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一章.江山美人两相侵(一)
世子府。
书房内,杜亦风刚刚坐在椅子上,就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一名亲信紧随其后,进入书房内,转身合上门,上前担忧地道:“公子当真要送小姐去和亲?”
“那当然。”杜亦风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送亦芮去和亲,可是一件一举多得的事情。其一,早早送走了她,省得到时候她在背后给我下绊子,待和亲之后,本公子就能专心对付皇女了。”
“其二,日后夺位之时,有了北胡汗王这位妹夫在外相帮,本公子也多了一大助力不是?”
说到此,杜亦风不禁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接着又道:“其三,本公子借此机会同北胡汗王做了个交易,届时这可以成为扳倒皇女的最有力的一招!”说着,他从袖中缓缓抽出一卷纸,递与亲信。
亲信疑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禁瞪圆了双眸,“公子,这……”
皇女府。
亦菱回到飘雪阁,换下宫装,换上了一身便服,正想着要不要去找找容卿说说此事,忽然瞥见一旁的桌子上还放着此前皇甫禛交给她的一份文书,遂走上前拿起来,转身离开屋子,往府北而去。
府北一座僻静的小院内,正房内仍旧燃着昏黄的灯火。
亦菱轻轻叩了叩门,待到屋内人应了,方才推门而入。
亦菱见屋内皇甫禛坐在书桌旁,借着烛火看书,笑道:“今晚又是你值夜?”
“是啊,”皇甫禛也淡笑着道,“这里安静。适合一个人看书。你刚从宫里回来?”
“嗯,”亦菱点点头,走上前,将手里的文书交与皇甫禛,“这个我看过了,还给你。”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道。“今晚的宴会。阿如罕也到场了,而且他还主动露了一手。”
“哦?”皇甫禛接过文书,挑了挑眉。“如何?”
“不弱。”亦菱沉声道,“是我皇表姐同他交的手,我只是在旁边看了看,不过我估计了一下。若是我同他过招,定然也不是他的对手。”
“这么强?”皇甫禛有几分不信。
亦菱点点头。肯定地道:“他同皇表姐交手时,很是轻松,恐怕只用了三成力,若是他用上全力。别说我一个人了,就是再加上我皇表姐,我们两人合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皇甫禛闻言颔首道:“怪不得他能一举统一北胡各部。北胡之地一向崇尚武艺,他们那里几乎人人都会骑马射箭使弯刀。若是这北胡汗王武功不够高强,也难以服众。”
“此人野心也不小,”亦菱接着道,“如今中原五大国局势动荡,摩擦不断,而这阿如罕又迅速地统一了北胡各部,此时怕是已经开始觊觎中原之地了。有朝一日,若是五国开战,难保这位野心勃勃的北胡汗王不在背后捅上一刀。”
皇甫禛道:“难怪此前那位幽梦公子让上官绝尘调查此人,原来幽梦公子早就看破了阿如罕的目的,知道他大仇得报后绝不会止步于此,定然会对中原五国虎视眈眈。”纵使如今已非一伙,提及幽梦公子,皇甫禛还是难掩内心的崇敬钦佩之情,但随后他又冷哼了一声,“也不知幽梦公子究竟看中了上官绝尘什么,竟会如此倾力相助。”
提及上官绝尘,亦菱也忍不住冷哼一声道:“倾力相助?幽梦公子的实力,你我不过只窥得一二,若是他已尽全力辅佐上官绝尘,那么上官绝尘绝对不止是今天这样。”
皇甫禛闻言一蹙眉,“不错,阿菱,你说的对,如此说来,那幽梦公子并没有全力助他。”
“或许那位叫什么幽梦的公子自有打算呢,我们又怎能得知?”亦菱轻叹一声,又道,“对了,今日在宴会上,老祖宗宣布和亲的人选定为我皇表姐了。”
皇甫禛闻言不禁一笑,“此事定然同你那位皇表兄脱不了干系。”
亦菱闻言连连点头,皇甫禛不愧是皇族子弟,有些事情一点就透,她又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皇表兄和皇表姐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和睦,先别说上次寿宴上他主动提出要送皇表姐去和亲,怕是早在阿如罕来朝凤之前,他就算计上了。”
“送你皇表姐去和亲,好处不止这一点,”皇甫禛接着道,“就算他们兄妹再不和,也毕竟是亲兄妹,以后这杜世子若是要夺位,他的妹夫也是他的一大助力。”
亦菱闻言心中一震,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原来杜亦风这么做还有这么一层目的。
“不过我今天在筵席上,看那阿如罕大概是真的喜欢我皇表姐。”亦菱道。
皇甫禛闻言不禁摇头叹道:“这杜世子果然不简单,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算计。若是那阿如罕当真喜欢你皇表姐,他就更有把握同阿如罕做交易了。”
“看来这件事不管怎么说都是皇表兄获利最大了,”亦菱笑了笑,“不过,幸好他亲妹妹不是我,要不然如今要去和亲的人就是我了。”
皇甫禛笑道:“这还值得你这么高兴?当心你这边乐着,人家那边已经把皇位夺去了。”
亦菱闻言不以为意,自信满满地道:“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真正的较量还没开始呢,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
从皇甫禛处出来,亦菱一路上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容卿,后来一想都这么晚了,容卿应该已经歇下了,不如明日一早再去找他,遂决定回去歇息。
初冬的冷风吹着,亦菱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觉得浑身发热。宫宴上的酒并不烈,但后劲可不小,这会儿后劲儿上来了,亦菱只觉得一阵阵醉意袭来,眼前一片朦胧,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住所,也没点灯,就直奔卧房而去。
忽而从吹着冷风的屋外来到温暖如春的屋内,亦菱只觉得困意伴着醉意阵阵席卷而来,她也顾不得许多,随手脱了大氅和外衫往地上一扔,穿着中衣便摸索着爬上了床,一头栽在枕头上,伸手拉过被子就盖在了身上。
片刻后,亦菱蓦地睁开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以习武之人特有的敏锐感觉,她分明感到这屋内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而且这个人就在身侧!被子内的温度也不似皇女府内侍女用熏笼暖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人的体温!
所有的这一切综合起来,化作四个大字,重重地砸在亦菱的脑中——床上有人!
第三百六二章.江山美人两相侵(二)
黑暗中,亦菱能够听到自己的心咚咚咚地猛跳。
她缓缓地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探过去,指尖触到了绸缎,还带着温热,隔着那一层薄薄的绸缎,她还能感觉到床上那人柔软的肌肤。
大约是感觉到有人碰触,床上的人翻了个身,还轻哼了一声,随后亦菱就感觉到那人的脸转了过来,还对着她的侧脸呼了一口气。
亦菱顿时觉得周身寒毛竖立而起!
“啊——!”
她大叫一声,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指着黑暗中躺在床上的那人高声嚷嚷道:“你、你、你谁啊?”
片刻后,茫然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嗯?怎么了?”
亦菱听了惊讶不已,“容卿?你、你怎么……”
“怎么了?”
亦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响,借着透过层层帘幕照进来的微弱月光,她看到容卿从床上坐起身。
“不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啊?”亦菱惊诧地看着容卿。
“我不在这里在哪里啊?”容卿有点好笑地反问道,刚从睡梦中被人吵醒,他的声音略显低沉,“倒是我应该问你这句话。”
“啊?我……”亦菱猛地顿住,等等,等等……她刚才从府北一路走过来……
“哎呀,我走错路了!”亦菱不禁大叫一声,随后窘地连忙用双手抱住头,宽松的衣袖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眉眼。
怎么会这样?她从府北皇甫禛住的小院走出来,因为喝了点酒,酒劲儿上来了,晕晕乎乎的。一时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在朝凤的皇女府,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还身在朔城的齐王府里,偏偏这皇女府内皇甫禛所住的那个偏僻的院落到容卿所住的飞雪楼的路线和周围的景色都同齐王府内府北义庄到恋雨轩十分相似,而且这皇女府飞雪楼院落内的布局同齐王府恋雨轩几乎如出一辙。
所以,自己现在不是身在飘雪阁,而是在……飞雪楼?
天哪!怎么会这样?亦菱窘得浑身发烫,尤其是脸。感觉都要烧着了。
半晌后。亦菱猛地反应过来,跳下床就要走。
手臂被人拉住,亦菱回身看去。她感到拉着她手臂的手有点颤抖,顿了顿她才反应过来,容卿坐在床上暗自偷笑,虽然不曾笑出声。但浑身都因发笑而轻颤着。
“你还敢笑?!”亦菱又气又恼地嚷道,伸出另一只手捶了容卿一拳。随后甩开容卿抓着她的手,弯下身摸到她之前随意扔在地上的外衫就往身上穿。
坐在床上的容卿忍着笑道:“你刚才嚷那么大一声,早就被周围的家丁听到了,他们此时应该都赶过来了。你一出门正好会被他们看到。”
亦菱穿着衣服的手一顿,糟了,要是被别人看见了。那她岂不是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
“那、那我怎么办啊?”亦菱不知所措地回身问道。
“先留下来,别出去。如果你不想被别人看见的话。”容卿忍着笑道。
亦菱闻言真想把鞋子脱下来仍在他脸上,别出去?难不成她还要留在这里一晚上?!
尽管看不清,但亦菱还是白了一眼黑暗中的身影,随后又俯身在地上找她的大氅。摸索了一会儿,没找着,亦菱抬头,隐隐约约看到屏风后的架子上搭着容卿的衣物……算了,不管了,不管了!亦菱伸手抓过容卿的一件似乎是外衫的衣物就披在了身上,随后打算越过屏风往卧房门口走去。
“砰!”
“哎呦!”
亦菱走得太急,没留神一脚踢在了屏风底座上,惊得她叫了一声,同时那屏风也前后摇摆起来,亦菱手疾眼快赶忙伸手扶住,避免了被屏风倒下时砸个正着。
“扑通!”
“哎呦!”
亦菱越过屏风后,再一迈步,就被门槛绊了,直接摔倒在外间,险些磕掉门牙。
里间的容卿再也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亦菱爬起来,回身气恼地道:“有什么好笑的?哼!”随后她拉开了外间的门。
门外立着几名府上的家丁,似乎正商讨着要不要叩门询问,几人见到屋门忽然打开,自家皇女殿下立在门内,顿时都傻了眼。
本来在飞雪楼附近的几人听到屋内传出一声尖叫,就急忙赶过来查看,但到了门口又犹豫起来,这可是飞雪楼啊,容公子所居之处,却传来女子的尖叫声,他们就这么公然询问似乎不大妥当吧,但是如果置之不理,若是府上出了什么事,届时皇女殿下还是要问责的。
几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叩门,不料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开门的竟然还是皇女殿下!这下子几人不禁傻了眼,而且都想歪了,会不会是皇女殿下同容公子这个……呃……若真是如此,那他们打搅了皇女殿下的好事,可不就惨了?
“这个,殿下……我们,呃……”为首的一人先反应过来,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们方才听到一声尖叫,怕这里出了什么事,打算来看看,所以……”
话没说完,为首的那人只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随后一阵风自身前掠过,拂起了他的衣衫,吹乱了他的头发,他下意识地偏头一避,待再睁眼时,哪里还有皇女殿下的影子?
“这……”他疑惑地回身看向同伴,身后几人也面面相觑,随后都耸了耸肩,掩唇窃笑起来。
亦菱这一晚上睡得一点都不安稳,开始的时候躺在床榻上不停地想着方才发生的事,又窘迫又懊恼,恨不得立刻挖个地洞藏起来。
后来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开始做起乱七八糟的梦。梦中时不时地闪现容卿清雅绝伦的带着淡然微笑的脸,偶尔还会出现洛沉碧温和俊秀却带着淡淡失落的脸。
之后,场景一变,她同容洛二人入宫赴宴,三人同席。她看向一旁容卿时,发觉他在看着自己,起先他带着温柔的微笑,连那一双幽深似海的眸中都满是温柔的笑意,但渐渐地,她竟看出那笑容中隐隐带着无奈与哀伤,她心里一沉,伸手要去握住他的手。
不料,突然从另一旁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转过头一看,洛沉碧看着自己,缓缓地摇了摇头,满脸不赞同的神色。她感到有些不悦,正欲甩开洛沉碧的手,却忽然看到洛沉碧原本温润和熙的神色变了,变得满是失落、不甘还有伤痛,她心中一震,怔在那里。
忽然,她又感到一道犀利的目光从身后射向她,她猛地回头,看到主位上的皇曾外祖母冷浅露正一脸肃然地看着自己,眼神凌厉骇人。
亦菱心中大惊,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晌后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扑通一声又栽倒在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帷幔,定了定神。
窗外已经蒙蒙亮了,亦菱静静地躺了片刻,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迅速地穿戴好,今日母皇率众臣出发前往围场,老祖宗和她都要在宫门处送行,时辰不早了,她得抓紧时间。
亦菱匆匆走出屋子,还没走到飘雪阁庭院门口,就猛地想起昨日老祖宗吩咐她的话,顿时停住了脚步,为难起来,老祖宗的话总不能不听,她还要带着容卿进宫,可是昨天晚上又忘记跟容卿说了,现在还要去告诉容卿一声。但是昨天晚上她又犯了迷糊,走错路误入飞雪楼,现在一想起这件事就窘迫的不行,更别提亲自去找容卿了,难道她还要差人传话?
亦菱环视一周,发觉有几名侍女躲在厢房后,正看着她窃窃私语,一见到她转过头来,纷纷躲了起来,亦菱顿时更懊恼了,昨天晚上的事恐怕早就传开了,她再专门差人去通知容卿准备进宫,岂不是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算了,算了,还是我自己去吧!亦菱无奈地叹了一声,转身进了屋子,找到昨日她披着回来的随意丢在一旁的容卿的外衫,仔细叠好,便拿着衣衫来到了飞雪楼。
一路上,只要是看到她的家丁仆妇,没有不窃窃私语、掩面偷笑的,而且众人还都绕着道走,生怕同她打了照面还得向她请安,亦菱不禁琢磨着她这个皇女殿下是不是当得太没有架子了?
一走进飞雪楼的庭院,亦菱就看到几名负责洒扫园子的家丁正聚在一处,一名背对着她的家丁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什么,其余几人正听得出神,亦菱便走了过去。
还没靠近他们,其中一人就看到了亦菱,吓得连忙冲同伴使眼色,谁知那家丁正讲得津津有味,完全没有发觉有人靠近,其他几人在同伴的提醒下迅速发觉皇女殿下来了,顿时一哄而散。
演讲的那人顿时一怔,随后意识到了什么,回身一看,亦菱正站在他身后,顿时吓得抖起来,连手里握着的扫帚都随着他一起抖,抖得扫帚上的枝杈都掉了许多。
“咳咳……”亦菱清了清嗓子,镇静地道:“容公子起身了么?”
“回、回、回殿下的话,容、容、容公子已、已经起身了。”家丁一边抖,一边结结巴巴地道。
亦菱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径直向正房走去。
那家丁看到皇女殿下竟然不打算追究,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连庭院也不扫了。
亦菱推开门,见容卿正坐在外间的一张围椅上,悠闲自在地喝着茶。
第三百六三章.江山美人两相侵(三)
亦菱合上门,抬眼一看,容卿正坐在那里看着自己,面带微笑,幽深的双眸中也隐约带着笑意,就连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几分颇有意味的笑意。容卿的一只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桌子上放着一件叠好的大氅,正是昨晚亦菱丢在这里的,容卿一边微笑地看着亦菱,一边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轻轻地在那件叠好的大氅上敲着。
亦菱的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顿时一窘,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不过时间紧张,来不及去害羞和窘迫,她走到另一旁的围椅上坐下,将手中叠好的容卿的外衫放在了桌子上,随后开口道:“我现在要进宫去送母皇等人出行。”
容卿略微颔首,表示他知道。
“老祖宗昨晚让你今日也入宫。”亦菱又加了一句。
容卿挑眉,似乎颇感意外,“哦?为何?”
亦菱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昨晚宴席结束后,老祖宗忽然问起你,然后就让我告诉你,让你今日进宫,还说她有话要同你讲。”
容卿闻言垂眸思索起来。
亦菱看着容卿,发觉他神情淡然,似乎还稍显肃然,她担忧地道:“依你看,老祖宗找你何事?”
容卿抬眼看着亦菱,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还是先去了再说吧,别担心,我又不是罪人,老祖宗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尽管容卿看上去一副淡然从容的模样,还出言安慰她,但亦菱还是担忧不已,想起上次寿宴上老祖宗看容卿的眼神,还有今早那个诡异的梦境。她内心十分忐忑不安。
“都这个时辰了,我们还不动身?”容卿在一旁淡笑着问道。
亦菱轻叹一声,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老祖宗的命令不可违,她只能面对,不管怎么说,身边还有容卿。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思及此。亦菱舒展了蹙起的眉,抓起桌上的大氅一抖,大氅随之展开。亦菱潇洒地往身上一披,道:“走,我们进宫去!”
两人下了皇女府马车,刚走到宫门口。就有老祖宗身边侍奉的女官迎了上来。
“下官见过皇女殿下,这位是容公子吧?”女官福了一礼。温和地道。
“正是在下。”容卿也回礼道。
“上皇命下官先引着容公子到长寿殿偏殿去歇息片刻。”女官对亦菱和容卿二人道。
“这……”亦菱没想到两人刚走到宫门口就得分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转头担忧地看着容卿。
容卿仍旧是一副从容不迫、应对自如的样子,抬手作揖。恭敬地道:“有劳姑姑了。”雪白的广袖随着他的动作优雅地划过一道弧线,随后在面前铺陈开来,又为他从容淡然的气质平添了几分优雅高贵。
“容公子客气了。请随下官来。”女官淡笑着回礼道,随后转身往宫门内走去。
容卿对亦菱微笑一下。示意她不用担忧,随后也转身随着女官而去。
亦菱怔怔地看着容卿雪白的广袖衣摆随着他的走动在身侧轻轻飞扬起来,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忽然自心底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老祖宗真的看他不顺眼?看她和他两人关系亲密不顺眼?
亦菱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听远处更鼓敲起,只得先按捺住心中的不安之感,也往宫内行去。刚进了宫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辘辘的马车声,她回身一看,御史大夫时煊匆匆下了马车,往宫门内行来。
这次赶赴围场的百官中,也有御史大夫时煊,所以时御史今日并没有穿着朝服宫装,而是着一袭精干利落的窄袖短服、足蹬一双玄色缎面银丝线绣祥云纹样的厚底皂靴,精神抖擞,步履生风。
亦菱正要迎上前打声招呼,不料时御史目视前方,脚步匆匆,竟完全没有看到她,就径直往勤政殿前的广场走去。
亦菱不由地惊讶了一下,虽然她并不了解时御史此人,但从前些日子的接触来看,时御史不像是个简单角色,能以女儿身屹立于夏国朝堂二十余年,如今还位列三公,定然是个行事滴水不漏之人。可今天怎么连她这个皇女殿下都没看见,就直接走了过去。如果她刚才没看错的话,行色匆匆的时御史似乎面露喜色?时御史是想着什么呢,以至于让她如此喜不自胜,都没看见自己?
亦菱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匆匆赶往勤政殿。
在勤政殿前举行了送行仪式后,女帝率众出发,而亦菱也随老祖宗、林老丞相等人来到福寿殿。今日休朝,自明日起,就要由老祖宗代女帝冷若雨主持朝政,亦菱心里不免紧张不已。自从她进入朝堂学习以来,老祖宗看她就没顺眼过,不停地挑刺儿,母皇不在的这段时间,她必须要提高警惕、万分小心,不要被老祖宗抓住了错处。
亦菱一路上忐忑不安地想着,还没感觉时间过去多久,就走到了长寿殿前。随老祖宗走入大殿内,看到容卿已经自偏殿移步至正殿,候着他们。
容卿见上皇冷浅露走来,从容起身迎上前,行礼道:“容卿拜见上皇。”
老祖宗笑着伸手扶起容卿,轻拍着他的手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随后又转头看着亦菱,“他怎么不和你一样,唤我一声老祖宗啊?”
亦菱闻言一怔,随后欣喜若狂,恨不得当场跳起来欢呼几声,老祖宗这意思是……承认容卿了?她连忙笑着道:“容卿是知礼之人,没有老祖宗的允许,哪儿敢鲁莽啊?”又对容卿笑道:“老祖宗都发话了,咱们得遵命啊!”
容卿淡然一笑,对着老祖宗又是一礼,“容卿见过老祖宗。”
相比亦菱的喜不自胜,容卿依旧淡然如常,行动举止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从容优雅之态,再配上他清雅绝伦的面容和纤尘不染的白衣,宛如自九天之上降临凡世的仙人。
老祖宗闻言开怀大笑,轻轻推了一把曾外孙女儿亦菱,道:“瞧瞧人家这稳重的样儿,比你这调皮丫头可靠多了!”
亦菱根本就不介意老祖宗这么说,听到老祖宗夸容卿,她高兴得都要飞起来了,哪儿还会介意老祖宗损了她自己?
“快,都坐吧,别站着了!”老祖宗说着,往主位上走去,亦菱连忙上前搀扶着老祖宗在主位坐下。方才老人家说是要走走路,活动活动筋骨,竟一路从勤政殿行至长寿殿,步辇都没有坐一下,此时定然是乏了。
随同上皇和亦菱一道来到长寿殿的还有林老丞相等人,皆是朝中上了年纪的老臣,不便参加冬猎,留在了皇城处理政事。
老祖宗坐在主位上,先是同诸位老臣聊了一阵,又嘱咐了女帝不在期间的一些事宜,末了又同老臣们闲聊起来。亦菱坐在一旁,本来想要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听一听老祖宗究竟在同这些老臣们说些什么,毕竟是关于朝政大事,对她而言也很重要,可是她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注意力,满脑子都想着老祖宗方才对容卿友好和赞许的态度。
不料,刚走了一会儿神,亦菱忽听到老祖宗谈到了自己,猛地回过神来,竖起了耳朵。
“我这曾外孙女儿啊,武功还算可以,可是一涉及到这朝廷政事可就一窍不通,都学了这么久了,还没学出个样子来呢!”老祖宗斜倚在雕着凤凰齐飞的宝座上,靠着软垫,跟几位老臣叨叨着。
又!又!又、来、了!
亦菱只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根根竖立起来了!不是有个词叫做怒发冲冠么?亦菱虽然现在并未戴冠,但怒发也要冲着房顶而去了!怎么总拿我说事儿啊?我怎么了我?我自幼长在外,没怎么受到皇宫环境的熏陶,对政事不甚了解,怎么就不行了?再说了,我也不是没努力啊!我都这么用功了,还要奚落我!真是……真是忍无可忍了!
亦菱恼火不已,但因为一众长辈前辈在场,实在不好说什么,只能拼命地忍,玩命地忍,忍字诀!
几位老臣自然不便顺着上皇的话说,各自装模作样地夸赞了亦菱几句,随后纷纷告辞离开了。
凤凰宝座上的老祖宗转头看向亦菱,忽道:“菱儿,听闻你府上除了我赐予你的仆妇外,还有许多是你从朔城带来的?”
亦菱闻言一怔,老祖宗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来了?她点头道:“是的,老祖宗,他们皆是朔城齐王府的旧仆。”
主位上的老祖宗听了忽然语气一变,神情也肃然起来,“身为夏国皇女,府上仆妇家丁人数已超过规定数目,已是不妥,更何况有相当一部分还是从外乡他国带过来的,我命你今日回去就将他们统统遣走!”
亦菱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火了,老祖宗平日里看上去不像是会管这种小事的人,怎么今天偏偏就要在这种事情上刁难她呢?让那些追随她而来的齐王府旧仆卷上铺盖卷离开?这不是明摆着找茬么?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她可做不出来!
一旁的容卿见亦菱神情不对,好像要发火,连忙伸手想要拉一拉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冲动,谁知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她的袖口,亦菱就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颇有些不服气地道:“回老祖宗,亦菱无法遵从这道命令!弃忠仆于不顾,实非信义之举!”
谁知老祖宗闻言却笑了起来,末了眯起眼睛看着她,缓缓地道:“我听闻你昨夜在容小公子的住所逗留了许久,可有此事?”
第三百六四章.江山美人两相侵(四)
亦菱闻言愣住了。
她完全没料到老祖宗会突然将话题转到这个上面来。
方才听老祖宗的意思,好像很喜欢容卿,她并没有对他表现出敌意,也并没有对自己和容卿关系亲密的事表现出任何不满。可是老祖宗突然这么问,语气中却隐隐带着不快和反对的意味。
而且,更大的问题出现了,老祖宗是如何得知此事的?
昨晚才发生的事,今日一早老祖宗就知道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老祖宗赐予的她的那些仆妇中,一定有人提前来通风报信。说明皇女府的人,并非人人都完全忠于自己。
亦菱的神情肃然起来,她站在原地,看着主位上的老祖宗。老祖宗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提醒自己不要一味地信任自己身边的人?还是提醒自己,她在自己的身边早就安插了她的眼线?自己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完全掌控在她的手中?
亦菱头上冷汗涔涔,心中却一百个一千个不服,也不愿意示弱。如果她此时承认的话,那她方才口口声声说自己做不出那种撵旧仆离开的背信弃义的事,不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承认,自己将那些齐王府的旧仆从朔城带来,不完全是出于信任他们的原因。冯太后安插在齐王府的内应,还有那名神神秘秘、隐藏很深的幽冥鬼域的人,都隐藏在齐王府的一众旧仆之中,她还没有查清,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但是,除去个别人,对于大部分曾经追随她父王的人。她还是十分信任和倚仗的,比如王叔,比如侍卫长,比如那些家丁护院……如果所有的人她都不能去相信,那么这个世界该有多可怕?
殿内一片沉寂,主位上的老祖宗不说话,一旁的容卿也不言语。旁边侍立的女官和宫女也都垂首静立。连大气声都没有。
在这样的高压下,一滴汗自亦菱的额角滑落,她没有抬手去擦。甚至都没有低一下头,垂一下眼。
主位上的老祖宗眯眼审视了亦菱片刻,随后微微一笑,似乎对亦菱的种种反应感到很满意。随后。她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去,看着容卿。问道:“容小公子,可与百余年前同姓的剑仙雪公子有何渊源?”
容卿闻言,起身回应道:“回老祖宗,晚辈正是剑仙雪公子容雪之后人。”
“哦?”老祖宗闻言坐直了身子。感兴趣地看着容卿,“你是他的第几代后人?”
容卿恭敬地答道:“事实上,晚辈并非剑仙的直系后人。晚辈的高祖之父。正是雪公子的亲侄。”
老祖宗眼睛一眯,道:“那容小公子便是雪公子的旁系第六代后人了?”
“正是。”容卿行了一礼。应道。
亦菱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高祖之父、曾祖之父的,太乱了,老祖宗为何突然又提起这个了?
“菱儿,我问你,你喜欢他么?”主位上的老祖宗忽然又看向亦菱,问道。
“啊?”亦菱尚未回过神儿来,一听此言,吓了一跳。
“实话实说,不许含糊!”老祖宗忽然提高了声音。
亦菱一惊,转头看了看容卿,容卿也回视着她。
在她的视线刚刚落在容卿脸上时,她清楚地看到了容卿脸上流露的淡淡的迷惑的神情,但当他看到自己看向他时,立即露出一个宽慰的让人安心的笑容,宛如疾风掠过,高空中的云雾被一吹而散,顿时露出湛蓝的天空,不禁让人怦然心动。
亦菱心里早已有了答案,而且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移开视线,看向主位上端坐着的老祖宗,随后迈出几步,走到正对着主位的殿中央,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一本正经地答道:“回老祖宗,亦菱不是喜欢他,是**慕他,是真心地**慕着他。”
此时此刻,亦菱也顾不上害羞和窘迫,也顾不得周围还有女官和宫女在场,直接跪了下来,抬手行礼道:“亦菱今日斗胆请老祖宗下旨,允许……”
“不行!”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语音未落,一个软垫就招呼到了亦菱的头上。
虽然是软垫,但是力道可不小,完全没有防备的亦菱被砸得摇晃了一下,她跪在主位前,不解地仰首看着主位上的老祖宗,不明白她老人家为何突然爆发。
老祖宗看了看亦菱,又看了看容卿,最后目光又落在曾外孙女儿身上,声色俱厉地道:“你们万万不能在一起,绝对不能在一起!”
惊讶于老祖宗的措辞如此绝对,不留一点余地,亦菱失了言语,怔然地看着老祖宗。片刻后,又猛地反应过来,突然一跃而起,道:“老祖宗!”
“你闭嘴!此事不容再议!”
亦菱再也忍不住了,月余来在六部学习,每日都有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还要不停地被人批评和责备,她已经忍不下去了,今日老祖宗又突然发难,用皇女府的众人来提点她,她已经忍到极限了,此时此刻,老祖宗又摆出一副毫不讲理、独断专权的样子,坚决反对她和容卿,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听她说,她真的是忍无可忍了!母皇昨日的嘱咐早已被她远远地抛在了脑后,她高声道:“请老祖宗给亦菱一个不可以的理由!不然亦菱绝对不服!”
“啪!”又是一个软垫招呼了过来,亦菱看见了,却没有躲,软垫结结实实地砸在身上,她站得挺直,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不让你们在一起就是不让你们在一起!没有理由!”老祖宗也拔高了嗓门。
容卿走过来,拉住亦菱的手,阻止她做出冲动的行为。
亦菱听到如此霸道不讲理的话,更加火冒三丈,一下甩开了容卿的手,噔噔噔地上前几步。激动地道:“既然老祖宗说不出任何理由,为何还要反对?”
“为何?”老祖宗似是忽然下定决心了一般,蓦地冷笑一声,“那我就来告诉你为何!”
“我的母皇,是开国女帝和剑仙雪公子的女儿!剑仙雪公子是我的外祖!”老祖宗伸手指着亦菱,又道:“你也是雪公子的后人!和他一样!你还是雪公子的直系第五代后人!他是雪公子的旁系第六代后人!你们不仅有血缘关系,而且辈分还不一样!你们是姑侄关系!你懂不懂!你能和你的侄子成亲?天大的笑话!”
亦菱闻言。如遭雷劈。惊得连眼神都失了焦,如木头人一般定在当场。
一旁的容卿亦是震惊不已,一向从容淡然的容倾天下容公子此时也失了言语。
“你们绝不可能在一起!必须分开!”主位上的老祖宗厉声道。“如果你们不自觉,别怪我强行下手让你们分开!”
一个分开接着一个分开,如同一把大铁锤,重重地敲打在亦菱的耳膜上。也敲打在她的心上。在老祖宗凌厉的话音刚刚落下的瞬间,她好似沉睡中的斗士猛地被惊醒了一般。突然抬起眼,看着主位上的老祖宗,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老祖宗。亦菱不在乎!”她高声道,好似对天宣誓一般,“亦菱不在乎我们有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在乎我们的辈分一样不一样!我们年龄相仿,脾性相投。心意相通!几代人之前的事阻止不了我们!至于世人的流言蜚语、谗言诽谤,亦菱就更不在乎了!”
“好!好哇!你胆子不小!竟敢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主位上老祖宗怒吼道,随后还想顺手抄起一个软垫砸过去,但发觉宝座上的两个软垫早就被她扔出去了,于是她随手抄起一旁几案上的茶杯,狠狠地向亦菱砸去!
不偏不倚,茶杯正砸在了亦菱的额角上,只听啪的一声,茶杯重重地跌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泼在亦菱的脸上、身上,不多时,一道鲜血自额角留下,连同脸上的茶水一道顺着脸颊滴落。
亦菱倔强地看着老祖宗,不肯低头,任凭脸上茶水和着血水一起流。
“我问你,你是不是还要如此执迷不悟?!”主位上的老祖宗疾言厉色地喝问道。
“亦菱没有执迷不悟,亦菱没有错!”亦菱一字一句、斩钉截铁、理直气壮地回道。
“好!很好!”老祖宗伸手指着亦菱,随后高声吩咐一旁的女官,“把皇女给朕押下去!关在福寿殿的偏殿!没有朕的命令,不允许她走出偏殿半步!”
立即有几名女官上前,扣住了亦菱的双手,亦菱是习武之人,岂能如此忍气吞声、束手就擒?她即刻反抗和挣扎起来。几名女官又岂是她的对手?
挣扎间,她忽然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容卿,她看到他正看着自己,她看到了他脸上的神情。
她从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复杂和多样的表情,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神情可以表现出如此丰富的情绪。
喜悦中夹带着痛苦,欢愉中蕴含着哀伤,坚定中又隐藏着无奈,感动中又透露着凄凉。
那一双素来幽深似海、波澜不惊的眸子,此刻却波涛汹涌。亦菱从那双眸子的最深处看到了一样不同寻常的东西,一种他从未流露过的情感,同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的一致的情感。
刹那间,亦菱仿佛被下了魔咒一般,忘记了挣扎和反抗。几名女官连忙死死地按住她的手和手臂,拖着她向殿外走去。
亦菱被拖着踉跄地后退了几步,蓦地反应过来,正欲甩开女官的手,却看到容卿望着自己,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随后对着她淡然一笑。
亦菱心中一动,随即会意,不再倔强地反抗,任由老祖宗身边的女官将她拖出了大殿。
亦菱的目光始终胶在容卿身上,直到她离大殿越来越远,再也望不到那一抹纤尘不染的白色身影。
“砰!”
偏殿的门被重重地关上,她听到了铁锁扣上的声音,随后便像失掉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软软地跌坐在了地上。
第三百六五章.江山美人两相侵(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亦菱闭上眼,复又睁开,却觉得眼内一片干涩,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她怎么会是雪公子和冷如雪的后人?
开国女帝冷如雪的皇夫不是杨君昊么?他们伉俪情深,早已在世间传为一段佳话,上次在老祖宗寿宴上,还有伶人唱了那一出女帝冷如雪和皇夫杨君昊一同出征的戏。难道史书上和帝王起居注上所记载的统统都是假的?
亦菱怔然呆坐片刻,忽而又仰首大笑起来,笑得支持不住,直往地板上仰面躺去,扑通一声,后背结结实实地落在玉石铺就的坚硬的地板上,她也不觉得痛,只是止不住地哈哈地大笑着,仿佛要在这一刻把世间所有好笑的事都笑一遍,都统统笑个够似的。
“也对,也对啊!”亦菱一边笑,一边高声叹道。
女帝冷如雪**慕她的师父剑仙雪公子,而雪公子也喜欢他的女弟子,师徒二人两情相悦,最后长相厮守,又有什么不可能?
若是两人没有两情相悦,又怎会有安乐镇容宅内院梧桐树上的刻字?
若是两人没有依依惜别,又怎会有那一幅场景凄美的画卷和那半阙哀婉的词?
若是两人最后没有长相厮守,又怎会有那一本两人共同亲手所书的?
若是女帝冷如雪没有深**着她的师父雪公子,又怎会在夏都朝凤兴建忆雪园来怀念雪公子?
事到如今,亦菱把从前所了解到的蛛丝马迹全都串联了起来,她早就该知道了,她早就应该从她所了解到的这些事实中知道了。冷如雪同雪公子的关系不仅仅是相互**慕的师徒,她名义上的夫君是杨君昊,她实际上的夫君却是雪公子。
夏国第二任女帝,太宗冷紫婵,是开国女帝冷如雪和剑仙雪公子的女儿,老祖宗是他们二人的亲外孙女儿,而自己也是他们二人的后人。
是开国女帝冷如雪的后人。亦是剑仙雪公子的后人。
她同百余年前两名声名显赫的人物有着如此密切的血缘关系。原本应该感到兴奋和激动,可是她此时此刻,却只有仰天大笑。像疯了一样地仰天大笑着,内心却充满了无可奈何与无尽的哀伤。
容卿也是雪公子的后人呢。
一夜之间,她最喜**最仰慕的人,成了她的大侄子。
而她能做的。却只有被关在这个寂静的偏殿里,像个疯子般的仰首大笑而已。
有那么一瞬间。亦菱忽然想要逃离这里,同容卿一起逃离这座皇宫,这座皇城,逃离朝凤。逃离夏国,逃离朝堂的一切,不要什么皇位了。不要什么复仇了,不要什么野心了。也不要什么一统五国的大业了,就只有两个人,相依相守,云游天涯。
可是,她和他会如愿以偿么?
如果她真的放弃了一切,离开了夏国,继承帝位的就是杜亦风了,他又岂会轻易放过她?以他的性子,恐怕容不得一个可以威胁到他皇位的人存在于世间。
还有赵子允,一直以来都想除掉她,因为她知晓他登上皇位的秘密。
还有上官绝尘,两人之间的深仇大恨,不是说算了就能算了的,就算她不去找他的麻烦,他也断然容不下她这个威胁。
还有容卿的那位所谓的师父,洛渊。他又岂会轻易放过他的徒弟?他又怎会允许自己的棋子脱离掌控?
届时,她和容卿恐怕就不是云游四海,而是亡命天涯了。
她又怎会愿意让容卿陪着她亡命天涯?她又怎会心甘情愿地就此让位,从此任人宰割?
她不能这么做。可是,她又该如何?听从老祖宗的命令,从此同容卿再不相见?她更不可能做到。
一想到她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那个白衣翩然的男子,她就觉得浑身上下都像被什么撕扯着,痛得不能呼吸。
亦菱翻身侧躺在地上,蜷起身子,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老祖宗待她还不算太坏,到了中午的时候,命人送了饭菜过来。
亦菱蜷着身子,头也缩在臂弯里,只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随后是托盘放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又是门锁锁上的声音。她觉得浑身没力气,不想爬起来吃饭,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躺着,竟然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空荡荡的偏殿内没有掌灯,只能借助从窗子透进来的光亮隐约看到殿内的情形。
亦菱坐起身,看到门口放着一个黑漆木盘,上面放着用碗碟盛着的饭菜,亦菱起身走过去,蹲下身伸手摸了摸碗碟,还温热着。刚才她睡得迷迷糊糊时,隐约听到有人来把凉掉的饭菜拿走,又换上了刚做好的晚饭。
既然目前还没想出什么办法,那就只有耗着,耗着就需要保持体力,不能一点东西都不吃,绝食什么的太做作了,不是她冷亦菱的风格。亦菱这样想着,伸手拿起竹筷,端起碗就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就将托盘上的饭菜吃了个干干净净。随后把碗筷扔在一边,倒头就睡。
第二天依旧是如此。
第三天,亦菱正对着偏殿大门打坐,运起内功,将濯玉心法默默地念了一遍之后,忽听门外传来说话声,声音很低,她几乎分辨不出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亦菱睁开眼,竖起了耳朵,说话声消失了,紧接着是接近偏殿门口的脚步声和门锁打开的声音,随后一扇门板缓缓地被推开。
亦菱腾地一下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衫。莫不是老祖宗气消了,打算放她出去了?
推开的门后,露出一名女子的身影,亦菱瞧了瞧,看着眼熟,大约是老祖宗身旁的一名女官,不过品级不算高。
那女官推开门后并没有看向殿内,而是转向另一边,福了一礼,随后便让开了路。
紧接着,一人从另一扇闭着的门板后走了过来,转身进了殿内,偏殿的门又被那名站在外面的女官合上了,随后又是门锁咔嗒一声锁上的声音,殿内又暗了下来。
亦菱定睛一看,来人竟是洛沉碧,顿时高兴地欢呼一声,扑上前拉住了洛沉碧的袖子。
洛沉碧仍旧是一袭青衫,外罩一件竹青缎面的大氅,风尘仆仆的样子,大约是刚从京畿之地赶回来。
“沉碧,你怎么来了?”亦菱惊喜地问道。
洛沉碧温和一笑,道:“早上才从京畿之地回来,一到朝凤,就听说你被老祖宗给关起来了。”
“唉——”亦菱闻言顿时小脸一垮,松开了揪着洛沉碧衣袖的手,叹了一声,道:“别提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洛沉碧修眉微蹙、一脸担忧地看着亦菱。
“沉碧……”亦菱抬眼看着洛沉碧,忽然控制不住,哭出声来。
洛沉碧伸手将亦菱抱入怀中,抬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无声地安慰着她。
亦菱只觉得难过委屈得不行,干脆把脸埋在洛沉碧的胸前,哇哇大哭起来。
前天的打击已经够大的了,之前她一直都没有缓过神儿来,除了那天蜷在地上默默地哭了一阵,就再没有哭过。这两天来除了吃饭睡觉之外,就是打坐练内功,或者仅仅是坐着发呆,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想去想,眼睛也干干的,感觉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见到了洛沉碧,不像是见到了一位友人,而像是见到了一位亲人,眼中的泪水连同满腔的无奈与委屈、痛苦与挣扎,就像山洪般喷涌而下,来势汹汹,止也止不住。
亦菱大哭了好一阵子,才觉得哭累了,渐渐地停了下来,小脑袋仍旧靠在洛沉碧的胸前,闷声道:“沉碧你知道吗?老祖宗说,我是剑仙雪公子的后人。”
“嗯。”头顶上传来应答,温和沉静的声音让人没来由地感到安心。
亦菱顿了顿又道:“她还说,容卿也是剑仙雪公子的后人,我和容卿是姑侄关系,差着一辈儿,是绝对不可能在一起的。”她扬起脸来,看着洛沉碧,“我该怎么办?”
洛沉碧垂首看着她,默默半晌不语,随后抬手轻柔地抚顺了亦菱有些凌乱的发,轻柔地说道:“眼下切记不能同老祖宗对着干,先等老祖宗消了气,再顺着她来。”
“顺着她来?难不成真的要我同容卿永不相见?”亦菱失声嚷道。
但是刚嚷嚷完她就后悔了,因为她看到洛沉碧原本看着她满是温柔和关切的目光中忽然涌出一抹失落和伤痛,顿时心里一紧。
她不是傻子,洛沉碧对她的感情,她能感觉得到。虽然迄今为止她仅仅是把他当做一位好友,无法做出任何回应,但实际上在她心中,早已把他当做是一个对她来说非常重要的人,一个值得信赖和可以依靠的重要的人。她无意伤害他,更不忍心伤害他。所以嚷嚷完之后,她立即顿住了,窘迫不安地咬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如今这件事,容卿也是当事人,身陷其中,帮不了她什么,能帮她的就只有洛沉碧了,她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把他给伤了或是给气走了。
第三百六六章.江山美人两相侵(六)
ps:想听到更多你们的声音,想收到更多你们的建议,现在就搜索微信公众号“qdread”并加关注,给更多支持!“你就……真的这么害怕再也见不到他?”洛沉碧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
亦菱沉默了,这个问题她是真的没法回答。直接否定,太假了,连她自己都骗不过去,若是肯定,又会伤害到她在乎的人,她唯有沉默。
半晌后,洛沉碧轻叹一声,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亦菱看着洛沉碧,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没发出半点声音来。
洛沉碧望着亦菱,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他温声叮嘱道:“总之,这几日你先好好地待在这里,不要鲁莽冲动,再惹老祖宗生气,用不了多久老祖宗自会放你出去。方才我去拜见她老人家的时候,还听见她嘱咐身边的女官,说要多给你这里加几个火盆,怕天气凉了,你住在这里冻着,可见她还是关心你的,不会一直为难你的。”
“嗯。”亦菱点点头。
“我先走了,我是背着老祖宗来看你的,待时间久了,就让她老人家发现了。”洛沉碧抬手摸了摸亦菱的头,温和地笑道。
“啊?这就要走?”亦菱一听洛沉碧要离开,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洛沉碧的衣角。
洛沉碧淡淡一笑,沉静的眸中泛起阵阵的暖意,“老祖宗可是下令不许任何人探望你的,以后我就不能再来看你了,你一个人要多加小心,千万要记得不要同老祖宗顶撞。”
亦菱闷闷地应了一声。缓缓地松开了揪着洛沉碧衣角的手。
洛沉碧温和一笑,抬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如深潭湖泊般澄澈沉静的双眸中,那一份温暖和熙的情谊都似要漫出来一般,晃得亦菱忘记了眨眼,只定定地仰首看着他。
洛沉碧垂了手,转身走到门边。轻轻叩了叩门。
守在门外不远处的女官听到。迅速走过来开了锁,打开一扇门板让洛沉碧出去。
洛沉碧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衣衫随着他的动作稍稍地扬起来。阳光照**来的大殿门口顿时泛起一片青色,在这个寒冷的初冬,看上去让人感觉那样的温暖。
眼看着洛沉碧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偏殿门口,亦菱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沉碧!”
随后。还不待她反应,自己的腿脚就已经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待到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站在偏殿门口了。回过神来的亦菱感到有点诧异,为何自己内心深处会感到如此不舍?就好像在害怕自己同洛沉碧这么一分别,就要好久好久都不能再碰面了似的。
洛沉碧听到亦菱唤他。驻足回身,俊眸内的温熙笑意顿时跌入亦菱的眼中,亦菱不禁身形一顿。讷讷地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洛沉碧温声抚慰道:“菱儿别怕,我就在皇城。哪儿都不去,若是有什么事,就同这位李姑姑讲,她自会传消息给我。”
亦菱转头看了一眼替洛沉碧开殿门、打掩护的年轻女官,礼节性地稍稍弯了弯腰、点了下头。
李姑姑见了,微微一笑,恭敬地回了一礼。
忽而一阵寒风吹过,一直灌入室内,亦菱忍不住抖了一下,洛沉碧见了,抬手解开大氅领口处系着的带子,轻轻一挥,亲手给站在门口的亦菱披在了身上,柔声道:“别在这风口站着了,快进去吧。”
披在身上的竹青缎面的大氅还带着洛沉碧身上的温度,亦菱鼻子一酸,险些又掉下泪来。
“我走了。”洛沉碧温柔地望着亦菱,轻声道。
“哦。”亦菱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两个人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内,中间隔着一道高高的门槛,相互对望着。
终于,那扇门板还是在两人之间缓缓地合上了,“咔嗒”一声,门锁再度落上,脚步声自门外传入,随后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再也听不到了。
门合上好久之后,亦菱仍旧定定地站在原地。由于她的个子比洛沉碧矮了一大截,所以披在她身上的洛沉碧的大氅显得有些大,还有一截拖在了地上,在地上铺陈开来,形成了一个圆,将她圈在了中间。
果然如洛沉碧所言,当天傍晚,老祖宗身边的主事女官就带着几名宫女给偏殿添了好些个火盆,把偏殿内弄得暖烘烘的,一点冬日的寒意都感觉不到了,随后几名宫女又给偏殿内室的大木桶里添了热水,服侍亦菱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衣裳。
亦菱估摸着老祖宗的气消了一点了,心里也没有被关进来的第一天那么难受了,也不继续在地板上睡觉了,乖乖地爬上偏殿内室的床,裹着竹青缎面的大氅安安心心地睡了一夜。
次日,李姑姑亲自来给她送的早饭,还悄悄告诉她,早上老祖宗知道了前一天洛沉碧来看望过她的事,怒然下令从今日起绝对不准任何人私下探望她,还说就算女帝回来了也不行。
亦菱听了顿时紧张起来,担心洛沉碧因此事受到老祖宗的责罚。
好在傍晚时,又是李姑姑来给她送晚饭,顺便还给她带来了洛沉碧的亲笔书信,信上说他并没有受到老祖宗的责骂,亦菱见了这才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
待看到后面,亦菱不禁怔了怔,洛沉碧竟然主动在信中告知她容卿的情况,她昨日可是压根儿就没有问过他。亦菱定了定神,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只见信上说老祖宗软禁她的当天,容卿就没有回皇女府,似乎当时就离开了朝凤,而后洛沉碧差人打听了一下,得知容卿确已离开了朝凤。似乎是往天云山的方向去了。
天云山?亦菱略一思索,随后明白过来,她的先祖剑仙雪公子为了对抗幽冥鬼域,将阳雪宫从江湖上隐匿了起来,改名为天云雪域。天云雪域,听这名字应该就在天云山一带。天云山地处翳国最北部,山高万丈。高耸入云。直击天际,且地势险要,山峰陡峭。难以攀爬,的确是隐匿藏身的好地方。容卿大约就是回天云雪域去了。
亦菱垂眸,又仔仔细细地将信看了一遍,确定没有遗漏什么。方才将信放下。她轻叹一声,心中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容卿这一去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见不知要待何时了。
亦菱颇为不舍,又感到万分无奈。纵然她一心想要同容卿在一起,也不在乎两人的姑侄身份,可老祖宗那一关他们说什么也过不去。正如洛沉碧说得那样,现在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同老祖宗对着干,不然后果会更严重。恐怕就不止是软禁她这么简单了。
亦菱又记起母皇出发的前一晚嘱咐过自己,一定不能闯祸。千万不能同老祖宗顶着来,结果她第二天就将这番嘱咐给抛在脑后了,头脑一热就同老祖宗杠上了,结果把自己给杠进来了。亦菱苦笑着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日子还算平安无事,每天的饭菜很是丰盛,听李姑姑说,这些都是老祖宗命人给她送过来的,每天每膳,老祖宗吃的是什么,就给她也送来什么,一切都比照着福寿殿的标准。亦菱听了有些惊讶,老祖宗这算是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么?软硬兼施,一定要降服自己?
除了相当可口丰盛的饭菜之外,每三日都有宫女来服侍她更衣沐浴,从前无论是在濯玉宫,还是在将军府、齐王府和皇女府,都没怎么让人伺候过的亦菱可是着实享受了好几次名副其实的贵族待遇。
于是乎亦菱索性安安心心地当起了一名囚犯,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洗洗该漱漱,晚上就抱着洛沉碧的大氅睡大觉,白天就打坐练功。说来也怪,亦菱每天打坐时,都要默念三遍濯玉心法,从第一层至第十三层,起初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几日后她猛然发觉自己的内功似乎比从前更加深厚了,这让她欣喜不已的同时又颇感诧异。不就是打个坐而已,从前她在濯玉宫时,每天打坐练功的时间比现在还长,练剑习武的时候比现在还要刻苦还要下功夫,也没进步这么快啊。难不成这皇宫内的福寿殿还是什么风水宝地、汇集了天地之灵气不成?
不知不觉小半个月过去了,就在亦菱以为老祖宗要把她关到母皇回来为止时,事情又有了转机。
一日,亦菱早早起床,用了李姑姑亲自送来的早饭后,坐在正对着殿门的主位上开始打坐。刚运功提气,准备默念濯玉心法时,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她蓦地睁开眼,竖起耳朵细听,竟听到了老祖宗的声音,顿时吓了一跳,连忙从主位上跃下,站在主位的下首,对着殿门恭敬地立着,紧张得一颗心砰砰砰地猛跳。
果然不出所料,脚步声停在了偏殿门口,随后就是开锁的声音。
亦菱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老祖宗不是经过这里,而真的是来看她的!
门开了,亦菱也来不及看站在门口的人一眼,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曾外孙女儿冷亦菱给老祖宗请安。”
话音刚落,却听头顶上传来老祖宗的一声轻哼,“看来脑子还算清醒,没被关傻喽。”
亦菱身形一顿,听老祖宗这语气,敢情她老人家还没消气?
“你随我来。”老祖宗又发话了,口气颇为威严。
亦菱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理了理衣裳,迅速地跟上前去。
老祖宗一个人走在最前面,拄着一根雕着金凰盘旋而上的镶金拐杖,腿脚甚是利索,连亦菱都要快些走才能跟上。祖孙二人身后,是一众女官宫女,井然有序地列队随侍着。
亦菱跟在老祖宗后面,微微低着头,也不敢说话,心里纳闷不已,老祖宗这是要带她去哪里?
第三百六七章.江山美人两相侵(七)
出了永寿宫,一路往北而去,不多时便到了皇宫内景致最美的地方,御花园。绕过几处亭台楼阁,又穿过几处回廊和一片叶子已经落光的林子,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老祖宗停下了脚步,亦菱也跟着停了下来,看着眼前的景致,惊讶地长大了嘴。平日里,她入宫都是上朝听百官议政,或是在皇城各部办公地学习如何处理朝政,或是到永寿宫和永安宫给老祖宗和母皇请安,她还从来不曾来到皇宫这么深的地方,也从来不知道皇宫御花园中竟然有着这么大的一个湖泊,放眼望去,竟几乎看不到对面的景致。更令人惊讶的是,湖中心有一个小岛,岛上有一座奇高的楼阁,竟比皇宫内所有的宫殿楼台都要高出好多,怕是这皇宫内、皇城内,甚至是整座朝凤城内最高的建筑了。
老祖宗站在湖边,眯起眼,缓缓地道:“这便是映月湖,那湖心的小岛叫做月眼,月眼上的高楼便是摘月楼。”
摘月楼?亦菱听着觉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名字的。
老祖宗仍旧在一旁自顾自地继续道:“摘月楼是开国女帝亲自任命的国师所居之处。”
哦,对!亦菱脑中一闪,蓦地想起来,在濯玉宫的时候,她在藏书阁内看过的那些书中,有一本上记载着,夏国皇宫内,有一个方圆足有三里半的大湖,名曰映月湖,湖中央有个小岛,名曰月眼,岛上有一座高楼。名曰摘月楼。摘月楼迄今为止只住过一个人,那就是开国女帝冷如雪时代的一位神秘国师,而夏国从开国至今,除了那位国师外,再没有人被授予此官职。
亦菱看了看那座湖心耸立而起的高楼,道:“老祖宗,亦菱记得这摘月楼还有个名字。叫做国师府。”
“不错。”老祖宗望着湖心的高楼。颔首道,“只不过自那位国师离世后,就一直闲置着。”
顿了半晌。老祖宗转过头来,看着亦菱道:“菱儿,你可知那位国师是何人?”
亦菱一怔,随即摇头道:“回老祖宗。亦菱不知。”
老祖宗闻言笑了,“你们这些小辈不知道也正常。毕竟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而且这件事一直都是一个秘密,不曾外传。”
亦菱诧异地看着老祖宗,“秘密?”
“是啊。秘密,而且是个惊天的大秘密。”老祖宗移开视线,继续眺望远处的高阁。喃喃道,“那位开国女帝亲封的国师。正是剑仙雪公子。”
亦菱闻言顿感惊讶,开国时期的那位神秘国师竟然就是雪公子?
随后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却由惊讶逐渐地转变为震惊。
开国女帝冷如雪下旨亲封国师并于城门处亲自迎接国师的时候,她的皇夫杨君昊还未战死沙场,也就是说在她的正牌夫君还在世的时候,她就已经以这样隐蔽的方式,同她深深**慕着的师父在一起了。那么,那些史书中还有起居注中所记载的女帝和皇夫伉俪情深,携手共上沙场对敌,还有她在皇夫杨君昊不幸战死沙场之后伤心欲绝,还有在她看到昔日皇夫所居寝宫的院落内遍植的梧桐树后,连谱三曲,以寄托哀思,还有……难道这些两情相悦、情深似海的往事统统都是假的不成?
亦菱站在湖边,不由地替那位皇夫感到不值。冷如雪深**的人从来都不是她的皇夫,而是她的师父。就连她唯一的女儿冷紫婵,都是同她的师父雪公子所生的。杨君昊所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皇夫的位置,和史书上关于他同女帝夫妻情深的记载罢了。
亦菱这边正兀自唏嘘不已,却听一旁的老祖宗开口道:“船怎么还不来?”
亦菱闻言转头一看,见老祖宗正回身看着身后侍立的女官,原来方才那话是对为首的女官说的。
为首的女官恭敬地福了一礼道:“回上皇的话,方才下官才命人告知船夫,船先前停在北岸,若是过来,还需要一阵子。”
老祖宗闻言点点头,转过身去,看着湖面道:“是朕临时起意,催的急了一些。”
湖面上隐约有声响传来,亦菱看向远处,只见一艘画舫刚刚绕过月眼岛,正向她们所站的南岸驶来。她这才发现,整个映月湖上,竟没有任何连接岸边与月眼岛的道路或是桥梁,月眼岛竟完全孤立于映月湖中央,与外界隔绝。唯一能够到达月眼岛的方式,就是乘船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画舫方才停靠过来,有两名年轻的宫侍放下一块踏板,一端搭在船上,一端搭在岸上。老祖宗拄着金拄杖,就要往踏板上走,亦菱见了连忙上前扶着老人家。
老祖宗瞟了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任由她扶着上了船。
这是一个能容二十人左右的画舫,外表精巧华美,内里也装饰和布置得十分精致,船舱内早已备好了桌椅软榻等物,亦菱扶着老祖宗走到一张围椅上坐下。老人家方才果真是走乏了,一坐在围椅上就舒服地呼了口气。随从的女官和宫女们有一部分留在了岸上,其余的则跟着上了画舫,静立在一旁侍候着。
亦菱见老祖宗身边最得力的孙姑姑欲给老祖宗倒茶,连忙上前笑道:“孙姑姑,还是我来吧。”
孙姑姑惊讶了一下,客套道:“殿下折煞下官了。”
亦菱也不等孙姑姑谦让,就径直从孙姑姑手上拿走了茶壶,孙姑姑见了也不好再让,径自退至一旁。
老祖宗瞟了亦菱一眼,见她还算有眼力价儿,遂稍稍露出几分满意的神色,接过亦菱双手奉上的茶盏,怡然自得地浅啜一口,润了润喉,开口道:“当年开国女帝将夏国都城设立在朝凤,建了这座皇宫,头些年还没有这映月湖。”
亦菱闻言不禁好奇地问道:“难道这映月湖不是天然形成的?是后来才建成的?”
“不错。”老祖宗又抿了一口茶,点头道,“这映月湖是太祖三年初动工,动用能工巧匠万余人,引北河支流沧江水汇入,次年年末方才建成的。”
亦菱闻言不禁暗叹,这人工湖竟动用万人、耗费了将近两年的时间才建成,开国女帝冷如雪果然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换做是她,估计也就是幻想一下罢了。
“一会儿上了楼,还能看到自北边引活水入湖的河道,一直通往宫外和皇城外,绵延数十余里,连接着朝凤城北的沧江和这映月湖。”老祖宗望着波澜起伏的湖面,缓缓地同亦菱说道。
亦菱闻言也顺着老祖宗的视线向湖面上望去,只见方圆三余里的湖面上水波**、波光粼粼。虽已是冬日,但天气不寒,湖面尚未结冰,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金灿灿的波光,让人望去平添了一层暖意。
画舫从南岸一路行至月眼岛,亦菱扶着老祖宗下了船,沿着一条碎石子铺就的小路走到摘月楼前的汉白玉石阶下。亦菱不禁仰首望去,发觉站在这摘月楼下,竟更加觉得这楼高耸入云、直通天际。
“走,我们上楼去!”老祖宗将手中的金拄杖往第一级石阶上一杵,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亦菱见老人家兴致颇高,也跟着轻松愉悦起来,搀扶着老人家便登上了石阶,进了楼。
之前站在南岸远远望去的时候,只觉得这摘月楼高,却不觉得这楼有多宽多大,如今亦菱进了这楼内,方才发觉这摘月楼不仅高,而且其内的空间也不小,尤其是这底层,足有七八间屋子。
楼内正对着大门处放置着一架插屏,插屏后便是通往楼上的楼梯。
亦菱扶着老祖宗一直往上走,老祖宗毕竟是八十高龄的人了,方才一路走来消耗了不少体力,虽然在画舫上歇了片刻,但毕竟不如年轻人爬楼爬得轻松,故一行人走走歇歇,用了约莫半个时辰方才上了顶楼。
顶楼只有一间屋子,而且是半开放式的,有屋顶,四面却都是空的,没有窗子,只有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处各有一根柱子支撑着头上的屋顶,还有柱子之间砌着的半人来高的围墙,将这楼顶围起来,以防有人不慎坠楼。与其说这里像是一个露台,倒不如说像是一个建在高楼顶上的亭子。
高处风大,这四面又是通透的,一阵阵风袭来,亦菱觉得自己的头脑顿时清醒了许多。
“菱儿。”
老祖宗忽然在一旁唤了她一声,正眺望远处风景、沉浸在这高处才能见到的美景之中的亦菱猛地回过神来,连忙恭敬的应道:“是,老祖宗。”
“你看看!”老祖宗抬起手中的金拄杖,指着远处,“你看到了什么?”
亦菱怔了一下,没想到老祖宗会忽然问她这个,遂转头又瞟了一眼楼外的景色,恭敬地答道:“回老祖宗,亦菱看到了映月湖的全貌。”
“啪!”
眼前金色一闪而过,亦菱差点痛呼出声,老祖宗竟然用金拄杖打了她一下,正打在左肩上,力道还不小,亦菱只觉得左肩一阵又麻又痛。她惊讶地抬眼看着老祖宗,谁知老祖宗却转过身去,望着外面的风景,不紧不慢地道:“再说。”
第三百六八章.江山美人两相侵(八)
亦菱只觉得头上后背上都冒出了汗,愈发紧张了。
母皇果真没有骗她,老祖宗可是真的会打晚辈的!不过是一个问题回答得不如她老人家的意,便说打就打,毫不含糊啊!
亦菱这下不敢再随意回答,她又往外看去,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发觉站在这摘月楼的楼顶上,不仅能俯瞰到映月湖的全貌,还能看到这皇宫内此起彼伏的宫殿楼宇,红墙碧瓦、金檐银顶,端的是气势恢宏、金碧辉煌。
她看了半晌,转身对老祖宗恭敬地道:“回老祖宗,亦菱还看到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啪!”
“哎呦!”
话音未落,亦菱的肚子上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拄杖,疼得她不禁痛呼一声,下意识地弯下身捂住了肚子,但她很快又腾出一只手捂住了嘴,随后战战兢兢地抬眼看向老祖宗。
“再看!”老祖宗转过头去,也不看她,语气比方才重了几分,似是很不满意。
亦菱不敢懈怠,连忙直起身,走到南边的围墙前,向远处望去,同时心里嘀咕着,这老祖宗究竟是什么意思啊,把她带到这么高的楼阁之上,还要问她这么古怪的问题。她看到了什么?她能看到的她老人家也能看到啊!干嘛非要问她?
亦菱十分困惑,又觉得有点委屈,原本跟着老祖宗出来,以为老祖宗已经消了气,决定网开一面,暂且放过她,谁知却平白无故地挨了两棍子。不满归不满,问题还是要回答的。不然老人家一会儿又一拄杖招呼上来了,她可吃不消。
这一次亦菱没有再迅速作答,她仔仔细细地俯瞰了一下四周的景色,又继续往更远的地方眺望。她发觉站在这高阁之上,除了能够看到整座皇宫,还能看到宫墙和宫墙外的皇城,根据方向。她大致能推断出那边是那位皇亲贵胄、达官贵人的府邸。她甚至能找到皇女府的方向。此外,她还能隐约看到很远的地方,外城的南城门。也就是说。站在这摘月楼顶,几乎可以看到整座朝凤城。
亦菱深呼一口气,回身走到老祖宗跟前,恭敬地道:“回老祖宗。亦菱能够看到整个朝凤城。”语毕,她垂下眸子。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半晌后,没听到老祖宗有什么动静,她不禁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看到老祖宗正望着很远的地方。眉头都皱了起来。亦菱顿时愈发忐忑,难道她还没说对?可是即便是以她的目力,也再难看到更远的地方了啊!
老祖宗皱着眉头眺望了半晌。随后缓缓地转过脸来,目光落在了亦菱脸上。正同亦菱的视线对上。亦菱顿时一个激灵,只觉得老祖宗的眼神肃然无比,似乎还带着几分怒意。
老祖宗抬脚绕着她走了起来,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似乎要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番。亦菱被看得浑身发毛,却又不敢有丝毫动作,只能恭敬地站在原地,也不敢转头去看老祖宗的神情。
楼顶上十分安静,除了呼呼的风声便是老祖宗的脚步声,还有那根金拄杖击打在灰石地板上的啪啪声。
随着金拄杖一声一声地击打在地面上,亦菱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处。听声辩位,老祖宗已经走到了她的后方,金拄杖敲击地面的声音蓦然停顿,还未待她反应过来,膝弯处便挨了一下!亦菱吃痛,不由自主地便一弯腿,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膝盖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地板上,生疼。
“我夏国堂堂皇女,眼界竟如此狭小?”身后,老祖宗厉声道,“亏你还任过将军、王爷,上过沙场、上过朝堂,站在这高楼之上,竟然只能看到朝凤城?”
亦菱闻言一怔,也顾不上腿上的痛了,将老祖宗的这几句话反复在心里琢磨了几遍,想要从中窥得老祖宗的真意。
“再说!”老祖宗见亦菱仍旧一脸茫然,猛地喝道。
亦菱被老祖宗中气十足的声音震得忍不住一抖,也不敢站起来,赶忙低下头去思索。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亦菱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落下,砸在地板上,发出啪嗒的声响。老祖宗吼了几句之后,又变得出奇地有耐心,也不催促她,只等着她说出那个让她老人家满意的答案来。
在这沉默的气氛中,在这莫名的高压下,亦菱只觉得自己的大脑都不转了,平日里那点聪明机灵劲儿荡然无存。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变得越来越慌张,愈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轻呼一口气,命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想。她又在心中将老祖宗方才那一番话默念了几遍,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心中蓦地一喜,随即又想到了自己回到朝凤的第一天,寿宴之上老祖宗同陆太尉的对话,更加笃定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亦菱又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随后坚定地开口道:“老祖宗,孙儿知道了!”
听到亦菱忽然改了称呼,一个自称“孙儿”拉近了祖孙两人间的距离,老祖宗眼皮不禁动了动,随后她看向亦菱,“说。”
亦菱抬起头,看着老祖宗,目光无比坚定,一字一句地道:“孙儿看到了江山。”
老祖宗闻言,面上没有波动,却是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大点声!”
“孙儿看到了江山!”亦菱跟着中气十足地大声说道。
“孙儿看到了这夏国的江山,不,孙儿看到了这五国的江山!孙儿看到了这整个九州大陆!孙儿看到了这整个天下!”
亦菱高声道,语毕,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仍旧在这楼顶下回响,甚至被风吹走,带到了更远的地方。有那么一瞬间。她恍然觉得整个天地间都回响着她方才说的话,震耳欲聋,经久不绝……
亦菱一直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仰首看着老祖宗,而老祖宗也垂首回视着她,神色一片肃然。仿佛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老祖宗忽然移开视线。仰首大笑起来。
那笑声在亦菱听来。竟颇有几分豪迈澎湃之意,仿佛是一位刚刚从沙场归来、立了旷世奇功的大将军,得意地仰首大笑着。
“好!好哇!”老祖宗一面连声道着好。一面将金拄杖在地上杵着,发出金石相击的清脆声响。
亦菱嘴角轻轻一勾,她知道自己这次答对了。
老祖宗心中所想的答案,果真是江山。
不止是夏国的江山。还有其他四国的江山。
不止是中原五大国的江山,还有整片九州大陆!
这整个天下!
老祖宗笑够了。蓦地收回目光,再次盯住亦菱,问道:“你想不想要这江山?”
亦菱心中一震,随后胸膛内的那一颗心加速猛跳起来。她毫不畏惧、毫不退缩地回视着老祖宗,“想!”
“很好!”老祖宗满意地点点头,又道。“那我再问你,江山。美人,若不能兼得,你选哪个?”
亦菱不禁大惊!不知不觉间,老祖宗一步一步,竟已将她逼至角落,令她退无可退!原来今日老祖宗带她来此,最终的目的竟是要问她这个!竟是要让她在此时此刻此地,明确地表态,江山与美人,究竟选择哪一个!
回到朝凤已经几个月了,在朝堂上旁听百官议政也有一段时间了,她早已看出来,母皇虽贵为女帝,但这夏国朝堂的大权有大半却掌握在老祖宗这位上皇的手中。像传位于谁这样重大的事情,母皇的意见固然重要,但最有话语权的,还是老祖宗。
如果说,她刚刚回到夏国时,老祖宗的态度还不够明朗,群臣都在观望,看老祖宗究竟是想要母皇将皇位传给她的皇表兄杜世子还是她这个自幼流落在外、不久前才归国的皇女,那么时至今日,她若还是什么都没有察觉到,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了。此时此刻,老祖宗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她老人家想让自己来继承帝位。
可是,要继承帝位就要通过她老人家的重重考验,之前的问题是答对了,可是更大的问题来了。
江山,美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江山,美男,究竟选择哪一个?
也就是说,她必须现在就在帝位和容卿之间做出选择。
如果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容卿,后果将不堪设想,老祖宗十有**会大发雷霆,说她孺子不可教、癞狗扶不上墙,别说继承帝位了,到时候恐怕她连皇女殿下都做不成了,估计连这朝凤城也待不下了。
可是,如果她选择了帝位,那就意味着她在容卿这件事上彻底妥协了,就算她一点都不在乎他们之间有血缘关系,不管不顾地要想尽办法暗中同他在一起,要成为下一任女帝的她也是绝对不能传出此类流言蜚语的。
老祖宗今日带她来到这昔日的国师府,方才在路上又同她说了许多关于开国女帝冷如雪和她的师父剑仙雪公子的秘事,怕是有着更深一层的目的。
老祖宗想要警告她,不要暗自存着侥幸之心和非分之想,以为她继承了帝位之后还有机会同容卿在一起。老祖宗带她来这里就是想要让她明白,昔日叱咤风云的开国女帝尚且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只能通过这样隐秘的方式与心**之人厮守,更何况她这个在夏国还没站稳脚跟的小小皇女呢?冷如雪同剑仙雪公子不过是师徒关系,都要如此小心谨慎,谨防天下百姓之口,更何况她同容卿还是有血缘关系的姑侄呢?
老祖宗这样做,不过是要让她彻底死心,断了一切念头。
亦菱只觉得现在自己身上冒出的一层一层的冷汗丝毫不比方才多。老祖宗果然不是简单人物,不过是带她出来而已,竟含了这么多心思,在不知不觉间暗中警告了她,还将她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绝路。
她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顾人伦纲常,同容卿厮守,但日后两人只能浪迹天涯,她此生再不能回到夏国为帝,更谈不上实现她心中业已萌芽的那一统五国的雄心壮志;要么选择帝位,终此一生努力做一位合格的帝王,但却永远都无法再见到最**的那个人,更谈不上跟他朝夕相伴、长相厮守。
这个选择真的好难。
方才,在老祖宗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她选择江山还是美男时,那一瞬间,她几乎要一个冲动脱口而出:江山!只因她记起了那日寿宴上,她献上五国地图时,老祖宗抚摸着地图时那一副激动振奋、慷慨激昂的模样,她周身的热血也不由自主地沸腾起来!只因那一瞬间,她蓦地感受到了老祖宗内心深处的勃勃野心,领会到了她老人家一直以来渴望实现的那个梦想,这一切同她内心的想法产生了共鸣,于是,她内心深处那刚刚萌芽的雄心壮志像疯了一般地抽枝发芽、展叶开花,花团锦簇,几欲破胸而出!
然而,在那一瞬间,她的眼前却忽而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样快,却又那样清晰,不过刹那,却扯痛了她的心。
一想到她选择继承帝位的结局,她就禁不住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委屈和苦涩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她看着一直面带殷切的期盼、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老祖宗,犹疑地开口道:“孙儿……”刚说了两个字,就哽住了,泪水哗的一下决堤而出,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模糊的视线中,她隐约看到老祖宗满脸的殷切渐渐地变为愤怒,老人家咬牙切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猛地举起了手中的金拄杖,还未待她做出反应,后背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这一下力道可不轻,火辣辣地痛。
“糊涂啊!你可真糊涂!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老祖宗怒喝道,同时又是一拄杖抽打在亦菱的背上。
周围孙姑姑和随侍的几名女官垂首静立,她们皆是上皇身侧最受仰仗的亲信。方才祖孙二人谈及帝位和江山这样敏感的话题时,她们就像空气一样立在一旁,一点动静都不曾有,现在老人家教训自己的曾外孙女儿,她们更加不可能做出什么举动来插手或劝阻。亦菱此时此刻落尽了下风,只有挨训挨打的份儿。
背上挨了几下,痛得要命,亦菱的泪水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她死死地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老祖宗见她挺直着背跪在地上,一个劲儿的哭着,还不肯发出声音来,那样子着实倔强得很,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又抽打了亦菱几下,厉声喝道:“你这个榆木脑袋!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竟还不醒悟?”
亦菱吃痛,咬着唇的牙一松,差点哭叫出声来。她更觉得委屈和不甘了,醒悟?她要怎么醒悟?醒悟到她不能跟自己的大侄子在一起?
“你说!你究竟选什么?”老祖宗怒然道,一只手还啪啪啪地将金拄杖直往地上杵,气势逼人。
亦菱顿了半晌,才勉强止住抽噎声,“孙儿……孙儿选……江山……”
“怎么跟耗子叫似的?听不清,大点声!”老祖宗中气十足地喝道。
亦菱忍不住抖了抖,但仍旧挺直了脊梁,赌气一般地扯着嗓子嚷道:“孙儿选江山!孙儿选江山!孙儿选江——山——!”
声音自揽月楼上传出好远,亦菱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被震得嗡嗡响。
老祖宗终于怒气全消,眉开眼笑,仰首大笑了几声,一迭声地道:“好!好!好哇!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是!孙儿记住了!”亦菱高声应道,可是话音刚落,泪水却更加汹涌地涌出了眼眶,不多时已是泪痕满面,连成线的泪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在素色的衣衫上晕染成一片。
第三百六九章.江山美人两相侵(九)
早上还是晴天,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天色大变,北风呼号,温度骤降,一大片铅灰色的云自北边压过来,不多时便遮天蔽日,整个天都阴沉了下来。
亦菱扶着老祖宗从摘月楼顶上下来,看见这骤变的天气,心情愈加沉重。
一行人又乘着画舫回到南岸,等候在此的女官和宫女早就命人备好了步辇。亦菱见了心想,老祖宗毕竟年纪大了,来的时候是自己走过来的,回去的时候也就走不动了。
亦菱扶着老祖宗上了步辇,老祖宗见亦菱脸色有点苍白,以为是方才打得重了,遂拍拍身侧的软垫,慈**而又关切地道:“菱儿,来,你也坐过来。”
亦菱早前在楼顶上挨了一顿打,出了一身冷汗又吹了风,方才乘坐画舫时,由于风急浪大,画舫颠簸得厉害,这会儿正觉得头晕恶心,只想自己缓步走走,哪里还敢再坐步辇?遂为难地道:“回老祖宗的话,孙儿刚才被船颠得有些不舒服,就不坐步辇了,还是跟在后面走吧。”
老祖宗闻言也没再勉强,只关切地看了亦菱两眼,又回身吩咐随侍的女官和宫女好生跟着皇女殿下。
待到一行人回到永寿宫,冷风吹得更加猛烈了。行至福寿殿前,步辇缓缓落下,亦菱忙上前扶老祖宗下来,老祖宗一面扶着亦菱的手臂往福寿殿内走,一面吩咐孙姑姑备膳摆饭,随后又转头看着亦菱笑道:“折腾了这么久,早就饿了吧?跟我一起用饭。”
“是。”亦菱早先见老祖宗没有放她回偏殿的意思,这会儿又要她陪着她老人家用饭,只得恭敬地应了。而后扶着老人家进了福寿殿。
大殿的门在身后关上,将呼号的冷风挡在了外面。殿内燃着若干火盆,将殿内烤得暖烘烘的,不多时,亦菱便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意被尽数驱散,周身被温暖的气息包围着。
许是折腾了大半天,实在太累了。喝了半杯热茶后。亦菱坐在桌子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越来越沉,眼皮子也越来越沉。都快要撑不住,就要睡过去了。
忽然一阵香味窜入鼻孔里,亦菱使劲嗅了嗅,真香啊……
“现在就我们祖孙俩。没那么多规矩,快吃吧。”
一旁传来老祖宗的声音。亦菱一个激灵睁开眼,抬头一看,老祖宗正用筷子夹着一块排骨放进了她面前的小碟子里,随后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
亦菱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已经垂下了头、合上了眼。差点就睡着了,而且不知何时,饭菜早已摆了上来。老祖宗看她低着头,一直都不动筷子。还以为她觉得拘束,放不开呢。
亦菱只得笑笑,应了一声,拿起了筷子,见老祖宗吃了起来,方才开始吃饭。不管老祖宗怎么说,规矩不能废。
寂然饭毕,有宫女捧上铜盆、巾帕、茶水、漱盂等物,服侍二人盥手漱口。
老祖宗净手漱口时,亦菱便在一旁偷偷瞧着,只见老祖宗虽然年纪大了,但动作却十分利索,而且从容优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贵气。再想想平日里自己起居的习惯,亦菱不禁感到很羞愧,自己从来不讲究这些规矩,都是怎么方便怎么舒心怎么来。别说在濯玉宫了,就是在将军府和齐王府的时候,她都不曾如此讲究过,甚至都不习惯有侍从女婢在一旁随侍。
从前在临阳的时候,母妃姚宛月可是很耐心也很细心地教导过她,那时候她虽然年幼,但是很懂规矩,可现如今她早就将那些皇宫里的规矩丢到十万八千里去了。怪不得皇表姐总说她是个外边长大的野丫头,连看着她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鄙夷。
有宫女端着各样物事悄然来到亦菱身边,亦菱少不了学着老祖宗的样子一一跟着做了。
老祖宗盯着亦菱看了一会儿,见她洗漱完毕,开口道:“以前你在外边怎么样我管不着,现在你回来了,这规矩不能不学。”说着又伸手往边上一指,接着道:“这位李嬷嬷,从今天就派给你,教你学规矩。”
亦菱抬眼一看,只见垂手立于老祖宗身侧一位年长的女官正一脸肃然地望着自己,随后对自己点了点头,她也连忙点头回礼,随后应道:“是,老祖宗。”
在这朝凤果真不比在其他地方,尤其是在她被老祖宗打了一顿之后,对这一点更是深有体会,所以老祖宗如今说什么,她都得先应着,绝不能再因为倔强不肯低头而吃亏。
老祖宗看到亦菱同先前相比,顺从了许多,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站起身,亦菱也连忙跟着起身,上前扶着老人家。
老祖宗任由亦菱扶着,往内殿东暖阁走去。亦菱见老祖宗仍旧没有开口放她走,只得扶着老人家,跟着往内殿走。
待到暖阁内,老祖宗便没了方才那般高贵威严的样子,懒懒散散地往软榻上一倒,枕着一个枣红缎子引枕便合上了眼。一名宫女自然而然地上前跪在软榻旁的垫子上,轻轻地为老祖宗捶着腿。
亦菱垂手立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忽听软榻上歪着的老祖宗开口道:“菱儿,你过来给我捶。”
亦菱一怔,随后赶忙应道:“是。”而后走上前,先前的那名宫女早已起身让开地方,亦菱便也在软垫上跪下来,攥起拳头,轻轻地给老祖宗捶腿。
暖阁内的宫女们见状,都知道上皇这是有话要同皇女殿下说,便纷纷悄然离开,最后一人轻轻地合上暖阁的门。不过片刻的工夫,暖阁内只余祖孙二人。
亦菱知道老祖宗这定然是走乏了,腿酸了,遂拿捏好手上的力道,一会儿揉一揉,一会儿捶一捶。
老祖宗觉得很舒服。抬起眼皮瞟了亦菱一眼,道:“这会儿伺候人倒是挺机灵的,之前这机灵劲儿去哪儿了?非要认死理儿!”
亦菱听到老祖宗又提起方才的事,心里不免又是一阵难过,垂下了头。
老祖宗见亦菱这个样子,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声。又合上了眼。
暖阁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亦菱给老祖宗捶腿时发出轻微的声响,间或有火盆中传出噼啪爆裂的声响。祖孙俩就这样静静地待着,一个闭目休息。一个跪坐捶腿。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就在亦菱以为老祖宗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忽听她老人家开口道:“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
亦菱闻言。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了老祖宗一眼。却见她老人家仍旧闭着眼。
老祖宗接着道:“为了一个人,连皇位都可以不要。”
亦菱一怔,手也跟着一抖。她记起自己曾经听周围人说过的,还有从野史书册上看过的。可是此刻,却是要亲耳听到当事人亲口所述,又怎能不感到好奇和激动?
老祖宗睁开眼。看到亦菱怔怔地看着她,便慈**一笑。招招手道:“来,菱儿,坐到这边来。”
亦菱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身,走到软榻旁边的一个绣墩旁,规规矩矩地坐下了。
老祖宗抬手拉住亦菱的一只手,一边轻轻地摩挲着,一边轻声道:“遇到他的那一年,我们两人只有十五岁,正是对未来的一切都充满着美好幻想的年纪。”
“他?”亦菱忍不住问道。
“是啊,他。”老祖宗脸上浮现出浅淡的微笑,她并没有看着亦菱,眼神有些放空,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他就是你的曾外祖父,凌熠天。”
亦菱心中微微一震,她不是没有在野史书册上看到过,许多年前,太宗女帝冷紫婵的一双女儿,清露和浅露都倾心于一名少年,那名少年就是凌熠天,她的曾外祖父。如今听来,此事或许是真的了,姐妹两人在如花般的年纪遇到了一名如玉般的少年,都动了心。
“我还记得,”老祖宗喃喃地道,“那是一个春天的午后,刚刚下过一场小雨,天放晴了,我和清露没有听母皇的话,偷跑出宫去玩,结果在路上看到了他。那时候,他穿着一身天青色的衣衫,眉眼俊秀,身姿清逸,立于石桥之上,引得众人驻足赞叹……”
老祖宗说完便停住了,眼神迷蒙,似是完全陷入了那初见的回忆中。
亦菱好奇不已,轻声道:“那后来呢?是不是……你们都……”
“是啊!”老祖宗回过神来,叹了一声,道,“我和清露都对他产生了**慕之情,并且为此产生了嫌隙。”
果然如此。亦菱暗道。
“在那之前,我们姐妹感情很好,我们甚至都没有想过由谁来继承皇位的事。”
亦菱闻言点点头,她们的母亲冷紫婵将她们保护得太好了,不想过早地让她们接触皇权的阴暗面。
“可是那之后,事情就完全变了样。我和清露两人,虽是双生子,但性格却颇为不同,清露性格温顺娴静,而我则要开朗率性一些。那天遇到他之后,我们都动了心,只不过清露比较害羞,不敢上前搭讪,而我则自告奋勇地上前去打招呼,知道了他是赴朝凤考武举的举子。我还刻意地隐瞒了我们二人的身份,我们聊得很投机,一来二去便熟识了起来。”
“后来我和清露时常溜出宫去找他。我发现清露和我一样,也非常**慕他,而我知道清露她也一定知道我对熠天的情谊,只不过我们都没有将自己心中的那份情谊说出来。一开始,我以为像他那样玉树临风、俊逸洒脱的男子,定然喜欢的是清露那样娴静端庄、温柔体贴的女子,为此我还失落了好一阵子。”
“可是,他赴考场的前一天,却忽然单独找到我,问我,如果他此次考中,能否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亦菱听得出了神,听到此处心里一阵激动,连忙问道:“那老祖宗答应他了?”
老祖宗淡笑着摇了摇头,亦菱心里一阵失望,又追问道:“为什么不答应他呢?”
老祖宗又是一声轻叹。道:“我那时虽然对朝堂之事不甚了了,但对于选婿成亲这样的事还是知道的,以我当时皇女的身份,怎能草率答应,同他私定终身呢?若是让母皇知道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
“唉——”亦菱也跟着叹了一声,同为皇女。她现在对这种不能同相**之人相守的无奈和痛苦体会得最深。
“那后来呢?”亦菱又追问道。
“后来他果然一举得中。而且中了武状元,便提出要向我家中长辈提亲。”提及当年的事,老祖宗露出一脸柔和的神色。但随后渐渐地沉郁下来,“谁知那天我们单独说话的时候,清露就躲在一旁,将我们的谈话尽数听了去。”
“啊?”亦菱不禁担忧地惊呼一声。冷清露也**慕着曾外祖父,听到曾外祖父跟老祖宗表明心迹。定然是伤心得不得了,就算姐妹两人的感情再好,也会因此变得尴尬和别扭的。
“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背着我们将此事偷偷告诉了母皇。”老祖宗的神色比方才肃然冷凝了许多。不似之前回忆起情郎时那副幸福恬淡的模样,“不知道她是怎么说的,总之母皇知道此事后大发雷霆。一方面威胁熠天,说如果要同我在一起。就要免了他武状元的名号,并且终其一生都不得再参加科考,另一方面又警告我,说如果我执意要同他成亲,那就取消我继承帝位的资格。也就是那天,我才第一次知道母皇的心意,原来她一直有心传位与我,而不是我的双生姐姐清露。”
亦菱听傻了眼,她不解地道:“可是继承皇位这件事同成亲这件事并不冲突呀?为什么要成亲就不能继承皇位了呢?”
老祖宗看着亦菱,微笑道:“你这么聪明,应该能够明白其中的缘由。母皇一早就想好了,若是传位与我,就下旨册立林家大公子为我的皇夫,林家是我朝第一世家,并且同其他几大家族都有着姻亲关系,若是我能得到林家的支持,这皇位也就能坐得稳一些。而当时的熠天,不过是自外乡来赶考的举子,虽然一举中了武状元,前途光明,假以时日定能建功立业,但毕竟少了庞大兴盛的家族在背后作为支撑,同那林家大公子是不能比的。”
亦菱顿时明白过来,女帝冷紫婵这样为她的女儿打算,确实是对的,只不过同老祖宗站的角度不同,高度也不同。“那林家大公子是……”
“就是如今林丞相的大伯父。”老祖宗微笑着道,那笑容中却隐含哀伤,“他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我们自幼便相识,我虽然对他没有**慕之情,但却奉他为知己,我们彼此理解、彼此赏识。只可惜,他多年前就因病过世了。”
谈及昔日的知己好友,老祖宗在一旁兀自唏嘘不已,很是伤感。
亦菱也在一旁暗自感叹,世事无常,人生果然不能尽如人意,正如老祖宗,同她情投意合的人是她一见钟情的凌熠天,而同她心灵相通的人却是那位同她青梅竹马的林家大公子。她记得书上关于这位文雅俊秀、才华横溢的林家大公子的记载非常少,不过寥寥数笔,最后提到他未过而立之年便因病离世,终其一生不曾娶妻成亲。记起这一点,亦菱不由地看了老祖宗一眼,暗自猜测着,那林家大公子一生不娶该不会就是因为老祖宗吧。
亦菱还隐约记得史书上记载女帝冷紫婵是夏国第一位立了不止一位皇夫的人,为何到了她自己的女儿这里就不行了呢?亦菱看了看老祖宗,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了。怕是依老祖宗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同时立两位皇夫的,别人可以,但轮到她自己就不行。所以,如果她当时的确深深**慕着曾外祖父,就断然不会同意母皇下旨立那位林家大公子为自己的皇夫。
亦菱见老祖宗在一旁独自伤感不已,半晌不曾言语,遂开口道:“可是后来老祖宗的母皇还是依了老祖宗,让你们成亲了啊。”
老祖宗闻言从感伤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淡笑道:“那不过是传言罢了,不可信的。当时我也痛苦消沉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妥协了。”
亦菱惊讶不已,看老祖宗如今说一不二、一手遮天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会跟别人低头妥协的人。
“我曾经也想放弃皇位,同你曾外祖父成亲,可是如果我们成亲了,你曾外祖父就不再是武状元了,而且永远不得再考,他的前途就彻底毁掉了。我可以不要皇位,却不能毁了他。”老祖宗接着道,“所以我只得同意了母皇的要求,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跟着她学习治国为帝之道,好在将来继承帝位,做一位合格的帝王。这样熠天依旧是他的武状元,前途一片光明,可以从军为将,亦可以入朝为官,建立一番伟业。我本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再有什么新的变化了,不料母皇却突然暴毙。”
“啊?”亦菱又傻了眼,从老祖宗开始讲过去的事开始,她就已经接连傻眼好几次了,因为老祖宗亲口所述的这些同她从别人那里听到的、从书册上看到的,竟有如此多的出入。史书上可是明明白白地记载着,女帝冷紫婵是病逝的,而非暴毙。这两个词的含义可是颇为不同。病逝是因为得了某种较为严重的疾病,不治而逝。而暴毙呢,则往往是十分突然,让人出乎意料,让人措手不及,而且有时还解释不清逝者突然离世的原因。听老祖宗这么说,难不成女帝冷紫婵的死另有原因?
亦菱看着老祖宗,只见她老人家此时满脸的伤痛,甚至还带着愤怒。
“后来我才知道,那竟是清露在母皇的饮食中动了手脚!”提及当年的事,老祖宗还是控制不住内心的怒火,“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害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亦菱怔然地坐在那里,失了言语。发生了这样的悲剧,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安慰老祖宗。毕竟,她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赵子允弑君篡位,杀了他的亲生父亲赵臻,还鸩杀了她的母妃姚宛月,每每想到这件事,她就怒不可遏,无论别人说什么,她也无法让这怒火减下去一分一毫。这样的事根本就不是经过旁人的安慰和劝解就能够忘却的。
想起赵子允的所作所为,亦菱也不免怒然,她挑了挑眉,“老祖宗说,您的那位皇姐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她又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呢?”
老祖宗冷笑一声,道:“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我们姐妹感情很好,后来不也反目成仇了么?她从前的确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子,后来发生了这些事,她就变了。先是她偷听到熠天向我表明心迹,而后又知晓了母皇有想要传位于我的心思,定然是又不满又嫉恨,心生怨怼,最后整个人都变得阴沉狠毒,无所不为。”
亦菱听了不禁赞同地点点头,又道:“可是她弑母后又能如何?这样她就能夺得皇位了不成?”
老祖宗又是冷笑一声,道:“她的手段可没这么简单,一开始她向母皇告状,借母皇之手拆散我和熠天之后,不知道她又同母皇说了什么,母皇竟然下旨让熠天成为了她的夫君,而且一直瞒着当时潜心学习朝政的我。后来母皇暴毙,朝堂一时陷入混乱之中,当时的丞相,也就是林家大公子的父亲提出母皇生前一直有意传位于我,故理应由我来继承帝位,朝堂众臣纷纷响应。”
“结果清露找到了我,跟我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她说可以用熠天来换我的皇位。我当时并不知道她已经变了,也不知道母皇是被她害死的,而且我当时正沉浸在母皇突然离世的悲伤之中,根本提不起精神来继承帝位,见到她如此诚恳,竟然觉得这个提议很好,然后糊里糊涂地就答应了,谁知竟正好中了她的圈套。”
第三百七十章.江山美人两相侵(十)
亦菱一挑眉,讶然道:“难不成她先骗了老祖宗,然后转身就反悔了不成?”
老祖宗忍不住骂道:“自是这样!这种事也就只有她那种不要脸的人才能做出来!”
亦菱还是头一次听到老祖宗说出这种粗俗的话来,不禁在心中感叹道,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一提起来,老祖宗还是如此愤怒,可见此事当年对老祖宗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大约也就是因为这段经历,使得老祖宗的性子从原来的开朗率性逐渐变成了现在的说一不二、杀伐决断、霸气凌厉。
“我和她交换条件的事被林丞相和其他几位朝廷命官知道了,起初他们极力反对,但后来他们见我实在无心皇位,只想做一名逍遥自在的皇女,便只得放弃劝说,扶持清露上位。而我也回到了母皇在世时赐予我的皇女府,也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并得以同熠天重逢。那时候熠天已经在京畿卫中任职,正是建立功业的大好时候,他却提出要舍弃官职,同我离开朝凤。”
亦菱诧异地道:“这又是为何?难道曾外祖父他觉察到了什么?”
“是啊,他当时定然是觉察到了什么,却又不肯同我明说,只说要离开。我又怎能看着他自毁前程呢?”老祖宗叹了一声,面上浮现出悔恨的神色,“现在想来若是当初同他远走高飞就好了……”
“清露一继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无心朝政,广纳世家贵族子弟为夫侍,还派人四处搜罗美男。抓入宫中,终日过着**无度的生活。而且她变得十分暴戾,一旦有人忤逆她,她就下旨,轻则酷刑加身、斩首示众,重则抄家灭门、株连九族,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朝凤城都笼罩着一层阴云。”
亦菱听了不禁咂舌。虽然她早就在史书上看到了关于这位在位时间极短的女帝冷清露的记载,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荒唐可笑、暴虐无常、不可理喻。
老祖宗的眼中隐隐跳跃着愤怒的火光,“有一天。我在家里等着熠天回来一起用晚饭,却一直没有等到他。过后方知,清露居然把他抓进了宫中!”
“她不是都同老祖宗做了交易么?怎么能如此言而无信!”亦菱闻言也忍不住感到很恼火,不由地嚷嚷出声。但她随后便意识到冷清露虽然不仁,但也毕竟是老祖宗的亲皇姐。也是自己的长辈,便赶忙闭上了嘴。
所幸老祖宗正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到她的话。
“我入宫多次请求她将熠天还给我,却连她一面都没有见到。最后她还命人将我关到了牢房里。”老祖宗恼怒的声音中还隐隐含着些许悲伤,“我在牢房里度过了大半个月,却好像度过了一辈子。后来以林丞相为首的老臣背着她来到牢房中。偷偷将我释放,并同我密谋夺回皇位。”
亦菱眸光一紧。这一点果真如书中记载的一样,老祖宗后来逼宫夺位,将女帝冷清露赶下了皇位。
“我们利用早先在禁军和京畿卫中安插好的人,暗中夺了兵权,而此时清露还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对这一切浑然不觉。”老祖宗不由地放轻了声音,“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我们动手了。我同林丞相率禁军一路杀入宫中,夺得了玉玺,随后却发现清露和熠天两人都不见了。”
“我派人搜寻了好久,才发现两人并没有出宫,而是躲到了摘月楼中。”老祖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仿若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一般,整个人的神经都随之绷紧了,“我一路追到摘月楼顶,清露就站在那围墙边,挟持着熠天。”
亦菱听了不禁感到十分诧异,“曾外祖父是习武之人,又怎会被她挟持?”
老祖宗道:“她给熠天下了软筋散,熠天浑身无力、动弹不得,只得任由她挟持着。我当时手握弓箭,那么近的距离,本可以一箭射杀她,救下熠天,可是她却将熠天挡在了她的身前,我实在下不了手。”
“熠天发觉了我的犹豫,大声地喊着,让我别管他,让我杀了冷清露那个不仁不义的暴君,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就无法射出那一箭。不止是因为熠天,也因为清露。我和清露是双生姐妹,我们一起长大,过去那些相依相伴的岁月还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岂是说没就能没的?纵使她变得再暴虐,再不仁,纵使她背叛了我,欺骗了我,我还是动不了手……”老祖宗深深地闭上了眼。
亦菱看着老祖宗,她能感觉到老祖宗内心那种深刻的痛楚和悲伤。
一阵沉默后,老祖宗睁开眼,接着道:“我永远也忘不了清露紧紧抓着熠天坠下楼去的情形,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们脸上的神情,我永远也忘不了熠天大声喊着要我好好活下去并且忘记他,我永远也忘不了清露像疯了一般地狂笑着,高声说就算我得到了帝位得到了江山也得不到最**的人,终此一生都再也得不到最**的人……”
亦菱怔怔地看着老祖宗,她的眼前仿佛也浮现出了那一夜的场景,她被深深地震撼到了。“那他们……”
“他们都死了。”
是啊,那么高的楼,一个一心求死,一个被下了软筋散、没了武功,怎么可能不死?
“熠天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恍然觉得他还活着,他还陪在我身边。有好几个夜里,我都想拔剑自尽,追随他而去,可是我不能,因为我当时已经怀了我和他的孩子。”
亦菱心里涌出一阵感伤。书上的记载很模糊,只说皇曾外祖父是在老祖宗继位后病逝的,没想到竟是在老祖宗逼宫的当夜离世的……没想到皇外祖母冷思琳竟是遗腹子……
老祖宗又沉默了许久,随后缓缓地看向亦菱,柔声道:“所以,菱儿啊。人这一生不如意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往往不能随心所欲地行事也再正常不过了,关键是要看开啊!”
亦菱闻言微微一震。原来老祖宗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安慰她,亦是为了告诫她。
老祖宗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夏国子民,为了自己的孩子。只能忍痛与**人天人永隔。而自己呢?为了继承皇位。为了不受流言蜚语的困扰,为了能将生杀予夺的大权攥在自己手里,为了保护自己在乎的人。必须同容卿分开。这不是一种主动的选择,而是一种被迫的无奈。
亦菱难过地垂了眸,半晌不语。
老祖宗叹了一声,抬手抚了抚亦菱的手背。喃喃道:“好孩子,你以后就明白了。”
祖孙二人又沉默起来。宫室内一片静默。亦菱一直低着头,细细地想着老祖宗方才讲的过往,只觉得鼻眼酸涩,好想哭。但是她不敢。只得拼命地忍住了。她想,她总归是比老祖宗要幸运一些,她同容卿不过是因为礼法的缘故不能长相厮守。而老祖宗和皇曾外祖父,却是天人永隔。
过了许久。亦菱抬眼看了老祖宗一眼,发现老人家虽然合着眼,仿佛是睡着了一般,但面上却笼着沉重的哀伤,眉心也微微蹙着,像是快要哭出来一般。这是回到夏国以来,亦菱第一次见到老祖宗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她不禁轻叹一声,老祖宗平日里虽然是一副杀伐决断、冷酷无情的样子,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个重情的人。
亦菱这一声叹息虽然极轻极轻,但还是打破了宫室内的静默。
老祖宗缓缓地睁开了眼,眼中那一抹深沉的哀伤和痛楚一点一点地淡去了,逐渐被精明和锐利所取代。
亦菱见了心头一震。
“今日早朝后,林丞相向我请辞,你怎么看?”老祖宗忽然开口问道。
亦菱冷不防被问了个跟朝政有关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她还沉浸在老祖宗所讲的旧事中,完全没想到她老人家竟然问起她这个问题了。一时间她就像忽然被夫子问到功课的学生一样,顿时紧张起来。
老祖宗见亦菱不明所以地看着自己,不免感到有些好笑,“就是让你说说自己的看法而已,这里也没有旁人,你不必有太多顾虑。”
亦菱一听这话,紧张感顿时消了大半。老祖宗的意思就是她现在不是以上皇的身份来问她这个皇女,而是以曾外祖母的身份来问她这个曾外孙女,所以她不必太过拘束。
亦菱定了定神,仔细思索了一下。如今她已经回到了夏国,而且已满十七岁。按照开国女帝传下来的规矩,有资格有能力继承帝位的皇女年满十七岁后,上一任女帝要将帝位传给相应的皇女。而林老丞相选择在这个敏感时候退隐,大约是考虑到了日后帝位易主的事。一朝天子一朝臣,无论是她还是她的皇表兄杜亦风继位,朝中的重臣要员大多都要换成自己信任的、倚仗的和一心想要扶持的人,届时林老丞相这位权倾朝野的三朝元老的处境恐怕就会有些尴尬了。更何况,他青年得志,一路平步青云,官至丞相,接连辅佐三位女帝,这一生,该得到的也得到了,该辉煌的也辉煌过了,若是能在此时安然抽身,还能留得一世美名。若是仍旧赖在朝堂上不走,只怕到时新任帝王一把火烧到他的头上,他本人连同林氏一族都将变得十分被动。因此,这位精明的老臣想到在这个时候提出辞官,是最明智不过的了。
不过片刻的工夫,亦菱已是心思百转,她又想了想,方才开口道:“回老祖宗,孙儿认为,林老丞相此次主动提出请辞,是个绝好的机会。”
“哦?”老祖宗闻言立即来了兴趣。
亦菱受到鼓励,继续道:“孙儿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太宗女帝紫婵之前,五国皆沿袭周朝官制,设立三公九卿,后来有位谋士向太宗女帝提出建议,废除旧官制,设立三省六部制,受到了太宗女帝的认可,但却遭到了百官的反对,因此进展缓慢,直至太宗女帝在位末期,六部方初步成形,但朝政大权仍旧掌控在三公手中,三省形同虚设。而后其他四国也纷纷仿照我夏国改革官制,但时至今日,五国虽均已建立起六部,但三省却仍未真正地设立起来。”
“如今林老丞相请辞,若老祖宗和母皇决定应允,那么空缺的位置便可由其他人顶上。”说到此处,亦菱微微一笑,“这其他人可就不一定只是一个人了。”
亦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至此方才停住,看向老祖宗。
老祖宗闻言,定定地看了亦菱半晌,随后笑开了,连声道:“妙!妙啊!你这个鬼丫头!主意还真不少!”
亦菱闻言谦虚地低下头,淡笑道:“孙儿拙见,老祖宗过奖了。”
老祖宗又道:“那依你看,朝中谁最合适接替林老丞相的位置?”
亦菱闻言一怔,随后有点惶恐地道:“回老祖宗,孙儿刚刚回到夏国,不过几个月,对朝中百官还不甚了解,不敢妄加评论。”
老祖宗一听便知道亦菱的顾虑所在,遂笑了笑,也没再追问,只是又问道:“那你觉得洛沉碧如何?”
亦菱身形一滞,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祖宗神色肃然了几分,半叮嘱半命令地说道:“他可是你母皇亲自给你定下的夫君,你无论如何都不可怠慢了他。”
老祖宗不提此事还好,一提起来,亦菱又免不了想起了容卿,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方才多少有些缓和的气氛又冷下来几分。
老祖宗见亦菱垂眸不语,叹了一声,又合上了眼,摆摆手道:“你去吧,回偏殿收拾收拾就出宫回府吧。”
亦菱猛地抬眼看向老祖宗,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的,老祖宗竟然肯放她回去了?!
呆愣了一阵,亦菱才回过神儿来,赶忙起身,对着老祖宗行礼道:“那孙儿告退了。”随后,她赶忙往宫室门口走去,生怕晚一点老祖宗就变卦了。
“记得明天要准时上朝听政。”老祖宗忽然又开口叮嘱道。
亦菱脚下一顿,连忙回身又行了一礼,恭敬地道:“是,孙儿记住了。”
“去吧。”老祖宗仍旧合着眼,看上去似是疲倦到快要睡着了。
亦菱应了,小心恭敬地退了出去。
第三百七一章.世间安得双全法(一)
亦菱自正殿出来,进了偏殿,却惊讶地发现李姑姑等人早就替她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垂手立在那里等着她。
李姑姑见她走进来,福了一礼,道:“皇女殿下,下官命人将您的衣裳、各类物事还有上皇陛下给您的赏赐都收拾好了。”
赏赐?亦菱扫视一周,见周围果真放着几个大木箱子,里面尽是绫罗绸缎、书卷字画等物,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木箱子,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她这几日换洗过的衣物,其中还有一件竹青缎面的大氅。
李姑姑见亦菱的视线落在了那件大氅上,顿了顿才道:“您早上放在榻上的那件大氅,也给您收着了。”
亦菱闻言脸一红,她知道李姑姑等人见了这件男子的大氅定然是误会了,而且这几天她还一直抱着这件大氅睡觉来着,今天早上走得匆忙,就搁在榻上了,这样一来,她们定然会想歪了。
李姑姑见亦菱脸色发红,遂微微一笑,又道:“皇女殿下,上皇陛下已命人备好了马车,让下官送您回府。”
亦菱闻言连忙对李姑姑行了一礼,微笑着道:“有劳姑姑了。”
“不敢,不敢。”李姑姑连忙侧身一让,避开了亦菱的礼,随后又命身后的宫女宫侍,“将这些都搬到宫门口的马车上去。”
那些宫女宫侍应了,纷纷行动起来。
亦菱看着那几只大箱子,不禁感叹老祖宗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方法可真是用得得心应手啊,先前关了她好多天,随后又在摘月楼上将她揍了一顿,结果又回来讲故事开导和安慰她。现在又给了这么多赏赐,这是下定了决心要收服她的意思啊。
亦菱乘了步辇,在一众宫女宫侍的随侍下,来到宫门口,上了老祖宗提前命人备好的马车。此时,外面已是狂风大作,马车内却燃着火盆。十分暖和。李姑姑随着亦菱进了马车。细心地将马车的车帘苫好,不露一点缝隙。
“走吧。”李姑姑低声吩咐驾车的侍卫,马车缓缓行驶起来。一阵风过。掀起了车厢侧面小窗子处的帘子,亦菱看到马车旁边有玄衣黑甲的侍卫护卫着马车。
李姑姑上前,小心地盖好帘子,不让冷风吹入。她看到亦菱的目光,微笑着解释道:“马车外皆是上皇陛下派来护送皇女殿下的禁卫军。”
“禁卫军?”亦菱不禁感到讶然。禁卫军可是护卫朝凤城和皇城的精锐,是曾经追随老祖宗征战的亲兵队伍中的一支,可以同江国的铁骑神军、翳国的晋字军齐名。老祖宗如今竟派了几十名禁卫军来护送她回府,在这女帝脚下、皇城之中。岂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李姑姑见亦菱一脸讶然,便笑道:“上皇陛下对皇女殿下很是关心呢。”
亦菱闻言担忧却远胜于欣喜,这一幕看在别人眼里。恐怕就不止是老祖宗关心她这么简单了。她已经别无选择地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风口浪尖,已然退无可退。
一旁的李姑姑用棍子拨了拨火盆里的炭块。好让炭火烧得更旺些,随后接着说道:“上皇陛下派给殿下的李嬷嬷就在后面那辆马车内,不过殿下不必担心,李嬷嬷是下官的亲姑姑,她老人家看着严肃,实际上很是和蔼,为人一点也不苛刻。”
亦菱听到此话,这才记起老祖宗先前还派给她一个宫里的嬷嬷,教她学规矩,顿时心里一紧,因为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幼时在翳国皇宫时,她亲眼看到专门负责教皇子公主礼仪规矩的嬷嬷用丈余长的木尺子抽打赵子允和二皇兄的手心,就连杜皇后和母妃都只能在一旁看着,不能阻拦。不过当她听到李姑姑后面的话后,心里又是一松,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她受到李姑姑的诸多照顾,已经非常信任这位年轻的女官了,既然李姑姑都这么说了,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李姑姑又道:“还有一点,下官斗胆告知殿下,下官的这位姑姑最见不得主子苛待下人,还望殿下留意。”
亦菱笑着应道:“谢谢姑姑提点,我记下了。”
一路行至皇女府正门前,亦菱见皇女府大门紧闭,只有西边角门处开着半扇门,不时地有府内负责采买和外出办事的家丁仆侍出入,全然不似她刚回夏国时那副门庭若市、宾客纷纭的场景。亦菱心中了然,她这个主子都因犯了错而被软禁在宫中,府上自然会受到影响,王叔命人紧闭大门回避也是明智之举。
亦菱不欲声张,也只是引着李嬷嬷、李姑姑等人自西边角门进了府内,请她们在前厅上座喝茶。李姑姑等人不愿久留,喝了半盏茶便告辞回宫了,亦菱亲自送走了李姑姑等人,又让王叔差人安置好李嬷嬷,方才往自己的飘雪阁而去。
一走进飘雪阁,就见静儿、白兰、白梅等人站在抄手游廊的转弯处,一众人围着什么,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
亦菱走上前,笑道:“都看什么呢?”
听到亦菱的声音,众人纷纷转过身来,白兰最先反应过来,一跃到亦菱面前,激动地叫嚷道:“宫主您可回来了!属下们都快担心死了!”
“担心死了?”亦菱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样子,“你们这不是都活得好好的么?还有心情围在一块儿说话呢,定然是早就知道本宫主要回来了。”
白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旁的静儿笑道:“可不是,上午洛公子进宫前就告知我们,说宫主今日要回来了,让我们提前准备着。”
亦菱点点头,她就知道,沉碧的消息灵通得很,早就从老祖宗那里知道她老人家要放她回来了。
众人此时都围了过来,亦菱看到了她们之前围着的那样物事,竟是一盏足有一人多高的花灯,黄花梨木为骨。素白绢纱为面,共有六面,每一面都绘着一幅唯美绝伦的图景。
亦菱看着觉得十分眼熟,忽然想起来了,指着那盏花灯惊讶地道:“这不是……”
一旁的白兰笑着道:“回宫主,这是洛公子特地为宫主寻来的。洛公子说了,快过年了。到时候也在府内各处挂上花灯。喜庆喜庆。”
白梅也喜滋滋地道:“宫主,这花灯真是好看呢!上面画得都是仙人!”
亦菱闻言微微一笑,看向那盏花灯。正对着她的那一面正画着一名青衫淡泊的男子,坐在青翠欲滴的竹林中品茶,远远望去,依稀可以看出青衫男子眉眼温润和熙。颇有几分像洛沉碧。亦菱一时间有点恍神。
那边静儿笑着对白梅嗔道:“就你没见过世面,咋咋呼呼的。给宫主丢人!”而后静儿又转向亦菱,恭敬地道:“宫主,热水和衣物都已经备好了,宫主即刻便可洗漱。”
亦菱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方才进屋去洗漱。
半个时辰后,亦菱刚梳洗打扮好。就见白兰一溜烟地小跑进来,嚷嚷道:“宫主。宫主!洛公子回来了!”
“他现在在哪儿?”亦菱连忙问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此刻特别想见到洛沉碧。
白兰忙道:“阿梅说洛公子回府后直接回落雪苑去了。”
“嗯,知道了,我去看看。”话音未落,亦菱人已走出了屋外。白兰在后面掩唇偷笑,宫主啊还真是心急。
外面冷风已经小了许多,但吹打在脸上,仍旧透着彻骨的寒意。亦菱走了大半的路,方才想起自己忘记带上洛沉碧的那件竹青缎面的大氅了,但是已经快到落雪苑了,不便往返去取,便想着还是改日再拿来归还吧。
亦菱走进落雪苑的时候,天空恰好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多,纷纷洒落。她看到洛沉碧就站在东边游廊内,负手而立,仰首望着半空中飘落的雪花。
亦菱就在刚进门的地方顿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望着游廊内的洛沉碧。洛沉碧已经换下了朝服,只着一身淡青衣衫,玉带束腰,玉冠束发,足蹬竹青缎面白底靴,似翠杨,似青松,似寒柏,似修竹,迎风而立,风华高洁。
过了半晌,洛沉碧方转过头来,看着亦菱,温和地笑道:“你回来了?”
两人之间飘舞的白雪,衬得他的眉眼愈加温润如玉,温暖和熙。亦菱微微一怔,这句问候,语气自然得好似出自一位对外出省亲归来的妻子说话的夫君之口,但此时此刻,她听到后竟毫无尴尬窘迫之感,只觉得一股暖流自心间流过,随后全身都被暖了个遍。
亦菱微微一笑,应道:“嗯,我回来了。”随后抬脚步入游廊内,一路行至洛沉碧身旁。
洛沉碧一直面带温和的微笑,望着她向自己走来,随后又转头看着半空中的雪花,轻声道:“这是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呢。”
“是啊,初雪。”亦菱也微笑着道。
洛沉碧又转过头来,微微颔首望着身侧的亦菱,温声道:“菱儿,你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我们初次相遇的那天,就像此刻这样,天空刚刚飘起了雪。”
亦菱点点头,接道:“云宁打仗那会儿你同我说过的,你说那漫天的飞雪,如碎玉落花一般。”
洛沉碧闻言惊喜地道:“你还记得我说过这些?那……那你有没有记起来,我们很久以前就见过面?”
亦菱摇了摇头,洛沉碧露出失落的神色,又转过头去,望着漫天的飞雪,半晌不语。亦菱见了,心里一阵难受,她想自己还是在乎他的感受的,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将他说过的话记得如此清楚,还时常在闲暇之时仔细地回忆过去,希望能够记起他所说过的初遇。只可惜,她至今都没有记起那场雪中的初遇。
第三百七二章.世间安得双全法(二)
顿了顿,亦菱又道:“沉碧,那盏花灯,其实就是你的吧?”说罢,她转头看着洛沉碧。
洛沉碧闻言微微一笑,轻轻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她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元宵夜,虽然是在紧张的战时,但难得聚在一起的一众人还是一起走上街头赏花灯。在那众多的花灯中,有一盏便是那一人多高的巨大六方宫灯。当时她绕着那盏花灯转了一圈,看了许久。后来,待她要走之时,有一名青衣侍者走上前说那盏花灯是他家公子亲手所制,见她喜欢想要赠与她,只不过她当时仍在带兵打仗,不便将那盏巨大的花灯带走,便婉言谢绝了。
如今想来,那花灯怎么就到了洛沉碧手里?又在此时赠与了她?想必那位青衣侍者口中的公子就是洛沉碧了。
亦菱不禁叹道:“想不到那盏花灯竟是你亲手所制,那绢纱上的画还真是精致。”
洛沉碧微微一笑,道:“那几幅画并非我自己创作,而是我临摹的。”
“临摹谁的?”亦菱讶然地看着洛沉碧。
“临摹的是女帝冷如雪的七别图。”洛沉碧稍稍垂首看着身侧的亦菱,满脸温和的笑意,“只可惜,我只寻到其中六幅,有一幅怎么也找不到。”
亦菱心念一动,道:“那一幅是不是画着一名红装女子同一名白衣男子站在石桥两端遥遥相望?”
洛沉碧闻言一顿,“你如何得知?”
亦菱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那笑容中隐隐含着几分惨淡,“我以前在安乐镇的容宅内见过这幅画,那幅画应该还在那里。我记得。那幅画上还有半阙词,很是伤感……”
洛沉碧听到亦菱提及安乐镇的容宅,自然知道容卿曾经带她去过那里,顿时眸光一黯,别开了视线。亦菱见状连忙打住了话头,不敢再说什么。
洛沉碧望着漫天的飞雪一点一点地将庭院中央的空地铺满,覆盖成遍地的银白。轻声道:“那七别图画得便是女帝冷如雪同剑仙雪公子的七次别离。”
“七次啊……”亦菱喃喃道。“竟然都是在那么美的地方,而且她还记得如此清晰。”她复又仰首看着洛沉碧,“我记得有一幅画着白雪皑皑的山巅。那是哪里啊?”
“大约是天云山。”洛沉碧转头看着亦菱道。
“天云山?”
“是啊,相传曾经的阳雪宫就建在天云山上,寻常人都无法找到,就连武艺高强之人都很难登上天云山。”洛沉碧温声解释道。
亦菱点点头。蓦地记起容卿之前同她讲过的阳雪宫和天云雪域的事,又想起之前在宫里的时候。洛沉碧传信给她,说容卿在她被老祖宗软禁的当天就离开了朝凤,往天云山的方向去了。亦菱知道,容卿是不想给她添麻烦。所以才选择立即离开。可是明明知道是这样,她心里还是万分不舍,她多希望今天一回到府里就能见到他。就能跟他说说话呀。
亦菱想得出神,忽然感受到一道透着暖意又略带伤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眼一看,正对上洛沉碧的视线,顿时觉得有点尴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两人的谈话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提到容卿,但却似乎总也逃不开同他有关的话题。
亦菱径自垂眸,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沉默半晌,再一抬眼,却见洛沉碧仍旧凝视着自己,神情温和而又专注,那一双沉静明澈若湖泊的眸子仿佛盛满了一江春水,柔和温暖地好似要将人溺毙在当中。
亦菱顿时一怔,却听洛沉碧温声道:“菱儿,我送那盏绘着七别图的花灯与你,就是想要告诉你,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离开,我会一直在。”
亦菱惊讶不已地看着洛沉碧。听到这话后,若说一点感动都没有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此情此景下,这番话在她听来却另有含义。老祖宗棒打鸳鸯,容卿连去向都没有告知就不辞而别,而洛沉碧偏在此时说什么绝不离开的话,分明就是在暗讽容卿轻易离开的行径。所以,起初的那份感动完全被不舒服的感觉所淹没。同时,令她感到惊讶的是,在她看来,洛沉碧一直是一名温润如玉的君子,是断然不会做出这样背后中伤他人的事的,可为何他如今却忽然做出如此举动?
亦菱感到有些恼火,她沉下脸来,冷声道:“如果我来这里,你就是要同我说这些话,我可不愿听!”说罢,转身欲走。
可第一步尚未迈出,一双手臂就将她揽了过去,亦菱整个人向后一跌,随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温热的气息瞬间包裹住全身,将廊外的冷风寒意尽数挡去,亦菱整个人都傻掉了。
“菱儿……”温柔的声音连同温热的气息一道拂在她的耳边,亦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就这样靠在洛沉碧的怀里缓缓地转过头去,看着他。抬眼恰好对上那一双温暖和熙的眸子,眼神柔和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万般无奈的感觉袭上心头,她知道洛沉碧并非一个完全温和的人,朝堂上、百官中,又或是面对千军万马和敌人对手之时,那温朗和熙、云淡风轻的外表下隐含锐利的锋芒,随时都能让人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刺个透。但他偏生在面对她时,总是这样一副柔到骨子里的样子,让她无从招架,几乎就要溃不成军。
亦菱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垂下眸子,却见自己方才洗漱沐浴过后,恰好换上了一身水绿的衣裙,上面还罩着一件石青色的短袄,此时这一身的色彩竟似要融入洛沉碧那一身淡青中去。亦菱脸上没来由得一烫,挣扎着想要挣脱,却被洛沉碧抱得更紧了。
亦菱惊讶地转头看着洛沉碧,却见他扬唇一笑,满眼的笑意藏也藏不住。“菱儿,今天上午老祖宗同我说,要在年后就把我们的亲事办了。”
亦菱一听当场懵了,亲事?年后?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她怎么没听说?而且还有不到两个月就要过年了,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多月她同洛沉碧就要成亲了?这未免也太突然了!
洛沉碧见亦菱一脸茫然加震惊,便知她此前并不知道此事,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眸中的暖意却更盛。声音也愈加柔和,“老祖宗大约是忘记同你说了。”
亦菱闻言却有些火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她这个当事人完全不知道?还要洛沉碧同她提起她才知晓?亦菱用力一挣脱,离开了洛沉碧的怀抱,快步往落雪苑外走去。
洛沉碧伸手想要将她拉住,却没能来得及。便忙道:“菱儿,你去哪儿?”
亦菱驻足回头道:“我进宫去找老祖宗!”话音刚落。她就瞧见洛沉碧一脸紧张慌乱的神情,心头莫名地跟着一紧,牙齿紧咬下唇,顿了顿。她跺了跺脚,气恼地道:“算了!算了!不去了!”说罢,便一阵风似的离开了落雪苑。
亦菱一头冲进自己屋内。见白兰、白梅、静儿、婠儿,还有几名负责打扫飘雪阁的婢女正在屋内收拾着那些从宫里带回来的东西。洛沉碧的那件竹青缎面的大氅刚好被拿了出来,放在一旁的几案上,亦菱见了,只觉得十分刺眼,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摆了摆手,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见自家主子一脸恼火,也不敢多言,皆福了福礼,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亦菱转身便坐在了外间的主位上,刚一坐下,就觉得后背一阵疼痛,顿时呲牙咧嘴地嚷了一声,“哎呦!”
走在最后面的白兰听见了,连忙返回来,关切地道:“宫主?”
亦菱见是她,便招了招手,道:“阿兰,帮个忙。”
白兰连忙进了屋,反手合上门,快步走过来,“宫主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说话的功夫,亦菱已经脱下了外面的短袄,只觉得自己稍一动作,后背就是一阵疼,“阿兰,帮我看看。”
白兰会意,上前帮亦菱将衣衫一层一层地褪下,露出后背的瞬间,白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宫主?您这是怎么伤得?”
亦菱费劲地扭头看去,只见白皙的后背上赫然现出一道一道的淤青,她不禁叹道:“还能怎么伤得?老祖宗打得呗!”
白兰闻言瞪圆了眼睛,随后连忙去找药。
亦菱心中一阵懊恼,明明下午都不疼了的,结果刚才她一路运功飞奔,这会儿怕是又重了。老祖宗虽然年纪大了,手上的劲儿却不小,这一拄杖接着一拄杖地打上来,背上尽是淤青,也不知道要待何时才能好。
白兰从里间的柜子里寻得了膏药,连忙拿过来,亲手给亦菱一点一点地涂抹在伤处,亦菱一面疼得呲牙咧嘴,一面不满地嘟囔道:“我听母皇说,皇外祖母和她小时候,都被老祖宗打过。”
白兰笑道:“咱们当年在濯玉宫的时候,也没少被白姑姑打过。”
“是啊,”亦菱回忆起在濯玉宫的那段时光,神情也随之柔和起来,“白姑姑严厉,七姑姑温柔,每次我们犯了错误被白姑姑责罚后都要跑到七姑姑那里哭诉,七姑姑就会安慰我们,还亲手给我们做点心吃。”
白兰涂好了药,又帮着亦菱穿上衣衫,接着道:“是啊,离开濯玉宫这么久了,我现在不仅怀念七姑姑亲手做的点心,还怀念被白姑姑责罚的日子,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说到后来,白兰有点哽咽。
亦菱转头看着她,心里也是一阵难受。白姑姑遇害,白兰、白梅两姐妹应该是最难过的,她们二人自幼被家人抛弃,所幸被白姑姑发现,带回濯玉宫,亲自抚养成人,还给她们取了名,让她们随她姓白。这等取名抚养之恩,怕是这一生都还不完。可现如今,就是想还也还不成了。
亦菱悲叹一声,转过头去,隔着一层朦胧的窗纱,恰好可以看到屋外放置着的那盏六方宫灯。对着她的这一面,恰好是那一幅绘着白雪覆盖的山巅的图景,白衣胜雪的男子踏雪而来,冷风过处,男子衣袂翻飞,广袖飞扬,竟似要成仙而去。
亦菱隔着窗纱,望着那画中的白衣男子,只觉得他像极了容卿,心头一酸,眼睛也跟着红了。
“菱儿!”洛沉碧的声音自屋外传来,还未待屋内二人反应过来,屋门就砰地一声从外面被推开,洛沉碧抬脚便迈了进来,几步来至亦菱身前,也顾不得还有别人在场,略带几分焦急地道:“刚才李姑姑派来的人告诉我,你今日被老祖宗打了,打了哪里?伤得重不重?”
白兰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悄悄地退了出去,合上了屋门。
亦菱则慌忙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勉强挤出几分笑意,“只不过被打了几下而已,不重不重。”
洛沉碧见一旁放着白兰刚刚拿过来的药膏,知道已经涂过药了,稍稍放心了些,却也不打算走,只在亦菱面前蹲下身,仰首望着她,云淡风轻地笑着道:“菱儿,我刚才想过了,若是你不愿意这么早成亲,那我就去找老祖宗说,让她老人家先将此事放一放。”
亦菱闻言惊讶地看着洛沉碧,却见他面色温和依旧,眸中仍是一片柔和温熙,仿佛他根本就不在意此事。但她知道,这云淡风轻、温暖和熙的笑容背后,却定然隐藏着痛楚。她不是傻子,洛沉碧的心意她并不是感受不到,只不过是暂时不知该如何接受。
望着这样的洛沉碧,亦菱心里蓦地涌出一阵暖意,还带着些许怜惜。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住了洛沉碧的手。许是刚刚从外面进来的缘故,洛沉碧的指尖有些冰凉,但手心却是一片温热,亦菱不由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洛沉碧带着几分讶然看着亦菱,眸中却是一片惊喜,“菱儿?”
亦菱犹豫不决地开口道:“沉碧,我……对不起,我还没有想好,所以……”
洛沉碧闻言,眼中的惊喜急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落寞和伤痛,但很快又被那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熙所掩盖。他柔声道:“嗯,我知道了,我会去同老祖宗说的,你放心。”
亦菱见状不由地感到一阵歉疚,但除了这歉疚的感觉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自心间一闪而过,她来不及去细细品味,只得用力握着洛沉碧的手,以期能给对方带来一丝抚慰。
屋内,两人执手相对而视。屋外,有两个身影站在回廊尽头,遥遥地望着屋内的情形。尽管隔着一段距离还有一层窗纱,但屋内通明的灯火将两个身影照得清晰可见。
陆君心转头问方子语:“我们还要去看她么?”
方子语微微蹙起眉,片刻后方才舒展开来,轻声道:“算了,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第三百七三章.世间安得双全法(三)
下了早朝,已近晌午,亦菱胡乱吃了点东西便匆忙赶到户部,被老祖宗关了这么些日子,她先前学的那些东西生疏了不少,得赶紧补习一下,免得张大人来了,她又得挨训。
亦菱一面看着账册,一面不时地抬眼望向门口。她起初还有些提心吊胆,但后来渐渐地竟看了进去,直入了神,忘记了时间。再抬眼时,惊觉窗外日头已经西斜,环顾四周,见户部官员基本都在,屋内十分安静,偶有官员低声交谈,却唯独不见张大人。亦菱不由地感到有些奇怪,今日早朝时见了张大人,他还说下午要过来考考她,可是都这会儿了竟然还没来。
亦菱见时辰还不算太晚,不敢提前离去,少不了又拿起一旁的公细细地看了起来。
刚看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脚步声,抬眼见老祖宗宫里的一名宫侍行色匆匆地走进来,径直走到她身边,俯身轻声道:“殿下,福寿殿走水了,上皇陛下命您进宫去。”
亦菱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她早有预感,没成想却在此时应验了。她匆匆撂了笔,同屋内众官员招呼了一声,便随着来人进宫去了。
所幸户部办公地就在皇城内,离皇宫不远,亦菱很快就赶到了永寿宫。
才进了永寿宫的宫门,就瞧见重重殿宇后冒着一股子浓烟,直往天上窜去。
亦菱心里焦急,就要去瞧个分明。一旁的几名宫侍见了,连忙劝住,“殿下,上皇陛下此时在万寿殿。”
亦菱闻言顿住脚步。想来北边的福寿殿走水,浓烟呛人,老祖宗定然是不能在那里待着了,便转身随着宫侍去了万寿殿正殿。早有宫侍宫女候在大殿门口,见来人是皇女殿下,连忙福礼,随后轻轻推开殿门。掀起门后的帘子。亦菱心里虽然焦急。但对着老祖宗宫里的人却不敢怠慢,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走进殿内。亦菱见老祖宗在主位上的宝座上端坐着,神情冷凝肃然,心里愈加不确定,再看主位下立着两人。正是洛沉碧和今天下午一直都没有露面的张政张大人。
亦菱走上前行礼问安,又对着洛沉碧和张大人行了一礼。两人亦默然回了礼。
主位上的老祖宗瞟了一眼亦菱,开口道:“你从户部过来的?”
亦菱连忙回道:“是,老祖宗,孙儿早先在户部。”语毕。她抬眼看了一下老祖宗的神色,见她老人家脸色阴沉,便知道她老人家此时的心情必是极差。但身为晚辈还是少不了要问候一句,遂顿了顿。又小心地道:“老祖宗可还好?没伤到吧?”
老祖宗闻言,将手里的镶金拄杖往宝座前一杵,冷笑一声道:“自然无事,但只怕有人天天巴望着我有事!”
亦菱闻言心里突地一跳,但听老祖宗对着她仍旧自称我,便知她老人家此时只是怒极,却并非冲着自己来的,遂赔笑道:“只要老祖宗无事便好,老祖宗福泽深厚,断然不会有事。”
老祖宗却又是冷笑一声,“再是福泽深厚,也经不住他们这般折腾!”
亦菱一听便已明白了老祖宗这话里的他们是谁,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看向一旁,却见洛沉碧和张大人皆是垂眸静立,一语不。
恰在此时,孙姑姑自殿外轻声步入,来至主位前,福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火已经扑灭了。”
亦菱稍稍松了口气,抬眼望向主位上的老祖宗,见老祖宗将镶金拄杖又往地上一杵,稍稍借力站起身,亦菱同孙姑姑连忙一道上前扶着,老祖宗抬起手中的镶金拄杖,往前一指,中气十足地命道:“走,都随朕去瞧瞧!”
一旁的洛沉碧和张政连忙应了,也跟上前去。
几人在众女官、宫女和宫侍的簇拥下,绕过了长寿殿,来到了福寿殿处。
亦菱见福寿殿正殿完好无损,只是仍旧有一股黑烟自福寿殿正殿后方冒出,便知走水的并非福寿殿正殿,而是正殿后的那一排宫室。而福寿殿正殿后的那一排宫室,正是平日里存放老祖宗各类物事的库房,她献上的寿礼——九州地图,也存放在那里。
思及此,亦菱不禁暗自冷笑一声,皇表姐真是打得好算盘,偏在她不在朝凤的时候命人动手,这样一来,她的嫌疑就很小了,只不过她的那点鬼把戏是绝不可能瞒过老祖宗的火眼金睛的。而且,皇表姐她还有一事定然不知,自己早就同老祖宗提起过此事,老祖宗定然早有防备了。
一行人绕至正殿后,见正殿后的那一排宫室已经灭了火,整座宫室虽然并没有被烧毁,但窗纱窗屉却被烧坏了不少,自宫室内飘出的黑烟将周围的朱漆墙柱都熏得焦黑,看上去十分破败。此时,仍有宫中女官指挥着众人打理善后,见上皇陛下、皇女殿下等人前来,皆暂时停了手,纷纷立在一旁,低垂眸,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亦菱见那名调度众人的年轻女官正是李姑姑,不免担忧了一下,随即又想到李姑姑的差事并非负责管理库房,大约此时只是临时负责此事,遂稍稍放心了些。
老祖宗肃声问道:“如何了?”
李姑姑连忙福礼回道:“回陛下,火刚刚灭下去,还未来得及清点,不过……”她犹豫了一下,随即硬着头皮禀报道:“不过先前皇女殿下献上的那幅九州地图给烧毁了。”
此言一出,一旁的张政张大人登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眼圆睁,震惊不已。
亦菱不由地回看了他一眼,随即视线一移,正对上洛沉碧稍带询问的目光,遂轻轻摇了摇头,洛沉碧立即会意。别开了视线,面色温和淡然,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神情。
老祖宗闻言脸色愈加阴沉,使劲用拄杖杵了杵地砖,随即吩咐亦菱:“菱儿,你替朕进去瞧一瞧!”
亦菱应了,随着李姑姑进了宫室内。
迎面一阵呛人的烟味扑来。亦菱掩袖咳嗽了几声。又挥手扇了几下,方才向四周看去。火虽已扑灭,但室内却已然是一片狼藉。许多物品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有的早被烧成了灰烬。正对着门的中央,有一个被烧塌了的木架子,残存的部分也被熏得焦黑。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但亦菱知道这定然是先前放置那幅卷起的九州地图的木架子。这幅地图乃是至宝。老祖宗自然舍不得随意堆放在角落里,故命人好生供放在这宫室中央。只是现在,那烧毁的架子上竟连一点地图的残片都没剩下。
亦菱不禁皱了皱眉,走上前去。这才看见地上还有几块烧剩下的碎片,便俯下身去仔仔细细地查看,这些地图的碎片上有些地方还没有被完全烧焦。仍旧能够从其上看到些许字线条,描绘着山川河流。标示着位置地名……这些碎片俨然就是九州地图的一部分!饶是知道这并不可能是真品,亦菱仍旧惊出一身冷汗,她抬手擦了擦额角,又仔细地看了几眼,这才现,这地图上的笔迹似乎要新一些,而那真正的九州地图毕竟曾经经过她手,她清楚地记得,那地图上大部分笔画字迹都是很多年前的了。看到这里,亦菱方才放心下来,老祖宗果然听了她的提醒,早就将真正的九州地图掉了包。
亦菱站在这宫室中央,尽管用袖子掩着口鼻,却仍旧吸了好些烟,此时又被呛得咳嗽起来。
一旁的李姑姑见状连忙轻声道:“殿下,这里太呛人了,还是出去吧。”
亦菱点了点头,又同李姑姑出了宫室。
老祖宗见她出来,便问道:“瞧见了么?”
亦菱露出一副悲怆凄然的神情,勉强行礼道:“老祖宗,孙儿看了,果真是那地图。”说罢也不抬头,只做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四下里站了许多人,此时却连半点声响也不闻,四周一片静默。
许久后,老祖宗方才对着孙女官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的沉寂,“那些人呢?”
孙姑姑连忙道:“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经关起来了,等着陛下落。”
话音未落,却见一名宫侍自正殿那边绕过来,慌忙地小跑过来,来至老祖宗等人身前,还未站定便行礼禀报道:“上皇陛下,负责管理库房的两位女官方才自尽了!”
亦菱心下了然,定是背后主谋杀人灭口了。
孙姑姑神色一厉,道:“怎么看的人?”
那宫侍顿时吓白了脸,扑通一声便跪下连连磕头,嘴上还不停地道:“奴才办事不利,请陛下责罚!”
孙姑姑见状,又转过去对老祖宗道:“陛下,您看是不是派人拷问一下余下的人,兴许还能问出些什么。”
老祖宗却冷哼一声道:“余下的不过是寻常宫人,能动得了什么手脚?不过出了这种事,他们也断然不能留了,女的各打二十大板,男的各打三十大板,然后配出去,永世不准再入宫当差!”
孙姑姑闻言瞪着跪在地上的宫侍,喝道:“还不快去传命!”
那宫侍如蒙大赦,连忙应了,起身迅离开。
老祖宗望着那宫室内一地的焦黑狼藉,不禁仰叹道:“罢了,罢了!”接着又对亦菱道:“看来朕是没福分守着这宝物,你也别难过了!”随后又对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洛沉碧、张政二人摆摆手道:“你们也别候在这儿了,都回去吧。”
两人见上皇情绪低落,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得恭敬地应了,行礼而去。
亦菱见老祖宗将他两人打走,便知她老人家是有话要同自己讲,遂同孙姑姑一道扶着老祖宗离开此地。福寿殿正殿因离着库房近,故此时殿内也是一股子烟味儿,宫女们正忙着开窗通风,清理打扫,不便让老祖宗回去歇着,两人遂又扶着老祖宗回到了万寿殿。
进了殿,老祖宗便屏退众人。只留下了亦菱。
待众人都离开后,老祖宗看着亦菱,缓缓地道:“你怎么看?”
亦菱身形一顿,她早有预感老祖宗会就此事询问她的想法。毕竟,早先她觉了杜亦芮的不善意图,便委婉地提醒老祖宗怕是有人会对这地图下手,如今果真生了此事。老祖宗少不了要问她一句。
亦菱正要开口答话。可话到嘴边却又收住了。
起初,在她看到那一地的焦黑狼藉时,心里也料定了就是皇表姐杜亦芮命人下的手。可现在经老祖宗这么一问,她又觉得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了。皇表姐的性格虽然有着狠辣歹毒的一面,但她并不深沉阴险,一切喜好憎恶的情绪都表现得很直白。这同皇表兄杜亦风可是截然不同。
再加上此前有杜亦风暗中给她的皇女府放了一把火,还嫁祸到杜亦芮的头上的先例。亦菱此时倒怀疑起杜亦风来了。更何况,以杜亦芮的谋略心性,未必能在老祖宗身边安插下自己的人,但杜亦风却是有这个实力。而且。此事若是成功地挑拨了她和杜亦芮的关系,再让老祖宗彻底厌弃了杜亦芮,受益最大的人还是他杜亦风。
思及此。亦菱又要开口,但脑海中却霍然又闪过一个念头。她再度立即收住了。
老祖宗方才听闻那两名女官已自尽,便只配了余下的人,并没有继续拷问追查的意思,看来老祖宗是不打算追究此事了。再联系到昨晚老祖宗同她说的那些话,亦菱觉得,若是她此时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分析得头头是道,怕是老祖宗听了非但不会夸奖她聪明睿智,反而会感到不悦。通过这些时日对老祖宗的进一步了解,她知道老祖宗肯定不喜欢兄弟姐妹彼此相残,暗中设计构陷,背后恶语中伤。
不过片刻的工夫,亦菱心中已经想了许多,她抬眼见老祖宗正仔细地审视着自己,遂恭敬地道:“回老祖宗,孙儿着实不知。”
老祖宗闻言哼了一声,道:“不愿讲就罢了!”但面上却没有半点不愉之色。
亦菱稍稍放松了些,暗自腹诽道:就算我什么都不说,您老人家也什么都知道!
顿了顿,老祖宗又道:“那真品我好生收着呢,此事到此为止,再不得声张。”
亦菱拱手应道:“是,孙儿谨记。”
方才,祖孙二人当着众人的面联手演了一出戏,且先不说这把火是谁放的,总之两人顺水推舟地承认了九州地图被烧毁的事实,也彻底打消了其他人觊觎这件宝物的念头。寿宴之后,九州地图落在了夏国上皇手里的事早已传遍了各国,就算她们看守保管得再好也保不齐有贼人钻了空子、趁机下手。如今这把火烧得好啊,九州地图被烧毁的事实一旦传开,那暗中收起来的真品就算真的安全了。
“听闻你昨日回去,并没有处置府上的仆妇?”老祖宗忽然话题一转,问道。
亦菱一怔,随即微笑道:“老祖宗赏赐的人,孙儿哪儿敢随意处置啊?更何况,孙儿从江国带回来的那些人也未必都可信。再说,一个人是否可信,并不绝对。”
此时,亦菱已经有几分明白老祖宗之前的用意了,赏赐她众多仆妇,并非为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恐怕是保护和关心的成分居多,了解和考察的目的居次。毕竟,她自幼流落在外,初次归来,总要有人帮衬着,而老祖宗也需要一段时间来了解她是个怎样的人。就算府中有人每日向老祖宗传信又如何?她毕竟是老祖宗嫡亲的后人,老祖宗总归不会害她。
从前,她刚刚出师之时,心里只有黑白分明的准则,固执地认为凡事非对即错,凡人非善即恶。但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砺,她渐渐地有些明白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都没有绝对的对错,所谓的对错往往是相对的,有前提条件的。就一个人是否可信这件事来说,或许在有的事情上,他是可信的,而在有的事情上,他又是不可信的。对于一个正人君子,或许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值得信任的,对于一个奸狞小人,或许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不值得信任的。信任不信任,要看人。也要看事,要分时间场合,也要看前提条件,不能太过绝对。谨慎过了头,就会变得太过多疑,信任过了头,就会变得太过危险。所以更多的时候。要把握好这个度。
现在府上的那些家丁仆妇。不管是曾经齐王府的旧仆,还是老祖宗赏赐下来的人,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还是值得信任的。她可以放心地将府上各类事务交与他们打理,但牵涉到一些重大机密之时,她可就要掂量掂量了。
亦菱方才那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是句句说到了老祖宗的心坎上,老人家嘴一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伸手点了点她。道:“看来你还算明白。”
亦菱闻言只觉得一阵暖流自心间流过,她知道,老祖宗是用这种方式提点和教导她呢。虽然这方式太过直接粗暴了一些,有些让人难以接受。有些伤人,但归根结底是真的为了她好。
老祖宗转过身去,举起镶金拄杖。敲了敲主位上雕着凤凰齐飞的宝座,金石相击声响彻大殿。“就算你以后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也要牢记,完全地信任和依靠那些忠良,就等于是把自己的命交了出去,若是那些贤士良臣中有的人有一日突然背叛了你,你只会措手不及。记住我说的话!”
亦菱闻言心中一震,随即郑重地拱手应道:“孙儿记下了。”
“我听闻那位容小公子,自从那天起就没有回你府上,是也不是?”老祖宗回身看着亦菱,问道。
亦菱听老祖宗忽然提及容卿,不知她老人家欲意如何,只得垂了眸,淡淡地道:“回老祖宗,确实如此,孙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因为低着头,亦菱看不到老祖宗的神情,但她隐约听到老祖宗轻叹了一声,又听她老人家道:“上次你带进宫来给我看的那些机关图纸,就是他和沉碧绘的吧?”
亦菱忙道:“是。”
老祖宗略点了点头,道:“工匠的名单快拟好了,就请他做个督察监工吧。明年一开春就开工,重建濯玉宫是大事,马虎不得。我看那孩子很可靠,待他回来,你记得告诉他。”
亦菱心里一阵欢喜,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恭敬地应道:“是,老祖宗。”
老祖宗看着亦菱,忽然笑了,声音比方才和缓了许多,“昨天伤得如何?”
亦菱知是问她昨天被打的地方,面上顿时一窘,也不敢有半点怨言,“孙儿并无大碍,请老祖宗放心。”
老祖宗神情稍稍一松,点了点头,又吩咐道:“明日你就不要去户部了,同张大人去礼部看看,你母皇快要回来了,这几日礼部的事多着呢。”
这是要调她去礼部学习。亦菱赶忙应了。
老祖宗转身走到主位前,在宝座上坐下,斜依着引枕,半合上眼,对亦菱摆了摆手道:“折腾了这半日,也乏了,你且去吧。”
亦菱应了,对着主位上的老祖宗恭敬地行了一礼,方才退下。刚走了没几步,却听老祖宗又道:“对了,你和沉碧那孩子……”
亦菱脚步一滞,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老祖宗该不会是执意要让他们二人年后成亲吧?
却听老祖宗又是轻叹一声后道:“罢了,罢了,此事暂且先缓一缓吧。”
亦菱心里一松,像一颗石头般落了地,复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亦菱刚离开万寿殿,没走多远便看到老祖宗身边的孙女官匆匆迎了上来,便微笑着道:“孙姑姑。”
孙女官却是面色凝重,靠近亦菱轻声道:“皇女殿下,有件事……下官想禀告您。”
亦菱见孙女官面色凝重,欲言又止,不由地也跟着肃然起来,“孙姑姑请讲。”
“女帝陛下那边……好像出了点事。”孙姑姑神色愈凝重,声音也低了几分。
第三百七四章.世间安得双全法(四)
亦菱心中一紧,眉头也跟着一拧,追问道:“什么事?”
“具体的情况下官也不知道,”孙姑姑急忙道,“女帝陛下那边似乎有意瞒着,但还是有一点风声传了回来,大约是陛下狩猎时不慎被流箭所伤。”
“流箭?”亦菱不由地拧紧了眉。历年狩猎期间,流箭伤人的事时有生,毕竟追赶猎物时场面混乱,刀箭又不长眼,但女帝身边随行的护卫高手众多,又岂是区区流箭能够伤到的?
孙女官又压低声音道:“据传回来的消息称,郡主同北胡汗王不和,一路上动不动就起争执,甚至是动手。那天狩猎时,两人不知为何又动起手来,郡主一恼便张弓搭箭,射向了北胡汗王,结果被北胡汗王躲了过去,那箭却射向了陛下……”
亦菱脸一沉,眸中寒芒一闪,那突然迸出的凌厉气势惊得一旁的孙女官慌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亦菱的神色。亦菱冷笑一声,真是哪里都少不了这位皇表姐!
孙女官忐忑地开口道:“下官也是今日才听闻此事,本来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禀告上皇陛下,没成想福寿殿库房忽然走水了,下官想着现在禀告上皇陛下恐怕有些不合时宜,只得先告知殿下。”
亦菱点了点头,对孙女官道:“这件事还请孙姑姑帮忙瞒一瞒,暂且先不要告知老祖宗。”
“是,殿下。”孙女官面上忧色未减,对着亦菱福了一礼,方告辞离去。
亦菱匆匆行至永寿宫门前,忽见宫门处立着一人。那人一身朝服。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听到她的脚步声后,缓缓地转过身来。待看清那人的面容,亦菱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随之一窒。
她脚下稍稍一顿,随后放缓了脚步,走到他身侧停住。微笑道:“沉碧。你怎么还没走?”
洛沉碧温和一笑,道:“想等着你一起回去。”
那声音似一股清泉,潺潺入耳。直灌入亦菱心底,亦菱顿时一怔。
洛沉碧却错开视线,越过亦菱望向她的身后,望着远处消失在万寿殿门后的孙女官的身影。轻声道:“陛下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已经派人去打探具体的情况了。你不必担心。”
亦菱闻言,眉眼中的担忧和凝重顿时消散了不少。她仰望着洛沉碧,见他也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回视着她。心里顿时涌出一片暖意。
不知从何时起,洛沉碧总是用他那无所不在的温柔和熙悄无声息地包裹着她。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看着他。她就会感到莫名的安心。就像她原本担心远在千里之外的母皇,但一听到他说已经派人去查探。那忧虑顿时消散了不少。而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意识到,不知从何时起,她竟渐渐地依赖起他来,也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坚信他始终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她甚至已经对此深信不疑。
如果说她心中虽然对容卿充满了喜爱和仰慕之意,却在两人相对之时,少了一份坦诚,多了一层隐约的莫名的隔阂,那么她对洛沉碧的感觉恰好相反,虽无爱慕,却满是信任和依赖。这份信任和依赖是多么的珍贵,她此时此刻才意识到。或许,喜欢上一个人并不是太难的事,但是要做到真正地去信赖一个人,却是难之又难。
亦菱定定地望着洛沉碧。此时天色将晚,冬日里夕阳的余晖虽然黯淡,但却仍旧透着淡淡的暖意,遥遥地照在洛沉碧的身上,竟折射出万千光华。那一身在百官之中最平常不过的朝服,被洛沉碧穿在身上,竟没有半点朝堂官场上的污浊之气。才华横溢、武双全的俊杰,谦和宽厚、风雅大度的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君子,此时就长身玉立于她的身前,仿若周身都笼罩着一层迷蒙美丽的光华,教人移不开眼。
亦菱就像丢了魂儿一般地看着洛沉碧,半晌才回过身来,觉不远处的宫墙后,有宫女正小心翼翼、探头探脑地向他们这边望过来,她们遥望洛沉碧的身影时,脸上、眼里尽是倾心仰慕之意。
亦菱不禁微微一笑,这洛大公子立在这宫门口半晌,怕是都没现他已经迷倒了多少来来往往的宫人。亦菱又瞟了一眼洛沉碧,却见他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那一双沉静的眸中也满是温暖的笑意,满得仿佛都要溢出来一般。想到他们两人在这老祖宗的永寿宫宫门前站了这么半天,方才两人驻足细语、相视而笑的场景都尽数落到了旁人的眼中,传出去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理解成她这个皇女殿下同她的未婚皇夫是如何的情深意重呢。
亦菱脸上不由一红,忙垂下眸子,“本来我正打算去找人打探消息的,既然你已经派了人了,那我们就直接回府吧。”
“好。”洛沉碧温和的目光落在亦菱脸上,抬手用指尖拂去了亦菱方才不慎弄到鼻翼上的一抹烟灰。
坐在回府的马车内,亦菱是如坐针毡、无所适从。洛沉碧往日入宫上朝和打道回府都是骑马来骑马去的,今日却不知抽了那股风,同她一道坐进了马车里。方才在宫门处不觉得怎么样,现在两人在马车内面对面坐着,相距不过三尺,她甚至都能嗅到洛沉碧衣襟上淡淡的茶香。
这清香飘来,一路渗入她的肺腑之中,搅乱了她的心境。她想起了方才老祖宗说的话,定然是洛沉碧已经同老祖宗讲明了,他竟迁就她至此,这让她不免感到十分愧疚。同时她又感到十分自责,既然自己心里没有同他成亲的想法,为何不干脆将他推开呢?为何不快刀斩乱麻地彻底绝了他的念头呢?自己如今这般优柔寡断是为何?她迷茫了,难道就是因为自己不愿放开那一份温暖,所以迟迟犹豫着不肯松手?可是她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自私,将来只会将他伤得更深。可若是她决绝地将他推开,同他疏远,甚至断绝来往,也同样会深深地伤害到他,这又让她感到万分的为难。难道她此时犹豫不决,不肯将他推开,仅仅是怕伤害到他这个珍贵的朋友?一时间,亦菱心里乱作一团,连她自己也快要分不清对洛沉碧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了。
正当亦菱胡思乱想、坐立不安之时,忽然感到身后一阵冷风袭来,她心里一惊,未及反应,顷刻间便落入一个溢满清茶香气的怀抱,紧接着便被抱着滚落到车厢中央的地板上。洛沉碧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连着地时都是让自己垫在她的身下,以防她摔伤。亦菱心里一阵感动,她抬眸看着洛沉碧,却见他望着她方才坐着的地方,眸中怒意汹涌。
亦菱连忙回头望去,见自己方才坐着的地方竟插着一支羽箭,箭尾犹自震颤着。亦菱震惊不已,这羽箭竟生生地将车厢壁板射穿,直插入她刚才坐着的座位上,可见射箭人武艺之高强、内功之深厚。
洛沉碧坐起身,将亦菱扶起来,在她耳畔道了一声小心,随后伸手抽出车厢内座位下的匣子,从中取出两柄长剑。因亦菱平日里入宫时不得佩戴任何刀剑,故为了以防万一常常在这马车内备上几件兵器,虽不是什么宝刀名剑,却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亦菱起身后,目光仍旧锁在那羽箭的箭尾上,那箭尾上竟雕着一只弯曲着身子的蜈蚣,无数条细如牛毛的腿有条不紊地分布在身体两侧,好像下一刻就要从箭尾上爬下来似的。
洛沉碧将一柄剑递与亦菱,亦菱刚刚接过来,就感到一阵阴森冰寒的杀气劈头盖脑地笼罩过来,而此时,马车也缓缓地停了下来。
洛沉碧手提长剑,率先掀开车帘,离开了车厢,亦菱紧随其后。两人刚跳下马车,就见到皇女府的马车和周围为数不多的几名护卫被几十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围了起来。
亦菱眸光一凛,竟然又是幽冥鬼域!
此时,皇女府的马车正停在兵部尚书府邸前的街道上,再往前走,就是皇女府了。夕阳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天色阴沉下来,冷风呼啸而过,吹得亦菱一个激灵。还好这里距离皇女府不远,他们一旦交手,出的动静就会将府内的护卫们引来,所以亦菱此刻并不太担心敌我人数的悬殊,她感兴趣的是为何时隔这么久,幽冥鬼域的人又找上了她,这一次又是谁在背后操纵着这股神秘的势力,想要除掉自己。
亦菱的视线落在这些黑衣人的衣襟上,隐约可见其上用墨蓝色的丝线绣着图案,绣工精致,但所绣的东西却让人没来由的感到一阵恶寒。
同那羽箭尾端上的图案一样,是蜈蚣。
墨蛇、蝎子……现在又是蜈蚣了么?
亦菱不禁冷笑一声,管它是什么毒物,自己都断然不会怕了去!
寒风掠过,扬起众人的衣摆,周围弥漫着一阵肃杀之气!
为的黑衣人忽然开口道:“你就是冷亦菱?”
洛沉碧一听,心里一紧,连忙跨了一步,将亦菱护在身后。亦菱心里一阵感动,但她并没有打算就此躲在洛沉碧身后,而是同样跨了一步,与洛沉碧并肩而立,还同他对视了一眼,示意他不必担心。随后她毫不畏惧地迎上了为那人的目光。
尽管隔着一层黑纱,亦菱还是能感觉到为那人目光的阴寒狠辣让人不寒而栗,但她却连个哆嗦都没有打,一脸肃然地直直地盯着那人,仿佛要将罩在他斗笠上的黑纱射出两个窟窿来。
她冷冷地嗤笑一声:“明知故问!”
第三百七五章.世间安得双全法(五)
话音未落,亦菱便身形一闪,提剑越过身前的几名护卫,直击为那人!反正必是一场恶战,不如先动手为强!
为那人见亦菱突然出击、攻势凌厉,先是一怔,但随即眼中杀气一闪,周身爆出一阵戾气与杀意,长剑出鞘!出铿的一声锐响!转瞬便迎了上去。
旁边几名黑衣人见状也跟了上去,洛沉碧岂能让他们以众欺少?提剑便挡开了那几人的攻势,随后他便同那几名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护卫们见主子动手了,也毫不犹豫地握刀提剑冲了上去,但毕竟人数上不占优势,武功也远不及这些手段狠辣的幽冥鬼域之人,故刚交手没多久便有人受了伤。
亦菱刚同为那人过了几招,便觉此人武功在自己之上,而且这衣襟上绣着蜈蚣的人的武功路数虽然明显是幽冥鬼域一派,但也同她之前遇到的那些人有所差别。此人的招式比起那些墨蛇堂的人少了一分阴毒,比起那些蝎子堂的人少了一分狠辣,但却多了几分鬼魅飘忽之感,仿佛是一直隐匿在幽暗地下的毒物,随时都要突然窜出给人以致命的一击。每当她一招出时,却觉为那人已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她的身后,她只得草草收招回手抵挡。而每当她看到他的身形已闪至她的后方,她欲回身攻击时,却又惊觉他竟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这等诡异的轻功步法让出身以轻功著称的濯玉宫的亦菱也为之惊诧暗叹。
一时间亦菱被为那人的鬼魅身影闪的头昏脑涨、眼花缭乱,无法占据主动,只得勉强抵挡对方的攻势。
正当亦菱奋力同为那人缠斗之时,忽听一旁洛沉碧焦急的声音传来:“菱儿当心!”随后,她便被他扑倒在地。两人相拥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方才停住。
亦菱转头看去,只见方才他们打斗的地方,有三只羽箭竟牢牢地钉入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中,同方才射入车厢内的那支羽箭一样,这三支羽箭的尾端都刻着一只蜈蚣。亦菱心中暗惊,抬眼一看,见一名身着黑衣、头戴斗笠、上罩黑纱的男子立在兵部尚书府外院的围墙上。冷风将他的衣角和头上的黑纱吹得来回翻动。他右手握着一张弓,身后背着一个箭筒,箭筒微微向左倾斜着。露出数十支羽箭的箭尾。
身下的人动了动,出了一身冷汗的亦菱这才觉自己滚落在地后一直压在洛沉碧的身上,连忙起身,还顺手扶了洛沉碧一把。同时关切地问道:“沉碧,你没事吧?”
洛沉碧看着亦菱。眸中一片温和,微笑道:“我没事。”随后,他将目光投到围墙上,眸中的温和连同脸上的笑意一并消失不见。只余肃然和凝重。
亦菱瞥见洛沉碧的神色,心头又是一跳,看来此人不好对付。
为那人见兵部尚书府的围墙上忽然冒出一人。有些诧异地开口道:“大师兄?”
围墙上那人缓缓地点了点头,斗笠上罩着的黑纱随着他的动作稍稍摆动了几下。“域主有令,今日必取冷亦菱性命!”
亦菱只觉得此人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隐隐约约、飘飘渺渺的,却透着一股绝寒的杀意,直灌入心底,她握着剑的手不禁抖了一下。方才同为那人交手,就已经感觉到那人凌厉的杀意,她便知道这些人同那些蝎子堂的人不同,他们不是来试探她的,而是来置她于死地的!如今,又多了这么一位功力深厚的强大敌人,形势更加不容乐观。
洛沉碧的神色又凝重了几分,他轻声道:“菱儿,只剩下我们两人了,一会儿我先挡着他们,你用最快的度回府。”
亦菱闻言环视一周,这才现府上的那几名护卫全都倒在了地上,而幽冥鬼域的人却都还站着,她不由地拧紧了眉心,冷声道:“我不走!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笑话!这些人可都是冲着她来的,让他先挡着,她自己跑回去?若是她跑回去找了人再赶回来时,洛沉碧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她岂不是要内疚一辈子?
洛沉碧一蹙眉,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可幽冥鬼域的人已经围了上来,他只得提剑迎战。
亦菱也提剑冲了上去,赶在洛沉碧之前就迎上了为那人,她有意地想要将这些人都引到她这边来,横竖这些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她牵制住的人多一些,那边洛沉碧对上的人就能少一些,他受伤的几率就小一些。若是自己受伤了,洛沉碧还能救自己,可若是洛沉碧受伤了,凭着她所知的那点皮毛,到时候只能干着急了。亦菱这样想着,手中的招式愈加凌厉起来。
正当两人同一众幽冥鬼域的人斗得激烈异常之时,只见旁边兵部尚书府的正门忽然大开,哗啦啦涌出一帮人,为那人正是当朝兵部尚书6大人,只听他暴喝一声:“大胆刁民!竟敢在皇城公然袭击皇女殿下!”
原来方才的打斗声早已惊动了兵部尚书府内的护卫,他们出来一看,见一众黑衣人围着几人厮杀不止,而那一旁停放着的马车虽然外观朴素,但其上却赫然刻有皇族的标志,再看那被围在中间的少女,正是皇女殿下,于是他们连忙禀报了自家老爷。
说来也巧,最近兵部事务不多,6大人今日一早便回了府,此时正同妻妾子孙在一处用晚饭,忽听护卫来报,顿时吓得不轻。这兵部尚书6大人正是当朝太尉6燕的堂兄之子,也就是6太尉的堂侄,他可是彻头彻尾杜世子一党的人,这在朝中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如今皇女殿下竟在他家门前遇袭,若是这皇女殿下有个三长两短,届时他可是浑身张嘴都说不清了,搞不好众人都会以为是他派人设下的埋伏,想要替杜世子除掉这一位皇位竞争者。
不过一瞬,他心中已经权衡好了利弊,有了计较,不管刺杀皇女殿下的人是谁,今日这皇女殿下他是非救不可了,于是他高声命人取来他的宝剑,也顾不得饭厅内有的女眷吓得哭了起来,就直接领着几个儿子还有一众家丁护卫冲了出去。
幽冥鬼域的人忽听到这一声暴喝,又见旁边府内涌出这么多人,也没作出多大反应,继续目标明确地狠攻亦菱。
兵部尚书6大人见这些刺客显然不将他放在眼里,顿时火冒三丈,高举手中宝剑,喝命道:“保护皇女殿下!”语毕便率先冲上前去。他身后的家丁护卫们见许久都不曾拿剑的老爷都冲了上去,自然也不能在原地站着,都纷纷高喊着涌上前去。
这些护卫们的武功虽不及幽冥鬼域的杀手,但毕竟是兵部尚书府的护卫,比寻常习武人要强了许多,此时他们又人数众多,所以幽冥鬼域的人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来应付他们,这样亦菱和洛沉碧这边的压力就小了一些。
亦菱只觉得经过方才这一番缠斗,她对付起这些身形鬼魅的人来是愈加得心应手了。而且更让她感到奇怪的是,对上这么强大的对手,打斗了这半日,她非但不觉得疲乏,反而感到更加有劲。随着厮杀愈来愈激烈,她势必要消耗更多的内力,而从方才开始,她觉每当她提气时,丹田处总会涌出一股浑厚的内力,迅流遍全身,竟比她之前的内力要深厚许多。但她来不及细想,只是将手中的长剑挥舞得愈加快!
此时的兵部尚书府外已是一片混乱,平素安静的街道上此时乱的像外城的菜市场。兵部尚书府内的人出来没多久,那边皇女府的人也闻声赶了过来,当先那人正是皇女府总管王叔。
皇女府众人见状不由分说就加入了战局,拼了命地往中间冲去,只想着近身保护自家主子。
亦菱见王叔带来了许多护卫,却不见6君心他们和濯玉宫的那些女弟子,心中不由地感到有些诧异,却也没空问,仍旧集中注意力对付为那人。
又过了几招,回身间亦菱见王叔竟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旁,她甚至连王叔的招式动作都没有看清,就见几名黑衣人倒了下去,而王叔转瞬间便迎上了为的黑衣人,同她一道对付起他来。亦菱心中惊讶不已,她认识王叔这么久,却从来没见他出手过,如今看来,王叔的武功竟如此高深,却不知是哪一门哪一派的。
旁边的几名黑衣人见亦菱这边占了上风,连忙加处理掉同他们缠斗的人,飞身而来,同为的人一道对付亦菱和王叔。
不过片刻,亦菱便觉她同王叔二人对付五六名幽冥鬼域的人都不觉费力。而为那人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原本同她交手时招招狠辣凌厉,可自从王叔赶来后他便仿佛失了神,动作慢了不少,似是在顾忌什么一般。
亦菱心中诧异不已,回身间猛然看到刚才消失在墙头上的身影此时又如鬼魅一般现身而出,并且他还缓缓地抬起了手。
亦菱心中大惊!连忙惊呼一声:“大家小心!”
语音未落,那人手中已飞出多枚暗器!破空而来!每一个都直逼亦菱身上各处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