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惜贤爱才女王爷(六)
回到齐王府后,亦菱命人将柳先生好生安置在了聚贤阁内。接下来的几日,亦菱每天都要请柳先生到王府书房一叙,有时候洛沉碧也在,三人总是畅谈许久都不觉得够。尤其是亦菱,不过短短几日,她便觉得自己收获颇丰。
这天,一大早外面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亦菱起身更衣时,无意间听到收拾屋子的女婢们的谈话。
一个烦闷地抱怨道:“这天气真真是讨人厌,早不下雨、晚不下雨,偏偏要在乞巧节下雨!”
另一个打趣道:“呦!听听你这怨气深重的,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呀?”
又一个道:“你可别这么说啊,她抱怨是因为今天逛不了花灯市,遇不到如意郎君了。”
“是吗?”前一个打趣的笑道,随后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第一个恼道:“亏得平日里还是好姐妹呢,不跟你们说了!”
另两个连忙上前安慰。
亦菱闻言在一旁暗自道:今日竟是乞巧节?
五国沿袭了周朝末期的风俗,乞巧节,也就是每年七月初七这一天,许多地方夜间都设有灯市,这一天未婚的女子,甚至是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名门闺秀可以走出家门,走上街头。璀璨迷离的灯火之下,向往**情的少年少女穿梭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期待能遇到心仪的另一半。
亦菱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一片暗沉,雨下的极大,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
因为雨太大,亦菱就在恋雨轩用了早饭。饭毕,外面的雨小了许多,但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亦菱忽然想起有好几日没见到容卿了,也不知道自己拜托他的事办好了没有,遂撑伞向瑾瑜轩走去。
瑾瑜轩正房的门开着。亦菱在门口合上伞,抖了抖上面的雨水,立在门边,方才抬脚迈入屋内。
只见容卿正坐在飞罩下的座椅上。依着旁边的方桌,手上拿着一卷书,正专注地看着。
亦菱笑道:“看来今日这书是晒不成了。”
五国沿袭周末习俗,乞巧节这一天不仅是少女们向七姐献祭,乞求自己心灵手巧、姻缘美满的日子,也是文人仕子晒书的日子。
容卿合上书,抬眼看着亦菱,淡笑道:“这么大的雨,即便是停了,也晒不成了。”
亦菱在另一边的座椅上坐下。问道:“对了,容卿,我请你帮忙设计的机关图可画好了?”
容卿放下手中的书卷,从袖口内抽出一张折好的图纸,递与亦菱。一面笑道:“早就料到你是为这件事来的。”
亦菱吐了吐舌头,捧过来,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地展开一看,发现偌大的图纸上尽是用极细的羊毫绘制出的机关图示,复杂至极,观之令人眼花缭乱,亦菱虽然看不懂。但是看着这张图的复杂程度她也知道这机关设计得定是极为细致和精巧的,于是连声道好。
容卿在一旁轻笑着道:“这不过是一张草图而已,只是设计好了最初的轮廓,具体的尚待细化。”
“啊?”亦菱捧着图纸,从中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容卿。这最初的轮廓都这么复杂了。那细化之后的……亦菱简直不敢想了,反正她也看不懂,省的眼花了。亦菱又将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还给容卿,“还是先放在你那儿吧。反正这会儿还用不上。”
容卿将图纸收回袖中,又变戏法似的从中拿出一张字条,递与亦菱。
亦菱接过来一看,道:“这是什么?”
“荆先生的地址。”容卿淡笑着道。
“啊!你怎么知道我……”亦菱惊喜至极,自从荆先生告辞离开之后,她就一直想要寻找荆先生所居之处,并且亲自登门拜访,但是一直都没能找到荆先生的住址。尽管这几日她都在书房内同柳先生还有洛沉碧畅谈,但心中总记挂着这件事,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容大公子替她找到了!
“太好了!”亦菱捧着字条,激动不已,抬头一看,外面的雨基本上停了,便对容卿道,“要不我们现在就去拜访一下荆先生?”
“好。”
==============================女帝亦菱================================
一辆外表朴素淡雅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了朔城百姓居住区一处较为狭窄的巷道内,随后停在了一座宅子门前。
这一带的宅院都不大,基本上都是一进的小宅子,距离市集不太远,买东西很方便,而且又不会太吵,环境比较清幽,非常适合普通百姓居住。
屋内,一位中年男子刚刚烧开了水,正欲泡茶,忽听门口处传来些微的声响,顿时警觉起来,他轻步走到屋门前,缓缓地拉开一条缝,向院内看去,顿时一惊,不由自主地出声道:“公子?”
随后,他一把拉开屋门,三步并作两步便向门口奔去,匆忙间,鞋子踏在了院内的积水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摆、鞋袜,他都没在意,一直来到门口,恭敬地行礼道:“公子怎么来了?”
宅院的大门已经合上,门内,一位身着淡蓝色衣衫的俊俏公子坐在一把木制轮椅上,浅笑着望着中年男子,“荆叔,别来无恙啊。”
蓝衣公子身侧,共有四名高手护卫着,四人皆是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面色肃然。
被蓝衣公子成为“荆叔”的中年男子,也就是齐王殿下寻了许久的荆先生,此时却是惊喜不已,“公子怎么突然造访寒舍?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可巧了,我刚烧了水,泡了茶,公子快进屋喝一杯吧。”
“好啊,好久没喝荆叔亲手泡的茶了,我甚为怀念啊!”蓝衣公子浅笑着感叹道。
荆先生闻言连忙引着几人往屋内而去,心中欢悦不已,今日公子不仅突然来访,而且竟比平日里亲切许多,着实让人惊喜不已。
四名护卫中的一名来到蓝衣公子身后,推着木制轮椅稳稳地前行,其余三位分别护卫在蓝衣公子的左侧、右侧和最后,一行人跟着荆先生进了正房外间。
随行的护卫将蓝衣公子一直推到放着茶具的桌子旁,随后便退了出去,还轻轻地合上了屋门。四名护卫都守在了门外,独留蓝衣公子和荆先生二人在屋内。
第三百三一章.惜贤爱才女王爷(七)
荆先生给蓝衣公子倒了一杯茶,恭敬地递给蓝衣公子,随后开口道:“公子是何时到朔城的?”
蓝衣公子道:“昨日方至。”随后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水上漂浮的茶叶,随后微微晃着头吹了吹茶水,这才浅啜了一口。抬眼见荆先生仍旧立于桌旁,他浅笑着道:“荆叔何必见外?此处并无他人,荆叔就落座吧。”
荆先生闻言笑着应了,在另一边的绣墩上坐下,又关切地问道:“我斗胆问一句,不知公子从商都大老远地赶来朔城,所为何事?”
蓝衣公子放下茶杯,道:“哦,我此次来不过是为了亲自处理一件事,顺便来看望荆叔,因来的匆忙,而且昨日方到,故没来得及告知荆叔。”
荆先生点点头,笑道:“能让公子亲自前来的事,定然十分重要。”
蓝衣公子闻言望着荆先生,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左眼黯淡无光,右眼的目光却渐渐地冷凝起来,他喃喃道:“是啊,十分重要……”
随后,蓝衣公子一垂眸,唇角笑意加深,他伸手端起茶壶,亲手给荆先生倒了一杯茶,随后将茶杯推至荆先生面前,道:“荆叔原本是给自己泡的茶,怎么我一来了,荆叔自己倒是不喝了?”
荆先生连忙笑道:“公子亲手倒的茶,我当然得喝了!”说罢,端起茶杯,饮了一口。
蓝衣公子的目光一直紧紧地锁定在荆先生身上,待荆先生喝了茶,放下茶杯,他垂眸移开了视线,右手有意无意地拨弄着左手食指上的玉戒环,轻声道:“荆叔,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荆先生一怔,他还倒是真没留意,仔细想了片刻。方才抬眼道:“今日莫不是乞巧节?”
蓝衣公子闻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不错,今日正是乞巧节。”
荆先生看到同她长得有几分相像的蓝衣公子的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灿烂笑容。心中却是狠狠一痛,他竟然忘了!他怎么能忘了?那一年的乞巧节,她……
“荆叔,”蓝衣公子转过头来,目光再度落在荆先生身上,缓缓地开口,打断了荆先生悲痛的回忆,“说来,我倒真是不应该叫您荆叔呢。”
“公子?”荆先生诧异地看着蓝衣公子。
蓝衣公子浅笑道:“荆叔可是我外公的义子,我母妃的义兄啊。”
“这……”荆先生不禁微微垂眸。蓝衣公子不提此事也罢,一提及此事他心中更是难过万分了,“公子何需再提旧事?我身为义父之子,却未能保全荆家一分一毫,至今愧疚自责不已。又怎敢以义父之子自居?”
蓝衣公子却仍旧淡笑着道:“照理,我应当唤荆叔一声舅舅。”
荆先生闻言,怔然地看着蓝衣公子,半晌未语,心中却是五味陈杂、百感交集。她的儿子,他义父之女的儿子,他名义上的妹妹的儿子。他最**之人的儿子,竟然叫了他一声舅舅。他究竟是该感到欢喜和欣慰,还是该感到心酸与凄凉?
一旁的蓝衣公子一直在仔细地审视着荆先生脸上的神情,不,与其说是在审视,倒不如说是在欣赏。看到荆先生半晌不语。他继续淡笑着道:“舅舅可知,十三年的乞巧节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荆先生心中一惊,猛地抬眼看着蓝衣公子,脸上的惊骇之色暴露无遗!难道……难道公子他知道了?!
“十三年的乞巧节,可是我母妃。哦,也就是舅舅的妹妹,被景帝下令处死的那天啊。”蓝衣公子依旧淡笑着,唇边的笑意逐渐加深,说出来的话却是让人感到没来由的恐怖,衬着他脸上的笑容,就愈加显得骇人了。“景帝,呵呵……”蓝衣公子轻笑了几声,“也就是我那位所谓的父皇吧。”蓝衣公子脸上露出嘲讽的神情,显然,在他心目中,对景帝这位父亲一点尊敬和**戴之意都没有。
“从前他那么宠**我的母妃,为何会突然下旨处死她呢?”蓝衣公子淡笑着道,声音轻柔和缓,仿佛在讲述一个美好温暖的故事,“舅舅不知道吧,我母妃一直**的那个人,不是景帝,而是舅舅你啊……”
蓝衣公子轻柔的声音在荆先生听来却是如雷贯耳、字字句句都重重地敲击在他的耳中和心头!他瞪大眼睛,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蓝衣公子,说不出话来。
“那天一早,当宫中别的嫔妃还在为晚上登楼对月穿针之赛准备时,我的母妃却躲在自己的寝宫内,偷偷给舅舅写书信。”蓝衣公子淡笑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荆先生,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表情。
“我母妃几乎每个月都要给舅舅偷偷地写一封书信,但是却又从不差人将书信送出宫去,而是暗中藏在一个木盒内,直到十三年前乞巧节的那天,景帝忽然驾临母妃的寝宫,并未让门外的内监通报,似乎是想要给母妃一个惊喜,而母妃根本就没有料到景帝会突然驾临,惊慌之中还未来得及将正在写的书信,还有那个几乎已经放满书信的木盒藏起来,就那样被景帝看到了。”
“后来怎么样了,舅舅应该已经都知道了吧?”蓝衣公子轻笑着道,“景帝震怒,不禁立即下令处死了母妃,而且还迁怒了整个荆家。”
荆先生宽袖下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不知,他竟不知,当年的事情竟然是这样!
“而我,作为无耻妖妇的儿子,也受到了牵连,从那天起,一直到景帝驾崩,我都没能再见到这位所谓的父皇一面。”蓝衣公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不过我也不愿意见他,他不仅是杀了我母妃和我外公一家的直接凶手,更是我的仇人。他将我丢在废弃的冷宫之中,不闻不问,任凭宫中的一干嫔妃皇子欺辱凌虐我……”蓝衣公子攥紧了手,指节嘎嘎作响,“我体内的南疆之毒,就是在那个时候中的,不知是哪一位恨透了我母妃的人下的毒,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却并没能杀掉我。”
“不过,我虽然命大,活了下来,”蓝衣公子攥紧的拳头缓缓地松开,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腿,轻笑着道,“可是却受到了毒性的侵蚀,这两条腿没了知觉,而且还瞎了一只眼,我变成了一个废人。”
荆先生依旧瞪着双眼注视着蓝衣公子,脸上震惊的神色却转为痛苦、悔恨和内疚。
蓝衣公子柔声道:“舅舅,你知道吗?我的右眼最近也开始渐渐地看不清了……所以,我想趁着我还能看见的时候,再来看舅舅一眼……”
蓝衣公子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几不可闻。他唇角的笑意逐渐加深,右眼中的光芒却一分一分地冷下去,直至冰寒。
荆先生蓦地瞪圆了眼睛,弯下腰,一只手捂住腹部,露出痛苦难忍的神情,同时嘴角处也流下暗红色的血。
他挣扎着抬眼看向蓝衣公子,费力地道:“公、公子要、要杀我……”
“当然了,舅舅,”蓝衣公子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眸中的寒意却愈来愈盛,“因为舅舅才是造成这一切的人啊……”
砰!
荆先生支持不住,倒在了地上,整个人开始剧烈的抽搐起来,口鼻中不断地涌出大量的黑血。
“公、公子……她……”
“什么?舅舅说什么?”蓝衣公子无法站起来,只能身子向前倾去,仔细地听荆先生要说的话。
“公、公子……她……当心……她……”荆先生痛苦不堪,却仍旧拼劲最后一点力气开口道。
“他?”蓝衣公子不解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荆先生,“舅舅说的是谁?”
“她……她……”荆先生瞪着眼睛,猛地又抽搐了几下,随后停住了,咽了气。
他脸上的痛苦之色还有眸中的愧疚悔恨之意竟一点一点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幸福与解脱,仿佛在临死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他此生最**的人,温柔地笑着向他招手。
蓝衣公子缓缓地靠在椅背上,目光在死去的荆先生脸上停留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移开视线,淡淡地开口吩咐道:“进来吧。”
屋门立即被推开,守在门外的四位护卫中的一位迅速地进屋,平稳的推着蓝衣公子的木制轮椅离开了屋子,看都没看倒在地上死去的荆先生一眼,随后四人护卫着蓝衣公子悄然离开这座宅子。
第三百三二章.惜贤爱才女王爷(八)
齐王府的马车缓缓地驶入一条较为狭窄的巷道内,刚转了个弯,便停了下来。
亦菱坐在马车内,听到马车前的车夫“吁”地一声喝止了马匹,便对一旁的容卿道:“看来是到了,我们下车吧。”
随后她便起身掀开帘子,不料,映入眼帘的是狭窄的巷道内,迎面停着一辆外表朴素淡雅的马车。
巷道仅比马车宽出二三尺的距离,容不下两辆马车并排通过。因此,齐王府马车同这辆行驶方向相反的马车在这狭窄的巷道内相遇,只得停了下来。
马车夫回头看着掀开车帘的齐王殿下,低声道:“殿下,这……”
亦菱正要开口,忽听对面马车内传来一个轻柔的男声,“蓝一,怎么忽然停了?”
蓝?亦菱不禁一怔,难道是朔城蓝家的人?亦菱不禁打量起坐在马车车辕上驾车的那位被称作“蓝一”的人,发现他虽然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但是却有着一副标准的练武之人的身材,而且一看便知是武功高手。蓝一面色严肃,神情十分警惕,可见他不仅仅是驾车之人,更是车内人的护卫。
蓝一听到车内人的询问,便微微侧过身子,回头恭敬地隔着车帘对着车内之人道:“回公子,迎面来了一辆马车,这巷子太窄,无法同时通过。”
“原是这样。”车内公子柔声道,“既如此,蓝一,我们就先退回去,让对方先行通过吧。”
“是,公子。”蓝一应了,开始催动拉车的马匹。
亦菱见状有些不好意思了,齐王府的马车不过是刚刚转了个弯,驶入了巷子,而对方不知是从这长长的巷道中的哪一家出来的。若要相让,肯定是她这边先退出去要方便一些,怎么好意思让对方先让路呢?
亦菱连忙开口阻止,对着对面马车内的人道:“这位公子。我们不过是刚刚驶入这小巷子,不如让我们先退出去,让公子先通过,然后我们再进来,这样最方便不过了,何苦还要麻烦公子让路呢?在下实在是过意不去。”
马车内的公子闻言,轻轻地笑了笑,随后温和地道:“既然姑娘相让,那在下就不推辞了,谢谢姑娘了。”
虽然看不到马车内的人。亦菱仍旧对着车帘微微一笑,心想这位公子也是痛快之人,不讲那么多虚礼。
亦菱命王府马车夫先催马使出小巷,待对方一行人通过。
对方驶出小巷,经过王府马车旁边的时候。亦菱这才看到除了方才驾车的那一名护卫,马车的两侧和后方,还有三名骑着马的护卫,他们亦是神色肃然、不发一语,而且武功个顶个的高强,皆是完美地隐藏了自己的气息,所以亦菱方才并没有留意到他们。
看着对方的马车缓缓地离开。亦菱不禁暗自猜想马车内那位公子的身份,要知道这样的护卫可是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就连齐王府那么多优秀的侍卫中都未必能挑选出一位能与之相当的,更可况那位公子还有四位这样的护卫。
齐王府马车再度驶入小巷,缓缓地行进了片刻后,方才停在一座宅院前。
亦菱回身对容卿笑道:“这次才算到了。”
容卿微微一笑。瞟了一眼宅子的大门,道:“就是这里了。”
两人下了马车,亦菱走上前,抓起门环叩了叩大门,等了片刻。却是无人应。
亦菱嘟起嘴道:“不会这么不巧吧?我们一来,荆先生就离开了?”
容卿神色淡然如常,眸色却逐渐转深,他轻声道:“不会的,荆先生一直都不曾离开这宅子。”
亦菱闻言继续奋力地叩门,每次叩门之后她都干脆趴在门板上,耳朵紧紧地贴着门板,生怕错过宅子内的一点声音。
可是等了半晌却依旧没有动静,亦菱道:“这荆先生会不会同那柳先生一样,也不闩门啊?”一面道一面伸手用劲儿推了推大门,结果大门果然被推开了一点,亦菱惊喜地道:“看来荆先生也没有闩门的习惯!”
于是,她理所当然地推门而入,迈入宅院后高声道:“荆先生在吗?”
回应她的却只有寂静的院落。
亦菱觉得奇怪,照理说容卿派人查到的消息不会有错,既然荆先生此时在家,为何又要刻意不出声呢?难道他打算避而不见?
亦菱穿过庭院,来到正房门前,正欲叩门,发觉正房的屋门并没有完全闭合,而是露着一条缝隙,亦菱不由自主地透过缝隙向屋内看了一眼,顿时惊恐地尖叫一声!
“菱儿,怎么了?”跟在亦菱身后走过来的容卿迅速地来到亦菱身边,他透过缝隙往屋内看了一眼,先是一怔,随后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缓缓地推开屋门,道:“菱儿,我进去看看,你先留在外面。”
亦菱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容卿在说什么一般,一脸惊恐地看着屋内地上的情景——荆先生倒在地上,口鼻中流出暗红色的血,他的脸色发黑,但神情却是那样的轻松和幸福,这样诡异的对比让整个场面显得更为恐怖!
亦菱惊恐地看着屋内的场景,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前不久自己还在齐王府的书房内向荆先生请教,如今他却已经被人毒死,躺在地上没了气。
亦菱看到容卿走到荆先生旁边,先是绕着他走了一圈,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他周围的情况,随后俯下身去,仔细地查看荆先生的尸身。亦菱这才稍稍回神,担忧地道:“容卿,不要碰荆先生,他是中毒身亡的。”说罢,亦菱也抬脚迈步,走进了屋子。
容卿微微颔首,道:“我知道,他是中南疆之毒而亡的。”
“南疆之毒?”亦菱讶然,“那不是迦罗、葛兰一带特有的一种剧毒之药么?怎么会……”
“不错。”容卿略微颔首道,视线仍旧落在荆先生的尸身上,“我也觉得奇怪,这里是北方江国的朔城,有谁会带着南方云国东南一带的小国才有的毒药千里迢迢地来毒杀荆先生?”
“等等……你说云国……”亦菱脑海中灵光一现,“荆先生是云国人,他曾是云国前任御史大夫的义子,后来荆御史一家被云景帝下令满门抄斩,荆先生因当时外出不在家中而逃过一劫,后来才辗转来到江国。会不会是……云国的人?”
“有可能。”容卿直起身,看着亦菱,“不过,荆先生隐瞒身份这么多年,他又是幽冥鬼域中人,毒杀荆先生的人又是如何找到他的?而且,景帝已经驾崩,当年荆家的那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谁还会千里迢迢地特地赶来毒杀一位当年罪臣的义子?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是啊,”亦菱轻叹一声,“是有些说不过去。”
容卿环视四周,查探起屋内的情况,他看到桌上放着一只茶壶,还有两只用过的茶杯,便走过去,伸手碰了碰茶壶。“茶还是热的,看来凶手刚走。”
亦菱闻言垂了垂眸,伤感道:“看来我们来晚了一步。”说完,也移开了视线,不敢再看地上荆先生的尸身,转而走向其他地方查看。
“茶壶里的茶水无毒,而这杯茶里的,有毒。”容卿端起桌上的一杯茶,仔细地看了半晌,又轻轻地嗅了嗅,随后道,“看来这凶手应该同荆先生相识,然后装作来做客,趁两人聊天喝茶时往荆先生的茶杯中下了毒。”
亦菱回身道:“这便奇了,这里是荆先生的家,茶也理应是主人倒与客人的,这凶手既是装作来做客的,又怎么能在荆先生的茶杯中下了毒。”
容卿道:“或许是那凶手给荆先生倒的茶,趁着倒茶时广袖遮蔽的工夫,往茶水中下了毒。”
亦菱走到荆先生的书桌前,看到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等物,砚台内新磨的墨尚未干,书桌中央,有一方镇纸压着一张纸,上面似乎写着什么,亦菱凑上去仔细一看,不禁一惊!
纸上只有五个字。
齐王冷亦菱。
第三百三三章.惜贤爱才女王爷(九)
容卿看到亦菱瞠目结舌地盯着书桌上的什么东西,也走了过来,顺着亦菱的视线看去,顿时蹙起了眉。
他伸出手,修长白皙的手指移开镇纸,随后拿起了那张写着“齐王冷亦菱”的纸张,仔细地看了半晌,随后抬起另一只手,用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纸张上的字迹。
“这的确是荆先生的字迹,而且上面的墨还没有干透,可见他刚写完没多久。”容卿缓缓地道。
“可、可是,他写我的名字做什么啊?”亦菱惊恐地盯着纸张上的字,好像那上面画着什么可怕的妖怪一般,“难道荆先生他想暗示什么?他想说他被杀跟我有关?”
此时此刻,亦菱心中一片恐慌,完全失去了分析能力,她不知所措地看看容卿,又看看容卿手上的纸张。
“不是。”容卿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纸张上,神色微微有些凝重,蹙着眉道,“荆先生倒在了茶桌那里,随后断了气,而这字写得如此端正,显然不会是他中毒以后匆忙写出来的,也就是说他当时写下这几个字,并非是要留下线索,指明他因何被人毒害。”
“那他……?”亦菱茫然地看着容卿。
“我们不妨这么想,方才荆先生一个人在家,正欲在这张纸上写下什么,”容卿放下纸张,看着亦菱,缓缓地说道,“这时忽然有认识的人来访,荆先生便搁下笔,起身迎客,还沏了一壶茶。”
“主宾二人在茶桌旁相对而坐,饮茶谈天,不过一会儿,喝了有毒茶水的荆先生便毒发身亡,而那凶手也离开了这里。”
“随后,我们便到了。此时,茶尚热。墨未干。这样的解释才合理。”
“可是,”亦菱看着容卿放回书桌上的纸,“我还是不明白,荆先生他要写关于我的什么呢?”
容卿神色又恢复了往常的淡然。但眸中仍旧隐隐有几分凝重,“你曾经说,荆先生是替一位幕后之人试探你,并且还几次派了幽冥鬼域的人逼你出手。”
“没错。”亦菱点头。
“如果你的猜测没错的话,那么荆先生方才定是想要给那位幕后之人写信,告知有关于你的事情。”容卿道,随后伸手指了一下书桌上放在一旁的信封。
亦菱看了一眼信封,信封上一片空白,并没有写收信人的名字。原来是这样……亦菱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中还在思考容卿方才的那一番话。她方才忽然见到荆先生的尸身。已经是惊恐万分了,再加上又看到了荆先生亲手所书的她的名字,更是乱了方寸,压根儿就没想到这极有可能是荆先生写给那位幕后之人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位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呢?而毒死荆先生的凶手又是何人呢?”亦菱喃喃道。
“既然是过去云国的仇家这一猜测说不过去,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容卿一边向茶桌旁走去,一边缓缓地道。
“什么可能?”亦菱连忙跟上前去,一面追问道。
“幽冥鬼域。”容卿的在茶桌旁站定,视线下移,落在荆先生的身上,“可能是幽冥鬼域的人在杀人灭口。”
“可是荆先生是幽冥鬼域的人啊!”亦菱不禁一脸不可置信地高声道。“他们为何要忽然出手杀掉自己人?”
“可能是荆先生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为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容卿从荆先生身上移开视线,仍旧垂着眸,扫视着周围的地面,“除掉会为自己带来威胁的人,不论这个人是敌人还是自己人。又或是不相干的人,这是幽冥鬼域惯常的手段。”
“不过,”容卿语气一转,轻声道,“这样又引出了一个疑点。”
“幽冥鬼域的人为何会用毒杀死荆先生?”亦菱接着道。
“不错。”容卿微微颔首。“以幽冥鬼域的风格,应该是派杀手来除掉荆先生,而不是用毒,而且更奇怪的是,他们还用的是在这北国之地甚至是在五国境内都几乎见不到的南疆之毒。”
“是挺奇怪的。”亦菱点点头,听容卿这么一说,好像幽冥鬼域的人杀人灭口的这一猜测也不合理了。
“哎,会不会是因为荆先生武功高强,要派杀手除掉他不容易,所以才选择毒杀的?”亦菱脑中灵光一闪,道。
容卿看着亦菱,淡淡一笑,道:“荆先生的武功你见识过了,那些幽冥鬼域杀手的武功你也见识过了。就算荆先生武功高强,他一人又怎能敌得过那么多手段狠辣的杀手?”
“也对啊,若是多派一些人手,那荆先生就算同他们搏命,也只有没命的份儿了。”亦菱轻叹一声,忽而又想到了一点,“哎,对了!会不会是因为派杀手来太过显眼,而且这里又是许多百姓聚居之地,若是双方交手,动静太大,弄不好就会暴露他们的组织,所以才选择毒杀。”
“嗯,很有可能。”容卿道,“虽说夜间刺杀对于那些幽冥鬼域的杀手来说可以完美地隐藏身形,但那也会弄出很大的声响,更容易引起晚上正在休息的周围百姓的注意和警觉。”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们之所以选择毒杀,是为了降低荆先生的戒心。”容卿又道,“若是直接派杀手来刺杀,荆先生不会察觉不到他们的来意,那样很可能在包围圈尚未形成之时,荆先生就逃走了。所以,他们派了一位荆先生的熟人,装作是来拜访他,然后趁着荆先生没了戒心之时,悄悄地在他的茶杯中下了毒。”
“是啊,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在这百姓聚居之地悄悄地将荆先生杀掉了。”亦菱道。
“这样一来,使用毒杀的手段就能解释通了,但是为何使用南疆之毒这一点,还是……嗯?这是什么?”容卿的视线落在茶桌旁的一处地面上,他俯下身,仔细地查看着。
亦菱也凑上前,俯下身仔细地看。只见茶桌旁的地面上,有一道尚未完全干涸的狭长的水渍。
容卿伸手比了一下水渍的长宽,“菱儿,你看这是怎么弄的?”
亦菱看了半晌,道:“我也不知道啊,这水渍的形状怎么这么整齐啊?不像是洒到地上的……”
“这里也有。”容卿看了看旁边不远处的一处水渍,也是一道,但是几乎完全干了,只留下淡淡的痕迹,隐约可辨。
亦菱看了看两道水迹,它们之间的宽度刚好同一张椅子的宽度差不多。
容卿起身,缓缓地往屋外走去,同时仔细地查看着屋内的地面,直到确信地面上什么都没有了之后,他才抬脚迈出屋内,又来到庭院中。
亦菱盯着水迹看了半晌,也没想到什么,直起身来,看到容卿已经在屋外了,连忙跟了出去。
来到庭院中,亦菱看到容卿站在一滩积水旁,便走过去,顺着容卿的视线看去,只见积水的一侧,也有一道狭长的水迹从积水中延伸出去。此外,水迹上距离积水较远的地方,水已经差不多干了,不太容易分辨出水迹原来的形状,而距离积水较近的地方,水渍还没有干,能够清晰地看出其样子。
这倒像是车轮碾过积水后,留下的车辙,只不过看样子这车轮要比寻常马车的车轮窄很多。亦菱这样想,随后,她猛然想到了一点。难道是木制轮椅经过时留下的痕迹?!木制轮椅的轮子宽度同这水渍的宽度相当!而且屋内的那两条水渍之间的宽度,不正是木制轮椅的宽度么?
亦菱猛地抬眼,正对上容卿的视线,心中顿时一惊!
难道和上次在冯府一样,容卿又在试探她?又在通过引导她思考,然后利用完美的攻心战术引她说出他想知道的信息?
亦菱瞪着双眼,惊恐地看着容卿。
不料,容卿却轻叹一声,伸出手轻轻地覆盖住亦菱的双眼,低声道:“别这样看着我。”
他的声音轻柔而低沉,带着淡淡的失落,一路撞击进入亦菱的耳中,还有心中。
亦菱心头一震,一时不能言语。
容卿缓缓地放下手,转身向门口走去,“看来我们今日注定一无所获了。”
亦菱站在原地,怔了半晌,片刻后才跟着他走出了院子,来到大门外,亦菱不禁回身望了一眼,透过庭院,透过敞开的屋门,能够看到荆先生躺在地上的身影。
亦菱轻叹一声,吩咐随行的王府侍卫合上了宅子的大门。
第三百三四章.河灯辉映灿夏夜(一)
乞巧节那天,亦菱同容卿一道回到齐王府后,便吩咐王叔差人将荆先生厚葬了,随后她便把自己关在了恋雨轩的屋子内。
正是朔城一年之中雨水最多的日子,几乎每天晌午过后都要下上一场暴雨,雨下的时间不长,但却很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子上,让人没来由得感到烦闷。
亦菱独自一人,坐在恋雨轩外间的围椅上,一面听着窗外噼里啪啦地大雨声,一面思索着有关幽冥鬼域和荆先生的事。
荆先生被毒杀的现场,留下了奇怪的水渍,如果那水渍真的是木制轮椅留下的,那么坐在木制轮椅上的人又是谁呢?难道真的是本应远在千里之外的幽梦公子?如果真的是那位幽梦公子,他为何要在自己行动如此不便的情况下,不远千里地亲自赶来,亲手毒杀了荆先生呢?幽梦公子同荆先生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
亦菱拧着眉想了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除了幽梦公子和荆先生都是云国商都人士这一点之外,她再也想不到其他任何的共同点了。
等等……上一次她率人大闹冯府的时候,她和容卿、洛沉碧找到了冯府内那座无名的院落,那座院落内正房的门和通往两边卧房内室的门都没有门槛,而且书架上的书也都放置在下面几层,按照容卿的分析,这一切奇怪之处皆是为了屋内所居之人方便行事。
什么样的人需要没有门槛的房间?什么样的人只能够到书架最下面几层的书?
答案很明显。
她当时就想到了幽梦公子。
确切地说是一位坐着木制轮椅的人。
而她曾经派濯玉宫女弟子们跟踪过荆先生,荆先生当时暗中潜入了冯府,定然就是去见那位住在那幽静的无名院落中的人去了。现在仔细想来,住在冯府那幽静院落中的人同毒杀荆先生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坐着木制轮椅、行动不便的人。
那么这个人会是幽梦公子么?
亦菱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她从前去云国商都的时候,偶然间见过幽梦公子一面,而且她当时还扣住过他的脉门,那样病弱的一个人,不能站立。还有一只眼睛失明,能活着喘气儿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天大的奇迹了,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大老远地来到朔城?而且当时在冯府的时候,还是朔城的寒冬时节。北国的寒冬,那么严寒的天气,她这个身怀武功之人都觉得冷,更何况是那位公子呢?
亦菱摇了摇头,觉得这位坐着木制轮椅的人,定然是另有其人。
再说她率领众人大闹冯府的前一天夜里,她曾经同静儿她们一道查探过冯府,静儿被形状诡异的暗器击伤,而那种暗器正是幽冥鬼域所用的!
这说明了什么?
这说明,那位之前住在幽静院落中的由幽冥鬼域高手保护着的坐着木制轮椅的人。就是自己之前一直想要顺着荆先生这条线去探查的那位幕后之人。这么一来,花重金收买幽冥鬼域的杀手刺杀她的冯太尉,还有前来试探她的身为幽冥鬼域中人的荆先生,还有那位神秘的幕后之人,这三个人就联系在了一起。
亦菱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笑意,整件事情总算有点眉目了。
不过事情还有两处疑点,其一,既然那幕后之人已经派了荆先生试探自己,并且屡次派幽冥鬼域的人来同自己交手,那他为何还要放任冯太尉派幽冥鬼域的杀手来刺杀她呢?这不是前后矛盾么?其二,按照方才的分析。那位行动不便、坐着木制轮椅的幕后之人,极有可能就是毒杀了荆先生的凶手,他为何要这么做?
亦菱猛地又记起不久前莫凉来朔城时带给她的消息,幽梦公子竟然同幽冥鬼域的人有联系,而且按照莫凉调查的情况来看,幽梦公子甚至可以命令幽冥鬼域的人。甚至有权利派遣调度幽冥鬼域的杀手,如此说来,难道那位神秘的幽梦公子也是幽冥鬼域的人?这样一来,幽梦公子同荆先生皆是幽冥鬼域中人,他们会不会认识彼此?莫非毒杀荆先生的人真的就是幽梦公子?可是她方才明明否定了这一可能啊。这根本就说不通啊……
亦菱越想越觉得乱,只觉得荆先生、冯太尉、幽冥鬼域、那位幕后之人还有神秘的幽梦公子他们之间的联系错综复杂,乱成一团,理都理不顺。
转头见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她站起身,打算去书房,拿出莫凉给她的那几张资料,再好好地看一看。
亦菱独自一人来到书房,合上书房门,来到书桌后,俯下身子,伸手摸到机关,打开了暗格。
暗格的盖子弹开的瞬间,亦菱登时怔在了当场!
上次她亲手放在暗格之中的,放在所有物品最上面的几张纸,竟统统不翼而飞了!
亦菱震惊地盯着暗格内的物事,半晌后,她伸手将暗格内的所有东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那几张纸,同时她发现上一次容卿和洛沉碧替她还原的那几张机关图纸竟然也一并失踪了!真是咄咄怪事!她明明记得自己当时亲手将那几张机关图纸放在了母皇写给父王的那些信件之上了,后来她又亲手将莫凉交给她的那几张记录着重要信息的纸张放在图纸上面了,怎么就都不见了呢?
亦菱坐在地上,拧起了眉……东西的的确确不见了,这说明有一位除了她之外的人将它们拿走了,除了自己,她知道容卿和洛沉碧二人也知道这书桌之下有一个暗格,但是那失踪的图纸就是他们两人亲笔所绘,他们没有必要专程来将那图纸拿走,所以不可能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人拿走的,那么会是谁呢?
这府内知道这里有暗格的,极有可能是过去侍奉父王的旧仆,也就是现在还在王府内的老人,而且能接近父王的定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旧仆。
她想到了那个隐藏在王府的内应。
亦菱怔怔地坐在地上,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
第三百三五章.河灯辉映灿夏夜(二)
亦菱在书桌后的地板上怔怔地坐了半晌,方才缓缓地回过神来。她站起身,象征性的拍了拍衣裳。
虽然她怀疑是王府中的人偷走了她放入这暗格内的重要资料,但是她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揪出这个人,因为种种迹象表明,这个人很难对付,搞不好会打草惊蛇,让那位隐藏在暗处的内应警惕起来,这样日后就更难揪出他了。
亦菱俯下身,咔嗒一声合上暗格的盖子,随后直起身来轻叹了一口气。本来荆先生意外被人毒害身亡就已经让她够难受的了,如今她又发现府上出了家贼,盗走了她手中极为重要的东西,她就更加烦闷不已了。
于是,亦菱决定出去走走。
夏季,朔城市集上更是商贩众多、行人如织,比之冬日之时更加热闹非凡。尤其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天气凉爽了一些,不似上午时那么炎热,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人们都欢欢喜喜地从家中出来,在热闹的城南市集中闲逛。
亦菱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觉得心中的烦闷并没有因为清新的空气和凉爽的气温而得到化解,反而身旁不绝于耳的喧闹和嘈杂声让她更加烦躁了。
这样不行,得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仔细地想想对策。亦菱想着,便开始四处张望寻找,看看附近有没有环境清幽的茶馆,可以供她坐下来安静地思考。
亦菱一边走一边找。一抬眼,“锦绣阁”三个字忽然映入眼帘。
嗯?锦绣阁?好耳熟啊……亦菱不禁驻足看着这家规模不小的店铺。对了!这不就是上一次替那位方家神秘公子解寒毒时,那位叫做方子言的曾经告诉过她的地方么?方子言说日后若是有事要找他。就到城南的锦绣阁,跟掌柜说要联系方家的人,自然会有人带她去方家。
亦菱扬着头看着高挂着的锦绣阁的牌匾,心想自己要的那个荷花香囊,也不知道他们做好了没有,沉碧说九月初九之前他们就得回到夏都,从朔城到朝凤。少说也得月余,也就是说再过几天就该动身了。如果方家的人再不联系她,她就要拿不到那个荷花香囊了。
亦菱在锦绣阁门前站了片刻,犹豫了半晌,还是没有走进去。亦菱转身。正欲继续向前走,谁知刚走了没几步,就被人拦住了。
亦菱抬眼一看,还真是想到谁就能见到谁啊,拦住她的人竟是方子言。
方子言笑道:“齐王殿下让在下一通好找啊,原来殿下来了这里。”
“你找我?”亦菱淡笑道。
“不瞒殿下,在下刚去过齐王府,府上的人说殿下外出了,在下正打算来锦绣阁呢。没成想竟遇到了殿下,真是巧了。”方子言微笑着道。
亦菱也笑道:“我不过是四处逛逛,不知怎么地就走到锦绣阁这里来了。不知方公子找我有何事?”
“不敢当,不敢当!”方子言连连摆手道,“若是殿下不嫌弃,唤在下子言便好。在下今日来找殿下,是公子吩咐的。”
“哦?”亦菱不禁感到有些惊奇,“你是说你家公子找我有事?”
“其实。”方子言微笑着道,“公子这次请殿下驾临鄙府。是为了要答谢陛下。”
亦菱闻言笑道:“答谢就不必了,还请转告你家公子,我心领了。”
方子言连忙道:“殿下,今天请您一定给这个面子,我们公子说了,一定要请殿下去,若是没能请到殿下,在下就是有十条命都不够了啊!”
亦菱挑了挑眉,她怎么觉得那位神秘公子不像是这么穷凶极恶的人呢?“那彦真呢?他也去么?”
方子言解释道:“哦,沈公子今日有事,不能来了,而且公子已经给沈公子准备好了谢礼,是前周朝药圣的草药辑录的真本,这会儿已经送到丞相府了。”
亦菱不禁讶然,看来他们还真了解沈彦真的喜好,她点点头,道:“彦真他现在一定是惊喜的不得了。”
见亦菱仍旧不表态,方子言又诚恳地劝了半日,末了还行了个礼深深地弯下腰去,过往的行人不由地都向两人看过来。
亦菱有点不好意思了,对方盛情难却,她实在是不好再推辞,只得笑道:“既如此,那我就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殿下,请——”方子言似乎早就在等着亦菱说这句话了,亦菱话音刚落,他便从袖中拿出一条丝绸条带,恭敬地双手奉上。
亦菱顿时无言以对,又来了!亦菱有些忿忿地从方子言手中拿过绸带,轻车熟路地蒙上了眼睛,闷声道:“带路吧。”
“殿下,这边请。”方子言引着亦菱向前走去。
亦菱凭着习武之人的敏锐听觉,循着方子言的声音一路跟着他走着,一路上,竟连一位行人的衣角都不曾碰到,可见方子言将她护得十分周全。不一会儿,亦菱就觉得周围的环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方子言大约是将她引到了一条行人较少的巷子里,随后,方子言引着她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恭敬地扶着她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地动了起来,亦菱坐在马车内,微微地晃动着,只觉得马车七拐八绕,不知绕了多少道弯儿弯儿,走了许久都不见有停下来的迹象,亦菱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方子言方才在锦绣阁附近拦住了她,他说是巧合,可是谁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巧合呢?没准是方子言一直跟着她过来的呢?会不会她一出齐王府就被方家盯上了?会不会今天她独自出门,所以方子言才选择恰当时机露面的?
亦菱不禁习惯性地伸手摸向腰侧。腰侧空空如也,她今日出门并没有佩剑,不过她一直习惯在袖中藏有银镖,她伸手摸了摸袖子内的银镖,稍稍放下心来。自幼的经历让她习惯时时刻刻都保持着警惕,所以她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儿。上一次还有沈彦真陪伴,这一次她却是只身一人,所以更加应该保持警惕。
马车微微晃动着,又走了许久。若是放在平日里,在齐王府的马车内,亦菱早就靠着车壁昏昏欲睡了,可是现在她却是毫无睡意,十分警觉。
亦菱在黑暗里不知待了多久,忽然感到马车停了下来,随后听到前方的车帘被掀开的轻微响动声,接着听到方子言道:“殿下,到了,请——”
亦菱略微顿了一下,随后起身,由方子言扶着下了马车。
还是同上一回一样,亦菱下了马车又坐上了轿子,直到宅院深处,才被放下来,亦菱除去覆在眼上的绸带,抬眼一见,却发现面前不是上次的那一道垂花门。亦菱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虽然不确定是不是上一次的那座府邸,但是她知道自己方才在马车上大约是多虑了。
方子言恭敬地引着亦菱穿过游廊,来到一处厅堂前,厅堂的门大开着,门前有面貌清秀的侍从垂手而立,厅堂内摆着一桌宴席。
方子言抬手微笑道:“殿下,请。”
亦菱瞠目结舌。这位方家的神秘公子特地请她来,就是为了请她吃一顿饭的?
第三百三六章.河灯辉映灿夏夜(三)
亦菱满腹狐疑地随着方子言进了厅堂内。
方子言恭敬地请亦菱落座主位,亦菱怎能就座?连忙摆手推辞,“不敢不敢,主位原是主人所坐,我这个宾客又怎能喧宾夺主呢?”
方子言不好意思地微笑着解释道:“哦,殿下有所不知,这宴席是专门给殿下准备的,公子并不上座的。”
亦菱闻言不禁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她和方子言之外,周围垂手静立的,皆是府上的仆侍。也对,她这个客人都已经到了,主人怎么可能还没到呢?看来正如这方子言所说,那位神秘公子是不会来了。可是,哪有主人宴请客人,却不露面的道理?这未免也太奇怪了。
亦菱心中虽然倍感疑惑,却也不再推辞,在主位上落了座。
方子言轻轻拍了拍手,端着汤菜果点的侍从鱼贯而入,轻柔而无声地依次将各类菜品在桌子上摆好,随后无声地退下了。随后,又有两名侍女轻步走入,立于亦菱两旁,为她布菜。
亦菱怔了半晌,看看一桌子的美味,再看看垂手立于一旁微笑的方子言,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知所措了。
“殿下,请。”方子言见亦菱半晌没动筷,遂恭敬地笑道。
亦菱只得拿起筷子,夹起旁边侍女给她夹入面前的碟子中的菜,放入口中。
竟是意外的可口。
亦菱不禁垂眸仔细地看了看桌上的菜品。发觉每一样做得都是那么的精致,如同宫中御膳房或是王府厨房做出来的一般,但是似乎又同皇宫内和王府内的膳食有所不同。
亦菱又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细细地品,最后慢慢咽下,随后又细嚼慢咽地吃了几口,总算品出一点熟悉的味道了。
这个熟悉的味道有点像是南国菜肴的味道,同江国这边传统的北方菜肴的味道不大一样,而且做法也是南方的做法。尤其是蜜汁莲藕、莼菜汤、油焖春笋这几道菜,明显是南江一带特有的菜色。
亦菱又吃了几口。一抬眼,见方子言仍旧垂手静立一旁。不由地笑道:“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不如子言兄同我一起吃吧。”
方子言连忙笑道:“不敢不敢,殿下有所不知。这菜都是……”
话还未说完,一个愤然不平的声音忽然自门外响起,“哼!就凭你一个人吃掉公子给你做的这些菜,也不怕撑死!”
亦菱一转头,见是方子语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同时脸上挂着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
亦菱闻言不禁又是一怔,心中顿觉惊诧不已。这已经是她走进这座府邸后第三次惊讶不已了。第一次是因为方家人大费周章地将她寻来,就是为了宴请她,第二次是因为她这个客人竟然单独坐在席上用餐。而宴请她的主人则不露面,第三次是这一桌子菜肴竟然是方家那位神秘公子亲手做的。最后这一点最是让亦菱感到意外和惊讶不已。
“子语,不得无礼!”方子言在一旁斥道。
“没事。没事。”亦菱对方子言摆了摆手,又道,“子语说的有道理,这么多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多浪费啊,不如大家一起坐下来吃吧。”
“殿下说笑了。我们又怎敢……”方子言话音未落,方子语便很自觉地在亦菱旁边的座位上一屁股坐下来。对着亦菱冷哼一声,随后满不在乎地拿起筷子,迅速地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口中,然后立即闭上眼,摇头晃脑地,露出无比幸福满足的表情,“公子亲手做的菜啊……”
“子语!”方子言见状有点火了,正欲发作,亦菱连忙起身劝道:“子言兄,快坐下来一起吃吧。”
亦菱再三邀请让方子言推辞不过,他只得在另一旁坐下来。
亦菱拿起桌上的酒壶,给方子言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方子言刚落座,抬眼就看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弟弟满不在乎地大快朵颐,好像几天没吃饭了似的,顿时眉头一皱,低声斥道:“子语,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话?”
方子语听到兄长的斥责,非但没有改,反而开始更加恣无忌惮地横扫一切,把嘴塞得鼓鼓的,还瞪着方子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方子言看着方子语皱紧了眉头,亦菱适时地端起酒杯,对方子言笑道:“子言兄,这一杯代我敬你家公子,感谢他今日的款待。”
方子言也连忙端起酒杯,道:“一定替殿下带话给公子,这一杯原是应当在下敬殿下,感激殿下菩萨心肠,对公子施以援手,同时也望殿下多多包涵家弟,家弟年幼不懂事,言语上多有冲撞殿下之处,还望殿下谅解。”
亦菱笑道:“没事的,子言兄不必介怀,令弟子语不过是在同我玩笑。”一转头,亦菱见子语吃东西的架势,就好像多少顿没吃了似的,不禁一怔,随后意识到自己如果再不抓紧吃,这桌专门为她准备的宴席,她就吃不到了。亦菱连忙饮了酒杯里的酒,随后对方子言笑道:“子言兄,请。”话音一落,拿起筷子便开始迅速地吃起来。
旁边几人不停地为三人布菜,尤其是方子语和亦菱,两人就像是竞赛一般,你吃一口饭我就得吃两口饭,你夹一筷子菜我就得夹两筷子菜,你喝一碗汤我就得喝两碗汤……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桌上的菜肴几乎被席卷殆尽,汤盆儿也见了底儿,饭盆儿也下去足足大半盆。
不过方家府上的人教养都很好,尽管亲眼看到当朝齐王殿下和自家小少爷方子语毫无形象地争抢饭菜,却也没人做出吃惊的表情,屋内的所有仆侍或是仍旧垂手静立,或是一脸淡然为三人布菜。方子言看着二人竞赛一般地吃完了一桌子的菜,不由地笑了。
一桌子的杯碟碗盘都几乎见了底儿,亦菱看着被席卷一空的宴席,觉得自己有点撑。
恰在此时,有仆侍急匆匆地轻声步入厅堂,来到方子言身边,俯身低头,凑近他耳边说了什么,方子言略一蹙眉,抬眼问道:“确有此事?”来人点点头。
第三百三七章.河灯辉映灿夏夜(四)
方子言转头对亦菱抬手行了一礼,恭敬地略带歉意地道:“殿下,在下有点急事需要处理一下,暂且失陪了,在下差人送殿下回去,若是殿下不急着回府,又不嫌弃鄙府简陋,在下就差人引着殿下在这府内闲逛半日。”
亦菱连忙笑道:“子言兄何必客气,既有事,就先忙吧,不用记挂我。”
方子言正欲唤人,旁边方子语忽然道:“大哥,我来引着殿下在府内走走吧。”
方子言不放心地看着方子语,方子语一本正经地道:“我带着殿下在府内四处逛一逛,待到殿下想要回去时,我自会差人送殿下回府,大哥你就放心去办你的事吧。”
方子言闻言仍旧有些不放心地嘱咐道:“子语,齐王殿下是公子的救命恩人,切不可怠慢了殿下。”
“嗯。”方子语一脸严肃正经地点头应了,方子言这才淡笑着同亦菱告辞,离开了厅堂。
方子语起身,和颜悦色地对亦菱道:“殿下,随我一起到府内转转吧。”
“也好。”亦菱面上淡笑着,心中却诧异不已,怎么吃了一顿他家公子亲手做的饭菜,这动不动就跟她炸毛的小少爷脾气还变好了?方家这位神秘公子亲手做的饭菜还有这等功效?
两人出了厅堂,穿过游廊,一路往府内院而去。
方子语指着前边的大道说道:“殿下。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会经过殿下上次为公子治病的那座庭院。”
亦菱闻言点点头。心想这座庭院果然就是上次她来过的庭院,看样子还挺大的,她现在不过在刚进府的第二道门之内,就已经瞧不见大门了,再往里走,也不知这府院究竟有多深。
两人并排沿着大道走着,没走几步。亦菱就扑哧一声笑出声来了。
方子语不解地转头看着亦菱,道:“殿下笑什么?”
亦菱笑着道:“我看啊。不是你要带我出来走走,而是你吃得太撑了,不得不出来走走,好消化消化肚子里的食物。”说完。亦菱自己一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意外地,方子语没有炸毛,闻言只是跟着一笑,道:“好像殿下没吃撑似的。”
亦菱止了笑,讶异地看着方子语。
方子语接着淡笑道:“正如殿下所说,一个人吃不完,浪费了,多可惜啊。”
时间已是正午过后,阳光稍稍斜着照下来。方子语略微侧着身子、稍稍低着头看着亦菱,一半脸被阳光照着,另一半落在阴影里。亦菱惊讶地仰着脸看着方子语。看着他原本带着稚气的脸,在阳光和阴影的交错中变得轮廓分明,又带着几分成熟的味道。这方子语怎么瞬间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之前在饭桌上还跟她斗嘴呢,现在就变得这么沉稳了。
“公子亲手给别人做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方子语淡笑了一下,一边向前走一边继续道。“听我大哥说,公子从未给除了他母亲之外的人亲手做过饭菜。殿下还是第一个。”
亦菱跟着方子语向前走去,闻言不禁一怔。看来这位神秘的方家公子还是一位孝子,不过方家世代居住在北方朔城,这位方家公子怎么还会做南方的菜呢?难道他母亲是南方人?又或者……亦菱瞟了一眼方子语,根据陆君心他们还有静儿她们查到的消息,方子言、方子语二人是方家年轻一辈的两位少爷,而他们兄弟二人又对那位神秘公子如此尊敬,在那位神秘公子面前,似乎以属下、以侍从的身份自居,难道说这位神秘公子并不是他们方家的人?想到方家两兄弟一贯对那位公子的身份讳莫如深,亦菱也不便出言多问。
亦菱一边走,一边面带疑惑地盯着方子语瞧个不住。
方子语感觉到亦菱好奇的目光,不禁笑道:“殿下瞧什么呢?难道我脸上还粘着米粒不成?”
亦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移开视线道:“没有,就是觉得你突然变得跟之前不一样了,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之前的你一直都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总耍小脾气,现在却忽然变得这么成熟稳重了,让人觉得很奇怪。其实,现在的你,才是那个真实的你吧。”
方子语转头看着亦菱,淡笑道:“难怪人人都说当朝齐王殿下聪慧过人,不错,正如殿下所言。”
“哦?”亦菱不由地惊奇道,“那你为何要假装自己是个不懂事、**耍小脾气的孩子?”
方子语闻言顿住了脚步,亦菱也跟着停下,她好奇地看着方子语,后者站在原地,目光投向远方,府内大道的尽头……他的目光有些哀伤,有些痛苦,但在这哀伤和痛苦之后却又隐藏着坚定和顽强。
“此事说来话长,”方子语轻轻叹了一声,“殿下应该知道,我们方家原来也是朔城有名的翰墨诗书之族。”
“自然知道,”亦菱微笑着道,“你们方家乃是百年书香门第,家族中一连几代都出过殿试状元、翰林学士,而且还接连出过好几位太傅,教过好几位皇上。”
方子语点点头,又道:“曾经有幸教过当今皇上的方太傅,就是我的祖父。多年前,祖父病重,临走前,他特意请求先帝允许方家从江国朝堂就此隐退,并且还嘱咐方家子孙族人,切不可再涉足朝堂。祖父去世的那天,将方家上上下下都唤至了床前,那天我也在场。虽然当年我年仅八岁,但是那一天的场景,我至今记忆犹新。”
方子语神色凝重起来,“祖父叮嘱完子孙后辈,便咽了气,几位叔祖当场宣布家主继任人是我大哥。家父比祖父走得早,大哥是长房长孙,而且当年他已经成年,家主一位自然由他来接任。”
“没错。”亦菱点头应道。
“殿下有所不知,我们方家这一辈,嫡系男丁原本有三人,除了我大哥方子言和我之外,还有一位,是我二哥。”
“可是,当时也已经是成年的二哥却不服气,执意要争家主之位。祖父尸骨未寒,兄弟二人便在祖父的遗体前争执起来。”
亦菱惊讶地看着方子语,想不到方家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可是,家主之位理应由长子继承,你二哥又怎能争得过你大哥呢?”
第三百三八章.河灯辉映灿夏夜(五)
方子语垂了眸,神色有些伤感,“我二哥,是我们这一辈中最有才华的人。二哥之才能,比之大哥要高许多,而且他很有野心,不甘居于人下。祖父生前,在所有孙子辈中最喜欢的就是二哥。”
“家族中甚至有传言说,祖父极有可能会破例让二哥继承家主之位。”方子言轻叹一声,道,“而且,那时候的二哥并不赞同祖父让整个方家从朝堂退隐的决定,他想要以他的才华和能力,领导整个方家攀向更高的顶峰。”
更高的顶峰?亦菱闻言不禁感到诧异,以方家退隐之前的实力,在整个江国朝堂之中已经算是达到巅峰了,就算方家的总体势力不及前几大世家——沈、冯、栗、韩、蓝几族,但是就凭方家百年书香门第、翰墨之族的地位,以及接连出过好几位教导过年轻帝王的太傅,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且前几大世家在这一点上显然不能与之相比。这方家二少爷竟然有如此野心,想要让方家攀向更高的顶峰,还有什么更高的顶峰?
方子语转头看着亦菱,淡笑了一下,问道:“殿下也觉得疑惑不解对不对?”
“是啊,”亦菱坦诚道,“你二哥究竟想要领导方家攀至何处呢?”
方子语淡笑道:“殿下应该知道,这世间有一种人,称作谋士。”
亦菱神情一滞,谋士……
不待亦菱回答。方子语接着道:“而天下谋士,自前周朝覆灭,五国纷纷建立之日起。便分成了两大派,一派主张一统江山,合并五国,一派则认为应当平衡各方势力,维持当前总体和平的现状。”
亦菱点点头,“没错。”
“我二哥便是前一种人。”方子语看着亦菱,缓缓地道。
亦菱微微张大眼。不可置信地看着方子语。原来那位方家二少爷也是一位谋士,而且主张合并五国。这么一来她就明白了。她看着方子语,道:“所以,你二哥想要成为皇上身边的谋士,辅佐皇上一统天下。”
“是的。”方子语露出赞赏的笑容。
“原来如此。”亦菱点点头,“所以,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在方太傅过世后,夺过家主之位,并继续让方氏一族留在朝堂,这样一来,他才能有机会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抱负。”
“是啊,我二哥的确是这样打算的。只可惜,他失败了。”方子语移开视线,将目光再度投向远方道路的尽头。
“那你二哥呢?他现在在哪里?”亦菱不禁问道。
方子语缓缓合了下眼。“二哥他,当天就被大哥和几位叔祖下令处决了。”
亦菱倒吸一口气,果然……世家之中族权的更迭也伴随着血腥和残酷,兄弟反目、亲人相杀……亦菱苦笑一声,皇权又何尝不是如此?她自幼至今,已经见得够多了。
她抬眼看了看方子语。方子语仍旧遥望着道路的尽头、庭院的深处,脸上的神情复杂而沉重。似是在回想当日可怕的场景。
“所以,你才表现得像小孩子一样,为的是不要步你二哥的后尘。”亦菱轻声道。
“是啊,”方子语收回视线,苦笑道,“大哥平素温和,实际上却十分多疑,我若是不这样……”
“你想要掩饰什么吧?”亦菱忽然向前迈了一步,拉近了同方子语之间的距离,她凑近他,仰着脸仔细地盯着他的双眸,好像要看穿什么似的。
方子语不由地一怔,随即淡笑道:“殿下果然如他人所言,聪慧过人。不瞒殿下,其实,我同我二哥,是一样的人。”
方子语毫不避讳地回视着亦菱,亦菱从他的双眸中看到了坚定、看到了执着、看到了信念,也看到了野心。
“你也想要成为一位可以辅佐皇上的谋士,并且帮助皇上实现统一天下的大业。”亦菱淡笑着道。
方子语但笑不语,算是默认了亦菱的话。
亦菱笑道:“你这样能瞒得过你大哥,大概瞒不了那位公子吧?”
方子语微微露出诧异的神情,随即笑道:“我不需要瞒着那位公子。”
亦菱闻言挑了挑眉,这方小少爷的言外之意是……那位公子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而且他在那位公子面前也不需要掩饰……这么说,他同那位神秘公子的关系比他大哥同那位神秘公子的关系要亲近得多。
“你为什么要同我说这些?”亦菱稍稍歪着头,微笑着审视着方子语,“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转述给你大哥?”
方子语淡笑道:“若殿下真的会告诉我大哥,那么我一开始就不会同殿下说这些了。”
亦菱闻言不禁轻笑出声。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看在咱们相识一场还拌过几次嘴的份儿上,我帮你一次,把你引荐给我皇兄,如何?”亦菱心想,既然方子语同他讲了这么多秘密,那么她不如也有话直说了。
谁知,方子语却淡淡一笑,“殿下,我同我二哥还有所不同。”
“哦?”亦菱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方子语。
“他想要辅佐的,是江国皇上,而我,想要辅佐的,则不一定是江国皇上。”方子语缓缓地道,随着每一字自他唇间跃出,他脸上的笑意就加深一分。
亦菱顿了片刻,直直地盯着方子语,随后不禁仰首开怀大笑起来,“有趣有趣!哈哈哈哈哈……太有趣了……”
片刻后,亦菱止了笑,诚恳地道:“既如此,那你不如同我一道去夏国,如何?反正你留在这家中,终日还要伪装自己,提心吊胆地生怕你大哥察觉到什么。怎么样?”
意外地,方子语笑开了,“也好。”
亦菱没想到方子语这么快就应了下来,不禁一怔。
“对了,殿下,”方子语似是想到了什么,从袖口中拿出一样物事,递与亦菱,亦菱接过来一看,是一个香囊。
亦菱笑道:“是我上次要的那个荷花香囊对吧?”她将香囊凑近鼻端,轻轻嗅了嗅,尽管隔着一层锦缎,还是能够嗅到一阵淡雅的荷花清香,香气淡而不薄,经久不散。
“殿下,这是公子亲自采了今夏的新荷,又亲手制成了这香囊。”方子语啧啧叹道,“殿下真是好运气啊,我们这些人,平日里能见到公子就算万分荣幸了,殿下可倒好,又能品尝到公子亲手所做的菜肴,又能得到公子亲手所制的香囊,唉——”
亦菱不禁有些头大,这方小少爷,又开始因为那位神秘公子的事儿找她的麻烦了。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香囊,喃喃道:“今年的新荷?”
“是的,殿下,”方子语转身面对着一道门,说道,“就是那池子里的新荷。”
亦菱顺着方子语的视线一看,见那道门后面,有一座清幽雅致的小院,小院内并无遮蔽视线之物,院子中央有一方不大的小池子,其中长满了亭亭的新荷。
正是上一次她来过的那座庭院。
第三百三九章.河灯辉映灿夏夜(六)
原来,两人方才一边走一边说,走走停停的,不知不觉间竟已来到上次她到过的那一座庭院前。
看来这座府邸就是她上次同沈彦真一起来过的那座府邸。
亦菱抬眼看了一眼庭院前的垂花门,上一次她同沈彦真一道坐马车来这里时,也是像今日这样,走了许久。而且周围的环境也随着马车的前行变得越来越安静,一开始她以为是这座府邸位于幽静的达官贵人所居之地的缘故。但现在想来,虽然路上走了许久,而且转了很多道弯,但是总体上是向着一个方向前进的。如果这座府邸真的是坐落在朔城皇城之后的那一带,根本就用不了那么多时间,即便是真的在路上花了那么长时间,那也一定是在不停地兜圈子。
但是,那马车显然没有。
难道,这座府邸位于京畿之地?嗯,极有可能,毕竟方家已经退隐朝堂了,如今住在这幽静又远离繁华皇城中心地段的京畿之地,再合适不过了。
“殿下,公子此时就在后面的亭子内等着殿下呢。”方子语在一旁淡笑道。
“哦?”亦菱闻言感到诧异,她还以为那位神秘的公子今天不会露面了呢,看来这方子语虽说是要陪她在府内四处转转,其实本意却是要带她来见那位神秘公子。
“请殿下随我来。”方子语道,随后引着亦菱穿过垂花门。向庭院内走去。
两人穿过前院的抄手游廊时,亦菱不禁转过头,视线落在庭院中央那一方荷花池上。若有所思地盯了它片刻。
方子语并没有将亦菱引至上一次她为那神秘公子解寒毒的正房内,而是穿过前厅和正房大院,一路来到后面的小院内。
虽说是小院,可是放眼望去,却比前院还要大一些,而且庭院内遍植花草树木,俨然是一座美丽精致的花园。正值夏日。庭院内芳草萋萋、树木繁茂,一片郁郁葱葱。
方子语引着亦菱沿着花丛中的一条石子小路向前走去。转了个弯之后,前方不远处竟现出了一座雅致的亭子。亭子隐在一片高大繁茂的树木之后,方才站在花园入口处竟不得见。
方子语顿住脚步,侧身让开路。同时做出手势,谦和有礼地对亦菱道:“殿下,请。”
亦菱望向那亭子,定睛一看,才发觉那亭子四周都挂着月白的帷幔,亭子中央有一袭宽大的帷幔轻轻垂下,将亭子一分为二,而那月白的帷幔之后,隐约可以看到一人坐在石椅上。好像在抚琴。夏日的暖风轻柔地吹过,中央的帷幔随之轻轻飘动起来,亦菱这才听到了袅袅的琴音。
她方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这琴声。一是因为这琴声太过轻柔和缓,离得远了不容易听到,二是因为她之前一直盯着前院的那方荷花池出神,一直走到这后花园时,思绪都还在游荡,没能回过神来。
亦菱转头看了看方子语。看来这方家小少爷是不会继续引着她向前走了。于是亦菱冲着方子语略微点了下头,随后便向那亭子走去。
亦菱缓缓地踏上石阶。随后在最高一层的石阶上站定。帷幔这一边有一张石桌,周围零星分布着几个石凳,而帷幔的另一边,则放着一张木几,其上摆着一张琴,那位神秘公子此时正在专心致志地抚琴,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帷幔这一边的侍从走了过来,恭敬地引着亦菱在石桌旁坐下,并且为亦菱斟好茶,随即便福了一礼,退下了。亦菱这才看到,石桌上果品茶点一应俱全,似乎这方家人,哦,不,似乎这位神秘公子生怕她刚才没吃饱似的,还特意准备了这么多点心果品。
亦菱转头向来时的石子小路望去,那里早已没了方子语的身影,而那位方才轻步退下的侍从也不知去了哪里。这清幽雅致的小亭子内,就只有她和这位同她隔着一层帷幔的神秘公子。
亦菱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随后将视线落在了帷幔之后的身影上。隔着帷幔,她只能隐约瞧见那木几之后坐着一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公子,却完全瞧不清他的容貌。
神秘公子专注于琴上,从亦菱来至亭子到现在都不曾抬眼看一眼,月白衣衫的广袖随着他抚琴的动作也轻柔地在身侧飘舞,在这枝繁叶茂的花园中,颇有一种归隐和闲适的意味。
亦菱隔着帷幔,盯着那神秘公子瞧了半晌,也没瞧出什么,只得作罢。她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随即便将视线落在花园中,思绪再一次地飘远了。
齐王府内没有专门栽种荷花的池塘,亦菱平日里并不得见荷花,因此也就想不起来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来到这方府内,她总是忍不住想起什么,尤其是在方才看到那前院内亭亭玉立的一池荷花后,她更是禁不住想起了一个人。
那荷花香囊就揣在袖内,不时地有淡淡的荷花香气从袖口飘出。伴随着轻柔和缓的优美琴音,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淡雅香气,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刚刚下过秋雨的清晨……
微风拂面,清香怡人,今夏,荷花又开了。
可是,同她一起看荷花的人,却已经不在了。
眼前仿佛浮现出去岁那个瓢泼大雨的日子里,他对她盈盈浅笑的样子,那竟是她同他的最后一面。
哀伤渐渐浮上亦菱的脸庞,她缓缓地拧起了眉。
轻柔的乐曲接近了尾声,最后轻柔地收场了。琴音停止,余音却仍旧在半空中盘旋环绕。
帷幔后的公子轻轻地用手指压住琴弦,随后缓缓地放下手,月白的广袖随着他的动作轻柔地飘动了几下,随后轻轻地垂在身侧。
“齐王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轻柔和缓的声音自帷幔的另一边飘来,那声音竟比方才的琴音还要好听。
亦菱猛地一震,瞬间回过神来,随即她意识到琴音已经停止了,方才是那位公子在同她说话,于是她舒展了眉,微笑着对帷幔后的公子道:“竟然在公子这么优美的琴声中走神了,是在下的不是。”
第三百四十章.河灯辉映灿夏夜(七)
帷幔后,方家公子似是淡淡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殿下好像有什么心事,若是不介意,可以讲与在下,或许在下能够帮到殿下。”
亦菱感激一笑。
这位方家的神秘公子果然不同常人。若是换做寻常人,看到为自己解毒的救命恩人,早就激动地热泪盈眶了,恨不得跪在地上抱着恩人的大腿嚎啕大哭了。而这位公子却只是将自己再度请到方府,亲手做了一桌子可口的菜肴,还即时兑现了送一个荷花香囊给她的承诺,现在又恰到好处地语带关切地询问自己是否有心事,一切都表现得如此恰到好处,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和亲切感,既表达了感激之情,又不失体面。
说实话,她现在倒是真的有种想要向这位公子倾诉的感觉的。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向他倾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帷幔后的这位神秘公子的身上有一种什么奇妙的特质一般,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信任他,甚至依靠他,并且主动向他寻求帮助。
隔着轻轻飘动的月白帷幔,亦菱看着那月白的身影。从这两次见面的情形,可以明显感觉到这位公子是一位品格高尚、性情温和,并且十分智慧的人。而且,据方子语所言,这位公子是世间少有的人物。
世间少有的人物她见得多了,她自幼接触的那些人。父皇赵臻、二皇兄赵子安、三皇兄赵子逸、皇祖母蓝汀染、还有濯玉宫的两位姑姑和六位师姐,还有她离开濯玉宫后这两年来遇到的这些人,大哥岳悠然、三哥皇甫祉、言熙明、沈彦真还有刚刚相认的皇兄李卓璃……他们无一不是优秀的、出众的、值得喜**和尊敬的人。
当然严格地讲。他们还称不上是“世间少有”。但是,真正世间少有的人,她也遇到过。如果按照世人公认的说法,闻名天下的沉香阁的两位公子,同时也是名动五国的六公子的前两位——容卿和洛沉碧,她都认识,而且她同二人还是亲密的友人。
当然。更为准确的,包括世人并不熟知的人。幽梦公子的那本中也提到了,“当今天下堪称谋士者,唯有容卿、沉碧、筠如、幽梦四公子也。”前两位就不用说了,他们此时就在齐王府上。已经故去的皇甫祎,也就是筠如,也曾经是她的好友,如果她偶然见过一面的幽梦公子也算的话,那么这四位世间少有的人物她都见过了。
不知这一位神秘公子又是何人?他是否真的如同方子语所说的那样,是一位世间少有的人物。不过,不管怎么说她都打算同这位公子聊一聊,聊一些甚至很难轻易向容卿和沉碧二人倾诉的事。
感觉到那位公子的目光隔着帷幔落在了她身上,温和而友善。她淡淡一笑,道:“说来话长了,我竟不知从何讲起。”不知不觉间。亦菱已经弃掉了“在下”一类的谦词。
帷幔后的公子淡淡一笑,轻声道:“不如就从刚才想到的事说起吧。”
亦菱点了点头,艰难地措辞道:“我有一位友人,嗯……一位关系很好的友人,他……”亦菱顿了顿,“差不多在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就因意外离开了。”
“你方才想到他了。”帷幔后的公子轻声道。
“嗯。”亦菱颔首,她缓缓垂眸。盯着自己置于腿上的双手,手中握着的是她方才从袖口中拿出的那个荷花香囊,“他很喜欢荷花,他本人就像荷花一样,清雅高贵,所以……所以我方才一看到前院池子里的新荷,就想到了他。”
“殿下无需感伤,”帷幔后的公子柔声安慰道,“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每个人都会面临这一天的,只不过有早有晚而已,我们活在这个世上,不能改变这一点,就只能面对,只能接受。”
“不是这样的……”亦菱摇摇头,哀伤地道,“都是我不好,如果我当初不让他同我一起去那个地方,他或许就不会……”亦菱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哽咽,随即戛然而止。
帷幔后的公子柔声道:“殿下无需自责,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是他自己的命运。我想,如果殿下的那位友人此时此刻泉下有知,知道殿下还在为他伤心、为他的离开而自责,那么他也不会快乐的。”
亦菱苦笑道:“你怎么知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帷幔后的公子淡笑道:“殿下看上去不像是强迫别人做事的人。”
亦菱轻叹一声,道:“你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可是……前几天,我认识的一个人……嗯,也算是半个友人吧,他之前帮我出过主意,都挺有用的,可是,他也遇到了意外,永远地离开了。”
“想不到殿下还是一位如此多愁善感的人。”帷幔后的公子柔声道,“殿下还很年轻,以后的日子里,还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事,殿下若是每次都这么感伤,怕是连伤心都伤心不过来了。听闻殿下曾经担任过将军,带过兵、打过仗,战场上,每天有多少人牺牲,恐怕都无从计数吧。那时候殿下又是如何应对的呢?”
“可是,我不止是因为他们的意外离开而伤心,”亦菱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发生了这些事,我感到……感到很困惑。”
亦菱顿住了,她忽然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语言来描述这样的一种感觉了,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话语来形容。而帷幔后的公子,一直在耐心地等着亦菱继续说下去,不曾出言干扰。
“我不知道这么说恰当不恰当……嗯,就像是暗中有一只手,在操控着什么一样,”亦菱微微蹙眉道,“不知道是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关键是,这只暗中的手,好像一直在同我对着干!”说到此处,亦菱不由地义愤填膺,忽然变得气愤起来,抬手啪的一声拍在石桌上,震得石桌上盛放果品点心的碗碟叮铛作响。
第三百四一章.河灯辉映灿夏夜(八)
亦菱顿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不妥,连忙收回拍在石桌上的手,对着帷幔后的公子抬手行了一礼,语带歉意地道:“让公子见笑了。”
帷幔后的公子似乎并不介意,只是淡淡地道:“无妨。”
亦菱总觉得帷幔后的公子柔和淡然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似乎是觉得她方才的举动有些好笑。亦菱不好意思地别开眼,继续道:“我总觉得,在我要达成某个目标或是完成某件事的时候,中途总会发生意外,而这些意外总是发生得那么巧合,巧合到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刚才我跟你提到的那位喜欢荷花的友人,本来我们说好要一起离开,然后他帮助我完成一件事的,结果我们刚商量好没多久,还没到达目的地时,就出事了。”亦菱沮丧地道,“失去了他,我不禁失去了一位要好的友人,更失去了一位十分得力的帮手。”
她所说的那件事,自然指的是要筠如陪她一道回夏国,协助她顺利地继承皇位。不过在此处,她不便将话讲得太清楚。毕竟,她并不认识帷幔之后的这位公子。
“还有之前提到的那位半个友人,”亦菱又道,“之所以称他为半个友人,就是因为我们并未坦诚相待,虽然他确实帮过我很多忙,我也很欣赏他,但是他帮助我的背后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目的,他的背后似乎还有其他的人在暗中指挥和操纵着。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并且打算将计就计、顺藤摸瓜地暗中调查时,他却意外地被人杀害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亦菱顿了一下,微微蹙起眉,“就好像是你要建造一座宫殿,可是刚开了一个头,就被人给暗中毁掉了,你不得不重新开始……可是每当你重新开始的时候,又遇到了许多阻力。要么就是缺少原料、要么就是缺少工匠,当你好不容易再度开始。建造到一半的时候,又被人暗中毁掉了,于是你不得不再次开始……当整座宫殿终于快要建好的时候,一把莫名其妙的大火将其付之一炬了。”
“听你这么说。好像遇到了不止两次这样的事。”帷幔后的公子缓缓开口道,不知不觉间,他也将称呼改了,无形中再度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是啊……”亦菱轻叹一声,她的确遇到过不止两次。除了筠如被杀而她失去了一位得力的帮手,以及荆先生被毒杀因而她追查那位幕后之人的线索断掉了这两件事之外,还发生了许多这样的事:她由于继承皇位的事以及迫于怀远当时的形势不得不辞官上交兵权离开怀远,而后师门惨遭屠杀、几乎被彻底摧毁,而在这之前二师姐和大师姐就先后离开了人世。再加上至今都联系不到三师姐……似乎从她出师以来,所有的事就一直不怎么顺利。
还有之前,她明明都同二皇兄说好了的。待他帮助皇甫祾顺利夺位之后,就带着她离开怀远,离开这些纷争,像普通人家的兄妹一样去过平静安宁的生活……最后,也变成了一个美丽的泡影,云宁大战。上官绝尘不仅杀了大哥岳悠然,也杀了她的亲人。曾经保护着她从无数黑衣刺客手中逃出生天的亲人。
想到二皇兄赵子安,亦菱不禁又想起自己的本意并非是要回到夏国、继承女帝之位的,可是随着事情一步一步地发展,她竟然逐渐地改变了念头,一门心思地想要回夏国、顺利地从母皇那里继承女帝之位,然后毅然决然地同上官绝尘对峙。这究竟算是命运之神奇呢?还是天意在弄人呢?
可是这些事她又不能同这位神秘公子讲得太清楚,这些感受她又不能说得太直白,她只能轻叹道:“原本我都没打算建造这座宫殿的。”
“我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亦菱无措地道,“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像站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阴影中,看不清前方的路,也不知该走向哪里,如果就这样摸黑向前走,总是怕黑暗中会忽然伸出来一只手,给我迎头一击,将我打回原地。”
“还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像一只傀儡,”亦菱飞快地道,“所有的一切都不受我自己控制,现在仔细想来,我甚至都不知道我为何不知不觉间就走上了要建造宫殿的这条道路,而且更神奇的是,我的内心执着地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要建造宫殿的人,这就是我的使命,无论那只隐藏在暗中操控的手破坏多少次、阻挠多少次,我都不会放弃,绝不会放弃,因为我注定是那位建造宫殿的人的思想,已经深深地植入我的心中,再也无法抹去了。”
亦菱一口气说完,随后顿了顿,长长地舒了口气,缓缓地道:“问题是,我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把这个想法深深植入我的心中的……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棋子,被人赋予了一点意识和一个存在的目的,然后就被操纵着向着一个方向前进,同时又有一只手在从中作梗,不断阻挠。”
“没错,就是这种感觉……”亦菱的声音渐渐地变小,她望着不远处郁郁葱葱的草木,神情变得飘忽,眼神也变得迷离,“我就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控制我的棋手不断地操纵着我,而另一位棋手则不断地阻挠着我……”
亦菱猛地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她不禁在心中暗叹道:天哪!我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帷幔后的公子缓缓地开口道:“如果你心中执着地认为,自己就是那个建造宫殿的人,那么这就不再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想法,而是属于你自己的想法。”
亦菱闻言一震。没错!她为何忽然怀疑起自己了呢?就算是别人将这个想法植入她心中的,她现在也对此深信不疑了,那么这就应该是属于她的思想和信念了。既然她觉得这是正确的,并且是值得去做的,那么她就应当坚守,而不是提出质疑。
“你说你像是身处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帷幔后的公子继续轻声道,“世人,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第三百四二章.河灯辉映灿夏夜(九)
亦菱一怔,随即转过头去,隔着月白的帷幔,望向帷幔后的神秘公子。
帷幔后的公子似是淡淡一笑,继续道:“对于每个人来说,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的,当一个人站在通往明天的道路上时,面前就像笼着一片迷迷蒙蒙的雾气,令他看不清前方的情况,他所能做的,就只有迈开步子,走下去。只有走下去了,才能到达明天,知道未来的样子。而在这个时候,他又开始面临着新的未来,面临又一个未知的明天。”
亦菱闻言,微微一笑,道:“可是,这世间有一种人,叫做谋士,据说他们能够看透世事,知晓未来。”
帷幔后的公子轻轻笑了几声,接着回应道:“谋士,也是人,不是神。诚然,他们可以依据过去的经验、根据目前的形势预测未来,并且能够达到很高的准确度,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能够完全将未来看透。”
“世间的一切都是不断变换着的,我们永远无法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很多事情是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之中的,就连最智慧的谋士,也不例外。有些时候,对于一些意料之外的事件或是突如其来的情况,谋士也是无法提前预料到或是预先就知晓的。”
亦菱闻言不禁想了想容卿和洛沉碧二人,她试着想象他们会不会遇到突发的未知的情况,想象了许久,她也没能在脑海中浮现出那样的场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他们似乎没有遇到过有什么事是他们所不知道的情况。
“如果你对未知的未来和漆黑的前路感到害怕了,就停住了脚步了。那么你将永远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帷幔后的公子淡淡地道,“如果你勇敢地继续前行,那么展现在你面前的或许就不是你之前只能看到的黑暗,而是另有一番天地。只有你勇敢地继续向前迈步,你才能够在这条道路上继续前行。很多时候,战胜一个人的。不是面前黑暗的道路,不是一无所知的未来。而是他心中的恐惧。”
他的声音虽然低柔轻缓,却如同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击在亦菱心头!她猛地抬眼,看向帷幔后的身影,同时顿觉犹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
是啊!战胜自己的。不是面前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是自己内心的恐惧。曾几何时,她开始变得如此胆小懦弱、畏首畏尾了呢?
当初她刚刚出师,只身单骑地一路从灵霄山赶到怀远,心中充满了希望和勇气。尽管那个时候,未来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完完全全未知的,尽管那个时候,她在灵霄山上待了太久,对外面的整个世界都不怎么了解。她还是那样勇敢无畏,她还是那样一往无前。
而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启程返回夏国了。并且有了明确的目标,清楚地知道自己回去的目的就是继承女帝之位,那么她还有什么害怕和畏惧的呢?
“再者,就算那只暗中的手忽然伸出来,推了你一下,又如何?”帷幔后的公子仍旧用低柔的声音、淡然的语气说道。“跌倒了,再站起来。继续前行。前行时不慎跌倒了并不算输,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才是真正的输。”
亦菱目不转睛地望着帷幔后的身影,目光之中充满了激动之情。
没错!就算那只暗中的手突然伸出来将她推倒了,又能如何?难道她就那样倒在地上,永远都不再站起来了么?难道她就因为害怕这只隐藏在暗处的不知何时会忽然伸出来推她一把的手,就不敢继续前行了么?她冷亦菱什么时候这么胆小怕事过?她冷亦菱根本就不是这样懦弱不堪的人!
帷幔后的公子似是并未察觉到亦菱激动的目光,继续道:“你说你觉得自己像一枚棋子,不断地被人操控着,一切都不由自主。”帷幔后的公子说到此处,不禁轻轻笑了笑,又淡淡地道,“问题的关键不在于你是否被人操控,而在于你是否甘心被人操控。”
正因自己心中重燃斗志而感到激动万分的亦菱听到帷幔后的公子的话,不禁一怔,随后逐渐冷静了下来,仔细思索神秘公子的话。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我是否被人操控,而在于我是否甘心被人操控?
“我、我当然不甘心了!”亦菱垂眸思索了一下,随后抬眼霸气地道,“我为什么要被别人操控呢?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未来、我自己要走的路、我自己的人生,凭什么受他人摆布?”
“这就对了。”帷幔后的公子浅浅一笑,“我想,你已经找到答案了。”
“啊?”亦菱闻言顿时又是一头雾水。她找到什么答案了?
帷幔后的公子淡笑着道:“既然你不甘心受他人摆布,那么你就应该付诸行动。”
亦菱连忙追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我应该抗争?”
帷幔后的公子淡笑着,不置可否。
亦菱接着追问道:“公子的意思是,既然我不甘心当一枚棋子,就应当反抗?”
帷幔后的公子缓缓地开口道:“既然不甘做棋子,那就做自己的弈者。”
他的声音依旧是轻柔而低缓的,却让亦菱没来由地感到一震!
做自己的弈者!
亦菱在心中默念这六个字,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随着这六个字沸腾起来!
她不禁起身,迈出一步,面对着亭子中央的帷幔站定,随后双手相叠,平稳端起,同时深深弯下腰去,对着帷幔后的公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亦菱突如其来的动作似是让帷幔后的公子一怔,帷幔后的公子不禁道:“殿下这是……何必行此大礼?”
亦菱直起身,淡笑道:“常见书卷上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未曾有感也,今日得见公子,方对此句深有体会。冷亦菱在此拜谢公子了。”说罢又恭恭敬敬地深深行了一礼。
帷幔后的公子忙道:“殿下何需言谢?倒是殿下此前能够对在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亦菱发觉两人之间忽然又变得客气起来了,不免觉得有点别扭。她淡笑着道:“同公子方才给予在下的那一番话相比,在下对公子略施援手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阵夏风吹来,亦菱抬眼,发觉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己叨扰了人家这么长时间,着实不妥,遂接着道:“天色不早了,就不打扰公子休息了。”
帷幔后的公子淡笑道:“既然殿下要告辞,在下也就不挽留了,有句话还是想要告知殿下,逝者长已矣,殿下若是总记挂已逝的友人,并为之感到悲伤不已,那么殿下九泉之下的友人也不会安心的。”
亦菱闻言一怔,心中不免又泛起淡淡的感伤。
“我记得,上一次见到公子的时候,公子说‘生又何欢,死又何惧’,看来公子早已将生死看淡。”亦菱淡笑着道,笑容中却隐隐含有哀伤。
帷幔后的公子顿了顿,也淡笑着道:“难道殿下是那种贪生怕死之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亦菱总觉得那帷幔后传来的神秘公子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哀伤之意。
“我不怕死,”亦菱缓缓地道,她的目光穿透随着夏夜轻风飘摇的帷幔,落在那神秘公子的身影上,“我怕在我活着的时候,不得不看着周围的亲友一一死去。因为太痛苦,所以才害怕,怕得要死。”
“难道……公子不怕么?如果公子——抱歉,在下是说如果——如果公子不得不看着亲密的挚**的亲友在自己的面前离世,公子还会像此前那样,说自己不怕么?”
亦菱的问话似是方才那一曲低柔和缓的乐曲,随着夏夜的风久久地盘绕回荡在整座亭子内。
帷幔后的公子沉默了好久,久到亦菱以为他不会回话了。
“不会。”许久后,帷幔后的公子方才开口,缓缓地道。
第三百四三章.河灯辉映灿夏夜(十)
亦菱仍旧蒙上了眼睛,在方家小少爷方子语还有几名方家家丁的陪同下,出了方府,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马车一路前行,亦菱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周围十分安静,除了马车轮压过路面发出的轻轻的沙沙声外,一点其他的声音也没有。
亦菱眼上覆着绸带,一片漆黑,她微微侧头,凭着感觉对陪同她坐在一旁的方子语道:“子语小兄弟。”
方子语闻言一怔,随即笑道:“子语小兄弟?殿下才多大?就称呼我为‘小兄弟’?”
亦菱不服气地道:“怎么啦?你长了一张娃娃脸,还不让别人称呼你‘小兄弟’了?那要是我正儿八经地称呼你为‘子语兄’,你不觉得别扭,我还觉得别扭呢,旁的人听见了,都得乐掉门牙。”
话音未落,亦菱就感到马车忽然不正常地晃动了几下,随后她似乎隐约听到了马车外传来的极力压制但还是不小心笑出来的“哧哧”声。原是驾车的方府车夫和随行的方府侍从听到了车内的谈话,被逗乐了。
亦菱也跟着笑起来。
方子语无奈地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脸,比之同龄的少年来说,他这张脸确实稚嫩了一点,但总不至于被说成是娃娃脸吧?方子语无奈地翻了翻白眼儿,随后正色道:“殿下方才唤我,所为何事?”
亦菱道:“哦,对。我刚想问你呢,随我一道去夏国的事情,你有没有同你大哥说啊?我们再过几日就要出发了。如果你大哥同意了,你这几日最好就开始做准备,届时我派人来府上接你。”
刚说到此处,亦菱忽然想起方府究竟地处何处她还不知道,而且方府的人也不可能告知她,遂又道:“或者到时候我派人去锦绣阁联系你,我们一起出发。离开朔城。”
方子语闻言淡笑道:“我已经同我大哥说了,他自然同意。不过……”
亦菱一听方子言这么痛快就答应了方子语同她一道去夏国的事。不免有些疑虑,再一听方子语拉长了音调说“不过”,亦菱心里一沉,难道情况有变?又或者……方家的人都太聪明了。猜到了她相邀的意图?
“怎么?”亦菱轻快地笑道,“子语小兄弟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哦,那倒没有。”方子语道,“只不过是我大哥知道我要离开朔城,临时交与我一项任务,我恐怕不能同殿下一道前往夏国了。”
“原是这样。”亦菱点头道,表现出并不在意的样子。
方子语又道:“我届时会同殿下在夏国朝凤会合。”
亦菱笑道:“那我就在朝凤恭候子语小兄弟了!”
马车稳稳地前进着,两人在车里闲聊着,亦菱还时不时地出言逗一逗子语小兄弟。一路上很是欢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亦菱忽然听到马车外传来阵阵喧闹声,遂问道:“到什么地方了?”
话刚一出口。她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人家蒙着自己的眼睛呢,不就是为了不让自己知道通往方府的路怎么走么?她现在问这些有什么用?根本得不到答案。
正当亦菱悻悻地靠回坐垫上时,忽听得一旁轻轻掀起马车侧面小窗子上帘子的声音,随后又是轻轻放下的声音,“快到城南护城河旁的市集了。”方子语说道。
亦菱挑了挑眉。她没想到方子语这么大方就告诉了自己,许是这里已经离方府很远了。没必要再隐瞒着了。于是亦菱得寸进尺地凑上前,对着方子语声音传来的方向,恳求地道:“我今天本来是出来逛市集的,结果半路上被你家大哥给拉走了,我还没逛够呢,哎,子语小兄弟,要不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殿下……今天,逛市集?”方子语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但随后也没有再问什么,又道,“殿下就在这里下车?可是现在天已经黑了,会不会……”
“没事的,没事的!”亦菱连忙摆手道,“现在朔城这么安全,不会有问题的,我不会逛太晚,一会儿就回去了,子语小兄弟不要担心。”
“也好。”方子语顿了顿道。
下了马车,亦菱摘下覆在眼上的绸带,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这外面的空气真是清新无比,充满了自由的味道。
随后,亦菱转身,将绸带递与方子语,抬手行了一礼,笑道:“那么,子语小兄弟,我们朝凤见,告辞了。”说罢,潇洒地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不一会儿便融入了前方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方子语手里拿着绸带,站在马车旁,望着少女离去的背影,一扫平日里顽皮幼稚的孩童形象,光影交错的脸上,多了几分肃然和深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亦菱同方子语告辞后,转身向不远处的人群中走去。背对着身后的方子语等人,她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缓缓地勾起嘴角。继荆先生一事之后,她再次用了这一计“将计就计”。
去岁深冬,在那个地处喧闹市集之中的百里小酒馆中,她敏锐地察觉到荆先生不着痕迹地想要引起她的注意,于是她便主动流露出相邀之意,将荆先生请到府中,实则是为了暗中顺藤摸瓜地调查荆先生以及那位幕后之人的意图。
这一次,她听出方子语话里隐含的意思,遂主动提出邀请,实则是为了那位神秘的公子。她记得,这两次见到那位公子,那位公子都是坐着的。他甚至都没有露面,一下都没有。
什么人会不愿意露面呢?
或者是身份比较特殊的人。不便让人知道他的相貌。可是,就算她知道了他的相貌又如何?难不成她还会多嘴多舌地告诉别人自己救过一个长什么什么样的公子?
又或者,是不情愿让人看到他的样子。比如……坐着轮椅的样子……
亦菱脸上的笑意加深。如果她的猜测没错,那么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虽然荆先生被人毒害了,莫凉给她的重要资料也被人偷走了,但是她还是偶然间再度握住了线索。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这条热闹的巷子,一转弯,亦菱不禁顿住了脚步。
面前是一条并不算宽的河流。缓缓地从西边向东边流去。这是朔城外护城河的一条支流,恰好穿过这片繁华的市集。河上每隔一段便架有一座石桥,供两岸行人来往通过。
令亦菱感到惊讶的是,此时此刻,天色已暗。整条河上却布满了一盏盏的荷花灯,随着水流慢慢地流去。
满河的河灯,照得整条河流灿若天河。
亦菱怔怔地定在原地,望着面前壮观美丽的景象,许久方回神。
难怪方才方子语听到她说自己今天逛集市的时候那样惊讶,今天竟是中元节。
中元节这一天的晚上,大多数人是不外出的,而此时此刻,走在自己身边的行人。皆是出来放河灯,寄哀思于故人的。
亦菱又在巷口旁站了许久,随后苦笑了一下。沿着河岸向东走去。
今天很奇怪,不知道为何,她总是能想到筠如,方府的荷花池,这满河的荷花灯,还有那一桌南江一带风味的菜肴。她还记得。那个怀远城郊外的夜里,筠如曾经答应过她。要亲手为她做几道菜……可惜,她永远都吃不到了……
一阵夜风吹过,亦菱猛地感觉到脸颊上泛起湿寒之意,这才惊觉自己竟然流泪了。
前方不远处是一座石桥,桥头有卖荷花灯的小贩在叫卖,亦菱顿了顿,向着那小贩走去。
小贩正冲着来来往往地行人吆喝着,一转头,忽然见一名眉清目秀、清丽脱俗的少女向他走来,顿时一怔,叫卖声戛然而止。
亦菱走到小摊前,微笑着道:“我要买一盏荷花灯。”
小贩顿时回过神来,看少女的衣着打扮、谈吐举止,定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他自然不得怠慢,于是热情地招呼道:“小姐好眼光,我这荷花灯是咱们朔城最有名的,小姐要是再晚来一会儿,这荷花灯都要卖光了。”
亦菱垂首一看,见小摊上果然空出了大半的地方,只余了三四盏荷花灯。亦菱伸手拿起一盏,仔细端详,这荷花灯是用上好的白纸扎成,做工精美,不用手去摸的话,还真让人以为是真的白荷花呢。
小贩又热情地道:“这边还有笔墨,小姐若是需要,可以在河灯上写点什么。”
亦菱顺着小贩所指的方向看去,见小摊的另一边果然备有笔墨,遂拿着荷花灯走过去,提笔蘸墨,刚在河灯的一瓣花瓣上写下“筠如”二字,就顿住了,她怔然地望着眼前灿若天河的美丽景象,竟忽然不知要同筠如说什么好了。
许久后,亦菱轻叹一声,撂了笔。
“小姐,不写了?”小贩小心翼翼地问道。
亦菱淡笑着摇摇头,道:“不写了。”随后付了钱,向着河岸边走去。
将手中的河灯放至水面上的刹那,泪水再度夺眶而出。模糊的视线里,亦菱注视着自己放的河灯缓缓地随着水流流向远方……直到同一片河灯混在一处,再也分不出那一盏是她的,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轻声道:“筠如,愿你在那里一切都好。”
随后,她转身,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亦菱心中哀伤不已,因而始终都不敢回头再看一眼。
而正因为她不曾回头,所以她也不曾看到,在她转身离开后不久,她亲手所放的那一盏河灯竟缓缓地随着水流飘向了岸旁,最后,一双修长如玉的手将那盏河灯从水中拾走了。
第三百四四章.争先斗奇献寿礼(一)
夏都朝凤皇宫里的永寿宫,今日是格外的热闹。
永寿宫坐落在夏都朝凤皇宫的轴心线上,正位于女帝所居的永安宫之后,是整座夏都皇宫内最华美大气的宫殿之一,由此不难看出长寿宫主人尊贵无比的身份。长寿宫正是已经退位的世宗女帝冷浅露所居之处。
永寿宫主殿分前中后三座,前殿万寿殿,为世宗女帝接见外臣或举办宴会之用,中殿长寿殿,为世宗女帝接见皇戚或近臣所用,后殿福寿殿为世宗女帝日常起居之所。
今日正是九月初九重阳节,也是世宗女帝八十大寿的日子。宴会尚未开始,世宗女帝尚未到场,万寿殿却已是聚满了皇室子弟、朝堂权贵、百官命妇,众人相互寒暄、彼此问候,等待着宴会开始后向世宗女帝贺寿。
酉时一到,主管宫廷筵席的女官步入内殿,众人见了,纷纷按照事先安排的次序入座,恭敬地等待着,方才热闹非凡的大殿顿时静得鸦雀无声。
不多时,忽听门外宫侍高声道:“上皇驾到——!女帝驾到——!皇夫殿下驾到——!”
众人纷纷起身,跪拜于席位旁,齐声高呼万岁。
殿门口,女帝冷若雨和她的皇夫一左一右地搀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在一众宫女侍从的簇拥下步入了大殿。满头白发的老妇人着一身暗红色淡金线绣九尾羽凰并福禄寿喜纹样的宫装。宫装上淡金的图案纹样衬得她那一头银白的发也好似染上了一层淡金色一般。许是因为今日是她的寿辰的缘故,老人家格外的高兴,眯着眼睛咧着嘴不住地笑着就步入了大殿。看见大殿内跪着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不由地笑道:“快起来吧,都起来吧!”
一旁的冷若雨见状连忙道:“老祖宗发话了,都平身吧。”
众人连忙谢恩起身。
老祖宗一路往殿内玉阶上的主位走去,一边左右顾盼,嘴里不停地道着“好、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一旁搀着老祖宗的女帝见了。不由地笑着对另一旁的皇夫李汐道:“看老祖宗高兴的,今天大办就对了。来的人多就热闹,热闹了老祖宗自然欢喜。”
李汐闻言笑着微微颔了下首。
抬眼望去,殿内众人皆是一脸喜色,所有的人都在老祖宗经过的时候一边作揖一边说着吉祥话。一直走到快到主位的时候。老祖宗看到了右首第一席位旁立着的两人,正是她的曾外孙杜亦风和曾外孙女杜亦芮,不由地笑得更慈祥了,“亦风和亦芮都来啦?哈哈,好,好啊!”
“老祖宗吉祥!”两兄妹一个抬手作揖,一个屈膝福礼,齐声道。兄长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妹妹美丽端庄、高贵大气。老祖宗见了自然是欢喜不已,连声道着好便往玉阶上走去。
女帝冷若雨正扶着皇外祖母踏上石阶,却听皇外祖母问道:“对了。怎么没见菱儿那孩子?不是说她要回来么?”
女帝冷若雨闻言连忙笑道:“可能是路上有点事耽搁了,应该就快到了。”
“哎呀!”老祖宗一听,不由地担忧地道,“上回你说菱儿她是从哪儿往回赶来着?朔城?这一路上还挺远的,你也没派人护着点?”
女帝冷若雨笑道:“老祖宗不用担心,随行的护卫可多了。定能保证一路上的安全,再者说了。老祖宗又不是不知道,您那位曾外孙女儿可是濯玉宫的女弟子,这世上能害得了她的人能有几个啊?”
老祖宗闻言顿时放心下来,笑道:“我净瞎操心了,在我的记忆里啊,这菱儿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呢。这一晃啊都过去十多年了,也不知道这丫头长得什么样了,我总觉得她还是个顶小的孩子,需要护着呢!”
女帝冷若雨闻言不由地红了眼眶,道:“老祖宗,菱儿都是大姑娘了,您放心吧,今个儿是您八十大寿,她一定会赶回来的,咱们先不等她了,准时开宴吧。”
“也好,也好。”老祖宗在外孙女儿和外孙女婿的搀扶下在主位正中央的席位上落了座。
女帝冷若雨对着一旁侍立的女官略点了点头,又吩咐殿内众人落了座,世宗女帝的八十大寿的寿宴正式开始了。
内务府司礼主宴的女官宣读了开场致辞之后,各方来贺寿的宾客便由女官宫侍们引着,按照尊卑长幼亲疏的次序,有条不紊地依次来至主位前行礼拜寿,期间尚有女官高声宣读行礼拜寿之人所献的寿礼。一时间,大殿内宾客依次于主位前来往,祝寿声宣礼声不绝于耳,殿内一派热闹喜庆的景象。
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照理说女帝和皇夫贺寿之后,首先应当由那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女还有杜世子和杜郡主贺寿,之后才应当轮到他们这些外臣命妇,却不知为何女官直接略过了皇族的几位晚辈,而且放眼望去,大殿内哪里有那位皇女殿下的影子?
主位上,冷若雨笑得亦是开怀,她淡淡地扫了殿内座下众人一眼,视线掠过右首首位之时,正对上杜世子的目光,遂略颔了颔首。杜亦风忙笑着作揖对皇姑母表示感谢。此前他主动要求自己压轴献寿礼,若不是得到了皇姑母的同意,今日祝寿的顺序是断然不能变的。
一旁同席而坐的郡主杜亦芮环视一周,随即对兄长低声冷笑道:“哥,那冷亦菱怕是再也来不了了吧?”
杜亦风面容温文尔雅,淡笑着看着自己的胞妹,低声吐出的字却是恶毒无比,“你兄长出手,还从未失手过。”
杜亦芮“嘁”了一声,表示不屑,“上一次不是就失手了?要不然那死丫头也不会活着逃到江国去寻求庇护。”
提及之前那一次失利,杜亦风眸中闪过一丝懊恼和愤恨,但很快便掩去了,仍旧是一副温文的样子,让人找不出一丝破绽,他淡笑着压低声音对杜亦芮道:“别说了,这里人多口杂,当心教人听了去。”
杜亦芮略一点头,再不提,只是仍旧时不时地那眼睛瞟着殿门口,她知道兄长派了杀手是冲着冷亦菱去的,而且兄长也当面向她保证过,绝对不伤洛沉碧一分一毫,更何况洛沉碧的才华和他在夏国的名声是谁也比不过的,兄长还需要拉拢他,自然不会害他。但是她还是放不下心来,生怕他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冷亦菱现在应该已经见阎王爷去了,那洛沉碧呢?他还会不会准时出现在寿宴上?
“亦芮,该我们了。”一旁的兄长忽然出声提醒道,杜亦芮连忙收回视线和思绪,起身略微理了理身上簇新的粉蓝宫装,同兄长一道上前给老祖宗祝了寿。
老祖宗看着自己的这一双曾外孙曾外孙女儿,笑得合不拢嘴,忙让起来。杜亦风起身后,回身对着事先安排好的宫侍使了个眼色,随后便有四名宫侍抬着一盆花树从殿外走了进来,至主位前,方才轻缓地将花树放下,随后垂首退至一旁。
“呦,这是……?”主位上老祖宗不禁睁大了眼睛,仔细地瞧着这盆被抬上来的花树。
“老祖宗,这是朱槿,亦风想着朱槿又名扶桑,同上古神话中扶桑神树同名,意喻神圣高贵、吉祥如意、福泽深厚,便特意寻来献于老祖宗。”杜亦风温和恭敬地笑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惊诧不已。这、这花树竟是朱槿?可是朱槿不是只能在云宁两国南部才能生长么?夏都朝凤位于九州大陆中部,气候虽不及江、翳两国严寒,却也是不够热,这样的花树在这里是根本就长不好的,更别说开花了。可是面前这一株杜世子献上的朱槿却是枝繁叶茂,还开了满树的金黄色的花朵,端的是美丽富贵,惹人欢喜。
主位上的老祖宗虽见多识广,此时不由地也是惊讶不已,“亦风说这是朱槿?在咱们朝凤这地方,它怎么能开得这么好啊?”
杜亦风笑道:“老祖宗,亦风和妹妹三年前就派人各处打听,终于寻来一位难得的园林巧匠,这几年在曾孙儿的要求下,他一直不断尝试栽培能够在朝凤成活的朱槿,几月前终于成了,才得了这一盆,还是开金黄色花朵的,而且它早不开晚不开,正巧就在今天早晨开了,老祖宗可说说这是为何呀?”
这一席话说的可是颇有水准,既不着痕迹地替自己和胞妹邀了功,又恰到好处地拍了马屁。老祖宗喜欢金黄色可是举朝上下都知道的事,这一盆开金黄色花朵的朱槿偏巧就在今天开放了,还能因为什么?无非就是因为老祖宗老寿星福泽深厚,连着花也跟着一起怒放。
主位上老祖宗自是欢喜非常,看着座下那一盆枝繁叶茂的扶桑花树,笑着连声道:“好!好哇!真好哇!”
一连道了三声好,主位前立着的杜家兄妹二人皆是欣喜不已,杜亦芮早已笑得跟旁边花树上怒放的花朵似的,杜亦风仍旧一副温文的样子,眼底却闪烁着欣喜得意的神色,但很快掩去,不教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