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这一年的春节翠莲和秋山两口子过得有些郁闷。儿子不出意外的又是各种忙,不能回来过节,女儿也说年跟前生意正好,她们人又多,老老少少的四五口人就不来回折腾了。晓敏的本意是让公公也来滨江过年,省着他一个人在老家没着没落的。
放了多少年干部的二狗爹还有些放不下一沟子的乡亲们,冬天天干物燥,护林防火还离不开他这个村两委领导。滨江他其实还挺想去的,不说别的,想孙子是真的,还有小囡囡,他还一次都没有见过。左思又想村主任还是决定留在老家,过年到闺女家吃几天饭。年吗还不就是个形式,都这么大岁数了,没有那么多讲究。
鱼货档口分开以后,强子和媳妇恬恬经营一个。穗子管一个,原来装卸队的林子冬天没活又不愿意回老家,就被路远叫到档口来帮忙,一天两块钱管吃饭。这活可比码头上装卸轻松多了,林子都想干脆不去码头干了,长期在档口帮忙也不错。一个月六十块钱工资不少了,老家一个瓦匠师傅还挣不到这么多呢!
二力决定跟着路远干,路远正好把收旧报纸和纸壳板的业务交给他去做。每天去码头港务局各单位收集起来拉回晓敏住的大院去,攒够一车纸箱厂的老黄就会过来拉走。
他自己则长期盯在码头,朱四叔渔业队出海回来的所有鱼货现在都由他来包销。他和朱四叔开玩笑说:“现在打鱼卖鱼是产供销一条龙,四叔负责水里那部分,他自己负责地上这一部分。”
朱四叔没好气地骂道:“合着我们就是属王八的,长期窝在水里,见不得人呗!”
路远哈哈大笑说:“按照经济学的说法,咱们现在是分工不同。打鱼和卖鱼是产品供应市场的两个环节,我们彼此都做自己最擅长的那一部分,可以很大程度上提高工作效率。”
朱四叔点上路远递过来的烟卷,知足的说道:“别的不说,现在我们是真省心,不用像过去一样出海回来还得操心怎么卖出去,一不小心还得被市里那帮鱼贩子压价。现在有你小子包销,我们这帮糙人省心不少,还不用担心挨骗。兄弟们收入都比往年高了很大一截,这帮人都在研究看看那家有长的俊的闺女,收了你做咱二十里铺的姑爷。那就真成了咱们自己人喽!”
路远赶忙岔开这个话题,他很认真地对朱四叔说:“四叔啊,我准备天气暖和一点时在大院里建两间冷库。这样咱们打上来的鱼夏天就可以入冷库,实现跨季节销售,这样咱们就不用担心天气热鱼货放不住的问题了。”
朱老四扔掉烟头调侃到:“你小子心眼就是多,也不知道你那脑壳怎么长的,怎么那么多主意。你们这个年龄好啊,赶上了好的时代,你小子想不发财都难。”
建冷库的事情路远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他也和穗子讨论过好几次。还在纸上反复计算实现跨季销售能够带来的利润能不能够抵消建冷库的和日常电费的成本。
两个人在研究了几个晚上之后,很多数字反复计算过,发现这里其实蕴藏着很大的商机。有了冷库他们可以从以前的小打小闹向更正规划,规模化迈进了一步。不管是效益还是收益的稳定性以及未来的发展,都是前途可期,很值得尝试。
两个人将手里能够聚拢到一起的钱算了算,多少还有些缺口。这些钱反倒是穗子的更多些,晓敏投资服装店从穗子那借的钱早就还了她。路远自己投的本钱早就说不要了,晓敏准备了两个折子,服装店的收益她和路远一人一半,分别存在两个折子里。就这她还觉得自己占了弟弟老大的便宜,好几次和路远说这个事,路远的回答就是要让小宝和囡囡长大了过好日子,不要像他们小时候一样。
存折的事晓敏只和二狗说了,对别人都没有说,连路远都没告诉。她总觉得这个弟弟太能折腾了,她得为他存一笔钱。将来总要娶媳妇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会一直这么顺。万一将来有点什么难处,她给路远存在的这笔钱可以拿来救急。
说实话路远和穗子这一年并没有少赚钱,档口加上码头收鱼货和废纸壳的收入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三万块。这还是在去掉路远每个月都要给家里汇去一百块钱,三个人分家又把强子的那一份分了出去,强子结婚两个人又花了一笔钱的基础上剩下了这么多。
路远算了算两间冷库四百个平米,在加上购置制冷机,申请变压器等的费用。三万块钱怎么算都不太充裕,恐怕要有和万八千块钱的缺口。
他知道这笔钱强子和晓敏姐应该都拿得出来,师傅师娘凑凑应该也有。可他又觉得这几个有钱关系也到位的几个人找谁借都不合适。
强子刚分出去,两口子正过得蜜里调油的。他去把这些钱借来,强子肯定不会说啥,只要他张嘴,随时都能拿来。但是恬恬怎么想他就有些拿不准,因为这个两口子生气就太不值当了。
晓敏那自己去借钱,怎么看都有点讨债的意思,她的日子刚有了一些起色,自己还是别去添乱的好。师傅师娘攒了大半辈子的钱,自己这个做徒弟的这几年来不知道给他们夫妻俩添了多少麻烦。店里忙不过来是师娘去盯着,买房子是师傅一手操办,哪块有摆不平的事也是师傅帮忙去协调。自己不能贪得无厌,得寸进尺。
路远把自己想的这些和穗子说了一遍,穗子心里想:“合着你帮别人都是应该的,现在你需要别人帮忙,就各种不方便。”
善解人意的穗子并没有把她想的说出来,而是迎合他觉得他说的都对。
最后两个人商定冷库是一定要建的,钱不够可以先把土建这部分搞起来。制冷机买不起新的可以买旧的,这能省下很大一笔钱。再说建冷库的过程当中他们还是有正常收入的,这样算下来资金方面基本上就没什么缺口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餐四季,春去冬来。顾小佳的生意越发的红火了起来,外滩中央大街上的店铺渐渐地成为了庆海时尚的一种标志。很多著名的导演和影视明星也把这里作为她们御用服装的首选之地。
二楼的工作间有老顾坐镇,小佳又高薪请来了建国前庆海两位有名的旗袍师傅,专业制作高档旗袍。面料既有国内档次最高的料子,又有从港岛泊来的时兴的新款面料。
最初老顾以为二楼制作出来的服装价格高的离谱,应该不会有多少顾客来买。然而现实总会超出很多人的所谓合理的臆测,尽管小佳为她工作室的定制服装开出了几乎等同于港岛的价格,顾客依然趋之若骜,订单已经排到半年以后了。
不知道港岛的一部分贵妇名媛由哪个渠道得知庆海有这样的一家服装店,通过各种小佳都说不上来的关系提供了港岛甚至国际知名设计师设计的款式,指定由小佳的工作室制作。她们根本不在乎价格,在乎的只是老庆海的名头和手工制作的功底。
到后来小佳连订金都不敢再收,她真的怕订单到期服装却不能交道顾客手里。没有人知道顾小佳这一年挣了多少钱,老顾下班回家曾掰着手指头和老婆算过女儿大概能赚的钱。他的意思无非是女儿挣钱了,是不是也应该照顾一下家里的哥哥们!
老顾有心以技术为依仗,用甩手不干威胁一下女儿。可他也明白,现在的幺女可不是刚回城那会灰头土脸的乡下姑娘。他到担心自己真的要辞职小佳会顺水推舟索性让他回家。反正店里的老师傅也不止他一个,即便是小佳自己上手,这几年也已经在他这里把手艺学了差不多。如果不是忙于应酬和管理,单论手艺小佳已然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老师傅。
小佳的妈妈对丈夫的想法嗤之以鼻,她甚至都懒得和自己的男人理论。她相信自己的那几个儿子也只能背后窜对老婆和耳根子软的爹,他们自己都不好意思去和妹妹张嘴提什么要求。想想当初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女儿和妹妹的,现在看着人家过好了,想起自己是亲兄妹了!当初回城有谁接济过哪怕是一块钱一顿饭?小佳结婚的时候娘家人是怎样的表现街坊邻里都是看在眼里的,现在怎么好意思提那些过份的要求。
顾小佳做生意这几年,对人心和人性的体会几乎颠覆了她过去二十几年所获得的人生经验。对于父亲的想法她早就心知肚明,只不过她现在的格局早已经跳出了对往事耿耿于怀的小圈子。看到的和希望达到的是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和领域,父亲的那些想法她不在意更不会放在心上。
应该有的礼节,应该花的钱她不在乎,因为她不想让周围的人说她的闲话。可是因此让她掏心掏肺的对待自己的家人她也做不到,她很认同那句话,种什么因接什么果。你不要劝我宽容,我也做不出你想象的那种大度。该有的我会给,不该有的你最好别提,否则该有的那部分也可以没有。
不过对二姐顾晓珺她是一直心存感激的。如果没有二姐和二姐夫,回城之初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够熬的下去。尤其是她和高海结婚时二姐和姐夫还把她交给老阿婆的房租用自己的私房钱还给了她。后来二姐还和她说他们两口子其实把她交的那部分伙食费也准备出来了。是她自作主张没给小佳,那钱是想万一小佳在婆家受了欺负还能够派上些用场。
虽说小佳了解二姐并不是个宽容大度的性子,单单对她这件事上,二姐是尽到了姐妹之间的情分的。所以她对二姐和姐夫一直有着一份不同于其它家人的感激和亲近。
街道小厂的效益不好,活又累。小佳让二姐辞了那里的工作来店里帮她管理后勤,工资明面上的一份和店里其它员工一样列在工资表上。背后小佳还会在给二姐补贴一部分私房钱,这钱小佳名义上说是给小孩读书用的,是她做小姨的一份心意。这部分钱可比开给晓珺的工资高多了,男人让她不要那这些钱,省着家里其它姊妹兄弟说闲话。晓珺对男人的话嗤之以鼻,意思是我自己的亲妹妹,她不好的时候我照顾她。她过好了照顾我一下这不过是姐妹之间应有的情分。家里其它的哥哥妹妹们好意思和她比吗?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令顾小佳心里隐隐觉得不快的还不是家人之间的这些小算盘。自打和晓梅把店分开后,那家店的进货还是和她这边走的是一个渠道。进货打款都是她这边负责,晓梅只要报个数定期结账就不用管别的了。两个人也还会时不时的聚一下。
可不管怎么说,晓梅毕竟有了一个新的家。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很难再如刚开店时那般亲密,对此小佳心里是有数的,也提醒自己要接受这样的一种变化。有时候她想只要晓梅能够找到一个好男人,对她好过得幸福,那她应该为晓梅感到开心。
事实上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晓梅过得好像并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开心,反而时不时的会陷入某种沉思。这可不是她认识当中的那个风风火火晓梅姐。可她自己不过是一个婚姻的失败者,对婚姻和爱情的经验都少的可怜。虽然能够感受到晓梅情绪当中某些让人很忧郁的变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样深入的去交流,又可以提供什么样的帮助。
她甚至在给路远的信里提到了这种苦恼,当然她和路远说这些并不是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因为路远感情上的经历更加空白,还不如她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呢。只不过这些苦恼她实在找不到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去倾诉,而路远恰恰是她信任的可以倾诉衷肠的那个人。
小佳并不知道路远和苏晓梅之间有过那样一段隐秘超乎寻常的关系。路远对苏晓梅的生活还是有发自心底的关心和担忧的。虽然他也并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表达这种关心。
又是一年过去了,路远和顾小佳彼此的年龄不可避免的又添了一笔。如果路远的感情足够细腻,那他应该在顾小佳的字里行间读到某种抱怨和期盼。能够感受到一个年轻女性隐隐地鼓励和期许。遗憾的是路远并没有领悟到小佳隐晦的意思,也可能是他不确定那样隔着遥远时间和空间的另一个人,是否就是他渴求的那个样子。
第一百四十章
当你走过了很多值得怀念的日子,究其原因是因为那样的一段日子里有着值得你怀念的人。
一个国家走过的一个时代的一小步,对于生活在这个国度和这样一个时代的人来说就是开天辟地的一大步。
当很多人认为自己的生活不外呼柴米油盐酱醋茶,三点一线的工作、回家和生活时,一个时代的伟大巨变正悄无声息地影响着每一个人。
路远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对于他这个年龄的人来说是刻板而单调的。他唯一能算的上娱乐的活动就是每天读两个小时的书,偶尔会和志武聚聚喝点小酒。除此之外时下年轻人热衷的看电影,跳舞,蹦迪之类的活动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某种程度上他是这个时代努力生活以求改变自己和家人生活状况的一个缩影。不得不说这个过程中他的眼光是敏锐地,对社会发展的判断相对于大多数同龄人都极具前瞻性。而他为此所付出的精神与体力上的强度也远远超过了大多数年轻人。
他未必不羡慕那些可以很轻松就能过过得快乐的年轻人。他未必就不想自己有个哪怕是挣钱少但是稳定,不用担心明天会没有收入没有饭吃的工作。他也未必就不羡慕那些父母有着很好的资历,不用去过多的利用手中的权力就可以为子女谋到一份好职业。他甚至都很羡慕林志武,虽然志武只是个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的废品收购站的出纳。谁让人家出生就是一个城里人呢,可以吃商品粮,可以顶妈妈的班。下个乡插个队当了几年农民就算吃苦了,家里和国家就好像欠了这些知青很多年的青春一样。
可他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这出身几代人之前就烙在那里。那是属于他的身份,所以他跟在亲生父母身边时吃不饱饭是应该的。跟着继父闯关东十六岁就要到田里挣一个劳力的十二分也是应该的。他想那就是他的命,不要去讨论公不公平,不要去抱怨生活。这个世界上总还有很多不如他的人,比如穗子。
他不讨厌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虽然他不能像更多的年轻人那样去用更年轻的方式享受生活。但生活毕竟给了他通过超出常人的努力而获得更好的物质条件的机会。
路远还记得刚开始收旧纸壳时港务局的正式工高高在上的眼神,看到他破衣烂衫就要绕着躲出大老远的样子。是的,他明白那是因为人家瞧不上他,哪怕他靠收旧纸壳就可以挣到那些所谓的正式工两倍的工资,他们还是看不上他。还会发表一些什么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类的风凉话。
最早做个体户,虽然彭守一领着他去找说人盖了一个又一个的章子。那些人方面也会说小伙子好好干,个体户有什么不好的,靠自己的劳动挣钱。路远明白这样说话的人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呢?恐怕轮到他们自己家的孩子要做个体户他们就不会那样温文尔雅了吧!
所以路远是真的相信世道变了,个体户越来越多,社会上甚至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生了这样那样的贸易公司。这个公司那个公司的老总、经理们的头衔变得越来越不值钱。就连他姐夫二狗都想成立一家服装贸易公司了,只不过他去工商局一问才知道,现阶段国家还不鼓励个人开公司。这二狗才明白满大街开起来的贸易公司都是挂靠在各类企业名下的。
路远对这些虚的名头并没有多大的兴趣。这么多年创业的经历告诉他做人要低调,不张扬,他相信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的道理。虽说现在对已经站稳脚跟的晓敏和二狗的服装店,他很少参与意见,更是一年到头都不去店里一次。换季的衣服除非是晓敏给他拿回家来,否则他宁可让穗子去地摊上买。反正他就是个靠力气吃饭的人,穿什么一直不怎么讲究。
晓敏的服装店借着顾小佳的东风,生意越做越好。这里面路远自然明白是因为小佳对他出于感激之情也好,某些暧昧关系也罢,在进货的环节上一直没有藏私,等于是和苏晓梅的店一样。生意之所以这样红火,和顾小佳在这个领域的眼光和人脉是分不开的。滨江卖服装的这两年不知道有多少家,好几家的进货渠道和他们几乎差不多,都是在南方发货。但他们之所以不如晓敏的服装店业绩好,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没有顾小佳这样一个行业内顶尖的集服装设计,制作和商业管理于一身的专业人才的指导。
路远是不屑于和二狗去说透这样的道理的。因为他知道二狗还沉浸在他金牌销售的沾沾自喜中,以为生意能做到现在的规模和收益主要是因为他卖的好。实话实说二狗这两年的变化还是让路远感到很欣慰的,毕竟是在像模像样地做正事。但他心里总有一种不安的错觉,怕二狗哪一天收不住自己的笼头搞些什么幺蛾子出来。
开店之初他也曾很明确的告诉晓敏,财政大权一定要牢牢地握在她的手里。怕晓敏心软他特意强调要给小宝和囡囡留一份殷实的家底,不能让孩子将来跟着受苦。他知道晓敏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就是两个孩子,为了孩子她是能够狠下心来的。
这一年来路远刻意地和晓敏的服装店保持着距离,他的目的很纯粹,就是不想让晓敏觉得这个店有太多他的痕迹。他要让晓敏夫妻两个认为这个店就是他们两口子一手操办起来的。
应该说晓敏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是因为路远才有了这家店。也是因为路远和那个漂亮的庆海女知青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顾小佳才会不辞辛苦不收取任何酬劳地帮忙选货订货跟踪发货。晓敏一直留着两本折子,其中一本就是路远的名字,每个月她都雷打不动地把收益的一半存到那个折子上。这是属于她的一份执念,和报答无关,只关乎于姐弟两个人之间的情谊。
路远也是在听二力说二狗哥好像在咨询什么贸易公司的事儿,才找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机会提醒晓敏,让她告诉姐夫要低调一点。滨江毕竟不是棒子沟,不要去找额外的麻烦。
第一百四十二章
促使路远想带着一部分买来的债券去庆海试试水的原因并不仅仅是为了要见到顾小佳。
儿子和女儿已经连着两个春节都没有回棒子沟了。女儿那里据说生意很是红火,夫妻感情也比在老家时融洽了许多,现在翠莲已经不担心女儿家的日子了。令她焦虑不安的是强子媳妇都怀孕要生娃了,可她被整个棒子沟的老少爷们都羡慕的能干儿子还是单身。这件事让王翠莲做了心病,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她想给张罗着对象又鞭长莫及。偶尔会拿这个话题做引子和秋山掰扯两句,秋山倒好只是一味地陪着笑,不反对不辩解更不提供意见。按翠莲的说法,他这是听三国演义的评书听的走火入魔了,把“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真谛学到了精髓。
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让翠莲下定决心全家搬出棒子沟,去滨江和儿子女儿汇合。路华和路梅都是上学的年纪,但村上竟然没有了老师。镇上派来一个干不来两月,就忍受不了棒子沟枯燥乏味的生活。要么托关系调走,要么干脆辞职不当这孩子王。王翠莲已经看出来这个能干事的儿子这辈子应该是很难再回棒子沟了。女儿嫁了人就是外姓人,再说就二狗那样的,指望着他照顾小舅子、小姨子,他能把自己料理好就不错。他们夫妻俩都老了,两个孩子长大了想有点出息还得靠路远。与其被动地等在棒子沟还不如全家都搬到滨江,一家人在一起才有个家的样子,兄弟姐妹之间才能更有感情。
打定了主意的王翠莲把自己的想法和秋山说了,即便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秋山也是愿意到滨江区。路远和晓敏都在那儿,人要老了可不是要奔着自己的孩子去吗!
正好路远已经不止一次写信回来让爹娘和弟弟妹妹一起去滨江。为了这路远还特意在冷库建成以后,又攒了一笔钱和晓敏商量了一下,把买来的这个十二间房的院子的一半重新翻盖。地基不动后面的山墙也不动,只把房顶和前面的墙掀掉。
这样会省下很大一笔费用,路远因为建冷库把他和穗子的所有收入都投了进去。虽说后续还有收入进来,手头上总有些捉襟见肘。但他总不能说自己没钱,那样不是明摆着让晓敏翻新房子吗。这两年生意做的不错,晓敏在婆家的地位水涨船高,好歹成了一家主事之人。让她拿出太多的钱来照顾娘家,她公公婆婆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所以路远的想法就是翻新六间房子,晓敏和婆婆公公住三间,爹娘和弟弟妹妹住三间,他和穗子继续留在租来的小院里不动。
晓敏当然没有意见,二狗和他爹娘自然也愿意住新房子,况且晓敏现在是有经济基础的,不差这几个翻盖房子的钱。
晓敏的公公做过这么多年的大队干部,想法总会多些。他倒是没当着晓敏的面说,而是和儿子讲最早买这个院子写的是路远的名,意味着这个房子的房主是他的。现在二狗两口子出钱翻盖这三间房,将来怎么说啊!万一哪一天路远娶了媳妇,媳妇和大姑姐处不好哄他们走怎么办?
二狗听了他爹的话深以为然,可他自己走不敢和路远去挑明这件事。他们两口子能过上现在的日子还不都是小舅子帮忙,因为这事去说路远不高兴了怎么办?他也没敢和晓敏说,晓敏要是听了他这么想肯定要说他没良心。再说这房子可不就是弟弟路远的吗,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路远意识到这个问题还是在小外甥小宝的口中明白的。
他逗小宝玩的时候,小宝天真地问他道:“舅舅你是要盖新房子吗?新房子小宝可以住吗!爷爷奶奶说新房子是舅舅的,哪天舅舅不高兴了就会把小宝撵出去。”
坦白地说,听到孩子说这些话,路远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虽然某种程度上晓敏的公公婆婆有这样的担心是情有可原的。最初买下这个房子的本意是想他和强子、穗子几个人将来成家立业把房子翻新几个人一分的。后来因为晓敏的事儿,路远改变了想法和强子、穗子两个人说这院子他自己要了。其实就是想将来家里人来住,这里自然有晓敏的份儿。
不过晓敏的公公婆婆既然想到了这里,索性现在就把这事儿说明白,当断则断以后也会清清楚楚。
路远买了酒菜在晓敏这里攒了个局,把师傅和志武哥请来吃饭。吃完饭路远把一纸协议拿到桌上,他抱着小宝和囡囡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看着两个孩子,好像所有的烦恼都没了。”
路远看看师傅说道:“师傅,感谢你和师娘为我在二十里铺操持这么一个家,可这个家呢还有我爹我娘弟弟妹妹和我姐一家几口子。当初为了这两个孩子把我姐和姐夫带到滨江,就是希望孩子将来不受苦,开开心心的长大。我这个做舅舅的能力不大,就这么一点,给不了他们更富足的生活。但是我想给他们一个家,属于他们自己的家。师傅和志武哥你们今天做个见证和中间人,这个协议的内容是把这个院子里的三间房分给我姐。将来不管有什么变动,这三间房都是属于我姐和姐夫的。”
路远又看着晓敏和二狗说:“姐、姐夫这是我对两个孩子的一份心意和承诺,你们不要拒绝。”
晓敏的眼睛立刻红了,她飞快地说道:“远儿,这不行,你帮我们的已经够多了,做人不能不知足,房子我们不能要。”
路远笑着温和地说道:“我都说了,这是当舅舅的给两个孩子的一份承诺,你们一定要收下。”
马守山从徒弟的话语之间早就听明白了问题所在,只能在心里暗叹这个徒弟心地未免太善良了。也愈发的后悔当初阻拦路远和荷花搞对象的事。
马守山捻灭了手中的烟头看看众人说:“大侄女,我看就听路远的吧!他就是那个拗脾气,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再说你们姐弟之间感情这么好,不差这几间房子的事儿。我这个徒弟呀,是个有本事的人,将来没准挣座大楼回来,我这个当师傅的兴许也能沾沾光。”
志武也在一旁敲边鼓说:“是啊,晓敏,既然路远都这么说了,我看就按他的意思办。现在生意做的还不错,棒子沟将来未必回的去,三间房虽说不多,在滨江总算有个家。我都羡慕你,我们家那么多人这么多年就那么两间房,要不是院子里搭了两间临时的小屋,根本住不过来。你们多好啊,这么大的院子,三间房带上院子,比我们家大了好几倍。”
晓敏的公公见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能把握住局势,他也笑道:“我这孙子孙女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有这么能干的舅舅照顾着,将来你们可得对舅舅好。”
虽说费了些唇舌,晓敏和二狗总算在协议上签了字。不知道为什么,晓敏签下这个字后心里觉得极不是滋味。在这一刻她感觉到了自己和路远姐弟感情之间的些许疏离。而且她相信如果娘知道可未必会同意,路远这样做的意思恐怕也是有让娘将来不能反对的想法。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等到路秋山和王翠莲夫妻两个,带着两个孩子和大包小包的行李吃的到达滨江已经是一九八六年的端午节之后了。
家里养的猪端午节杀了,村里老少爷们这家买十斤,那家割八斤的,一头猪竟没剩下多少。其实端午节大伙是没那么重视的,各家各户虽说生活比以前是强了很多,可还没奢侈到买个十斤八斤肉的份上。
王翠莲家杀猪,乡亲们都知道这一家人是要到大城市去投奔儿子。听说路家那个能干的儿子不但在大城市里挣到了大钱,还给秋山两口子买了房子。人家这是要去城里享福了,这两年棒子沟也有那么几个和路家或是强子家沾亲带故的年轻人去城里投奔他们。据他们的家人说在那混的都不错,可比去沂春搞建筑做小工赚的多。
因为这个老路家在棒子沟的威望好像有点水涨船高。大家能够狠狠心买那么多的肉也有给路家捧场的意思,谁知道哪天自家的娃也可能去城里给人家添麻烦。一个村住了这么多年,多留点香火情总是没错的。
家里的地翠莲留给了娘家兄弟,这年月粮食还不值钱,也没有包地一说。谁种了粮食就自己收着,帮忙把镇上粮站该交的公粮交上,摊到个人头上的统筹提留也要在粮食里出。除去这些费用,一亩地也剩不下个啥。现在路家的日子过的不紧吧,翠莲只让弟弟把公粮交上就行,统筹提留和镇上摊派下来的费用她另外在出钱。
弟弟一家的日子过得也就凑合事儿,这两年年节还要翠莲周济一二。这不要去城里,不知道啥时候在回来,家里没赶上卖又舍不得啥的鸡鸭鹅全给了兄弟一家。至于房子钥匙就往翠莲娘家一放,侄儿侄女谁愿意过来住就帮忙看一下。农村的房子总要让灶膛里的烟经常薰一熏,去去潮气,不然房子很快就会破烂不堪的。
所谓破家值万贯,平时没觉得有什么东西,这样搬家走了,箱子柜的一收拾东西还真不少。
翠莲几次背着人偷偷地抹眼泪,这个家她和两个男人前前后后住了二十几年,一草一木闭上眼睛都清楚的很。这是自己的家啊,牵绕着她材米油盐爱恨情仇的家。这个家是她经手把房子盖起来,然后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孩子长大。现在她要离开了,离开滋养她多半生的拉林河,离开她亲人的故土。她不知道未来不确定的人生会滑向何方,而有生之年自己还能不能够回到这里。
贫穷闭塞的棒子沟对于千千万万外乡人只不过是某个角落偏远的小山村,和分布在白山黑水间的无数个村落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当你生于斯长于斯,每个日出日落都和这片土地朝夕相处,闭着眼睛都能想出每一条通往后山山林的小径。而你所有关于人生美好和苦难的经历都和这块土地,和这个山沟沟里的人联系在一起的。它们是一个人情感和思想的组成部分,没有了它们,一个人就仿佛没有了灵魂。这大概就是家乡和故乡赋予一个人生命过程中最大的意义。
现在王翠莲要带着全家人离开,而这次远行并不是因为她自己想去过多好的日子。如果只有她和秋山两个人,她宁愿过着这样鸡零狗碎的贫贱日子,也不愿意离开她熟悉的家园。可路华和路梅正是上学的年龄,他们还有及其漫长的人生路要走,为人父母有哪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一个至少不那么悲催的未来呢?
路远和二力两个三轮车才把一家人和大包小包的拉回他们的新家。
房子是新盖的,前面一水的满玻璃的窗子,窗棂上刷了一层蓝漆,看上去格外显得气派干净。房子前还打了三米宽的水泥月台,屋子里的家具也都是城里正时兴的组合家具。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蝴蝶牌的新缝纫机,这个家怎么说和棒子沟那个老旧的房子比起来算是天壤之别了。
翠莲和秋山见儿子准备了这么气派的一个家给他们,原来还有些忐忑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只是令翠莲心里不舒服的是二狗一家那三间房几乎和自己家这边差不多,心想村主任两口子不知道交了什么狗屎运,娶了晓敏做儿媳妇,要不是儿子把他们带到滨江来,做梦他们也住不上这样的房子。
这房子本来是自己儿子买下的一个大院子,生生地给他们分出去三间,想到这些总让她心里觉得膈应。和两亲家说话也总带着点含沙射影的味道。
路远见娘这个样子,就在没人时悄悄地和娘说满屋子的家具和电视、缝纫机都是他姐买的,人家也没少花钱。这才让王翠莲心里觉得宽敞了不少。
秋山撇家带口的来到滨江,正赶上强子娘也在强子家伺候儿媳妇坐月子。听说自己的好姐妹要来,可把她激动坏了,早早地就来了路远的新家和强子的干娘把里里外外收拾的窗明几净,又准备了一大桌子菜准备给他们接风。
等到晚上吃饭时,强子一家人,路远的师傅师娘和山杏,志武两口子,再加上晓敏一家老少六口人。整整围了两大桌子,孩子们还得站着吃才勉强坐的下。
穗子是第一次见到路远的父母,因为一直以来对路远别样的心思,所以见到秋山夫妇多少有点丑媳妇要见公婆的意思。平常爽利大方的她今天到有点扭扭捏捏的,好在翠莲一见穗子就觉得这姑娘很合她的眼缘。也知道这闺女和路远、强子他们亲如兄妹的关系,所以对穗子格外的亲热。
晚上回到小院的路远出了一口长气,到了这一刻他的内心多多少少是有一些成就感的。不管怎么说他总算凭着一己之力把整个家庭迁出了棒子沟,在他来到滨江整整六年后给了他们一个并不算寒酸的家。
这六年的辛苦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一个十七岁的大男孩在码头上扛大包,为了让师傅和装卸队的兄弟们不看轻自己,重活累活都要抢着干。大家都说他干的好,可他心里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比别人付出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而已。
刚到二十里铺那一年,几乎一天都不敢休息,每天能够挣到的钱还没有到手就已经安排好了去处。冬天下大雪自己还要去码头蹲活,拉旧纸壳,有谁知道下了雪后的路一个小上坡要费多大的劲才能推上来。风吹雨淋日晒几乎是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生活写照,没有休息日没有礼拜天,几乎是苦行僧一样的生活。
六年了,终于有一个家给父母和弟妹遮风挡雨,终于可以看到他们满眼欣喜地住进这个新家。他所有的努力总算换来了家人的安宁与快乐,而这不正是他一直努力所希冀的吗?
第一百四十四章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王翠莲到了滨江,很快便适应了这里的生活氛围和节奏。没用上一个月就有了自己的一个小圈子,圈子里的人无非就是强子娘,两个人从小一起在棒子沟长大的,这么多年关系走的一直很近。又因为两个孩子的关系,都来到了滨江,没有理由不多亲多近。
路远的师娘这么多年对他的照顾,其中的情义早就超出了一般的师徒关系,就像对自家孩子一样。翠莲在老家没有办法表示感谢,现在都住到了二十里铺,成了邻居自然要像亲戚一样走动。两个女人都是热心肠的人,很快就打成了一片。还有一个人是路远做梦都没想到的,他不知道啥时候娘竟然和志武妈妈很聊的来,志武妈妈竟然经常骑个自行车来二十里铺找翠莲拉呱拉呱。
路远哭笑不得的是一直在棒子沟很低调的娘到了滨江竟然表现出了非凡的外交能力。这几个女人再加上二狗他娘,到一起别说路远要躲出很远,就连晓敏都觉得头疼,没想到娘还有这本事,一帮人在一起聊的眉飞色舞的,天南海北家长里短,蒸个馒头都能聊半天。
当然几个女人到一起一个共同的话题自然是路远的婚事。
路华和路梅进了二十里铺的小学读书,翠莲这桩心事总算落了地。秋山到这也找到了活干,就是帮路远看着冷库打冷,发货时记记简单的账。有了活干的路秋山仿佛重新焕发了斗志,再不是棒子沟时那副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模样。看到丈夫这样的变化,翠莲心里是欣慰的。男人只有五十多岁,原来是多精壮的一条汉子,被那条残疾的腿拖累着,身体和精神的双重负累让男人失去了生活的热情。现在有了事情做,证明自己还不是吃闲饭的人,那份喜悦是由衷而生的。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路远没有阻止爹到冷库帮他的忙,而是私下里告诉穗子,多指点一下他爹冷库里边应该怎么码垛,那些鱼类应该放在一起之类的存放知识。当然累活是不需要路秋山干的,有路远和二力,货多时林子也会来帮忙。
路远被几位热心地长辈摁着相了两次亲,一次因为对方是城里人,相中了路远的人,最后被他背后的一大家子给吓跑了。另外一个倒是愿意和他一起做事情,不怕累,可路远对那个姑娘实在提不起来一点兴致,见过两次面后就不了了之了。
志武娘有心把大哥家的侄女介绍给路远。别人不清楚志武娘自然知道路远的身家,也知道这小伙子有能耐,操持那么大的一份家业,别说一般的城里小伙子,就是优秀的城里年轻人有几个能做到呢。自己侄女要是跟了他,两家不是亲上加亲吗,以后志武就成了路远的大舅哥,能沾不少的光呢。
志武娘先和儿媳妇香香说了这事儿,香香到没觉得大舅家的表妹会看不上路远。而是担心路远瞧不上表妹,倒不是大舅家的表妹长的不好,小表妹水水灵灵的大姑娘,在城里人眼里也不掉份。香香是担心路远相不上小表妹,最早恬恬没和强子谈对象时,香香其实有想法把妹妹介绍给路远。是志武打消了她这个念头,不让她提这事儿,问他为什么,志武又不说,最后逼的志武实在没辙,就说路远的眼光可高呢,一般的姑娘他根本瞧不上。这香香才断了把妹妹介绍给路远的念头,小表妹倒是比恬恬长的更标志些,但这恐怕距离志武说的路远的标准还差些事儿。
其实林志武明白,路远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谈对象的原因,一部分是因为和师傅家的荷花没成。另外一部分是受了顾小佳的影响,顾小佳当年可是棒子沟知青点女神一样的人物。他们那些男知青背后可没少议论,私下里情书之类的信都没少写,只不过当时的顾小佳眼高于项,没把他能看在眼里。
有那么一尊大神在那里杵着,一般的姑娘能入得了路远的法眼才怪。更何况还有路远和苏晓梅那个大美女发生过的暧昧,还有路远身边那个叫穗子的姑娘还不够漂亮吗?有这么几个高标准的女人在前面,介绍对象这事儿还是别提的好。
所以当志武妈妈和志武说起这个事儿的时候,志武当即就给否了。他的理由是不介绍对象他和路远一直就是好兄弟,万一介绍个不成,或是中间出点什么差错。一面是兄弟一面是亲戚,他们夹在中间多为难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路远那样的男人还用发愁娶媳妇吗?他应该发愁的是选哪一个女人做自己媳妇才是。
志武妈妈听了儿子的话觉得还挺有道理,这才绝了要亲上加亲的念头。
儿子的亲事让王翠莲很有挫败感,这是一件大事,也是她舍弃棒子沟来到滨江要解决的重大问题之一。
路远是看出来了,如果不在他对象这个事儿上搞出个子丑寅卯来他娘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令路远没想到的是,和他一样激烈反对他娘为她找相亲对象的竟然是已经快要高考的山杏。
爱屋及乌的关系,翠莲对山杏喜爱倍加,见面都亲热地闺女闺女的叫着。山杏也会来事,到这家里也不见外,赶上啥好吃的就当家里人一样坐那就抄筷子。翠莲还就喜欢山杏这不见外的样子,师娘都嫉妒的说闺女总归是不行的,又来一娘把亲娘都扔后脑勺了!
山杏看路家婶婶和自家妈妈热心地给远哥介绍对象,她就搂着翠莲撒娇道:“婶子,你可不能再给远哥介绍对象了,我是要嫁给远哥的。高考完了我就是大人了,十八岁符合国家法定结婚年龄。考不上大学我就和远哥结婚,考上大学远哥就等我毕业。”
山杏大胆的言语把王翠莲惊了一够呛,师娘哭笑不得地骂山杏,怎么有你这么一个不知羞的丫头,上赶着要嫁人。
山杏高昂着头理直气壮的说道:“我就是喜欢远哥吗,我早就说长大了要嫁他的,你们谁也别拦我!”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几位热心长辈一连串的各种相亲把路远搞的晕头转向,对于处对象和结婚这事儿他的想法是顺其自然。
尽管几年的时间里在和顾小佳的通信中总会或多或少地表达出一些暧昧的情分,毕竟两个人都保持着相对的克制。或许在两个人心里都认为有些障碍还不足以让他们越过那条看得见的红线。
对于爱情路远是迷茫和不自信的,他少年时对顾小佳更像是对女神的崇拜,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对美好女性的一种向往。它只和成长有关,无关乎爱情。
荷花出现在他躁动的年龄里,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必然。两个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正值青春年少,如动物求偶一样的年龄。即便没有灵魂上的契合,本能地爱慕和视野范围内可选择对象的狭窄,都促使他们走向异性相吸的彼此关切。更准确的说那更像是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两个必然在某处重合的青年男女互相吸引的自然法则。那可能依然是热情似火,甚至很有可能走向一段婚姻。但那终究是不成熟没有牢固感情基础的彼此爱恋,一旦受到外力的作用就很容易分崩离析。
而路远和苏晓梅之间的半个月情事,像是一颗没有经过正常生长期和足够日光照射就勉强早熟了的果实。与其说是内在的素质吸引了对方,更准确的表述是一个意外引发的身体激烈碰撞后的难以割舍。
苏晓梅留给路远精神和身体上的印象都是深刻的。这极大的影响了他对女性的看法和自己心中想要找寻的另一半的标准。那实在是一个很高的标准,至少在路远现在能够接触到的姑娘里,没有一个人能够有苏晓梅那样的妩媚和骨子里展现的性感。
最明白这个道理的不是路远本人而是林志武,当苏晓梅和顾小佳两个如此出众的女性和路远保持了某种隐秘不确定的关系时,一般的姑娘是进不了他的法眼的。所以他才阻止了母亲和媳妇给路远介绍对象,并不是他不关心好兄弟的人生大事,是因为他明白这样的关心结果是徒劳的。只会增加路远的烦恼,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林志武也不知道路远未来会娶个什么样的媳妇回家,会有怎样的一段爱情。但至少他明白,苏晓梅已经是过去式,而顾小佳和路远之间似乎也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他这个好兄弟的感情之路注定是坎坷和不平坦的,对此志武感到无能为力。
相亲的举动路远无力拒绝,他是家里的长子,传宗接代某种程度上既是责任也是义务。他总不能和他娘说现在还不想找媳妇,更不能说他和介绍来的那些姑娘相处不下去的理由。事实上他也说不出理由,因为在他心里是不承认受了苏晓梅和顾小佳的影响,才让他对这几个姑娘没有进一步了解相处的欲望。
至于穗子,没有人比路远更知道这个姑娘不幸的人生。他对穗子更多的是像兄妹一样的关切和爱护,他可以像对待自己至亲的人一样去保护她。但他又没有办法对穗子产生男女之间的倾慕和爱恋。甚至他觉得一旦那样想对穗子都是不尊重,会伤害到她。其实他并不明白,穗子的心里对路远有着强烈的精神膜拜,只要和他在一起,她内心就有极强的安全感,就会觉得满足和幸福。那份爱是贯穿她整个身体和心灵而不掺杂任何杂念的。为了路远穗子可以拿出自己的全部,这种类似于宗教信仰一样的感情寄托让穗子近乎偏执。
如果路远能够找到心仪的女人,那穗子情愿像个妹妹一样在旁边祝福并默默守护。如果没有那她即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只要是为了他而燃烧也会无怨无悔。
基于此穗子把自己的这份强烈的情感很好地压在了心底。长辈们给路远介绍对象,她就像一个妹妹一样在旁边出谋划策,帮着想办法甚至挑毛病。不让她们感觉到自己过多的心思,虽然王翠莲倒是很希望这个和路远一样喊她娘的女娃做自己的儿媳妇。可她又很困惑穗子和路远之间看上去那么亲近,孤男寡女地住在一个院子里,可言谈举止之间又保持着亲人一样的默契。这让王翠莲也不敢强行的去说什么,她也曾悄悄地问过女儿晓敏。晓敏多多少少知道路远的一些心思,她知道弟弟和远在庆海的叫做顾小佳的女知青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会那么简单。如果只是因为报答当初为她获取介绍信的恩情,顾小佳只要在她最初开店时帮了忙也就算把那份情给了了。可这一来二去的好几年了,顾小佳一如既往地照顾着她的生意,还不时地给路远捎来衣服和礼物。要说这中间没有点什么故事晓敏自己都不信。
晓敏的这些基于事实的猜想却没有办法和母亲去说,关于穗子她也是愿意路远能够娶她。和庆海那个女人比起来,穗子更适合做个好妻子,也更适合路家。而晓敏对自己的弟弟是了解的,他看上去随和宽厚,实则骨子里有很强的韧劲和执拗。他只是因为爱这个家对这个家的每一个人都抱着一种责任,才会对她们每一个人迁就。如果不是这样路远绝对算不上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
因此晓敏只能劝她娘,弟弟的亲事不用着急,凭远儿的长相和能力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啊!现在就是姻缘未到,还没有遇到合适的那一个,没准将来山杏真能和路远走到一起呢,你看山杏对路远的那个热乎劲。
对女儿的说法王翠莲并不以为然,到不是她不喜欢山杏,能和他师傅一家亲上加亲,那他们全家在二十里铺就有了靠山,以后弟弟妹妹长大了,还能沾不少光呢。翠莲巴不得这门亲事能成,可人家山杏是要上大学的,将来毕了业就是国家干部。自己儿子在有本事,骨子里还是农民。别看山杏现在一门心思地像所有人宣誓自己的主权,甚至她爸她妈也明确反对。可谁知道那孩子将来上了大学以后会不会变心呢?而且上大学还要好几年才能毕业,儿子在等上几年她要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啊!所以这事儿还是不怎么靠谱。
第一百四十六章
路远在山杏高考一周后离开了滨江,踏上了他人生当中很重要的一场旅途。他并不知道也不愿意过多的去预测前方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在他心中应该是有一些期待的,虽然他不确定这些期待当中哪些是可以实现的。
对他而言与其说是因为外面世界的繁华吸引他走出去,不如说是试图着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状态更准确一些。尽管他自己并不承认,已经有些厌倦了当下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事实上这或许正是他要选择走出滨江出去看看的真正理由。
当然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对于爱情必然会有某种内心期待的异性的向往。不管他多么坚定地压抑着自己生理方面的需求,但在动物求偶的周期之内总是很难掩饰它最为原始的欲望的,路远也不会例外。
他没有告诉爹娘自己要远行。知道他具体行程的只有穗子和晓敏。彭守一知道他要去庆海,是因为路远临行前去问了他要不要把家里的国库券变现一下,他可以帮忙带到庆海。他和彭守一说现在还不知道那边具体的行情,能不能卖的掉都不知道,他得到的消息也不过是报纸第四版一个篇幅不大的豆腐块一样的文章。路远告诉彭守一,他这次出去更多的是想长长见识,看看南方是个什么样子。
彭守一家里的券还不少,他们两口子都是国家干部,工资水平算是比较高的一部分。加上丈人丈母娘的凑凑有一千多呢!老太太可没少叨唠这券有什么用啊,既不能花又不能存银行的。
彭守一明白路远找他是因为要感谢他这么多年在码头上对他的照顾。实话实说他也确实帮了一些忙,路远这几年能够在二十里铺站稳脚跟,和港务局下属的码头单位打交道很顺畅,应该说这中间很大一部分人是看在彭守一面子上的。
让彭守一感到满意的是路远算得上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而且做人规矩有底线。大多数时候把握的度都很准确,很少打着他的旗号做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同时做人低调。
这几年来过年过节路远从来没有缺了彭守一家的礼,而且礼物准备的既不让你觉得太重是有所求与你,又不会让你觉得太轻不重视你。这很让彭守一高看路远一眼,就像他最初对路远的评价一样,这个年轻人很不一般。每年冬天彭守一家里分的煤都是路远帮他拉回来的,单位后勤的人都知道彭科长有个勤快的小兄弟,一到分煤时就早早地骑着三轮车来等着了。后来彭守一索性就不去后勤了,他知道路远肯定会给他送回家去在帮他搬到院子里堆好。
彭守一的媳妇也是格外的喜欢路远,她私下里不止一次的说那孩子真不错。话不多干活还利索,不像别的一些亲戚,只有用到你是才表现的殷勤。
彭守一明白路远问他券的事,说到底是想还他的人情。但这个人情他得接着,首先一千多块钱不是个小数,他们两口子都是挣工资的人,一年下来工资加一起也就一千四五百块。这一千多块钱的券能换成钱对他的家庭来讲也是个大事。其次这几年虽说他和路远之间走的不远不近,但港务局下属的几个单位也都知道,每天拉旧纸壳和废报纸的是他家亲戚,他也从来没有辩解过这事。话说回来彼此之间总是有一部分感情在的。
正是因为这些原因,彭守一很痛快就答应了路远,但他说要是到庆海真能卖掉回来就按市价行情给他就行。毕竟出去一趟人吃马喂的开销不少。
路远没说啥,只说到时候看,最好是能卖掉,省着放家里嫂子闹心。
彭守一自然知道,就算自己那么说了,到最后路远肯定是卖多少就会给他拿回来多少,不会在当中赚钱的。对路远的人品彭守一还是有信心的,同时他也很支持路远能够出去走一走。
彭守一算是为说不多的看着路远再滨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如果不是听舅舅说路远只是勉强读完了初中,学习还不怎么好。又亲自接待他把他送到码头装卸队马守山那里做徒弟,在平常的言谈举止和行事为人上看,他是绝对不会相信路远是一个来自大山深处的农村只有初中文化的人。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会错的,这个年轻人以后没准真能闯出一点名堂来。
晓敏倒是很愿意路远出去走一走,一方面她已经看出来弟弟对娘到了滨江以后不断的催婚很是头疼,又没有办法拒绝,出去散散心未必是坏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的服装店实际上一直是庆海那位女知青顾小佳帮忙罩着,这么长时间最多就是书信往来,总不如见上一面更把握些。同时晓敏也希望路远去了庆海能够认识到自己和顾小佳之间的距离,丢掉脑子里那部分不切实际的幻想。回来后收收心好好的谈个对象,晓敏其实是知晓穗子心思的。也看出来穗子不谈对象的原因就是因为路远,那么好的一个姑娘是值得被珍惜和疼爱的。
晓敏让路远尽管去,爹和娘那边她去解释,家里有她照顾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有了晓敏的承诺路远更没有了后顾之忧,可以安心的开始他的自由之旅。
路远要远行最不开心的当属穗子,虽然她表面看上去依旧笑的那么灿烂,开心地帮他收拾出去要带的衣服和随身用品。可她心里是委屈和不情愿的,她甚至有些嫉妒那个她只是听说从来没有见过的上海女人,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有多大的魔力让她的远哥对身边所有的女孩儿都视而不见。又是什么驱使着她的远哥一定要去为自己的感情找个说法。
穗子就是这样想的,她认为路远就是因为心里放不下那个女人才决定要去庆海的。事实上路远这次远行还真不是因为顾小佳,或者说顾小佳只是其中一部分的原因。更主要的是他对眼前生活的厌倦,才让他执意要做出这样的行为。
第一百四十七章
当路远坐上开往庆海的列车上时,内心的感受是复杂的。这本应该是一个年轻人对外面世界的求知和探索,即便不曾带着多少对新生事物的渴望,至少应该有一些摆脱现有的生活桎梏的简单的快乐。遗憾的是他都没有,更准确的说他其实是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
这种感受应该是在他上车后看着穗子离去的孤单的背影油然产生的。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穗子可能并不愿意他离开滨江,而穗子又是理解他的,知道他内心有很强烈的改变现有生活节奏的欲望。
这一刻他也明白了穗子其实是和他一样孤独的人。他的孤独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对眼前生活的不满足和厌倦,是精神上产生的危机感。而穗子是真正的孤单,她勉强拥有的这个和路远、强子组成的“家”,强子结婚了,他要离家去远行。这个家变成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她只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姑娘,如果父母健在还是能够撒撒娇的年龄。可她现在呢?唯一算的上依靠的路远又以这样的一种决绝的方式奔向远方。
潜意识里路远隐隐有些悔意,他觉得这样对穗子实在是有些残酷,他走了把实际上照顾家的责任交给了穗子。
然而远方对一个男人,对一个有野心和向往的男人的诱惑就像毒品。明知道远处的山海可能布满了沟沟坎坎,可为了此生能够到达的彼岸,依旧义无反顾一路向前。
虽说以路远现在的条件是可以奢侈一点补一张卧铺车票的。这个季节坐车出门的人算不上很多,和列车长说几句好话在塞上一包好烟,补个卧铺不算多难。
或许是天生的简朴,也或许是几年没有出来见识外边世界的样子,想在硬座车厢里感受一番人生百态,还可能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硬座熬个一天两夜总比扛大包要轻松的多。
种种原因总之路远在硬座上熬过了第一个夜晚。
火车哐当哐当的行了一夜大概只走了几百公里,早晨路远迷迷糊糊的靠着硬邦邦的座椅睡了一会。等火车停靠在一个不大不小的火车站时,路远和车厢里别的乘客一样走出车厢到外边的站台上去透透气,走几步溜溜腿,抽颗烟啥的。
路远习惯地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手表,大概七点四十多一点。车站的广播刻板的声音正在播报着某次列车在本站停靠十二分钟,请旅客同志们不要远离站台以免耽误乘车之类的话。
站台上有很多当地的老乡挎着篮子,里面装着煮熟的鸡蛋,干豆腐卷好的大葱,还有蒸好的苞米,土豆什么的。路远想他也得买点吃的,火车上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当地老乡卖的既便宜还新鲜。很多车上下来的乘客把一个个小贩围住,一面翻篮子里的东西一面试图讲讲价钱可以买的便宜些。
路远见离他不远的另一节车厢处,有位裹着围巾穿的很朴素的女子篮子前面人只有稀稀拉拉地两三个。女人旁边站着一个大概四五岁大的孩子,背上还有一个背带绑在身上的更小一点的孩子。
路远走过去,像其它的乘客一样,蹲下去看篮子里都有什么,随手翻了一下没抬头问道:“大姐鸡蛋怎么卖的?”
路远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答,他有些诧异地站起来,想看看这个女人为什么没有回答他的问话。
映入路远眼帘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这张憔悴的脸或许是被苦难的生活磨去了光泽,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三十几岁的农村家庭主妇。一双写满沧桑的眼睛里已经沁满了泪水。
马海棠做梦也没有想到,在离开滨江二十里铺整整六年后的一个早晨,在离她那个破败不堪的家十几里路的火车站的站台上,遇见她爸爸的徒弟路远。
那年正月,怀揣着对自由和美好爱情的憧憬,海棠义无反顾的和唱二人转的戏班子演员田二娃私奔了。
那时的海棠想的很简单,她知道当时的情况如果和家里说了,爸爸妈妈是铁定不会答应她和二娃在一起的。说不定还得找村里人把戏班子揍一顿,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戏班子的掌班见到做饭主家的女子和二娃走到一起时,就意识到坏事了。
戏班子里唱戏的角儿把当地人家的女子拐跑了,这要让村里人知道,戏班子还能有好下场?被打一顿,砸了戏装箱子那都是轻的,这可是坏规矩的大事。
掌班见事情不好,已经没有心情责备二娃和海棠了,他想的是怎么快点离开那个地方,不能被二十里铺的人给找到,否则他的这个戏班子的家底都得毁在这两个人身上。
原本他们还想在周边的村镇唱上一两个月的,因为二娃和海棠上了他们的车,掌班只能把滔天的怒火憋在心里。嘴上还得安慰着海棠,说二娃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以后两个人要好好过日子。
没经过多少事事的海棠哪里知道掌班师傅此时心里已经暗骂她是个烂女子,眼里不识数,连二娃这样的花花都看不出来。她还当掌班师傅是作为长辈关心她呢!
二娃生就是个男人,他要是个女人也是水性杨花的性子。勾搭海棠,主要是看海棠还是个正经姑娘,会过日子。他以前搭上的那些女人,人家都是和他逢场作戏,一听他家里的状况没有一个人愿意跟着他受苦。
他哄着海棠私奔想法非常简单,把海棠送回家,给他生孩子照顾家里,他自己接着以唱戏的名字在外边和以前一样混日子。哪有眉眼含春的女子他继续花言巧语过他的潇洒日子。
可怜的海棠就这样被田二娃骗到了他铜岭的老家。一个解放以前以土匪胡子文明的荒草甸子。一眼望不到边的是一片片的芦苇塘,芦苇塘中间夹着大大小小的被开发出来的农田。而在芦苇塘的深处一个叫做田家塘子的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就是田二娃的家。
第一百四十八章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火车站的站台上遇见已经整整消失了六年的海棠姐,是路远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
海棠的离家出走是老马家最为禁忌的话题。每年正月到师傅家拜年,路远只要一见到师傅低着头阴着个脸默默地喝酒,就知道师傅这是想他的大闺女海棠。马守山和其它重男轻女的父亲不一样,对几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如果不是他一味地拦着舍不得姑娘找对象,海棠也不会那个年龄对男人还没有一点儿防备之心。
这六年里,马守山一直没有断了四处打听女儿海棠的下落。他其实已经认命了,就算跟着唱戏的私奔让他在二十里铺丢尽了脸面也认了。只要有女儿的下落,不管嫁到哪儿总要抽时间回娘家看看。可这六年音信全无,一个本省最西边的戏班子,去哪里找啊!
看着眼前落魄面带苍老一点都不像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应该有的样子。路远没来由地一阵心疼,在他刚到滨江码头扛大包那段时间,海棠姐对他就像亲姐姐一样。怕他吃不饱盛饭时总要多给他挖上一勺干的,没人时还会悄悄塞他口袋里一个鸡蛋或是馒头什么的,让他干活饿了的时候吃。海棠姐是善良而宽厚的,也正是师娘一家人对他的善待让他熬过了码头最初的那段艰难时光。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每天要扛几百袋一两百斤的麻包,那样的劳动强度是可以想象的。有时候路远想如果不是生活把他逼到滨江码头,除了向前走没有退路可循的话,他是不是还能吃得了那份苦呢?答案是不确定的,码头上装卸工频繁的换人证明了大多数人都是吃不了那份苦的。
火车站的播音室里传来某某次列车马上就要开车了,请在站台上的旅客马上回到自己的车厢的声音。路远已经没有时间和海棠仔细了解这几年都有过怎样的经历。
两个人语言急速地聊了几分钟,无外乎就是海棠问问家里爸妈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怪她,自己对不起他们之类的话。路远则用最剪短的语句把家里这几年的变化说了一下,看着两个孩子又问了几句,海棠说这两个是大点的,家里还有个小的。
站台上的列车员已经在催促旅客们上车了,路远把口袋里的钱全掏出来大概有七八十块钱吧!
出门的时候穗子为了安全在他里边的秋裤上缝了一个口袋,四千块钱国库券和几百块钱路上用的钱都装在那个口袋里。时间仓促路远也没办法拿更多的钱出来,只能把装在外边口袋里留着车上买吃的零用钱全掏了出来。
他没等着海棠拒绝直接把钱塞到她的篮子里,然后说道:“姐我这次去庆海大概一周的时间肯定回来,无论如何你一周后一定要来站台上等我,时间可能会差上个一两天,你一定要每天都来。把孩子全都带上,回家不要说见到过我,让孩子也别说。”
海棠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的点头。
重新坐上火车的路远闭上眼睛,不再去理会车厢里的喧哗。他的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过,有他少年时和他爹路秋山初次远行时的懵懂无知。也有他和强子在大山里无畏地奔跑追着兔子,他们那时候肯定没想到也有可能遇上狼的。还有他默默地跟在顾小佳身后坐在拉林河畔的青石上,还有初到滨江和荷花无疾而终的爱情……
他其实想了很多很多,想到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不易,想到了他所能认识的熟悉的身边的亲人和朋友都经历着怎样的人生。
他爹路秋山三十多岁闯关东,那必然是因为老家的日子实在熬煎不下去了。他娘王翠莲带着女儿晓敏改嫁,不应该是招赘了秋山进了她的家门。德福爷,多好的一个人啊!却要给人拉帮套。顾小佳呢,人家本来在城里生活的好好的,上山下乡来到棒子沟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路远觉得自己的眼眶湿润,可他知道这个喧闹的车厢不是他感情宣泄的场所,他不能做个异类。
他闭着眼睛把头转向了窗外,装作阳光刺眼的样子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快要流出的泪。
他想不明白,怎么每个人的命都是那么苦呢!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是什么恶人,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可命运为什么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让他们忍受生活苦难的折磨,仿佛活着的一世就是为了某些莫须有的前世赎罪一样。
穗子多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落到了那样一个家庭,长大对她而言是多么痛苦而漫长的经历。这个过程几乎没有一天能够体验到生命带来的乐趣,而只能祈祷每天的朝阳都要晚一点升起。黑暗虽然让人获取新生,但它至少可以延缓生命的负累。
海棠那么善良的一个姑娘,命运凭什么就安排她经历如此冷酷的折磨?这样的命运能证明什么呢?这真的如书里所写到的那样“生命若灿烂,便需经历常人不曾忍受过的磨难吗?”路远知道不是的,他,穗子和海棠都是普通人,他们永远都成为不了什么大英雄。他们没有任何值得被历史铭记的事迹和光辉形象,他们只是淹没在尘埃里的千千万万的人当中的一个或几个。他们从来没想过大富大贵,有着灿如星辰般辉煌一生。他们只想平安平淡平凡地走过这一生。他们甚至都不曾想过什么相濡以沫,和自己爱的人一起过一生。他们最大的期盼也不过是和一个即便自己不喜欢,算不上什么良人但那也不是什么坏人。只要有那样的一个人相伴着过一生就够了,这样的要求算不上高吧!
离开了偶然相遇了马海棠的火车小站,路远的情绪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纠结徘徊中。很多人很多事越想越是混沌,越想就越想不明白。
在这样的一种稍微有些沮丧的情绪中路远抵达了庆海火车站。
第一百四十九章
路远是在离开滨江后的第三天早晨六点二十二分抵达庆海站的。迎接他的不是明朗的朝阳而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下的绵延细雨。
路远站在出站口的雨棚下踌躇了一会,他在想是等在这里雨停了再走,还是出去找一家旅馆把自己安顿下来。
来庆海仅仅是源于报纸上那豆腐块大小的一篇文章,具体是什么情况他心里也是一点数都没有。临行前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写信告诉顾小佳他要来庆海。坦白地说他还没有想好两个人应该怎样的见面。他也想过如果写信给顾小佳,她一定会来车站接他的,可他对这样的重逢并没有多少的信心。他很怕就在彼此印象中的那些美好的回忆和对对方殷切的期盼,会因为这样的相逢场景而重新变得陌生。如果一定要如此,不如把那些美好延长的更久些。
路远在雨棚下面呆了一会,雨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出站口的旅客有的打着伞,有的穿着雨衣,还有的随便找些什么东西披在头上。或是跑去公交站,或是抬手喊着拉客的三轮车,三三两两的走了不少。
路远身上没有任何雨具,只有一个随身带着简单装了两件衣服和洗漱用品的包。这点雨他倒没什么在乎的,常年拉车干活的他被淋雨是家常便饭,这点小雨算是小儿科了。他踌躇着没走是担心雨水会打湿他的衣服,把里面秋裤口袋里的钱和四千块钱国库券浸湿。要不是因为这个,他早就毫不犹豫地走进雨里到附近找个小旅馆去了。
大概是因为早晨的缘故,天气又不好,出站口还没有几个大声喊着住店的人拉客。三轮车师傅看雨棚下人已经不多,能叫车走的人大都走了,便也三三两两的躲到雨棚下避雨。一边聊着天一边等着下一趟车出站的旅客。
路远见一个十六七岁长的很瘦弱的小伙子,带着一顶草帽正犹豫着要不要和其它三轮车师傅一样进来躲会雨。看那意思应该是个还没有跑多长时间的新手,和其他人都不熟。
路远冲他招招手,小伙子犹疑地看了看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意思是你在叫我吗?路远点点头让他过来。
小伙子把车放在马路边的人行道上,小跑着来到雨棚下。口里很快地说着路远听不懂的南方话,意思大概是“要坐车吗?大哥!”当然这是路远翻译过来的意思。
他皱皱眉头,尽量用一种冷漠不苟言笑很老成的语气问道:“去万国证券吗?多少钱走,知道那附近哪个旅馆干净价格还实惠吗?”
路远自己有过拉三轮的经历,他知道有些拉客的三轮车师傅就喜欢坑外地人。知道你不认识路,他就故意说那个地方离得很远,没人愿意去。然后又勉为其难地说你给这么多钱吧!我就拉你跑一趟。所以他问话的时候就故意没有问距离多远,他知道拉车的师傅只要你一说地方,他就会心里估摸出一个价钱。看你大概知道目的地在哪,他就会报一个基本合理的数儿,再和你讨价还价一番,基本上就是正常拉人的价钱了。
那个小伙子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笑,用很快地语调说了几句什么路远还是没听懂。
他摇摇头说道:“你慢点说,说什么我都没听懂。”
小伙子矫正了一下口型,用蹩脚的普通话说道:“我也不晓得多远,你看给多少钱呢?”
旁边躲雨的一看就是老油子的三轮车师傅搭话道:“万国证券好远的嘞,小伙子你坐我的车,我这还有草帽给你戴,不让你淋雨,三块钱好不好?我可是很便宜的嘞。平时不下雨都是这个价钱的,看你是个外乡人,今天侬要做个好事情。到那边在帮你找个干净的旅馆,包你满意价格还便宜。”
路远瞪了他一眼,冷声说道:“没和你说话不要搭腔,我想坐谁的车就坐谁的。”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脾气好坏的哦,我还不愿意拉你的活呢!”
说完那个三轮车夫一边唠叨着一边悻悻地向远处走了。
路远知道那个人肯定是看他凶神恶煞又人高马大,怕他是混社会的,所以才这么好说话的走了。不然大概率会几个人围上来,你不坐也得坐,他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那个年轻的小伙子怯怯地看着路远,用蹩脚的普通话压低了声音说道:“大哥,我一元五角拉你去好不好,正好我有个老乡在那边开旅馆,价格不贵。你看好的伐。”
路远想了想点点头说:“行,今天就坐你的车,一元五角我不还价,你车上还有没有别的遮雨的东西。”
小伙子把草帽摘下来递给路远说:“大哥你带我的草帽,车上还有蓑衣,我穿那个就成。”
就这样路远对庆海的第一次旅行是在一个三轮车上开始的。万国证券距离庆海站还真是不近,路远一边听着年轻的三轮车夫说话一边打量着这个华夏国经济体量最大的城市。感受着几百年来最为繁华的都市因为不同时期的建筑见证的历史的沧桑。
路远一边听一边猜着三轮车夫的讲话,有单没单的答上两句。
年轻的三轮车夫应该是徽省人,跟着叔叔来庆海打工做建筑小工。因为他太瘦下,叔叔不忍心看他在工地受苦,就又托别的老乡给介绍到火车站拉脚。听他的意思好像车钱都是朝叔叔借的。到今天为止他才出了第三天的车,今天路远是他第一个客人。
雨声淅淅沥沥,烟雨朦朦中路远陷入了某种沉思。这个偌大的城市中有他熟悉的两个女人。那个像是一场梦,又像是电影当中某个迷情的片段一样曾经和他抵死缠绵的女人还好吗?他终究还是忘不掉她身上诱惑而迷人的气息,她让他明白一个女人是如何把自己的身体舒展到极致的。那是一种很难让一个男人忘怀的体验,尤其是正当壮年血气方刚的年轻的路远。
第一百五十章
庆海万国证券并没有路远想象中那样繁荣,相反几乎没有几个人在并不气派的交易所门前进出。
看到眼前的情形路远的心凉了一半,看来报纸上的内容并不可信,说不准他秋裤口袋里的四千块钱的国库券暂时还派不上什么用场。好在他只是想出来见识一下世面,并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自然也就没有多大的失望。
四处闲逛了一天的路远回到年轻的三轮车夫介绍的他老乡开的小旅馆,此时的他已经在想接下来的几天该怎样安排时间。和海棠姐约定的日子还有几天,他倒是不着急回。至于要不要去见顾小佳他也还在犹豫之中,况且他只知道她在庆海外滩有个很大的服装店,家在哪里他并不知道。
随便在外面的小吃摊子吃了两碗阳春面,他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感觉。只是看着小吃店老板异样的眼神他不好意思再叫第三碗了。
走到小旅馆的门口,路远见那个年轻车夫应该是刚拉回了一个住店的客人正要出去。看到路远回来,他殷勤地跑过来打了个招呼,那应该是看在昨天路远执意要坐他的车,还帮他吓走了那位老师傅的缘故。
小伙子热情地问路远今天都去哪里逛了,路远有单没单地说起去了万国证券,但是那边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
小伙子凑到路远跟前,看看四周无人,略显神秘地小声说道:“大哥,你是不是也来庆海倒腾国库券的?”
路远诧异地看看他说:“怎么你还知道这些事?”
小伙子有些得意地笑了说道:“经常有外地来的客人住到这边来,说话间谈论的都是这个事。”
路远饶有兴趣地问:“那他们都是在哪交易呢!我今天去交易所没有几个人啊?”
小伙子趴在路远耳边说道:“他们都不在交易所这,今天有些晚了,不如明天我带你过去,离这挺近的。”
路远和小车夫约好了明天早上出去的时间,回到自己的房间美美滴睡了一个完整的晚上。
有了小车夫的带路,路远才算找到了国库券真正交易的场所。原来现在的交易还不是国家允许的交易范畴,一部分看好这个生意的人,利用政策的时间差低价收购散户手里的国库券,准备国家正式回购时赚取其中的利息差。
比如国家规定的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息,他们会出价到五到八个点,余下的十几个点位就是他们的收益。
小车夫领着路远来到万国证券隔了一条街的华夏人民银行对面的一个巷子。里面果然有三三两两的人,夹着人造格皮包,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有的看样子是谈好了价钱,便相约着走出巷子,应该是找没人的地方去交易了。
路远给了小车夫一块钱,让他去别的地方拉活,自己顺着巷子慢慢的往里走,边走边留意的听着那些人在说什么。
路远看准机会,他见一个应该是买家的人和另外一个人应该是价钱没谈拢,正要掉头走人。他跟上去叫了一声:“大哥,你等一下。”
夹着皮包的中年胖子回过头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么壮实的年轻人该不是做黑道生意的吧!不过这大白天的不至于啊!
路远脸上带着他招牌式的憨厚的笑,殷勤地说道:“大哥,我刚才无意间听到你们聊的几句,你是瘦那个东西的对不对?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手上有些东西想问问你敢不敢兴趣。”
中年胖子怀疑地看看路远,朝他摆摆手走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看看旁边没有人注意他们,小声地问道:“你手上有多少货?都是哪年的?”
路远明白这应该是问他有多少券,哪一年发行的。他伸出了四根手指又说道:“都是去年和前年发行的。”
总的来说对这次交易路远还是满意的。除了林志武家的两百块钱券和给彭守一捎的一千块钱券,其余的三千块钱券差不多都是八折入手的。他和胖子大哥谈到一零六卖出,一进一出差不多八百块钱的收益。如果不是他的本钱小,又是初次探路,这钱赚的可是比卖鱼来的快多了。
在路远住宿的小旅馆房间里完成了交易,中年胖子给他留了一个宾馆的房间号,让他有货的时候直接去旅馆找他。如果一次能够带一万以上,再多给他加一个点。
出清了手里的国库券,路远凉了一半的心又热乎了起来。他想这个事儿应该可以做一段时间,别的地方他不知道。只是滨江能够收上来的券就不是一个小数,这买卖值得入手。
顾小佳已经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一个落实政策的资本家的小洋楼。资本家在运动中已命丧黄泉,儿子在国家退回了房子补偿一笔资金后一心想着出国。房子也不愿意留下来,就想着一次卖掉出国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顾小佳现在是妥妥的女财主,在别人眼里几万块钱的三层小洋楼未免贵了些。顾小佳在看了房子之后很满意,也看出卖家是铁了心要走,要价比正常行情还低了一成。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几乎是小佳回到庆海以后一直努力实现的愿望。为此她不惜嫁给了并不了解的男人,尽管那个家没有给她带来哪怕一天的真正的欢乐。可至少让她已经喘不过气来的生活得到了短暂的安宁,能够有机会审视自己的未来。这才有了她和苏晓梅的搭档,合伙开了第一家店,赚到了第一桶金。
晓梅结婚了,她们两人共同租住的房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自己住倒是无所谓,可一想到房子是租来的,终究不属于自己。万一哪天房东不高兴了让她退房,她还是没有一间能够属于自己的屋子。等她有了钱之后,这种感觉愈发的强烈,想买一间属于自己的产权的房子成了她迫切要实现的目标。
这栋三层西式风格的小楼,顾小佳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认准了这个房子一定要拿下。所以她几乎没怎么讨价还价就完成了这次交易。卖房的想赶紧找到卖家拿钱走人,买房的想尽快把房本写上自己的名字成为真正的有房一族。两个人各取所需一拍即合,一个实现了到大洋彼岸灯红酒绿生活的美好愿望,一个终于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家。
不过顾小佳并没有退掉她和晓梅租的房子,原因是她不想太高调,同时原来的房子住的习惯了,短期内她还不想搬。新买的房子她只把自己要住的卧室重新换了自己喜欢的床和生活用品,别的房间基本上没动。而且也没有人知道她买了这么大的一栋楼,这次她连妈妈和苏晓梅都没有说。
第一百五十一章
路远很顺利地卖出了手里的四千块钱国库券,留下了那位中年大哥的地址,心里隐约觉得这是个很值得做的赚快钱的生意。
和海棠姐约定见面的时间还有几天,他提前去火车站买了回滨江的车票。路上找了一家邮局给彭守一的单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内容当然很简短,无非是此行基本上顺利,手里的货字出清,请彭守一帮忙联系一下本单位同事还有没有要出手的。
彭守一自然愿意管这事,单位里好多同事都发愁手里的国库券不知道啥时候兑现。听说现在黑市上都掉到六折七折收,不是熟人人家还不要呢!彭守一听路远说了他是八折收上来的,这个价在港务局能收到很多的。他帮忙联系同事是要记他的人情的。不过他也想到路远手里没有太多的本钱,只能先拣和自己关系近的,本科室的同事手里的国库券收上来。其它科室的只能往后排了。
买完车票打过电话的路远开始行走在庆海的大街小巷,难得的享受了一番他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段悠闲时光。
顾小佳见还是不见,这是个问题。路远的脑海里两个声音一直在激烈的纠缠,不得不说毕竟来庆海顾小佳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
行走在这座古老与现代奇妙地融合在一起的都市,路远一直以来烦躁疲惫的心平静了许多。他发现自己在这个看上去陌生的环境里竟然很有安全感。在这里他们没有了那么多没完没了的工作,也没有需要承担的责任和那么多需要关心的人。好像突然之间所有原来认为很重要一颗都不能松懈的情感,现在看上去也没什么。地球照样转,生活每天都在继续,他不在滨江那些工作和他的亲人们一样的日出日落,是他自己认为自己太重要,而对别人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
大城市自然有它本身自带的魔力,街头巷尾的大爷大妈,可能几代人挤在狭窄的弄堂里低低矮矮的两间房子里。或许每天的生活都是在和家人或是邻里之间的唠叨和吵闹中完成的。你可以管这叫做人间烟火,你也可以认为这不过是生活当中必然经历的无奈。
可即便如此,弄堂里的人家看巷子外面,那就是城里人看乡下人的嘴脸。乡下人进城,就算你混的人模狗样的,他看你也不过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都是纸面上的气派。
自以为衣冠楚楚的路远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眼光当中,很有些狼狈地走出了一条窄窄的弄堂。
不知不觉他还是边打听边走到了外滩最繁华的那条马路上。他知道顾小佳的服装店应该就在这条马路上。
熙熙攘攘的人群鳞次栉比,这里的热闹和弄堂里的冷清宛如换了一个世界一样。路远跟在人群里,随着人流慢慢悠悠地向前走着,他总算最近距离的体验了一番十里洋场的繁华。
尽管这是路远第一次来到庆海,也是第一次到外滩最繁华的商业街。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顾小佳的服装店。
店里的生意确实如她在信里写的那样兴隆,进店的客人络绎不绝。人们不停地试着衣服,服务员热情地介绍着服装的款式,收银台外边已经排起了队。人们挣着抢着让收银的服务员快点收自己的钱。
店里大都是女顾客,路远人高马大的走进来显得有些突兀。有几个顾客用疑惑的眼神看向他,意思大概是小伙子不会是来偷看女人换衣服的吧!
路远被她们看的脸都红了,赶忙问一个服务员:“请问一下,这是顾小佳的店吗?她在不在?”
服务员有些诧异地上下大量了他一番,摇摇头说道:“老板出去了,不在店里。”
路远来的不巧,正赶上今天小佳给庆海的一个名人赶制了两套旗袍,今天衣服做好了她要亲自送过去。
听说顾小佳没在,路远竟然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他想自己来过了,也找过她,人没在那就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好在他已经决定国库券这个生意要做一段时间,以后会经常有时间来庆海,两个人总会见面的。
然而一个人的心尤其是一个对爱情充满期待的年轻人的心,是经常会反复无常的。尽管路远说服了自己,这次没见到就算了,可他内心还是有个声音不屈不挠地提醒他,不可以这样半途而废的。既然有了某种选择,就要勇敢的去面对,逃避除了能证明你的软弱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他的勇气在走进顾小佳富丽堂皇的店里的那一瞬间已经耗费殆尽。他实在不想再去面对一次服务员怀疑甚至有点鄙视的眼光。或许是看到了一个很成功的顾小佳让路远心生怯意,不知不觉中把已然很近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假如此时此刻的顾小佳过得依旧不如意,相信他会勇敢地去直面他,并尽自己所有的能力去保护她帮助她。
顾小佳送完旗袍回到店里,服务员已经把有人来找她这事儿给忘了。等到下午不忙的时候,服务员才想起来有人找她,赶忙去二楼和她说:“小佳姐,今天上午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来找你,听说话不是本地人,问了你在不在,我说你出去了然后他就走了。”
小佳困惑地想了想,自己的那帮亲戚里好像没有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还不是本地人,那会是谁呢?
顾小佳做梦也没想到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路远会不声不响地跑到庆海来。尽管她在信里明示暗示了很多次,让他出来走一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了什么样子。但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关于声息的就到了庆海,还找来了她的店里。
一直忙的顾小佳心头滚动了一下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店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她过问。这点小事儿经常会有的,这两年生意好,原来认识不认识的各种亲戚时不时的就会上门来打打秋风,她都已经习惯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江风拂过,在炎热的夏日傍晚吹来了丝丝凉意,夕阳已然沉没在楼宇之间,远处最后的那一抹红色随着黑暗的来临,一点一点的消失了踪迹。
路远在一个路边摊花了六角钱吃了两大碗抄手。本就很热的天因为热乎乎的抄手让他出了一身的汗,仿佛是为了发泄心头的郁闷不平,一身痛快淋漓的大汗让他有了神清气爽的感觉。回到小旅馆,他拿着自己房间里的脸盆到卫生间加洗漱间里兜头淋了几盆凉水,整个身体才觉得舒服了很多。
路远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奢侈地在万国证券门口叫了一辆三轮车,让拉车师傅把他送到外滩。这样做的路远倒不是为了贪图享受,他只是恶作剧地想自己拉了好几年的车,今天也要在大庆海享受一下坐车的待遇。
可坦白地讲,坐在车上的路远并没有感觉到心情舒畅,而是觉得一个五大三粗四肢健全的男人这样坐车是一种讽刺。三轮车有了没有二里路,路远便在快速奔跑的车上跳了下来。他很轻盈舒展的动作就连想责备他跳车这个动作很危险的车夫,也把已经翻到喉咙上马上就要吐出来的狠话咽了回去。而是叹了口气自嘲道:“年轻就是资本,小伙子可不能这样的,很危险的你晓得吧!”
路远摇摇头没有解释,而是从口袋里掏出讲好的两角钱车费递给拉车师傅,笑着说道:“大叔,我这会想走一走,钱给你,去拉下一个活吧!”
这样大方的顾客拉车师傅自然没话说,年轻人怎么想的他搞不懂,还给他的钱可一分没少。他嘴里嘟囔了几句什么路远也没听清楚,大概是年轻人脑子瓦特了之类的话吧!
总之享受了坐车快感的路远重新走在大马路上,心里轻松了很多。走到外滩的栏杆旁,看着无尽的江水滚滚东逝,他好像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自己做为众生当中普通的一个蝼蚁的渺小。人在这个世界匆匆的走上一遭,感受着柴米油盐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可一旦生命消失,原来以为很重的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无非就是后人眼里的几分回忆。
想到了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白天没有见到顾小佳的懊恼消散了很多。既然命运里的很多东西是不可追的,那就让它随意随缘好了。该见的终究会见到的,何必纠结于一时呢!
江边出来乘凉的人还不少,这还不是一个旅游泛滥的年代,外地人还不多,江边漫步的大都是操着一口庆海本地方言的本土人。靠着江边的栏杆路远在想是不是去顾小佳的服装店碰碰运气,说不定这时候她还在呢!转念又想,或许是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去面对她,见面应该说什么呢?
虽说两个人在往来的书信中已经属于相交莫逆无话不谈的朋友,甚至比朋友还要更近一层。路远是能够感受到顾小佳字里行间的信任和那份超出常人的热情的。他相信顾小佳也能从自己的回信中读出他心里一直在想却从来没有流于文字的情感。
但路远终究还是不够自信,他很怕一直默契于心的两个人,因为这样的见面反而会打破那份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那是他一直心心念念,从十四岁开始就珍藏于心最为宝贵的心底隐秘。某种程度上甚至是他在苦难的生活里砥砺前行的动力和支撑。最早的自己只是把这份美好的记忆珍藏在心底的最深处,消极悲观时会想到它,让它给予自己努力坚持下来的力量。而收获时也会小心翼翼地拿来和它分享,其实是想告诉那个梦想自己离它又进了一步。
这大概就是路远几年来似乎有很多的机会可以出来,可以来庆海见顾小佳却一直找些各种各样的理由拖延下来的原因。他怕的是因为彼此的见面会让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随着这些杂乱的思绪,时间也在夜色中缓缓地流逝。看着江边散步人越来越少,路远想自己也该回去了。明天还要在庆海逗留一天的时间,来一趟大都市总要给家里人和穗子带些礼物回去。这本不是他擅长做的事,他苦笑着想要是穗子在就好了,这些事都不要他操心。
想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路远低着头往万国证券的方向走去。巧的是对面走来的一位时尚女子也在低头思考着迎面而来,于是更巧的是时尚女子一头就撞进了路远的怀里。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着对不起,只不过那个时尚女郎口中只吐出了一个对字就戛然而止了。
此时天色有些幽暗,外滩的霓虹灯温和地光线均匀地泼洒在宽敞的马路和近岸的江面上。江水微微浮动,荡起一层层霞光色的涟漪,在略显清冷的夜色中如一道美丽的风景。
如果不是白天店里的服务员告诉小佳,有个外地口音高高大大长的还很帅气的小伙子来找她,小佳也不会在第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无数个日子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棒子沟的那个脸上带着虎虎稚气的少年长大了,尽管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还是那样的熟悉。这张面孔陪伴着自己度过了回城后最为艰难的那多时光,无数次在最黑暗的日子里点燃着她身体和灵魂里的卑微和无助。
这个男孩长大了,高大英挺又略显腼腆地局促地站在她面前。小佳想他肯定还没认出自己是谁,如果不是下午她忙完了安静下来仔细地想了想谁会来找他,她也不会在这一刹那就认出路远。虽然相对于她来说路远反而变化不是很大,与棒子沟的少年相比,不过是脸上去掉了稚气显得更成熟和深邃了一些。尤其是他专注思考的样子看上去很有成熟男人的魅力。
路远确实没有认出顾小佳,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眼前这位打扮入时,体态婀娜多姿的时尚女郎会是下乡插队时楚楚可怜的小佳姐。
况且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盯着一位漂亮女士看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再说这时的光线也不是很亮,他是一点儿都没认出来眼前的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顾小佳。
路远口中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小佳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带着玩味轻快地笑容看着他说道:“小伙子,走路怎么可以不看路呢,你看把我撞疼了可怎么好?”
路远心里吐槽道:“好像是你一头撞进了我的怀里!”
但他只能温言细语地赔笑道:“真的对不起大姐,刚才走神了,没有注意。”
顾小佳很有这样继续调侃下去的想法,她接着说道:“哎呦,我可不是什么大姐,你这年轻人啥眼神啊!姐姐看上去很大吗?”
路远苦笑着想,是不是漂亮的女人都这么难缠呢,自己都已经说了很多遍对不起了,怎么还要讹上自己不成,看这意思也不像啊!
看着路远无助的样子,顾小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含嗔带怨地说道:“终于舍得在你那个小渔村走出来了,是不是到了庆海不认识路啊!哼,来了也不和我先说一声,我很生气知道吗?”
路远脸上的表情片刻间变得精彩无比,他长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此时的他在想,难道这样的偶然相逢也是可以的吗?
第一百五十三章
路远和顾小佳彼此的心中应该是无数次的想过再见遇见的场景会是什么样子。
小兴安岭深处的离别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分离。那对路远而言实际上意味着永别,他并不算成熟的年龄和心智告诉他,原本隔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就是不了跨越的。而分离只会让彼此相忘于江湖,或许这么多年来他努力地改变着自己,改变着原来轨迹上运行的生活状态,潜意识里就是为了不让那条鸿沟宽的变成一道天堑。
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长大了,在保留了他硬朗坚挺的外型之外,生活更给了他无数次身体和灵魂上的洗礼。这些变化他自己或许还不能敏感的意识到,而在更多人的眼里,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再次见到顾小佳的路远对她的印象只能用惊艳来形容。坦率的说这一刻的路远是有些自惭形秽的,曾经的那个瘦弱,脸上的表情经常会带着些许愁容的少女,今天已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城市白领丽人。那是散发着光,眼神里透着自信,光彩照人的顾小佳。
走在清风徐来的江畔,顾小佳是兴奋而愉快的,她的内心被一种久违了的热情激荡着,似乎是期盼已久的一场盛宴终于拉开了帷幕。
小佳轻快的语气说道:“路远,你变化也挺大的,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第一眼就认出了你吗?”
路远很专注地看着她,等着她说出答案。
顾小佳其实是想说,因为你就一个影子一样住进了我心里,每天都会在夜深人静时陪伴我度过孤独寂寞的时光。所以我们从来都不曾远离。
可她开口说出的却是:“你的身形还有你的脸,和你不说话是偶尔倔倔的样子,都和以前一样。今天服务员和我说有人找我还没想到会是你,刚才见你的样子,在一想到白天你来找我,瞬间我就意识到是你了。”
路远腼腆地笑笑说道:“本来下午还想去店里找你的,可又怕你笑话我,就想反正以后还有机会,下次来了再去见你也是一样的。”
顾小佳停住脚步,认真而又温柔地说道:“不一样的,如果这次我见不到你,你不来找我,我是会生气的。”
她其实想说的是,难道你不明白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来吗?
而路远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想说,我越想见你,就越怕见到你之后彼此的距离会越来越远。
路远平复了一下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平静的说道:“小佳姐,七年前你回到了庆海,我去了滨江。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的因果巧合,我都很庆幸有了一个机会可以走出棒子沟,去见识和经历一个更大更广阔的世界。或许我的改变只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庆幸的是我们生活在了这样一个时代。假如不是这样,此时的我应该在北岔或是沂春的某个工地上搬砖吧!像许许多多和棒子沟一样的农村孩子一样,结了婚成了家,过着简单而重复的日子。我不是说那种生活有什么不好,假如命运安排了你过那样的一生,人是挣脱不了命运的。”
路远侧过脸专注的看着顾小佳说:“小佳姐,我这样提起过去并不是想要让你去回忆一点什么,只是想告诉你我更喜欢现在这样的生活。”
小佳温柔地看着眼前这个认真,硬朗帅气的路远,有些调皮地说道:“你知道吗?最初离开棒子沟回到庆海,我对你有着很多很多的感激。想着有一天我可以报答你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无数次帮助了我,如果不是你无数次的陪我坐在拉林河边。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某个绝望的傍晚跳下去,我想我会的。”
小佳很大胆地挽住了路远的胳膊,温情脉脉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如星星般灿烂的光。她轻声说道:“但是后来我想我不用在感激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没等路远回答,小佳一只手指着自己心的地方说:“因为你已经在这里,所以不需要那些所谓的感激。”
顾小佳大胆的表白让路远有些慌乱,他也很想用那些美好灼热的词语来表达自己内心对她的思念。可他此刻已经迷乱在顾小佳给予他的似水柔情中,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倾诉自己的衷肠。
两个人既像久别的情侣一样,热切地坦露着自己的心声,想让对方明白在彼此的心里对方是多么的重要。又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不断地插入一些彼此都很熟悉的人和事。
夜色深沉,一弯下弦月悄无声息地行到了城市的上空。江边的行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仿佛喧闹在这一刻归于静止。淡淡的月色均匀地倾洒在江面上,江水摇动荡起一片片暗幽的波纹。
路远意识到天已经很晚,可他不忍打断还处在兴奋之中的顾小佳。坦白的说他自己也是极度兴奋的,这样戏剧化的重逢,和重逢后彼此内心的喜悦,打消了他很久以来一直不曾释怀的关于见面后的种种猜疑。他现在唯一遗憾的是这样的日子本来可以更早到来的。
小佳意识到路远有些走神,柔声问道:“是不是有点累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路远见小佳缩了缩肩膀,赶紧把搭在胳膊上的衬衣打开说:“是干净的,你披上一点,晚上还是有一点凉的。”
小佳没有说话,依旧满含柔情地看着路远,温顺地等着他像个体贴的男人一样给她披上他的衬衣。
虽然只是一件可能是路远穿了很久并不算新的一件旧衬衣,衣服上还有淡淡的肥皂的气味。可这衣服让顾小佳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她回到庆海七年以来终于有一个值得自己喜欢的男人给她的体贴和呵护。
小佳拉过路远的手,让那双有力温暖的大手环住自己纤细的腰身。她把头埋在路远的怀里,紧紧地拥抱着这个男人。路远能够感受到一个软香如玉的身体和自己贴的如此之近,他曾经无数次梦想过的场景在此刻梦幻成真。
他抚摸着小佳柔顺的长发,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