙明,烦请你帮我把这封信带回去吧。”
言熙明接过信一看,信封上并无一字,不由地问道:“这信要交与谁呢?”
“交与我府上的张管家便成。”亦菱道。
“放心,信我一定会带到。”言熙明笑道。
那信封内只有一张信纸,其上不过只有两句话:“安好,勿念。望安心休养,我不久便会回去。”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写给谁已不言而喻。亦菱心中着实挂念那梧桐院中如莲花一般高洁淡雅的男子,尤其是昨日从言熙明那里得知怀远接连收到虚假的战报,怕皇甫祎得知后会信以为真,担心自己,不利于病情,故亲手写了此信,希望能让他得到宽慰。
待言熙明及其一众随从、护卫的身影消失在了官道上,亦菱、皇甫祉便辞别了张译,回到了柳州城城郊的军营。
一回到军营,亦菱便下了一道命令,释放所有云军俘虏,让其回归云军。众人听闻,皆目瞪口呆。
陈格道:“将军这不是长敌军志气,灭自己威风么?”
曹沅也反对道:“是啊,将军,我军连胜几仗,如今大局已定,收复南尚庄是迟早的事,将军何故突然释放俘虏,难道不怕节外生枝么?”
李沐阳也附和道:“是啊,万一再生出什么变故,我们与云国这一仗怕是又要拖久了。”
李沐云也道:“将军,我哥说得对,我们应当乘胜追击,一举攻下南尚庄,结束此战。”
皇甫祉也一脸不解,“小弟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地要为大哥、二哥报仇,为何现在平白无故地要给自己增加阻力呢?”
洛沉碧、容卿二人也静静地看着亦菱,面带询问之意。
亦菱一脸坚定地道:“反正柳州城的城墙也修缮完毕了,留着那些俘虏,不但耗费军粮,还要派人手看管,又不能违背军规,屠杀俘虏,倒不如让他们回到云军中,让我们与云军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众人闻言便也不再多语。
【昭宁二年正月廿四,定南王皇甫祉、镇国大将军赵月率兵攻打南尚庄,云国平南王上官绝尘领兵出城迎战,两军于南尚庄外五里处交战。】
南尚庄外,云宁两军对峙着,空气中都弥漫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冷风吹着每个人的脸颊,所有的人却不为所动,石像一般地立在原地,定定地注视着对面的敌人,警惕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准备随时动手。
亦菱与上官绝尘皆骑在战马上,相距不过百余步的距离,两人身后分别是宁云两国的整装以待的大军。
萧瑟阴冷的风从他们之间掠过,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终于,上官绝尘率先开口了,“两军大战在即,赵将军竟下令释放敌军俘虏,此举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亦菱满意地看着上官绝尘身后比上次一战壮大了不少的云军队伍,笑而不语。
宁国四十万大军,伤亡并不多,一万驻守在墉城,两万驻守在安乐镇,十五万驻守在柳州城,一万驻守在李桥镇,一万驻守在桂花庄,还有吕谣率一万精兵驻守在宾城,如此一来,今日随她来攻打南尚庄的只有不到二十万人马。
云军接连战败,伤亡较多,如今加上被宁军释放的俘虏,也不过二十万左右,与宁军人数差不多。
见亦菱笑而不语,上官绝尘英挺的脸上闪过阴狠的神色,冷冷地道:“怎么?赵将军莫不是又在使用什么奸诈之计,妄图扰乱我军军心?如果真是这样,那赵将军的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我云军将士,纵使被俘,回归军中后也依旧是精兵强将!”上官绝尘抬手,身后二十万大军齐声喊道:“誓死报效国家!誓死追随王爷!”声震九天,响彻云端。
上官绝尘一身黑甲,身披黑色披风,剑眉星目,英挺孤傲,呼啸而过的冷风吹起了他身后的披风与头盔上的红缨,骑在同样包着黑甲的战马之上,在身后黑压压的将士的齐声呐喊中,显示出一种雄霸威严的王者之气,无形之中竟给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寒风之中,亦菱微微眯起眼,暗道还真不能小瞧了这上官绝尘,非但不因她释放云军俘虏而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反而顺水推舟,礼待那些归军将士,依旧重视并任用他们,现在更是当着宁军的面肯定他们,这样一来不仅重振了士气,更拉拢了人心,他也不会因她归还俘虏一事受到世人的嘲讽,也落得了一个贤德宽容的名声,可谓一举多得。如此看来,她非但没有将他一军,反而帮了他一把。
亦菱不禁勾唇一笑,事实上她也乐得如此,若是上官绝尘弃那些归军将士不用,这仗打得就没意思了,如今两军人数大抵相同,实力也大抵相当,堂堂正正地比试一场,岂不妙哉?
亦菱身边,骑在战马上的曹沅不由地蹙起眉,担忧地道:“云军如今与我军不分伯仲,这一仗恐怕难以轻易取胜了。”
另一边皇甫祉则面无表情地望着对面的上官绝尘,沉声道:“如此一来,恐怕会扰乱我军军心。”
谁知亦菱却微微一笑道:“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亦菱提高声音,对着对面的上官绝尘道:“本将军归还俘虏并非在使什么计谋,就是单纯地希望云宁两军能以相当的实力,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
上官绝尘闻言,不禁一怔,望了亦菱片刻,随即大笑出声,“好!我便与将军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
话音刚落,两军之中同时擂起战鼓,亦菱与上官绝尘同时举起手中的兵刃,打马向对方冲去!
刹那间,两军士兵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追随着他们的将军和王爷的步伐,毫不犹豫地向前冲去!咚咚的战鼓声,哒哒的马蹄声,震天的怒吼声,交织成激昂雄壮的乐曲,直冲九霄!令天地为之色变!
亦菱与上官绝尘交手,皇甫祉欲来帮忙,却被邢尉铭缠住,两人交战在一处,登时纠缠起来,打得难舍难分,曹沅、李沐阳、李沐云与陈格也分别与四名云军将领交手,一时无法脱身,亦菱只得以一人之力与上官绝尘来战。
半个月前,亦菱与上官绝尘交手,伤了左肩,如今尚未痊愈,她只得用右手单手使枪,以免牵动左肩的伤口。
上官绝尘乃为四大战神之首,昔日岳悠然、赵子安、皇甫祉三人一同来战,都敌他不过,岳悠然和赵子安还因此被他夺去了性命。如今纵使亦菱枪法精湛,武功不弱,以一人之力来战上官绝尘也自是占不了多少上风,而且她的经验并不及上官绝尘丰富,只不过是凭着一股子争强好胜、绝不服输的韧劲儿和勇气以及坚定不移的毅力与信念罢了,更何况她如今左肩受伤,不能用左臂。
几个回合下来,亦菱已经开始冒汗,右手的手心一片湿滑,快要握不住枪杆,有几次差点儿没能招架住上官绝尘凌厉的攻势。不得已,亦菱只得用上左手,双手握住枪杆,挥舞起来,这才勉强与上官绝尘打成平手。几招过后,上官绝尘左手挥刀,如一阵风似地向亦菱右侧腰部攻来,右手则举起刀,夹着尖锐凌厉的风声急速地冲着亦菱的头部砍下!亦菱两手挥动枪杆,向右下一转,挑开攻向腰部的银刀,而后闪电般地将枪旋转而起,千钧一发之际“铛”的一声架住了那柄砍下来的银刀!
亦菱只觉得手臂被震得一阵酥酥麻麻,随后左肩处传来一阵撕裂的疼痛,片刻又传来一片湿漉漉的感觉,亦菱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定是左肩的伤口又裂开了。
果然,没过多久,鲜血便顺着手臂流到手肘和手掌,顺着手肘和指尖滴入土中。亦菱挥枪的速度和力道都受到了明显的影响,很快便落了下风。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和鬓角滴落,落入土中,与鲜血相溶。
亦菱忍着痛又与上官绝尘过了二十来个回合,身上又添了几处新伤,虽不及之前左臂伤得那样严重,但也渗出了鲜血,染红了衣襟与铠甲,显得有些狼狈。反观上官绝尘,与亦菱打了这么长时间,也不过是右手的手背和手臂处受了点儿伤,依旧是衣衫整洁,铁甲银亮,气势不减,风采依旧。
另一边,皇甫祉与邢尉铭二人正斗得不分伯仲,难分胜负,曹沅等其他几位将军也正与其他云军将领纠缠在一处,亦是斗得不可开交,哪有功夫来助她一臂之力?
亦菱暗自咬牙坚持,心中暗道自己绝不能被上官绝尘打败,否则会乱了军心,万一弄不好,之前的一切都功亏一篑了。思及此,亦菱深吸一口气,提起劲儿奋力来战上官绝尘,身上、肩上、手臂上的伤口流出更多的鲜血。
两人两马,你来我往,两刀单枪,一来一回,斗得不可开交。骑在马上,转圈回身间,亦菱忽然一眼瞥到宁军来时的方向,一位白衣男子,一位青衣男子,皆手持长剑,骑马而来。
正是容卿与洛沉碧。
亦菱顿时心中大惊:他们两个不是在柳州城军营么?跑来南尚庄做什么?这一晃神不要紧,手上的枪法立时慢了半拍。忽然一阵凉风自头顶上而来,亦菱猛地抬眼,只见一柄银刀泛着森冷的寒光,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至!高手过招,最忌讳的就是晃神,哪怕只是一瞬都可能产生致命的后果。
亦菱来不及多想,身形向右一偏,欲避开上官绝尘的攻势,不料上官绝尘左手持另一柄刀从右边攻来,亦菱只得顿住身形,一面用枪拨开从右边攻来的银刀。刺耳的铁器碰撞声传入耳中,原是上官绝尘手中的银刀与自己头盔的相撞击。亦菱被这声音震得头晕眼花,尚未回过神,只见上官绝尘又挥刀攻来,一刀刺向腹部,一刀刺向头部!亦菱迅速地挥枪架住刺向腹部的银刀,同时身体后倾,头往后仰,欲躲开刺向头部的银刀,谁知却并没能完全躲开,刀锋擦着她的鼻尖而过,刺中了头盔的上沿,挑掉了头盔。好险!亦菱直起身,暗自捏了把汗。
来不及理会掉到地上的头盔,亦菱端起枪化解了上官绝尘新一轮的攻势。两人身形交错间,上官绝尘左手挥刀,蓦地向亦菱的左脸颊攻来,亦菱心中大惊,连忙俯下身躲避,不料,那凌厉而来的银刀却不偏不倚地砍中了亦菱头上束发的发冠,将那发冠劈成了两半,还削掉了几缕发丝。
一瞬间,亦菱的三千青丝如墨黑瀑布一般倾泻而下,披散下来,衬着她那清丽秀气的脸,暴露了她一直以来隐藏的事实。
周围的云宁两军的将士们看到了这一幕,皆愣在当场。女的?!宁国的镇国大将军竟然是女子?!
第六十一章.此仇未报恨难平(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了,震天的喊杀声与兵刃相撞声仿佛在瞬间被人抽走了一样,众人都忘记了厮杀,怔怔地望着战场中间,骑在黑马上的、身着甲胄手持长枪、墨发飞舞的女子。
亦菱也怔住了,墨发被冷风吹起,在脸颊旁乱舞、在身后飞扬,这种久违的感觉让许久以来男装打扮、高冠束发的她一时没能回过神来。直到她的视线落在同样怔在原地望着她的上官绝尘身上,她才意识到,自己是女子的事实从这一刻起再也掩藏不住了。
尽管早在亦菱去年到商都的时候,上官绝尘就已经知晓这位宁国的镇国大将军是女子,但他并没有料到自己方才那一刀会劈裂亦菱的发冠,他怔怔地对亦菱道:“我不是故意的……”
亦菱望着上官绝尘略微迷茫的脸,不知道为什么,眼前忽然像走马灯一样浮现出一张张的笑脸:二哥赵子安温和疼爱的笑脸,大哥岳悠然刚毅俊朗的笑脸,二姐荆紫芸温柔关切的笑脸。
而后仿佛变天一样,那些美好的笑颜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她至今都不愿回想的画面……
泥泞的地上,岳悠然倒在那里,身上的甲胄染满了鲜血,被雨水冲刷得深一块儿浅一块儿,胸前的铠甲已被上官绝尘劈开,露出里面染血的衣襟,还有胸前那触目惊心的伤口,不断地涌着鲜血,和天上落下的雨水汇在一处,汇成了流……
……小……小妹……回……回去……回怀……回怀远,找……找……找……找九……九王爷……
……大哥!大哥你醒醒!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大哥!大哥你快起来,二姐还在等你,二姐还在等你回去娶她啊!大哥……大哥——!……
漫天的雨中,上官绝尘手中的刀生生地插入赵子安的体内,贯穿了他的身体,刀尖从赵子安的后背上突出来,上面的鲜血被雨水冲尽,泛着银灰色的寒光。上官绝尘缓缓地把刀抽出来,赵子安缓缓地落马,倒了下去……
……月儿,不要哭……月儿……不要哭……
……二哥,你、你答应过、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说过、等、这一切都结束,就、就带我离开,去、去过、过平静安宁的生活的,你说过的,你答应过我的!二哥……
……对……对不起啊,月儿……二……二哥不能兑现了……
……不——!不行——!不行——!二哥你骗人!你骗人……
……月儿……月儿……离开这……这里……离……离开这些……纷争……去……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听……听二哥的话……
……把……把你一个人……留在这世上……二哥……二哥还真是……真是……放心不下……
火光四起的岳将军府内,荆紫芸倒在孟倩云的怀里,嘴角有暗黑的血流下……
……二姐,二姐你撑住,我有解药,就在闲庭苑,我现在就去拿来,你要撑住啊,二姐!……
……不……不要……去,七妹……让……让我……去陪你大哥吧……
小妹……
岳悠然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七妹……
荆紫芸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月儿……
赵子安最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啊——!!!
亦菱骑在战马上,突然仰天长啸。
太多痛苦的回忆涌入脑海,令她一时无法自持,太多她在乎的却已不在世间的人的呼唤声回荡在耳边,令她瞬间不能自已。
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满是仇恨与杀气!震得上官绝尘顿时一惊!
亦菱右手提枪,左手运功一拍马背,借力跃身而起,身姿轻盈,凌空而起,而后左手顺势握住枪杆,双手回转间,泛着银光的枪尖在空中划过一道森冷的弧线,亦菱稳稳地落在马背上,脊背挺直,立于其上,长枪立于身后,墨发飞舞,一招“鹤栖古树”起手式舞得干净利落。
正当上官绝尘恍神之际,亦菱反手挑枪,心中默念剑诀,化濯玉剑法为枪法,“落雨梨花”横空而出,纷繁复杂,招式极快,令人眼花缭乱,枪尖圈挑拨点,直向上官绝尘面门而去!
上官绝尘大惊,一时来不及阻挡,只得一面俯身趴在马背上,一面催马躲闪。亦菱一击不中,心中杀意更盛,那里肯罢休?双足轻点马背,凌空而起,长枪反手挑出,来势凌厉凶猛,飞一般地攻向上官绝尘,上官绝尘连忙挥刀挡格,亦菱却双手握枪,攻势一转,灵活避开上官绝尘的阻挡,下一刻银枪已深深地插入上官绝尘的左肩!
上官绝尘左肩处的铁甲被生生地刺穿,鲜血喷涌而出!上官绝尘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双手紧握刀柄,专注地注视着亦菱的下一步动作。
亦菱刺中上官绝尘后,迅速拔出枪,任凭拔出枪的瞬间自己被上官绝尘肩头喷出的鲜血溅了满身。
亦菱凌空转身,落回马背,足尖一点,再度跃起,长枪在手,宛如有了生命一般,惊鸿般飞掠而出,直向上官绝尘胸前刺去!上官绝尘举刀来挡,那枪尖不偏不倚地刺到上官绝尘左手握着的刀的刀面上,“铛”地一声,震得他的手臂一阵发麻。
上官绝尘左肩被亦菱刺伤,已不便使刀,心道不如索性把左手的刀扔了,正欲弃刀,孰料亦菱手中枪尖一转,又一拨一挑,竟将那刀挑离了他的手中。银刀离了主人的手,在空中没有了依托,眼看就要落下,亦菱手腕一抖,将手中的枪杆顺势一绷,那刀受了力,竟突然似离弦的箭一般飞了出去!从正斗得你来我往的皇甫祉、邢尉铭二人中间飞掠而过,又擦着陈格的手臂飞过,刺中了那名正与陈格交手的云军将领!那云军将领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缓缓低下头,看着刺中自己的银刀上刻着的蛟龙纹饰,而后“砰”地一声落马,倒地而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陈格不由地转过头来,皇甫祉与邢尉铭二人也停止了过招,纷纷看向方才银刀飞来的方向。
只见战场中央,上官绝尘骑在马上,左手空空,左肩处不断地流出鲜血,右手握着仅剩的一柄银刀,仰头看着立于马上的女子。顺着上官绝尘的视线看去,只见身披甲胄的女子立于黑马之上,身材娇小,背脊挺拔,长发如绸,于空中飞舞,衬着身侧银枪上的红缨,周身散发出凌厉威严、让人不敢逼视的气势。
还未待众人回过神儿来,亦菱便再度飞身跃起,对上官绝尘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势,手中长枪横起,直击上官绝尘咽喉而去。两人相距较近,上官绝尘已来不及躲闪,只得立刻横刀来挡。
只听“铛”地一声,枪尖再次狠狠地击中刀面,亦菱凌空而立,手中的枪杆已经弯成一个弧度,随后亦菱借着枪杆绷直的力道落回马背上,整个过程若行云流水,婉转自如,仿佛她方才不是要杀一个人,而是在跳一曲剑舞。
而上官绝尘却被那力道连人带马生生逼退了三丈远,待上官绝尘站定,不由暗自捏了把汗,若是方才他反应慢一点,没能接下亦菱那一招,此刻怕是早已咽穿喉烂,驾鹤西归了。
亦菱轻盈地落回马背,风吹着她的一头墨发于身后飞舞,若黑绸一般,柔顺飘逸,衬着她眉清目秀的脸,仿佛是落入人间的仙子。不,她不是仙子。若是仙子,她眼中怎会有熊熊燃烧着的怒火与仇恨?若是仙子,她原本明亮的双眸怎会被手刃仇人的强烈欲望所蒙蔽?
亦菱立于马上,忽然看到上官绝尘身后——云军来时的方向,一队人马正浩浩荡荡地赶来。亦菱不由地蹙眉。云军还有支援?忽然又记起方才那一青一白的身影,亦菱不禁又回身望去,只见容卿与洛沉碧二人已到达战场的外围,两人一与云兵交手,便势如破竹,锐不可挡,两柄长剑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二人身后不远处,尘土飞扬,隐隐能看到兵马的影子。应该是那原本驻守在柳州城的十五万大军。亦菱见状,不由地又蹙了蹙眉。双方均有援军,巧合?恐怕不是。
上官绝尘看到亦菱看向自己的身后,不由地也回身望了一眼,脸上顿时闪过讶异的神情,但很快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那讶异的神情被凝重所取代,这一切都没能逃过亦菱的眼。
在看到云军援军的那一刻,亦菱多多少少找回了一点理智,眼中血红的杀意与仇恨也逐渐褪去,但这并不代表她除掉上官绝尘的决心有一丝一毫的减少。云军一方的援军中,为首的三人正突破外围宁兵的层层阻击,一路向亦菱和上官绝尘的方向杀过来,显然是来保护上官绝尘的,如此一来,她这次杀了上官绝尘为大哥、二哥报仇的机会就更小了。思及此,亦菱心中默念濯玉心法,手臂一抬,长枪挑起,双足一点马背,登时凌空而起,一杆长枪在手中舞得令人眼花缭乱,分不清招式的来向。
上官绝尘见状,挥舞起刀,决定先发制人,却被亦菱识破,枪杆一横一挡,便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上官绝尘的招式。
不过片刻,云方援军为首的三人竟已来到亦菱与上官绝尘交手处,四人合力来战亦菱。
亦菱扫了一眼这三人,心中不由地暗暗一惊,左首的正是宁国睿王皇甫禛,中间的一人剑眉星目,英武过人,手持一杆方天画戟,却不知是何等人物。右首的一人,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手握丈八蛇矛,那眉眼却与皇甫祎、皇甫禛极其地相似。
亦菱不由地暗忖:皇甫祎继位,为了给皇甫祾扫清道路,早已以各种罪名将其余皇子处死,如今只余皇甫祎、皇甫祺、皇甫禛、皇甫祉、皇甫祾五人,那这一位又是谁呢?莫不是祎、禛二人的母族兄弟?二人的母后上官莲是云国公主,若是二人长得像其母后,而此人又是云国皇室子弟,那彼此相像也就不足为奇了。奇怪的是,若此人真为上官皇室子弟,为何与上官绝尘不太相像,与皇甫祉反倒更相像一些?与皇甫祎、皇甫禛更是极其相像?
亦菱的目光不过多在右首的那位少年身上停留了一阵,中间的那人便打马而至,上官绝尘手中银刀一挑,架住了亦菱的长枪,中间那人手中的方天画戟便呼啸而至!一侧的月牙刃划过亦菱的右臂,亦菱右臂上的铠甲登时被劈裂,一道血红的伤口出现在右臂上,剧痛传来,亦菱手一松,差点儿丢了枪。
身形交错间,亦菱清楚地听到上官绝尘对手握方天画戟的男子道:“莫离,你怎么来了?本王不是说过,没有本王的命令,不得擅自离开商都么?”
莫离?亦菱脑中飞快地转着。莫家,乃云国第一世家,自云高祖立国以来,莫家便执掌相印,云国每一任的丞相皆由莫家男子担任,故民间一直有“云帝莫相”的说法。云景帝继位之初,丞相即是当时的莫家当家——莫齐书,三年前,莫齐书告老还乡,丞相一职由其长子莫殇接任,而如今这位被上官绝尘称作“莫离”的贵公子,正是老莫相莫齐书之次子,云国当朝丞相莫殇之二弟,亦是属于上官绝尘阵营的云国正二品振威将军。
亦菱稳稳地落回马背上,右臂上的新伤鲜血直流,她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一样,连看都不看一眼。清风吹拂起她的墨发,亦将莫离的话送入她的耳中。
“王爷,宫里传出消息,皇上突然病情加重,自五日前开始昏迷不醒,如今朝廷上下,商都内外一片混乱,臣等恐怕太子一党已经着手把持大局,准备继位一事,因此自作主张,率兵前来支援王爷,希望王爷能尽快结束此战,早些回去主持大局。”
景帝病重?这云都此时怕是已经乱作一团了。太子一党与平南王一党怕是也要从暗斗变为明争了,如此一来,身为太子良娣的大姐和身为平南王侧妃的三姐定会受到牵连。亦菱不禁蹙眉想到。
“既然如此,你们更应该守在商都!”上官绝尘不由地吼道。
“王爷放心,商都尚有臣的兄长和曾统领驻守,暂时可以稳住局势,更何况还有公子呢。臣等还请王爷速速了结此战,与臣等回商都主持大局。”莫离恳切地道。
“是啊,莫公子说得对。”皇甫禛也在一旁劝道,“与云国可以来日再战,如此夺位良机切不可错失啊。”
叛徒!亦菱在心中狠狠地唾骂道。
上官绝尘敛了剑眉,略微思忖了一下,对莫离、皇甫禛二人道:“那便依二位所言。”
皇甫禛点了点头,莫离微微松了口气。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四人已打马上前,将落回马背的亦菱团团围住,几人一同看向亦菱。
亦菱坐在马背上,背脊挺直,手握长枪,红缨共秀发飞舞,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上官绝尘,不发一语。
上官绝尘握着刀的手又攥紧了几分,半晌,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一抬手,四人齐齐出手,只见银刀、长枪、方天画戟、丈八蛇矛,泛着森森寒光,若游龙出水,火凤破空,疾速而至!
就在上官绝尘抬手的瞬间,亦菱手中长枪直直垂下,末端点地,借力从马背上一跃丈余高!四人攻势落空,尚未收回兵器,亦菱长枪一挥,分打上官绝尘前胸、皇甫禛肩头、莫离手臂和另一位少年的腕肘,枪法之快无人能敌!
四人皆惊,连忙纷纷招架,却仍旧多多少少都受了伤。皇甫禛左肩受了伤,上官绝尘胸前只是被轻刺了一下,伤得比较轻。两人对视一眼,上官绝尘微微颔首,皇甫禛会意,两人迅速打马回身,一左一右夹击亦菱。
亦菱凌空跃过,足尖轻点马背,翩然转身,手中长枪向前一送,轻松拨开了皇甫禛从右边刺来的长枪,又灵巧一转,挑开上官绝尘的银刀,不过一瞬便化解了两人的招式,随后手腕一转,铁制的枪尖便泛着冷绝的寒光,直向上官绝尘胸口刺去!
“铛”地一声,只见方天画戟横在当前,枪尖与方天画戟一侧的月牙刃狠狠相撞,亦菱手中的长枪再度弯成一个弧度,她冷冷地看着方天画戟的主人,莫离。莫离剑眉一挑,也冷冷地回视着她,面上袒护之意明显可见。
亦菱冷哼一声,正欲收招再来,却忽听得耳边尖锐的一声,刀剑相击,不由地转头一看,竟是容卿、洛沉碧二人已来至身边,二人手中的长剑,齐齐架住皇甫禛刺来的长枪、此时,那枪尖距亦菱的鼻尖不过半寸宽的距离。
三人对视了一眼,亦菱什么也没问。
不过瞬间,七个人便斗成一团,你来我往,白马、黑马、红马,白衣、青衫、铁甲,长剑、银刀、长枪……令人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在一片混乱的战局中,亦菱目标明确,只有一人,上官绝尘。她屡屡避开皇甫禛、莫离的攻击,直冲上官绝尘而去。此时,又多了容卿、洛沉碧在一旁相助,亦菱更是轻松不少,片刻工夫,那上官绝尘身上已经多了几道伤口,浑身是血。他紧抿着唇,汗水沿着脸部刚毅的线条滑落,没有狼狈的感觉,反倒是平添了几分男子气概。“王爷,您没事儿吧。”那手持丈八蛇矛的少年关切地问道。
亦菱眯起了眼。此时,容卿、洛沉碧二人正与皇甫禛、莫离二人斗得难舍难分,而这少年与上官绝尘一同来抵挡亦菱的攻势,竭力保护着上官绝尘。也仅仅是保护而已,他极少主动对亦菱发起攻击,大多时候都是帮上官绝尘抵挡亦菱近乎疯狂的攻击,一招一式都拿捏得很有分寸,似乎是在刻意避免伤到亦菱,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亦菱一心想杀上官绝尘,因此招招狠绝,却唯独不由自主地对这少年手下留情,对着这张酷似皇甫祎的年轻脸庞,她实在是下不了狠手。
“本王没事。”上官绝尘低声道,嗓音有些沙哑,眼睛却紧盯着亦菱。
亦菱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似乎想将对方冻死,她缓缓地抬手,竖起枪杆,忽然双腿夹紧马腹,战马会意,清啸一声向上官绝尘冲去!亦菱手腕一转,横起枪刺向上官绝尘!
“王爷当心!”那少年不由地惊呼。
上官绝尘却并无动作,只是紧盯着亦菱。
眼看长枪呼啸而至!上官绝尘忽然挥刀来挡,亦菱连忙转手换了个方向刺去,上官绝尘却虚晃一招,打马回身便走!
亦菱正欲打马去追,却被不知何时打马来到身边的容卿一把拽住,她挣脱了几下都未果,于是转身道:“放开!”
皇甫禛、莫离,还有那少年见主帅撤离,也收招便走,不远处正与皇甫祉打斗的邢尉铭见状也虚晃一招,打马便走,其余几位副将也纷纷追随,莫离与邢尉铭异口同声地吼道:“撤军!”先前的云军连同后来的援军一并撤退了。
容卿依旧抓着亦菱那条未受伤的手臂,不松手,亦菱双目血红,似欲喷火,“放开!我要杀了他!”
第六十二章.轻云幽梦谁识君(一)
“你受伤了,菱儿。”容卿注视着亦菱的双眼道,一脸的诚恳与坚持,依旧不肯松手。
“放、开。”亦菱一字一句地道,“我、让、你、放、手!”
容卿幽深似海的眸中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持,他注视着亦菱的双眼,放柔了声音,“菱儿。”似是规劝,似是阻止,又似是恳求。
洛沉碧打马横在亦菱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亦菱转过头来看着洛沉碧,冷冷地道:“都让开。”
洛沉碧也是完全不理会她的抗议,关切地望着她:“还是回去吧。”温和低柔的嗓音,如一道暖流涤净了战争的喧嚣,温柔似水的目光,带着关切与心疼,就那样直直地映入她的眼中,也直直地撞入她的心里。
似曾相识的感觉……
若一阵幽兰的香气,若有若无,不经意间嗅到,待仔细去嗅时却已消散。
似一支远方的乐曲,时断时续,不经意间听到,待仔细去听时却已飘远。
就像这一瞬间熟悉的感觉。
突然感到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又是什么人带着怎样的表情对自己说那句“还是回去吧”。似乎也是这样温和的让人安心的声音,似乎也是这样温柔的快要化开的眼神,待仔细回忆时却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眸中的血红与杀气一点一点地褪去,逐渐被无边的暗黑吞噬,暗黑得看不到底。
她缓缓地错开目光,越过那一袭青衫,望向那一片滚滚烟尘中隐约远去的云军,许久,直到再也看不清。
容卿见状,缓缓松开了一直抓着亦菱手臂的手,“菱儿,我们回去吧。”
亦菱不语,仿佛听见了,又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半晌,她垂下眼,干脆利落地打马回身,绝尘而去。
另一边的皇甫祉担忧地望着亦菱的背影,转身对曹沅使了个眼色,随后打马追了上去。
曹沅长枪一挥:“撤军!”
宁国大军亦迅速地向着南尚庄的方向撤离了。
【昭宁二年正月廿四,定南王皇甫祉、镇国大将军赵月率兵攻打南尚庄,云国平南王上官绝尘领兵出城迎战,两军于南尚庄外五里处交战。……宁军主将赵月神勇无敌,一人力敌敌军四将,大败平南王。云军败退云国境内,宁军收复南尚庄,此战大捷。】
南尚庄外,宁国大营。
夜幕笼罩,遮住了日光,却遮不住众人的窃窃私语与议论纷纷。
全军上下,议论得最多的,不是今日的大获全胜,也不是收回全部城池后此战告捷,而是镇国大将军竟是女儿身。
才至亥时,大将军休息的营帐便熄了灯,那位女将军似乎已经睡了。
黑暗得看不到一丝亮光的营帐内,亦菱动作利落地换上了一身夜行衣,将一排银镖绑在手臂上,又往怀里揣了些银两和两个小瓷瓶——一瓶是濯玉宫秘制的迷药,另一瓶是却尘——以备不时之需,想了想,又带了些解药在身上,最后又挑了一把小巧却锋利的匕首,插在靴子内侧。一切准备就绪,她又将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包裹往肩上一挎,随后侧身钻出了营帐,精准无误地避开营帐前的守卫和大营内来来往往巡视的士兵,一路向营东而去。
大营内,多数宁兵尚未歇息,五个一伙、十个一群地聚在一处,围在篝火边,喝酒闲聊。
亦菱一身黑衣,隐没在夜色中,从一旁悄然经过,忽听得一小兵道“将军”、“女子”等字,不由地竖起了耳朵,只听那士兵道:“是啊,真没想到,咱们大将军竟是女子,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另一个道:“对啊,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啊,你们说咱们咋早没发现呢?”
旁边一人白了他了一眼:“凭咱将军那样的人咋能让你发现?你当你谁啊?你要都发现了那大家都发现了。”
那人被说得不好意思了,干笑了两声,仰头喝了口酒,道:“所以说那是咱们将军啊!英勇善战,无人能敌!”
又一人道:“那是!哎,说起咱们将军英勇善战这事儿,你看今儿个在战场上,连那平南王都打不过咱们将军!平南王是谁呀?平南王可是四大战神之首啊!咱们从前的岳大将军都不一定打得过他!”
又有一人道:“可不是嘛!若是重新评四大战神,定有咱们将军!”
众人闻言,连连附和。
“哎,话说回来,”之前的一人忽然又道,“以前咱们不知道将军是女子时,还以为她是断袖呢。”
黑暗中,亦菱额角抽了抽。断袖……自己有那么像么?
“是啊,现在才知道,那个神仙一般的军师大概是咱们将军的夫君吧。”
“还没成亲吧?”
“应该快成亲了吧?”
众人一阵七嘴八舌……
忽听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俺咋听说咱们将军在自个儿府里养了许多男宠呢?听说沈军医……”
晴天霹雳!不,是夜间霹雳!亦菱额角又抽了抽,绕过几处营帐,动作敏捷身形灵巧地穿过营地,很快便远离了那些聚在篝火旁喝酒的将士们,渐渐地听不到他们热烈讨论的声音了。
亦菱欲哭无泪:原来她一堂堂大将军,在自己手下的将士们心中就是这种形象?!断袖之癖加豢养男宠?!不能这样啊!还有彦真,对不起啊,你应该不是断袖吧?
经过皇甫祉的营帐时,亦菱看到里面还亮着灯,便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告诉他一声自己要离开了,徘徊了片刻,还是决定不进去了。
今日南尚庄一战,宁军大败云军,夺回了最后一座城池,随后,宁军在南尚庄城郊驻扎,待一切都安排停当,已是正酉初刻了,亦菱便招集众将领开会,下令暂不回怀远,全军驻扎在南尚庄外大营,以防云军再度攻回。
如今,她悄然离开,军中还有三哥主持大局,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让大军先驻守边城,待她回来后再做其他决定吧。思及此,亦菱便一个旋身闪进了皇甫祉营帐后的阴影里,三步两步便远去了。
营东马厩。上万匹战马正在吃食、休息,还有的大约是白天的仗没打够,被拴住了还不老实,时不时地踢踢腿,或是嘶鸣一声。
亦菱见状,一个头两个大。宁军大营如今约有三十万将士,将领和骑兵不下万人,这马大约也有上万匹。平日里,她这个大将军的马都是手下的兵将恭恭敬敬替她牵过来的,她哪里来过什么马厩啊?从前在自个儿府上的时候,她要悄悄跑路,到马厩牵马也没费什么功夫,略微一找就找到了。现在可倒好,这么多马,让她怎么找?!
亦菱站在原地略微思考了一下。将领的马应该单独圈在一处,由专人好生地照料着,所以应该还挺明显的。于是亦菱便顺着这个想法开始找。
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亦菱快要忍不住咆哮出声了,马呢?本将军的马呢?
这些战马都是每一百匹左右被圈在一处,由三到五名士兵看管。亦菱从南到北,把营东马厩转了个遍,愣是没看出哪里是圈着将领坐骑的地方!
虽已是正月,但是天气尚寒,可是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亦菱已经找马找出了一身的汗。亦菱急了,再这么找下去,天都要亮了!再这么找下去,还没等到她找到马呢,别人就该发现大将军不见了,就该来找她了!
亦菱正急得团团转,忽然看到北边有一处圈马的地方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不禁眼前一亮。灵巧地避开看马的士兵,亦菱凑上前去。这里临时搭起来一个简易的马棚,距离其他马圈要远一些,大概是拴着将领坐骑的地方。
亦菱悄悄地摸到马棚门口,只见有十来个士兵都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亦菱不由地蹙了蹙眉:看来又该实施禁酒令了。守在门口的两个宁兵正靠着门柱呼呼大睡,一个头盔歪戴在头上,呼噜声震天,另一个张着大嘴,还冒着鼻涕泡。亦菱又皱了皱眉:是不是该下令整顿军容了?
她轻手轻脚地迈过二人,摸进马棚,越往里走越是一等一的好马。亦菱轻轻地吹了几声口哨,忽听得一声嘶鸣,只见马棚最里面有一匹黑马激动地蹬着腿,正是她的战马!
亦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奔上前,抱住马脖子,一边蹭一边道:“乖乖,可让我一通好找!总算找到你了!”
那马也通灵性,鼻孔里呼呼地冒着白气儿,也蹭了蹭亦菱。
一声轻笑,在黑暗中几不可闻地响起。
亦菱反应机敏,登时竖起耳朵,转头向声音的来源处看去,“谁在那里?出来!”
夜行衣打扮的男子缓缓地从一旁的白马后走出来,漆黑幽深的眼眸中略带笑意。
亦菱深感讶异,“容卿?你怎么在这儿?”
他静静地立在白马旁,道:“和你一样,我也来找马。”
“找马?”亦菱歪着头,一脸疑惑,“难不成你也要离开?”话音未落,亦菱便意识到那个“也”字泄露了自己要离开的事,连忙捂住嘴,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卿。
这下容卿眸内笑意更深,连唇角也略微翘起,眼角眉梢也染上了淡淡的温柔的笑意,这让他原本高洁清雅、神情不可攀附的面容变得生动而亲切。
亦菱面上不禁微微一红。
容卿缓步走进,声音悠闲自若,又带着些许随意,“哦?这么说你也要离开?”
亦菱见瞒不住了,便松开捂着嘴的手,“是啊,我现在就要走了。”说话间,她回身解开了拴着黑马的绳子,又蓦地转回身来,冲他扬起光洁小巧的下巴,“我是偷跑出来的,你不许告诉别人!”
容卿微微一笑,抬手从容而熟练地解开拴着白马的绳子,神情安然地转向亦菱,黑暗中眸光微闪,“好。”
亦菱这才放下心,随即又停下手上的动作,好奇地看着他,“你要去哪里?”
容卿闻言,又是淡淡一笑,那笑容在黑夜中若春风拂面。他柔声道:“去你要去的地方。”
就像许久前,那个下着小雨的夜里,在岳将军府旁的街道上,他也是这样温柔淡然地微笑着对她说:“去你要去的地方。”
亦菱一只手抓着黑马的缰绳,怔在原地出神地望着容卿。
容卿牵出白马,回身一望,见亦菱仍旧怔在原地,出神地看着他,不由地又是一笑,“再不走天就亮了。”
亦菱顿时回神,连忙将马牵出围栏,道:“那我们要快点儿了。”
不多时,二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两匹马牵出了马棚,又从守卫最少的东门溜出了军营。
一切顺利,两人并骑,策马扬鞭向西而去。
谁知,刚离开军营没多远,只见前方有一抹白色,亦菱顿时警觉起来。
再靠近一些,方才看清,是一名身着夜行衣的男子静静地坐在一匹白马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待亦菱看清那人,不由地又是满目诧异,“咦?那不是沉碧么?”
二人在那人面前勒马停下,容卿与洛沉碧对视了一眼,空气中涌动着微妙的气氛,他们彼此的眼神中似乎传达了什么意思,并且两人即刻心领神会。
亦菱不解道:“沉碧,这大半夜的,你在这里做什么?”
洛沉碧将目光从容卿身上移开,看向亦菱,满目温和,“我要去商都,正好同你一路,故在此等你。”
亦菱愈加感到惊异了,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商都?”
洛沉碧不禁微微一笑,温润如上古名玉,“一想便知了。”
亦菱不解,看了看身着黑衣骑着白马的洛沉碧,又看了看同样身着黑衣骑着白马的容卿,一个笑得温和无害,一个神情宁静淡然,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
亦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我知道了,原来沉香阁不止传授武功,还教授算卦占卜之术,难怪你们沉香阁的弟子一个两个都长得像神仙似的,还能预知未来。”
容卿、洛沉碧闻言一怔,对视一眼,皆笑了。
亦菱也笑了笑,随后扬鞭打马,战马扬蹄便跑。
容卿、洛沉碧二人也打马跟上。
三人三马很快消失在通往云国边境的官道上……
(凉儿:阴谋太多,来一章轻松一点的~)
第六十三章.轻云幽梦谁识君(二)
云国。石屏镇。
宜宾客栈。刚至傍晚,一楼大厅便已是人声鼎沸,宾客爆满,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小二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有三人牵着马走进了客栈院子的大门,早有机灵的侍者接过他们手上的缰绳,把马牵到楼后的马厩去了。三人中的少女站在院子里,看到一楼大厅人满为患,不由地有些担忧,“这么多人?!还有地方么?”此女正是亦菱。
旁边一身着天青色衣衫、面容清雅、身姿挺拔的男子道:“这镇子小,饭庄有几处,能住店的只有这一家,先进去问问吧。”男子正是容卿。
另一旁身着深紫色衣衫、神色温和、谦谦如玉的男子道:“是啊,赶了这么久的路,也该休息一下了,先进去问一下吧。”男子正是洛沉碧。
亦菱嘟了嘟嘴,率先向客栈楼里走去。三人刚一进入一楼大厅内,便吸引了众多目光。大家纷纷猜测着三人的身份,不停地交头接耳。
一名有眼力的小二急忙迎上前,问道:“三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住店。”
“得嘞!您三位里边请!”热情的小二把三人引至堂内柜台处,便又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柜台后面的掌柜是个胖男人,笑容满面的,一看便知是热心肠的人。他笑眯眯地问道:“这位小姐,这二位公子,是要住店啊?”
亦菱点点头,“三间上房。”
掌柜一听,不好意思地道:“实在抱歉啊,这位客官,上房都没有了,普通的也只剩下两间了。”
亦菱一挑眉,客栈房间这么紧张?这石屏镇只不过是商都附近的一个小镇,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住店呢?
一旁的容卿却道:“就要这两间房了。”说着往柜面上放了一锭银子。
“好咧!”胖掌柜笑道,一边收起那锭银子,脸上的胖肉微微颤了颤。
“掌柜,为何会有这么多人住店?”另一边的洛沉碧问道。正好是亦菱想要问的。
胖掌柜一听,一脸神秘兮兮地道:“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打算去商都?”
洛沉碧温和一笑,不置可否。
胖掌柜又道:“公子是不知道啊!”随后左右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靠近三人,压低声音道:“听说宫里的那位快不行了,太子和平南王两党正为继承皇位一事争斗得不可开交,如今商都的局势十分紧张,那些达官贵人怕家眷受到牵连,纷纷把家眷送出来避避风头,这些家眷走到石屏镇时都要歇下脚,所以这几日的房间才会这么紧张。”
原来如此,亦菱环顾一下四周,只见厅内有许多女婢和家仆打扮的人,还有些衣着鲜亮、气质出众的人,一看便知不是这石屏镇的普通百姓。亦菱又竖起耳朵,只听一娇滴滴的女声埋怨道:“哎呀,赶了半日的路,本小姐快被马车颠散架了!”紧接着,又是一顺从而温柔的女声恭敬地道:“三小姐莫急,夫人说我们还有两日便到曲沧别院了,要不奴婢先扶您到房间里休息片刻?”
那位大家小姐一听便消了些气,嘴上犹自抱怨着,但却任由那服侍她的丫鬟扶着向楼上走去。
亦菱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心想:果真如那掌柜所言,似乎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家眷往东而去,并路过石屏镇在此处歇脚。
三人由一名小二领着,往楼上走去,碰巧跟在那位方才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的大家小姐后面。
走到二楼转弯处时,恰逢一位身着翡翠色纱裙,文雅端庄的小姐正要下楼来,一行人打了个照面。走在亦菱前面的那位小姐突然止住了脚步,站在楼梯上,松开扶着丫鬟手臂的纤纤玉手,脸上的疲惫与烦躁统统在瞬间了无踪迹,换上了一副不屑与嫉妒的神色,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不是五妹么?打扮这么漂亮打算去哪儿啊?难不成是要去私会情郎?”
那位翡翠色衣裙小姐身边的丫鬟立即回嘴道:“才不是呢!我们小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那丫鬟的脸上,登时现出了五个红指印,那名小姐收回手,厉声道:“本小姐问你主子话呢!哪儿容得你插嘴?!”
那位翡翠色衣裙小姐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随后迅速掩去,只是淡淡一笑道:“三姐这是做什么?还没到曲沧别院就气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随后作出关切的表情,靠近她轻声道,“当心回不去商都,参加不了选秀,三姐。”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你!”被称为“三姐”的女子恨得咬牙切齿,却因为“五妹”当着众人的面一脸关切的神情而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先咽了这口恶气。
亦菱被堵在后面,上不了楼,只得看着这二位小姐明争暗斗的戏码。站在她身前的三小姐,一身绯色罗裙,头上插着金灿灿的金步摇,高贵傲慢,狠毒刻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主。那五小姐一身翡翠色纱裙,淡雅素净,头上插着一支雕花的绿檀木簪,端庄文雅,但看她方才深藏不露的行事手段,便知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主。
听二人的称呼,应是姐妹,再看二人的相貌,皆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仔细一瞧,又与那日在战场上交过手的莫家二公子莫离有几分相似,亦菱便猜出了二人的身份:这两人应是整个商都城出了名的莫家三小姐莫娇和莫家五小姐莫婷。
去年她来商都探望大姐荆紫芹和三姐荆紫芊的时候,记得大姐对自己说过,这莫家的三小姐和五小姐是云都出了名的美人,又出自名门望族,故声誉极高。但二人分由老莫相的两位妾室所出,个个都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什么都要一争高下,自幼便合不来。去年七夕灯会,景帝大宴群臣,这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自是在其中,所谓的七夕宫宴实际上就是皇家举办的相亲大会。谁知这两位小姐在宴会上偏偏都看中了平南王上官绝尘,本来就看对方不顺眼的两人,又喜欢上了同一名男子,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的较量便愈演愈烈。
莫家本来便是平南王一党的,两家联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但是选哪位小姐来联姻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三小姐五小姐都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主,两人非要一较高低,成为平南王妃,她们的长兄莫殇对此事也是十分无奈,不知如何是好,正当他左右为难之时,景帝病重,朝堂上下一片混乱,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记得去年大姐同自己说起此事时,还担心这二人都是不好惹的姑奶奶,不论谁成为平南王妃,三姐以后的日子都不好过。
如今看来,这件事的确值得担忧。亦菱皱了下眉头。不管怎么说,这次她来商都就是为了确保大姐和三姐的安全,然后手刃了上官绝尘为大哥、二哥报仇。上次看望三姐的时候,她感觉到三姐并不爱上官绝尘,并且似乎是为了什么目的才接近上官绝尘的,而那目的八成是为了替太子上官绝尘搜集死对头的情报,三姐真正爱的人应该是大姐夫——太子上官望尘。无论这次云国朝堂的帝位之争,上官绝尘是输是赢,她都要带三姐走,她绝对不会让三姐留在那种人身边。
亦菱下定了决心,收回思绪,见两位大小姐仍旧在楼梯口僵持不下,不由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她清了清嗓子道:“两位小姐,有体己话可否关起门来悄悄说?何故站在楼梯口显摆姐妹情深呢?有句俗话说得好,好什么东西不挡道来着?”
话音一落,三小姐莫娇身边的丫鬟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啪!”莫娇挥手便又是一巴掌,她自己的丫鬟也难逃脸上被印五个红指印的命运。
亦菱见状,忙露出关切的神色,模仿方才五小姐莫婷的话道:“这位小姐这是做什么?没打坏别人先把自己的手打坏了可如何是好?”随后靠近莫娇,用似乎很小但周围人都能听清的声音说,“当心伤了手,影响了自己的好姻缘。”最后也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莫娇见亦菱眉清目秀,气质出尘,身后还跟着两位神仙似的男子,又听她说出这样颇有深意的话,不由地心中大惊,横起一根葱白的手指颤颤地指向亦菱,满目的愤怒夹杂着惊恐,“你、你、你是谁?!”
亦菱微微一笑,声音里却颇带不耐和讽刺地道:“小女乡野女子一个,怎敢以污秽之名玷污了小姐的耳朵?”说罢抬手拨开了莫娇的手,稍稍用上了点内力,那脾气火爆的三小姐便被推到了一边。亦菱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往楼上走。
五小姐莫婷见状,不由地仔细打量了一下亦菱,只见眼前的少女眉清目秀,身着浅藕荷色罗裙,一头墨色长发只是简单地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住,其余的齐齐地垂在身后,如上好的墨色绸缎,柔顺光泽,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佩饰,清丽脱俗,周身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息。但看那头上的白玉簪,明眼人一看便知绝非凡品,更何况她身后还跟随着两位世间少有的男子:一位身着天青色衣衫,神情宁静,举止从容,面容清雅秀丽,双眸幽深漆黑、高深莫测,眼神高远淡泊,宛如云霄之上不可攀附的仙人;另一位身着深紫色衣衫,神色淡然,举止高贵,面容温和俊秀,双眸清澈明亮、洞察一切,眼神柔和纯净,偏又透着些许浑然天成的威严,宛如九天之上不可企及的神祗。
这三人绝非普通人。莫婷心中这样想着,同时不忘尽量自然地不着痕迹地整了整衣衫,又换上一副标准的大家闺秀式微笑,做出一副名门淑媛的样子来,顺着莫娇的话问道:“不知二位公子如何称呼?”
她的这点小动作没能逃过亦菱的眼睛,再加上她打量完三人之后目光便一直落在容卿身上,亦菱心中不由地窜起一团火,她抢在容卿和洛沉碧之前颇为不耐地道:“这位是我的未婚夫君。”
随后自然而然地与莫婷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尽是威慑与警告。莫婷闻言睁大了眼睛,随即又露出艳羡夹杂着嫉妒的神色。
亦菱回身望了一眼容卿,只见眉目清雅高远的男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神也是无比的温柔,丝毫没有与莫婷搭话的意思,心照不宣地附和了亦菱的话。
“那这位公子呢?”温婉的声音再度响起,莫婷柔美地微笑着,显然还不死心。
亦菱没料到此女对他们三人的身份如此穷追不舍,正不知如何作答时,只听一道清澈若山间清泉的声音响起:“我也是她的未婚夫君。”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亦菱再度回身,将目光投向温润如玉的男子。洛沉碧依旧淡然温和,只是凝视着亦菱的目光却是温柔的要滴出水来,那水中似乎融化了千言万语,亦菱心中没来由地一动,慌忙地别开眼。这是什么情况?
莫婷闻言,又一次睁大了眼睛,此时,那眼中原本还存在的艳羡被嫉妒吞噬得一点不剩,并且又增添了轻视与鄙夷,“姑娘是夏国人吧?”莫婷声音中充满了嘲讽。
夏国人?亦菱挑眉。
夏国历任女帝中的确有人拥有不止一位皇夫,第二任女帝冷紫婵便是开了这个先河的人,然后是第三位女帝冷清露,她在位不过三百四十一天,却广纳皇夫君侍,亦菱的皇外祖母——第五任女帝冷思琳也是拥有两位皇夫。夏国自开国以来,皆是女子为帝,故女权较其余各国更大,寻常人家的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进入私塾或官学读书,也可以参加科考以博取功名,入朝为官。
如此一来,在夏国女子的地位高了不少,再加上有几位女帝亲自作为“典范”,一些有地位有权势的女子便大胆地颠覆起一夫多妻制来,不过绝大部分还是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纳好几个夫君,不过是在自家府中收罗一些男宠面首之类,并不给予他们正式的名分。尽管如此,夏国许多女子还是“臭名远播”,其余四国的女子,尤其是大家闺秀们皆以此为不齿,避之不及。
亦菱冷笑一声,也不答话,抬脚又向上走了两级台阶,站在莫婷面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用脚轻轻地一勾莫婷翡翠色裙摆下的腿,用力巧妙。
莫婷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往一旁挪了两步,在别人看来,似乎是莫婷慌忙给三人让路一样。
而莫娇早已没了之前飞扬跋扈的样子,自从被亦菱使用巧劲儿毫无声息地推开,就一直侧着身子靠在楼梯的护栏边,一脸呆愣的样子,时不时地转转眼珠,看看亦菱又看看自己的五妹莫婷,似乎对她们的谈话内容感到十分震惊,至始至终没回过神来,一旁的几个丫鬟皆是石化了一般,似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能有一日见到活生生的传闻中的夏国女子。
亦菱三人在莫娇呆愣和不敢置信的眼神,莫婷嫉妒和鄙夷的眼神,以及其他人震惊的眼神中消失在了二楼走廊尽头转弯处。
接连赶了几天的路,亦菱也有些乏了,与容卿、洛沉碧二人一同用了晚饭,便各自回房休息,她很快便把今日在楼梯上的小插曲抛在了脑后。
亦菱和衣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了。
“咚!——咚!咚!”“咚!——咚!咚!”
打更的声音响起,亦菱蓦地睁眼醒来。糟了!不知何时竟然睡着了,差点儿坏了计划!
亦菱从床上坐起身,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打更声,已是三更天了,她跳下床,从床边摸出包裹,也不点蜡烛,摸黑换上一身夜行衣,又在袖口内,靴子内侧,腰间等处藏了防身暗器,一切准备停当,正当她打算跑路时,忽然闻到一阵异香。
心头一凛,目光锐利地射向窗口!那里正是异香的来源之处!
窗外有一棵丈余高的紫槐,月光将紫槐枝叶的影子投在窗上,风一吹,微微晃动着,好似一场静谧安然的皮影戏,一切是如此的寂静,又是如此地正常,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样。
亦菱不禁冷笑一声,这等异香是江湖上最普遍也是最劣等的迷香,通常为一些不入流的刺客盗贼所用,江湖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绝不屑于使用此香。如今不知何人竟妄图用这等低劣的手段来算计她这位新一任濯玉宫宫主,实在自不量力。
亦菱仔细思考了一遍,也没想出会是何人要算计她,索性盘腿坐在床边,闭目养神,屏息凝气,等来人现身。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周围依旧是一片寂静,丝毫没有敌人出现的迹象。黑暗中亦菱不禁不耐地皱了皱眉头。
她一路从云宁边境走来,其间容卿、洛沉碧二人一直紧随身侧。她一路上一边马不停蹄地赶路,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怎样才能把二人甩掉。她此次来云国的目的便是保护大姐荆紫芹,杀了上官绝尘,带走三姐荆紫芊。她敏感地察觉到他们两人已经猜出了她此行的目的,并且想要阻止她杀掉上官绝尘。无论是斗智还是斗勇,无论是武功还是谋略,她都拼不过容卿,更何况还多了一个与容公子齐名的洛公子。因此这一路上,她想尽了办法要甩掉他们,却无奈次次都被识破。但每次事情败露后,两人也不戳穿,一个用无辜的眼神望着她,一个用纯良的眼神望着她,弄得她哭笑不得。
今晚傍晚,三人赶到石屏镇,容卿执意要在这家客栈歇息,亦菱得知景帝病重、已昏迷不醒多日的消息后生怕商都混乱不堪的局势中太子平南王两党之争波及到荆氏二姐妹,心急火燎地想快点赶到商都,却拗不过容卿,只得同意。
走进宜宾客栈的瞬间,亦菱计上心头:正好趁二人夜里熟睡时悄悄地跑路。这也是知道只剩下两间普通房间后,她要容卿和洛沉碧住在一间的原因。哪知她方才正要动身,却嗅到这等劣质迷香的气味,便打坐养神,等着算计她的人出现,可是等了这么久都没有动静,她心中涌起一阵不耐烦。
亦菱又屏息静听,隔壁容卿和洛沉碧二人的房间里也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放迷香的人该不会是冲着容卿、洛沉碧二人来的吧,所以才将与他们同行的自己一并迷倒。照例来讲,这迷香绝不可能把隔壁的两位公子怎样的。但是亦菱心中还是不放心,她轻盈地跃下床,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到房间外。
一楼大堂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二楼走廊上悬着的四方灯笼里还发出昏黄的烛光,整个客栈的人都已经歇息了。亦菱一个闪身来到隔壁房间门前,抬手轻轻扣了扣门。
无人应。
她又稍稍用力扣了扣门。空旷的走廊内响起“叩叩叩”的声音,然后在大堂上方回响。
依旧无人应。
习武之人不可能睡得这么沉啊?亦菱疑惑地蹙起眉,正要抬手再敲,忽然又闻到一阵迷香从走廊上飘过。
亦菱心中暗叫不好,改敲为推,谁知那门竟是虚掩着的。亦菱的心突突地跳着,她走进屋内,只闻到屋内一阵浓郁的迷香气味,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可以看到窗户处都被帘子层层遮掩,一点月光也透不进来。
“容卿?沉碧?”亦菱一边往屋内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轻声唤着。
还未待她看清屋内的情形,“啪”的一声,房间门突然在她身后关上了!
“谁?!”亦菱回身厉声道,银镖自袖内滑向手心!
一只略带温度的手覆上了她的嘴,同时又一只手抓住了她的两只手腕,将她双手扣在了身后!
第六十四章.轻云幽梦谁识君(三)
亦菱被捂住嘴,发不出声音,双手被扣在身后,她挣扎着试图挣脱,却惊恐地发觉自己完全使不上劲儿,制住她的人所用的力气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但是用力却巧妙得惊人,轻易便控制住了她,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亦菱出了一身冷汗。是谁可以在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她身后关上门?是谁可以悄无声息地绕到她的身后并偷袭她?是谁轻功、力道、武艺远在她之上?
在她目前认识的人里面只有一人。
不,只有两人。
“嘘,是我。”温柔醇美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带出的气息拂起丝丝墨发,带着温热拂到她的耳畔、颈边。扣着她的手和捂着她的嘴的手缓缓地松开。“收起来吧,别伤了沉碧。”容卿又轻声道。
亦菱将手中的银镖滑回袖内,这才听到有一人从门边轻声走了过来,正是洛沉碧。好险!若是方才容卿出手慢一点,她手中的银镖就会扎在洛沉碧的身上了。
“怎么回事?”亦菱疑惑地回身问道,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过。
黑暗中,容卿温柔地拉了拉亦菱的袖子,示意她到一边说。亦菱摸黑随容卿在地上坐下,洛沉碧也轻轻走过来挨着亦菱坐下。
亦菱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地又问道:“怎么回事?莫不是你们得罪了什么人?”
衣料与身体摩擦的声音传来,黑暗中,亦菱似乎都能看到洛沉碧脸上的肃然,也似乎看到容卿颔首时,光洁的下巴与衣领摩擦了几下。
亦菱心中不由地一沉,能让容卿和洛沉碧如此慎重对待的人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她坐在地上,屏息凝神,可是听了半日,除了屋内三人清浅而均匀的呼吸声外,便什么也听不到了。身体两侧传来的容卿和洛沉碧的温度渐渐地驱走了她心中的紧张与不安,或许是这几日接连赶路太累了,或许是因为方才劣质迷香吸入得太多,不可阻挡的困意逐渐袭来,她不一会儿便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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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菱被走廊上喧闹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到窗外明媚的阳光正奋力地透过厚厚的帘子照入屋内,看样子时候不早了。亦菱又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身边,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左边的容卿正靠着床沿,睡得正熟,双眼轻阖,面容平和恬静,右边的洛沉碧也靠着床沿静静地安睡着,原本澄明若湖泊般的双眸此时闭合着,面容沉静安适,再看她自己,头向左偏着,自然而然地枕着容卿的肩膀,右臂还垂着,搁在洛沉碧的腿上……多么诡异的一幅画面!
亦菱的大脑只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随即昨夜的情形瞬间跳入脑海。亦菱霎时什么都明白了,气恼冲上头顶,她被身旁这两个精明智慧的美男给骗了!
她“腾”地一下跳起身。
哪里有什么仇家敌人?哪里得罪了什么不简单的人?分明是两人料事如神,早就想到自己晚上会行动,所以才故弄玄虚,先是燃了迷香,让她以为有人要暗算她,所以暂不行动打算等来人露面,然后弄出一派弥漫着危险气息的景象,引她来隔壁一探究竟,最后成功地让她以为真的有什么强大的仇人要报复他们。开玩笑!他们二人是何等人物?闻名五国的容卿公子和沉碧公子。能与他们二人有所过节,并能威胁到他们的人定不是平平之辈,怎么可能用这种江湖上但凡是有一点名望的人都不屑一用的劣等迷香?
亦菱一动的瞬间,容卿和洛沉碧两人便醒过来了,两人睁开眼,看着站在面前的亦菱。
“你们……!”亦菱气恼地伸手一指,本来想说“你们二人竟然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算计我”,却看到洛沉碧正用那双澄净的双眸望着她,沉静若湖泊的双眸中此时漾满了温柔,一脸纯良无害的表情,而容卿也用那双漆黑如夜的双眸注视着她,一脸的无辜,但那无辜的神情很快便被似笑非笑的神情所取代,就连那漆黑幽深的双眸中也染上了笑意,末了,还冲着她眨了眨眼。
亦菱顿时泄了气儿,一肚子的气恼顿时荡然无存。她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穿着昨晚换上的夜行衣,便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啪”的一声把门在身后关上,任由屋内的两人面面相视。
亦菱觉得自己离开时屋内似乎传来了轻轻的笑声。
三人来到商都时,已是正午。牵着马走在商都最繁华的街道上,却看到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商铺关了门,街上的游人也比往常少了一些。朝廷中的紧张氛围似乎已经波及到了市井之中。
行至一家酒楼前,容卿停下了脚步,温柔地看着亦菱,“饿不饿?”
亦菱点点头,又转向洛沉碧,“沉碧,要不要吃点东西?”
洛沉碧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三人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菜很快便端上来了。亦菱确实饿了,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像在军营战地时那样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抬起头时,却见容卿右手使筷,从容地夹起一块竹笋,送入口中,洛沉碧则是端起茶杯优雅地小酌一口,就在亦菱看他们的时候,容卿和洛沉碧的视线也在不经意间对上,空气中似乎有什么气息在涌动,亦菱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颤,随后在心中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才不像你们那么在乎形象呢。
亦菱又夹起一块鸡肉,送入口中,顿时眉开眼笑,这家酒楼的清汤玉带鸡真不错。
“咚——!咚——!咚——!……”轰鸣而沉重的钟声就突然那样毫无预兆地响起,是从皇宫的方向传来的,是丧钟。一共敲了五次,每一次九下,九五之数,帝王之殁。
最后一声钟响还在商都的上空沉闷地回响,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
亦菱右手架着筷子,就那样顿在半空中,呆怔地望向窗外。容卿神情肃穆,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筷子,洛沉碧素来温和的脸上此刻也是一派肃然,握着茶杯的手又用了几分力。
宫中丧钟的余音散尽,亦菱“啪”的一声撂了筷子,径直冲出了酒楼。景帝驾崩,平南王要开始动手了!
亦菱刚牵了马,容卿、洛沉碧二人便跟了出来。
容卿微启薄唇,正欲开口,亦菱忙道:“我要去找我三师姐,不许你们跟着!”
谁知容卿、洛沉碧二人闻言当真顿住了脚步,容卿嘱咐道:“既然如此,你自己多加小心,我们去皇宫看看。”
亦菱跨上马,扬鞭打马便走,走了没多远,她不由地勒住马,回身望去,只见容卿、洛沉碧二人骑马远去的背影。心中不由地疑窦丛生。
第一,从进入商都城城门之后,亦菱就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此前一路两人的目的一致,齐心协力地阻止她甩掉他们来商都杀了上官绝尘,就像一对友好默契的师兄弟一样。进了商都城之后,两人的态度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容卿看着洛沉碧的眼神微微有点冷,而洛沉碧看容卿的时候,原本温和的面容也平静的透出一丝寒意,那种感觉就好像两人是……对手一样。
第二,这两人之前一路紧跟自己,以阻止自己杀了上官绝尘的意图十分明显,如今她要去平南王府了,说不让他们跟着他们便真不跟了,这算怎么回事?
第三,他们二人既非云国百姓,又非云国朝廷官员,如何进宫?此时景帝驾崩,皇宫必定戒严,难不成他们要硬闯?
亦菱越想越想不通,不知怎么的,她忽然记起昨日洛沉碧在楼梯上说的话,他那时那样说,应该是不想同莫婷说话,拿她当了一下挡箭牌而已,但愿一切如自己所想。
平南王府北边的一处角门,亦菱勒住马,轻踏马背便跃上了王府高高的围墙,几起几落间亦菱便发觉了事情的不对:偌大的平南王府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从前的侍卫、家丁、女婢统统不见了踪影,空荡荡的王府寂静得让人发怵。
亦菱顿时了悟,难怪容卿、洛沉碧二人放任自己来了平南王府,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上官绝尘应经不在府中了。上官绝尘定是提前行动了。亦菱气恼地一脚踢在身边的一棵梅树上,梅花瓣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跃入雨斜阁所在的园子里,只见雨斜阁的门已经上了锁。没有人了么?亦菱绕着雨斜阁走了一圈,发现有一扇窗子没关严,便推开窗子跳了进去,屋内并无异样,所有的东西还是原样放置,只是铜镜上、桌面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来这雨斜阁已经有些时日没有人住了。
亦菱又原路返回,出了园子往南行去,行了没多远突然看到一位家仆打扮的老妇人坐在一棵槐树下的石头上,眼前一亮,连忙上前道:“这位老婆婆。”
那老妇人听到有人在唤她,忙抬起头来,把耳朵朝向亦菱的方向,待亦菱看清这老妇人,不由地吃了一惊。老妇人双目呆滞无神,显然是已经失明了。
“这位老婆婆,你怎么在这里啊?这王府里的人都去了哪里?”亦菱柔声问道。
失明的老妇人叹了口气道:“姑娘有所不知啊,我家王爷他素来与太子殿下不和,如今皇上驾崩了,王爷定是要做点什么的,王府的人都随着他走了,这王府他大概也弃了。人们都走了,谁还记得有我这个瞎眼老婆子啊?”
上官绝尘竟然连自己的老巢都不要了?亦菱感到有些惊异,转念又一想,上官绝尘那么老谋深算的人,必定不止这一处安身立命之所,他真正的大本营怕是在别的地方,这华丽恢弘的王府兴许只是个对外的摆设罢了。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迫不及待,出手这么早。
“姑娘是什么人啊?”失明的老妇人见亦菱半天没说话,不禁问道。
亦菱忙笑道:“老婆婆,我是侧王妃荆氏房里一个女婢的同乡姐妹,这次来本来是想找她的,谁知那侧王妃住的地方上了锁,我那同乡姐妹也不知去向。不知道老婆婆知不知道侧王妃和她的女婢都去了哪里?”
“你是说荆侧王妃啊,”那老妇人听完后说道,“她早就不在王府了。”
什么?!亦菱瞪大了眼睛。
“听说去年七月侧王妃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被王爷禁足了几日,后来也就没事了。又过了没多久,王爷说如今局势混乱,恐怕保护家人不周,所以把侧王妃送走了。”老妇人接着说道。
“送去哪里了?”亦菱急着追问。
老妇人摇了摇头。
亦菱失望至极,当初三姐把她和容卿从牢里救了出来,她就担心上官绝尘会因此虐待三姐,但后来派出的濯玉宫人回来报告说三姐不过是被上官绝尘软禁了几日,随后便解禁了,她也就放心了,没有再过问此事,没想到是自己大意了。如今她来找三姐,可三姐已经被上官绝尘送走了,两人因此不能团聚。
正当亦菱站在槐树下叹息不已的时候,一个家丁打扮的小伙子突然跑了过来,“娘——!娘——!”
那老妇人一听连忙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双手伸向前方,胡乱摸着,“我的儿啊,你可算来了!”
那小伙子跑过来,一把扶住老妇人,气喘吁吁地道:“娘,我可算找到您了!我跟着大家去了那边,发现您不见了,就想您是不是还在王府,便找来了。”
那边?亦菱挑眉。“那边”莫不就是指上官绝尘真正的老巢?三姐会不会也在那里?
“这位姑娘是……?”那小伙子表达完找到娘后的激动心情后,注意到了一边的亦菱。
“这位姑娘是侧王妃房里女婢的同乡,来找人的,不知道大家都搬走了。”那老妇人代亦菱解释道。
“哦,是找人的啊。侧王妃房里的女婢都随侧王妃一并走了。我知道侧王妃在哪里,正好我跟我娘也要去那里,不如姑娘随我一同去吧。”那小伙子热情地说道。
果然三姐就在“那里”。“那就先谢过了。”亦菱笑道。这样又能找到三姐又能探访上官绝尘老巢的好事儿她怎能不谢?
“不过,我的马还在北边角门处,劳烦你们先到王府门口等我一下。”亦菱想了想又道。
“成!”那小伙子爽快地应了下来,扶着他老母亲先往门口走了。
亦菱去北边角门牵了马,又绕到王府正门与那小伙子和那老妇人会合。亦菱一只手抓着缰绳,一只手帮那小伙子扶着老妇人。三人慢慢地沿着王府外安静的街道走着。一路上,那老妇人因为儿子终于来接她了,所以非常地高兴,不停地给亦菱和她儿子讲着她过去听到过的奇闻异事,这其中还包括一些宫闱秘闻。亦菱心中牵挂荆紫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恨不得立即长出翅膀飞到三姐那里去。
三人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貌似大户人家宅院的地方。
第六十五章.轻云幽梦谁识君(四)
“姑娘,我们到了。”那小伙子高兴地道。
亦菱不禁抬起头看那紧闭的厚重木门,还有那写着流云飞月的匾额,心中不由地暗叹这上官绝尘何时有此等情趣了?竟给自己的别院取了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字。不过同时她心中也暗暗佩服这个仇人。这别院所在的地方是商都城大多数名流士族、达官贵人的聚居地,亦菱记得沿着这条街道一直走下去,就是容卿的玉竹翠微。她原以为上官绝尘会把自己的身家放在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比如城外的什么庄园,或者隐于喧嚣市井之中。没成想他就这么光明正大地落在达官贵人之中,还距离皇宫不远。这份胆量和气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换做她是太子,恐怕也想不到上官绝尘会隐于此地。
那小伙子上前拉起门上的铜环,轻轻叩了叩,很快木门便被拉开一道缝,一个侍卫打扮的人探出来,看了一眼。
那小伙子连忙道:“是我,我刚才申请出园去接我娘,现在回来了。”
那侍卫一看便知道了,看了看那老妇人,“这是你娘?”
“是啊。”小伙子连连点头。
“这是谁?”那侍卫看到亦菱,眼神立即锐利起来,上上下下地将亦菱扫视了一遍。此时亦菱一身素衣,没有任何佩饰,看起来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
“这位姑娘是来找荆侧王妃房内女婢的,她们是同乡。”小伙子又解释道。
“荆侧王妃的女婢?”那侍卫听了,神色稍稍缓和了些,不过语气依旧冷冽而漠然,“那真不巧,今天早晨,荆侧王妃就离开这里了,她的几个女婢也随她一道走了。”
怎么这么不巧?好不容易找到了,又错过了。亦菱心中一阵懊恼,她装作着急地道:“这位小哥,我实在是找我那同乡的姐妹有急事,她有一封家书在我这里,我还要给她,劳烦你告知我荆侧王妃和她女婢们的去向。”
那侍卫一听,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只听说是王爷差人将侧王妃送走的,我们这些下属怎么知道具体的去向?”
该死的上官绝尘!亦菱看着小伙子和老妇人的身影消失在漆红的木门后,低声的咒骂道。偏偏与我作对,我来找三姐,你就把她送走,真是岂有此理。
亦菱在流云飞月的大门口站了一会儿,仔细想想方才那侍卫也不可能说谎,那么上官绝尘真的把三姐送走了,只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保护三姐?不大可能,他跟三姐的关系似乎没有那么融洽,不仇视敌对就不错了。那是为了什么呢?亦菱百思不得其解,只得牵马准备离去。
一转身,却看到一队骑着马的云兵齐刷刷地列队在自己身后,为首的一人颇为眼熟,亦菱盯着他看了许久,这才想起她和他在战场上交过手,他似乎是邢尉铭手下的一名副将。
邢尉铭手下的副将……嗯?那不就是上官绝尘的人?自己泄露女子身份的那天,他似乎也在场……
那云军副将也盯着亦菱看了许久,眼神冰冷而淡漠。
亦菱反应过来,第一个想法就是——逃!
此时,她除了身上藏着的暗器,其他什么防身的兵器都没拿,若要正面交锋,她根本不是这些正规军队里士兵的对手。
亦菱匆忙转身,跃上马,大喝一声:“驾!”黑马载着她便跑。
与此同时,那云军副将也认出了她,手一挥,“追!”
凌乱而急促的马蹄声登时打破了这边名流士族聚集地街道的安宁。亦菱一边跑,一边骂道:“今天是什么鬼日子?运气这么差!”
亦菱骑马在前面猛跑,云兵们在后面穷追不舍。
周围的景物飞快地掠过,亦菱匆匆地扭头看着周围的景象,她记得玉竹翠微就在这条街下一个路口往南的第二个宅院,实在不行就先进去避一避。
亦菱的黑色战马是她当初升迁为宣武将军时元帝皇甫祎赐予她的,绝对的一等一的好马,再加上她身材娇小、骨骼清奇,很快就把那些身着甲胄的云国骑兵甩开了一大截。
前方出现了一个路口,亦菱骑马一转,往北而去。
“快!跟上!抓住她!”那云军副将见亦菱骑马消失在前方的路口,忙催促他的部下。
一行人过了一会儿才到达路口处,打马跑在最先面的云军副将看到那个黑影已经跑了好远,又扬鞭狠狠地抽了几下马腹,加速追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亦菱这才从围墙上探出头来,阿弥陀佛,老天一定要保佑她的亲亲战马平安归来啊。她从路口北面的这家宅院的围墙上跃下,这才往南而去。
来到玉竹翠微门前,亦菱犹豫了一下,方才看那云军副将,并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她这招“金蝉脱壳”之计骗不了他多久,恐怕他一会儿便会带人杀回来了,万一他找到了玉竹翠微,那容卿的别院不就暴露了?不如随便找一家先悄悄地躲一躲吧。这样一想,亦菱干脆继续往南,来到玉竹翠微南边的一处宅院前。
轻云幽梦。
亦菱不由地耸了耸肩,这些士族名流还真是有意思,连宅院的名字都像商量好了之后再取的,都是一个风格的,风流雅致。名字风雅不风雅她不关心,能进去躲一躲才是关键。
亦菱左右一看,街道上空荡荡的,再无他人,于是脚一蹬地,便跃上了高高的围墙。
不进去不知道,一进去亦菱着实是吃了一惊。
其实这宅院与其他宅院也没什么不同,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或有侍卫家仆侍女穿梭期间,人人衣着得体,恭敬谦和。几乎所有达官贵人的府邸都是这样的一副情形。
但是,这里却不一样。
亦菱敏锐地察觉到那些侍卫明显是武艺高强、训练有素的武者,比之军队和皇宫亲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从门口悄悄地一路行来,遇到了好几队巡逻的侍卫,他们行走的路线没有重叠,却不多不少地刚好拼接在一起,时间上地点上都惊人地吻合,恰好将外来侵入者可能走的路线完全覆盖,若是一般的人闯入,不出几步,定会被发觉,捉住。
更惊人的是,亦菱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巡逻的侍卫后,又往宅院深处走了走,发现了许多隐藏的暗哨。这些暗哨几乎以一种完美的方式分布在各个地方,多一人则多余,少一人则不够,又是安排得刚刚好。这比起如今军营里使用的暗哨的排布方式更为先进和高级。
亦菱心中顿时对这宅子的主人产生莫大的兴趣,究竟是何人竟有如此能耐,若是哪位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将领能得他为军师,在一旁出谋划策,岂不是如虎添翼?
亦菱好不容易才避开那些暗哨,来到一处楼阁前,只见其上的匾额写着“幽梦轩”,恰好取了“轻云幽梦”的“幽梦”二字,不由地想这或许是府邸主人住的地方。正想着,忽听得一个女子说话的声音传来,便连忙闪身躲进庭院内的一棵榕树后。
那女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公子现在做什么呢?”声音温婉轻柔,亦菱听着有点儿耳熟。
“回小姐的话,公子此时就在幽梦轩,奴婢并不知公子在做什么。”女婢的声音恭敬却不卑微,听上去还有几分坦荡。
亦菱越加好奇了,从仆人的言行往往能看出主人的品性,如今看来,这宅子的主人大约就是那女婢口中的公子了,这位公子必定不是平凡之辈。
待那女子和那女婢走入庭院,亦菱躲在树后悄悄一看,不由地大吃一惊:那声音温婉轻柔的女子正是昨日在石屏镇的宜宾客栈里邂逅的莫家五小姐莫婷。
她不是应该在去曲沧的路上么?怎么又回到商都城了?她来这座宅子里做什么?亦菱心中顿时涌现出诸多疑问。她看着那女婢将莫婷引入幽梦轩内后便离开了,索性进去一探究竟。
幽梦轩内。
亦菱伏在房梁上偷偷地窥视屋内的情形。
四处都弥漫着一阵淡雅的香气,像是书卷纸墨的香气同清淡茶茗的香气融合在了一处。几案、书架等皆是以上好的楠木制成,上面雕刻的图纹也是精美无比。书架上放了许多书卷,却都是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案上摆着一套茶具,是冰裂青玉的,干净得透着光泽。旁边的架子上,摆放着青花釉里红的梅瓶,画着梅开傲雪的图景。再往里看,则是一架宽大的屏风,遮住了视线,那屏风后面应是卧房,屏风的骨架是用名贵的檀木制成的,屏风上则绣着一副开阔的山水风景,悠远淡泊。
亦菱又将视线移向了另一边,只见同样是楠木制成的书案后,坐着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衫的男子,在这个角度上,亦菱看不到他的容貌。
隔着书案站在他面前的正是莫婷,莫婷今天身着桃红色衣裙,外罩一层浅绯色烟纱,一头秀发挽成简单的发髻,以一根红珊瑚发簪固定,发簪末端垂着同样是红珊瑚制成的小串珠的流苏,纤纤玉手交叠置于身前,指甲上涂着浅绯色的丹蔻,脸上也略施粉黛,少许却恰到好处的胭脂让她的双唇显得愈加莹润动人。这样的妆容,既简单又不失平淡,既华美又不显张扬,将莫婷的美貌完全地展现出来,高贵中透着温婉,端庄中透着雅致。昨日的莫婷就已经很美了,现在这样子更是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亦菱心中不由地对那男子更加好奇,莫婷这样显然是为了来见他才刻意打扮一番的,这公子究竟是何等人物?令看似温婉实则高傲的莫婷如此尽心对待。
“你怎么回来了?”蓝衣公子抬头看向莫婷,淡淡地开口问道,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亦菱更加奇怪了,面对这样一个美人,这公子竟然语气淡淡,不带有一丝情感,甚至还带着一丝漠然。他和莫婷究竟是什么关系?
之前莫婷一直端正地站在书案前,一脸期待乖顺的样子,那蓝衣公子低头看着什么,不曾开口,她也就那样静静地站在一边,不曾开口打扰。现在听到那公子的问话,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眼眸中带着崇敬与柔情看着那公子,微笑着柔声道:“回公子,婷儿回来是有一件事要禀报。”
“说吧。”那公子依旧淡淡地道,继续低头看着书案上的什么。
莫婷眼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不过她依旧微笑着柔声答道:“婷儿在石屏镇遇到了三个人,似乎与公子曾经说过的人有些相像。”
“哦?”那公子闻言,似乎有点兴趣了,又抬起头来看着莫婷,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莫婷眼中的欣喜之色顿时像快要溢出来似的,她笑得愈加柔美了,将其中两人的容貌描述了一遍。
梁上的亦菱一听,不由地一惊,咦?这不是在说容卿和沉碧么?
那公子听完,微微点了点头,“容洛二人来商都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莫婷说话一样。
这蓝衣公子竟然暗中关注容卿和洛沉碧?亦菱心不免感到惊异,又继续往下听。
莫婷看到她提供的信息似乎对蓝衣公子来说有些用处,双眸中闪着兴奋和喜悦的光芒,她又把昨天见到的亦菱描述了一遍。
那蓝衣公子听完,靠在椅背上,思考起来,半晌都没有说话。
莫婷等了片刻,见公子不在开口,便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公子,这少女是何人啊?”
那公子闻言,淡淡地道:“我也不知道。”声音轻幽地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是啊,我不认识你,你当然也不知道我是谁了。亦菱在梁上翻白眼。
那公子许久都没有开口,似乎陷入了沉思。莫婷也一直站在一边,不敢再开口,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眼前的蓝衣公子,眼神里尽是仰慕与爱意。
“你先不用回去了,就留在这里,”许久后,蓝衣公子忽然开口道,“参加过一段时间的选秀,争取成为皇后。”
莫婷刚听到前半句话的时候,眼中甚至放出了狂喜的光芒,等到听到后半句话,顿时像高飞的鸟儿生生地坠落在地,眼中满是惊恐、不解、悲愤与不甘。“为什么?”她身形有些摇晃,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她爱慕的男子就这样安排了自己的命运,把自己安置到别的男子身边。
“为什么?”那蓝衣公子反问,“这不是我们事先说好的计划么?不然我当初为何要在七夕宫宴上为你铺路。”
莫婷立时哑口无言,但是她眼中依然充满了不甘和悲伤,甚至还带着乞求。
梁上的亦菱几乎要叹息出声了。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啊。莫婷的仰慕之意如此明显,那公子竟然还做出如此决定,可见他对莫婷根本就没有这类情谊。
这边亦菱还在梁上空叹佳人有意,才子无情,那边蓝衣公子已经命莫婷离开了。屋内只剩下了两个人:蓝衣公子,亦菱。
“梁上的那位,还不下来么?”蓝衣公子的声音再度淡淡地响起。
亦菱惊得差点儿从房梁上掉下来。
第六十六章.一缕香魂何处寻(上)
亦菱定了定心神,轻盈地从梁上跃下,一步一步地走到书案边。方才在梁上,听这蓝衣公子的呼吸声,并不像是习武之人,那为何他会发觉自己在屋内?
蓝衣公子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亦菱。
亦菱这才看清他的容貌,不由地暗叹一声,原来如此。
书案后的公子看上去是一位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衫,衣衫布料华贵,做工精致,领口及袖边都用银白色的丝线绣着繁杂精美的图纹。少年气质温文尔雅,面容七分清俊三分秀丽,双眸漆黑,透着文雅和气,但是却从深处透出淡淡的漠然。最令人感到惊异的是,他的左眼与右眼不大一样,如果说右眼就像一颗举世无双的经过无数次打磨的宝石,熠熠闪光,那么左眼就像一颗落入污泥的珍珠,黯淡无光,没有一点神采。
他的左眼失明了。亦菱这样作出结论。
一个人,一旦失去一些感官,那么他的其他感官便会变得敏锐起来。少年的一只眼睛失明了,多多少少会影响到他的视觉效果,因此他的耳力必然会提高,所以他方才听出她在梁上。
亦菱不知不觉盯着这淡蓝衣衫少年看了好久,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唐突,却发觉那少年似乎并不在意,他只是那样安静地坐着,依旧温文尔雅,并且对亦菱一直盯着他失明的左眼一事并未表现出有任何愤怒或者羞辱的情绪。
亦菱不由地感到愈加好奇,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使得他现在能够如此平和而淡然地直面自己的打量。亦菱心中不由地产生一丝愧疚和歉意,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免觉得有些尴尬。更奇怪的是从她跃下房梁之后,这位少年便一直淡然地坐在椅子上,甚至不曾开口询问她是谁,为何在这里。
要不她自报家门?亦菱这样想。说什么好呢?你好啊,我就是莫婷方才说的那位少女。
正当亦菱准备开口说点什么,突然从庭院门口传来一阵不小的喧闹声。
“将军,您不能进去。”一个少年的声音传来。
“让开,我要见你家公子。”一个略显烦躁和强势的声音传来。亦菱一个激灵:是刚才那个下令抓她的云军副将!他怎么这么快就找到这儿来了?!
“将军!您不能……”少年仍旧坚持着,“至少也要待奴侍通报一声。”
“本将军有急事,让开!”那云军副将愈加火爆。
两人的声音逼近了幽梦轩门口。
电光火石之间,亦菱迅速地跃到那淡蓝衣衫少年的身后,在他的椅子后面蹲下身来,右手拔出藏在靴子内侧的匕首,抵在少年的后颈处,左手绕到前面,抓住少年置于膝上的左手,扣住了他的脉门。并在他身后低声道:“若是你说出去我在此处,你就死定了。”
这一切刚做好,只听“啪”的一声,幽梦轩的门以一种粗暴的方式被撞开了。
亦菱悄无声息地躲在蓝衣公子的椅子后,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令她更为惊异的事。蓝衣公子的椅子竟是如此的特别,与书案一样,椅子同样是用上好的楠木制成,但是在椅子的两侧却多出了一点东西:两个木制的轮子。而左手传来的脉象也证实了少年不会武功的事实,但是微弱的脉搏却让亦菱心中为之一惊,这样的脉搏,恐怕连正常的说话都是困难,这蓝衣公子竟然还能如此淡然地坐在椅子上,仿佛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他一只眼睛失明,不能走路,身体也如此虚弱,却能如此淡定沉静,这需要多么强大的意志力,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
亦菱握着匕首的手都因震惊而微微颤抖,她抬眼看了一眼蓝衣公子白净而线条优美的后颈,那里抵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光洁白皙的皮肤却在匕首闪亮的反光下衬得愈加莹润如玉。亦菱心中涌起不知名的情绪,此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是她平生第一次对某个未知名的人产生一种莫大的好奇,甚至还夹杂着恐惧。莫名其妙的恐惧。
“公子。”那云军副将无礼地闯进来,走到蓝衣公子面前后,却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仿佛那蓝衣公子是让他无比崇拜的上将。
“曾将军,”蓝衣公子淡淡地开口,“何事这么急?以至于差点弄伤蓝衣?”语气淡漠悠然,甚至还有一些漫不经心,但是说出的话却莫名其妙的透着些许寒意,连扣着他脉门将他性命握在手中的亦菱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名叫蓝衣的少年侍从方才被急于进门的曾副将撞到在地,如今爬起来,略微理了理身上宝蓝色的衣衫,不卑不亢地道:“公子,奴侍没事。没能拦住曾将军,惊扰了公子,是奴侍的失职。”
蓝衣公子只是微微笑了笑,表示他并不怪罪他。蓝衣行了个礼,安静退下了。
“公子,是这样。”曾副将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将自己在流云飞月大门前见到了宁国镇国大将军赵月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然后道:“方才属下被她摆了一道,跟丢了她,后来返回来寻找时,轻云幽梦对面的浣花溪涧门口的仆役说他似乎看到一名女子从围墙处翻了进来。”
亦菱咬住嘴唇,这个浣花什么的仆役还真是多嘴,自己真是大意了,翻墙的时候明明没有看到周围有人的。
“因此属下才急着来找公子,希望公子能帮忙抓住她。”曾将军请求道,语气甚为恭敬与诚恳。
亦菱这才注意到云军副将在这蓝衣公子面前竟然自称“属下”。奇怪,他不应该是上官绝尘和邢尉铭的属下么?而且看他方才急着抓住自己的样子,应该是上官绝尘一党的。这蓝衣公子究竟是何人?竟能让上官绝尘手下的将领在他面前自称属下?
蓝衣公子闻言沉吟片刻,慢悠悠地道:“宁国镇国大将军赵月么?”
“是的,公子。”曾将军心中有些急切,但是面上却是十分恭敬,耐心地等着蓝衣公子的回话。
“方才有人来报的确有一名女子闯入了轻云幽梦,”蓝衣公子缓缓开口道,亦菱抵在他后颈上的匕首又紧了几分,“只是,她很快又离开了。”亦菱微微松了口气,握着匕首的手心满是沁出的汗水。
“那公子是否知道她往哪里去了?”听闻亦菱已经离开,曾将军脸上也不由地露出焦急的神色。
“往南边去了。”蓝衣公子继续淡定地信口开河,亦菱也不由地在心中佩服他的城府和撒谎的高超技术。
“那么,公子,属下先告退了。”曾将军复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然后退下了,走的时候还不忘轻轻地合上幽梦轩的门,与他闯进来时的鲁莽无礼的行为大相径庭。
待曾将军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亦菱慢慢放开扣着蓝衣公子的左手,又慢慢地收回了抵着蓝衣公子后颈的匕首,缓缓地站起身。这时,站在这个角度,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蓝衣公子书案上摆放的东西,是一本书,一本未写完的书,他右手边的笔枕上架着一支毛笔,笔端的墨水未干。亦菱这才知道这蓝衣公子方才都在做什么——写书。目光左移,投在一本装订得极为精致的书册上,《幽梦杂谈》。她记得她曾经与皇甫祎一同看过这本书,还记得皇甫祎曾经说这是一本名叫“幽梦公子”的人写的一些随笔,编纂成册。等等,幽梦公子?
亦菱视线缓缓右移,落在蓝衣公子身上。住在名为轻云幽梦的宅院里的蓝衣公子,坐在幽梦轩写书的蓝衣公子,莫不就是幽梦公子?
“赵将军。”蓝衣公子并没有回身,缓缓开口道,由于亦菱方才有些用劲所以此刻显得有点淤青的左手腕轻轻地转了转,随后又随意地置于膝上。
亦菱从他身后走出来,走到书案前,面对着他。幽梦公子清俊的面容依旧悠闲自如,眼神依旧淡然沉静,却让亦菱无端地生出一种寒意,这是一种即便是已经经历过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危险与残酷的她也不曾体会过的寒意,一种上位者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时让人体会到的彻骨的寒意。
以亦菱现在的身手,完全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死这个少年,可是她却怕了,在这个手无寸铁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蓝衣公子面前,从心底由衷地生出一丝敬畏。
“正是在下。”亦菱强迫自己勇敢地与幽梦公子对视,并且强迫自己尽量用平缓淡定的语气说话。
“赵将军在这个多事之秋来商都,可不是什么明智的举措。”幽梦公子在亦菱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继续道,语气依旧平缓,却透着让人信服的魔力,仿佛他不是在简单地替她分析这件事,而是在下一个结论,肯定她日后必定会因为近日来的行动而后悔或者是吃点苦头。
亦菱却笑了,这幽梦公子即便是胜似神仙也必定不会猜出自己此行的目的,在别人看来,她这个宁国大将军是为了刺探敌国情报或者是趁敌国朝廷局势混乱之时安插奸细而来的,但是这次,她不是作为宁国大将军而来的,而是濯玉宫弟子。
幽梦公子看到亦菱笑了,不由地露出一丝诧异的神色,“这么说,赵将军是不相信我了?”
“相信不相信的,如今也没有意义了,我来都来了,以后因此产生的结果都是要承担的。”亦菱笑得坦然,“只是,公子为何不唤侍卫来?不怕我对你不利?”
幽梦公子闻言只是淡淡地一笑,这一笑愈加衬出了他斯斯文文的气质,“以你的身手,即便我唤了侍卫来,你怕是也能轻松逃出这里,我又何故多此一举呢?”言外之意就是反正也抓不住你,干脆懒得抓了,若是识相你就赶紧滚吧。
亦菱不由地开怀一笑,方才周身的寒意也散了几分,这幽梦公子看着斯文淡漠,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意思,她学着曾副将的样子拱了拱手,“既然如此,就不打扰了,告辞。”其实她已经打扰过了。
亦菱大摇大摆走出了幽梦轩,又替幽梦公子把门带上,然后施展轻功,再度避开所有的暗哨和守卫,一直往外面而去。一跃出轻云幽梦的围墙,亦菱就看到她的黑马在旁边玉竹翠微紧闭的大门前徘徊不止,连忙跑过去,抱住马脖子,“好乖乖,我就知道你聪明,还能找到这里来。那群坏蛋没把你怎么样吧?”黑马呼呼地喷着气息,也说不了话,亦菱上上下下把黑马检查了一遍,确认黑马健壮依旧,没有受伤,便高兴地拍了拍马背。
“咚——!咚——!咚——!……”沉闷而压抑的丧钟声再度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亦菱右眼皮突地跳了一下。她二话不说,立即跃上马背,策马向皇宫的方向而去。
景帝驾崩,太子平南王两党剑拔弩张,皇宫的守卫这时候特别严,亦菱七拐八拐地避开了所有的皇宫守卫才到了东宫,心里想容卿和洛沉碧该不会也是这么偷偷摸摸地溜进来的吧。
亦菱刚至东宫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哭嚎声,甚是悲伤,连忙闯进去,去年她光明正大地以太子良娣荆氏的妹妹的身份来过一次,东宫门口的守卫认识她,便也没拦着,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有些怪异。亦菱心中直发毛,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来到荆紫芹住的宫殿前,亦菱看到太子上官望尘正站在宫殿的汉白玉石阶上,看着远方,神色带着压抑着的悲伤与痛苦,他看到亦菱走过来,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太子殿下,发生了什么事?”亦菱走上石阶,注视着上官望尘,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表情。
“父皇驾崩了。”上官望尘的声音有些暗哑,“芹儿和孩子也……”
亦菱只觉得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全身都变得冰冷无比,一直冷到心里。她本来打算先去见荆紫芊,然后再来见荆紫芹,谁知荆紫芊没见到不说,荆紫芹竟然已经……
亦菱跌跌撞撞地扑进殿内,差点撞上正哭哭啼啼往外走的宫女。亦菱定睛一看,是在荆紫芹身边服侍的贴身宫女,亦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到底怎么回事?”
那宫女一边哭一边说,断断续续地,半天亦菱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今日早些时候,景帝驾崩了,宫内一片混乱,太子连忙站出来主持大局以稳定住宫中局势,东宫许多侍卫都随太子走了,东宫的守卫便有些疏忽了,这时来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少女,说是太子良娣荆氏昔日的姐妹,有事要告诉她,守卫便放行了。那少女见到荆紫芹后,便告诉她荆紫芸去年自尽而死的消息,荆紫芹听后大惊,本来已近临盆之日,这一下动了胎气,而那少女也在一片混乱中不知去向。那时,宫里的太医基本上都还在景帝那边,好不容易请来了一个太医,还是没有什么经验的,只说荆紫芹这是难产,便煎了药,说是催产药,谁知荆紫芹喝下后不多时便母女俱亡。
母女俱亡……
第六十七章.一缕香魂何处寻(下)
母女俱亡……
这四个字在亦菱耳边嗡嗡地回响,她缓缓地放开抓着宫女肩膀的双手,一步一步地走向内殿,那宫女也哭着跟在后边。
华美的屏风后,是雕花的木床,上面躺着的女子脸色苍白,面容安详,就像生病了在昏睡一样。一瞬间,亦菱产生了一种荆紫芹没有死的错觉,好像她只是太累了,睡着了一样。她轻手轻脚地靠上前,轻柔地唤了声“大姐”,荆紫芹没有丝毫反应。
“大姐?”声音又提高了些许,还是没有反应。
大姐……大姐……亦菱空张着嘴,却再也叫不出声,眼泪簌簌地落下,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在床上华美的锦被上,晕开了一片颜色更深的图案。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不是都好好的么?不是说好了都会好好的么?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究竟为什么会母女俱亡?”亦菱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泪水,扬起脸,冷声问道。
“回小姐,洛公子说是附子。”那跟进来的宫女哭着说道。
洛公子?亦菱这才注意到屏风旁边站着洛沉碧,后者正担忧地望着她。“什么附子?”
洛沉碧缓步走过来,在距亦菱不过几寸的前方站定,“催产的汤药里含有大量附子,常人喝了倒没什么,怀着孩子的女子服用便会有性命之忧。”
是谁要害死大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居然使用如此巧妙却残忍的方法,太狠了,太狠了……亦菱的眼中迸射出恨意。她忽然记起她曾经听到上官绝尘和皇甫禛的对话,那时上官绝尘似乎流露出加害大姐和她的孩子的意思,后来她还去嘱咐了大姐,让她当心,那时大姐还笑着对她说放心。可是没想到,这一切就这样真的发生了。而她来不及阻止。
“孩子呢?”亦菱看到锦被下荆紫芹的腹部已经不再隆起,又问道。
“回小姐,小郡主的尸身已经被抱走了。”宫女哭着道,“太医说小郡主怕是憋死的。”
“那太医在哪里?”亦菱猛地站起身,头顶差点撞到距离她很近的洛沉碧的下巴上。
“回、回小姐,那太医早就不知去向了。”宫女被亦菱眼中的仇恨和寒意吓到,颤声回答道,甚至忘记了哭泣。
亦菱颓然坐回床榻边。所有的线索都断了,究竟是谁下的毒手?是不是上官绝尘已经不得而知。都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大姐和三姐。现在究竟该怎么办?
一双修长秀美的手缓缓覆上她的双肩,亦菱抬起头,正撞进一双沉静若湖泊般的眸子里,“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控制的,也不怪你,你无须自责。”轻柔若清泉一般的声音响起,神奇地安抚着人的情绪,“现在你要做的就是离开这里,回到军营去,按照宁国律法,行军打仗期间大将军擅离职守可是要斩首的。”
我现在就这样回去么?亦菱凝视着洛沉碧的双眸。可是我不甘心啊,就这样回去。什么事都没做成,没能带走三姐,没能保护大姐和她的孩子,没能杀掉上官绝尘。什么都没能做。怎么能就这样离开?
像是再一次看出了她的想法,洛沉碧竟缓缓将亦菱搂入怀中,那么轻柔,那么温柔,那么小心,像呵护着一朵易碎的冰花。他温柔地道:“菱儿,这个世界,总有一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也总是会有一些人会以各种方式离我们而去,每当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无须挂怀,只要向前看就好。”
只要……向前看就好么?亦菱眼神迷茫,洛沉碧身上带着香茗的清香,充斥在她的鼻端,让她渐渐地平静下来。
内殿安静地仿佛没有人一样,那宫女早已退了出去,荆紫芹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雕花的华美木床上,早早的结束了她年轻的生命,离开了这个繁华纷乱的世界。亦菱轻轻地靠在洛沉碧怀里,侧着脸安安静静地看着荆紫芹安详的容颜,就是那样安安静静地看着。
她还记得那些在濯玉宫的日子里,所有人都那么开心快乐、无忧无虑……她还记得那时的大姐,总是那么温柔地笑着,温婉和蔼,所有的姐妹都喜欢她……她还记得有一次下着雨的夜里,自己想起了母妃,忍不住哭了,大姐从床铺的另一边挪过来,温柔地把自己抱在怀里,温柔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头,温柔地轻声哼着她幼时母亲为她哼过的歌,就像母亲一样,渐渐地驱走了自己的不安与悲伤,直到自己安静地睡去……
大姐……你就这样去找二姐了么?你们会团聚的吧,这样也好,还能相互陪伴。
铁蹄踏地的声音传来,震醒了陷入回忆中的亦菱,她仰头看着洛沉碧,洛沉碧则是神色肃然地望向殿外。
莫不是……上官绝尘带兵杀进东宫了?亦菱半晌才回过神来。
亦菱和洛沉碧冲到殿外的时候,只见太子上官望尘仍旧站在大殿门口的石阶上,望着远方,背影落寞而悲伤,洛沉碧走上前,“殿下,该走了。”
上官望尘缓缓地摇摇头,眼眸中溢满了悲伤。
亦菱看着洛沉碧和上官望尘,忽然感到有些奇怪,他们看上去很熟,不知二人是什么关系。忽然记起从前二皇兄赵子安谈及容洛二人“对弈”的事,后来她才知道容卿选择为皇甫禛谋划,而洛沉碧选择为皇甫祾谋划,皇甫祾夺得了皇位,算是洛沉碧赢了。如今看来两人的对弈不止这一局。洛沉碧如今是站在太子上官望尘这边的,那容卿呢?亦菱这才想起来,自从自己进宫,还没见到容卿呢,他去了哪里?
亦菱向四周看了看,没看到那一抹挺拔清雅的身影,一转头,却看到洛沉碧在看她,“我们在建德门便分开了,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洛沉碧说道。
正当亦菱惊讶于洛沉碧如此会猜测他人的想法时,她看到她最不想看到也是最想看到的人,平南王上官绝尘。
上官绝尘一身黑甲,身披黑色披风,骑着一匹全身漆黑的高头大马,缓缓地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而来。在他面前,是太子一党的护卫,他们围着上官绝尘形成了半个圈,手中的长剑齐齐地直向处在圆心的上官绝尘,上官绝尘每前进一步,他们便整齐划一地后退一步。在上官绝尘身后,是百余铁骑,同样的黑甲,同样的气势逼人。连空气都登时紧张起来。
亦菱一转头道:“太子殿下,你赶快走!”
上官望尘双手背在身后,仿佛压根儿就没看到那气势汹汹的铁骑一样,“我不走,我要在这里陪芹儿。”
亦菱闻言,心中又是欣慰又是着急,欣慰的是大姐总算没托付错人,太子是真的爱她的,她就算死也应该没有遗憾了。着急的是太子不走,这上官绝尘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太子必定不会有好下场。太子若是就这么死了,皇位必定是上官绝尘的了。她绝不会让上官绝尘如意的!
亦菱两步走到上官望尘面前,伸手抓住上官望尘的双臂,用力地摇了摇,“太子殿下,你赶紧清醒清醒,你好好看看这皇宫,这原本属于你的皇宫,就这么乱了,你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上官望尘闻言,似乎从无尽的悲伤中清醒了一些,他看了看渐渐逼近的上官绝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喃喃道:“都结束了,一切终于都结束了……”
亦菱见上官望尘这个样子,更着急了,她对一边的洛沉碧道:“沉碧,你和护卫护着太子先离开!我来拦住他们!”
洛沉碧颔首,“这把剑给你。”说罢扔给亦菱一把长剑,然后一把抓住上官望尘的手臂,将他拉走了,亦菱看到一些护卫护着两人从大殿后面离开了,方才稍稍放心一些。随后转过身来,手提长剑,目光坚定,一步一步地走下石阶。
上官绝尘不禁朗声大笑,笑声在东宫上空盘旋许久,显得尤为诡谲,令人心生寒意,那些围着他的东宫护卫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上官绝尘笑罢,目光直直地射向亦菱身后上官望尘和洛沉碧刚刚离开的方向,颇带着不甘和嘲讽的语气对他身后的邢尉铭道:“这么多年了,竟然虎头蛇尾,最后关头逃掉了,让本王好生不痛快!本想着好好跟他来一场最后的对决,不就是一个女人么?”
女人这个词刺激到了亦菱的耳朵,她将凌厉的目光投向上官绝尘,厉声问道:“是不是你害死了荆紫芹?是不是你?说!”
闻言,上官绝尘勒住了马,他身后的铁骑也随之整齐划一地停下,他好整以暇地看着石阶上的亦菱,英挺的剑眉一挑,露出阴冷的笑容,“是本王,又怎样?本王派人潜入东宫,告诉她的二妹因为岳悠然战死而自尽的消息,又派人假冒太医,毒死了她,还有太子的骨肉。”
“你这个混蛋!”亦菱不禁大骂出声,手中的长剑直指上官绝尘!
上官绝尘身后的铁骑兵立即拉满弓,将箭对准了亦菱。邢尉铭也打马上前,保护着上官绝尘,另一边的云军副将看到亦菱也打马上前,他正是之前追捕过亦菱的那个云军副将曾将军。上官绝尘抬手,示意身后的铁骑兵不要出手,随后转头看着那个副将,缓缓地开口道:“曾驰,她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人?”
曾驰一抱拳,“是的,王爷。今天末将看到的就是她,她已经知道了王爷秘密府邸的位置。”
上官绝尘转回头来看着亦菱,原本俊朗的面容此时一片冰冷,紧盯着亦菱的眼神冰冷骇人,声音也冰冷的仿佛要把人冻住,“那么,这个人就留不得了。”说罢他缓缓地抬起手,铁骑兵再一次拉开弓,将手中的箭齐刷刷地对准了亦菱。
亦菱冷笑,“就凭你的这些人,也想杀我?笑话!恐怕你今天没能杀了我,却被我杀了。”语毕,亦菱双足点地一跃,便越过那些围着上官绝尘的护卫,落到他的面前,凌厉的剑锋瞬间距离他不足几寸。
哒哒的马蹄声就这样突然响起,穿过剑拔弩张的紧张空气,传遍大殿前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进攻的动作,黑甲黑马的铁骑兵整齐划一地迅速列为两队,在中间让出一条整齐的道路,道路的尽头,白衣如雪的男子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一步一步地走来,从容不迫,优雅自如。他清雅的面容带着高远的神情,漆黑的双眸透着沉静的神色,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仿佛自终年积雪的高岭山巅,悠悠漫步,缓缓而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如仙人一般的男子身上,邢尉铭看着他,原本严肃的面容破天荒地换上了恭敬,曾驰也看着他,原本漠然的眼眸中溢满了倾慕,上官绝尘也看着他,甚至忘记了还有一把长剑指着自己,原本冰冷的目光此时也柔和下来,带着欣赏和敬佩,一反常态地温和地笑了。
亦菱的手中的长剑还指着上官绝尘,可是她的眼睛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来人,一眨都不眨,仿佛她眨一下眼睛,来人就会凭空消失一样。
白衣仙人在上官绝尘身侧勒住马,随即跃下,动作若行云流水一般优雅从容,甚至还显出一种雍容大气的风度,随后他漆黑无底的双眸注视着亦菱,不疾不徐地走向她,一直走到距亦菱剑尖不过一寸的地方,又从容地向前迈了一步,仿佛他面前根本就没有长剑一样。亦菱连忙跟着后退了一步,生怕他就这样撞在剑尖上。他却没有要停的意思,继续往前走,她就继续跟着后退。直到他完完全全地挡在了她和上官绝尘之间,才站定了脚步。
亦菱的喉咙里这才勉强发出了一个声音,“容卿。”
第六十八章.最是杀人不见血(上)
是的,来者便是方才不知去向的容卿。
他不知何时褪下了那一身天青色的衣衫,再度换上了一身如冰似雪的白色衣衫,宽袍广袖,悠远淡泊。墨发用一根羊脂玉簪子挽起,与漆黑的眼眸一同,衬得他白皙如雪的肤色愈加莹润如玉。他面容宁静似水,眼眸幽深如夜,身姿修长挺拔,广袖轻垂,优雅从容,风轻轻地吹起,扬起他的一片衣角,更增添了几许飘逸出尘的味道。
他站在亦菱面前,挡在上官绝尘身前,以身对着剑锋,注视着亦菱睁大的双眸,平静的说道:“如果你执意要杀他,就先将我杀了吧。”语毕,他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神情淡然悠闲的仿佛他方才是对她说周围的景致不错一样。
亦菱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要收回手中的长剑。一阵风掠过,将几缕墨发吹至她的脸庞边,她握着长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仙人一般的白衣男子,看着这个她喜欢的人。
是的,她喜欢的人。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的。
或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吧,在怀远的街道上,她从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游人中一眼便看到了他,白衣曳地,清雅绝伦,仿佛仙人临世,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她双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出了神,直到他微微一笑,向她走来。
或许是从第二次见面吧,她率兵进入墉城,奉命抓捕敌军的神通广大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军师,推开屋门,她看到的便是白衣曳地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盘,修长白皙的手指间夹着一颗白子,旁边茶盏中氤氲而出的茶气迷离了他清雅的侧脸。
之后他被自己软禁在信步园,两人免不了时常见面,渐渐地熟悉起来,有一次他使诈服了改良的化骨,倒地吐血,吓得她七魂没了六魂,只得每日经手他的饭菜,亲手把每一道菜每一杯茶都检查一遍,最后干脆每日三餐都同他一起吃了。再后来,她与他一同抚卷读书,陪他下棋,听他抚琴,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不少。
但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两人敌对的立场。云宁大战在即,她临走前与他下了一盘棋,她输了,输的不止那一局棋,还有自己的一颗心。尽管清楚地知道两人敌对的立场,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去喜欢他。
喜欢他如雪曳地的白衣,喜欢他幽深似海的眼眸,喜欢他清雅绝伦的面容,喜欢他优雅从容的举止,喜欢他高远淡泊的神情,喜欢他抚琴时的风仪翩翩,喜欢他抚卷时的专注会神,喜欢他下棋时的挥洒自如,喜欢他淡淡一笑时的眉眼,喜欢他温柔沉静的目光。
虽然她不曾开口说过“喜欢”,但是她的心意已经溢于言表,心思聪明玲珑如他,怎能体会不到她的心意?
可是,此时此刻,那个她已经无可救药地喜欢上的人,正挡在自己与上官绝尘之间,平静地开口让她不要杀上官绝尘。
上官绝尘是她的仇人,这一点毋庸置疑。是上官绝尘杀死了她的二皇兄赵子安,是上官绝尘杀死了她的大哥岳悠然,是上官绝尘害死了大姐荆紫芹,是上官绝尘害死了大姐荆紫芹和太子的孩子,是上官绝尘间接逼死了二姐荆紫芸,是上官绝尘弄得三姐荆紫芊下落不明。她恨上官绝尘,恨不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恨不得此刻将他拆吃入腹。
而她一心一意平生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竟然用平静悠闲的语气对她说“如果你执意要杀他,就先将我杀了吧”。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下得了手?那么喜欢他的她,甚至不忍心看到他受到一点点伤害的她,怎么可能用手中的长剑刺破他白皙如玉的肌肤,刺入他修长挺拔的身躯?
亦菱紧握着长剑的手在颤抖,不可控制地颤抖。
她甚至忘了去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与来龙去脉,她甚至忘了去想一想为什么容卿会在此刻出现,为什么容卿会当着她的面护上官绝尘周全。
她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对着容卿的目光,在他幽深似海、漆黑如夜的眼眸中深陷,深陷……
握着剑的手颓然地垂下。不,她不会下手的。
容卿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笑意。
“嗖——!”羽箭破空而来的声音瞬间逼近!
亦菱以习武之人的灵敏反应迅速地挥剑,羽箭在半空中生生地被劈成了两半,落在地上。亦菱目光锐利地看着身后,只见身后一名握着弓的东宫护卫脸都白了,可见方才他只是没绷住弓,不慎将箭射出而已。但是方才那一箭是不偏不倚地冲着容卿去的。
亦菱明白这是个意外,不代表上官绝尘和他的属下会认为这是个意外,黑甲铁骑兵们张弓搭箭,嗖嗖嗖地将羽箭射向亦菱和她身后的东宫护卫们。亦菱脚步飞快地向后掠去,同时将手中的长剑挽成密不透风的剑花,密集的羽箭纷纷被打落,竟没有一支能够伤到她。亦菱轻盈地落到石阶上,再看东宫护卫已经有几个被羽箭射中要害身亡,不由地怒道:“上官绝尘!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今天不杀你,不代表以后不杀你!”
哪知上官绝尘闻言却仰天大笑,笑声痛快张狂,在东宫上空回旋,在亦菱听来宛如魔音绕耳,耳不忍闻。许久,上官绝尘笑罢,一双锐利的星眸直直看向亦菱,一字一句地道:“好,本王就在这商都城的皇宫等着你!”然后,又诡谲一笑,放轻了声音,“前提是,你今天能活着离开。”他左手一抬,“放箭!”
嗖嗖嗖的羽箭如雨点一般落下,亦菱尽全力来招架。这些铁骑兵必定是上官绝尘的精锐兵力,经过严酷的训练,招架起来不算轻松。朵朵剑花之间,亦菱看到东宫护卫一片片地倒下去,上官绝尘的黑甲铁骑兵一步步地逼近,而那清雅如雪的男子却是像来时一样,不疾不徐地离去,只留给她一个清俊挺拔背影。
亦菱想要大笑,却笑不出声来。
亦菱想要大哭,却流不出泪来。
心里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呼呼的冷风直往里灌。
从前她与容卿一同来商都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时她看到容卿与上官绝尘决裂,还天真地以为容卿是为了她才那么做,如今看来一切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罢了,容卿还是那个为上官绝尘谋划的容卿,上官绝尘还是那个尊容卿为谋士的上官绝尘。他和她终究还是站在敌对的立场,她有什么资格指责他此刻的所作所为?
亦菱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长剑,有一只羽箭差点突破她的防护,射向她的肩头,却被另一柄长剑拦了下来,应声断为两节,各自飞向两边。
亦菱缓缓地转过头去。
是去而复返的洛沉碧。
上官绝尘见状,不由地沉下脸,一挥手,“都给我上!杀了这两人的重重有赏!”
亦菱心头一沉,对洛沉碧道:“你回来做什么?不怕我连累你?还不快走?”
洛沉碧却是温和一笑,青色的广袖随着长剑舞出青色的弧线,应对那铁骑兵疯狂的攻势却是十分轻松自如,“即便你不在这里,他也是要杀我的,我走不走都一样。”
亦菱一边挥剑,一边后退,急道:“什么一样不一样的?趁我还能招架住,赶紧走!”
洛沉碧一挥剑,齐刷刷地挡开了羽箭和刺过来的长枪,另一手迅速地抓住亦菱未握剑的手,“要走一起走。”说罢,施展轻功,带着亦菱迅速地飞离了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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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都城外的一条官道上,一男一女,一后一前,骑着一白一黑的马在路上策马狂奔着,前面的少女不停地打马,黑马也载着她疯狂地奔跑着,后面的男子终于开口道:“菱儿。”
亦菱假装没听见,继续策马狂奔,竟将那男子又甩开了一段距离。
洛沉碧无奈地叹了口气,也打马加速追赶,一直追到亦菱身边,伸手抓住黑马的缰绳,用力一拉,将两匹马的速度都减慢了下来,直至慢慢停了下来。
亦菱气鼓鼓地瞪着他,“放开,别管我!”
洛沉碧又是无奈地轻叹出声,“菱儿,人也累了,马也累了,总该歇息一下吧。”
亦菱别开眼,跃下马,独自走向路边的林子里。
洛沉碧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也跃下马,牵着两匹马,跟着亦菱走进林子里。
亦菱走了一会儿,便找到了一处空地,坐下来,闭上眼开始修炼内功。
洛沉碧把两匹马系在一旁的树干上,走过来对亦菱温柔地道:“我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要离开。”
亦菱也不理他,眼睛都没睁开一下。
洛沉碧又是轻叹一声,回身向林子深处走去。
亦菱听到洛沉碧离开的声音,直到再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双眼,四周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两匹马,一黑一白,一起低着头吃着地上新长出来鲜草的嫩芽,还不时地用头蹭蹭对方,十分亲密的样子。
亦菱心中一片凄然。眼前不停地闪过她与容卿曾经愉快相处的场景,还有他方才翩然离去的清俊背影,抹都抹不去。她原来天真地以为容卿也是喜欢自己的,就像自己喜欢他那样,可是今天,从他悠然出现的那一刻,到他翩然离去的那一刻,她便已经明白,一切不过只是她自作多情罢了。
容卿怎么可能因为她而和上官绝尘决裂,他还有他的目的,他的志向,他的谋划……一切的一切怎么可能因为她的出现就轻易改变?
可是,当她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禁又怀疑自己的判断。
她还记得,岳将军府被付之一炬的时候,她冲到信步园中,看到熊熊烈火中倾倒坍塌的正屋,心中一阵阵绝望的时候,容卿从她身后抱住了她,轻唤着她的名字,柔声对她说他是她的俘虏,她没让他走,他不会走。
她还记得,她独自一人离开将军府前往商都的路上,淡烟微雨薄雾的夜,空无一人寂寥的街,白衣曳地的他宛如仙人临世一般出现她的面前,清雅出尘的笑容照亮了那个烟雨朦胧的夜,伸出白玉雕琢一般的手,温柔地牵起她的手,温柔地对她说“我们走,去你要去的地方。”
她还记得,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的夜,两人被迫宿在山洞里,冻得瑟瑟发抖的她在黑暗中慢慢地寻着他的温度靠近,梦里她仿佛置身于江南鸢飞草长的春天,清晨醒来时却发现是他将自己抱在他温暖的怀抱中。
她还记得,玉竹翠微的青翠竹楼里,两人相对而坐,面前氤氲着云雾的袅袅茶气,他从容浅笑,用醇美悠远的声音轻柔地对她说,这云雾之茶,醇香绵绵,就像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意,绵绵不尽。
她还记得,安乐镇外,他一身白衣如雪,外披一袭纯白裘衣,谪仙一般的清雅绝伦,不疾不徐地走入她的营帐中,照亮了那一夜漆黑的夜空,幽深的眼眸在烛光的映照下晶亮莹莹,柔声说想要做她的“将军夫人”。
她还记得,宾城一战,她挨了上官绝尘一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直流,一贯冷静自持、镇定自若的他竟露出焦急担忧又带着疼惜,甚至还带着害怕与恐惧的神情,紧拥着她,却又细心地避开她的伤处。
她还记得,那日他从腰间取下翠玉笛,置于唇边,婉转悠扬的乐曲便自笛身流泻而出,如慕如诉,低徊浅吟,宛如冬去春来,草木复青,大雁双双相伴而归。
她还记得,他微微颔着首,双眸凝视着她,淡红的唇轻贴着翠绿的笛,被衬得愈加莹润,幽深的眸中眼波流转,波澜泛动,清雅秀美的脸上一片专注认真的神情,仿佛是在承诺着什么。
亦菱伸手从怀中摸出那支通体碧绿、莹润通透的翠玉笛,眼睛渐渐有些模糊了。
她还记得,他的眼神十分诚恳和认真,淡淡地微笑着,问她以此作为信物如何。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变了样,为什么?难道曾经的温情脉脉都是假的?难道过往的点点滴滴都是逢场作戏?难道一切的温柔细语都是甜美的陷阱、致命的阴谋?她到底应该相信些什么?
他离开时洒然的背影没有一丝留恋,仿佛丝毫不关心她接下来是否会陷入危险的境地,就那样翩然离去,像一柄锋利的剑刺入她的身体,却流不出血来。
最是杀人不见血。
感情伤人便是如此。
第六十九章.最是杀人不见血(下)
脚步声复又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亦菱连忙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将翠玉笛重新收入怀中。
洛沉碧从一边的林子里走过来,一手提着长剑,剑上还沾着一点血迹,另一只手提着一只挺大的山鸡。山鸡已经被他杀了,耷拉着的脖子上面还滴着血。
亦菱看着洛沉碧现在的样子,实在是没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洛沉碧见亦菱不再像方才那样赌气闹别扭,暗暗松了口气,温和一笑,问道:“你笑什么?”
亦菱依旧“咯咯咯”地笑着,“我笑你呀,你不晓得你现在的样子多有趣,手上的山鸡与你风度翩翩的气质实在不相称。”
洛沉碧笑了,沉静的眸中满是温柔,“还不是为了给你做点吃的,不然饿坏了可怎么办?”
亦菱一听来了精神,“你还会做饭?怎么做?”
洛沉碧笑而不答,动作熟练地处理起手上的山鸡来,不一会儿便架起一个火堆,用长树枝穿了山鸡,在火上烤了起来。亦菱看得目瞪口呆,看这动作的娴熟利落程度,莫不是他以前经常在野外烤山鸡吃?
没一会儿,火上的山鸡便嗞嗞地冒出了油,香气也飘了出来,亦菱咽了咽口水,这才觉得自己已经饿了。
洛沉碧用手中的长剑割下来一块肉,递给亦菱,温柔地道:“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亦菱接过来,放到嘴里一嚼,嗯,真不赖,外脆里嫩,香极了!亦菱也顾不上称赞,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大嚼特嚼。
洛沉碧看亦菱吃得香,一脸温和地笑着,他又用剑割下来一块肉,优雅地吃起来。亦菱一边吃,一边看着他手里的长剑,不由地在心中叹息:真是大材小用啊,明明是一把稀世宝剑,却用来杀鸡割肉,可惜啊可惜。
两人你一块儿,我一块儿,吃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便吃掉了大半只鸡。亦菱看着剩下的小半只鸡,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吃不下了。洛沉碧找来几片干净的树叶,又将剩下半只鸡的肉割下来,用树叶包好。
一切都收拾好了,两人便坐在火堆旁休息。
洛沉碧手中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
亦菱盯着明明灭灭的火光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开口道:“沉碧,你和容卿为何频频阻止我杀上官绝尘?”
洛沉碧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温和地笑道:“怎么会?”
亦菱哼了一声,“少装傻了,收复南尚庄的时候,你和他率援军支援,同我一道对付上官绝尘那四人,表面上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实际上却是处处护着上官绝尘,你以为我没看出来么?每次我快要杀掉他的时候,你们总是不着痕迹地扰乱我的招式,拖延了时间,给上官绝尘制造防守的机会。”
洛沉碧闻言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让你看出来了。”
亦菱又哼了一声,“傻子才看不出来呢。”她百无聊赖地拾起脚边的一根树枝,也跟着拨弄起火堆来,“究竟是为什么啊?不可以告诉我么?”
洛沉碧轻声一叹,“此事说来话长,不知该从何讲起。”
亦菱抬起头看着洛沉碧,“你和容卿‘对弈’是怎么回事啊?就从‘对弈’讲起吧。”亦菱说完便紧盯着洛沉碧,原以为他不会同意讲的,谁知他点了点头,便用他那若清泉流淌一般优美的声音讲起了往事。
亦菱仔细地听着,这才明白其中的原委。
曾经容卿和洛沉碧皆是沉香阁弟子,但两人并非师从同一人。老阁主,也就是洛沉碧的祖父一生收了四个弟子,两个是他自己的儿子——洛沉碧的父亲洛汶和叔父洛渊,还有他收养的两个义子郭浩和郭淞。郭浩和郭淞本是一对宦官世家的亲兄弟,不幸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幸而被老阁主所救,成为了沉香阁的弟子。老阁主对待四人一视同仁,从不厚此薄彼,将其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后来老阁主因病去世,阁主一位便传给了洛沉碧的父亲洛汶,洛汶和郭浩虽然不是亲兄弟,可是多年朝夕相处下来却也是胜似亲兄弟,再加上两人志趣相投,关系竟比与其他二人要好些。洛汶与郭浩二人皆是最擅长谋断,二人经常就当时的五国形势相互交流看法和见解,但是在这一点上二人偏偏产生了分歧,洛汶认为应当维持当今局势,平衡五国势力,郭浩则恰恰相反,他主张强一国而灭四国,统一五国。正巧当时五国帝王皆重谋士,而二人又皆是五国出名的谋士,故五国许多权贵皆慕名来请教,由此二人决定比试一场,就像下棋那样,以五国为棋盘,以其他能为己所用的仁人志士为棋子,以达成自己的目的——分还是合,而这场比试便称之为“对弈”。
“那后来呢?为什么又传到了你和容卿这里?”亦菱不由地又问道。
洛沉碧温和一笑,眼眸中却多了些无奈和遗憾,“可惜好景不长,沉香阁五年前出了件事。郭淞师叔一日被阁中弟子发现暴毙于自己的练功房内,死因却不是大家起初猜测的因练功不慎而导致经脉尽断,而是中毒,中的毒恰恰是我们沉香阁的化骨,而当时掌管药毒司的是郭浩师叔,碰巧郭淞师叔毒发身亡的前一日在堂会上两人因阁内事务起了不小的争执,最后不欢而散,由此一来郭浩师叔的嫌疑最大。”
亦菱瞪大了眼睛,“再怎么争执也是与自己同患难过的同胞兄弟啊,不至于毒死他吧。”
洛沉碧苦笑了一下,“家父当时也是这么认为的,于是身为阁主的他只是命弟子将郭浩师叔暂时关押起来,并亲自仔细调查此事。”
“结果呢?”亦菱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结果所有的证据都表明是郭浩师叔所为。”洛沉碧缓缓地道,似乎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证据确凿,家父也无可奈何,按照阁中规矩,杀害同门者,当以死罪论处。”
“令尊下令处死了你师叔?”亦菱不禁惊叫道。
洛沉碧摇了摇头,“没有。他心知师叔不是那样睚眦必报的人,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又苦于要给阁内众人一个交待,于是便废去了师叔的武功,并下令将师叔逐出了沉香阁。”
亦菱闻言不禁轻叹口气,这下场也够惨的。
洛沉碧又道:“就是因为这件事,沉香阁便一下子少了许多人。因为郭淞师叔的离去,他的三个弟子,赵子逸、言熙明和栗少熠也在不久后先后离开的沉香阁,郭浩师叔被家父逐出沉香阁时,也带走了他唯一的弟子——容卿,而我叔父洛渊也在那之后以游历四海为名离开了,沉香阁内只剩下了家父,还有身为家父弟子的我、韩毅风和皇甫祾。再后来我的两个师弟韩毅风和皇甫祾先后出师,离开阁内,而家父也在三年前因病过世,我继任了阁主。”
亦菱点点头,心中却暗暗惊异。原来容卿和洛沉碧二人虽为同门师兄弟,却并非师从同一人。更令她感到惊异的是,三皇兄赵子逸竟然也是沉香阁弟子,并且同言熙明一道师从郭淞,而四大战神之一的江国大将韩毅风竟然也是沉香阁弟子,并且同洛沉碧和皇甫祾师从前阁主洛汶。想不到沉香阁竟汇聚了如此众多的人物,真不愧为江湖四大门派之首。
“那你叔父洛渊呢?他的弟子是谁?”亦菱好奇地问道。
洛沉碧看到亦菱好奇的表情,不由地温和一笑,“我师叔没有收弟子。”
“啊……”亦菱惊奇地啊了一声以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这洛渊也真是奇怪,竟然一个弟子都没有收。
洛沉碧注视着亦菱,面容温和,眉眼中尽是温柔的神色。亦菱也看着他,此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只有两人面前明明灭灭的火堆发出淡淡的火光,映得洛沉碧的眉眼愈加温润柔和,周身也笼上了一层迷蒙温暖的光晕,看得亦菱没来由地出了神。
两人沉默了片刻,亦菱又问道:“那后来为何成了你和容卿两人的‘对弈’?”
洛沉碧道:“郭浩师叔虽被家父逐出沉香阁,并且废去了武功,但是二人的‘对弈’仍旧继续着,并且较以前愈加激烈,后来郭浩师叔病逝,并将此事传给了容卿,就由容卿和家父来进行,但不久后家父也病逝了,我继承了他的遗志,于是便成了我与容卿之间的‘对弈’。”
亦菱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你主张平衡五国势力,而容卿则主张令一国强盛并吞并其他四国,以达到五国统一的目的?”
洛沉碧点点头,“没错,我继承了家父的主张,而容卿则继承了郭浩师叔的思想。我与容卿‘对弈’的第一局便是在宁国。”
“原来如此,”亦菱接过洛沉碧的话道,“你选择了九王爷皇甫祾,为他出谋划策,夺取皇位,认为他继位后能够有助于维持五国势力的平衡,而容卿则选择了睿王皇甫禛,但是最后却是你赢了。”
洛沉碧凝视着亦菱,温和地笑着,火光下的双眸,宛如阳光下的粼粼湖水,泛着温暖柔和的波光。
亦菱想了想,又道:“这第二局便是在云国,你选择了太子上官望尘,而容卿则选择了平南王上官绝尘,这第二局是容卿赢了。”亦菱分析着,语气平静,心中却是对这个结果一万个不满。
洛沉碧的神色没有丝毫波动,依旧温和沉静,仿佛今天输的不是他一样,他笑着道:“是啊,这一局是他胜了。”
亦菱心中忽然涌出一个让她更为不快的念头:容卿既然主张令一国强盛并吞并其他四国,以达到五国统一的目的,那么此番他如此支持上官绝尘,莫不是希望辅佐上官绝尘统一五国?她把手中的树枝啪的一声扔到火堆中,干枯的树枝很快便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沉碧,既然你选择辅佐太子,那为何还要阻止我杀上官绝尘?如果我杀了上官绝尘,那你不就赢了容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闷闷不乐。
洛沉碧凝视着她,“这是堂堂正正的比试,容不得这些卑劣的手段,若我袖手旁观甚至助你一臂之力杀了上官绝尘,那么这‘对弈’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亦菱恍然大悟。这就像真正意义上的对弈一样,黑子白子,容不得半点虚假和伎俩,何处落子,何处弃子,全凭执子双方的谋划判断,是一种高尚的艺术。堂堂正正的比试,就像收复南尚庄那日,她也是希望堂堂正正地跟上官绝尘大战一场。
火堆噼噼啪啪的声音小了下去,眼看着就要熄灭了,洛沉碧随手拾起身边的枯树枝,扔入火堆中,火堆暗了一下,随后又噼噼啪啪地燃烧起来。
亦菱盯着火堆上时而窜起来的火苗和迸射出来的火星,心中却是五味陈杂,虽然她方才得知了容卿和洛沉碧的过往,知晓了他们之间的棋局,可心中还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平和不快,尤其是在她想到容卿可能不止是要帮上官绝尘夺得皇位,更是要帮他夺得天下之后。
“沉碧,今天上官绝尘能够轻易地就带着他的铁甲兵杀入皇宫是为何?以你的实力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输给容卿啊。”亦菱拼命地想要抹杀心中的想法,便努力地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洛沉碧无奈地笑了笑,“是太子他不愿意,本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人手,将皇宫守好,严禁任何人闯入,并且云国商都的禁军和皇宫近卫也大多是太子的人,这样一来,即便是最终拦不住上官绝尘,也能够拖延好一阵,足够已在皇宫内的太子稳定局势,捷足先登。”
“可惜,有两件事我没有料到,一是上官绝尘竟然在景帝发丧前便动手了,二是太子竟然突然放弃了皇位之争。太子良娣的突然离去,让太子完全没有了继位的想法,本来我可以拖住上官绝尘,让太子抢先顺利地继承皇位。景帝生前并未留下遗诏,太子即是储君,理所应当继承皇位,而上官绝尘想要夺取皇位,是名不正言不顺,就算他背后有莫家的支持,也在道理上亏了三分。”
“无奈之下,我只得顺从太子的意思,撤回了许多严守皇宫的人,并将他逃离的路线准备妥当,一切就等他离开了。你来东宫的时候,他正沉浸在悲痛中,迟迟不肯离去,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直到后来上官绝尘杀入东宫,我才带他离开。”
亦菱叹了口气,“想不到太子也是痴情的人,我大姐此生应当无憾了。”然后她又咬牙切齿道:“只可惜便宜了上官混蛋。”
听到亦菱叫上官绝尘为“上官混蛋”,洛沉碧轻笑出声,“胜败乃兵家常事,这朝堂之争又何尝不是如此?上官绝尘赢了这一次,继位当了云国皇帝,不代表他就能横扫四国,一统天下。”
这句话说中了亦菱的心声,她连连点头,“就是就是,我定不会让他逞心如意的。”但随即她又想到,若是自己继承了母皇的皇位,那自己岂不是成了洛沉碧的棋子了?她转过头直直地盯着洛沉碧,后者依旧笑得温润如玉,“沉碧,我以后会不会是你的棋子?”她才不会兜圈子呢,要说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洛沉碧闻言微微一怔,随即又温和地笑开,轻轻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不会把你当做棋子的。”澄黄的火光在他周身笼上柔和的光芒,让他此刻的神色看起来那样温暖,又带着坚定。
亦菱点点头,她信,尽管两人相识不久,但却莫名地觉得像认识好久了一样,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所以此刻他说的话她都信。
有什么细微的声音透过夜里静谧的空气传来,洛沉碧下意识地将右手放到身旁的剑柄上,亦菱也抬起头来,她清楚地听到有脚步声向着他们这个方向而来,来者脚步轻盈平稳,呼吸吐纳绵长沉缓,武功定在她之上,她不由地警觉起来。
不多时,一个身影穿过林子走了过来,如雪的白衣在黑夜中显得尤为清晰。他面带微笑,清雅的面容在淡淡火光的映照下染上些许温柔,置于黑夜中的身影却透出一丝清冷料峭之意。
洛沉碧起身,神情肃然地看着来者。
亦菱缓缓地站起来,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心中宛如激流击石,不停地翻搅着,见他出现的喜悦?被他欺骗的愤怒?与他对立的伤心?还是因不知他为何而来而感到一丝恐惧?说不清楚的情绪混杂在一起,她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因为来者竟是容卿。
第七十章.案上点墨民间血(一)
容卿走到距洛沉碧和亦菱三步的地方,站住了,他微笑着看着两人,也主动不开口说话,如雪的白衣随着夜风而轻柔摆动,宛如一朵美丽夺目的纯白花朵。
洛沉碧见状也是微微一笑,放松了警惕,又在篝火旁坐了下来,看样子也不打算开口。
亦菱在见到容卿的那一刻,心中五味陈杂,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但是当他在自己面前站定后,她反而平静了下来,没有愤怒,也没有伤痛,只余一点点淡淡的欣喜,和对听到一个合理解释的迫切渴望。
亦菱无奈地笑了笑,既然两人都不打算说话,那就只有她先说了,“你是顺道路过呢?还是跟着我们来这里的?”话音未落亦菱差点把自己的舌头给咬下来,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问题么?哪有人顺道从路上顺到林子来的?显然是跟着过来的嘛。
容卿微笑着凝视着亦菱,眼眸漆黑如夜,一如既往的幽深沉静,仿佛要把与他对视的人吸入眼中一样,“当然是跟着你们过来的。”
亦菱心中奇怪,“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她和洛沉碧休息的这里离官道较远,又有林子中的树木层层阻隔,能看到或者听到才怪。
容卿眼中笑意加深,“我是闻到的。”随后他也在火堆旁坐下来,动作从容优雅,雪白的衣衫随着他的动作轻柔摆动,随后铺陈开来,美不可言。亦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容卿的美丽衣摆,“闻到的?你是说烧鸡么?”
容卿笑着点头,将目光转向洛沉碧,“沉碧一直都喜欢这样,骑马走到半路,便在路边的山林里寻点野味,亲手烤着吃。”
果真让我猜着了。亦菱看看一旁不露声色的洛沉碧。她方才看他烤鸡时的娴熟动作便知道他定是经常这样。
洛沉碧拿起用树叶包着的烤鸡,递给容卿,“你还没用晚饭吧。”
容卿点点头,自然而然地接过来,放到嘴边优雅地咬了一口,随后对洛沉碧笑道:“果然还是从前的味道。”
亦菱也坐下来,看着容卿优雅地吃了许多烤鸡,直到那剩下的小半只烤鸡也所剩无多。洛沉碧一直照看着火堆,眉眼温和,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卿看到亦菱一直在看他,不由地微微一笑,亦菱却笑不出来,她只是别看眼,转而盯着面前噼噼啪啪的火堆。
三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亦菱开口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洛沉碧柔声道:“当然是回宁国,大营里的将士们还等着你这个大将军回去呢。”
亦菱站起身,“好!我和沉碧回军营。”
容卿扬起清雅秀丽的脸,幽深的眸子似乎要看到亦菱心里,“那我呢?”
亦菱皮笑肉不笑,“容公子自便。”
容卿优雅地起身,笑道:“好,那我同你们一道回军营。”
“不行!”亦菱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容卿不解,“为何?你不是说要我自便么?”
两人说话间,洛沉碧已经走到拴马的树旁,将缰绳解开,他嘴角还噙着温和的笑意,显然是将另外两人的对话全数收入了耳中。
亦菱哼了一声,“你爱去哪里去哪里,就是不许跟着我们回去!”
容卿笑道:“可我是宁国军师啊。”
亦菱理直气壮地道:“你已经被革职了!”容卿挑眉,亦菱仰起脸,毫不畏惧地瞪着他,“本将军的命令!”
容卿立时换上了无奈的神情,漆黑的眼眸中闪烁着若隐若现的讨好,“可我还是‘将军夫人’啊。”听到“将军夫人”这四个字时,一旁的洛沉碧的眼神黯了黯。
亦菱顿住了,但很快她继续理直气壮地道:“你被休了!”
容卿神色愈加无奈,好脾气地笑道:“我犯了什么错导致将军休了我?”
亦菱蓦地沉下脸,声音也随之沉下来,“你为何要帮上官绝尘?”
容卿收起了笑容,但眼神中还是藏不住无奈的神色,他柔声道:“菱儿,有些事情并不简单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这下轮到亦菱挑眉了,她注视着他,一副等着看他用怎样天花乱坠的理由来说服她的表情。
容卿见状无奈地笑道:“就算我这一次是在帮他,但并不代表我就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也并不代表我以后也会这样支持他。”
不可否认,亦菱听到这里心里痛快多了,她理解的言外之意就是即便容卿这一次帮上官绝尘夺得了皇位,但他以后并不会支持上官绝尘一统五国,并且他现在并不支持上官绝尘,照他的话说——有些事情并不简单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样。
亦菱满意地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他这个不算清晰的解释。就在容卿以为亦菱不再生气的时候,亦菱转身便向洛沉碧走过去,一边走一边道:“那也不许你跟着我们回去!”
容卿怔在原地,“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亦菱回头道:“谁让你拦着我,不让我杀了上官混蛋!”
容卿极其无奈,只得跟上亦菱的脚步,说道:“你现在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弊大于利,还是不要为之的好。”
亦菱停住脚步。弊大于利?她怎么想都是利大于弊呢?
容卿也停下来,站在她身边,“如果你今日杀了上官绝尘,那么后果如何?云宁两国本来就紧张的关系岂不是更加紧张?如此一来,必将引发更多的战争,云宁两国实力相当,一旦打起来十有八九是两败俱伤,这样就给了其他国家可乘之机,到时局势必定混乱不堪,五国平衡也就此被打破。”
亦菱站在原地,仔细地想了想,的确有道理,可是她又想起方才洛沉碧的话……嘴角勾起,眼眸中却满是不甘,“这不是恰好随了你的意么?”
容卿又一次怔住,随后他看了看一旁的洛沉碧,洛沉碧道:“我方才都告诉菱儿了。”
容卿闻言微微一笑,又对亦菱道:“现在时机尚未成熟。”
亦菱瞪大了眼睛,时机尚未成熟意思是说现在还不是统一五国的时候,那这么说他现在也是在平衡五国局势,问题是他居然当着洛沉碧的面毫不避讳这个话题,难不成他不怕与他对弈的对手知道了自己的策略?
洛沉碧听后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温和地笑着,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着亦菱黑色骏马的脖子,黑马被美男轻抚着,美得不得了,左前蹄在草地上划拉着,舒服地从鼻孔里往外喷着气。亦菱看到了,不禁在心中骂道:出息!
第七十一章.案上点墨民间血(二)
亦菱又转向容卿,气鼓鼓地道:“那你方才为何转身就走,就不怕我不小心被上官混蛋杀了?”
容卿抬起手温柔地将亦菱脸颊边一缕散落的青丝轻轻地捋在耳后,“因为我看到了沉碧。”亦菱闻言看向一旁的洛沉碧,他正牵着马,温和地笑着,她不由地腹诽:难不成你们事先商量好了?容卿又在亦菱耳边轻声地道:“更何况,以你的身手,完全可以从上官绝尘那里全身而退。”
亦菱点头附和,嗯,没错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本姑娘可是濯玉宫七圣女,武功响当当的,岂是能让那些铁骑兵捉住的人?不可否认,这话不管是真心的,还是奉承的,她都十分乐意听。
她转身对容卿满意地笑了,这个解释她也十分满意。总结一下,容卿现在表面上支持上官绝尘,许是有什么其他的计划打算,不方便告知,而且他不会再继续支持上官绝尘,帮助他吞并四国,此外,他虽然主张令一国强盛并吞并其他四国,以达到五国统一的目的,但他目前还是以平衡五国局势为目的。嗯,不错不错,亦菱又满意地点点头,她就知道,容卿是不会欺骗她的,她就知道,容卿还是站在她这一边的,所以,她笑得心花怒放,对着容卿勾勾手指,“走吧,‘将军夫人’,咱们一道回军营。”
容卿立时回给她一个微笑,连漆黑的眼眸中都满是笑意,“好。”
洛沉碧将黑马的缰绳递给亦菱,亦菱豪爽地拍了拍马背,黑马打了个响鼻。
三人两马走出林子,看到路边的树上拴着一匹白马,周身无一丝杂色,正是容卿的坐骑,可是那白马旁边还有一匹白马,白马上还坐着一名男子。亦菱挑眉,这是谁?为什么在这里?再转头看看容卿和洛沉碧二人,他们的神色也有些意外,似乎也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三人走上前,那男子从马背上跃下,亦菱这才看清男子的容貌,星眉剑目,红唇挺鼻,甚是俊朗,眉眼与上官望尘和上官绝尘有些相似,亦菱不禁猜测此人莫不是上官皇室子弟。
洛沉碧对来人温和地道:“瑞王爷,怎么在此处啊?”
瑞王爷?亦菱不禁感到诧异。原来此人就是景帝的二皇子,被封为瑞王的上官轻尘。
上官轻尘不满地道:“瑞王爷?沉碧你什么时候这么见外了?”
洛沉碧温和一笑,“轻尘,怎么来这里了?”
上官轻尘面色微微沉了沉,道:“商都城如今已是五皇弟绝尘的天下,我还留在那里做什么?”随后他看向容卿,面色一寒,“容卿怎么与你在一起?”亦菱看他面色不善,不禁警惕起来,下意识地往容卿身旁靠了靠,生怕上官轻尘对他不利。
洛沉碧连忙笑道:“都是误会,容卿现在是我们这边的人。”
上官轻尘闻言大为不解,满目的诧异,“哦?你们的对弈结束了?”
“没有。”容卿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不过我们现在是同一阵营的。”
上官轻尘也是聪明人,很快便明白了,不再对容卿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敌意。
倒是亦菱在一旁听得晕头转向。同一阵营?容卿和洛沉碧什么时候成了同一阵营的了?
上官轻尘笑道:“也对,谋者行事,时而对手,时而盟友。”
虽然亦菱不懂权谋,但是她有点明白这个道理,容卿和洛沉碧暂时联手了,因为当今的形势和彼此目前的目的,但只是暂时的,说不定哪天他们又成为了对手。
“我皇兄呢?你没与他在一起?”上官轻尘又关切地问道。
洛沉碧道:“太子殿下已经被沉香阁的人和姜太尉的人的护送到安全稳妥的地方了,你放心吧。”
原来云国姜太尉是太子上官望尘的人。亦菱心中暗道。
上官轻尘不由地叹息一声,“有你和姜太尉护着皇兄,我就放心了。商都那边我已经善后了,那些支持皇兄的人,不能留下的,我已经让他们按照原来计划的退路离开了,应该不会被五皇弟发觉,能留下的,我都让他们立即归顺五皇弟了,我相信绝尘不是那种暴虐的人,应该懂得审时度势,如今商都的局势下,如果将那些人都杀了,那么一时半会儿朝廷就会陷入混乱和瘫痪状态,他应该会把他们都留下,这样也就避免了商都的一场血洗。”
洛沉碧颔首,“是的,平南王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这时,上官轻尘注意到一边的亦菱,问道:“这位姑娘是……?”
“这位便是宁国镇国大将军赵月。”容卿微笑着道,漆黑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上官轻尘盯着亦菱怔了半天,感叹道:“原来姑娘就是宁国的赵将军啊!”
亦菱又腹诽:我就知道你会是这种反应。面上却友好地微笑道:“正是。”
洛沉碧对亦菱道:“这位便是六大公子之一的轻尘公子。”
亦菱惊诧地盯着上官轻尘,拱手道:“原来公子便是名动五国的轻尘公子啊!久仰久仰!”轻尘公子乃是四大门派之一的弄影殿的弟子,不曾想上官轻尘就是轻尘公子。
上官轻尘笑道:“不敢不敢,你身边的这两位才是真正的名动五国的公子,我只不过是个凑数的。”
亦菱笑道:“轻尘公子谦虚了。”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聊了一会儿,方觉得时候不早了,决定上马赶路。
上官轻尘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亦菱跃上马,笑道:“当然是回宁国了,本将军可是偷跑出来的,整个军营的将士们还等着呢。”
上官轻尘闻言哈哈笑道:“你这将军可真不称职,抛下将士们自己偷跑了,这可是触犯军规的啊!”
亦菱真想白他一眼,“本将军当然知道,这不是正打算回去么?”
上官绝尘笑道:“正巧我也要去宁国,与你们一道。”
容卿突然道:“将军回军营后打算做什么?”
亦菱顿住了,想了片刻,又看了看一旁的上官轻尘,听他方才说的话,他似乎是太子一党的,但是他又似乎对上官绝尘没有那么大的敌意,毕竟是自己的亲兄弟,他还劝服太子余党归顺上官绝尘,看样子也是从大局考虑,不希望云国内乱,如此一来,她此刻的想法便不能让他知道,于是她凑近容卿,悄声道:“乘胜追击。”
没错,亦菱现在想尽快回到军营,然后乘胜追击。如今云国上官绝尘刚刚夺位,朝廷自是一片混乱,许多事情急待处理,自然无暇他顾,而她怎能不在这种时候好好地给上官绝尘献上一份登基大礼?宁国大军现下就驻扎在云宁边境,她大可以趁乱率军杀入云国,夺他几座城池。
容卿闻言敛眉沉吟片刻,方道:“我们回去时换一条路走。”
咦?换条路?为什么?亦菱不解,但是容卿已经跃上马,扬鞭而去了,亦菱连忙也打马跟上。四个人一道踏上了回宁国的路。
第七十二章.案上点墨民间血(三)
四个人到达云宁边境时,已经是大半个月以后的事了。
云宁两国地处南部,又正值三月末,正是鸢飞草长,春意盎然的好时候,可是亦菱看到的却是地狱,人间地狱。
田林镇,田平镇,栗关镇……这一路走来,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景象,因常年不断的残酷战争而流离失所的百姓,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面黄肌瘦,饥肠辘辘,乞讨着,呻吟着,痛哭着,苟活着……宛如地狱的幽灵。
贫穷、饥饿、战争、灾难……纠缠在一处,不停地敲击着无家可归的脆弱灵魂……宛如炼狱之火,永不熄灭,不停地灼烧着、炙烤着、折磨着不幸的人们。
哀号声、痛哭声、呻吟声、咒骂声、乞讨声、祈祷声……杂乱不堪,几日来不绝于耳,伴随着这些痛苦的声音,每个人的表情都是痛苦的,哪怕他们的脸上已经脏乱不堪,沾满了污泥,也能清楚地看到从那层层污泥中透出的无比痛苦的神情。
亦菱像是一只木偶,神情恍惚地磕磕绊绊地走在这些痛苦的人中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从未见过。她不懂得什么是人间疾苦,也不曾见过什么是人间疾苦,七岁以前,她是人人宠爱的小公主,锦衣玉食,银殿金屋,鞍马车行,七岁以后,她是濯玉宫得意弟子,读书习字,习武练剑,衣食无忧,十四岁以后,她是大宁的将军,虽然时常在外行军打仗,体会到了刀剑无眼的残酷和行军征战的辛苦,却也是人人见之行礼,颇受众人尊敬的将军,高高在上,指挥下令,十分威风。纵使在白骨林那几日受了许多苦,却也不过是短短几日的功夫,哪里能及得上这些难民们日日夜夜,永无止境的苦痛?
亦菱怔怔地看着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男女老少,残疾病患,内心是从未有过的震撼,和难受,难受得想哭,却因太过震撼而忘记了怎么流泪。
她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婆婆倒在路边,瞪着眼睛,那眼中却已经没有了焦距,她周围围着两个小孩子,一个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个不过才四五岁的样子,身上的衣衫破的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他们趴在老婆婆身边哭号着,不肯停歇……
她还看到一个神情迷茫,目光呆滞的少女,跪坐在一个破烂的草席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或者只是在发呆,又或者是已经失去了知觉,那个草席里面包裹着的,可能是她最后的亲人的遗体,而她又不知何时也会随着逝去的亲人们离开这个灰暗的世界……
她还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着,他失去了半条右腿和整条右臂,伤口处已经溃烂不堪,流着血脓,又脏又臭,让人目不忍视,即便是在战场上也不曾见到这么惨烈的场面,那些出生入死的士兵们,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受了伤,被人抬回军营医治,可是这个不知为何残疾了的男子却要在这里忍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永无止境的痛苦……无比绝望的痛苦……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姐姐,姐姐,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她快要饿死了……”突然,不知从哪里跑过来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扑过来跪在亦菱身边,抱住亦菱的腿哭诉着,乞求着。亦菱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满脸污垢,眼中含泪的男孩,半晌才找回神志来。她弯腰试着扶起男孩,可是男孩执意跪着,就是不肯站起来,她叹了口气:“你妹妹在哪里?”
小男孩用手一指,亦菱看到一旁的槐树下,躺着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闭着眼睛,干裂的唇微张着,不停地颤抖着,仿佛在乞求救命食物。亦菱心中一酸,正要伸手去身上掏银子,忽然记起在这种难民成群的地方,银子已经起不到作用了。她回头看着与自己同行的其他几人。
洛沉碧正俯下身子,为一个不停呻吟的老人把脉,老人身边的子女千恩万谢着,把青袍广袖的洛沉碧当成了从天上来的神仙。上官轻尘在另一旁与一位流离失所的青年交谈着,神情凝重,毕竟他是云国的瑞王爷,自己的国家内竟然存在这样的人间地狱,换做谁看了也会难受。容卿正站在她身后,专注地凝视着她,清雅绝伦的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神情,漆黑如夜的双眸依旧是幽深似海,波澜不惊,只是在看到亦菱回头的时候,微微闪过一丝情绪。
容卿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一看到亦菱回头,便领会了她的意图,取下身后的包裹,从里面拿出几人赶路时吃的干粮,递与亦菱。亦菱接过来,连忙放到那男孩的手上。男孩见状,连声道谢,也顾不得别的,连滚带爬地扑到妹妹身边,将手中的一个雪白雪白的大馒头塞到妹妹手里,连声道:“珍儿,珍儿,快看看,有吃的了,有吃的了,赶快吃吧,吃了就不饿了,吃吧……”
“珍儿……”亦菱喃喃道。这女孩子本该是被父母和兄长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如今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过着这种忍饥挨饿生不如死的生活。
那名字唤作珍儿的女孩的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到手中的馒头,半晌才反应过来,眼中尽是惊喜,连忙捧起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男孩怕妹妹噎着,连忙道:“珍儿别急,慢点吃,慢点。”珍儿一连咬了好几大口之后,突然停下来,她定定地看着手中被咬了几口的馒头,然后把馒头又放回他哥哥的手里,男孩睁大眼睛,“珍儿怎么不吃了?”
珍儿摇了摇头,嘴里还塞着没咽下的馒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哥哥吃,哥哥你吃。”
男孩愣了一下,随后点头道:“好,哥哥也吃。”然后捧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珍儿一边嚼着嘴里的馒头,一边看着她哥哥笑了。
亦菱看到男孩明亮的眼中再度涌出了晶莹的泪水,不由地也湿了眼眶,她回头对身后的容卿道:“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容卿凝视着亦菱,一阵风吹过,扬起他雪白的衣角,衬得他没有笑容的容颜透出一层淡淡的忧伤和微微的凝重,许久,他别开眼,看向远方,“这一带是云宁交界地带,一直以来战乱不断,居住在这里的百姓无法再正常地生活,只能逃难,而云国和宁国边境的许多城镇不允许受难的百姓涌入,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只能滞留在这些地方,而其他受到战乱影响的地方的百姓也被迫陆陆续续地来到这里,常年累月这里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云国朝廷不管他们么?”亦菱不敢置信地叫出声来。
“不,这里是云宁交界,虽然属于云国,但是基本上是双方都不管的地方,这里的百姓自然也没有人管。”容卿转过脸来看着亦菱道。
亦菱愣住了,她内心十分愤怒,但是却无从发泄,只得站在原地,看着这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一阵一阵地难受。不曾想这里竟然是云宁两国都不管的地带,不曾想这里的百姓竟然生活得如此艰难和痛苦,不曾想战争竟然残酷至此,不曾想就是朝廷上的一个决定,圣旨上的一个命令,就可以让民间变成这样。
有诗云: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果然不假。
亦菱紧紧地攥起拳头,眼神渐渐地变得坚定,闪着坚不可摧的光芒,许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容卿道:“我知道了,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随后,她坚定地转身,大步离开这里,每一步都走得那么坚定,那么有力。
容卿站在原地,没有动,春风拂起他雪白的衣角和广袖,他一直注视着亦菱的背影,清雅绝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眸幽深似海,深不可测,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第七十三章.一将功成万骨枯(一)
南方四月,鸢飞草长。
即便是在南尚庄这样刚刚经历过战乱的城镇,也是一派春意盎然、生机勃勃的景象,那些被忠义之士的鲜血洒过的土地上,草木愈加茂盛,到处都呈现出一片生机,仿佛这里不曾有过流血与牺牲,不曾有过杀戮与死亡。
南尚庄外的军营门前,守卫的几名士兵皆被暖暖的春阳照得昏昏欲睡,哒哒哒的马蹄声传来,一位守卫士兵打了个激灵清醒了,正看见一名骑着白马的少女来到军营门口,从马上动作利落地跃下。
守卫士兵连忙举起手中的长枪,喝到:“什么人?站住?!”
亦菱脚步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怎么,本将军才走了多长时间,连本将军也认不得了?”
守卫士兵一听,不由地大惊,上下打量了亦菱一遍,目光又在亦菱脸上停留了许久,然后傻了,“将、将、将军,小的、小的……”
“好了好了!”亦菱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表示她并没有因为小兵没有认出她来而要责怪他,“王爷此刻在军营么?”
守卫士兵忙道:“回、回将军,王爷此刻就在军营内。”
亦菱把手里的缰绳往小兵手里一扔,便大摇大摆地走进军营里了。她身后不远处,容卿、洛沉碧和上官轻尘三人也骑着马相继赶到。
亦菱一路走在军营里,来来往往的宁兵们看见她都傻了眼,愣在原地,甚至都忘记了要行军礼,第一是因为虽然已经知道了大将军是女子,但是从来没见过将军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穿着女装堂而皇之地走在军营里,第二是因为自家将军突然神神秘秘地消失了一个多月,今天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
亦菱倒也不在乎周围的目光,径直走向了主帐。其余三人跟在她身后也进了主帐。
主帐内,皇甫祉正坐在几案前专注地看着军报,孟倩云在一旁给他倒茶水,构成一幅很温馨的画面。听到有人掀帘子走进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皆是一愣。
孟倩云先反应过来,两步走上前,拉住亦菱的手道:“七妹,你可算回来了,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亦菱看着孟倩云,只见她的眼睛中满是惊喜和担忧,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不由地心头一暖,但随即又想到荆紫芹的事,不由地又是一阵疼痛,痛得差点流出了眼泪,但对着尚且对此一无所知的孟倩云的关切的脸,喉咙里仿佛梗着一块骨头,不上不下的,噎得难受,一时半会儿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小妹,”这时,皇甫祉也走了过来,“这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也不知会一声,害得……”皇甫祉本来想说害得你三哥我留在军营里帮你管着这几十万大军,却突然察觉到这师姐妹二人有点不对劲儿,再加上容卿、洛沉碧和上官轻尘三人走了进来,于是便及时打住了,转而与容卿三人说起话来。虽然云宁两国之战刚结束不久,而上官轻尘又为云国瑞王,但他毕竟是太子一党的,多少与平南王上官绝尘有些敌对,所以在如今的形势下出现在宁国军营里也不算犯了忌讳,皇甫祉与上官轻尘二人相见,免不了客套一番。
正当他们四人寒暄的时候,孟倩云拉着亦菱走出了主帐,两人来到亦菱的营帐内。
亦菱环视了一周,营帐内还是她当时走的时候的样子,东西没有被动过,但是被人打扫得很干净。
孟倩云回身注视着亦菱,有点不敢相信地道:“七妹,这些日子你是不是去云国了?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亦菱轻叹口气,她就知道这事儿不是什么秘密,聪明如五姐三哥,怎么会猜不出自己这些日子去了哪里?她点点头,声音控制不住地有些哽咽:“我去商都找大姐和三姐了。”
“然后呢?怎么样?”孟倩云见亦菱这样,掩饰不住地焦急万分。
亦菱深吸一口气,“五姐,大姐她……走了。”
孟倩云先是愣了两秒,随即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伸臂抱住了亦菱,靠在亦菱肩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亦菱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又加了一句:“三姐下落不明,大姐的女儿也……”话没说完她就明显感觉到孟倩云身子僵了一下。
孟倩云松开亦菱,直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震惊、伤心和不解,明显是在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亦菱把事情的经过大致叙述了一遍,好些地方都轻描淡写的,该略过的都略过了,就怕孟倩云伤心。
孟倩云听后满脸悲戚,“七妹,你说我们姐妹七人怎么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离的离,散的散……”亦菱闻言又红了眼眶,初到濯玉宫,她们姐妹七人从百余名女弟子中脱颖而出,成为第六代濯玉宫七圣女,朝夕相处,同寝同食,彼此之间感情自是比其他人要好,故虽为师姐妹,但七人都将“师”字略去,直接以姐妹相称,感情上更是胜似亲姐妹,可如今才离开濯玉宫多长时间啊,就已经四处离散,天人永隔了。想到这些,两人怎能不感伤?
师姐妹二人沉默了好一会儿,连营帐内的空气中都充斥着悲伤的味道,但是悲伤又能怎样呢?所有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无法挽回,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着的,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的。孟倩云微微叹了口气,“七妹,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朝廷已经连发三分旨意,命你班师回朝。”
亦菱敛起悲伤的情绪,蹙起眉道:“竟有此事?”
孟倩云点点头,神色有些凝重,“方才你三哥正在看的那个就是今日刚刚送到的圣旨,他正愁着怎么办呢,可巧你回来了。”
亦菱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圣旨既已送达军营,就说明朝廷和军中的通信已经恢复了正常,也说明大战告捷的军报顺利地送至了朝廷,所以皇甫祾才会下旨命她班师回朝,但问题是皇甫祾为何要下如此旨意?之前云宁两国交战,宁国受被动颇多,如今风水轮流转,宁国大败云国,一连收复边境几座城池,并且正值云国景帝驾崩、朝廷内乱之时,皇甫祾为何不命宁军乘胜追击,反而要偃旗息鼓?
有两种可能。其一,正如元宵夜时言熙明所说的那样,宁国内部灾祸不断,涿州突发雪灾,丰县暴民作乱,或许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其他的事,所以皇甫祾不得已下旨命她率军回朝,好稳定内部局势。其二,经过了谎报军情这件事,皇甫祾已经不信任她了,而如今她又手握兵权,自是不放心她率军驻守边境,所以下旨“请”她这个大将军回去,表面安抚,实则收权。
无论是那一种可能,都不是亦菱所希望的。但如今之计,也只有听从旨意了。
第七十四章.一将功成万骨枯(二)
亦菱和孟倩云一同回了主帐,果不其然,皇甫祉将圣旨递与亦菱,“这已经是第三份圣旨了,三哥一直压着你失踪的消息,一是怕军心不稳,二是怕有心人添油加醋地传到朝廷那儿去。如今你回来了,自己定夺吧。”
亦菱拿着圣旨,看了又看,冷不防抬头对上容卿的视线,他眼眸漆黑一片,看不出一丝情绪,表情依旧是从容淡然,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如果换做从前,亦菱或许真的不会听从圣旨,有句话说得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她可能真的就这么把圣旨往边上一扔,然后继续率军乘胜追击去了,但如今,她一想到打仗,眼前便会浮现出珍儿和她哥哥的样子,还有那几个镇子的场景,这仗还真是打不下去了。
亦菱问皇甫祉:“三哥,谎报军情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皇甫祉摇了摇头,“没有进展,曹将军还在调查。”
亦菱把圣旨一卷,当机立断,下了三道命令:第一,李沐云率一万大军驻守南尚庄,李沐阳率五万大军驻守柳州城,以防云国再度发起战事;第二,曹沅加快彻查谎报军情一事,务必在大军返回怀远之前查清;第三,其余大军随她返回怀远待命。
此令一出,全体人员立即开始行动,亦菱回到自己的营帐中,飞鸽传书给濯玉宫弟子静儿,命她调查荆紫芊的下落。
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南尚庄,向东而去,几日后到达了柳州城,并在柳州城外暂时安营扎寨。一切安排停当后,亦菱和皇甫祉率几十名亲兵,亲自去了一趟李桥镇,找到了当时暂且安葬岳悠然和赵子安尸身的地方,并将二人的棺桲运了回来。
回到柳州城的那天,天色灰蒙蒙的,似乎是要下雨,却又未下,亦菱刚踏进州府衙,曹沅便迎了上来,“将军,谎报军情一事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亦菱闻言心中一阵惊喜,略微驱散了近日来因去接回岳悠然、赵子安二人棺桲而产生的伤感情绪,“具体是怎么回事?”
曹沅看看四周,没有他人,便凑近亦菱,小声道:“末将怀疑一个人。”
“谁?”亦菱也压低声音,神色凝重起来。
“陈格。”
亦菱心中“咯噔”一下,曹沅怀疑的人与她之前怀疑的人竟不谋而合。“理由呢?”亦菱追问道,心中急切地想要知道曹沅这么怀疑的原因。
曹沅道:“之前末将只是猜测,因为调查了许久,都没有头绪,但末将想三次军报,派出的传信兵都是末将的属下或者是陈将军的亲信,末将的亲信是绝对不可能出问题的,那么就只有陈将军的手下了,所以末将开始怀疑陈将军的手下有奸细,又或者是陈将军本身便是奸细。”
亦菱蹙起眉,曹沅顿了顿,又道:“现在有证据了,前几日有士兵在柳州城附近的官道旁边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末将派去送第二份捷报的传信兵,是末将的亲信,在他的尸体附近发现了这个。”曹沅将一个东西递与亦菱,亦菱接过来一看,是一个木制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陈”字,显然为陈格手下之物。
曹沅又补充道:“不过这些都不足以证明陈将军就是谎报军情的奸细,也有可能是有人陷害陈将军。”
亦菱不置可否,将手中的腰牌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此时她心中十分清楚,这遗落在传信兵尸身旁边的腰牌不会是为了陷害陈格的,这一切迹象都与她之前所观察到或者了解到的情况相吻合,真正的奸细显而易见。亦菱将腰牌收入袖中,问道:“这件事陈格是否知道?”
曹沅低声道:“末将隐瞒了此事,没告诉任何人,包括陈将军。”
亦菱点点头,又问:“那传信兵的尸身在哪里?”
“就停放在北边的义庄里,将军要去看看么?”
亦菱起先摇摇头,随即顿了一下,又点头道:“我去看一下,你叫上所有将领,一并来义庄,包括陈将军。”
曹沅面露诧异,但还是领命去了。
州府衙北义庄内的长几上盖着一块儿白布,亦菱走上前,掀开白布,只见尸身的脖子上有明显的刀伤,她从怀中掏出却尘的瓶子,倒出一粒毒药,隔着白布用手碾成粉末,然后在心中暗道一句对不住了,随后将却尘的粉末撒在尸身的伤口上,不一会儿,那伤口处便迅速溃烂,青紫色也从伤口四周逐渐蔓延至周身。
亦菱刚将白布盖好,众将领便走了进来,包括曹沅、陈格等人,李沐阳因为要驻守柳州城,所以也在,皇甫祉和孟倩云也来了,随后容卿、洛沉碧和惠州刺史张译也跟了进来,几人看到长几上盖着的白布,都微微露出不解的神色。陈格也扫了一眼盖着白布的尸身,微微蹙了下眉,然后别开了眼,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曹沅,这一切细微的神情都被亦菱看在了眼中。
张译不禁问道:“赵将军把众人请到义庄来,这是要做什么?”
亦菱对张译微微一笑:“不瞒张大人,本将军已经查出了军中的内奸。”
“哦?”皇甫祉几乎跟张译同时哦了一声,曹沅和李沐阳更是面露喜色。
陈格在一旁并未做声,只是看着白布的一角,若有所思。
亦菱“唰”地一下掀开尸身上的白布,众人见状皆是一惊。容卿和洛沉碧看到尸身后皆露出诧异的神色,孟倩云看到后更是惊讶,显然他们三人都看出这尸身染了毒药却尘。孟倩云惊讶道:“七妹,这……”
亦菱冲孟倩云点了下头,又对众人道:“此人是曹将军派去送第二份捷报的传信兵,几日前他的尸身在柳州城附近的官道旁边的林子里被几名士兵发现,诸位可以看到,他中了毒,请问有谁知道此人中毒后死了多久?”
容卿闻言,面上微微露出怪异的神色,但并没有说什么。
亦菱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格:“陈将军,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