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六)
雨停了。
亦菱像逃也似的离了将军府,直奔城郊军营而去。如果她再在将军府多呆一刻,准保会疯掉。事实上,她现在虽然看上去十分正常,但是她心中一直压抑着那份强烈的情感,那份强烈的痛苦与愤怒。她拼命地逼着自己不要想他,不要想那件事。就暂且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亦菱赶到城郊军营,却发现营中的将士并不多,她叫住一个校尉问道:“其余的人呢?”
那校尉抱拳行礼道:“回将军,曹将军率领去岁新招的士兵去行军训练了,如今留在营中的都是老兵。”
亦菱敲了敲脑袋,这才想起,她之前命曹沅来城郊军营练兵,避一避朝堂上的风头。“如今营中还有多少人。”
“回将军,还有大约五千人。”那校尉想了一下,答道。
亦菱点了点头,新兵和一部分老兵按照她的命令随李沐阳等人驻守边关,回来的那些新兵都随曹沅行军去了,这余下的五千人大多都是岳悠然和皇甫祉的旧部,而且还是精锐。用这些精锐去运送山石沙土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亦菱不禁摇了摇头,可是如今实在是情况特殊,抢修堤坝要紧,也顾不得这么多了。亦菱当即命五千人中军职最高的将领点兵集合。
五千精锐迅速地集合完毕,正巧言熙明也来到了城郊军营,看到亦菱,不由地笑道:“将军真是尽职尽责,雨刚停就赶来调兵了。”
亦菱哪里能说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出来的?而且她方才趴在房顶上,衣衫都被雨淋湿了,走得急也顾不上换,直接在外面套了那件武将官服便赶来了,如今衣服湿漉漉冰冰凉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又想到方才关于容卿的事,她心里一阵难受,勉强露出笑容道:“言相不是也赶来了么?不过皇上也真是……唉,不过是调兵运送山石,何苦还要言相来协助?”
言熙明勾了勾嘴角笑道:“皇上是怕将军只会带兵打仗,不曾调兵协助工部修筑堤坝,所以派我来一旁指点协助。”
亦菱努了努嘴,又道:“城外的那条官道修好了么?若是没有修好,就算我们将山石和沙土从山上运下来,也送不过去啊。”
“前几日雨停的时候趁机抢修了一下。虽然没有完全修缮完毕,但是暂时能使用了,我们走那条路应该没问题。”言熙明说道。又看了看集合好的将士,“就只有这些人了?”
“是啊,其余的都随曹将军外出行军训练去了。”亦菱说道。
言熙明点点头,“有这些人足够了。”又转头对亦菱笑道:“将军对待下属真是严格,才回来多久。又马不停蹄地开始练兵了。”
亦菱勉强笑了笑,没有接话。
怀远城附近只有那么几座小山,都不高,严格地来讲只是几座丘陵罢了。来到其中一座丘陵的山脚下,亦菱按照一路上言熙明嘱咐的事项吩咐了下去,那些士兵在将领的指挥下有序而迅速地向丘陵之上走去。
亦菱下了马。作势也要上山。言熙明忙翻身下马拉住了她,笑道:“我说大将军,这种事还要劳烦你亲自动手?就同我站在下面指挥着。”亦菱刚刚在梨香阁深受打击。如今只想找点事做让自己忘掉方才听到的事,神情有些恍惚,被言熙明这么一拽,也就停下了,只是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丘陵。眼眸无光。
丘陵上的小路上,不一会儿便出现了一队沿着小路弯弯曲曲而上的士兵。每个人都手持工具或是担着一会儿要盛山石沙土的扁担,迅速而有序地往上走着,不多时领头的人就要走到山顶上了。
亦菱视线上移,注视着那领头的士兵的身影消失在了山顶上,接着其余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上了山顶,看不到了。恍恍惚惚之间,亦菱仿佛看到一个黑影从山顶上的一棵树后掠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对此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依旧怔怔地望着山顶。
不一会儿,其余的士兵皆上了丘陵的小路,山脚下只余她和言熙明站在原地了。
亦菱抬头看的时间太长,脖子都有些酸了。她收回视线,低了低头,略微转动了一下头部,活动了一下脖子。不管她睁着眼,还是闭着眼,不管她看着什么东西,眼前总是会浮现出容卿的身影,挥之不去。他清雅秀丽的容颜,带着从容沉静的微笑,从前在她的眼中心中是那么的生动美好,如今却变得支离破碎,不堪回想。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亦菱低下了头,讪讪地想。原来他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和师父的安排,刻意地接近她,刻意地对她笑,刻意地对她温柔,刻意地对她关怀,刻意地让她欣赏他、仰慕他、最后喜欢上他。曾经的她,多多少少在心中抱有一丝期望,一丝他可能也同她喜欢他一样喜欢着自己的期望,甚至直到昨天,她还对自己的这个期望深信不疑,甚至觉得这个期望已经成为了现实,而不仅仅是自己的胡乱猜测。但是如今,它就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彻彻底底地破灭了。
多么让人失落啊,多么让人痛苦啊,多么让人难堪啊,同时也多么让人绝望啊。难道就没有一点是真的?难道就不曾有过一点真挚的情谊?难道过往的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不值得铭记?难道每一个她视若珍宝、珍藏心中的画面都要就此破碎?
竟然都是假的……那一瞬间,她宛如从碧落天宫跌入了黄泉地狱,连同那些美好的画面一起,跌得粉身碎骨。绝望,如同一道无法阻止的彻骨寒意,从头顶凉到脚底,遍体冰寒。
本来已经停了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亦菱却丝毫没有察觉,她专注地低着头,专注地悲伤着,专注地绝望着。明明她那么喜欢他,明明他都知道,明明她以为他同自己一样,明明他都能体会到这份感情,明明……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他不喜欢她,就是真的不喜欢,接近她,温柔地对待她,不过是为了达到他的目的,这是事实,裸的事实,残酷的事实,无力改变的事实。无论她多么多么地不愿意去相信,这就是事实,她亲眼所见,她亲耳所听。
事到如今,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欺骗自己说:啊,或许他的确是有点喜欢我的,或许像我喜欢他一样。这事实来的多么残酷……亦菱不禁笑了,带着几分落寞,带着几分失望,还带着几分自嘲。
武将官服有些湿了,亦菱不由地看了看自己的肩部,又抬头看了看天,不禁蹙起了眉。怎么又下起雨来了?她转头对言熙明说道:“如今又下起雨来了,运送的路上定会受到影响。”
言熙明只是“嗯”了一声,仍旧抬着头看着山顶,神色有些过于肃然,仿佛这并不是要采山石、装沙土,而是要策动一场政变。亦菱看了心中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而且还是不好的事情。可是不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是么?方才的那件事,仿佛一根尖利的刺,扎在亦菱心里,想拔,拔不掉,想忘,忘不了,痛感一直存在。
言熙明忽然收回视线,神色刹那间恢复了正常,笑着对亦菱说道:“雨似乎下大了,又不打雷,我们不妨去那边的树下避一避雨。”
亦菱看看了言熙明所指的方向,虽然是远离山脚的方向,但在那里应该也能看到丘陵之上的情况,遂点了点头。两人刚走到树下,雨突然下的比方才更大了,即便是在树下,此时也没有多大用处,雨滴啪啦啪啦地打在叶子上,随即便顺着叶脉滑落下来,打在两人的身上,不一会儿,两人身上更湿了。
不过有树冠遮挡一下,总比没有要强。可是那些还在丘陵上的将士恐怕就惨了,亦菱不由地担忧地向丘陵之上望了一眼,只见雨幕之中,山顶上隐约有人走动,有的在采山石、装沙土,有的挑着扁担开始往山下走。身旁的言熙明不由地无奈道:“方才雨停了,还以为不会再下了,连一柄伞都没有拿。”
亦菱望着丘陵,蹙紧了眉,颇带几分愁绪地道:“若是南江那边的雨也一直这么下,那堤坝几时才能修好?雨势再大一些,岂不是又要冲毁其余的堤坝了?”
言熙明叹道:“实在不行,只有冒着雨抢修了,不然损失就更大了。”
今年真是不太平,天灾的。亦菱不由地在心中叹道。
言熙明看了看下得越来越大的雨,对亦菱道:“一直站在这树下也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先找个地方避一避,我看方才来的路上,路旁有一座亭子,虽然破旧了些,倒也可以进去躲一躲雨。”
亦菱却摇了摇头,眼睛依旧望着丘陵那边,“将士们尚且在这雨中淋着,我们又何必要去躲雨呢?”
话音未落,忽听得山顶上接连传来几声惨叫!
第一百五一章.分崩离析去意决(七)
紧接着,便是一片惨叫声!亦菱大惊,山顶上发生什么事了?还未待她做出其他反应,便只听轰隆隆的响声,仿佛是山要塌陷了一般,巨大的山石从丘陵之上顺着小路滚落下来,那些担着沉重的扁担、艰难地在湿滑的山路上往下走的士兵们还没来得及躲避,便被巨大的山石砸了个正着,一时间,山路之上的惨叫声同山顶之上的惨叫声连成了一片!
亦菱大惊失色,冲出树下,直接向丘陵飞掠而去!
“将军!危险!不可!”言熙明也迅速地追过来,想要叫住亦菱。
可是亦菱哪里顾得上什么危险不危险?那些将士们,那些精锐,那些岳悠然和皇甫祉从前的旧部,都在那边,她怎么可能放任他们不管,自己去逃命?
言熙明到底还是拉住了亦菱,“先别过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亦菱被言熙明这么一拽,不由自主地往后踉跄了几步。巨大的山石轰隆隆地滚下来,将士们的鲜血汇成了溪流顺着丘陵之上的山路流下。亦菱无比震惊,她瞪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颤抖着声线问言熙明:“这是……山崩么?”
但是还未待言熙明答话,隔着重重的雨幕,她忽然之间仿佛又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山顶上一闪而过,与此同时她瞬间记起方才刚来到山脚下的时候,她似乎也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山顶上一闪而过。
突如其来的顿悟和想法跳入脑海!宛如一只手,紧紧地攫住了亦菱的心,令她不能呼吸。不,这不可能……不,不会是这样……不,不——!
亦菱忽然挣脱开言熙明的手,运起内功继续往前飞掠而去!
轰隆隆的山崩声混着哗啦啦的大雨声。以及接连不断的惨叫声,响彻亦菱的耳边!然而此时,她什么都听不到,她只能看到,她的眼前只有将士们无辜牺牲的鲜血,汇聚成河!
这不是山崩……是皇甫祾,还有言熙明。一定是皇甫祾下的命令,佯装交给她这个任务,命令众将士从山上往下运送山石和沙土,然后人为地制造山崩。佯装这些将士死于意外的天灾!他要除掉这些将士,哪怕他们是精锐!他要除掉这些岳悠然和皇甫祉的旧部,以根除他们在宁军中的势力和最后的影响力!他要让宁军彻彻底底地变成属于自己的力量!
这便是皇权。要求绝对的权威和掌控。
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她亲眼目睹这一血腥惨烈的场景,她做不到心平气和!尤其是,这些无辜的性命,都是曾经追随大哥岳悠然、三哥皇甫祉还有二皇兄赵子安的人!尤其是,这些死去的生命。都是曾经同她一起并肩作战、浴血沙场的兄弟!她没有办法强迫自己不去阻止!没有办法!
言熙明再次追了上来,紧紧地抓住了亦菱的手臂,用力地将她拉了回来,阻止了她几近自杀的行为。“你疯了?!你现在过去,会被石块砸死的!知不知道?!”言熙明抓住亦菱的双肩,冲她吼道。
“我不能……我不能……看着他们就这样死去!”亦菱刹那间痛哭出声。泪水和着雨水自脸颊滑落。“别杀他们……别杀他们,好不好?”亦菱用恳求的语气说道。
言熙明闻言身躯一震,眼神忽然变得无比哀伤。
“好不好?求求你……好不好?”亦菱哭着乞求言熙明。虽然她知道此时已经无济于事,但是她实在是太痛了,这些岳悠然、皇甫祉和赵子安曾经的旧部,她看到了他们,就像看到了岳悠然和赵子安本人。如今看着他们死去,就好像看到赵子安和岳悠然又一次死去。她看到他们在军营。就像看到了皇甫祉还陪在自己身边,支持鼓励着自己,不曾离去。
他们是宁军中真正的精锐,纵使人数不多,很多人军职也并不高,但是却在军中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拥有着极大的深远的影响力。在过去的每一次战斗中,他们才是真正的主力,主力中的主力。她不能没有他们,更不可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就这样死去。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一场所谓的“山崩”,所谓的“天灾”之中,不是死在敌人的刀箭之下,而是死在他们所效忠的帝王手中,死在血腥的皇权更迭之中。
言熙明注视着亦菱,原本明净若琉璃的双眸此时满是痛苦、哀伤和心痛,却没有言语。
轰隆隆!又有几块巨大的山石接连滚落,数十名将士被碾压在其下,随后如同没有生命的布偶一般,从山路上滚落,散落在山脚,了无生气。不过瞬间的事,原本人影重重,干活干得热火朝天的山顶此时没有了声息,一片惨象!
“不——!”亦菱大叫着,发狂似的往山脚冲去。
言熙明忽然伸手把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双臂环绕着她,将她紧紧地禁锢在自己的怀里,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纵使被言熙明紧紧地禁锢住,紧紧地抱住,她的脸也朝向丘陵的方向,发狂一般地大叫着、痛哭着、哀号着!
“别这样……别这样……”言熙明柔声安慰着,声音也是那么的哀伤。他无力阻止这一切。皇权面前,谁也不能阻止这一切。
“啊——!啊——!啊啊啊——!”亦菱大叫着,哀婉凄绝的声音冲破喉咙,冲破雨幕,冲破天际。
“别这样……别这样……”言熙明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腰,另一只手环住她的双肩,将手盖在她的脸上,捂住了她的双眼,不让她再看到那凄惨的景象。“别这样……求求你别这样……”他心痛地哀求着。
言熙明的一只手隔绝了一切,亦菱什么都看不到了,眼泪如同决了堤一般不停地涌出。是她害了他们!如果不是她命曹沅练兵并建议主要训练去岁新招的宁兵,那么曹沅不会带着新兵去行军,而将他们留在军营。如果军营中不是只余他们,那么她接到这个任务后,就不会派他们来,而是调用那些新兵来。如果来的是那些新兵,那么皇甫祾也就不会有机会借用“天灾”来除掉他们。都是她不好,都是她害了他们!
自责、悔恨、痛苦夹杂着悲愤,一时之间如同这漫天而降的大雨将她淹没。
亦菱逃回了将军府,躲进了忆安阁,仿佛迫切地想要逃离这个世界一样,把自己锁了起来。不管谁来敲门,谁来唤她,一概不应,假装自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独自缩在忆安阁的角落里,与世隔绝,不理会外界任何的声音。早朝也不上了,饭也不吃了,觉也不睡了,坐在角落里,怔怔地看着天晴时屋外光影的变化,或是雨天时窗外打落的雨滴,或是夜晚洒落的月光,仿佛失去了一切感觉。
大将军外出办事,回来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着实让府内的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众人皆十分担心,轮流来叩门询问。
第一个来的是张政,他叩了叩门,又唤了几声殿下,但是屋内仿佛无人一般,一点声响都没有,门从里面拴上了,还用高大沉重的楠木柜子牢牢地从里面堵住了,就算他打算破门而入,也破不开门啊。张政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去找几位公子去了。
接着是洛沉碧,本来雨基本上不下了,被冲毁的官道也暂时修好了,他打算趁着天气好尽快离开怀远,回沉香阁去,不料亦菱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本来挺开朗乐观的,突然之间谁也不理了,就是把自己关在忆安阁里,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听完张政的叙述后,来到忆安阁,抬手轻轻叩了叩门,“菱儿,你在,怎么不开门呢?菱儿?”
如此往复,唤了许久,都不见有一点动静。亦菱坐在屋内的一个角落里,目光涣散地看着窗外,洛沉碧在门外唤她的声音她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有听到,总之一点反应都没有。
洛沉碧无奈,纵使担心,但是也不能贸然破门闯入,毕竟他是个男子,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随便闯入少女的闺房。于是洛沉碧只好作罢,又去找容卿。
容卿正坐在六角赏花亭的一根横栏上靠着朱漆的柱子小憩,听到洛沉碧略显匆忙的脚步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淡然沉静地看向来人。
洛沉碧走进六角赏花亭内,容卿微笑着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能让你这么急着来找我?”
洛沉碧轻叹口气,说道:“也不知怎么回事,菱儿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忆安阁里了,谁去找她,她都不理。我方才去了,也是如此,你要不要去看看?”
容卿听后起身,微微蹙了蹙眉,沉吟了半晌,说道:“我去看看。”
容卿不疾不徐地走到忆安阁门前,白衣翩然,从容抬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弯起,轻轻地在门上叩了两下,“菱儿。”
第一百五二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八)
容卿的声音温和淡然,不急不缓,依旧醇美悠远,此时却如利剑一般穿透门板和屋内的空气,直直刺入亦菱的耳膜,生疼。缩在角落的里的亦菱不由地浑身一颤,双眸闪过一丝明亮的光芒,但很快便黯淡了下去。他不来还好,一来她更难受了。本来因为皇甫祾利用卑鄙的手段除掉岳悠然等人的旧部一事,她就难过低落得要死,如今容卿这么一来,她又想起了原本已经不想再想起的事情。
只是一声轻轻的呼唤,仅仅是两个字而已,她便痛苦得想要捂住耳朵拼命地尖叫。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洛渊的得意弟子!……
……听师父的没错?以我徒儿的品貌,定能迷得那小丫头魂不守舍,待她回夏国继了皇位,你让她交出夏国的江山,她还不得心甘情愿地乖乖地交出来?哈哈哈哈……
洛渊的声音如魔音绕耳,回响不绝。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都是有目的的,都是虚情假意的……什么“将军夫人”,什么微笑,什么温柔,什么跟随,什么陪伴,统统都是假的!
为什么?
亦菱浑身颤抖不止,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她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有回应么?”洛沉碧也跟随容卿,从外面走进了忆安阁的院子里。
容卿微微摇头,又开口对着屋内道:“菱儿?发生了什么事?把门打开好么?”
亦菱忍不住呜咽起来,手捂着嘴,愈加用力了,脸颊都被勒出红印来,呜咽的声音生生地被亦菱堵住了。
“怎么办?”洛沉碧走过来,担忧地问道。眼神里有打算同容卿破门而入的意思。
容卿站在门口,若有所思地盯着门板,沉吟片刻后,对洛沉碧摇了摇头道:“还是先让她自己一个人安静一阵,实在不行我们再来。”
“可……”洛沉碧仍旧不放心地看着紧闭的门,而容卿已经缓步走下了门前的石阶,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衫随清风摆动,他如来时一般,不慌不忙地离去了。洛沉碧也是无可奈何,他没想到亦菱竟然也没给容卿开门。不多时,他也离开了。
待到门外已经没有一点响动了,亦菱控制不住地痛哭出声。平生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竟是这样的结局。收场的太快、太狼狈,她始料未及,亦措手不及。为什么要欺骗她?既然欺骗她,为何不再久一点?如果她永远都不发现,那么美丽的幻影就永远都不会破灭。她宁愿永远活在美丽的幻影和美好的假象中。也不愿像现在这般痛苦。
亦菱缩在角落里,独自一人在这空空荡荡安安静静的忆安阁内,不知过了多久,两天还是三天,她终于缓缓抬起了眼。流过的泪水已经干了,却在脸上留下了淡淡的浅浅的痕迹。昨日的痛苦已经过去了。却在心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
“咚咚咚。”轻轻地敲门声再度传来,“殿下,您在屋内么?请给下官开门。殿下忘了么,今日是五月十二,是殿下的生辰。”张政恭敬的声音带着恳求。
抱着腿坐在角落的亦菱脸上微微一动,出现了多日来不曾出现的表情,但是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对张政的敲门声和劝说声闻若未闻。张政又站在门外敲了一会儿,见仍旧无果。遂叹气离去了。
张政一走,亦菱便从角落里站起身,从容地拍了拍身上的土,但其实忆安阁内此前打扫得非常干净,她身上压根儿没有什么土。亦菱看了看窗外,看样子似乎是早晨,而且是个大晴天,随后她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自己。衣裙褶皱,墨发凌乱,她不由地摇了摇头,笑着对铜镜中映照出来的自己道:“你看看你,哪里像过生辰的样子?”
亦菱就着一旁铜盆里之前的水洗了脸和手,又找出了一身前几日刚做好送来的崭新的淡蓝衣裙换上,又坐在铜镜前梳顺了墨发,学着去岁母皇冷若雨给她挽出的发髻的样子挽了发,随后用去岁及笄时冷若雨送给她的白玉簪固定住了发髻,最后对着铜镜中已然焕然一新的秀美少女微微一笑,起身便向门口走去。今天是她二八生辰,怎么着也不能亏待了自己啊。
亦菱微笑着移开了堵着门的楠木柜,随后抽出门闩,拉开了门。
可是期待中的晨曦并没有照耀到她的脸上,亦菱诧异地看着挡在门口并且挡住了晨光的人,“筠如?”
皇甫祎一只手还保持着抬起预备叩门的动作,看到亦菱居然不声不响地自己拉开门出来了,不由地也诧异了一下,随即浅笑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此言真矣。菱儿,你终于决定出门了?”
亦菱也回之灿烂一笑,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一般,说道:“是啊,我打算出去逛一逛,总不能枉费了这大好春光啊。”
皇甫祎见亦菱如此,便也不多问,只是盈盈浅笑着应道:“你这时候挑的好,前几日阴雨不断,今天刚刚放晴,正是出游的好天气。”
亦菱走到院子里,张开双臂,迎向春日的朝阳,仿佛要拥抱着温暖和煦的晨光。随后她回身对仍旧站在石阶上看着她的皇甫祎笑道:“对了,筠如,我之前答应过你的,要带你到街市上去转转,不如就现在,如何?”亦菱笑得灿烂,连和煦的阳光都被她比了下去,晃得皇甫祎微微一怔,随即他如画的眉眼漾出浅淡的笑意,“好啊。”
亦菱凭借自己高强的轻功,从自家马厩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牵出了两匹马,一匹是她上战场时骑的黑色战马,一匹是从濯玉宫出师时七姑姑林晚晴赠与她的白马,随后悄无声息地将两匹马套到了将军府的马车上,趁着早晨将军府西边的侧门处没有什么家丁,亦菱拉着马车从侧门走出了将军府。
皇甫祎在侧门外等着,见亦菱不是牵着马出来,而是拉着一辆马车,不由地微微露出讶异的神色,“你这是……?”
亦菱笑道:“怀远城太不安全了,谁知道那热闹的街市中有多少你那位九皇弟的眼线?万一我们被发现了可如何是好?所以我们不逛怀远的街市,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亦菱不知道她此时的表情带着几分诱惑的笑意,像极了诱拐小孩的坏叔叔,手里拿着一个裹满了澄黄澄黄的麦芽糖的小木棍,对着小孩子诱惑道:“走走,跟我走。”
皇甫祎露出欣然的笑容,微微颔首,同意了亦菱的提议。亦菱又补了一句,“筠如,你坐到马车里去,我来驾车。”
皇甫祎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是浅浅一笑,也没有反对,掀开车帘进了车里去。他知道亦菱是怕他被别人认出来,不过两人单独出行,让身为男子的他坐在车内,让身为女子的她在前面驾车,他心里着实感到别扭,不过情况特殊,皇甫祾如今还在追踪他的下落,还是谨慎为好。
亦菱坐在车前面,拿了一块儿手帕把脸一蒙,扬鞭打马,赶着马车便离开了将军府。她想要带着皇甫祎去应镇,她记得他曾经对她说过,宫中的菜肴,即便是极尽了世间的美味,吃久了也会腻。她还记得她当时告诉他自己在应镇上的一个汤面铺尝过寻常百姓家饭菜的味道,他当时还流露出向往的神色,所以她就想带着他去那里。
其实应镇距离怀远城并不远,两人骑马去应该也可以,但是她还是不放心,不止是怕他被皇甫祾发现了行踪,更怕他身体吃不消。皇甫祎的确会武功,虽然他一直刻意隐藏着他会武的事实,但是他身体羸弱多病,即便是知道了他会武功,亦菱也怕他受不了骑马赶路的辛苦。于是,亦菱驾车行进的速度十分缓慢,尽量减少马车的颠簸,再加上她驾车的技术不够娴熟,所以,到了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的时候,两人才走了一半的路。
亦菱看了看天色,微微叹口气,看来今晚只能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度过了,好歹还有一辆马车,可以在车里将就着睡一晚。亦菱勒住了马,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皇甫祎掀开帘子,瞧了瞧外面,不由地笑道:“你这是打算带我去哪里?”
亦菱玩心一起,阴测测地笑道:“嘿嘿嘿,筠如,你居然这么信任我,什么都不问就同我出来了,就不怕……我背叛你?”亦菱压低声音,又道:“皇甫祾的暗卫已经把这里包围了,你,跑不掉了。”随即亦菱注视了皇甫祎片刻,皇甫祎则是诧异地回视着她,随即亦菱憋不住大笑出声,一边笑一边问道:“怎么样怎么样?吓到你没有?哈哈哈……”
皇甫祎至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一点害怕或是恐惧的神色,始终一脸淡然,此时听亦菱哈哈大笑出声,不由地笑着摇了摇头,面上颇有几分无奈地道:“第一次在宫里见到你的时候,看到你恭敬有加、诚惶诚恐的样子,以为是多严肃正经的人,不曾想你这么活泼开朗,爱开玩笑,还爱戏弄人,想来之前莫公子被你打趣得多惨啊。”
第一百五三章.分崩离析去意决(九)
亦菱一瞪眼,反驳道:“谁说他惨了?他那是自讨苦吃!谁叫他整天没个正经,我不打击回去他还不翻了天?”
皇甫祎又是无奈地摇头,勉强附和道:“是是,那是他自讨苦吃。”他看了看前方的路,又问道:“这是……去应镇的方向?”
亦菱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啊,打算去那里,可是今晚怕是赶不到应镇了,我们只能宿在这里了。”
皇甫祎浅浅一笑,道:“没关系,我还是第一次宿在郊外,体验一下多好。”
“真的?”亦菱两眼一亮,听到皇甫祎说喜欢,她心里开心得不得了,顿时来了兴致,“那我们在这里歇着,顺道把晚饭也吃了!”
皇甫祎笑道:“好。”
亦菱从自家府里“顺”出来的自家马车正是她这段时间上早朝时坐的那辆马车,因为有时上早朝来不及在府里用早饭,有时早朝时间又太长,站久了会饿,所以马车里备有点心果品等物,还有茶壶茶叶茶水,又因为这几日阴雨连绵,车里还有伞和毛毯,可以说一应俱全,正方便了他们宿在郊外。
亦菱在马车旁边不远处生了一小堆篝火,烧了水,沏了茶,皇甫祎也走过来在火堆旁边坐下,将手中的点心盒子放在膝上,亦菱拿了一块儿点心,咬了一口,发觉点心是凉的,又一想皇甫祎大病初愈,吃凉的东西不太好,眼珠一转,主意来了,腾地一下站起身,对皇甫祎道:“筠如,你别离开这里,我去去就来。”说完便一溜烟儿地跑到路边的林子里去了。
亦菱走在漆黑的林子里。凭借着习武之人超凡的视力四处搜寻。搜寻什么呢?野鸡或者山鸡。她想起上次在云国商都城郊外,洛沉碧打过一只山鸡,然后烤了吃,特别香,所以她现在也想打一只山鸡或是野鸡什么的,回去烤了同皇甫祎一道吃。
不知是因为这地方的山鸡比商都那边的少,还是因为如今天色太晚,山鸡们都找个地方藏起来了,总之亦菱走了许久都没有找到一只,她不由地气愤地骂道:“什么破运气?连一只山鸡都没有?”话音未落。只听“扑腾”一声,有什么东西扇着翅膀从一旁的草丛里掠过,亦菱顿时大喜。“乖乖,我可找到你了!”
亦菱又往前一走,那山鸡听到声音受了惊,又是扑棱翅膀往前飞了一下,亦菱手疾眼快。抬手从袖中飞出一只银镖,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山鸡的脖颈,山鸡倒在地上,又扑棱了几下翅膀,随即没动静了。
亦菱乐颠颠地拎着山鸡的脖子,用足了内力轻功。往回飞。离开的时间比她预料的要久得多,她实在是不放心皇甫祎一个人在那里。
亦菱飞出林子的瞬间,傻了眼。火堆旁边哪里还有那个如莲花一般气质高贵清华的男子?亦菱连忙飞掠到马车旁,一掀帘子,车内也空无一人!亦菱大惊失色,看到火堆旁边的地上放着皇甫祎方才拿在手里的点心盒子,端端正正的。亦菱连忙安慰自己要镇静,若是有人将皇甫祎抓走了。点心盒子不可能放得这么端正,肯定早就翻了一地,所以皇甫祎肯定没有被人抓走。
亦菱跳下马车,也顾不上什么烤野鸡还是烤山鸡了,把手里那只山鸡往地上一扔,便四处找皇甫祎。找了一圈发现附近都没有皇甫祎的身影,不由地又急了,把手环在嘴边唤道:“筠如!筠如——!你在哪里?”
连唤了好几声,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亦菱回头一看,见皇甫祎从另一边的林子里走了出来,还未待皇甫祎说话,亦菱就急忙跑了过去,拉住皇甫祎的手臂便道:“你去了哪里?不是让你坐在这里别走的么?”
皇甫祎无奈地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会丢了,而且这周围又没什么危险,我方才只是去那边的林子里转了转,并没有走远,不要担心。”
亦菱仍旧惊魂未定,她紧紧地抓着皇甫祎的手臂,仰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仿佛她一眨眼睛,皇甫祎就会消失了一样。皇甫祎看了看周围,视线落在那只被亦菱随意丢在地上的可怜的山鸡上,浅笑道:“你到林子里去,就是为了这个?”
亦菱松开手,顺着皇甫祎的视线看去,随后笑道:“对啊,我们烤山鸡吃,很香的!”于是,亦菱和皇甫祎便在火堆旁坐了下来,亦菱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握着山鸡的脖子,不知如何下手,她偷瞄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皇甫祎。尽管是在这荒郊野外,黑夜里的杂草地上,皇甫祎依旧贵气逼人。亦菱打消了脑中刚刚涌现出的找他帮忙的念头,曾经居于万人之上的元帝怎么会处理山鸡呢?于是亦菱竭力回忆着当初洛沉碧处理山鸡的方法,手法极其生疏地动起刀来。
许久之后,亦菱都觉得自己快饿晕了,手里的山鸡才处理的差不多了,虽然不大美观,但是终于可以放在火上烘烤了。亦菱低头一看,自己身上全都是鸡毛,皇甫祎忍不住笑出声来,如玉修长的手探过来,耐心而又温柔地替她捻去了粘在头发上的若干鸡毛。亦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找来一根长木棍,穿了山鸡,架在火堆上烤起来,不一会儿,亦菱大叫一声,“怎么焦了?”她手忙脚乱地把山鸡从火上“抢救”下来,一看,山鸡背部的一大片肉都被烤焦了,黑乎乎的一大片,显然不能吃了。
亦菱连连叹着可惜,用匕首把外面被烤焦的肉割掉了,谁知割到里面的时候,发现尽管外面的肉都焦的不成样子了,里面的肉还生着!这是怎么回事?亦菱十分不解,想想上次洛沉碧烤山鸡肉的时候,不是外酥里嫩么?怎么换做她烤的时候,就变成了外焦里生了?
亦菱一手拿着匕首,一手拿着穿着山鸡的木棍,正十分困惑窘迫地看着几乎被她毁了的山鸡肉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伸过来从她手里拿走了山鸡。
亦菱抬起头,万分惊讶地看着皇甫祎把山鸡重新架在火堆上,动作熟练而优雅地不停转动着木棍,让山鸡肉均匀地受到火焰的烘烤。不多时,山鸡肉滋滋地冒出了油,香味飘散出来,勾的肚子里的馋虫都快钻出来了,一旁瞠目结舌的亦菱还没有合上嘴巴。
“真不敢相信,筠如你还会这个?”亦菱惊叹道。
皇甫祎笑了笑,伸出手道:“匕首给我用一下。”
亦菱赶忙双手奉上,就差顶礼膜拜了。皇甫祎熟练地用匕首割下一块儿烤得刚刚好的肉,递与亦菱,亦菱赶忙放入口中一尝,果然香极了!跟洛沉碧烤得一样,外酥里嫩皮香脆!
皇甫祎浅笑盈盈地注视着她,“味道如何?”
亦菱一边大嚼特嚼,一边连连点头,呜噜呜噜地道:“喔,好吃!”
皇甫祎闻言露出愉悦的笑容,随后他动作娴熟优雅地割下一块一块的山鸡肉,两人围着火堆吃得不亦乐乎。酒足饭饱之后,亦菱好奇地问道:“筠如,你从前终日居于宫中,如何学会这一招的?”
皇甫祎闻言又是盈盈浅笑着道:“从前居于冷宫之中的情况不比现在好都少,那时候也是逼不得已,只能自己动手。”末了,他看了看烧得正旺的火堆,又道:“我不止会这一招。”
亦菱听了,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想来过去那段时间艰辛异常,却被皇甫祎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了,她听了反而更难受。亦菱掩饰住眼中流露出的难过,笑着接话道:“哦?那你还会做什么饭菜?”
“你想尝尝?”皇甫祎问道。
“当然想!”亦菱当即斩钉截铁地道,那架势仿佛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似的。
皇甫祎见状不由地温柔地笑了,笑容中还带着些许宠溺的神情,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说道:“如今条件不允许,待有机会了,我做几道菜,让你品尝一下。”
亦菱兴奋地要跳起来了,她凑上前去拉着皇甫祎的衣袖连声道:“真的?一言为定哦,不许骗人!哎,是什么菜啊?先透露一下嘛!”皇甫祎被她缠的没法子,无奈的连连摇头。
忽然,亦菱听到林子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她顿时警觉起来,噌的一下站起身,目光凌厉地射向声音的来向。“筠如,林子里有动静!”
皇甫祎依旧淡然地坐在地上,气度高洁优雅,一如平常,声音也平稳如常,没有丝毫波动,“大约是山鸡,莫要紧张。”
亦菱微微摇了摇头,眼睛依旧如苍鹰一般地紧盯着林子的方向,丝毫不敢懈怠。以她习武之人的敏锐感觉,方才的声音不会是山鸡经过时发出的。过了片刻,林子里面再也没有任何动静了,于是在皇甫祎连劝带哄下,亦菱才勉勉强强地重新在火堆旁坐下,但是她仍旧竖着耳朵,仔细地留意周围的情况。
皇甫祎从容淡定,轻松自如,用木棍拨弄着火堆,说道:“菱儿,你有没有听过上古神帝轩辕的故事?”
第一百五四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
“上古神帝轩辕?不是周朝和夏朝以前的创立华氏部落的祖先么?”亦菱一边扫视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心不在焉地说道,“关于他的传记太少了,而且都是牛鬼蛇神之说,不足为信。”
皇甫祎淡然一笑,缓缓开口道:“碧落九天,红尘黄泉,寻君不见……轩辕神帝同蓬莱凰女,你可曾听过这个传说?”
亦菱收回视线,怔怔地看着皇甫祎,问道:“轩辕神帝同谁的传说?蓬莱凰女?”亦菱搜肠刮肚地搜索了一遍脑海中少得可怜的上古神话传说,发觉自己从未听说过所谓的什么凰女,好奇地问道:“那是谁?什么传说?”
皇甫祎浅浅一笑,娓娓道来。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亦菱早就听得入了迷,哪里还记得方才林中异常的声响?“那后来呢?他们寻到彼此了么?他们重逢了么?”亦菱兴趣大增,急忙追问道。
皇甫祎啜了口茶,道:“后来的事,人们便不知了,众人纷纷猜测,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寻得了彼此,一同得道成仙,升入天界,也有的人说轩辕神帝寻凰女不得,立于北岸,化作了天云山,还有的人说凰女寻得轩辕神帝时,神帝已然作古,凰女悲鸣不忍离去,化作火凰盘旋于北宫之上数日,后化作烈火直冲而下,将北宫连同神帝和自己一同为灰烬。”
亦菱听得一怔一怔的,“天云山,翳国北边的天云山竟是轩辕神帝幻化成的?”
皇甫祎笑道:“这不过是后世之人为这一段神话附上的一个结局罢了。”
“那我还是喜欢第一个结局,不管可不可信,他们总归是在一起了啊。”亦菱理所当然地发表意见。
皇甫祎微微颔首,“大约女子都喜欢第一种结局。”
亦菱挑眉,“哦?这么说你还给别的女子讲过这个故事?”
皇甫祎眸中微微露出怅然之色。“没有,这是我第一次给别人讲这个传说,我是从母后那里听来的,她同你一样,也说她相信第一个结局。”
亦菱也感到有些伤感,“这样啊……你母后很喜欢这个故事么?”
皇甫祎浅笑道:“是啊,她非常喜欢,只可惜她没有得到她向往的那种结局。”皇甫祎说着,目光越过火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精致如画的眉眼映照在火光中,略带哀伤。
神话故事讲完了,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天南海北地聊了片刻。许是驾了一整天的马车,亦菱实在是累了,聊着聊着她便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随后头一歪,靠在皇甫祎肩上便睡着了。
待到亦菱醒来。天已经微微擦亮了,她坐起身,发现自己睡在马车内的软榻上,身上还盖着薄毯,车内除了她,再没有别人。亦菱回忆了一下昨夜的情形。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在火堆旁边睡着的,可是却醒在马车里,说明是皇甫祎抱她进来的。可是皇甫祎人呢?
亦菱突然记起昨晚林中异样的声响,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若是皇甫祎有个三长两短,她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她一把掀开身上的薄毯,跳下软榻。掀起帘子跃出马车,正要开口大喊。却蓦然止住声音。
马车不远处,身着月白锦服的男子面对着东方,留给她一个高挑挺拔的背影,晨曦的光芒将男子的轮廓映衬得愈加清晰,宛如白莲凝露,淡雅清新。
亦菱怔怔地看着皇甫祎的背影,不料皇甫祎早就听到了她方才发出的响动,仍旧面朝朝阳背对着她,笑道:“难怪你喜欢这样度过生辰。”
亦菱从马车前面的木辕上跳下来,走到皇甫祎身旁,同他并肩看日出,“这么说你也喜欢喽?”
皇甫祎浅笑道:“从前终日居于宫墙之内,深宅之中,不曾想郊外的日出竟然这么美。”
亦菱看了看皇甫祎,问道:“明明是一样的日出,看上去却感觉不同,你可知这是为何?”
皇甫祎低下头来看着亦菱,笑道:“为何啊?”
亦菱将目光投向远处,刚刚升起的朝阳跃出地平线,投射在绿意盎然的大地上,映出一片金黄,鸟儿欢唱,蝶儿飞舞,视线所及之处,皆是一片生机,无比欢悦,无比开阔,连同清新的空气,让人心旷神怡。“因为自由,”亦菱解释道,“因为自由的身和自由的心,带来了不同的感受。”
皇甫祎注视着亦菱,微微一怔。
亦菱仍旧远眺着朝阳,接着道:“你昨晚讲得那个故事不就是如此么?轩辕神帝同蓬莱凰女相恋,却因凡尘诸多俗事阻隔其中,不能相守,若当真是第一种结局,那么两人得道成仙,得以飞升,摆脱了凡尘桎梏的束缚,获得了自由,便得以相伴相守。从前携手共游的景物还是从前的那些景物,但是心境变了,感觉自然也就变了。”
“我想你母后之所以喜欢这个故事,喜欢第一个结局,大概是因为她也向往这种不被束缚的自由。身为皇后,久居宫中,终日被繁缛节所束缚,甚至不能同你父皇自由自在地相守相恋,两人中间永远隔着江山社稷、宫廷礼节还有那些争宠夺爱的嫔妃,对她来说应该是一种永远也无法改变的无奈和遗憾。”亦菱慨叹道,一抬眼,却看到皇甫祎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眉目如画,深沉温柔。
亦菱被看得有点不自在了,不自然地笑了笑,皇甫祎移开视线,望着远方被晨曦照亮的天际,喃喃道:“或许你说的对。”
应镇的街市虽不及怀远城的繁华,但是也十分热闹,各种小摊小吃,琳琅满目,一直摆到街道的尽头。吆喝声、叫卖声、熟人之间的问候声不绝于耳,小镇虽小,百姓不少,热情洋溢,人声鼎沸,不大的集市挤满了人,真是热闹非凡。
亦菱同皇甫祎找了家小客栈,安置好了马车和马匹,随后便走上了集市。亦菱带着皇甫祎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凭借着她的记忆,不多时便寻到了那一家汤面铺。
汤面铺的老大爷热情好客,见到亦菱和皇甫祎朝着摊子走来,便招呼道:“这位姑娘,这位公子,来来来,请到这边坐!”
亦菱和皇甫祎在普通廉价却擦得一尘不染的桌子旁坐下,老大爷便笑道:“姑娘和公子想吃点什么啊?”
亦菱甜甜地笑道:“老大爷,来两碗家常的汤面。”
老大爷乐道:“好嘞!”忙回身命一起看摊子的侄子备料,随后又对亦菱道:“我看姑娘很眼熟啊,是不是去岁来过一次啊?”
亦菱惊奇道:“老大爷怎么记得?我去岁的确来过一次。”
那老大爷乐呵呵地咧嘴一笑,“我就说嘛,去岁姑娘还是男装打扮呢,我这小摊子啊,很少有姑娘这样的客人,上一次姑娘一副贵公子哥儿的打扮,我就记住喽!印象深着那!没想到贵公子是位仙人儿一般的姑娘!”
亦菱听到夸赞的话,脸上微微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老大爷又看了看皇甫祎,转而又对亦菱笑道:“这是姑娘未来的相公?真是一表人才啊,一看就是了不得的人物,姑娘好福气啊!”
未来的相公?亦菱闻言不免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一副未嫁女子的装扮,而她又独自同皇甫祎外出,两人相伴,难免不让人误会。但是她又不方便解释,只得对着老大爷笑了笑。
那边老大爷的侄子招呼老大爷:“三叔啊,料备好喽!”
“来喽!”老大爷应一声,对亦菱二人笑道,“姑娘和公子略微坐一坐,面马上就好!”随后便健步如飞地煮面去了。
亦菱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皇甫祎,皇甫祎正端起茶杯浅啜一口,视线却投向其他的地方,观察着周围的景致和人们。明明是市井之中,明明是粗制的茶杯和粗劣的茶水,却让皇甫祎喝出了高贵淡雅的感觉,仿佛置身于清幽高雅的茶社,品着世间极品的佳茗一般。
亦菱正毫无防备地直勾勾地盯着皇甫祎看,不料他突然将目光转过来,对上她的视线,问道:“为何要来此处啊?”
亦菱望着皇甫祎精致如画的眉目,心里突突突地猛跳了几下,她笑道:“上一次在会贤阁,你说宫里的美味佳肴吃久了也会腻,我便提起了这间汤面铺,你当时说若是能像我一样,品尝一下就好了,所以我便带你来了此处。”
皇甫祎微微一怔,随即浅笑道:“难为你还记得。”
两人正说着,汤面端上来了。皇甫祎拿起筷子,正欲夹面,亦菱却端走了他的那碗,说道:“等一下。”随后她从袖中拿出一枚银镖,放入汤中,银镖丝毫未变,亦菱遂放心下来,收起银镖,把碗推了回去,笑道:“好了,可以吃了!”
皇甫祎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至于,这里哪有那么危险?”
亦菱低声道:“万事还是小心为妙!”
第一百五五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一)
皇甫祎无奈地笑了,随即夹起面条,优雅地品尝起来。亦菱则是端起碗,毫不客气毫不在意形象地吸溜吸溜地大吃起来。大概是因为昨日在路上奔波了一天,今天又赶了大半日的马车,晚上吃下肚的那些烤山鸡肉早就被消化得一干二净了,亦菱此时闻到汤面的鲜香,顿时觉得自己的肚子饿得咕咕叫,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通,不一会儿,一碗面便见了底儿。亦菱满足地喝下最后一滴汤,放下碗筷,抹了抹嘴。
皇甫祎依旧优雅地品尝着汤面,仿佛这不是一碗最平常不过的家常汤面,而是世间少有的极致美味。亦菱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皇甫祎,满心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吃么?”
皇甫祎微微点头,浅笑道:“嗯,果然同宫里和将军府里的味道不一样。”
亦菱闻言开心地笑了,心道果然不虚此行。
两人吃过了家常汤面,便在应镇不大的集市上闲逛起来。皇甫祎从未逛过任何集市,而且是在如此自由自在的情况下,因此他走得较慢,走走停停,转转看看,亦菱也跟在一旁,如果看到皇甫祎对什么小玩意感兴趣,便付给摊主铜板买下来。不一会儿,两人手中便多了许多东西,糖葫芦、糖人儿、活灵活现的捏面人、栩栩如生的小木雕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
小镇上的百姓从没见过气质如此高贵清华、长相如此俊秀如画的公子,好多人都停下自己要做的事情驻足遥望,还有的胆子大的干脆跟在皇甫祎和亦菱身后,待两人停下来的时候便顺便在一旁围观。更令众人感到惊异的是,看两人的样子明显是那位清秀少女带着俊秀公子逛集市,还给他买东西,不免感到十分好奇。正常情况下不应该是男子带着女子逛集市么?两人怎么反转过来了?
围观的百姓中有一位小伙子去过外地,还算见过世面,低声对周围的同伴道:“听说夏国有些为官的女子,家中三夫四侍的,都很平常,还有的更是男宠面首一大群,数都数不过来呢!”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一片惊叹声,小伙子旁边的人投向亦菱的目光多了几分异样。小伙子接着说道:“依我看啊,那少女八成就是夏国女官的女儿。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带着自己的夫侍出来游玩呢。”
众人闻言,连连附和。纷纷表示小伙子说的有道理。众人再一看皇甫祎虽然气质高雅清华,气度尊贵不凡,但是却对他们平日里常常见到、觉得再平常不过的手艺和小玩意表现出十分好奇和感兴趣的样子,显然是不曾见过这些东西,又纷纷觉得同情。都认为肯定是他的妻子大人——那位陪同的清秀少女把她的夫侍管教得太严了,导致他都没有出门见识过这民间的集市,于是众人对方才小伙子说的话深信不疑,认定了亦菱便是夏国某达官贵人家的小姐,皇甫祎就是她的夫侍。
亦菱一路跟着皇甫祎逛集市,两人不时地停下来。在某个摊位前驻足流连,每当这时,亦菱便体贴地买下皇甫祎喜欢的物事。或是在一旁轻声解释或者介绍两人正在观看的手艺和物件,或是还未待皇甫祎开口,她便主动热情地同摊主聊起来,替皇甫祎把他想要问的问题都问出来。总之,一路上亦菱的注意力几乎全部集中在皇甫祎身上。十分照顾他。
两人又停在一个篾匠的摊位前,篾匠正用竹片编制一个小提篮。快要完工了,皇甫祎站在一旁看得十分专注。亦菱不经意间看了看周围,忽然发现他们周围已经围了一大圈的百姓,而且百姓的目光统统停留在皇甫祎的身上,眼中尽是惊讶、仰慕和赞叹。亦菱不由地笑了,心道今天应镇的百姓可真是开眼了,要知道这位可是曾经的宁元帝、名动五国的谋士、身份神秘的筠如公子啊!不是谁都能有这么好的机会近距离观看的。呃……她怎么突然觉得“观看”这个词像是应该用于众人看杂耍的场合……
亦菱将目光移回皇甫祎身上,身边的男子当真是世间少有,眉眼精致如画,周身气质如莲,尊贵优雅,清俊温和,高洁秀美,却又透着淡淡的孤寂清冷,纵使身处市井之内、喧嚣之中,也丝毫未沾染世俗之气,淡定从容,清明澄澈,仿佛周遭一切的喧闹都止于此。亦菱望着皇甫祎,一时之间,竟觉得移不开眼,她不知道自己此时的目光有多温柔,有多欢喜。
其实她感到欢喜是因为她觉得此次带皇甫祎出来当真值得,能让皇甫祎感到愉悦欢喜,她自然也就欢喜不尽了。但是周围的百姓不这么认为,一位围观的百姓再度将异样的目光投向亦菱,随后微微侧着头对身旁的家人说道:“哎,你看你看,那夏国女官家的小姐的眼神,看来她十分喜欢这个夫侍呢!”
旁边的那个百姓闻言道:“你咋的就知道那是她夫侍?说不准只是一位十分得宠的男宠呢!”
另一旁的一人一听不干了,反驳道:“什么男宠?!你看看那公子,这般人物,怎么可能是男宠?一定是那位小姐的正牌夫君!”
又一边的一人闻言看着亦菱若有所思地说道:“那小姐还是未嫁女子的装扮啊,怎么可能有夫君呢?”
之前的那个小伙子在一旁听到了,自信满满地解释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你说咱们大宁男子可以三妻四妾,那男子娶了妻之后需要改变装扮吗?”
提出疑问的那人和周围的众人皆摇头,“当然不用啊。”
小伙子得意地说道:“这不就结了!夏国那些可以三夫四侍的女子不是一个道理么,她们有了夫侍以后照样不用改变装扮!”
众人闻言皆点头,嗯,有道理!
很不幸的是,方才的这些对话被亦菱一字不落的给听到了。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了,连着咳了几声。皇甫祎听到后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亦菱连连摇头,“没事儿!没事儿!”看样子皇甫祎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他们二人已经成为周围百姓们“观赏”的对象了。再看看天色也不早了,亦菱便提议道:“时候不早了,不如我们回去。”
谁知皇甫祎正在兴头上,兴致勃勃,意犹未尽,浅笑盈盈地说道:“是啊,天色暗了,不知道这集市到了晚上是什么样子。”
亦菱见状也不忍心扫他的兴,只得继续陪着他逛集市。之前她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情况还好,可是如今她发觉百姓们都在看着他们两人,虽然主要看的是皇甫祎,而且她还听到了百姓们议论的话——那对话的内容足以让她喷血!这么一来,她就感觉没有之前那样自由自在了,尽管百姓们的目光并不犀利,但是总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弄得她挺不自在。为何自己总是摆脱不了“男宠面首一大群”的恶劣形象呢?亦菱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本来挺小的一个集市,两人却有说有笑地逛了许久,并且收获颇丰,就连方才亦菱被周围百姓的对话内容呛得直咳嗽时,也没忘记把那个做工精致、美观实用的小提篮给买下来。皇甫祎十分愉快,亦菱看了也是无比开心。她心想:嗨,管它什么流言谣言的,只要皇甫祎开心了,就不虚此行,那点流言蜚语算什么?名誉什么的,她现在也不在乎了!
但是应镇终究还是一个小镇,集市远不及怀远城的繁华热闹,人们休息得也早,故天黑之后没多久,集市上的人便渐渐散去了,摊位也都撤走了。
纵使皇甫祎仍然想要继续逛下去,但是也没有办法了,两人只得回到先前的客栈。
两人投宿的客栈不大,掌柜将后院最后面的两间房给了二人,原因是亦菱说要清净一些的房间。应镇毕竟比不上都城怀远,客栈都是只有一层,不似怀远那样精致灵巧的三层小楼。亦菱和皇甫祎穿过已经没有什么人走动的前院,来到一片寂静的后院,又一直往最后一排房子走去。
越往后走亦菱便觉得不对劲儿,这院子漆黑无比,寂静得让人感到可怕,空气中似乎弥漫着肃杀的气息。习武之人的敏锐感觉告诉她——有埋伏!
于是,亦菱不动声色地迅速伸出手,一把抓住皇甫祎的手腕,飞速地破门进入到其中的一间屋子,随后亦菱迅速地从行李中拿出用布包着的濯玉剑,还未来得及解开布包,便透过窗子看到屋外渐渐有黑衣人围了过来!亦菱忙对皇甫祎道:“坐在这里别动!”语毕,便一个闪身到了屋外。
漆黑寂静的院落内,一群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他们的脸上都带着银白色的面具。亦菱见状不由地冷笑一声,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人是冲着皇甫祎来的。
暗卫,皇甫祾要置皇甫祎于死地。
第一百五六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二)
亦菱的手攥紧了用布包裹着的濯玉剑,此时她不免感到有些后怕,今日她太大意了,带着皇甫祎公然逛集市不说,竟连贴身的兵器都放在了客栈房间内,没有带在身上。若不是方才她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不对,她和皇甫祎二人此时恐怕已经被这些暗卫包围了,并且还是在两人手无寸铁、落了下风的情况下!若是她没有迅速地做出反应,那么两人此时岂不是如同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想想都可怕!
亦菱的手又用了几分力,此时的她丝毫不敢懈怠。如果此时此地,这些暗卫伤了皇甫祎,或是导致了更坏的结果,她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那些暗卫围成一个半圆,同亦菱对峙着,站在原地犹豫不决,也没有动手。亦菱也沉得住气,十分警惕地注意着面前的十几名暗卫,丝毫不敢懈怠。
不一会儿,为首的暗卫看了看周围的暗卫,同身旁的一个暗卫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一点头。随后为首的暗卫打了个手势,十几名暗卫瞬间齐齐出手!
亦菱比他们更快!抬手,被布包着的濯玉剑以手心为轴点在空中一转!剑未出鞘,招式已出!凌厉果决!瞬息间将十几名黑衣人齐齐逼退了几步!
那些黑衣人见状并不就此罢休,踉跄后退几步之后,站稳了身子,再度攻了过来。亦菱手中被布包裹着的濯玉剑于掌心旋转,带着呼呼的风声而出,旋转成屏,密不透风,将暗卫们的招式统统挡了回去。飞旋转身间,亦菱瞥了一眼身后的屋子,屋门紧闭。屋内漆黑,但是透过窗子似乎能够看到坐在桌边的那一抹月白的身影。
亦菱稍稍放心了些。由于这是客栈的最后一排屋子,故屋子北面只是一面墙,没有窗子,这些暗卫若想接近皇甫祎,必然要通过南边的门窗,所以她只要守好屋子的南面,挡住这些暗卫,皇甫祎就安全了。
暗卫们见亦菱武功不弱,不好对付。故加快了手中的招式,力道也愈加狠绝凌厉,亦菱手中濯玉剑的布包被暗卫凌厉的剑气划出了一条一条的裂口。“刷”的一声,亦菱的衣袖被剑锋一扫,也裂开了一个大口子。亦菱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衣袖,不由地愈加愤怒。这可是她今年生辰的新衣裳,刚穿了不到两日。就被划破了,可恶!
亦菱下手愈加狠绝,誓要让这些暗卫吃不了兜着走。
乌云蔽月夜,帘影摇光时,濯玉剑如影,瞬息夺人命!亦菱手腕一转。勾住了一名暗卫的长剑。那暗卫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亦菱一挥,将自己手中的长剑刺入了另一名暗卫的腹中。眼睁睁地看着同伴死在了自己的剑下。又一名暗卫见亦菱一直处于上风,招式凌厉,难以突破,趁此机会将手中的长剑飞出,直冲着亦菱而去。亦菱的剑正架在另一暗卫的长剑上。来不及抽出抵挡,只得堪堪闪身躲避。身一侧,头一歪,长剑擦着亦菱的脸颊飞过,直直地钉入门板之中!途中还削掉了亦菱的几根发丝。
亦菱目光锐利地一扫,直直地看向方才的那名暗卫,手中濯玉剑一抽一挥,挡开了其余几名暗卫的长剑,挑飞了其中一名的长剑,直冲着那先前偷袭的暗卫而去,长剑没入胸中,那名暗卫倒地而亡。
皇甫祾,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不过瞬间的功夫,已有两名暗卫丧命于此,其余的见状,出手更加狠辣,似乎要杀掉亦菱,而后踏着她的尸体去了结皇甫祎,完成任务。
亦菱岂能让他们如愿?她将手中的濯玉剑舞得密集至极,水泼不入,一时之间,竟与十几名暗卫打成平手,未能让他们伤到她分毫。亦菱本以为她很快便可以除掉这些暗卫,却没有想到,突然“吱嘎”一声,木门被推开了,亦菱和暗卫们闻声齐齐地看向屋门口。
漆黑的夜色中,一身月白锦服的皇甫祎站在屋门口,淡然若定地看着院子内的众人,仿佛院子中正在进行的不是一场动真格的厮杀,而是点到为止的比试,又仿佛这一切同他无关,高贵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洒然。
亦菱在看到皇甫祎的那一刻怔住了,但是只怔了那么一瞬,随即她便暗叫不好,迅速地抽身飞离,落在皇甫祎身前,问道:“你怎么出来了?”
皇甫祎盈盈一笑,还未待他说话,那些暗卫便扑了过来!亦菱蹙起眉,果然不出她所料,这些暗卫看到了目标,都如同饿狼扑食一般,想要立即上前置皇甫祎于死地,亦菱不由地攥紧了手中的濯玉剑!经过方才的一番激斗,原本紧紧地包着濯玉剑的布早已破碎不堪,露出其内如玉一般青白的剑身,布条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摆动,正好省去了她解开布包的时间,现在她可以瞬间拔出锋利的濯玉剑,迎战这些暗卫!看到带着银面具的黑衣人飞掠过来,亦菱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濯玉剑在剑鞘中蠢蠢欲动,急欲出鞘!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紧紧地握着剑的那只手上,亦菱不解地抬起头看着身旁的皇甫祎,可是皇甫祎并没有在看她,他伸手制止了她拔剑的行动,目光却落在那些暗卫身上,随即缓缓开口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些原本如离弦的箭一般向着二人飞掠而来的暗卫明显一顿,随即都落到了地上,站住了脚步,隔着一段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的距离,警惕地看着皇甫祎。亦菱瞪大了眼睛,她惊讶的不是这些暗卫的反应,而是皇甫祎的举动,他这是……打算以退敌么?
皇甫祎依旧浅笑盈盈,但是清明澄澈的眼眸中却透出一丝威严,“皇甫祾派你们来做什么?杀了我?”不知为什么,那些暗卫闻言身形明显一滞,随后面面相视,皇甫祎顿了一下,又道:“恐怕不止你们几人,还有的在外面,或是在这镇子的其他地方,又或者是埋伏在镇子外面。”皇甫祎绕过站在他身前的亦菱,往前迈了一步,那些暗卫竟然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亦菱心中惊骇,连忙伸手拉住皇甫祎的袖子,阻止他如此大胆的行为,皇甫祎转过头来看着亦菱,用眼神告诉她不要担心,随后继续看向那些暗卫,说道:“你们以为他们还活着么?”皇甫祎的声音突然变得不似先前那么温和,陡然严厉,透出凛然威仪的王者风范,震得所有人都是一颤。
所有的暗卫都犹豫了片刻,为首的那个暗卫突然提剑开口道,“不要听他的!他这是在蛊惑人心!”语毕,打了一个手势,所有的暗卫看到后都提剑上前。
亦菱心中大惊,正要冲上前抵挡,却被皇甫祎拉住了手臂,她不解又焦急的看着皇甫祎,皇甫祎却浅笑道:“你们当真以为今晚能够得手么?”语毕,松开抓着亦菱的手,一闪身便飞掠而出。
快,太快了,快到亦菱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待她回过神来时,只见到所有的暗卫都倒在了地上,而皇甫祎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剑,剑尖滴着血,却并不多,鲜血缓缓地凝聚在一处,最后落到了泥土中。
亦菱看了看身后的门板,其上插着的那柄长剑已然不在原位了。她心中万分惊骇,她完全没有看到皇甫祎是何时将那柄剑从门板上拔下来的,更没能看清他是如何飞身而出并瞬间出手结果了这些要取他性命的暗卫的,他的武功竟然已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亦菱震惊地看着眼前已经发生的一切,而方才的情形完全没有映入眼中,脑中此时是一片空白!直到皇甫祎缓缓地转身看着她,露出浅浅的微笑后,她才瞬间回神,连忙奔到皇甫祎身边,拉住他的手臂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末了还不放心,担忧地连声问道:“筠如筠如,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
皇甫祎盈盈浅笑地低着头看着她,温柔地说道:“当然没有。”
亦菱松了口气,刚松到一半,她便又紧张地道:“不行,此地不能久留,若是真如你所说还有其他的暗卫,我们留在这里岂不是太危险了?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还有其他暗卫会来!”说着,亦菱便飞快地进屋拿了行李包裹,拉着皇甫祎急匆匆地往马厩的方向而去。
皇甫祎一路上被她拉着,途中几度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被亦菱制止了,“嘘,别说话,说不定那些暗卫就在附近呢。”皇甫祎只得无奈地笑了,任由亦菱拉着往马厩的方向走去。
两人脚步轻轻地来到马厩外,看到将军府的马车就在马厩外的空地上,之前亦菱已经让客栈的侍者把套在马车上的马解开,牵到马厩里去喂草了,所以现在只有一辆马车,没有拉车的马。亦菱松开拉着皇甫祎的手,走到马厩门前,不由地大惊,马厩里面竟然一匹马都没有!
第一百五七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三)
亦菱大惊失色,连忙转身瞧了一圈,哪里有马匹的影子?她顿生警觉之意,马厩里的马定是被人故意放走了!
皇甫祎站在马车旁,问道:“马不见了么?”
亦菱倒吸一口气,迅速地窜到皇甫祎身边,白净纤细的小手直接捂住了皇甫祎的嘴,随后又冲他使眼色,又冲他做出警告的神色,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皇甫祎颇为无奈,但是嘴已经被堵上了,也说不了话,只得微微点头。亦菱这才作罢,缓缓松开了手,警觉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的情况。
马厩北边的一片阴影里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亦菱登时竖起耳朵,心下一喜,将手指放在嘴里打了个口哨,很快便有两匹马从那一片阴影中迈着欢欢喜喜的轻快步伐冲着它们的主人走了过来,同时还打着欢快的响鼻。
亦菱上前摸了摸白马的脖子,又摸了摸黑马的脖子,这下她就放心了,看来不是有敌人故意放走了马,八成是客栈的侍从粗心大意,马厩的门没关好,马都跑出来自己找草吃去了。危机解除,她乐呵呵地同两匹马表达亲昵。
皇甫祎见亦菱放松了警惕,不似方才那样紧张兮兮的了,遂开口道:“你是如何把它们唤出来的?”
亦菱转身,看到皇甫祎浅笑盈盈地望着她,眼中略带好奇,不由地笑道:“它们很有灵性的!”随后她像献宝似的骄傲地指着白马说道:“这匹马是我出师的时候师父赠与我的,它可聪明了,岳将军府大火的时候,我不在府里,府里的人都顾着自己逃命了,哪里还管得了它呀,结果它自己偷偷跑出来了。最后还在一条街上寻到了我!聪明?”
然后她又指着旁边的黑马道:“这匹马你都不认得了?这还是当时你封我为宣武将军的时候一并赐给我的封赏呢!小黑可护主了!”说到此处,亦菱免不了有几分得意洋洋,“上一次打仗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下了马,小黑当时也受了惊,扬起了前蹄,我当时正好在它的蹄子下,虽然它当时受了惊,但是落下蹄子的时候仍旧不忘避开我,生怕踩到我呢!”
亦菱这边讲得滔滔不绝得意洋洋。那边皇甫祎听了可不觉得开心,尤其是听到亦菱说起战场上凶险的情形时,不由地露出担忧的神色。脸色也苍白了几分,亦菱正说得得意,一转身看到皇甫祎的神情,立马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连忙语气一转。带着几分商量的语气说道:“说好了啊,马都已经给我了,你可不能因为它好就后悔了然后要回去哦。”
皇甫祎闻言不免有几分哭笑不得,深觉理解不了亦菱终日究竟在想些什么,缓步走过来,无奈地轻叹口气。抬手抚了抚亦菱的头,说道:“一个女孩子,何苦要去战场见识那些血腥的场面呢?远离这些纷争。去过安宁的生活不好么?”
皇甫祎不说这话倒好,一说亦菱便想起了一系列事情,她明明记得此前蹲墙角偷听到他和言熙明等人的谈话,他们还说起要在夏国布局的事情,还要在她身边安插眼线。或者确切的说,是要把他自己安插在她身边。可如今这位主谋竟然对她说这样的话,劝她远离纷争,去过平静安宁的生活,何等奇事!
但是亦菱仰着脸仔细地审视皇甫祎的神情,却只见他那一双美眸中满是真心实意、诚恳真挚,完全不像是在演戏的样子。遂笑道:“你说的原是我的本意。”
皇甫祎不解,“原是?这么说你原先是这么想的,但是现在却不这么想了?”
亦菱点头道:“是啊,原本我打算给大哥、二哥报仇后就离开怀远,去过平静安宁的生活,但是现在上官绝尘即位了,我这个大将军也做不了了,仇也报不成了。”
“即便如此,你也一样可以离开这些纷争。”皇甫祎说道,他似乎铁了心要劝亦菱别插手这些复杂的事情。
亦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打算这样做了。我要回夏国,做我该做的事情。”亦菱说得很委婉,但是她相信皇甫祎明白她的意思。她要回夏国,继位,成为下一任的女帝,然后同她的敌人和对手抗争到底。
皇甫祎低着头看着亦菱,不语。
亦菱想起她之前说过要皇甫祎同她一道回夏国的事,当时皇甫祎也答应了,而且虽然后来他没有明说,但是从他默认的言熙明的推测中她知道了他们的计划——皇甫祎本人要留在她身边,说好听些,是亲自作为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说不好听些,就是控制她,让她成为他们的棋子,或者说,成为皇甫祎的棋子。放眼五国这一局棋,如果她顺利继位了,必然也是棋局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但问题是,后来又听他和言熙明对话的意思,离开怀远后,他似乎要去江国国都朔城。这不是前后矛盾么?亦菱想不明白,如今她不得不同皇甫祎确认一下此事,遂道:“筠如,你会同我一道去夏国的?你之前答应过的。”
“当然。”皇甫祎浅笑道,完全守信尊诺的样子,亦菱当然选择相信他。皇甫祎又道:“只是路上不要再被九皇弟发现的好。”
闻言,亦菱不由地沉了脸,肃然地道:“我们一路行来,本来不应该被发现的。”亦菱从袖中逃出了一张字条,她昨天早晨换衣服的时候也没有忘记把字条重新放进新衣裳的袖中。
亦菱将字条递与皇甫祎,冷声道:“除非有人透露了你的藏身之处,还有行踪。”
皇甫祎看了看亦菱交与她的字条,不由地露诧异的神色。
亦菱知道他认识容卿的字体,但还是补充道:“这是容卿写给你那位九皇弟的。”
不料皇甫祎诧异的不是字条的内容,也不是写字条的人,“容卿写给九皇弟的字条,怎么会在你这里?”
亦菱完全没有想到皇甫祎会对这个问题感兴趣,不由地一愣,随后才道:“我在皇甫祾的书桌上发现的,当时御书房没人,我就收起来了。”
皇甫祎笑道:“你就不怕被九皇弟发现么?”随后像是完全不在乎这张字条一样地又将它还给了亦菱。
亦菱怔怔地接过字条,道:“他发现了又如何?字条不见了,他能知道是被谁拿走了?”随后她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皇甫祎,惊异地问道:“你难道就没有任何想法?”
皇甫祎浅笑着反问道:“一张字条而已,能说明什么?”
亦菱惊讶地张了张嘴。皇甫祎如此精明睿智之人,能与容卿、洛沉碧二位公子齐名,竟然连这么一件小事都看不出来?她惊讶地说道:“可是容卿明显是在向皇甫祾透露你的行踪啊!你想,他写这个字条给皇甫祾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毛遂自荐?告诉皇甫祾我能助你夺得天下?显然不会是这个原因啊,皇甫祾背后有洛沉碧支持,他又何须多此一举?”
“他这样告诉皇甫祾,无非是以下三点原因:第一点,皇甫祾知道他就在将军府,而他突然向皇甫祾提起你,明摆着就是在向皇甫祾暗示你此时就在将军府;第二点,他暗示了这一信息后,皇甫祾虽然不能明目张胆地派兵到将军府抓人,但是可以派人守在将军府附近,一旦你出门就会暴露行踪;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告诉皇甫祾得此四人者得天下,就相当于是告诉皇甫祾,你很强大,足以威胁到他的皇位,进而就相当于是告诉皇甫祾,要当机立断,斩草除根。”
“这不,暗卫已经来了。”亦菱直视着皇甫祎的双眸,字字有力地分析道,希望她的话能够引起皇甫祎的思考和警觉。
可是皇甫祎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亦菱所说的他一早就想到了,他说道:“那么,接下来又该如何?”
亦菱瞪大了眼睛,盯着皇甫祎。是不是今天的集市逛得太久了,把脑子都逛得不灵光了?她惊讶万分地道:“容卿背地里出卖了你,你难道不应该有所回敬?就算你不打算回敬他,至少也应该提防着他!”
皇甫祎别开眼,抬起头看了看漆黑的夜空,叹道:“问题不是出在容卿身上,而是九皇弟身上。流言总会有的,即便容卿不告诉他,也有人会告诉他。若是他真的信任我,还留有一丝兄弟情分,不想赶尽杀绝,又怎么会派出暗卫呢?”
亦菱登时没了言语,她清晰地看到皇甫祎脸上流露出的落寞与伤感,心里也跟着一阵难受。是啊,皇甫祎说得对,若是皇甫祾还惦念着兄弟情分,并没有从心底想要除掉他,那么又怎么会做出如此不仁不义之举?
可是,他们是亲兄弟啊!亦菱不理解,皇甫祾并不像是无情无义的人,可是他竟然如此果断狠绝并且不露声色地除掉了岳悠然和皇甫祉的旧部,而且还毫不留情地派出暗卫刺杀他的皇兄,这究竟是为何?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
第一百五八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四)
皇甫祎似是看出了亦菱的困惑,问道:“若我是你皇兄,而你从我这里夺得了皇位,但是我却还活着,活在这个世界上你不知道的角落,你难道不想找出我来并除掉我以绝后患么?”
亦菱闻言一顿,她思考了良久,犹豫地道:“我不知道。”
皇甫祎浅浅一笑,似乎又恢复了往常淡然沉静的样子,说道:“菱儿,这便是皇权,绝不容许半点不安和动摇的皇权。”
亦菱闻言一震,直直地看着皇甫祎。
皇甫祎也回视着她,认真地问道:“菱儿,你真的准备好回夏国了么?”
亦菱顿时如遭雷击。皇甫祎的问话径直射入心底,尖锐,现实,无法回避。是啊,她准备好了么?她真的准备好回夏国继位,独揽皇权,然后去面对这些她从未真正认真仔细地思考过的问题么?
真正的上位者,绝不可能软弱。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与利益,必然要剔除对自己不利的因素。这就意味着,必然要在适当的时候果决凌厉,心狠手辣。对于职掌生杀予夺大权的帝王更是如此。
……徒儿啊,你难道没有发现,师父支持的人还有命你去支持的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够狠!……
……你看,赵子允、皇甫禛,还有上官绝尘,哪一个不是狠绝之人?要想达成我们的目的,统一这天下,非狠绝之人为帝不可……
难怪洛渊如此说。
高高的皇位正是由无数白骨与血肉筑成的,掌权者要踏着多少人的鲜血才能登上皇位,而为了坐稳皇位,巩固自己的政权,又要不断地除去背叛和反对自己的臣民。哪怕曾经是自己的忠臣、挚友和亲人,一旦威胁到了帝位,一样要下狠手,纵使内心再痛苦也容不得半点仁慈,因为仁慈就意味着灭亡自己。
所以,那些历史上的帝王们,踏着血肉白骨铺成的道路走向皇权巅峰的路途中,处决过多少人,背离过多少人,抛弃过多少人。所以。他们不得不渐渐收敛自己的情感,让自己的心变得愈加刚硬冷酷,以面对这无穷无尽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所以。从踏上这条路的瞬间,就已经不能再回头,回头意味着灭亡。所以,就只有走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身边已经没有其他人,直到只余自己一人,独自站在高位,承载着统领山河的责任。接受着万民景仰的目光,同时也承受着孤独寂寞的苦楚,无人可诉。无人能说。高耸入天的台上只有自己,独自站在上面承受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冷风,忍受站在高处的寒冷,高处不胜寒。
她真的准备好了么?她真的不知道。
皇甫祎低头凝视着怔忡的亦菱,轻叹一声。抬手抚摸着她的头,柔声道:“菱儿。坐在那个位子上的痛苦远大于它所带给你的荣耀。荣耀和光芒是表面上的,人人可见,故人人为之追逐,但苦痛和寂寞却是藏在背后的,太多人看不到,所以依旧执着,待真正得到了之后却未必会得到期待中的成就和愉悦。菱儿,既然不是真的喜欢,你又何苦强迫自己呢?”
皇甫祎的声音温柔如水,带着关切、劝解与抚慰,语调轻柔和缓,宛如一道涓涓细流渗入亦菱的耳中和心中,瞬间把她的思绪从那纷乱不堪的幻想中带了回来。亦菱抬起头,茫然地看着皇甫祎,“我……”
皇甫祎看着一脸困惑茫然的亦菱,不由地又轻叹了一声,柔声道:“你可以去问问皇甫祾,问问他现在是否快乐。”
亦菱仰着脸注视着皇甫祎,微微讶然。她想到了皇甫祾继位的真相,又想到了容卿和洛沉碧的对弈,继而又想到了幽梦公子书中的那句话,还有容卿写给皇甫祾的字条上的话,两者可谓不谋而合,当今世上四大谋士,非容卿公子、沉碧公子、筠如公子和幽梦公子莫属。接着五国地图浮现在她眼前,同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五国当今形势,她看到地图之上逐渐出现一个一个的点,随后是一条一条的连线,最后形成了一张庞大复杂的网,罩住了整片的河山。
她想到了翳国的赵子允和赵子逸,她想到了江国的李卓璃和沈彦真,她想到了夏国的冷若雨、冷浅露和洛沉碧,还有她的那位素未谋面的皇表兄,她想到了宁国的皇甫祾和言熙明,她想到了云国的上官绝尘、上官轻尘和莫凉,还有那个神秘莫测的幽梦公子。最后她又想到了容卿和洛渊,还有他们师徒二人的对话。
……上官绝尘是最有可能统一这江山的人。他不仅狠绝,而且懂得隐忍,懂得伺机而动,而且他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再加上你我师徒二人相助,上官绝尘定能灭了其他四国,统一这片土地……
许久之后,她眼中的迷茫和困惑一点一点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决心、坚定和信念。她直视着皇甫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要回夏国,我准备好了。”
皇甫祎被亦菱眼中透出的强烈情感和她字字有力的话语一震,亦菱微微一笑,依旧紧盯着皇甫祎的双眼,又加了一句:“你同我一道去夏国,我们合作,如何?”
皇甫祎闻言感到惊异,他讶然地看着亦菱,似乎不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看到一贯高贵清华的皇甫祎淡然沉静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可以称之为“讶然”的神情,亦菱不禁又笑了,解释道:“既然容卿给皇甫祾的字条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那我为何不能请你为我出谋划策呢?”
亦菱笑眯眯地看着皇甫祎,她搬出的这个理由,不是为了搪塞和糊弄皇甫祎,而是她真真切切的真实想法。如今,她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她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血雨腥风也好,勾心斗角也罢,寂寞孤独也好,悲伤苦楚也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走下去,她要继位,她要成为女帝,她要打败赵子允,她要打败上官绝尘,或许她还要打败皇甫祾,她要一统五国。因此,她需要谋士。
幽梦公子一书中曰:当今天下堪称谋士者,唯有容卿、沉碧、筠如、幽梦四公子也。
容卿在字条上写:洛沉碧,幽梦,皇甫祎,容卿,此四君者,得其一者即可得天下。
所以,在她问鼎天下的征程中必定需要这四人中的一人甚至几人的协助。
容卿,如今已经不可能成为她的谋士了,纵使他曾经提出过要同她合作,纵使她当时一拍即合,那个协议如今也已化为乌有。
幽梦公子,太过遥远,太过神秘,她尚且不清楚他的身份,尚且不认识他,不了解他的性情和为人,不了解他的志向和目的,何谈同他合作?
洛沉碧,作为夏国女帝的下一任皇夫,他同她的关系最为密切。沉香阁一向同夏国皇室亲近,身为沉香阁阁主的洛沉碧同她母皇冷若雨的关系极好,而冷若雨也十分欣赏他。如果他日,她继承了皇位,成为了夏国女帝,那么洛沉碧就是她的皇夫,他必然会在背后支持她,成为她最得力的谋士。
但是只有一人,不够。
还有眼前的筠如公子,皇甫祎。既然她决定继承皇位,统一五国,那么她就要尽可能地减少他国强大起来的可能性,她要用尽一切手段让自己强大的同时削弱敌人和对手的势力。所以,这四位可以助人夺得天下的谋士中,站在她这边的越多越好,支持敌人和对手的越少越好。提出同皇甫祎合作,这只是第一步。她还有其他的打算。
作为想要掌控天下的谋士的一枚棋子,她也有自己的思想。皇甫祎说得对,她不是那种甘愿受人命令和操控的人,她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像木偶一样被人随意摆弄和操控,她要借助这些想要掌控天下的谋士的帮助和支持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这个过程一定是双赢的,她决不能让自己的目的和利益受到损害。
因此,提出同皇甫祎合作,第一个原因就是这样可以首先加强自己的势力,第二个原因就是在接下来的达成自己目的之前的漫长时光中,她可以努力地赢得皇甫祎和洛沉碧二人更多的支持,同时尽力让他们少支持其他几位他们目前选择支持的帝王。而第三个原因就是,她想利用皇甫祎来牵制洛沉碧,如果只有一位弈者,那么她这个棋子颇受控制和限制,如果再来一位弈者,两者相制衡,那么她就会从中受益。
这些想法并非此时此刻才想到,事实上,她早就在脑海中隐约勾勒出这个想法的大致轮廓,而方才被皇甫祎这么一提醒,她仔细一想,便将整个的思路都理清了。
此时,她仰头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皇甫祎,再次问道:“如何?”
第一百五九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五)
皇甫祎面容沉静,双眸澄明,定定地注视着亦菱,许久,许久,仿佛想要看透她内心的想法,猜透她真实的目的,但是她笑眯眯地毫无躲闪地直视着他,而他却丝毫看不出她说出这个提议的目的,更猜不出她此时的想法。做这个决定并不难,但是却让他感到迷茫,这种感觉从未有过。他生来聪明过人,长大后更是睿智精明,所有事都能看得清楚明了,超越众人之上,他似乎从来没有遇到过让他看不透的和让他感到迷茫的事,他似乎平生第一次因为一件事而感到如此困惑。
他定定地望着亦菱,思忖良久,最后还是说出了他早就在心中想好的回答,“好。”
亦菱笑得愈加灿烂了,明媚的笑颜似乎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周围的黑暗,她举起白皙的小手,“好啊,那我们击掌为誓!”
皇甫祎微微一怔,随即也举起手来,亦菱欢快地把小手拍在皇甫祎的手掌上,清脆的一声响,印证了两人的誓约。在亦菱的手接触到他掌心的那一刻,柔软细腻的触感从掌心一直传到他的心里,在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中似乎发生了什么细小微妙的变化,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
亦菱达成了自己的第一步目的——说服皇甫祎同她合作,虽然她并没有怎么说服他,或者确切地说,她还没有说服他,事情就成了,但是她还是很开心,就像一个得到了糖的小孩子,就像自己刚刚办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一样。她欢天喜地地把两匹马套在马车前,转身对皇甫祎道:“我觉得你方才说的对,这附近肯定还有暗卫,我们尽快离开这里。”
皇甫祎无奈地笑道:“我方才一直想同你说此事,我们不用急着离开。即便是还有其他暗卫,他们也到不了这里。”
亦菱不解,“为何?”
皇甫祎浅浅一笑,先卖了个关子,一手掀开车帘,仍旧看着亦菱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随后跨入马车内。
亦菱觉得好生奇怪,不过既然皇甫祎都这么说了,那就说明周围没什么危险了,不过谨慎起见,他们还是尽快返回怀远为好。以免在外面逗留太久而横生枝节。
亦菱驾着马车,离开了客栈,出了应镇。一路上再也没有遇到皇甫祾派来的暗卫。夜色漆黑,月色黯淡,莫名地让人感到压抑,亦菱还是不敢懈怠,驾着马车沿着应镇外的官道一路往怀远城而去。
经过了昨日和今日的锻炼。她驾车的技术要熟练一些了,但她没来得及为此事感到得意。因为,前方的道路被堵住了。
亦菱收紧了缰绳,白马和黑马很听话地双双停了下来,呼呼地喷着气。坐在马车内的皇甫祎正闭着眼靠在车壁上休息,忽然感觉到颠簸停止了。不由地睁开眼,隔着帘子轻声问道:“菱儿,为何停下了?”
坐在车辕上的亦菱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前方路上的黑衣人。手缓缓地探向放在一旁的濯玉剑,沉着地道:“没什么。”
前方的官道上,有一群黑布蒙面的黑衣人,骑着黑色的骏马,堵住了她和他的去路。亦菱目不转睛地扫了一眼他们。数了数,一共有十六人。亦菱不由地蹙了蹙眉。十六。她目前对这个数字比较敏感。因为昨日她刚刚度过了十六岁的生辰。而这些黑衣人的人数也恰好是十六人,这说明了什么?
亦菱盯着这些黑衣人,双目如炬,身体紧绷,仿佛一只瞄准了猎物、蓄势待发的豹子。通过这些黑衣人的行头和装扮可以看出,他们绝对不是皇甫祾派来的暗卫。而根据亦菱的观察和之前的了解,这些人是上官绝尘的死士。看样子是来杀她的,但是问题是她和上官绝尘的关系什么时候调换过来了?一直以来都是她处心积虑地想要杀掉上官绝尘,而上一次在商都,上官绝尘之所以命手下对她痛下杀手,也是因为她当时威胁到了他夺位计划的成功。可是如今,上官绝尘竟然派死士千里迢迢赶赴怀远来刺杀她,难道是怕她日后再遇到机会就会去刺杀他,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为首的黑衣人突然开口了,“来人可是宁国镇国大将军赵月?”
亦菱握着剑柄的手收紧了几分,说道:“正是!尔等挡着本将军的路有何贵干?”
为首的黑衣人仰头哈哈大笑,声音中带着几分张狂地道:“没想到堂堂宁国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竟然亲自驾马车,莫不是府上没有车夫了?”此言一出,他身后的十五位黑衣人皆跟着他一同哈哈大笑。
亦菱无奈地看着对面的一众黑衣人。觉得有时候杀手死士的话太多也不是件好事,无聊至极不说还减弱了威慑的杀气。
不料,为首的黑衣人突然收住了笑声,一抬手,身后的黑衣人齐齐止住了张狂的笑声,他双目紧紧盯着亦菱身后马车的车帘,似乎要看穿那车帘一样,片刻后突然绉绉起来:“赵大将军,这世间能让你亲自驾车的人能有谁?将军不妨告诉我等,马车里的那位,是谁?”
亦菱心中暗惊,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黑衣人的关注点突然转移到了马车里!难道他们知道什么?惊讶之后,亦菱迅速地冷静下来,仔细地分析起来。这些黑衣人能够在半夜埋伏到应镇到怀远的路上,就说明他们之前就知道了她离开了将军府并且知道了她的去向,可是为何今日才现身?这种解释不通,那就还有一种可能,这些黑衣人并不知道她不在将军府,所以扑了个空,但是他们追踪到了她的踪迹,随后跟了过来。可是她离开将军府的事,除了同行的皇甫祎之外谁也不知道,他们要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查出她的踪迹无疑十分困难,这说明可能有人透露了她的行踪,而这个人知道她离开将军后去了哪里。
亦菱冷冷地道:“马车里没有人,只有我一个人。”方才皇甫祎开口问她为何停下,但是他并没有露面,而她停下的地方距离黑衣人还有一截路,那些死士虽然训练有素,但是也仅仅精于剑术、攻击、刺杀和追踪的技巧,在听力上毕竟不如师出名门的弟子。所以亦菱笃定他们方才并没有听到皇甫祎的声音。而皇甫祎并没有睡着,此时他坐在马车里,定是听到了她同黑衣人的对话,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此时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亦菱打定主意,这次的黑衣死士由她来解决,不让皇甫祎出手,暴露自己的身份。
“哦?”黑衣人把尾音挑得高高的,做出完全不相信亦菱说的话的样子,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亦菱大吃一惊,“可是根据我等获得的情报,有一位跟将军同行的公子啊!而且,那位公子身份可真是不一般。”黑衣人啧啧叹道,“不瞒将军说,云宣帝陛下派我等前来,是为了给将军贺寿,将军看看,我等不是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个人么?陛下命令我等让将军只活到十六岁,哎呀,真不凑巧,我等赶到怀远时,将军却离开了,所以不小心让将军多活了一天。”
贺寿?这个词真是讽刺。亦菱冷笑一声。都要死在十六岁时了,怎能称“寿”?
黑衣人摇摇头,似是因为让亦菱多活了一天而感到万分惋惜,随后又说道:“可是凑巧的是,有一位公子及时向我等提供了有用的信息,所以我等才在此地等待将军。还有一件事,如今也不必瞒着将军了,陛下还交给我们一个命令,杀掉一位身份不一般的公子,结果这位公子正好与将军同行,你们说巧不巧?啊?”黑衣人回身对身后的同伴道。随后十六个黑衣刺客更加张狂地大笑起来。
亦菱万分震惊。上官绝尘竟然要杀皇甫祎?为什么?动机何在?理由何在?利益何在?而且,他是如何得知皇甫祎就在她的府上的?不可避免地,一个人的名字跳入了脑海中。
容卿。
在之前被蒙在鼓里的日子里,她怀疑过他,猜忌过他,防备过他,疏远过他,但是最后还是选择了无条件地相信他。结果换来的却是冰冷无情的事实真相,甚至谈不上是背叛,因为他就不曾真正地站在她这边过,何来背叛之说?
所以,将几件事串联在一起,一切就明了清晰了。是容卿写字条给皇甫祾,暗示他皇甫祎此时在将军府,并且告诉他皇甫祎的能力很强,非一般人能及,是个不得不除去的威胁。是容卿传信给上官绝尘,告诉他皇甫祎目前在何处。是容卿把她的行踪告诉了这些黑衣刺客。虽然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虽然她没有同他说,但是以他的手腕,要查到她的去向不是什么难事。所以,拜他所赐,如今这些黑衣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第一百六十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六)
突来的震惊之余,是冷静的分析,冷静的分析之后,是无尽的心痛。
但是皇甫祎和言熙明说得对,她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主儿。
亦菱凌厉的目光射向对面的黑衣人,冷声道:“既然尔等是奉了云宣帝的命令来给本将军贺寿的,那么寿礼呢?”
为首的黑衣人抽出了腰侧的长剑,声音冷厉:“寿礼就是我们十六人的刺杀!”话音未落,连同为首的黑衣人在内的十六名黑衣刺客齐齐从马背上跃起,飞掠过来,手持长剑,刺向亦菱。
亦菱也轻轻一跃,稳稳地落在马车车辕上,同时手中的濯玉剑出鞘!发出了清越的声响。银光一闪,两名刺客倒地,喉头喷血,为首的黑衣人也受了伤,他看了亦菱手中的长剑一眼,仅仅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并没有因此退缩,他高声道:“兄弟们!杀掉赵月和马车内的那位公子,陛下重重有赏!杀!”
余下的十四位刺客再度攻来,招式狠毒至极。但是亦菱并不害怕,此时她的心中如明镜一般清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濯玉剑的缘故,亦菱觉得纵使她站在马车车辕上迎敌,不太能施展开拳脚,但是濯玉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似乎都比往常的威力要大得多。
黯淡的月光下,濯玉剑的剑身发出青玉一般的光泽,但是扫出的剑风却是没有青玉的温润,而是凌厉至极。亦菱瞬间又解决掉了三名刺客,余下的刺客却攻得更狠了。由于亦菱背后是马车的车厢,周围的空间较小,刺客们不能同时挤上前攻击,故轮番上阵,妄图以多胜少。
一道凌厉的剑锋从身侧袭来。亦菱不得已,只得旋身躲避,一跃跃到了马背上。两匹马都十分有灵性,一个还是历经多次战事的战马,故处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中,没有主人的命令,仍旧乖乖地站在原地,也没有表现出害怕受惊的举动。然而,这么一来马车的前端便暴露在了刺客面前,一名刺客长剑一伸。就要挑开车帘,亦菱也顾不得什么瞒着刺客车里有人的事实了,担忧地大叫一声:“筠如小心!”大声提醒他危险来了。
车帘被掀开了。不是刺客用剑挑开的。而是皇甫祎从马车内掀开的,众人还没来的及看清车内人的模样,只见一道白光从车内飞掠而出,又见几道银光飞快地一闪而过,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
剩下的十一名刺客都惊恐万分地站在原地。随后倒了下去,喉咙处涌出鲜血,连他们口中的那位身份不一般的公子的模样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就统统咽气归西了。皇甫祎静静地立在马车旁边的空地上,黯淡的月光在他高挑挺拔的身形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右手提着一柄长剑。和方才在客栈时一样,剑上并没有沾上多少鲜血。皇甫祎再一次如此迅速地用皇甫祾的暗卫的剑解决了上官绝尘的刺客。
亦菱仍旧站在马背上,怔怔地望着皇甫祎的身影。这一次。皇甫祎出手没有方才的那一次快,所以她看清了。
皇甫祎转过身,向亦菱走来,看着马背上的亦菱正注视着自己,浅浅地笑了。亦菱怔怔地望着皇甫祎。喃喃道:“碎玉剑法。”
皇甫祎丝毫没有露出惊讶的神情,他浅笑着道:“没错。我师承弄影殿。”
果然如她之前的猜测一致。亦菱心想。皇甫祎的确是弄影殿的弟子,可是他之前为何要刻意隐藏自己会武的事实呢?她还是不明白。
皇甫祎走到马车边,亦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皇甫祎将视线落在亦菱右手握着的长剑上,黯淡的月色给青玉一般的剑身笼罩上了一层迷蒙浅淡的银光,让这柄剑看上去更像是一件玉石雕刻而成的工艺品,而不是杀人夺命的利器。
“濯玉剑。”皇甫祎抬眼看着亦菱,浅笑道,不是疑问的语气,是肯定的语气。
也没有必要再隐瞒什么了,亦菱坦诚地道:“我师承濯玉宫。”黯淡的月光映照在皇甫祎精致的面容上,亦菱觉得似乎比之前又苍白了几分。
皇甫祎浅笑着点头道:“难怪你功夫那么好,尤其是轻功,濯玉宫果然名不虚传。”
亦菱开怀一笑,说道:“弄影殿又何尝不是名满五国,享誉江湖?濯玉宫和弄影殿师承一脉,颇有渊源。”
“所以濯玉剑法同碎玉剑法的诸多招式如此相似。”皇甫祎浅笑道。
亦菱扫视了一眼周围,十六个黑衣刺客的尸体横陈月色之下,泛着恐怖阴森的冷光,她觉得她和皇甫祎两人还能在这种环境中谈笑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但是由于皇甫祎、容卿和洛沉碧他们都是临危不乱、镇静自若的这一类人,所以她如今对这种情况也都习惯了。
“不,”亦菱摇了摇头,视线又落在皇甫祎手中那柄普通的长剑上,那只不过是皇甫祾手下暗卫的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长剑,落在皇甫祎手中却似上古名剑一般,月色下周身泛着银白的光芒,仿佛蕴含着无比强大的威力,可以瞬息之间颠覆一切,正如她方才两次见到的那样,“不,不一样。你的碎玉剑法要比我的濯玉剑法快得多。”
皇甫祎抬眼注视着她,月色下他的双眸染上一层迷蒙的温柔,“我虽然不曾见过濯玉剑法,也不怎么了解,但是刚才看你的招式,似乎并不是高层级的剑术。”
亦菱略微沉吟了一下,“但是据我所知,我方才所使用的招式已经是目前濯玉宫弟子所能学到的最高层的剑法了。”
皇甫祎浅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改日比试一下可好?”
亦菱闻言心下一喜,但随即想到皇甫祎方才剑法极快,与暗卫交手的时候她甚至都没能看清他是如何出的手,立时觉得自己必然不是皇甫祎的对手,即便是比试一下,也定然赢不了,于是她微微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却见皇甫祎突然一手撑住车辕,弯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很快,便有星星点点的红色血迹溅到了月白的锦服上,触目惊心。
亦菱忙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扶着皇甫祎焦急地道:“筠如你怎么了?”过了好久,皇甫祎才止住咳,对亦菱浅笑道:“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
亦菱急道:“都咳血了,还说没什么大碍?!”她急忙钻到马车厢里从包裹里面拿出一放锦帕,小心细致地给皇甫祎擦拭着唇角,皇甫祎仍旧浅笑着安慰她,“别担心。”亦菱抬眼正对上皇甫祎的目光,看到他盈盈浅笑的模样,心中愈加难受。
突然,一阵风从身后掠过,亦菱下意识地抽剑、转身!却被皇甫祎快一步按住了握着剑的手。亦菱仔细一看,两人周围,齐齐地跪了一圈的人,皆是追随皇甫祎的从前的玄卫,她暗自松了口气,随即又想,咦?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为首的陆君心说道:“主上,属下们已将所有人都清理掉了。”
皇甫祎点点头,道:“好。回怀远。”
亦菱扶着皇甫祎上了马车,随后习惯性地想要坐在车辕上,却被陆君心礼貌地制止了,“将军,还是我来。”陆君心不等亦菱答应就自顾自地坐在了驾车的位置上,而其余的玄卫不知从哪里牵出了自己的马匹,骑上马护卫在马车四周。车轮转起,马车又重新驶向怀远的方向。
亦菱坐在马车里,看着面前轻轻摇摆的车帘,怔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她缓缓地转向皇甫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皇甫祎浅笑道:“你是说陆……”
“不,”亦菱打断他,“我是说……”她的视线缓缓落在他月白衣衫上的点点血迹,随后面带些许凝重地道:“是不是同你运内功有关?”
皇甫祎浅浅一笑,似乎他们此时谈论的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一般,语气轻松自在,“是的,若是运内功,便会如此。”
“所以,你很少运内功。”亦菱替他把接下来的话说了出来。心想难怪她从前看他一副完全不会武功的样子,原来是没有运内功所致,故看起来跟普通的不会武的人一样。
“没错。”皇甫祎看了看放在一旁的长剑,“若非情况危急,我鲜少出手。”随后又温柔地浅笑着注视着亦菱,“我还以为你方才要问我陆君心他们为何会来呢。”
亦菱说道:“其实,你早就料到会出现今晚这种情况了。所以,出府之前便吩咐陆君心等人暗中跟随。一路上,我一直以为只有你我二人,但后来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们,原来不止是暗卫,还有他们。”
皇甫祎微微颔首,“你果然察觉到了。”
亦菱笑道:“那天晚上,林子中的响动也是他们发出的,还有你到林子里去,也是去见他们,吩咐一些事情,对?”
“没错。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皇甫祎浅笑着夸奖道。
亦菱微微一笑,抬眼看着皇甫祎,“可是,有一处疑点。”
第一百六一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七)
“既然皇甫祾派来的暗卫也在后面追杀你,那为何在林子露宿的那晚他们没有出手?”亦菱继续说道,“若是他们从我们一离开将军府便暗中跟上了我们,那为何要等我们到了应镇才现身?又或者说,他们一开始并没有跟上我们,而是今日才追踪到我们在应镇。如果是后者,那么一定有人向他们透露了我们的行踪,又或者是我们中间的人一路留下了记号。”
“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昨夜我不在的时候,他们已经出现过了。”亦菱直视着皇甫祎的双眼,“那么,究竟是容卿向那些暗卫透露了我们的去向,还是那晚他们在林中被陆君心等人除去了,还是那晚你去林中留下了记号?”
亦菱的余音很快便消散了,马车厢内一片寂静,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
就在亦菱快要忍不住想要再次开口以打破这种磨人的沉寂时,皇甫祎浅浅一笑,说道:“既然你已经分析得如此清楚了,不妨判断一下究竟是那一种可能。”
亦菱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她仍旧注视着皇甫祎,想要从他的双眸中看出什么,但是片刻后她发觉这是徒劳,不管她看多久,皇甫祎的双眼始终清明澄澈,没有其他任何情绪。她移开视线,看着前方随着马车前进而一摇一晃的车帘,思索了一会儿,随后又看着皇甫祎道:“有可能是容卿透露了我们的去向,也有可能是昨晚他们已经动手了,只不过是在林中与陆君心等人交手,并被除掉了,我想昨晚林中异常的响动就是他们发出的声音。”
皇甫祎浅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但是,”亦菱直视着皇甫祎的双眼,“我相信一点:不会是你留下了记号。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
皇甫祎闻言微微一怔。随即他缓缓地离开一直靠着的车壁,倾身靠近亦菱,将他修长白皙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亦菱置于身侧的手上,澄澈的双眸中流转着温暖的笑意,“谢谢你,愿意相信我。”
亦菱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她瞪大眼睛注视着面前放大的精致如画的容颜,心连着漏跳了几拍,附在手背上的触感微微的带着凉意,大约是因为皇甫祎方才运了内功。失了血所致。
不过一瞬的功夫,皇甫祎便移开了手,又重新靠回车壁上。亦菱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既然你知道自己不能运内功,方才为何还要出手?我可以……”
“菱儿,”皇甫祎打断了她的话,他知道她的意思——她可以对付那些刺客,并且除掉他们。“你不应该什么事都站在前面,你是女子。”
亦菱开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皇甫祎接着说道:“方才那种情形下,我应该挡在你前面,为你挡住一切危险。”
亦菱怔怔地看着皇甫祎。久久不能回神。
在她从小所接受的教育中,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还是怜月公主的时候,母妃姚宛月就时常教导她在宫中生存的准则。如何握住权势,如何笼络人心,如何避开祸患,最重要的,是学会在紧要关头自保的手段。在濯玉宫的时候。虽然少了这些宫中的尔虞我诈的磨炼,但是两位姑姑依旧告诉她们一众师姐们。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的凶险,弱小者固然会受到他人的同情和帮助,但是也会遭到蔑视和欺凌,所以只有让自己变得强大,才能在险恶世事中自保,才能进一步保护自己的亲人和友人。这也是两位姑姑一直以来用来激励她们刻苦练武和学习其他本事的话。
因此,在她的脑海中,早已经有这样根深蒂固的想法,她要不断地让自己变得强大,她要学会自保、懂得自保,她要保护自己在乎的人。所以,当初一来到怀远,听闻大哥岳悠然和二哥赵子安要上战场,她主动提出要随同前往,就是因为她想要保护二皇兄,那个虽然同她没有血缘关系却至亲的亲人。所以,在沁心斋,那些刺客突然闯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上前阻止了他们,甚至都没有给洛沉碧出手的机会。所以,每一次在战场上,她都毫不畏惧地一马当先、勇往直前,就是因为她从心底觉得她应该面对那些敌人,尽可能地保护自己手下的将士。所以,今晚两次的追杀,她都不由自主地冲在前面,抵挡那些刺客。
由此看来,在她的潜意识里,在她的内心深处,早已自然而然地将洛沉碧和皇甫祎当做同二皇兄赵子安一样的人,亲人也好,友人也罢,都是她想要保护和照顾的人。不是刻意的作为,而是源自内心深处的最自然不过的想法。
亦菱再度将视线轻轻地落在一旁的皇甫祎身上,却见他靠着车壁,合上了眼,头微微侧向一旁,似乎已经入睡了。亦菱注视着他沉静的睡颜,片刻后,脑中突然蹦出一个词:寒毒!
她几乎从马车的软榻上跳起来!随后她起身缓缓靠近皇甫祎,在小心翼翼不吵醒他的情况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手,有些凉,但是还保留着些许的温度,与沈彦真毒发的那晚不一样,不是那种骇人的冰冷。亦菱稍稍放心了些,她又轻轻地坐回软榻上,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皇甫祎。
一个念头突然在亦菱脑海中一闪而过。皇甫祎一运内功就会咳血,会不会跟他中了寒毒有关?只有沉香阁、弄影殿还有拂衣楼三大门派的弟子才身中寒毒,这会不会同他们所练的武功有关?
随即亦菱便陷入了沉思,但她终归对寒毒知之甚少,坐着想了大半个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天边擦亮的时候,她靠着车壁沉沉睡去了……
哐当——!
“哎呦!”亦菱忍不住叫出声来,顿时惊醒了。马车突然停下,她本来就靠着车壁摇摇晃晃地,这么一停,她身子直接往前一倒,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软榻上。虽然说是软榻,但其实只是一块儿木板上面铺了一层褥子,再加上撞得力度大,所以亦菱觉得自己满眼冒星星。
她坐起来,揉了揉被撞的地方,一脸委屈。
皇甫祎早就醒了,此时正温柔浅笑着看着她。亦菱一抬眼,正对上皇甫祎温柔的目光,觉得自己方才的睡姿一定差极了,最后还跌在了软榻上,撞了头,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将军,主上,到了。”陆君心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亦菱掀开帘子,刚迈出车厢,立即惊讶了一下。外面,夕阳西下日已暮,天色已然不早了。自己竟然从早上睡到现在?!而且陆君心驾车的技术竟然如此娴熟,不到一天一夜的时间就赶回了将军府!而且一路上她睡得香甜,竟然几乎都没有感觉到太过颠簸!
亦菱和皇甫祎都下了马车,西边角门处有家丁迎了出来,陆君心等人对皇甫祎行了个礼,随即骑上马,快如闪电般往将军府另一边的侧门去了,迎出来的家丁们并没有看到他们。
亦菱站在将军府大门前,仔细地扫视了一遍周围任何可能藏身的地方,没有发现暗卫的影子,她不由地感到奇怪,按理说虽然之前的暗卫已经跟踪他们去了应镇,并且都被解决掉了,但是皇甫祾不至于笨到不会再派一批新的暗卫来将军府周围埋伏着。莫不是他放弃刺杀皇甫祎了?
亦菱不解地微微摇头。一转身看到皇甫祎也同她一样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双目远眺,望着天边的余晖与落霞,似是不忍与外面的美景告别。亦菱见状不由地笑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赏景呢,又不是再也看不到了,我们进去。”
皇甫祎对着亦菱浅浅一笑,道:“是啊,以后有的是机会,希望到时候还是我们一起赏景。”
亦菱迈出的步子一滞,她转头去看皇甫祎,夕阳的余晖将他如画的眉眼映得愈加温和美好,她心里顿时突突突地狂跳不止,但是面上十分镇定,只是微微一笑道:“是啊,有美景,有好花,有故人,最是乐事一件了,希望到时候大家还能聚在一起。”似乎有几分故意的成分,她把皇甫祎口中的我们换了个词,这个大家说的不止是她和皇甫祎,还有洛沉碧、沈彦真等人。
皇甫祎好像没有听出她话中的意思一样,仍旧浅笑盈盈地望着她,目光清澈,而又温柔。
“将军!将军!哎呀,将军你可回来了!”张政一路小跑出来,显然是得到了家丁的通报,知道亦菱回府了,“将军这几日去了哪里?也不知会一声,我们都担心啊。”
亦菱学着皇甫祎之前的语气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又不会丢了,这几日只不过是同公子外出游玩了,这不是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么?不要担心。”一旁的皇甫祎一听,这不是明显在学他的语气么?顿时一怔,随后轻笑出声,亦菱也跟着呵呵直乐。张政一看自家将军,皇女殿下终于恢复往日的活力了,遂大大松了口气,连忙引着两人进府去了。
第一百六二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八)
梧桐院。
亦菱跟在皇甫祎身后走进了梧桐思,却见一人正坐在圆桌旁喝着茶,十分悠闲自在。亦菱不由地问道:“沉碧,你怎么在此处?”
洛沉碧放下茶杯,微微一笑,“我料到你们今日会回府,所以就先在这里等着了。”
难不成你还卜了一卦?亦菱腹诽道。洛沉碧的视线淡淡地在皇甫祎身上扫过,后者也与他对视了一下,不过瞬间的功夫,亦菱却觉得屋内的气氛变得比方才微妙了。她也看了一眼皇甫祎。皇甫祎身上的锦服干净华美,没有一丝血迹,定是她睡着的时候,他已经把染血的那件给换了。
亦菱和皇甫祎也在桌旁坐下,皇甫祎缓缓开口道:“沉碧来此,所为何事?”
洛沉碧将一个不过半个巴掌高的小瓷瓶放到了桌子上,瓶身是红色的,红得刺眼。“这是彦真留给你的,让我代为保管,他走得急,没来得及告诉你。”
亦菱双眼直直地盯着那个红色的小瓷瓶,不用说也猜到了,里面定是沈彦真之前配制的七毒草,以毒攻毒,专门用来压制寒毒的毒性。可是在江湖之中,各大门派为了将治病疗伤的药和解药同剧毒的毒药区别开来,往往用这种红色的小瓷瓶盛放毒药。七毒草虽然有毒,但它毕竟是用来压制寒毒毒性的药,沈彦真居然用红色的瓷瓶盛放,别说吃了,她看着都害怕。亦菱盯着桌子上的小瓷瓶,就像看到了沈彦真专注配药的样子,又想起沈彦真对她和莫凉二人毁了他的诸多宝贝药而无奈不已的样子,于是她不禁对着它吐了吐舌头。
只听洛沉碧接着道:“我如今也要离开将军府了,所以就来交给你。”
皇甫祎点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似乎是早就料到洛沉碧要离开了。
“什么?!”亦菱大叫一声,声音瞬间拔高,“你要走了?!”
洛沉碧温柔一笑,看着亦菱道:“是啊,前几日因为大雨和你而耽搁了行程,如今雨也停了,你也没事儿了,我这才能放心地离开啊。”
亦菱闻言不禁一顿,心中泛起一丝愧疚,前几日她因为发现了容卿的秘密还有皇甫祾突然下手除去岳悠然和皇甫祉旧部的事伤心低落了好久。洛沉碧定是担心自己,所以才一直没走,只是……亦菱突然不解地问道:“哎?!你不是说你不走了么?”
洛沉碧无奈地看着亦菱道:“我几时说过我不走了?我是说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等到雨停了再走,唉,你记错了。”
亦菱侧着头,竭力地回忆着,“咦?那我怎么记得你明明说你不走了啊?”
洛沉碧站起身。对皇甫祎和亦菱两人道:“我打算即刻出发,日后再见了。”
皇甫祎浅笑着道:“路上小心。”
“什么?!”亦菱又是一声大叫,“现在就走?不行,我得送送你!”亦菱腾地一下起身,就要往外走,看样子比准备要走的洛沉碧还要着急。洛沉碧不禁又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随后同亦菱走了出去。
亦菱走到门外,又回身对屋内的皇甫祎道:“筠如,早点休息。”
皇甫祎浅笑盈盈地看着门口的两人。微微颔首,又学着亦菱方才同张管家说话的语气说道:“我又不是小孩子,放心。”
亦菱忍不住扑哧一笑,随后又吩咐走进院子的侍从,“好生照顾公子。”
亦菱一路送洛沉碧到了将军府的大门。见马车不知何时都备好了,随从不知何时都已经在门口候着了。令人称奇的是那些随从皆着清一色的青衫,清新淡雅,令人耳目一新,亦菱不由地多看了两眼,随后对一旁的侍卫道:“备马,本将军要……”
“不必了,”洛沉碧开口打断亦菱的话,“外面不安全,就送到这里。”
亦菱只好点点头,她本来是想骑马一直送他到城门口的,她同他之间也不客气,如今他说不必了,所以她也就不勉强去送了。亦菱看看天色比方才又暗了不少,遂道:“赶紧点,天一黑就要关城门了。”
洛沉碧温柔一笑,道:“那我走了。”随后转身向青衣侍从们围着的马车走去。
亦菱嗯了一声,看着洛沉碧的背影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眼眶也有点湿了,怎么会这样呢?嗯,她一定是把洛沉碧当成是很好很好的友人了,所以才会这样不舍。
洛沉碧突然顿住脚步,回身看着亦菱道:“我在夏国等你。”
亦菱怔在当场。
我在夏国等你。
夏国。
是的,洛沉碧要回夏国了,而她不久也要回去了,如果她成为了女帝,那么洛沉碧便是她的皇夫。
她看着缓缓驶离将军府的马车,夕阳最后一抹余晖勾勒出它的轮廓,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复杂的情感,徘徊心头,久久未能散去。
亦菱跨过将军府高高的门槛的瞬间,这样想:是时候了,该回去了。
亦菱吃了晚饭后洗了个澡,然后舒舒服服地爬到忆安阁的床上睡了个觉。
次日卯时,亦菱已经起床梳洗了。
卯时初刻,亦菱已经坐上去皇宫的马车了。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内,亦菱双目清明,头脑中也是清醒异常,手中紧紧地攥着两块兵符——这是离开前的最后一仗了。不知是因为心中无比坚定的信念和必胜的决心,还是因为今天多穿了一层衣裳,亦菱此时竟觉得有些热。时至春末夏初,天气暖和了许多,现在应该是穿两层衣裳的时候,可是亦菱今早穿了三层,她在她的那件武官朝服的里面又套了一件平时穿的衣裳,当然还有一件穿在最里面的里衣。虽然觉得热,但是她此时也要忍着,因为这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
卯时三刻,亦菱从容不迫地迈入了勤政殿。头颅高昂,背脊挺直,颇有几分慷慨就义的壮烈气势,周围的官员见状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条道路,而且都站住了脚步,怔怔地看着她,甚至没有人敢上前跟她客套搭话。亦菱一路畅通无阻地走入了勤政殿,走到了自己往常站着的位置,停下了脚步。
不一会儿,言熙明也走了进来。他觉得今天殿内的气氛不大对劲儿,平日里他一来就会有许多官员围上前问候寒暄,今日竟是一人都没有。已经来了的官员们站在大殿内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围在一起窃窃私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还时不时地往殿前的方向看一眼。言熙明疑惑地顺着那个方向看去,看到了身着武官朝服的少女的身影,脚步不由地一顿。随即快步走上前去。
亦菱望着丹陛之上空空的龙椅,将早就烂熟于心的托辞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眼角的余光忽然扫到一个匆匆而来的身影,不由地转过身去,见是言熙明面带喜悦和不安向她走来,不由地微微一笑。道:“言大丞相急什么?皇上这不是还没到呢。”
言熙明见亦菱又如往常一般同他说笑,顿时放心了不少,也笑道:“不急着见皇上。这不是急着来见大将军么。”尽管他想要表现出轻松愉悦的神情,但是声音里还是免不了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和一点紧张。
亦菱闻言却是淡然一笑,语气坚定地道:“我很快就不是什么大将军了,熙明以后就不用这么称呼我了。”
言熙明闻言一怔,带着几分犹豫问道:“你要辞官?莫不是因为……?”
“不是。”亦菱肯定地道。又对言熙明笑了笑,“就算是不发生那件事。我也是要离开的,这之前就打算好了。”
言熙明微微点头,神色间颇有几分失落,“前几日众人还聚在一起,如今转眼就各奔东西了,真是免不了有几分离别的伤感啊。”
“我也是这种感觉,大家转眼就散了,不知何日才能相聚。”亦菱连忙附和,仿佛是找到了知音一般。
言熙明略微低了下头,随后正色道:“赵将军,那天,我……”
“你不用说了,我都知道。”亦菱直视着言熙明如琉璃一般澄明的眸子,郑重地道,“我能理解。”
那天皇甫祾借口派兵协助工部运送沙土修筑堤坝,实则是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让岳悠然和皇甫祉留在军中的旧部死于“天灾”,言熙明自然早就知道一切,他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要怪也应该怪皇甫祾,而不是言熙明,这点她还是清楚的。人在朝堂,身不由己,许多时候都会感到无可奈何。
言熙明目不转睛地看着亦菱,眼中带着喜悦和欣慰,为她能够理解他而并不责怪他而感到喜悦和欣慰。
“皇上驾到——!”魏公公尖细的声音自大殿外响起,百官迅速站好队列,齐齐叩拜。
今日早朝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百官上奏的内容无非就是堤坝基本上修筑得差不多了,雨势减弱,江水流势也随之减弱,暂时没有再次冲毁堤坝的危险了,江岸的百姓都陆续得到了妥善安置等等。亦菱一边听着,一边心想,这灾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应该处理之前关于大将军通敌叛国的事情了。
谁知等到众臣上奏完毕,皇甫祾问:“众爱卿可还有事上奏?”
大殿陷入了一片沉寂,亦菱狐疑地瞟了一眼站在官首排的孙泽瑞,只见他垂眼盯着他自己手中的玉笏,完全没有要站出来弹劾她的意思,她又奇怪地望望龙椅上端坐着的皇甫祾,只见他扫视着殿内众臣,似乎也没有要重提旧事的意思。
亦菱不由地轻轻摇头叹气,他们不提此事,她今日也要提此事,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跨出了队列,走到了武官队列的中央,正对着龙椅上的皇甫祾,拱手行礼道:“启禀皇上,末将有事要奏。”
第一百六三章.分崩离析去意决(十九)
不过是朝堂之上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是从最近引发诸多话题的镇国大将军嘴里这么一说出来,整个大殿变得比之前更加沉寂,静得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许久后,皇甫祾才缓缓开口道:“何事要奏?”
亦菱直视着皇甫祾,百官则不约而同地盯着亦菱,作为宁国正一品镇国大将军,作为刚刚立过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作为几天前被孙御史弹劾过的大将军,作为具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却尚未被问罪的大将军,亦菱在同僚中的关注度可谓是空前的高涨。她拱手道:“回皇上,末将有罪。”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又是一片抽气声,百官皆是瞠目结舌,有通敌叛国嫌疑的大将军居然要主动认罪?!难、难道她真的通敌叛国了?!
皇甫祾眸光闪过一丝震惊,转瞬即逝,亦菱看到了,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要的就是这种先声夺人的效果。
“末将罪责有三:大宁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参军,末将身为女子,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擅自入军,此为罪责之一;大宁军法规定,行军打仗期间,将领不得擅离职守,末将身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统帅三军,与云国一战期间,擅自离开军营,月余尚归,此为罪责之二;大宁刑法规定,通敌叛国、谎报军情者,以斩首定论。”
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随后百官低声议论起来,大殿内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颇为嘈杂,亦菱不得不停了下来。许多官员以为亦菱就要承认自己通敌叛国了,都震惊不已,也顾不得这是在朝堂之上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甫祾微微蹙了蹙眉,面色甚为不悦,不知是因为亦菱,还是因为殿内百官絮絮不止的讨论。言熙明起初震惊了一下,但他随后便平静了下来,毕竟早朝之前亦菱亲口告诉他以后不用再称呼她为大将军了,这就相当于给他做了个心理准备,所以他并没有感到太过吃惊,只是没有想到亦菱竟会用这样决然的方式。他抬眼看了看龙椅上颇为不悦的皇甫祾。于是转身对身后的百官说道:“肃静。”
不过是言相声音不算大的一句话,殿内议论纷纷的百官立时住了嘴,都低头垂手安静了下来。
待殿内完全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亦菱顿了一下,继续道:“大宁刑法规定,通敌叛国、谎报军情者,以斩首定论。末将虽未通敌叛国,但是末将谎报军情。”
这一次。亦菱又被打断了,龙椅上的皇甫祾一副完全懵了的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亦菱,喃喃道:“你说什么?”不过殿内百官并没有再突然交头接耳,而是集体目瞪口呆,齐刷刷地瞪着亦菱挺直的脊背。
言熙明没有惊讶。却是蹙紧了眉头,他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的十分清楚:包括陈格效忠于睿王皇甫禛,包括陈格在军中安插自己的手下。作为内奸,包括陈格在云宁交战期间命手下截获传往怀远的军报,并以假军报取而代之。因此,他此时十分清楚亦菱的目的,她故意要将此事的罪责揽在自己头上。
一旁的太尉邹敬贤倒是没控制住自己的震惊。直接问出声来:“什么?!谎报军情的不是陈格么?跟赵将军有何干系?”
亦菱缓缓地转头看着站在武官队列首排的邹敬贤,说道:“那是我让陈将军替我顶罪的。”
邹敬贤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亦菱,没了言语。众人皆是如此,谁能想到呢?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的少女将军竟然做出此事,不仅违反律法,谎报军情,甚至还找人替罪!这就是有几颗头也不够砍的呀!
言熙明蹙着眉担忧地看着亦菱。皇甫祾仍旧坐在龙椅上,方才困惑不解的神情已经从脸上完全消失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大殿中央的亦菱,眸光深邃,没有丝毫的感情流露,完全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完全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如何。但是亦菱知道,她已经赢了一半。以皇甫祾的聪明才智和多年在朝堂皇宫生活的经历,怎么会猜不出她此时的真正目的?
如果按照之前容卿所指导的那样,她主动认罪,承认前两条罪责,那么不一定会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的确,大宁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参军,她犯了这一条,但是当今五国之中夏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女子可以参军为将,甚至连帝王都是女子,因此皇甫祾大可以提出修改律法,允许女子参军。更何况如今她公然以女装示人,甚至这一段时间都来上早朝,朝廷之中军营之内,没有人不知道她是女子,就连大宁的百姓之中都已经传遍了,虽然上至庙堂官员军队将领,下至黎民百姓乡野村夫,没有人不议论此事,但是没有人明显地表现出反对和抗议,因此即便是皇甫祾修改律法,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的确,大宁军法规定行军打仗期间,将领不得擅离职守,她也犯了这一条,但是她虽然擅自离开军营,没有告知任何人,但当时军营之中还有定南王皇甫祉、曹沅、李沐阳、李沐云等人主持大局,而且当时的边境城防她都安排布置妥善了,这才动身前往云国,而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内,一切安然无恙,十分正常,没有发生任何严重的后果,因此,这一点也不能成为判罪的有力说辞。
因此,她将谎报军情的罪名揽到了自己的头上。论及这个罪名,比通敌叛国的罪名要小,军情是谎报了,但是仗还是打赢了,丢失的城池还是收复了,然而这个罪名却是比前两条都要严重得多,皇甫祾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她开脱,而同时,又不至于判她死罪,因为她还有战功可以抵过。
还有一点,就是她同时还是夏国女帝的皇女。以皇甫祾的本事,不可能探听不到她的这一身份,而且在背后支持他的谋士是洛沉碧,他们应该说起过此事。宁夏两国近年来一直交好,她在宁国做这个镇国大将军,帮助皇甫祾巩固皇位,也是母皇冷若雨默认的事,皇甫祾如此精明的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不可能判她太重的罪,否则会引发两国之间的争端。
如此一来,皇甫祾就只有一个选择,革职,收兵权,然后,放她离开。
尽管心中涌出一丝胜利的喜悦和得意,但是亦菱没有笑,相反她此时的神情愈加肃然了,连声音也变得比方才更加决然有力,“末将谎报军情,找人替罪,此为罪责之三。因此,”亦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的地板上,俯身将额头贴在了手背上,随后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恳请皇上降罪!”
随后,亦菱又俯下身去,静静地等待皇甫祾的反应。
亦菱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将了皇甫祾一军!五国皆有不成的规定,三公见帝王行礼却不行跪拜礼,且帝王要还礼。亦菱虽然不是三公,但却是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级别最高的外职武官,见到皇上可以只行军礼。虽然平日里早朝之时,皇上驾到的时候,百官齐齐跪拜迎接,但是那毕竟是众人都整齐划一地行礼,如今大将军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跪拜,大殿之内,没有不感到震惊之人。而且她还主动请求皇上降罪,语气何其诚恳!立时让皇甫祾没了对付她的招数。
这正是亦菱想要的效果。让皇甫祾不得不下旨降罪,不得不罢免她大将军的职务,同时也不得不收回她手中的兵权,并且还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她,或是勉强她进宫做什么皇后,因为有殿内百官为证,他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众人一个合理的说法,而那个即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合理的说法就相当于是——她就要自由了!
亦菱一直俯着身子,看不到周围的情形,许久后,却听皇甫祾缓缓地问道:“如果说陈将军谎报军情是因为他效忠于曾经的睿王,那么赵将军,你谎报军情又是为何?”
亦菱对着地板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她早就猜到皇甫祾会这么问,她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着皇甫祾开口,如果皇甫祾不这么问,她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了。亦菱窃笑了一下,随后收敛神色,直起身来,扬起头直视着皇甫祾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末将谎报军情,是因为末将效忠于元帝。”
偌大的勤政殿此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因为少女将军竟然提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在朝堂上提到的名字,确切地说,是不能提到的禁忌,元帝。
第一百六四章.分崩离析去意决(二十)
饶是位居帝位、手握大权的皇甫祾此时也控制不住地变了脸色。
亦菱毫无畏惧地直视着皇甫祾,她从他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绪,震惊、恼怒、不甘,甚至还有歉疚和悔意一闪而过。
亦菱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来皇甫祾的内心深处还保留有一丝兄弟情义,他还没有因为坐上了皇位、独揽大权而利欲熏心、抛却所有的真挚情感,变得真正的冷酷无情。不知道他日后会不会那样,但是至少如今他还没有堕落到那种不可救药的地步,虽然他用果决狠辣的手段除掉了岳悠然和皇甫祉的旧部,虽然他已然派出了暗卫下狠手刺杀皇甫祎。
百官看了看变了脸色的皇上,又看了看一脸不怕死的大将军,个个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有的胆小谨慎惜命如金的官员更是吓得面如土色、直打哆嗦。
皇权,一旦以血腥的方式易主,那么先代帝王的名字就变成了绝对的禁忌,不能轻易提起,更何况是在这堂堂朝堂之上?但是亦菱敢提,因为她知道过去的两天发生了什么,对于黎民百姓和官员臣子,元帝并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残暴君王,相反有些人或许还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好帝王,因此皇甫祾不敢明杀皇甫祎。而亦菱知道皇甫祾派出了暗卫,势要置皇甫祎于死地,这就相当于她把住了皇甫祾的死穴。一旦她将此时说出来,那么他的皇位的稳固性定会遭到动摇和打击。
事到如今,皇甫祾已经无话可以反驳了。
她看到皇甫祾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眼神中透出为难和犹豫的情绪,亦菱再度俯下了身,她知道皇甫祾已经被她逼到了死角。退无可退,只得说出她想要他说出的话来。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皇甫祾终究还是开口了,“传朕旨意:正一品镇国大将军赵月,纵然有罪,罪不至死,念其战功尚在,免去相应刑罚,改为革其军职。收其兵权,即日判决。”
亦菱深深地躬身叩头,语气恭敬诚恳。“罪臣谢皇上不罚之恩!”
随即她直起身,解开了武官朝服上的腰带,当众将武官朝服脱了下来,然后旁若无人地不慌不忙地将朝服整整齐齐地叠好,置于身前的地板之上。之后又从袖内拿出那两块兵符,放在手心,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说道:“皇上,这是兵符。”随后恭敬地将两块神圣的兵符放在了叠得方方正正的朝服上。
然后亦菱身着她一早穿在朝服内的便服,在皇甫祾和群臣百官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勤政殿的大门。
天朗气清,风和日丽,亦菱站在宫门外。真想振臂高呼她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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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夏国来信。”张政叩开了忆安阁的门,亦菱接过信来,当即拆开来看,这封信同之前的那封一样。也是她母皇冷若雨的亲笔书信,信中无非是嘱咐她尽快处理好宁国的事情。然后返回夏国。
亦菱握住信封,轻轻叹了口气。
张政紧张地问道:“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亦菱摇摇头,“没什么,张大人,三天后,我们出发。”
张政闻言一怔,随后面露喜色,甚至有些不相信亦菱终于决定回夏国了,“真的?!殿下,这……这真是……太好了!”
亦菱故意蹙眉道:“怎么?本殿下说的话还有假的不成?”
张政忙道:“没有没有!下官不是这个意思,那下官这就去吩咐准备!”随后张管家乐颠颠地小跑离开了忆安阁。
亦菱这边可没有那么高兴了,因为她想到了一件事。洛沉碧昨晚离开了,府内的众人中原本属于夏国的那七十三人也会同她离开,其余的家仆侍从女婢,张政自会遣他们离开,至于皇甫祎,她已经同他说好了,他同她一道去夏国。
但是,还有容卿。
容卿该如何处理?事到如今,她已经不可能再同他合作联盟了,也不可能再让他一同去夏国,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她该怎么同他告别?亦或是干脆不辞而别?亦菱迷茫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容卿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敷衍过去的人,如果他问起此事,她该如何回答?我偷听了你和你师父的谈话?我全都知道了?
亦菱再次叹气摇头,她在忆安阁的门口站了许久,才想起了什么,随后她连忙转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门,随后冲进屋内开始一通翻找。找什么?找那张容卿写给皇甫祾的字条。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找不到。她翻了昨天穿在身上的衣服,没有。她翻了外出时携带的包裹,没有。
奇怪,皇甫祎看过之后明明还给她了,然后她又随手放入袖中了呀!怎么会不见了呢?难道是昨天睡着的时候掉到马车里了?
皇甫祎缓步走出梧桐院,对突然现身的陆君心等一众玄卫挥了挥手,示意不用他们跟着,随后走向了梨香阁。
梨香阁内,容卿正如往常一样,靠在六角观景亭的朱漆柱子上休憩,听到脚步声缓缓张开了眼,幽深漆黑的双眸,泛着淡淡笑意,嘴角也微微勾起,“稀客。”
皇甫祎浅笑回应,拾级而上,走入亭内,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容卿的视线落在皇甫祎的手上,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语调却是如往常一般平静,“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皇甫祾直视着容卿的双眼,道:“这也是我想要问的问题。”
马厩。
马车夫刚刚给亦菱的宝贝战马刷干净毛,一转身就看见自家主子一路急匆匆地走过来,忙迎上前问道:“殿下,要找什么?”
亦菱定睛一看,此人正是潜伏在将军府做马车夫的一名夏国亲兵,遂道:“昨晚我回来坐的马车在哪里?”
马车夫伸手一指,“回殿下,在那边。”
语音未落,亦菱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嗖的一下钻进了马车厢内,又是一通翻找。马车夫站在马车外,问道:“殿下要找什么东西?让属下来找。”
亦菱把马车里的衣裳、被褥、毛毯、油纸伞、点心盒等物扬得满天飞,还是没有看到那张字条的影子,她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道:“你有没有看到一张字条?”
“字条?回殿下,属下没看到任何字条。”夏国亲兵答道。
亦菱喃喃自语:“奇怪了,真奇怪,明明收起来了啊……”
容卿从皇甫祎手中接过字条,沉吟了片刻,抬眼道:“亦菱?”
皇甫祎微微颔首,道:“她从皇甫祾那里拿走的。”说着,他也在横栏上挨着容卿坐下。
容卿转头看着皇甫祎,眸中闪着笑意,“你的九皇弟真不可靠,连一张字条也留不好。”容卿的言外之意就是:连一张字条也留不好的君王,又如何能保得住手中的江山?
皇甫祎听后,注视着容卿,双眸依旧清澈澄明,却在瞳孔的中央流转着深邃,“他的皇位,是我给的,我也一样可以收回来。”
如果亦菱此时在场,看到六角观景亭内的情形,听到两位公子的谈话内容,那么她一定会大吃一惊,不,绝对会感到震惊。可惜,她还在四处寻找字条,而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字条此时就在书写它的人的手里。
容卿微微一笑,说道:“如果是这件事,那你可要同洛沉碧商量好了。”
皇甫祎不置可否,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此事你打算如何应对?”
容卿又是微微一笑,神色间颇为轻松自在,似乎根本不怕被亦菱知道了此事,但是他的双眸却漆黑幽深,嘴角虽然勾着微笑,眸中却连半点笑意也无,他垂眸看着手中的字条,随后手指一弯一收,那张由他亲笔书写的字条就被揉作一团。他不慌不忙地说道:“看来,我暴露了。”随后他抬眼看着皇甫祎,问道:“这一次,你为何没有……?”
皇甫祎将视线放远,越过梨香阁的围墙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湖面,“这一次时机未到,而且只有我和她二人,如果按原计划,我有点不放心……”
容卿点头,将皇甫祎没说完的后半段话补上:“不放心她。”
亦菱把她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搜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那张字条。她决定放弃寻找了。本来她想用那张字条作为有力的证据,光明正大的摆在容卿的面前,看他究竟如何解释,但是如今这个想法只能作罢。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到时候问他。她拍了拍手,掸了掸袖子,随后往忆安阁走去。
模棱两可、只有两人能听懂的对话结束后,皇甫祎告辞离开了,容卿独自一人又在六角观景亭内坐了片刻,手心攥着那一个纸团,思索了一会儿,随后他翩然起身,不疾不徐地走回屋内,点了盏灯,将纸条展开,放在火焰上。纸条的一角烧起来,火焰沿着纸条迅速向上烧去,容卿松开了手指,纸条落在地上,烧成了一片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