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有了王天风帮忙找份活干的承诺,路远暂时安心地在财经大学的教工宿舍住了下来。
一个十七岁正青春的年轻人是不可能做到对大学生活无动于衷的。八零年代正是理想主义泛滥的时期,虽然社会层面充斥着时代变革与旧的体系激烈碰撞的喧嚣。但在大学校园里却还是难得的一片净土。
改革刚刚开始,研究导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脑体倒挂的年代还远没有到来。尊重知识,知识改变命运正深入人心。天之骄子就是对现在的大学生最好的诠释。
走在财经大学的校园里,几乎每个角落都是捧着书本苦读的学生,只争朝夕几乎对每一个大学生都是适用的。偶尔还会看到三五成群的学生在学校的小公园、湖边激烈的辩论。看着他们意气风发的神情,一直都没怎么重视学习的路远,心里不由得艳羡不已。暗自悔恨自己蹉跎而过的少年时光,如果,可惜没有如果。
他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随便靠在距离某个辩论小组很近又不至于引起注意的地方,听他们不时在口中蹦出的新名词。他也开始似懂非懂地去理解“改革开放”是什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又是怎么回事?
尽管大多数时候是听不明白的,可他还是这种澎湃的热情中隐约地感觉到未来世界的变化,将和他以前的认知完全不同。或许那将是一个美丽的新世界,而他自己也有可能在未来充当一个小角色。
没有辩论的时候,他就在王天风的宿舍里看书。做为经济财经类的专家学者,王教授的宿舍里是不缺专业书籍的。王天风偶尔回宿舍看他,见他读书读的有滋有味,也很欣慰,能多读点书也是好的,虽然他不确定路远能不能读懂,索性也不管他。给他留够了食堂的饭票让他自由发挥。
令王天风头疼的是路远的工作实在不好找,他把自己仅有的那点人脉都发动了起来,结果并不乐观。
知青集中返城,八零年代又是国家人口大爆发集中的时期。像路远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正好到了需要安排就业的年龄。每一个工作岗位的后面都会排着几个甚至十几个待业青年,不夸张的说,一个街道清洁工后面都有几个人在抢。而且路远还是农村户口,在城市里找活干更是难上加难。
很快路远在教工宿舍住了快一周的时间,刚开始还可以每天很悠闲地在校园里走走,体验一把大学生活的乐趣。可他终究是负重而来,找个工作安顿下来才能计划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才可以给爹娘写封信让他们安心。他能想象的到此时远在棒子沟的父亲母亲是怎样忧虑的面孔。他惹下那么大的事,拍拍屁股就走了,爹娘和家人会不会受到村里人的报复他也不知道。况且住在这,每天花王老师的饭票,王老师也是一大家子人,经济上未必有多宽裕。而且教工宿舍别的住宿老师们进进出出看到他时疑问的表情,他想这也许会给王老师带来麻烦。
当王天风一副很为难,欲言又止的表情坐在路远对面时。路远明白找工作应该是遇到了阻力。原本他觉得王老师一个省城大教授,认识那么多人,找个活干应该不难。他也不挑活,脏点累点他都能干。看来是他低估了现在找份工作的难度。
王天风确实是使出了全身的解数,并且把退休在家的老伴都发动了起来。哪怕找个工地的建筑小工的活也行啊!他确实也低估了现在找份工作的难度,建筑工地都是正经的国营建筑公司,自己的工人子弟还安排不过来呢,哪有就业机会留给外人啊!
当然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实在没有办法的他给远在滨**姐家的儿子,自己的亲外甥彭守一打了一个电话。彭守一是滨江港务局下属船运公司的业务科长。王天风父母早亡,只留下姐弟两个。是姐姐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的,又供他上了大学。姐弟两人的感情是很好的。所以王天风给外甥打这个电话并不隔心。外甥对舅舅是发自内心的尊重,既然舅舅找上了他,责无旁贷他得去想办法。所以彭守一告诉舅舅,工作不好找,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如果需要工作的人能吃得下苦,他到可以和码头负责装卸的主事人打个招呼。安排一个人问题还不大。
可是他和舅舅有言在先,码头装卸是个辛苦活,工作没有固定时间,要随叫随到。怕吃苦没力气的人是干不了的。当然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工资高,干得好一个月七八十块钱是寻常事儿。
可孩子大老远地来省城投奔他,他在把孩子送到滨江干那么一份辛苦的活计,王天风觉得对德福没法交待。九年棒子沟的劳动,自己欠下德福老汉的可是一份大人情。
尽管为难,他还是把找工作的过程和路远讲了一遍,也谈到了滨江的事儿。还安慰路远别着急在踏实等一段时间,实在不行他去找学校后勤处的学生,问问学校需不需要勤杂工。
码头装卸工,一个月可以赚到七八十块钱。听到这个消息路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出来做什么来了?不就是想找一份挣钱多的活吗?吃苦受累他都不怕,自己年轻,除了一把子力气他还有啥!路远觉得这份工作几乎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和王天风说:“王老师,我去滨江,你看我这膀大腰圆的,有的是力气。在生产队我可是挣十二个工分的,那活算不上辛苦,我能干的了。我家里的情况您也知道,我爹不能下地挣工分,只能靠我娘和姐姐两个人。我又惹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有啥资格挑肥拣瘦的。您放心吧,这活我能干的了,不会给您丢人的!”
看路远态度坚决,省城的工作又实在难找。王天风最后还是同意路远去千里之外辽省的海滨城市——滨江。
第三十三章
在王天风把路远送上开往滨江的火车时,德福老汉也正准备从红旗农场返回棒子沟。
师傅好几年没来红旗农场了,这次能登门胡大春自然要热情招待。他特意让老婆抓了一只大鹅炖上,又拿出存了好几年的两瓶好酒。
吃饭中间德福简单地说了一下棒子沟的状况,他这次来是想给两个孩子吃一颗定心丸。事情基本上解决好,孩子们可以回棒子沟了。
强子告诉姥爷,路远在大春叔家住了两天就去了省城,是大春叔帮路远上的火车。他想去王爷爷那里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干,能找到事情做他就留在省城,找不到也可能回老家去看看。
德福听了强子的话,皱了皱眉,凭他对路远的了解,这孩子如果不是实在无路可走,应该是不会回冀省的。他不知道自己的老朋友王天风还记不记得棒子沟九年的情义,会不会给他这老头子面子。他相信,老王真的想帮忙,一定有办法的。
吃完饭,大春给师傅的烟袋锅点上,师徒两个靠着土炕头唠起了嗑。
德福说:“大队已经定好地里的庄稼收完就要量地,头年前要把地分下来!看来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大春说:“红旗大队也正在操持这事儿,大队干部不想分,社员们愿意分。每天都有社员去大队问什么时候能分,我看大队和公社都扛不过去,八成得分。”
德福叹了口气:“一直都是大家伙一口锅里抡马勺,干多干少一个样。一年到头能吃个饱饭就不错了,靠工分那几毛钱,裤子都快穿不上了!地分到各家各户,粮食产量那不用说,肯定比在生产队上要多很大一块儿。可是这粮不值钱呢!棒子沟地又少,日子也不见得好到哪去。”
德福看了一眼大春又说道:“棒子沟本来地就不多,田里那点活哪够一家人干的。剩下大把的时间也不能总闲着吧?强子家里有他爹他娘,二勇今年十五眼瞅着过年就十六了,地里也能帮上忙。强子是大小伙子了,我不想让他一辈子都窝在那个山沟沟里种地!留在那不会有啥出息的,到时候连个媳妇都娶不进来!”
大春笑着说:“师傅你老人家啥意思,是想让强子学点手艺?”
德福点点头说:“我倒是这么想的,可你知道我岁数大了,也好多年不摸斧子,那点手艺都还给祖师爷了!”
大春年轻时在北岔和德福学手艺,自然知道师傅的伤心往事。理解师傅是因为什么才扔下的木匠手艺。也听明白了师傅的意思,师傅是想让他收强子做徒弟,传他手艺。
泥瓦匠和木工算是农村最基本的手艺人,虽然是下九流的职业,谁家盖房子、打家具又离不了。到啥时候都能混口饭吃,挣几个零花钱。有点手艺在农村还是很受尊重的。
就是因为这个,拜师收徒弟也是大事情。毕竟一句老话说的好: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十里八乡的活是有数的,手艺人又不是一拨。现在还没到城市建设的高潮期,有手艺就不愁找不到活。农村还不富裕,一年到头盖房子的就那么几户,一栋房子毛坯下来在打窗子和简单的家具算在一起也就几十个工。一拨木匠班子要揽下几个村子的活计才不至于饿肚子。农村来点钱不容易,会个手艺就多一份进项。一年多干几个工就比旁人多一份收入。
所以耍手艺的收徒弟都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有的干脆只带儿子不收徒弟,免得将来被徒弟抢活。
胡大春也不能免俗,这么多年他带的班底算他才三个人,他大儿子、亲侄子。除了他两在没收第三个徒弟。出去干活活多活少都是三个人一起,这也是手艺人做事的规矩。哪怕只有半天的活,也得三个人一起。
所以就算德福曾经教手艺给大春,现在想让外甥跟着人家学,也是在心里掂量了很长时间。他自己实在是老了,上不去房,打家具也有些力不从心。再说这么多年不摸,手艺生了。更重要的是没有自己的木工班底,揽不到活怎么学手艺啊!说到底一个普通的手艺人就是熟练工,没两三年是熬不出来的。学徒学徒总要有的学才能出徒。
胡大春知道,就算自己多不情愿,也不能却了师傅的情面。十几岁去北岔,是师傅赏了他一口饭吃。木器铺好几个学徒,师傅也只传了他一个人。做人不能没良心。
德福说:“这行的规矩我懂,多个人就多个争嘴的!强子脑子还算灵光,我的意思是让他跟你学个两年看看。以后你自己的班子要是活多就带他跟你一起耍手艺,活不多就让他回棒子沟。在沟里总有些老交情在,搭个班子问题不大。”
见师傅说到这,大春明白这事必须得应下。赶忙说道:“师傅看你老人家说哪去了,强子就和我的亲侄子一样。你就放心吧!只要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孩子饿着!”
和大春敲定了强子学木工的事儿,德福老汉找了一个方便的时间把强子单独叫到一边,和他说了拜大春叔为师学木工。强子不情愿地说:“姥爷,我能不学吗?我和路远约好了,他找到工作就写信回来,我去找他。我不想学木匠。”
德福语重心长的说道:“强子,外边的工作哪那么好找啊!远儿一个人还不知道你王爷爷能不能安排下。当木匠有什么不好的,老百姓总要盖房子的。现在政策变了,大伙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起新房也会越来越多。手艺人是个吃香的活计,学成了一个工一块多钱呢,比镇上的正式工挣得都多。”
德福亲昵地摸了摸外甥的头:“就你们家那个状况,靠你爹你娘怎么给你们娶媳妇盖房子啊!你现在长大了,要看明白以后都得靠你自己!”
强子听了姥爷的话,知道当下也没什么更好的选择,也不知道路远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到工作。
德福带着强子去农场供销社买了点心、酒和红糖,正式拜了胡大春做师傅。他要和姥爷一起回棒子沟一趟,和爹娘说一声,再带些换洗的衣服。以后很长时间都要住在师傅家里,要在师傅家里吃饭,还要背一袋粮食过来。
路过北岔,强子鬼使神差地去了一趟公社革委会,找到苏小梅。把路远最近的遭遇告诉了她。
第三十四章
顾小佳在火柴盒厂的日子并不好过。厂子规模不大,只有四十几个人。除了厂长和仓库保管员就是清一色的娘子军。
刚来的小佳分到了火柴盒厂最累的工作。印刷好的火柴盒要装箱,然后整齐地码到库房里。每隔几天火柴厂来车装走。小佳的工作就是把装好火柴盒的纸箱搬到板车上,推到仓库,再一箱一箱的码成垛。拉货的来了还要负责装车。
装满火柴盒的纸箱大概有十公斤,偶尔的搬一下还不算什么。经年累月的做就是男人也不轻松,更何况是瘦瘦弱弱的顾小佳。
就这样辛辛苦苦一个月下来也只有十八块五的工资,每个月给二姐的婆婆交十块钱伙食费,三块钱租房钱还能剩下五块五。妈妈每个月给她的五块钱她又退给了妈妈,因为她知道,妈妈手里每个月也只能留下五块钱的私房钱。
二姐顾小珺是火柴盒厂的一个小班组长,为了妹妹的这个工作,已经透支了自己工作期间攒下的大部分人情。有心不要房租,婆婆那关又过不去。况且她也觉得对这个从小都不怎么亲厚的妹妹,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为了几块钱的房租和婆婆吵一架实在不值得。
可不管怎么说,总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妹。看着小佳每天拖着疲惫的身体,把自己放倒在那个翻身都要小心,以免会把自己翻下来的小木床上时也是很心疼的。
在机械厂上班的二姐夫是个很不错且宽厚的人,一直在不露痕迹地帮小佳在父母那里说情。小珺的婆婆才算勉为其难地收下了她。应该是没有二姐夫在他妈那里的说项,小佳连住简易棚的机会都没有。就这老太太还要去和街坊四邻的去排说亲家公、亲家母的不是,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管,据说小姑娘本来是可以读大学的,就是因为受了家里的连累才没读成。
二姐也觉得小佳很冤,为了一个没有见过面的姑妈,好好的大学上不成。这个妹妹的命怎么那么苦呢?
顾小佳已经二十三岁,马上过年就二十四。八零年代这绝对是老姑娘的标准配置,可这刚回城,找个合适的对象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这天晚上,吃过晚饭小佳帮姐姐收拾完碗筷。二姐和她一起回到她四平米的小屋。小珺帮妹妹铺了铺床,顺势坐在床头,拉着妹妹的手问道:“小佳,下乡这么多年有没有心仪的对象?”
顾小佳摇摇头说:“没有,二姐!我还不想结婚呢!”
小珺说:“你别多想,不是二姐怕你住在我这儿。主要是你年龄到这了,在耽误下去更不好找。要不让你姐夫在他们厂里留意一下,有合适的就处一处,机械厂效益还不错的。女人吗?早晚还不都要嫁人!”
小佳低着头,强忍着要流出眼眶的泪水没有说话。
小珺看出小佳情绪不佳,没有再说下去,出去拎了一瓶热水过来说了声“早点睡吧!”就回自己屋去了。
躺在床上很想痛哭一场的顾小佳,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脸。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再也止不住。可是她不敢哭出声来,她不愿意被人听到,也不想被人同情,更不想把自己仅余的一点点自尊暴露给别人。
想到了知青时无数个绝望的瞬间,虽然对回城在最初的时候就没有设想会有多好。可冷冰冰的现实还是她有些猝不及防,没有多少家庭亲情的温暖,没有什么所谓的社会的关心。她的周围就像一座钢铁包围的城堡,冷漠,冰冷,又无处可遁。
真的要找个男人随便就嫁了吗?就算遇不到心仪的白马王子,也不能嫁给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啊!她想自己的性格是没有办法容忍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在一起生活的。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自己了,那样的婚姻是坚持不了多久的。要么毁自己,要么毁一段婚姻,她的选择和在悬崖上跳舞有什么区别呢?
此时她脑海里又浮现出棒子沟那个大男孩的影子。那是不掺杂任何邪念,只是单纯的因为美好。他帮自己做了那么多,被逼的离家出走,一个十七岁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农村少年该怎么去谋生呢?顾小佳想不出来,她只是心痛,为路远也为她自己。
王天风对路远是尽心尽力的。他给路远买了省城到辽省滨江的火车票,又给他拿了四十块钱。要知道他一个大学教授的工资也只有八十九块钱。算上十四块五的车票钱,这已经是他大半个月的工资。这还不算,他知道天越来越冷,路远也没带厚衣服。把家里老三的一套旧棉衣棉裤装在他下乡时用的大提包里。又让老伴和大儿媳妇说了几句好话,把老大插队时的一件军大衣要了过来,一并送给了路远。
路远明白,这是自己又一次欠下的一笔大的恩惠。受人点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送他到站台上,王天风说道:“世道会越来越好的,你要对国家对自己有信心。有时间多读点书,说实话看到你在教工宿舍里看书我挺欣慰的。世界终将是你们这一代人的,别辜负了大好时光。我相信,码头装卸工只是你的起点。抱歉我没能给你找个更好一点的工作。其实我是愿意你留在学校里的,哪怕做个勤杂工。赚钱多少不管,至少能学点知识。以后你会明白,知识是无价的!但是我能力实在有限,下乡九年,跟不上时代了!”
路远上车之前,给王天风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王老师,感激的话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在心里记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混出个样子来的。”
最后路远把一封信交给王天风,他还不知道棒子沟是个什么状况。只能以王教授的名义给德福爷爷寄一封信,转告家里自己一切都好,告诉爹娘王老师为自己找到了工作。等他挣了钱就会寄回家,让爹娘放心,他会扛起家里的责任。
第三十五章
滨江站,走下绿皮火车,冰冷的铁轨依旧无尽头的向远方延伸着,这是他的终点,也是无数陌生面孔的起点。看着身边熙熙攘攘匆忙离去的人群,路远不禁想,要经过多少孤独,才能换来人生的自由呢!
到了码头,找到彭守一,路远把王天风写给他的信递过去。简单地看完,彭守一打量了一番路远说道:“这边暂时也没什么好工作,装卸队的几个头我倒是都熟。老马人不错,不欺负人,我看你就跟着他吧!装卸的活有点累,先干着,实在不成再来找我。”
接着没等路远说话,就在单位的车棚里推出一辆自行车。看看块头不小的路远,他意思了一下,没有骑,推着车去码头找正在干活的马守山。
因为事前已经打过招呼,看见彭守一领着一个年轻人过来,他赶紧交待了几句,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还没等到走近,隔着老远就打上了招呼:“彭科长,你来了,我一朋友给我捎来一盒好茶,还寻思着抽个空子给你送过去呢!”
“得了吧,老马,你就是练嘴的把式。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
说着把路远拉倒他面前来,挠挠头问了一句:“你叫,路什么来着?”
路远赶紧应到:“路远,道路的路,远方的远。”
“对,老马这是路远,我舅舅的忘年交。”
“哦,我知道,就是你当大学教授的舅舅,人家可是大文化人!”
彭守一接着说道:“小路家里出了点事,有些困难。我舅舅本想在省城找份工作的。但是小路呢想找个挣钱多点的活,我这不就想到你了!”
彭守一指了指路远又说道:“你看这小伙子,看着就一把子力气。人也憨厚老实,跟着你错不了的!”
马守山陪着笑,心里嘀咕道:我们在码头混饭吃,在你彭科长手底下讨钱花,行不行还不是你说了算。
当然面子上是不会说出来的,满口应到:“有你彭科长一句话,那比港务局局长都好使。小路交给我你就心放肚子里,哪里不对你为我是问!”
彭守一靠近马守山一步,小声说:“对你我还不够照顾啊!没看分给你的船和货柜都是既好卸,工钱又高的!”
马守山嘿嘿笑到:“就知道你彭科长罩着我们吗?我心里有数,这帮兄弟也都明白!”
彭守一摆摆手说:“老马,我可没别的意思,你送盒茶叶,兄弟几个喝顿酒,那都是小事儿。别的咱们不讲,你可不能让我犯错误!”
彭守一又说道:“老马啊,今天你还得卖我一面子,收个徒弟吧!我看这孩子不错,这样呢我对舅舅也有个交待!”
马守山低头寻思了一会说:“彭科长你也知道,我手下十几个人,都当兄弟处的。你也知道揽下的活,我没比他们多拿钱,所以小路在我这你尽管放心,没人敢欺负他。”
说到这马守山看了一眼彭守一,彭守一双手抱在胸前看着他,眼睛里有股他琢磨不透的笑意。
马守山画风一转说:“但是呢,既然你彭科长都这么说了,这面子哥得给你,这徒弟我收了。可咱丑话还要说在前边,装卸的活虽苦,也有规矩,小路在这能干下去,那我自然是没二话,啥事都是我罩着。可他要是吃不了这份苦,那还得请你彭科长高抬贵手,别让兄弟们难做!”
路远在旁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言语间透着机锋,心想这份装卸工的工作来的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争气,把工作干好,不让王老师和彭守一为难。
见马守山把话说道这份上,他也知道弓弦拉的差不多了。只要路远不是太拿不起来,这份工作应该可以落听,对舅舅也能有个交待。舅舅在信里说的言辞恳切,没有一点敷衍的意思,他也不敢不尽心尽力。他明白舅舅肯定是欠下了人情,自己又没办法在龙江找下工作,才求到自己头上。舅舅的面子就是他的面子。再说做为船运公司的业务科长,哪个船停在哪个码头,哪些活好干挣钱多,还不都是他说了算。明面上马守山和另外两个装卸队的头是不敢不给他面子的。
彭守一之所以把路远安排到马守山的装卸队,也是经过反复考量的。他知道老马嘴冷心软,做事公正。就拿工钱来说,他只拿了百分之五,剩下的大伙平分。就那百分之五还得要应付船运公司和服务公司的各种关系,自己也剩不下。另外两个队据他所知队长留的是百分之十五。
而且老马家里有房子,还可以搭伙,进了老马的队,几乎没什么后顾之忧。也等于减轻了他的麻烦,他可不想因为这点事天天屁股后边有人跟着。
他强摁着让老马收个徒弟,是因为他知道徒弟和装卸队的兄弟关系是不一样的。兄弟干不好走人就是了,别看只是一个码头的装卸队,没点根底的人还进不来呢!徒弟就不一样了,出了事师傅得担着。没有大错骂一顿就完事,关系自然要进一层。
马守山在码头混了这么多年,这点事儿能看不出来吗?他内心其实是不情愿的。你送来一个人,给你面子我收下。他要真不行,吃不了这碗饭,那就一拍两散。收了徒弟,那就是自己半个家人,除非实在拿不起来,否则只要在码头混着就得给碗饭吃。
但是彭守一什么人啊?船运公司业务科长,实权人物。手一紧一松就会直接影响装卸队的活好干不好干,收入多还是少。不是特别难做的事情,他就得卖人家的面子。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彭守一把路远交给马守山,骑上车回单位去了。
马守山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掏出烟向路远示意了一下。路远赶紧摇头说:“师傅我不抽烟,你甭管我。”
马守山看着从船上往下搬货的工人对路远说:“这算不上什么好活计,有出息的人才不干这个。夏天热,冬天冷,货卸到一半下刀子也得给人家把活干完。干活没时没晌的,正经吃顿饭都难。不是被逼到难处,没人干这个的。在船上扛货还危险,掉海里也不是没有过。崴个脚闪个腰那都不算个事儿,就是摔残了也得自认倒霉,货主谈好了工钱就和人家没了关系。”
马守山看看路远,见他认真而专注地听着自己说话,表情里并没有流露出失望、沮丧和害怕的意思。暗自思量这孩子没准还能成,胆小的被自己这一番话都得吓个够呛。
马守山又说道:“孩子,这活不好干,你可要想好!再说有彭科长的关系,码头上怎么还不能找个轻省点的工作。”
路远只说了一句话:“放心吧,师傅,我行的!”
第三十六章
事实证明,路远是真行的。一个礼拜后,装卸队里的伙计们就没有人再拿他当菜鸟。半个月以后,他就可以像模像样地带上两三个人独立去卸一个集装箱的货柜了。他工作时的机敏和超出年龄的耐力得到了装卸队每一个人的认可。
装卸队的兄弟私下里和老马都要翘个大拇哥,哄笑道:“老大你行啊!走后门捡来的徒弟都这么能干,捡到宝了你!是不是有想法,准备留下招姑爷啊!”
几个女儿是马守山的逆鳞,看哪个小伙子他都觉得配不上自己家里那几朵花。嫁出去他舍不得,招女婿又怕人家惦记他那几间房子。前两年媒人可没少往他家里跑,乡下的、郊区的甚至城里的工人都有。女儿相看上的他看不上,总之就没他看上的。媳妇叨唠被他一句话就怼了回去:“咋的,管不起孩子饭吃怎么的?姑娘岁数又不大,着啥急吗?”
所以有人拿他的女儿打趣,就算是他一起干活的兄弟也不行,上来就是一副黑脸,再说就要开骂。害的路远看师傅心情不好,尽量躲着,实在躲不开,说话也加着小心。
他现在哪有心思想别的啊!从家出来到现在还没等挣钱倒欠了一屁股债。德福爷爷的三十七块钱,王老师给的钱算上车票五十多块钱,加一起小一百块了。这还不算王老师送的棉衣和大衣。一百呀,在棒子沟一年的工分算下来都分不上一百块钱。他得赶快把这些钱还上,再说家里还有好几口子人呢,爹不能挣钱,他得把这个责任担起来。找对象这事还不能列入他的日程里边。
刚开始他挺恨偷他钱的那几个人,后来他想明白就是在小饭馆吃完饭出来,那个过来搭讪的长头发的小伙子和同伙偷了他的钱。他还傻了吧唧地给人家说谢谢呢!刚想通那会儿,他恨不得再回到那个小饭馆守着,见到那几个人狠狠地打一顿才解气。
后来他也想开了,就当是自己走入社会交的一笔学费吧!不这样也不知道世间的险恶。还是爹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自己得多点心眼。再说了,不还是好人多吗?德福爷爷,大春叔,王老师,彭守一和师傅师娘不都是好人吗?人要为好人活着。
在他到滨江大概半个月的时候,他收到了晓敏姐写给他的家信。信是通过王天风转到彭守一这里的。
晓敏在信里告诉他,爹托了人情与大队领导说和了一下。赔了礼道了歉,大队领导同意把这事压下来,不追究了。爹娘都很担心他,也不知道他在省城王教授那里生活的怎么样,能不能找到工作。如果工作实在不好找,就回家来吧!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晓敏告诉他,不行就别硬撑,回家又不丢人。
晓敏还在信里告诉他,强子回了一趟棒子沟又走了,听德福爷说他去外边学木匠活去了。然后又写了一些让他注意身体之类的关心的话。最后晓敏告诉路远,需不需要家里给他汇点钱,需要就回信给个可以收款的地址。还告诉他德福爷的钱娘已经还了,让他放心。
读着晓敏的来信,路远眼角湿润,他似乎能够想象的出爹娘因为他和大队领导陪着小心时谦恭的样子。他也能想象的到,爹娘和姐姐在昏黄的灯光下给他写信时忧虑的神态。
路远暗下决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干,等到回棒子沟的那一天,要让所有的人对他刮目相看。
他在写给爹娘的心里这样说道:王老师在省城收留了他,还帮他在滨江港务局找了一份工作(他没有说工作是在码头干装卸,怕娘对这个字眼会敏感,他不能让他们在为自己担心。)他告诉爹娘,自己在滨江拜了师傅,师傅师娘对他都很好。吃住都在师傅家里,都挺好的,让他们不用担心。他才干了十几天的活,要到月头再能发工资。第一个月的工资要还王老师一部分,还有拜师傅买的一些礼品。头一个月估计剩不下啥钱。等下个月他发了工资就会寄回家里,他听老工友们说了,一个月能挣六七十块钱呢!
在信里他让爹娘保重身体,别担心他。让娘每天要多宽心,不要愁眉苦脸的。告诉爹,家里以后有他挣钱供弟弟妹妹上学。钱的事不用他们操心,他们只要把自己的身体照顾好就行。
把写给家里的信寄走,路远又给强子写了一封信。在这封信里他没有粉饰太平,而是把他离开红旗农场后的遭遇都讲给了自己的好朋友,好兄弟。包括他弄丢钱口袋里只剩下七毛钱的糗事。还有住在财经大学教工宿舍那几天对大学生活的羡慕和感慨。他还讲到了现在码头上的工作,活虽然累,但是他很充实。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想家,想他们兄弟在一起的日子。
在信里他还和强子说:外面的世界可真大,以前窝在棒子沟的山窝窝里还不觉得。出来走一趟,才明白从前的眼窝子有多浅。自己有一种感觉,这世道要变,虽然变成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但是他相信会越变越好的。他们都要努力,别被新生活淘汰。
在信的末尾,他说道:原来还期待自己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叫强子一起。两兄弟在一起,多好的事啊!不过能和大春叔学木工也不错,有门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又嘱咐他到,要好好学,干活的时候长眼睛,别把斧子往自己身上招呼。他娶媳妇的新房就靠强子师傅的手艺了!
寄走这两封信,路远感觉心里踏实了很多,棒子沟以外的世界他终于走出了第一步,他不停地给自己鼓劲,不会更糟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而每当他想到这些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一个娇弱的身影。他真的很想知道:你在他乡还好吗?
第三十七章
时间总是过的很快,转眼已是八零年的农历十一月份。路远来到滨江也近三个月。随着天气渐冷,码头上的活儿也少了很多。装卸队里的工友有的在家里出来了快一年,眼看着年底了,干活的心思越来越淡,平日里柳露出的更多的是对家人的思念。。
路远早就想好今年春节是不回棒子沟的。至于不回的原因除了怕回去村里人说闲话,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囊中羞涩。工资师傅已经开了两个月。第一个月差五天不足月,发了六十四块钱。第二月整月发了七十六块钱。说实话能挣下这么多钱他很知足了,爹在林场那么累最多也就开个四十块钱。自己这一个月的工资都快顶他两个月的收入了。
而且师娘私下里和他说过,天冷码头的货没有那么多。等到来年开春天儿暖和了,比这挣得还多。让他踏踏实实的好好干,师傅师娘不会亏待他的。
钱是不少,可他的开支也不少。虽然在龙江走的时候王老师就说那钱不用他还,就是给他去滨江用的。可不管王老师是客气还是真心的送给他,他也不能要啊!在财经大学住了一个礼拜都是吃王老师的饭票,走了又是给自己拿吃的,又是送自己棉衣。现在身上穿的棉衣和军大衣还是人家送的。这要花钱买恐怕也得几十块钱,所以钱一定要还给王老师的,那是做人最基本的底线。
第一个月的工资给王老师汇走了五十五块钱,又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并请教王老师他应该读点什么书?现在他明白了知识的重要,想读些书让自己长长见识。
再交了房租和伙食费。算上中午在码头买点东西吃,工资还没够。好在还有王老师给的四十元钱,除了吃饭又花了十二块钱给彭守一买了两条供销社最贵的烟。拜师傅也要给师傅师娘买点心和酒,又花了七八块钱。等到第二个月工资发给他时口袋里只剩下六块钱。这还是自己到滨江以后什么私人物品都没买过,被子都是师娘送的一套旧的。
第二月的工资他给家里汇了五十五元。他算好了自己还剩下三十块钱,房租和伙食费十块,中午在码头吃饭六块钱,自己还能剩下十四块钱。这也够用了,反正自己也没啥花钱的地方。他想最后两个月在给家里多寄些钱。过年了让爹娘和弟弟妹妹们过的舒心一些。
进了腊月,天气愈发的寒冷。滨江虽然是个海滨城市,气温比内陆要高一些。可这毕竟是高纬度的东北,只是冷的程度稍有区别而已。靠近码头有的地方还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到港的货船和集装箱柜子越来越少。
装卸队的伙计们家里有老婆孩子的都张罗着回老家去过年。毕竟出来一年辛辛苦苦就是为了一家老小能过上个像样的日子。现在常班守着码头的,就是路远和另外两个外地来的单身没媳妇的光棍。活多几个人干不过来时师傅在喊上二十里铺的几个工人,总的来说是不忙的。马守山也有时间有闲情逸致好好地在早起泡一壶热茶,晚饭烫一壶小酒。
路远本想快过年了给家里多寄几个钱回去,看着活越来越少,就有些着急。没事在码头转悠,他看有些散货的货主,或是一些小厂的零担,货不多需要运到市里不是很方便。他想师傅家有辆三轮车,和师娘商量一下每天给点租金自己用一下。没有装卸的活时拉点短脚,也能多赚个几块,弥补一下工资的差额。
和师娘一说,师娘很痛快就同意了,还说闲着也是闲着,要啥钱啊!用了自己蹬上走就是,一家人还那么外道。路远也没客气,他也想好了师娘不要钱,那就春节给师傅多买几瓶酒,给师娘买一瓶雪花膏。反正自己不能占便宜。
有了给彭守一送过两条烟的交情,路远虽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厚着脸皮去办公室找了他。彭守一很痛快地答应他有短途的活一定介绍给他。
有了彭守一的照顾,加上天冷活少原来拉脚的车夫不愿意出来。路远的小副业竟然搞的有声有色。
早起帮师娘把大缸里的水挑满,吃过早饭他就去码头蹲活。有主动找他的拉上就走,公家有什么要送的彭守一也会让手下人去喊他。
码头来货柜了,他就蹬着三轮回二十里铺喊人接人,两不耽误。十几天跑下来他发现拉脚比装卸挣钱还多,不到半个月竟然赚了八十多块钱。尽管这里有彭守一单位照顾的人情,可就算没有这一单,那也行啊!拉一三轮车东西可比码头卸大包轻松多了,重要的是挣钱也多呀!
离家出来了这么久他也晓得闷声发大财的道理。虽然自己挣得钱离大财还很远,可这小财也能动人心的。所以他一直很低调,回师傅家别人问起来他就皱皱眉不情愿地告诉他们,辛苦一天才拉了一块多钱。但是对师娘他没有撒谎,只要师娘问起,他就会如实告诉她今天拉了多少钱。
师娘听了总是很贴心地告诉他,多留个心眼不要对旁人说,钱也要放好。人心隔肚皮,别等着出了事再后悔就晚了。对师娘的嘱咐,他深以为然。
码头到市区没有多远,大概十几里路的样子。拉上一三轮车的货,骑的快些一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有时候几家的货,他就凑到一起跑一趟,在挨家挨户地送过去。刚开始有的货主还跟着车,渐渐熟了就不在跟了,装上货说好送到哪货主就先走了。彭守一帮忙联系的工厂或私人货主,有的干脆都不来,给彭守一打个电话说一下接货地点就行了。在度过最初几天的生疏后,路远干的越来越得心应手。
这天应该是腊月二十二,第二天就是小年。路远记得很清楚是因为早晨他出来的时候师娘告诉他,明天小年家里买了肉和鱼,明天中午记着别接活,回家吃饭。让他中午陪着师傅喝两盅,下午呆在家里不要出去了。
正好今天有个市里的服装厂到了六箱纽扣,彭守一让手下的小王喊了路远送到市里去。纽扣不是很重,只是包装箱不小,三轮车后面的车厢装满还垛起老高。路远用绳子把纸箱捆好,想着今天天气不好,没准下午会下雪,这趟活拉完今天索性就歇一下,在市里转一圈。
来滨江这么久,他还不知道市区里边长什么样呢!
第三十八章
路远把纽扣送到滨江市建华服装厂,收了一块八毛钱的拉货钱。看着阴惨惨的天,想没准下午真的要下雪呢!
他蹬着三轮车在市区里漫无目的的走着,想买点什么掂量了一番口袋里的钱,最后还是没舍得。走到一条马路的尽头,他看到一家废品收购站。他想要不进去看看有没有旧书买几本,王老师给他列了一个书单,可新书那么贵,他也舍不得买啊!
路远不抽烟,但他口袋里总要备上一包一毛五分钱的丰收牌子的香烟。就图和人打招呼,求人办事的时候方便。
进了废品收购站的大门,一些收来的废品杂乱无章地堆满了整个院子。一台磅秤钩子上挂了两个秤砣,应该是过完秤没有摘下去。因为天冷,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坐在门口一侧的屋子里烤火。
看到路远进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院子里那辆空空的三轮车问他:“小伙子,卖啥呀!我看你车里是空的。”
路远赶忙递了颗烟上去,殷勤地点上火说道:“大叔我不卖东西,进来是想问问你这有没有收来的旧书,我想买几本。”
旁边一三十岁左右的大姐插话到:“本来我们是不对外卖的,不过现在的年轻人读点书总是对的,老徐啊,我看你就让他去旧纸堆里翻翻!”
老徐抽了口烟说:“小伙子,自己去外边挑吧!挑好了我称一下,五分钱一斤,先和你说好。”
路远痛快地应了一声,自己到外边的旧纸堆里找去了。
旧书是有一些,可他翻了半天都是一些学生课本,和歌颂时代的书。王老师书单里列到的一本都没有。最后他挑挑拣拣地找到一本“唐诗三百首”,几本毛选,还有几本高中的语文书。
拿着这些书回到屋里,老徐看了看说:“算了别称了,就算你两斤吧!”
说着让年轻一点的女人开单子,告诉路远:“拿着单子去后边的办公室交钱吧!出纳在那边。”
路远吐了吐舌头心想:就这么一家废品收购站也是五脏俱全啊!
拿着开好的单子,在口袋里准备出一毛钱,路远去了后边的办公室。
曾在棒子沟大队下乡插队了七年的知青林志武是最早返城的一批。为了儿子能够返城,志武妈妈没到退休年龄就办理了内退。由原来每个月三十四块五的工资变成了十四块钱的基本生活费。就是为了腾出一个位置给儿子回城有个班上。
志武有一个姐姐和两个妹妹,姐姐在他还没有下乡时就结婚了。两口子都是滨江自行车厂的工人,自行车厂算是好单位,工资高福利好。单位还给双职工的夫妻分了两间房,虽说是平房,可能有房,还有两间,已经是让很多人羡慕的事了。
最小的妹妹因为年龄小没赶上下乡插队,今年还在读高中,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二妹也是下乡知青,不过没有走多远,就在本市下边的农村,不像志武,到外省插队,还去了那么穷的一个大山沟。想回趟家都不容易。
二妹今年年初也符合政策返城了,志武妈妈托了好多人安排工作,总算找了一家街道工厂。可二妹去了一天就嫌环境不好不去了,这就一直呆在家里。背地里还和大姐抱怨妈妈偏心,把顶工上班的机会留给了二哥,说妈妈就是重男轻女。
志武虽然顶替妈妈到了废品收购站做了出纳员,可这工作他干的也不怎么舒心。工资少不说,废品收购站的环境也不好,尤其是到夏天,苍蝇满天飞。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实在难闻,他真不明白妈妈怎么在这里上了一辈子的班。要不是妈妈拦着,他宁愿把这个工作机会二妹。
一个月二十八块五的工资,靠自己一年都攒不下一辆自行车钱。家里就他和妈妈两个人挣钱,妈妈还只开个生活费。志武的爸爸在他小妹出生的第二年就得病去世了,家里基本上靠妈妈支撑着。
志武今年都二十六岁了,早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可是家里的两间房住了四口人,前段时间好不容易大院的王阿姨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两人处的还行,最后来家一看,一个婆婆两个小姑子都要住在一个屋檐下,立马就打了退堂鼓。现在两人的关系倒是还没断,可一提结婚的事,那姑娘就吞吞吐吐地不给准话。志武也是进退两难,家里情况在那摆着,他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妹妹撵出去吧!
今天和往常一样,志武坐在办公室的桌子后面,点上一颗烟,翘着二郎腿,和桌子对面的会计李姐有单没单地闲聊着。收购站的工作就这样,说忙事情还不多,说不忙一天断断续续的还总有点事。
今天大概是天气不好,平常有点废品舍不得扔要卖到这里来的街坊四邻,估计都躲在家里没出来。一上午就收了几份小贩收来的纸壳、废铁什么的。这眼瞅着快中午,正研究着要热饭呢!
听到小窗口外边一个年轻厚实的声音说道:“同志帮忙把钱收一下吧!”
说着递进来一张单子和一毛钱纸币,林志武没有抬头,拿过单子看了一眼,啪的一下盖上章子,把单子顺着窗口递了出去。
路远说了声谢谢掉头就要出去,林志武听到这声谢谢怎么觉得特耳熟。抬头顺着小窗看了一眼,背影也觉得有点熟。于是他喊了一声:“先别走!”
路远诧异地转过脸来,志武看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瞬间有些恍惚。棒子沟那个没少卖给自己野味的乡下男孩怎么到了滨江?
他不太确定的叫了一声:“路远?”
路远见到林志武是很惊喜的,在知青点除了顾小佳,林志武是他最熟悉的知青了。尽管早知道他家就是滨江的,但是他没有想到还能够遇见。如果不是今天的偶然重逢,他已经把林志武给忘了。
路远叫了一声:“志武哥,你在这上班啊?”
林志武从办公室里绕了出来,两个人在废品收购站的院子里简单的聊了几句,志武说:“你等我进去和李姐说一声,马上吃午饭了,我请你去外边下馆子。”
志武和路远都很激动,在这寒冷的冬日,往日的旧识不经意间的相逢。有对过去时光的怀念,有彼此心底流过的关于温暖的记忆。不管是回城后内心焦虑的林志武,还是独在异乡内心难免孤独的路远,都有着一份难得重逢的喜悦之情。
平常不怎么喝酒的路远,今天也倒了半碗,一瓶酒两人没等着匀二次,一人一半直接分了。
志武问了棒子沟的一些情况,也问了他走之后知青点的那些知青还有谁没走。路远也问了他回城后的经历,又和他讲了自己是怎么来的滨江,现在做什么。只是他选择性地忽略掉了关于顾小佳的那一部分。
第三十九章
遇见路远的志武心里很激动,他的青春几乎都留在了棒子沟的知青点。那里的生活虽然艰苦,可是一帮年轻人因为理想和热情走到的一起,日子过得是痛而快乐的。回城的两年除了工作和家庭的两点一线,接触更多的是生活的无奈和烦恼,快乐仿佛都成为了过去式,整天忧虑的都是柴米油盐和身边的种种琐事。表面上看生活确实比知青点时好了,可那种简单的快乐却几乎消失不见。
见到路远的激动心情,与其说是熟人之间的重逢,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去一段时光的缅怀?反而路远的心思更单纯些,远在异乡遇见一个熟识的人,那份安全感和对内心深处孤独的安慰,是任何一个陌生人所无法给予的。
路远把他知道的知青点其它知青的情况都讲给了林志武,其实他也并不知道多少。如果不是因为对顾小佳过度地关心,知青点和他的关系也仅限于偶尔的商品交易。他和志武讲最漂亮的那个庆海女知青已经回庆海了,他离开家的时候知青点还有四个男知青。至于现在什么状况他也不知道了。
一瓶酒喝完,志武还要再来一瓶,路远看到他说话已经有些吐字不清,知道他喝的差不多了。反倒是他自己,在饲养处经常和德福老汉蹭酒喝,斤八两的到不在话下。只不过是出来讨生活,偶尔的要保持矜持,喝酒的场合能不喝就不喝。
今天遇到志武,几个月来一直有些郁闷的心也得到了很好的释放,所以当志武给他倒酒他也没有客气。
路远叫住要去拿酒的服务员说道:“大姐不要在拿酒了,我们不能再喝,今天喝的不少了!”
有对志武说:“志武哥,能在滨江遇见你,是我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事儿。今天咱们不喝了,一会我还得蹬三轮回码头,十几里路呢,这天眼看着就下雪了。我要是喝多了别连人带车翻半路上!”
志武摆摆手,吐了很大的一个烟圈说:“你知道吗?路远,几年前我就看出来你和棒子沟其它的那些孩子不一样,你的眼睛里有野心,还有一种怎么说呢?反正就是觉得那个山沟沟困不住你的感觉。你说你胆子多大,两千多里啊,你就敢从沂春跑到滨江,你可真行!”
路远苦笑了一下说道:“志武哥,还不都是被逼的吗?得感谢王老师,原来饲养处喂牲口的省城来的王老师你还记得吗?”
志武说:“当然记得啊!不就是有时候神神叨叨的放牛的老王吗?”
路远说:“人家现在可不得了,龙江财经大学的教授。亏得王教授收留了我,又介绍了滨江这边的工作。不然我也不会遇见你,这个时间没准还在冀省老家上山套鸟呢!”
志武说:“所以啊,人和人之间就是缘分。谁能想到咱们两个人能在这儿遇见呢?”
志武拍拍胸脯又说道:“不管怎么说,你到滨江遇不见我也就罢了,遇见了你就多个去处,不能把我当外人,有事不和我说你就不够意思,不是好兄弟!”
听了志武讲这番话,虽然有些是酒精起了作用,难免有些夸张。可看着志武真诚的眼神,路远还是很感动。人在低处时对于一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关心也是很敏感的。何况路远认为林志武和他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多深的交情,能有这一番话已实属不易。换位思考一下,自己处在林志武的位置上,他相信自己还不如志武做的好。
不管怎么说,小年头天的这顿酒两个人喝的都很开心。这顿饭自然是林志武请客,路远没有和他客气,想着以后自己进城来两个人还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下次请过来就是了。
他并没有和志武说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而且请吃饭和赚钱多少也没关系。他大概也知道些现在工人的大概收入,作为一个城里人,国家正式职工,那是属于林志武以及更多的和他一样的人的一种优越感。路远觉得自己应该尊重这份优越感。
路远把林志武送回了废品收购站,自己的三轮车和买的几本书还在那。在和志武手拉手一番难舍难分之后,顶着鹅毛般的雪花片子路远回到了二十里铺师傅的家里。
马家的房客除了装卸队家在外地的兄弟们之外,还有一部分房子租给了在码头讨生活的其它外地人。年节将至大多数人都回老家举家团圆了,大概要到第二年的农历二月,大部分人又像候鸟迁徙一样在赶回来。当然其中也会有些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回来,那另外一些新来的找活干的外地人也会住进来。
马家的院子不算大,除了正房的几间是师傅师娘一家人在住。厢房和大门口的围房除了一个杂物间几乎都租给了外乡人,这笔收入也是师傅一家很重要的一笔经济来源。
路远他们租住的房间都不算大,有的租客为了省下一点房租会两三个人合租一间,分担一下租金上的压力。路远是后来的,当时也只剩下杂物间旁边的一间最小的屋子空着。他之所以没有和人合租,一个人很奢侈地住了一间房的原因是想有个自己的独立空间,可以在闲暇的时间读一点书。
在财经大学短短的一周,让他明白只靠蛮力就只能做最低等的工作。看着大学生们都那样的努力,在有和王老师的几次深谈,他隐隐约约地明白,整个社会都在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向前发展。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不学习,不跟紧社会变革的步伐就会被淘汰。虽然他不知道将来的自己能够干些什么,可他也不想被发展的大潮抛在身后。
他并不鄙视装卸工的活计,晓敏姐姐的生父是林场的装卸工,爹路秋山也是装卸工。不管怎么说他们都在用自己的肩膀负责了一个家庭的生存,扛着一家人向前走。他敬重他们,但是他不认为他们给了自己的家庭幸福。娘的改嫁和爹失去的那条腿并非都是偶然的因素在起作用。尽管他并不能够在逻辑上给自己的想法以佐证,但这并不妨碍他去思考。
他相信,装卸工做为一种谋生的手段,会长久地存在于社会生活的很多个角落。可是如果他想靠着一份工作来改变家人目前的生活状态,或者说给自己的亲人一份更好的生活。那装卸工的工作收入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学习、努力和等待就是他给自己确定的目标。
第四十章
因为有了师傅家的三轮车,虽说码头装卸的活少,工钱也不多,但把他每天拉货挣的钱算在一起,到比原来挣工资时更多些。
腊月里路远给家寄了整整一百元钱,其实他还是可以多汇一些钱回家的。想到自己在滨江也有一些人情要走,手头上也得多留两个钱。他算了算师傅师娘要买礼物,毕竟自己是徒弟的身份,和干活的伙计还不一样。师傅师娘对自己照顾有加,孝敬他们也是应该的。
彭守一虽然一直没有表现的过于亲近,却实实在在的给了他很多帮助。如果没有彭守一,他在码头工作还是拉货都不会这么顺利。过年了准备一份年礼也是应有之义。
还有林志武家,腊月二十五路远又去了一次废品收购站。他倒没有别的意思,上次志武请他下了一次馆子,他不想欠志武的人情,想找个机会还回去。哪知道志武一定不要他花钱,到饭店就先去把账结了。
路远能看出志武是真心把他当兄弟看待,再去争来争去反倒显得他小气。
志武回家和妈妈说起遇到了下乡时生产队的一个好朋友,志武妈妈让他有时间把人领到家里来,说孩子大老远地来到滨江,一定要来认个门。志武把妈妈说的话告诉了路远,盛情邀请他过年的时候去他家里做客。
这样的邀请是他不能够拒绝的,他不能不识抬举伤了长辈的那份拳拳爱心。空手去显然是不合适的,他想好了要买一份不轻不重的礼品,既不显得太见外,又要让志武妈妈觉得被尊重,那样志武也有面子。
这些费用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所以路远还是决定多留一些钱在身上。
棒子沟总算赶在农历年前把土地分到了每个农户手中。大多数乡亲们是拥护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地分到各家各户,自家的田怎么经营,需要种什么,农时如何安排,用多少种子撒多少化肥,一块地付出多少心力,都取决于农户自己。劳动力和劳动效率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释放。
事实证明,农村土地改革对农民自身生活的改善,和整个国家的农业发展与粮食产量,产生的作用是无比巨大的。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这个国家的农民对于土地的热爱和偏执。
当然,任何事物任何新兴的变革都存在着矛盾的两面性。有人拥护自然就会有人反对。旧的习俗不管历史在以后的日子里多么容易证明它的腐朽,可在它的氛围笼罩的当下总是会拥有大面积的拥护者。
在棒子沟至少大队领导是不愿意分田的。农村所有的生产经营活动几乎都是围绕着土地展开的。把地分下去,他和他们那一类人的权力还有多大的作用呢?
当了这么多年棒子沟大队的当权派,对权力的没落自然是早有准备的。这也是顾小佳用非常手段返城,明知道路远可能用不光彩的手段,在介绍信上盖了章却一直没有深究的原因。
当然以大队领导的精明,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上吃了暗亏他是不认的。
路秋山找了林场作业队队长从中说和,大队领导顺水推舟给了他面子不在深究,是因为他还有另外的想法需要实现。
大队领导和公社革委会主任有着很深的私交。在顾小佳返城之后,大队领导找到了公社革委会主任,请求他给自己的儿子在北岔安排一份工作。这点要求于情于理公社主任都要应下来。于是二狗就被安排到公社大修厂做了一名工人。
二狗的工作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要考虑他的终身大事。顾小佳已经成为了过去时,大队领导看上了秋山家的姑娘路晓敏。
晓敏是棒子沟村花级别的姑娘,人长得俊,又是初中毕业有文化。大队领导把村里适龄的姑娘盘算了个遍,又和老婆商量了一个晚上,还是认为晓敏做他们家的儿媳妇是最合适的。
所以在秋山安排的和解酒席上,大队领导很卖面子的把事情压了下来。
这份人情秋山和翠莲夫妇是要认下来的。毕竟真要追究起来是很麻烦的事情。
大队领导并没有在当时提晓敏和二狗的婚事,而是在一个月以后让大队妇女主任上门去提亲。
二狗好吃懒做的秉性村里几乎老少皆知,秋山夫妇和晓敏自己在内心里是不太同意这门亲事的。可耐不住妇女主任舌灿生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又明里暗里的做了一些暗示。秋山夫妇商量了一番觉得也不是不可以。
二狗过去虽然有些不成人,现在有了一份正式工作,每个月都有固定收入,这在农村算得上是很加分的一个选项。大队领导在棒子沟一直是很权威的存在,能和他们家结亲做亲家,做为一名落户棒子沟的外乡人来说是极有面子的事情。经济条件领导家也要比大多数村民的日子好过。
左思右想之下,两口子又征求了女儿晓敏的意见。
十九岁的路晓敏脑袋里哪有那么多的弯弯绕啊,听爹娘一分析,觉得二狗也没有那么不堪。结婚以后管的严点未必就不能过日子。而且妇女主任还很明确的承诺,供销社设在棒子沟大队的代销点要承包给个人。正好晓敏一直在代销点卖货,有了这个机会大队领导出面,可以直接把代销点承包下来,以后卖货挣钱都是个人的。小敏知道,做为棒子沟唯一的一家代销点,承包给个人收入还是很可观的。
所以晓敏也在这件事上点了头。可是秋山夫妇和晓敏都忘了一句谚语,那就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桩婚事最终给晓敏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伤害和麻烦。
秋山夫妇没有让晓敏在写给路远的家信里提这件事。一是因为路远知道二狗的为人,肯定不会同意晓敏嫁给他。二是他们也怕儿子因为这件事感到内疚,认为晓敏嫁给二狗是受了他的牵连。
反正春节前也只是订婚,等商量好了结婚日期在写信告诉他也不晚。其实就算他们实话实说的告诉路远,他最后大概也是会同意的。
尽管他对二狗的品行不佳深有体会,可也没认为他会坏到哪里去。在综合考量一番大队领导在村里的地位,和家庭经济条件,得出的结论恐怕也是这桩婚事还算不错。
第四十一章
春节到了,有师傅师娘的照顾和关心,远在滨江的路远这个年过得还算惬意,并没有体验多少远离家乡的思乡之苦。
大年初三路远去志武家里拜年,温厚善良的志武妈妈,让他感到在滨江又多了一份来自亲情的关爱。他开始渐渐地有些喜欢这个城市,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
与平稳甚至还有些小幸福的路远不同,远在庆海杨浦的顾小佳,这个春节却过得郁郁寡欢,甚至有些凄凉。
不管怎么说,除夕的年夜饭在二姐家里吃是不合适的。妈妈也早早地让最小的儿子顾磊通知姐姐,过年那天早点回家来吃饭。尽管生活依然艰辛,妈妈还是希望过年时一家人可以团聚。
收入微薄的顾小佳也想着过节了要买些年货回去,做为家庭的成员之一,虽然也知道自己未必受欢迎,形式总要走一走的。不能因为任性不懂事被街坊邻居背后指指点点的。
可她每个月五块钱的盈余,买些基本的生活用品之后几乎所剩无几。住在二姐家里,虽然按月交了房租和伙食费,二姐的婆婆还是会在外面讲究家里多带了一个拖油瓶。言下之意是要她别忘了她们一家人对她的好。寄人篱下的顾小佳自然无从辩驳,就算心里有多不情愿,表面上还要陪着笑脸,一口一个阿婆叫的亲热。
小佳知道如果春节不买一份像样的礼物孝敬老阿婆,背后讲究她不懂事是肯定的。至少半个月的白眼她也是要看的,说不准还会找个借口将自己扫地出门。
善良的二姐夫私下里问过她,手头紧的话一定要和他们说,他和二姐可以帮她的。可救急不救穷的道理她是懂的,自己是成年人,不能总想着被别人照顾,人家又不欠自己什么。
最后小佳还是把知青时攒下的补助里边拿出三十块钱。给自己姆妈和二姐的婆婆各自买了礼物。苏小梅给她写了信,托她把邮寄过来的土特产送回她家里去。当然小梅的土特产里有给她的一份。她明白这是好姐妹照顾她的自尊,让她转交。其实小梅是可以直接邮寄回家的。经她的手不过是怕她不好意思留下给她的那一份。
这个年关总算应付了过去,虽然一顿气氛压抑的年夜饭让她吃的味同嚼蜡。她偶尔也会想,自己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吗?这些兄弟姊妹都是和她又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吗?怎么就没有一点来自亲情的温暖呢?不管怎么说,她总算过了七年当中在家里的第一个年。
这样的日子让顾小佳心灰意冷,已经对未来失去了憧憬,当初迫切返城的热情已消磨殆尽。她在认真考虑要不要接受二姐的建议,找个人结婚算了。
正月里的路远,日子过得很轻松。十五之前码头上没有活,也没什么货需要他送。天又冷,他便老老实实地躲在师傅家的小屋,看他在废品收购站淘回来的书。后来他又去废品收购站买过一次,有了林志武的照顾,在废纸堆里随便翻多留都没人管他。有用没用的又搬回来了很大的一摞。
以他并不合格的初中毕业生的水平,很多知识他是看不懂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学会思考。他读书没有什么功利目的,也没想在考个大学什么的。纯粹是因为想让自己长长见识,积累知识储备。这样轻松的心态,反而让他在思考的同时,还能触类旁通的反思。有可能的话他还会对照自己的生活,从更深层次的角度思考一下人生。
大年初七,来自本省铜岭的二人转戏班子,在二十里铺村中心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戏班子是村里请的,演员和乐器手由村里出钱派饭到各家。
马守山因为家里的房子多,媳妇人干净做饭也好吃。他虽然不是村里的干部,可带着一支装卸队,威望还是有的。村里决定戏班子人员的住宿和吃饭就都放在他家里,最后算账由集体补给他一些钱。
改革开放之前,这样的戏班子是不被允许的,更不能出来走街串巷的挣钱。这两年政策松了,老百姓的生活比以前过的好了许多。自然就有了娱乐方面的需求,二人转戏班子也便再次应运而生。
没有人注意到马守山家的大女儿海棠,是什么时候开始和二人转戏班的男角儿二娃接触上的。
可能是因为过年心情好,马守山今年正月的酒喝的有点多。二十里铺有正月里吃酒的习俗,至亲好友,三叔二大爷的都要张罗着请客。今天在你家明天到我家。
在二十里铺马守山大大小小也算个人物,平常走动近的亲朋好友要请他,有点头之交的乡里乡亲有的也会叫上他。无疑这是让他觉得很有面子的事,虽说不是随叫随到,大多数的应酬他也没推。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都在一个村里住着,今天你请了我,明天我在请回来就是。关键是日子好过了,大家都不差这一口吃的。
估计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自己几个女儿的关注被疏忽了。媳妇又要张罗着给戏班子的人做饭,院里搭伙的几个也要吃饭。晚上还要去村里听戏,给她忙的脚打后脑勺。再说她和自己的男人想法不一样,对几个女儿她心里是巴不得她们早点嫁人,省着村里老有人说闲话。
路远不太喜欢热闹,二人转他就去看了一个晚上,觉得除了在台上胡说八道也没什么太吸引人的地方。还不如猫在家里看看闲书呢!
而且他隐隐觉得师傅家的二女儿荷花,这段时间老喜欢和他说话,经常问他吃不吃的饱,晚上屋子冷不冷。还约他晚上一起去村里看戏。过了年按农村的算法他已经十八岁,不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年龄。
说心里话,他现在只想好好赚钱,还没想过要考虑个人的感情问题。况且他知道几个女儿就是师傅的逆鳞,谁招惹谁倒霉,他可不想因为这个让师傅反感。师傅师娘对他是真心不错,吃的用的和别人比明显是不一样的。要不在装卸队也不会有人凑在师傅面前说他想要招女婿。
他也知道荷花人不错,比他大两岁过了年二十岁,人长得是三姐妹里最俊的,平时对他关照也最多。可在他心里海棠和荷花就像晓敏一样,他都是当做姐姐看待的。所以他晚上不去听戏也有和荷花保持距离的原因在里面。
尽管他大多数时间都是留在师娘家的院子里边,可他对二娃和海棠姐啥时候好上的确实是一无所知。
第四十二章
戏班子走的时候没有人发现哪里不正常,戏班的班主吃过最后一顿早饭,还特意向马守山夫妻表达了这段时间承蒙照顾的感谢。走之前还给老马留了两瓶酒,说这是戏班子的一点心意。
老马家的大院看上去唯一和往日不同的是,戏班子要走,院里住的房客们早早地聚在大院里等着送他们。当然对于院里住着的几个光棍汉,他们要送的是戏班里那个在台上打扮的很俏,嘴上很会撩人的女角儿。女角儿在台上偶尔展示出的风骚把他们的魂都勾走了。
海棠姐有什么不寻常的表现路远并不知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把大缸里的水挑满,在师娘的灶上拿两个馒头盛了一碗粥,粥上铺了一层咸菜。师娘又悄悄地塞他口袋里一个白水煮鸡蛋,端着这些回自己屋里吃去了。
吃完饭路远便蹬着三轮去了码头,待了半个多月,本来自己留下的钱就不多,每天这么坐吃山空的空耗也不成。十五过完了,他要去码头上看看,有没有散货可以拉。实在不成三轮车往城里捎人也行啊!
总之,海棠的离家出走是没有任何征兆的。当荷花匆匆忙忙地跑到码头去喊路远回家时,太阳已经过晌。路远悠闲自在地拉了一块五毛钱的活,他想再等等晚一点说不定还能拉个回城的脚,再挣上几毛钱,今天就算没白出来一趟。
荷花跑的满头大汗,老远就对着路远喊:“远儿,赶紧回家,别在这等活了,我妈让你回去!”
路远在车把上的挎包里取出一条干净毛巾,这是他专门为一些喜欢干净的顾客准备的。一边问道:“怎么回事,荷花姐,你看给你急的。是不是师傅又在别人家喝多了,要去接回来!”
荷花紧忙的擦了两下说:“出大事了,我姐不见了,随身衣服都带走了!我爸正在家里发脾气呢!我妈让我来喊你回去,骑三轮往城里去找找。”
路远一边飞快地蹬着三轮,一边问道:“海棠姐这几天没和师傅师娘生气吧?”
荷花答道:“没有啊!这几天戏班子在这,我看她每天都挺开心的,没和谁闹别扭。”
路远有问道:“师傅怎么说的,要咱们去城里哪块找啊!城里那么大,也没个目标。”
荷花说:“咱们先回家,看看我爸怎么说吧!”
码头离二十里铺很近,路远又着急,三轮蹬的飞快,十几分钟就回到了师娘家。
路远看到院子里左邻右舍的阿姨婶婶们,围着师娘在那你一嘴我一嘴的说着,师娘靠在苞米架子旁,一边应付着别人说话,一边抹着眼泪。
师傅没在院子里,路远猜他可能出去找海棠姐了。
看着眼前的情景,路远知道多说无益。和师娘打了一声招呼说:“师娘我和荷花姐去城里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看看。”
师娘抹着眼泪说道:“你和荷花慢点骑车,别回来太晚了!”
路远把三轮车车斗里的一块木板横好,又跑回自己屋里把王老师送他的军大衣抱出来。他对荷花说:“荷花姐,你披上点,刚才跑了一身的汗,小心别感冒了!”
荷花低下头脸有些红,小声地答应了一下:“嗯!”
路远跨上三轮车,拉着荷花往城里去了。看见荷花不说话,路远觉得两个人都这么保持沉默也怪尴尬的,就又问道:“荷花姐,你说大姐会去哪呢?你天天和她在一起,什么都不知道啊!”
荷花对路远一直是有好感的,自从路远来到二十里铺,她就一直在暗中观察着这个高大、魁武的小伙子。她觉得路远和装卸队里其它干活的人有些不一样。
装卸队干的是码头上一等一的力气活,这帮人在一起喝酒、打牌、骂街,都是一帮又糙又野的汉子。马守山常年在码头上干活,以前是给公家干,后来自己拉了一帮人干。荷花从小就受这样的环境熏陶,已经习惯了这些人的嬉笑怒骂,肆意张扬。
路远来了,一个很干净,干活麻利痛快,还是爸爸的徒弟。来了没几天没等人说就自动承担了早起挑水的活。荷花在家里没少听妈妈和爸爸念叨说这孩子真不错,能干懂事还不张扬,一看就是厚道人家的孩子。
装卸队的其他人没事的时候就是凑在一起打牌、喝酒、侃大山。路远和他们不一样,要不就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眯着,要不就随身带本书看。装卸队队里属他年龄最小,又是港务局彭科长介绍来的,还是老马的徒弟。人精神干活又好,卸货时条理清楚,装柜子计数准,垛码的又高又稳。来了没多久就让装卸队里的老少爷们暗自叫好了。所以尽管他看上去有些不合群,也没人说他什么。
这样的一个浑身散发着强烈男人气息的路远,自然引起了正当青春妙龄的荷花的注意。
荷花对路远的关注和关心几乎是不加掩饰的,而且这些都是在马守山媳妇的默许和纵容下进行的。唯一不高兴的只有马守山,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护犊子。自己的三个宝贝千金给哪个男人娶走他都不愿意,在他心里谁也配不上他老马家的女子。就算路远也不例外。
所以,当他看出二女儿荷花有了这样的苗头,狠狠地把女儿骂了一顿,又让老婆把自己女儿看好,别让外乡的小伙子拐到山沟沟里去。捎带着看见路远也没个好脸色。
好在路远有自知之明,师傅照顾他,带着他在码头混碗饭吃,他不能有别的非分之想。再说他心里是真的没有考虑过男女之间的事情。尽管他自己不承认,可顾小佳的影子一直牢牢地驻扎在他心里,虽然他明白那更是一个毫无可能的梦。但是那个影子很顽固地占据着他的新房,很难有别的女子能够走进来。
荷花想了想说:“我真没觉得大姐有啥不一样的,对了,她好像和戏班里的男角儿聊过几次。我看两个人还聊的挺开心,我还从来没见大姐笑的那么开心过。你说大姐不会是和他私奔了吧!”
在荷花心里,一直没把路远当外人,和他说话就没什么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
路远虽然年龄比荷花还小了两岁,经过的事反倒比荷花还多些,见识也不是荷花能比的。听了荷花讲的那些,他心里想八成海棠姐是和那个二娃私奔了。
第四十三章
海棠和二娃的戏班子一起走了,故事其实并不复杂。
海棠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因为马守山的守旧思想,海棠还没有正经八辈的谈过一次恋爱。这个年龄对新生活的渴望和对异性的向往,如初春柳条上的嫩芽,一旦滋生便势不可挡。而二娃就是海棠的一场春风。
二娃是常年在外跑的,察言观色逗姑娘开心几乎是必备的生存技能。勾搭一个没怎么经过世事的姑娘简直不要太简单。二娃也没有想到,晚上唱完戏回来简单吃个夜宵,所谓的夜宵不过是一捆挂面放几个鸡蛋,垫垫肚子而已。
二娃吃完了想出去方便一下,平常都是老马家媳妇做夜饭的。赶上今天她头有些疼,想躺一会,就把事儿交待了海棠。赶得巧二娃在吃饭的堂屋出来,看见海棠正在大灶旁忙活。其实晚上海棠也没啥忙的,只是戏班子里的几个人在屋里吃饭,她得等着几个人吃完了收拾一下碗筷。二娃出来时她正拿着舀子要把锅里的水舀出来。
为了干活方便,海棠把棉袄放在一支高蹬上,上身穿了一件紧身的线衣。她弯着腰舀水,胸部线条的轮廓在昏黄色的灯光下很好地展现了出来。平心而论,海棠的姿色说不上多漂亮,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姑娘。可当时二娃看到的确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妖娆的女性身体。
二娃算不上什么好男人,长相虽说有点小白脸的潜质,但绝算不上英俊小生那一类。十四岁跟着师傅偷偷摸摸的学戏,十八岁跟着戏班子跑江湖。好的没学到多少,偷个情勾搭小寡妇的事到没少干。别看岁数不大,对男女之间的事倒是门清儿。
看到灯光下海棠秀色可餐的样子,二娃着实动了心。走过去用肩膀故意撞了一下海棠的肩说:“海棠姐,辛苦你了!大晚上的也不能好好休息,我看着可心疼了!”
海棠本本分分一姑娘,姐妹几个在老马的管教下都是正正经经的聊天。现在突然一个小伙子靠她这么近,语气还那么温柔,她瞬间脸就红了,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
二娃见海棠害羞地不说话,又问道:“海棠姐今晚上去戏台听戏了吗?你说我唱的那段好不好,你要喜欢听,等哪天我单独给你唱一段。”
二娃看着火候差不多,估摸着屋里其他的人也该吃完了,和海棠打个招呼到外边院子里方便去了。他心里暗暗寻思,如果明天晚上这姑娘还给他们做夜饭,他就有信心把她勾上手。
海棠被二娃略略放出的小暧昧弄的心神不宁,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一股来自异性的让内心深处躁动的情感,如鬼使神差般控制了她的心神,这让她的内心既有些许的恐慌,又有一种长期压抑下反抗的小小惊喜。
她就像一条期盼深水的鱼,渴望在从未经历过的领域发现另外的一个自己。她迫切的希望类似的场景再次重现,对来自一个适龄男子的暧昧甘之如饴。
任何事情总是偶然之中存在着必然。如果没有马守山对自己的女儿严防死守的爱护,海棠姐妹或许会像大多数农村姑娘一样,经人介绍三媒六聘地十里八乡找个男人就嫁了。她会和这个时代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先结婚后恋爱,过普普通通但也许温暖幸福的日子。
是来自一个父亲近乎封闭的爱,让一扇本来随时敞开的门紧紧地关闭着。她见识不到门外的风景,即便门外边只是简单的生活逻辑。
果然如二娃预料的那样,海棠在第二天让妈妈早点休息,她来等着戏散场做夜饭。老马媳妇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此刻已是春心萌动,对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的挑逗充满期待。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二娃在第三天的晚上就把海棠约到了大院外边的一颗柳树下。当一个充满男性气息的热吻堵住海棠的嘴唇,她便彻彻底底的沦陷了。她终于知道,原来来自异性的亲密接触是如此甜美。她的身体仿佛是一只充气的气球飘于温暖的水面,整个人都处在一个混沌、兴奋的状态当中。
此时的她是如此渴望那个男人的怀抱,男人的每一句甜言蜜语,都让她觉得这个人给她的每一片云彩都是绚丽斑斓,美轮美奂。她的眼里洋溢着甜蜜,仿佛身边所有的一切都不在重要,她眼里只有这个让她蚀骨难忘的男人。这个人可以让她上刀山,下火海,可以让她奔赴一个任何可能的地方。她的眼中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爱情,为了这个爱情她愿意付出一切。
原本二娃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反正很快就会奔向下一个地方,去寻求另外的艳遇。可是在有两天就要走之前,他改变了主意。
二娃的家在辽省盘山市下面的一个农村,二娃家里即使不是村里最穷的,也是排在倒数几位的。二娃去学戏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可以在师傅家里吃饭,这样可以省下自家的口粮。住的房子还是三间草房,典型的冬冷夏暖。家里弟兄四个,光棍四个,大哥都快二十七八了还说不上个媳妇。
看到海棠老实本分,操持家务更是一把好手。二娃想把这个女子带回家去做媳妇也不错,自己年龄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便越发做出一副恋恋不舍的姿态。一面是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一面又是诉说自己家里的种种不易。当然这里边他自然还要编出几段,让同情心和爱心已然泛滥的马海棠,甘心为他赴汤蹈火的煽情故事。
所有的铺垫都做好了,他又来了一通深情款款的表白。说他现在穷,手头上没攒几个钱,这几年唱戏挣的钱都给娘治病用了。这马上要走实在舍不得她,上门提亲自己又没啥资本,她的父母肯定不会同意。让海棠别着急,在家里等他挣了钱回来找媒人提亲,八抬大轿娶她进门。
正沉浸在柔情蜜意当中的海棠怎么舍得和情郎分开呢?她依偎在男人的怀里说:“二娃,只要你说真心对俺好,俺不怕吃苦。我不想和你分开,你带我走吧!等着以后我们日子过的好一点了再回来,到时候爸爸妈妈会原谅咱们的。”
到了这个时候,二娃心里踏实了,他知道这个傻傻的姑娘会心甘情愿地跟他走的。
第四十四章
路远和荷花去滨江长途汽车站和火车站找了一遭,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两个人回到二十里铺时天已经黑了,师傅和装卸队里另外两个伙计去找人还没回来。家里只剩下师娘和十四岁的山杏,师娘估计也没心情做饭,坐在炕脚抹着眼泪。山杏靠在妈妈身边,不停地安慰着她。
见荷花和路远进了屋,师娘看着无精打采的两个人就知道他们也白跑了一趟。
荷花见妈妈没心情做饭,只能自己去灶台生火,好在正月里蒸了几屉混合面的馒头冻在屋檐下的大缸里。看着跟出来去给她抱柴禾的路远,荷花说:“远儿,你拿笸箩去缸里捡几个馒头,我在熬点粥,晚上凑合吃点吧!你是不是饿坏了?”
紧着又跟了一句:“多捡点吧!一会爸爸和林子哥他们回来也要吃饭!”
路远没出声,拿着笸箩去了后院。他想师傅和林子几个人应该也找不到海棠姐。如果海棠姐是和戏班子一起走的,拖拉机一天能跑好远的,还不知道去哪,怎么找啊!十有八九海棠是真的被戏班子的人拐跑了。师傅是那么好面子的一个人,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
此刻他又想到了自己,这个正月还没有赚到钱,原来定好的每个月都要给家里寄钱的目标看来有点困难了。还有一直在用师傅家的三轮拉货拉人,说好的给师娘交点钱,给了两次师娘都没要。自己也不能总占这便宜啊!这几天还要抽空去志武的废品收购站看看,有没有交废品的破三轮车,买两辆旧的自己拆了拼一辆能用的也行。这事儿不能拖,海棠姐找不回来,师傅心情肯定不好,谁知道哪天就把火发到自己身上。
荷花点上大灶的火,等了一会去拿馒头的路远还没回来。她走到后院的屋檐下,看见路远把笸箩放在缸沿上,一个人在那发呆呢!
荷花走过去,胳膊靠了他一下,小声地说:“你在这发什么呆啊!路上不还在喊饿的不行了吗?现在不饿了?”
路远嘿嘿一笑,没说什么,紧着在大缸里捡馒头。荷花把他推到一边说道:“行了,还是我来吧!”
荷花看到大缸里还有一只炖好的鸡放在一个盆里,便掰了一个大腿递给路远:“先把这个鸡腿吃了,垫补一下,等一会吃饭。”
路远犹豫着说:“这不好吧!哪天这鸡派上用场,师娘一看怎么成了独腿鸡了,会挨骂的!”
听到独腿鸡三个字,荷花噗嗤一声小了,伸手在他背上轻轻的拍了一下说:“就你会起名字,还独腿鸡!我只听说过独眼龙,独腿鸡还是第一次听说!”
又眼角含着笑剜了一眼路远说道:“你师娘总夸你老实厚道,我看你心眼最多了,爸爸手底下那些人捆在一起都没你心眼多!”
路远嘿嘿笑道:“荷花姐,那你可冤枉我了,你看我让你训得话都不会说了,还不老实啊!”
这时只听师娘在灶台边喊到:“荷花,水都烧开了,你死哪去了!”
两个人吐吐舌头,端着装满馒头的笸箩快步跑回了厨房。
马守山和林子几个人回来已经很晚了。路远也担心师傅他们,一直没睡,坐在师傅家的大炕上,绞尽脑汁、没话找话地安慰着师娘,让她不要着急。说海棠姐也不是小孩子了,可能是心情不好,出去玩个两三天高兴了就回来了。
看着长吁短叹的马守山,路远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他想海棠姐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戏班子里的人都是外地人,说话能信吗!说走就走让一家人不得安宁。回头又一想,自己还不也是个外地人,还是个落了两回脚的外地人。
马守山简简单单的吃了两口饭,和媳妇打了个招呼,又出门去村里了。路远想师傅可能是去找大队干部或是家族里的长辈们,去商量明天去哪里找人的事了。
路远和林子前后脚从师傅的正房里走出来,林子看看前后无人,在路远的耳边小声地说道:“听村里有串亲戚回来的人说,见到海棠和唱二人转的戏班子坐一辆拖拉机走了!你说这去哪找啊,也不知道戏班子下个落脚的地方在哪!你说海棠是不是和人私奔了!”
路远说道:“林子哥,你可别瞎说,我看你是看二人转入戏太深,还私奔呢?李靖和红拂女啊?真有你的,和我说说也就算了,明天出去千万不要说,让师傅听到了,得骂你个狗血喷头的。”
林子笑道:“你当我傻啊,这不就和你说说吗?你也得小心点,你师傅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可別撞枪口上!”
路远争辩道:“关我什么事啊!我又没惹师傅生气!”
林子靠在路远住的屋子门框上说:“你还没惹事,看荷花瞅你那眼神,你当别人看不出来啊!这几个千金大小姐都是你师傅心尖上的肉,动了哪个都得和你拼命。海棠找不见了,你要小心,别等一把火烧你身上,到时别怪当哥的没提醒你。”
回到自己屋子的路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林子和他说的话让他产生了警觉,连林子那么大条的人都能看出荷花眼里不一样的东西,何况旁人呢!
在他心里确实对荷花没有男女之间的非分之想,他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姐姐。平常也是能躲就躲,怕让人产生误会。可住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经常碰面打交道,又不能做的太过分。毕竟荷花也从来没有明确表达过什么,更谈不上拒绝之类的话。他有些左右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类似的事情。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睡着的。
第二天,和往常一样,去村里的水井把家里的缸挑满水,又把自己捯饬了一下。今天恐怕师傅还得出去找人,做为徒弟他得在旁边伺候着,看看什么地方需要帮忙,跑个腿传个话什么的。
第四十五章
第二天第三天的寻找都是徒劳的,恐怕马守山夫妇心里都很明白这样漫无目的的找人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可有时候人的选择就是这样,哪怕知道是毫无希望的事情还要残留一些幻想。幻想着会有奇迹,会有一觉醒来突如其来的惊喜。
码头上的活本来就少,因为忙于寻找各种可能的线索,眼下能干的活也只能让给另外两个装卸队。
对师傅这样的安排路远自然无话可说,好在师傅没有让他去更远的地方,只是告诉他在城里尽可能的多转转。火车站、汽车站要经常去走一趟,没准什么时间海棠就会回来呢!
路远觉得这样的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海棠姐那么大的一个人铁了心要走,地方那么大,到哪去找啊?除非她想明白了自己回来,否则是没有结果的。他相信不仅是他很多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只不过大伙看着师傅师娘两口子伤心欲绝的样子不忍心说出来罢了。
这样的寻找到更像是为他们压抑的情感找一个宣泄的通道,等到情绪释放的差不多,这种无意义的行为也就该结束了。
日子总要过下去,每个人只要顺从于社会当中的某一个角色,就得把这个角色按照通常合理的方式演绎下去,哪怕你早早就看出那并不是一个喜剧的结局。
在城市里游荡的这两天,路远终于有机会可以近距离地感受这个城市的氛围。有庞大的工厂,有川流不息的人流,有擦肩磨踵的市场,当然还有城市中心广场的那面巨大的钟表。
看到这样热闹的景象,他有时候会感觉心潮澎湃,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城市里滚滚洪流中的一份子。也像这个城市血管里流淌的一滴血,为城市的生命与辉煌贡献着自己哪怕微不足道的力量,他还梦想着有一天会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这个城市的一员,做一个城里人。
而情绪低落时他会感觉到自己的卑微,面对自信、热情洋溢的城里人会觉得有一种异样的目光在随时审视着自己。他甚至觉得自己都不如火车站桥洞下的流浪汉,就连他们都能够很自豪地说那是他们的地盘。而他自己在这个城市没有一平米的地方是属于他的,他甚至窘迫地想买一辆属于自己的三轮车都做不到。
这种感觉让他很沮丧,让他曾经日思夜想的某一天长大了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想法变得黯淡无光。他甚至觉得八年以前外公离世的那个清晨都比现在值得留恋。那个破落的村庄,低矮的房屋……可那都没关系,那片低矮的房屋中间有一座是可以安放肉身和灵魂的家。现在呢?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平心而论他有的那个家对他不薄,可是他就是差那么一点归属感,就这一点会让他偶尔的感觉到不自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不自在就会越发的强烈。
他想就算没有顾小佳的事,他终究有一天也会离开棒子沟,但他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原因,爹娘没有问题,他自己也没有问题。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命运在指引吧!看似很多选择其实怎么选都不是自己所能决定的。
好在路远并不是一个心思及其细腻的人,那些会搅动他心神的想法在心里飘上一阵也就过去了。出来这么久他至少明白了一个道理,自己不去做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就算掉也砸不到他头上。
这中间路远去了一趟林志武的废品收购站。收购站是国营单位,春节放了几天假初四就正式上班了。路远去找了林志武,让他帮自己留心一下,有废旧的三轮车给他留着,他想自己攒一辆车。
正月过去了,随着天气渐暖,码头也变的日渐热闹起来,每天往来的船只和货柜越来越多。装卸队春节回家的工人们也在陆续地赶回来。
因为装卸队只是一个临时的组织,人员更迭也是很正常的事。有的人受不了这份辛苦或是有了更好的工作,自然就不在来了。负责任的会写封信过来,不负责任的也没什么,本就是流水的兵也不存在缺谁少谁。
马守山一直没有在海棠离家出走这件事里走出来。他不理解自己给予几个女儿如此强烈的爱护,为什么会换来女儿的离家出走。这对他的感情和自尊是一种双重的伤害,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好在码头上的活有着固定的章程,除了几个新来的,大多数人都是熟手,装卸的流程运行的还算顺利。
因为和彭守一的那一点点特殊的关系,路远看师傅有些心不在焉时就会主动地去帮着跑跑路线,对对数字,交接一下基本的账目。
对自己这个徒弟马守山大体上还是放心的,经过几个月的接触,他们夫妇都认为这个孩子是厚道、能干、可以信任的人。美中不足的就是不太爱说话,和装卸队里的其它兄弟不太合群。不过他们认为这也没什么,毕竟这孩子来的时间还不算长,和大伙都不熟,相信处久了就不会那样了。
马守山的媳妇早就看出二女子荷花对路远有那么一点意思,只是她一直没有点破。既没有纵容荷花也没有暗示她要收敛些什么,她和男人就这几个女儿,将来总要留下一个给他们养老。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她明白男人对几个女儿老母鸡一般的护着,未必没有担心将来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孩子留在身边的顾虑。
有时候夫妻俩也会讲些悄悄话,马守山觉得自家的房子够多,收入在二十里铺也算中等偏上,几个姑娘都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总比嫁的远要好。手心手背都是肉,哪个走他都不愿意。在这点上媳妇和他的想法不太一样,媳妇的想法是都留下人多是非也多。本来招姑爷和儿子娶媳妇进门就不一样,彼此间的相处很容易产生摩擦,口角多了自然会伤了大家的情分,好事也会变成坏事。
所以媳妇的意见是只留一个在家,剩下的两个最好也就嫁在附近,来往方便平常有个照应,这样更好相处。从心里说,媳妇对路远是很有好感的,女儿荷花比大姐有主见,性格硬朗好相处,长相也是三姐妹里最出众的一个。两孩子的年龄也合适,又师傅师娘的叫着,本就比其他人要亲近。她之所以现在什么都没说,主要还是觉得路远来二十里铺的时间还有些短,想多看看,多了解一下。也让两个孩子自然接触一段时间,看看合不合适,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也知道自己的男人对几个女儿过于护短,就没和他念叨这事。觉得日子还长,这事儿并不急。
第四十六章
虽然一个正月都没怎么正经挣到几个钱,路远还是和林子借了二十块钱,算上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四十几块,给家里寄回了六十元钱。钱汇走以后他身上只剩下可怜的三块六毛钱,好在正月的房租和伙食费已经交过,否则他连最基本的生活都不能保障。
随着码头装卸的活越来越多,路远已经抽不出时间再去拉散活。这让他内心很沮丧,实话实说拉散活的收入比装卸工还要多。时间安排上也比较自由,他有些舍不得丢掉。
装卸的活计收入还算稳定,可是日复一日烦躁重复的工作让他感到厌倦,在见识了城市的繁华之后,他开始有了更多的想法。而装卸工是无法实现他的那些想法的,有时候他也很想有个人来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遗憾的是他没有这样的朋友。
偶尔强子也会写信给他,强子说跟着大春叔学木工有点学够了,想来找他。他也想了这事儿,按理说开年初正是进人的好时机,和师傅说一下加个人应该是可以的。可他担心强子的身体有些单薄,力气也没他大,如此繁重的体力劳动怕强子会吃不消。再说他自己已有了要离开的想法,这个时间让强子过来有点不太合适。同时他还得考虑一下德福爷爷的感受,老爷子未必愿意强子跑那么远。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海棠的离家出走,鼓舞了荷花挣脱父亲羽翼庇护的勇气,还是正当妙龄的少女到了渴望爱情的年纪。荷花对路远的接近开始变得大胆了起来。吃饭时她不再介意别人和她开玩笑,给路远的饭盆里总要多填上一些,改善伙食也总会把好吃的给他偷偷地多留出来。
路远脱下来的衣服原来都是自己下班回来洗,现在荷花看见有脏衣服主动就收拾过去洗了。荷花的举动让路远感到很尴尬,最重要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拒绝。比这更大胆的是晚上荷花还会找到各种借口到他的屋里来,他说话会激发荷花交谈的热情,不说话又会让荷花感到难堪。路远感到自己左右为难,他晓得这样的情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师傅知道。师傅会有什么程度的怒火他不得而知,但总归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托志武留意旧三轮车的事,因为忙也没时间去市里,不知道有没有,就算有他现在也没钱买。他在考虑这个月发了薪和爹娘解释一下,少寄一些钱回家,自己留下一部分应急。
眼前让他日渐郁闷的处境还没有找到任何解决的方法,路远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寒候鸟,消极地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四月初的一天,路远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这样的家信没有特殊情况,每个月他都会收到晓敏姐寄来的信。往日的信里无非就是说说家里的近况,爹娘的身体和弟弟妹妹上学的一些琐事,最后照例要嘱咐他注意身体,工作别太累之类的家长里短。
可是这封信的内容对路远来说又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晓敏在信里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结婚的对象竟然是他在棒子沟唯一算得上是仇人的二狗。
尽管晓敏在信中小心翼翼地解释了她嫁给二狗和他的离家出走没有关系,可已经十八岁的路远还是敏锐地觉察到,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促成了这门婚事。在他心里二狗算什么人啊!虽不是吃喝嫖赌,也绝对算不上什么好男人。如果不是有他爹大队领导的庇护,那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二混子,怎么能够配的上晓敏呢!
晓敏在信里说二狗在镇上大修厂上班,收入不错,未来的公公又许诺今年春天在村里起三间新房。她告诉路远,让他不要担心她,在农村还不就这个样子,她总要嫁人的,嫁给二狗也算是不错的结果。
虽然晓敏在字里行间一直表达着自己很满意这门亲事,还是让路远心里感到极度的不舒服。
八年前爹把他在冀省老家领到棒子沟,是想让他长大成人之后承担起这个家兴旺的重任。是要让他成为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可结果呢?他需要背井离乡,姐姐因为他要嫁给一个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男人。一种深深的负罪感压上他的心头,而他对此无能为力。
沮丧的路远想了很久,把回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数次之后放弃了回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违心的话他说不出来,不违心又实在没什么可说。此时的他很想找个人喝酒,或者有个朋友可以倾心长谈,他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可以为他疏解心头的困惑,遗憾的是他找不到。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情形,荷花约他晚上去村里看电影他没有拒绝。事后他无数次的想过,如果他不是因为内心的极度苦闷彷徨,或许他是会找理由拒绝荷花的。毕竟他也很明白这样的行为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晚上看电影的人很多,有些年轻小伙子专门往年轻的姑娘身边凑。再故意搞出点拥挤的场面,借故就挤到姑娘身边。胆小的会撞一下,胆大的还可能顺水摸鱼地摸摸姑娘的屁股。
荷花年轻漂亮,自然是二十里铺年轻人重点关注的对象,加上今晚站在她旁边的还是一张外乡人陌生的面孔。这更让他们感到愤愤不平,凭什么自己村里的姑娘要便宜了外人。
于是几个胆子大的年轻人就故意往荷花的身边凑。拥挤的场面让荷花感到很不安。好在她知道路远就在她身后,她也不介意借助这样的场面靠他更近些。
看着荷花被挤的不停地向他怀里缩,刚开始他是抗拒的,本能地向后躲着。不过一会他就瞧出那几个小伙子是故意的要接近荷花,保护荷花就成了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伸出胳膊的本意是挡在荷花边上,让别人不会撞到她,哪知道被人群这么一挤变成了他两只手护在荷花的胸前。
此时的情形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心里想的是这姿势过于亲密,是不合适的,要把手撤回来。可那种来自异性浓厚的少女的气息,让他的心怦怦乱跳,他竟然不舍得移开自己的手。
荷花能感觉的到自己脸都红了,二十岁的她还从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这种感觉让她迷醉,既想脱离那对手掌的掌控又很留恋这份暧昧带来的甜蜜。
两个人呼吸急促,又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盯着电影幕布,其实演的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