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二回 罪不可恕 扬威断亲缘 情难自禁 舍身全私意(一)
沧阑靠着床,扭亮台灯,从床头拿过一本书翻看。没翻几页,沧阑就听得外面沙沙落雨,不一会儿,雨声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大雨敲在竹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沧阑被雨声搅得心绪难平,将手中的书页翻得哗哗作响,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似一个个晃动的小虫,不断从他的眼前闪过。沧阑使劲眨眨眼,勉强定住心神,去看正好翻到的那页书。
映入眼帘的,是黄景仁的一首《感旧》,其中一句,便如可以刺穿天地的犀利的箭,瞬间穿透了沧阑的心。心很痛,却不见一滴血,因为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伤口就已经在那里。沧阑牵牵嘴角,想笑,但一动嘴,就忍不住念出了那句诗:“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这短短的十四字,道尽了多少沧桑!有多少美丽的感情,在无奈、迟疑、误会和不信任中消散,当那些人在失去之后想要再找回,注定只能失望。上天多么慈悲,在失去一次之后,又给他了机会,他要这弥足珍贵的机会再一次消失么?这一句诗,一定要成为他感情上的谶语?沧阑哽了喉头,眼眶中有温热的水雾弥漫,慢慢地,模糊了视线。
不……
沧阑胸中有个声音破茧而出。
那一日,他被秀君的话伤了心,不曾想过秀君为什么会那样说,而今细想,才恍然明了秀君是为阿霖。要让家里接受秀君已是难上加难,何况再加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想明白这一切,沧阑知道,不可以再这样被动地等着,必须要更积极地寻找秀君,告诉她,不管未来如何,所有的风雨他们都要一起面对。他们不可以轻易地放弃彼此。
拿定主意,沧阑关了灯,听着外面雨声,仔细理了理思绪,睡下。
一夜无梦,沧阑在晨曦的微光中醒来,还未睁眼,就已闻到了竹叶的清香。经过雨水的冲刷,竹子的香味越发清绝,闻着让人心旷神怡。沧阑深深吸一口气,起床梳洗,之后只跟阿七交待了去处,又嘱咐了他几句,让他私下留意着,谁也不要说,便一个人悄悄出了门。
沧阑去了巡捕房,通报了身份,要见赵怀安。接待沧阑的,是一个胖胖矮矮的男人,年纪不算大,可不知怎么长了那么一身肥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不算小的眼睛整个陷进肉里,就成了一条线。他笑着,殷勤地凑到沧阑面前说:“三少爷,赵督察长出去了,要不你坐着等会儿?”
沧阑不自觉后退两步,避开那令人生厌的笑脸,清了清嗓才道:“我可以到赵督察长的办公室等吗?”矮胖男人咧开嘴,点头:“当然可以,当然可以,这边请。”随着男人头部的晃动,他眼角的肥肉不停抽动,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抖动起来。奇怪的是,这一次沧阑并不觉得可憎,反而莫名其妙生出一丝亲切。矮胖男人察颜观色,看出沧阑的变化,立即抓紧时机介绍自己:“敝姓卞,卞国盛,是这里的探长,久仰三少爷的大名,以后还望三少爷多关照。”沧阑微微一窘,他很不习惯这样的恭维式的客套,顿了顿只说出一句:“多谢你了。”
卞国盛显然没料到沧阑会这样回答,不禁呆了片刻,才又堆起来笑容把沧阑迎进了赵怀安的办公室。“三少爷,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我就在外面候着。”卞国盛叫人送了一杯茶,又行了个礼,才小心翼翼地关了门。
沧阑坐在椅子上等着,不觉就过了半个时辰。赵怀安还不曾回来,那卞国盛也没进来打扰,随着时间流逝,沧阑的心慢慢焦灼起来。会不会那赵督察长已经查到了秀君的消息,这会正去向娘报告消息?沧阑揣测,一想到这里,立刻就坐不住了,起身就往外走。
沧阑刚到门边,那门忽然开了,他不曾防备,几乎撞到额头。卞国盛脸上的笑容立刻变作惶恐,不住地向沧阑道歉:“三少爷,真对不起,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我送你去医院检查检查?”沧阑没有心思应付卞国盛,匆匆说:“我有事先走,改日再来拜会赵督察长。”“三少爷留步,我有话要跟你讲……”卞国盛出声挽留,却只见沧阑充耳不闻他的话,快步走出巡捕房。
出了巡捕房大门,沧阑就见阿七站在台阶上,来回踱步。“阿七,你怎么在这里?”沧阑问他,一瞬间变了面色,“是不是有人来了家里找娘?”
阿七跑到沧阑身边,很快回道:“三少爷,你说对了,家里来人找太太……”沧阑顾不得听完,招手叫了一辆黄包车,急忙往纪府赶。阿七稀奇地望着远去的黄包车,使劲吞一口唾沫,他从没见过三少爷那样心急火燎的样子,还没听完他讲话就跑走,一点也不像他熟悉的三少爷。不过,这样也好,阿七有些喜悦地想,三少爷可以有个惊喜。
阿七一路跑跑停停,当他到达纪府时,沧阑已经撞开了前厅的大门。“娘,是赵督察长来了吗?是不是子浚……有什么消息了?”沧阑还不曾看清来客是谁,就匆忙发问。大太太面色十分难看,用凝滞的语调呵斥:“沧阑,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懂规矩了?昨日才说了你,今天又犯!”沧阑遽然一惊,虽然他隐去了秀君的名字,然他却不能表现出如此热切的态度,于是,他转头看向客人,表达歉意:“对不起,赵……”
沧阑话未说完,就瞪大了眼瞧着面前的客人:“曾二哥,你怎么会来?”话一出口,沧阑蓦地脸红,他这样问,就好像是在怪责晴衡不该来。晴衡盯着沧阑,面上浮出淡淡的笑来,那双狭长的眼睛也有了一丝笑意。沧阑的脸更红,他知道自己失态说错了话,晴衡这样的笑是在嘲笑他。然而,晴衡却并没有嘲笑的意思,他只是觉得像沧阑这样单纯,心思都写在了脸上的人,几乎见到不了。这让他从心底感到温暖,不由就笑了出来。
晴衡一大清早,就去了济慈医院探望沧芸,刚到二楼楼梯口,便见到一个医生带着两个护士,急匆匆跑进沧芸病房。晴衡浑身冰冷,凉飕飕的风呼啦吹过,刹时就把心冻成了一片荒原。沧芸出事了!她快死了!她死了!尖利的吼声逐渐汇聚成巨大的雷鸣,一个紧似一个地在晴衡心炸开,他推开门,告诉自己,死亡对于沧芸并不是坏事,可他的心,还是抑制不住疼痛。
沧芸睁着眼,虽然眼神没有焦点,却清楚地传达出一个信息:她从无知无觉的沉睡中清醒了。狂喜如闪电划过,瞬间穿透晴衡的心脏。它仿佛不能跳动一般,静静地等待那一刹那的欢喜过去,然后,纠缠出更深更刻骨的痛楚。晴衡无法呼吸,胸腔弥散开去的痛撕扯着他,似要把他扯成碎片。
为什么醒来,为什么要醒来?无数个声音在晴衡的脑中汇成一波波汹涌的浪潮。他要怎样才能保护她,保证她毫发无伤?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局,将来会如何,比任何时候都诡谲,他根本不能、也无法保证些什么。可是,他却在心底发下誓愿,无论怎样,他会尽力护得沧芸周全,除非他先死了,否则,绝不让沧芸受到半点伤害。思及此,晴衡的欢喜又压过了心痛,他看着沧芸的眼睛,那双眼睛逐渐生动起来,乌亮亮的眸子轻轻一转,便有无数溢彩的光芒缓缓流动。(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二回 罪不可恕 扬威断亲缘 情难自禁 舍身全私意(三)
“先生,这位小姐的病情已经好转,只要再多加休息,就没有问题了。”医生为沧芸做完检查,微笑着向晴衡说明。晴衡谢过医生,医生也点头致意,带着护士准备离开。
“这是哪里?”沧芸瞧了瞧正开门离去的医生和护士,把目光落定在晴衡身上,“卓羽呢?我听到他和我讲话,他要我醒过来,告诉他该怎么办,可是,他人在哪?”晴衡胸中一窒,不知该如何回答沧芸的问题。他怎能告诉沧芸,说卓羽应该死了,而且死不见尸?他怎能告诉沧芸,说他不是纯粹的中国人,卓羽的死,与他另一个祖国脱不了干系,也许,根本就是他们做的?撕心裂肺的痛迅速席卷了晴衡,淹没他所有的欢喜,他异常艰难地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感到嘴唇不住翕动,竟不能说出一个字。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卓羽在哪。”沧芸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投下一排轻盈的阴影。晴衡更是说不出话来,模糊地“哦”了一声,便一瞬不瞬地盯着沧芸的脸。“卓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沧芸的眼睫下泛出一点泪光,“我做了好长一个梦,我一直追着卓羽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他忽然转头对我说:‘沧芸,别再惦记我,我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你要醒过来,往后的日子你要好好过,我不能与你携手白头,是我……是我没福。’他说完就慢慢地消散,我想扑上去想抓住他,却只是握了个空。”沧芸的眼睛慢慢地红了,可在她眼睫周围打转的泪光,被她强忍着,始终不曾掉落。
晴衡心中一酸,沧芸是他藏在心底多年的温暖,像她那样能带给人希望的女孩儿,是该得到幸福的。他突然恨起卓羽来,得妻若此,那小子怎么舍得抛下她一个人在世上!“也许,也许事情并不是像你梦中那样绝望。”晴衡平素并不喜欢撒谎,即使是善意的谎言也很难出口,但在沧芸面前,他总是不忍心打碎她最后的希望,“那只是一个梦,做不得准。”
沧芸淡淡浅浅地笑了笑:“你又来骗我。到了如今,我不想再瞒家里人,我要告诉他们,我是卓羽明媒正娶的太太,我不要他们再误会我嫁给了云大哥。我娘,她也该知道,我得偿所愿,很是幸福。”晴衡心里又是一颤,沧芸还不知道二太太过世的消息,这事也瞒不住,他不知道要怎样说,才能稍微减轻沧芸的悲痛。
可终究还是得开口,晴衡只能清了清嗓子,道:“你娘,二太太她,早些日子病逝了。”“是吗?”沧芸很平静,眼泪终于滚滚而落,“娘虽然什么事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她在纪家受了多少委屈。她这一去,也算是解脱了。”
晴衡到没想到沧芸能如此豁达,暗暗松了口气,当即便岔开话题:“不如你先休息一会,我去纪家叫你的家人来。”沧芸点点头,合上眼睛,轻轻唱起一首京味儿十足的童谣:“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冻豆腐;二十六,去买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初一、初二满街走……”一首喜庆的童谣,被沧芸唱得哀戚不已,晴衡不敢再听下去,快步出了房门。
他到了纪家,方才把沧芸醒来的消息告诉大太太,沧阑便回来了。于是,他当着沧阑的面,又郑重其事地说了一遍:“沧芸醒了。”直到此刻,他还清楚地记得沧芸苏醒时,那种无可言喻的喜悦,以及从喜悦中衍生出来的绵绵密密的痛楚,又一次说出这个四个字,当真让他的心千回百转,竟无法再用言语形容。
沧阑大喜过望,有些不确定地问晴衡:“曾二哥,你肯定沧芸是真的醒了,不会再昏迷?”晴衡肯定道:“当然,医生已经为她做了检查。”沧阑开心不已,一双黑瞳因欢欣而熠熠生辉:“那我得赶紧告诉爹去,让他也高兴高兴。”
大太太略一思索,拦住沧阑:“阑儿,你爹身体不好,万一沧芸又再出点什么事,不是要你爹的命么。我看,还是我们先去医院看看,过些天沧芸稳定下来,再告诉你爹。”沧阑想想在理,便邀晴衡一起去医院探望沧芸。晴衡无意插手他们的家事,自然不便在场,当即婉言谢绝了沧阑,告辞而去。
待晴衡一走,大太太的面色就越发难看,愠怒道:“这俗话说得好,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她丈夫自打去了,这些天就没回来过!他就算是再忙,也该抽空回来看看他太太。现在这叫什么事,一去不回,不知道的还以为沧芸被他大少爷弃了。”
思路客
“娘,你说什么呢!”沧阑赶紧打断大太太,劝慰道,“云大哥一定有重要的事,等他办完了,自然会回来看沧芸的。”
大太太怒气未消,道:“肯定是沧芸那丫头没本事,讨不得熙扬欢心!看看咱们家的二太太,把你爹迷成什么样了!每天端茶送水,恨不得半步也不离开。一会儿见了沧芸,我非好好说她不可。”
沧阑松了口气,知道大太太没有察觉熙扬的计策,便道:“娘,沧芸方才苏醒,你可别说重了。沈姨过世的事,还是缓一缓再告诉她吧。”
大太太不置可否,似乎恢复了平静,脸上再看不出喜怒。沧阑跟着大太太去了济慈医院,由他引着进到沧芸的病房,大太太便问道:“你发个电报给熙扬,让他快些来。”沧芸先是一愣,随即就悟了大太太的意思,轻轻地摇头。沧阑在一旁着急,唯恐沧芸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插言道:“沧芸,你还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沧芸又是一个摇头,顿了顿,清清楚楚开口道:“三哥,你的意思我知道。可我不想再隐瞒下去,我不想卓羽一直藏在暗处,也不想再让云大哥担着我丈夫的名义,更不想让我娘在九泉之下,还不知道真正女婿是谁。我要回家祭拜娘,在她的灵前告诉她,我嫁的人是卓羽,不是云大哥。”
大太太如遭雷击,整张脸都黑了。她瞪着沧芸,仿佛不认识眼前的人:“你竟然耍花样!纪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我怎么说你肯老实听话,原来是合着外人一起来骗家里人!那卓羽是你三嫂的弟弟,你嫁给他,是乱辈分,要天打雷劈的!”(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二回 罪不可恕 扬威断亲缘 情难自禁 舍身全私意(二)
依着沧芸的性子,本不会回嘴,但今天她好似豁出去了,不肯示弱回道:“我那姐姐哪里还是纪家的媳妇,她早不是了。再说了,我问过云大哥,西洋国家两个人结婚,只讲有没有血缘,不讲辈分。我和卓羽并无血缘,怎就不能结婚了?三哥,你留学外国多年,把你知道的讲给太太听。”
沧阑点点头,却不并不开口。当年闹出沧芸和卓羽的事,他不曾拿出这套道理为他们求情,是因为他早料到了说与不说都一样。果然,只听大太太不屑道:“洋人的规矩算什么,纪家是名门望族,当然要遵照祖宗留下的规矩!”
大太太又再接着道:“你败坏门风,纪家也不能再容着你,自此以后,你和纪家再无任何关系!”沧阑慌忙道:“娘,你不能这样!沈姨过世,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若再知道你讲沧芸赶走,一定会受不了的。”
“家门不幸,我为肃清门风,顾不得这许多。”大太太撂下狠话,“阑儿,你若是为你爹身体着想,就不要把这样事泄露出去。对外就说,沧芸被她丈夫接了回去,有熙扬挡着,繁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沧阑做声不得,只能哀痛地看向沧芸,清亮的眼眸充满水雾,轻声问:“沧芸,你为什么要说?”沧芸淡淡一笑,道:“三哥,不必为我担忧。我能说出来,早已知道会承受什么后果。在这个家里,我与你最亲,回去后,你代我向娘上一炷香,爹也只能托你多照应。我会回彩之家,一直就住那里了。”
“好吧,沧芸,你要记得,我永远是你的三哥,你有什么困难都……”沧阑话没说完,大太太就扯着他出门。沧芸一直笑着,看他们走出门,待两人的影子消失不见,眼角才沁出微微的泪光。恍惚中,沧芸看到门口有人影晃动,只道是沧阑去而复返,便道:“三哥,你真的不必为我担心。”
“你以为,就只有他会为你担心?”
熟悉的声音,却不似沧阑清明,略有些沉,却好听得很,恰好似一把老旧的胡琴,拉出沙哑的回响。沧芸定睛一瞧,却是晴衡站在门旁,狭长的眼睛透出难以捉摸的光芒。沧芸暗自揣测他话里的意思,不觉有些脸热,忙道:“曾二哥,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说到这里,沧芸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脸越发红了起来。
晴衡瞅着沧芸红艳艳的脸,心里就像坠了一块铅,原本想要说的话竟哽住了。“曾二哥,我要回彩之家了。”沧芸默了一会,轻声说了一句。她虽然才清醒过来,可一醒来见到的人就晴衡,便可以猜着,这些日子应该都是晴衡常来照看,不带有那么巧的事。顿了顿,她又道:“这段时日,谢谢了你了。”
晴衡的心突地一跳,冲口就道:“你的身体还未曾复原,养好些再走吧。”沧芸摇摇头,神情坚决:“在彩之家住惯了,这里还不习惯。”晴衡看这劝不回沧芸,索性横了心,将彩之家的事情告诉她:“彩之家烧了,梁海平死了。”沧芸听得一愣,双眼一红,差点滚下来泪来。她想着,即便是卓羽走了,娘也走了,她还可以守着彩之家,守着那里美好的回忆过一辈子,可没曾想,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也成了奢望。
“往后,你要怎么打算?”晴衡问得小心翼翼,唯恐触及了沧芸的心事。他一直就在门外,沧阑母子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会儿沧芸真是无家可归。沧芸低垂着头,心中茫然,倒是想到熙扬,可又觉得总是麻烦他不好。想了想,她就下了决定:“找个房子住着,再看看能不能找个差事。”
晴衡道:“这样也好,我先去帮你找住处,明天来接你出院。”沧芸看了一眼晴衡,欲言又止。晴衡猜出沧芸的心思,她是不想靠人,于是便道:“你若身上有钱,我不勉强你,可是,你现在哪里去找租房子的钱?”
沧芸轻轻一笑:“医院里应该有云大哥先付的住院费,出院时结账就有了。等我存了钱,再还给云大哥。”晴衡不觉有些气苦,算时日,他最早认识沧芸,她却与他最生分。他没有缘,能与沧芸一个学校念书,做那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日久生情。他亦没有缘,赶巧遇上了纪家人反对沧芸和卓羽,她最伤心难过时,及时地伸出手,帮她与有情人终成眷属。就算到了此刻,佳人形单影只,他也不能将心中深藏的情愫明明白白说出来,唯恐这一说了,便再也禁不住,给她带去不该有的麻烦。
“那你好好休息,我跟医生说好了,过会他们再来帮你做个详细的检查。”晴衡强压下心中越涌越多的怨苦,故作平静道,“我明天再来,若没什么问题,就按照你说的办。”他不敢抬眼看沧芸,快步转身离去。
才到医院门口,晴衡便看见沐昭站在外面,穿了一身素白的绸子长宽袖洋裙,腰间一条宽纱巾束腰,长头发用同色的缎带系了个软软的结,风一吹就飘飘飞飞。她的样子原本就似一潭幽深的水,不见底,穿着白衣就更显飘忽,这会在医院门口,竟像是地狱里阴惨惨的夺命女鬼。
“你来干什么!”晴衡冷了一张脸。沐昭幽幽地叹气:“你可不可以对我有点好气?”晴衡抓起沐昭的手,跑到大马路对面,远远离开了医院,才道:“你那么听母亲的命令,她对你好便是,何必再求我对你好!还有,你没事不要来医院。”沐昭变了脸,冷冷地笑:“谁说我没事,我是奉夫人的命令,前来执行任务。”
晴衡声音都哑了,急忙问:“母亲交代你做什么?”沐昭斜眼看了看晴衡:“你求我,我就告诉你。”晴衡一声不吭,脸色很不好。沐昭也不吭声,跟晴衡耗着,到最后到底还是她先软了:“夫人让我来杀了纪沧芸。夫人说,她醒了就是命不好,一定要死。”
“不可以!”晴衡失声叫出声来。沐昭慌忙捂住晴衡的嘴:“石川君,这话可不能说,要是被夫人知道了,谁都不好过。”晴衡自知失言,不敢再出言不逊,只沉声说:“昭子,你要杀她,先杀了我。”沐昭瞪着晴衡,一双深幽的眼睛能喷出火来:“你存心要我不好过!明明知道,我下不得手杀你,你就这样来威胁我。夫人可说了,我要是杀不了她,就别活着回去。要那样,还不如你杀了我。”刚开始,沐昭还怒气冲冲的,到最后一句,竟变成了哭腔。(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二回 罪不可恕 扬威断亲缘 情难自禁 舍身全私意(四)
晴衡虽然有些不忍,但一想到沧芸,心又硬了起来:“我再说一遍,你要杀她,先杀我。”沐昭狠狠地咬着唇,直咬出了一抹血痕,还不肯松开。她眼里有泪,硬是忍着不肯落下:“石川君,我要是真要杀她,会在这里等你出来?会将夫人下了什么命令全告诉你?我不过是想要你说一句好听的话,可你……你带着她走,有多远走多远,别让夫人找到。我总是一心一意待你,就算是那次合着夫人骗你,若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缘由,如何能露出那些神色叫你猜了去……而你,是从来不肯往深处想想。”
晴衡知道沐昭的话是实情,他们曾经一起接受特别训练,教官最后给沐昭的评价是心思深沉、不露于色,她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绝不会在显露在外。“我要是走了,你脱不了干系。”沐昭的话,正击中了晴衡心中对她的放心不下,“我把沧芸送走,就与你一起去见母亲。”沐昭的眼泪终于掉落:“晴衡,我知道,你这是对我不忍。我们都是夫人手中的棋子,也就这点同病相怜,你不肯让我一人去承担。其实说到底,你多半还是挂着这样的人情债,怕还不了……你不想欠我情。可我,只要记着这是你对我的好。”
沐昭抹干泪,往晴衡手里塞了两张火车票:“就是今天下午一点的火车,最好你们一块走。”晴衡转头就回医院,走了几步又回神,对着沐昭笑笑:“你等着我,不要一个人逞能去见母亲。”沐昭很快点头一笑,如春花盛放:“嗯,我就在这等你。”
晴衡小跑着回到病房,沧芸正坐在窗口,一听到身后的响动,转头看着他,满脸惊讶。晴衡很快道:“沧芸,我不想骗你,所以你别问我为什么。你不能留在上海,我送你去火车站,下午的车到北京。”沧芸眼神清亮,真的什么也没问,站起身来道:“好,去北京也好。爹有三哥照顾,也用不着我,我去了反而让太太和爹怄气。”
晴衡心中一暖,能得到沧芸毫无保留的信任,他那份深藏的心思总算没白费。墙上的挂钟正指到十二点,晴衡不敢怠慢,也不及细细回味心中那股喜悦,只让沧芸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便带着她悄悄地从后门离去。出了门,晴衡叫来两辆黄包车,直奔火车站,待沧芸上了火车,坐在位子上向他挥手道别,他才轻轻地呼了口气。沐昭出来这么长时间,久久不回去复命,以母亲的性子一定会派别人来看,到那时候,他能不能护得沧芸周全,便未可知了。此时,距火车离站不过几分钟,即便母亲派了人去医院,也来不及再赶来火车站了。他心中宽慰,露出平日里很少有的开怀笑容。那笑容好似霁月破云,清辉遍洒,银光水般流泻一地,他素来沉静阴柔的脸,便有了朗朗风光。
沧芸一直向晴衡挥手,不知怎地就浮出多年前,她跑开之后再回头,少年晴衡默立雪中的影像。那时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觉不出太多的意味,直至此刻突然闪现,方悟出那样的一个身影究竟要承担了多少秘密,才有了那如许萧索的无奈,希翼和绝望的混合。对她来说,卓羽是个透明的玻璃人儿,单纯到没有秘密,和卓羽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快乐,而晴衡就像隔了万里山水,迷迷蒙蒙地看不真切,却对他生出了莫名又坚定的信任。“再见了,曾二哥。”沧芸说不出别的话,她第一次感到,什么是心悸。
离站的笛声鸣响,火车缓缓启动,晴衡忽然想到一件事,急急地追上去,从衣兜里掏出一叠钱塞在沧芸手中:“沧芸,拿好这些钱,到了北京找处好地方住。待我空了,去北京看你。”沧芸捏着那钱,心中沉沉的,待她想起自己去北京没个定处,晴衡要真去了是找不到她时,就探出头想叫他不要去,可那火车已经驶出了站台,她虽然能见着晴衡的人,但在火车鸣笛的轰响中,他肯定是听不到她的声音了。不觉地,沧芸心底涌起一丝怅惘,那份心悸的感觉,竟越来越强烈。
“看什么呐,这样出神?”脆脆软软的娇柔女音将沧芸的思绪拉回来。沧芸转头定神一看,只见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纤长的手指上夹着一支烟,正袅袅地散着雾气。“请问,我认识你吗?”沧芸很是奇怪。那女人笑得风情万种:“我可认得你,你是纪家的四小姐。”沧芸更加不解,看这女人的穿衣打扮不像是正经人家,她一向与风月场所的人没有来往,更何况她长大后在上海住的日子极少,外人知道她是谁倒是件稀奇事。
那女人极善察言观色,看到沧芸的表情立即道:“没什么好奇怪的,我是你大哥外面养的女人。”沧芸虽然并不很清楚,但沧堇沧彦在外的事情多少也有听过,只是她没想到那女人会这么不忌讳地说出来。“到底是小姑娘,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女人看着沧芸尴尬的神情,说得顺口,“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的。”
沧芸垂头想了想,抬起头期期艾艾问:“你既然……是……怎么会一个去北京?”那女人大笑,前仰后俯,仰头的时候露出一排极整齐白牙:“乏了,去北京转转,这正好,一路有你好作伴。我叫曼丽丝,大世界的舞女。”
沧芸又被这话闹了个手足失措,说不出话,好在曼丽丝直来直去,是个爽利性子,说话跟倒豆子一样,也没有冷场。慢慢地,沧芸也不再那么拘谨,一路说说笑笑,时间过得飞快。
过了一阵,沧芸有些困,便靠着椅背睡过去。曼丽丝盯着沧芸,谈笑风生的脸忽然就暗下去,一双眼也没了神采。她轻轻地靠住椅背,合眼轻轻吟句:“离愁曾引花相似,别恨消得渍也无。从此亲疏皆草木,青灯一盏照颜枯。”末了,她又再轻轻叹息:“四姑娘啊,你我是一样。你是青灯,我是红尘,到最后,都是一个没人疼惜的主。”
曼丽丝忍不住又看向沧芸,眼角的泪珠便滚落而下。还是她好,清清白白的女孩儿,有人想着,有人挂着,即便就这样死了,这辈子也不冤了。她取出手袋里的一个药瓶,将所有的药水倒进沧芸的水杯,又再把空瓶装回去,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那些美丽的风景一闪而过,就好似她记忆里美好的东西,倏忽一下就全变了,再也挽留不住。(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三回 几番思量计 俱付流水 一场意外喜 更添繁华(一)
晴衡站在台上,看着火车载着沧芸驶远,逐渐模糊成天地相交处的小点,再一会儿,连那小点也看不到了,只剩下空悠悠的天与地,还有望不到尽头的铁轨。一股无法压抑的悲凉在心底泛开,晴衡突然觉得,也许他再也见不到沧芸,虽然在北京城里找个人难不住他,但他怕自己根本去不了北京。
“你够了吧。”沐昭幽冷的声音在晴衡身后响起,带着一点怨怼,像是在责怪晴衡心不在焉。晴衡收敛心神,转过身淡淡道:“你不是在医院等,怎么来了?”沐昭不冷不热地说:“我还以为你忘了,又或是你改了主意,想要跟她走了,我总得知道。”晴衡哪能听不出沐昭话里的刺,他也不恼,抓着沐昭的手臂就要离开火车站。他的手才碰到沐昭的手,就握到黏黏糊糊的一把温热液体,顺着他的指缝往下落。晴衡定睛一看,沐昭整个右臂的袖子都被鲜血染红了,在她的脚边有一汪小小的血泊。
“你受伤了就不要乱跑!”晴衡赶紧脱下西装外套,用袖子在沐昭右臂根部狠狠扎了个死结,“流这么多血,要立即止血。”沐昭褪尽血色的脸浮上一抹嫣红,声音也有了温温凉凉的意味:“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看见。”晴衡扶着沐昭出站,招来黄包车,赶着去医院。
沐昭靠在晴衡肩头,轻轻说道:“夫人派了人跟在后面,被我干掉了。手是不小心被他打的。”晴衡略略有些吃惊,忙问:“没惊着人吧?”沐昭只是笑:“没呢,在僻巷子里。”晴衡又道:“母亲那边要如何交代?你实在不该如此鲁莽。”沐昭仍然笑:“有你陪着我,不怕。再说了,要是让他盯上了她,你的心思岂不都白费了。”
说话之间,到了医院,晴衡也顾不上说话,将沐昭送进手术室。等了一会儿,手术室门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出来告诉晴衡,病人的伤不要紧,住院休息几天就可以回去。待沐昭被送进病房,晴衡一进去看她,她就让晴衡扶着要离开医院。晴衡也不说什么,照着沐昭的话带他离开。他知道她的心思,得赶紧回去找夫人,还有可能留下一点生机。
到了夫人在惠民路的公馆,晴衡拦住沐昭道:“进去之后,你什么也不说,都我来说。你手臂上的伤,就是为了救我,别的什么也不是。”沐昭拨开晴衡的手,瞪他一眼:“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该你的,不该你的,都扛着。这天下事能有多少,你又能扛多少?那人就是我杀的,伤了也是我倒霉,夫人要杀了我,或是要剐了我,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完,沐昭还不肯罢休,又接着道:“你要再这样,往后的日子还能过么,你不是不知道,迟早是要开战的。你只为着自己好,别人都不用管。夫人算什么,我算什么,那纪沧芸又算什么!只有冷了心绝了肺,这下半生,你才有舒坦日子可过。”
晴衡哪里料到沐昭会说出这番话来,细细一想,竟然也有几分道理。沐昭趁晴衡思索之际,旋风般冲进公馆,晴衡回神想要再拦时,已经来不及了。晴衡急忙跟着进去,却看到沐昭跪在夫人面前,正把事情的经过一一禀明。
“……夫人,昭子胆大妄为,不仅私放了人,还杀了夫人派去的人。夫人,你要怎么处置昭子,昭子没有怨言。”沐昭跪得笔直,就等着夫人发话。晴衡忙垂着头上前,扑通一声跪在夫人面前:“母亲,人是我逼着沐昭放的,我告诉她要沧芸,得先杀了我。”夫人站起身,狠狠甩了晴衡一个巴掌,大怒道:“不争气的东西,为一个中国女人神魂颠倒,竟敢逼着我忠心的属下违抗我的命令。好,既然人确定是昭子放走的,那我就处罚昭子。”夫人将一把军刀掷到沐昭面前,用一种淡漠到冷酷的语调说:“昭子,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沐昭抽出刀,毫不迟疑地插向腹部,晴衡就在她身边,赶紧伸手去拦,军刀立即就扎进了他的手臂。
沐昭扑到晴衡身上,想要拔出军刀,却觉得手一阵阵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夫人立即叫来医生,给晴衡止血包扎伤口。她并不因晴衡为救沐昭受了伤,就不再提先前的事,反而趁晴衡治伤的时间,狠狠教训陪在一旁的沐昭:“昭子,不是我为难你,实在是你们俩做出的事太令我失望。一个是这样,另一个还是这样。昭子,你做的事情,一定要自己承担。”
“我知道,夫人。”沐昭看着医生为晴衡扎好最后一条绷带,把声音压到最低,“待石川君好了,我就会以死谢罪。”尽管沐昭的声音很低,晴衡还是听到了她的话,他缓缓道:“母亲,您这不是说了么,我做的事情,也要承担的。您说吧,要怎样才肯放了沐昭。”
夫人看了看晴衡,笑道:“你娶昭子,我就不罚她了。”晴衡和沐昭同时抬头,望着夫人,都说不出话来,不敢相信这就是夫人提出的条件。晴衡使劲地摇头,坚决道:“母亲,就这件事情不成。”夫人面上的笑容倏地没有了温度:“那么,昭子就只有死。”
晴衡看向沐昭,她却背转身不肯让他见了脸。晴衡闭上眼,默了半晌,才道:“母亲,我可以答应您。但是,您也得跟我保证,再不去伤害沧芸。”夫人点头:“你都和昭子结婚了,我还计较她做什么。只是有一点,你这一辈子,都不能再见她,否则,她死了,就是你害的。”
“我知道,母亲。”晴衡的心缓缓地流血,还真是一念成谶,虽然他不是去不了北京,而是即便去了,也不敢去见沧芸。去与不去都是一样,这辈子沧芸对他来说,就是一个只能藏在心底深处的人。寂寞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将那段有她的温暖回忆拿出来悄悄念想一番,再悄悄放回去。
夫人已经盘算起结婚的事:“你要在曾家举行婚礼,昭子要成为曾家二少爷的太太。晴衡,回去告诉你父亲,你有了结婚对象,是我生前为你订下的,要尽快举行婚礼。昭子,你跟着晴衡一起回去,结婚之后,就去找那张藏宝图。那两个人知道你们的身份,找到宝图之后,杀了他们,千万别留下活口。”
晴衡一一应下,携沐昭一起回了曾家,将婚事禀告曾老爷子。曾老爷子很是高兴,连连说:“总算是见着你母亲跟我说的人了。你母亲在的时候,时常跟我提起你这媳妇,说她是又能干又漂亮,我看这样儿,你母亲没说错。”沐昭赶紧笑着,客气地回应:“哪里哪里,曾伯父太夸奖了。”这一来,曾老爷子乐得合不拢嘴,当即就命下人采买结婚用品,又亲自写了喜帖,打发人挨个送去给上海有头有脸的人。
婚礼定在半个月后,采用了眼下时兴的西式婚礼,先是在圣三一堂由神父主婚,再到和平饭店宴请宾客,这排场不可谓不大。原本曾老爷子还要在晚上办一个中式婚礼,可晴衡沐昭都觉得没有必要太过繁琐,曾老爷子也依了他们的意思,将和平饭店的宴会由中午改到晚上,吃过饭后就在饭店举行一个舞会。给纪家的喜宴请柬,晴衡在第三天亲自送了去,大太太收下帖子,极力留晴衡在家中小坐,吃了晚饭再走。晴衡原是有话要对沧阑说,才亲自来送喜帖,此时大太太挽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三回 几番思量计 俱付流水 一场意外喜 更添繁华(二)
大太太笑着闲谈:“亲家公和亲家母身体还好吧?晴眉在家里住了有段日子,也还好吧?”晴衡立即就明白了大太太留他的意思,借着这个机会,她想打听晴眉什么时候回纪家。
前些日子,晴眉怒冲冲的回了娘家,也不肯说发生了什么事,就一直住在曾家,绝口不提要回纪家。两天前,曾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晴衡的婚事,曾老爷子突然问晴眉什么时候回去,晴眉就是不说话,后来被问得急了,才含糊地带了一句:“纪沧堇太欺负人了。”曾老爷子猜着晴眉是为了沧堇外面有女人的事,便有了火气,薄责她道:“当初,纪沧堇是什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可你还是执意要嫁进纪家,如今有什么也得受着,偶尔回娘家小住一两天可以,但动不动就长久住在娘家不走,会失了曾纪两家的身份。你别想着我从小疼你,就会为你去纪家出头,只要他纪沧堇没有打你骂你,我就不会和纪家撕破脸。”晴眉还是一言不发,惹得曾老爷子当即就要动手,是曾太太好说歹说才拉下。
那天晴衡并不在场,他和沐昭去了先施百货公司选结婚戒指,回来时人已经散了。晴衍来跟他说了经过,又说找个时间他们一起劝劝晴眉,他答应下来,随后又去找了曾老爷子,向曾老爷子建议,准备婚礼需要人手,晴眉又是个极能干的人,不如等婚礼结束再让她回去。曾老爷子想想也是,便点头同意。
这会儿大太太问起晴眉,晴衡自然回答得无懈可击:“纪太太,家里人都好,只是为我的婚事忙得昏了头。晴眉也忙着为我筹备婚礼,等那边事情忙完,就该回来了。”大太太轻拍一下额头,道:“瞧我这人,你才送来喜帖我就忘了。前些日子两人还好好的,一转眼晴眉就不声不响回了娘家,只叫四喜传话说是回去想办法找子浚。过了这些日子,不管有没有子浚消息,也该回来了,是不是?”
晴衡只是笑了笑,并不作答,正巧丫头来传饭,大太太便请晴衡一块入座。进了饭厅,沧阑已经坐着等他们,一见大太太来了,立即起身道:“娘,你来了。曾二哥,请坐。”晴衡跟着大太太坐下,看着一桌子的菜却不下筷。大太太问他原因,他道:“等纪老爷和两位纪公子来了一起吃。吃饭嘛,还是要等一家人齐了吃才好。”他故意将“一家人”三个字说得特别重,希望沧阑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大太太勉强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不用等他们。老爷子身体不好,在房里用饭。至于那两个,他们在外面忙,经常不回来吃饭的……”
“娘,吃饭吧。”大太太的话被沧阑打断,“我们不饿,曾二哥也饿了。”大太太连连点头,又叮嘱晴衡不要客气,一定要吃好。晴衡心中挂着事,沧阑似乎不曾察觉他话中的暗示,只是安静地吃饭,他有心要与沧阑说话,却因大太太在一旁又开不了口。这顿饭,他真是吃得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吃过饭,晴衡就向大太太告辞,沧阑不等大太太发话,就起身道:“娘,我送一送曾二哥。”大太太道:“天晚了,送了曾二少爷就赶紧回来,别在外面耽搁。”沧阑答应着,和晴衡并肩走出去。
“曾二哥,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走到纪家花园中,沧阑见四处没人,便开口问晴衡。晴衡在沧阑起身主动要求相送时,已经看出他明白了暗语,一听他问,立即就把沧芸的事情说了一遍。晴衡隐去了他要沧芸离开的这一节,只说沧芸不想留在上海,执意去了北京。“沧阑,你是她三哥,尽快去趟北京找找她。”晴衡把担忧和想要说的千言万语都压在了心底,只是以平静的语调陈述。
沧阑惊讶不已,想不透沧芸为何要千里迢迢去北京,更想不透晴衡和沧芸是何关系。沧芸清醒是他来通知,如今沧芸远去北京,又是他来知会,照这样看,两人应该是很要好的朋友。沧阑想要问清楚,晴衡却已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显然是不想回答沧阑任何问题。沧阑不愿勉强,把晴衡送到门口,道别之后立即转回,却又在院子里举步不前。他心中盘算着,要尽早定个时间去北京,但他放心不下秀君,一时之间,竟难以决断。
门外突然传来喧闹之声,两个声音含糊不清地相互应和,间或响起纵情的笑声。沧阑快步出去一看,就见沧堇沧彦单手搭着对方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他们一人拎着一瓶酒,衬衫扯得歪斜,上面擦着不少鲜艳的口红印子,也不知道是多少舞女留下的。
“大哥,二哥,你们……”沧阑赶紧上前扶住两人,才冲着门内招呼下人,“快来快来,大少爷二少爷喝醉了。”
沧阑话音一落,立即就有三四个下人赶过来,稳稳架住沧堇沧彦,想要将两人送回房中休息。正经过纪家花园,要向东院去时,大太太站在路中,挡住去路,沉声道:“把这两个人给我放下!”下人们哪敢不听,忙松开手,沧堇沧彦失去支撑,身子两晃,栽倒在地。沧阑正要上前扶起两人,大太太一声喝令:“阑儿,你让开,今天我非教训他们不可。”
沧阑依言站到一旁,他倒是希望大太太能让他们清醒过来。大太太吩咐下人拿来了一根手腕粗的棍子,狠狠照着烂醉的沧彦打下。剧烈的疼痛让沧彦略略清醒,本能地抓着木棍一扯,差点让大太太跌在地上。大太太怒不可遏,举起木棍对着沧彦又是一顿痛打。沧阑看不过去,拦住大太太:“娘,纵然二哥有不少过错,也不能这样打啊。”
大太太稍稍气顺,命人提来两桶凉水,对着两人当头浇下。沁人心骨的凉意让两人彻底清醒过来,但双腿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站起来。大太太示意下人架起沧堇沧彦,走到沧堇面前,劈手给了他两个耳光:“从小到大,我不曾打过你,可是你做的那些事,哪一件是一个家族长子应该的做的!整日里就知道胡混,晴眉被你气得回了娘家,你也不知道去接回来!气死了我。”
沧堇早看到沧彦身上的伤痕,根本就不理会大太太,只嘲笑沧彦:“老二,你这一身的伤,明天我可要一个人去玩乐了。”沧彦推开扶着他的人,踉跄着走了几步:“我好得很,如何明天就不能跟你一起去了。”
大太太气得不行,抬手又要打沧堇,可手举到半空,却再也落不下去。沧堇也挣开身边下人,走到沧彦身边,挥手道:“你们还不去请大夫,愣在这里做什么。”下人们都瞅着大太太,没有她的命令,谁又敢去。沧阑又再开口为沧彦求情:“娘,你看二哥伤的,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就不心疼?”大太太面色黑沉,盯着兄弟三人看了一会,拂袖而去。那些下人也是机灵,见着大太太离去,不等沧堇再发话,立即就跑出去请大夫。(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三回 几番思量计 俱付流水 一场意外喜 更添繁华(三)
大夫很快便来了,仔细瞧了沧彦,开了方子,嘱咐沧堇沧阑道:“都是皮外伤,休息几天就好了。只是这些日子要注意,不要让伤口沾到水,否则引得伤口发炎溃烂,就麻烦了。”沧堇送大夫出门,回来后找到伺候沧彦的人,问道:“大夫的话听清楚了?”那人连连点头,道:“记下了,大少爷放心。”
沧堇转身要走,沧阑却一把拉住他:“大哥,我有话要对你说。”沧堇皱着眉头,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一面快步出门,一面不耐烦地说:“老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必再说了。”沧阑追上去,拦在沧堇面前:“大哥,就算是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你成日混迹舞厅,于名声上总是不好。况且,爹不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他老人家的身体很不好,每次问到你,都只有骗他说你改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沧堇笑着道:“爹卧病在床,你们不说,他是绝不可能知道的。再说,舞厅里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长见识哟。老三,不是我说你,有时间你也可以去玩玩,保管你乐不思蜀。”沧阑蓦地红了脸,讷讷道:“大哥,我绝对是不去那样的地方。”沧堇大笑道:“老三,你真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好,你在英国留学的那些日子,是不是白过了,一点也不像是见过世面的人。”
“大哥,说你呢,怎么扯到我的身上。不管怎么说,你还是要改改才好。”沧阑还不放弃劝说沧堇的念头。沧堇敛去笑,神情颇为不屑,而那眉宇间又隐着一抹忧思:“老三,我还是一句老话,我是指望不上的人,这个家,以后都得靠你了。”
沧阑心中一震,不觉就想到是不是沧堇知道了妤好的事,才会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真要他拿这事去问沧堇,他又觉得不妥,若是沧堇还不知此事,那他一问,便把这件决定隐瞒的事说穿了。这一来,会生出多少事端,是谁也不能预料的。“大哥,话不是这么说,只要你肯改,没有什么指望不上的。”沧阑仍然劝着,“家里的生意,我们要一起打理。”
沧堇哈哈一笑,拍拍沧阑的肩:“老三,娘想尽办法要我振作,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你若和她有一样的想法,那就别费力气了。你要再说下去,我们就别做兄弟了。”沧阑闭口不言,沧堇的话说到了绝处,纵然他藏了一肚子的话,也无法再说。
望着沧堇走远的背影,沧阑原本就纷乱的心更加难以平静。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理不出头绪,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便越发烦乱起来。正因为这份无人可以言说的烦乱,他曾未经考量就写了一封信给丝娆,招来熙扬一顿数落,这会,他的烦乱更甚,却也不能自私地只顾着自己,再写信给丝娆扰乱她的生活。
沧阑回到西院竹园,没有开灯,只翻出一截短短的蜡烛,插在银亮的烛台上点燃,和衣躺在床上,偏头看着窗外沉沉的竹影。风动影摇,那一竿竿寒风中屹立的翠竹,唰唰地响,仿佛是一曲奇异的安魂曲,让沧阑渐渐生倦意。迷糊之间,沧阑突然想到多年前与丝娆赌书泼茶时,他随着丝娆念出的一句纳兰词:“不知何事萦怀抱,醉也无聊,醒也无聊,梦里何曾到谢桥。”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才终于体会到,“不知何事”是指什么,却原来那指的不是不知道,而是扰心之事太多,已经无从辨清究竟是何事。
院子里的风不知何时停了,夜静得可怕。
屋内,蜡烛静静地烧着,红红软软的蜡痕,蜿蜒曲折地浇在烛台上,真好似有什么人哭断了肝肠,只留下触目红泪。不知过了多久,那跳动的火苗越来越微弱,烛光也慢慢地暗下去。忽地,那火苗陡然窜高,重重地跳了几下,发出最后的亮光,“哧”地熄灭,只余下烛蕊的一星微红,还有袅绕升起的青烟。
那薄薄的青烟久久不散,只是,在这寂静沉黑的夜里,无人得见。
================================================================================
大太太一夜无眠,思量良久,如今只有将子浚找回,再让晴眉严加约束,或者可以让沧堇回头。可是,即使有赵督察长帮忙寻找子浚,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当务之急还是先接回晴眉。大太太立即命人准备贺礼,她必须拿出有份量的礼物,这也算是对曾家表示歉意。
婚礼当天,暖暖的冬阳照得人浑身舒服,大太太一早亲自将贺礼送到曾家,才到圣三一堂观礼。一进教堂,大太太就在人群里找沧堇,今天出门之前,她特地去嘱咐过,一定要他来参加婚礼。
纪家三兄弟并肩坐在第二排。沧堇本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想纪老爷子在大太太走后,竟不顾病体亲自来了,要他去参加婚礼时,以纪家长子的身份,代他向曾老爷子致歉,以表达他不能亲自到场的歉意。沧堇知道,这一定是大太太的意思,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不得不去。沧堇只得去了,叫着沧彦一块。沧彦这几日都在房中养伤,不曾得知晴衡的婚事,直到沧堇去找他才知道。一听到有婚礼参加,沧彦乐坏了,不顾身上伤口没好透,换了礼服就跟沧堇走,说要去喝个痛快。两人正要出门,沧阑又来了,兄弟三人便一道去了。
大太太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望到沧堇,正准备上前挨着坐下,却见那外国神父已经端正地站在祭台上,悠扬的婚礼曲缓缓奏响。大太太赶紧就近坐下,与所有的来宾一起回身望向教堂门口,看着一对新人沿着高高穹顶下的甬道,缓步走向祭台。
晴衡并没有穿时下流行的黑色大礼服,而是穿着一套灰色的礼服,浅灰的硬领衬衫手套,深灰的领结和礼帽,连皮鞋也是灰扑扑的。沐昭倒是穿着流行的白纱婚礼服,从头到脚一身的白,乌黑的头发用洁白的百合盘在头顶,坠下长长的头纱,耳朵和颈子挂着白润的珍珠,发出柔和的光,手里的捧花也是一大束百合,不是结婚时常用的红玫瑰,束花的丝带是素白的缎子,鞋也是素白的缎面高跟鞋。这两人,原是有一副极好的相貌,如今穿了一灰一白的礼服并排前行,教堂窗户的彩色玻璃射进几束阳光,在他们纯素的衣服上染了五彩的光,就如神仙似的一对璧人,流光溢彩,羡煞不少前来观礼的人。
晴衡的嘴角向上扬,仿佛是在笑着,可他的眼睛却敛着静默的寒意。相对于晴衡掩藏在笑容下的沉冷,沐昭整个人都散发出柔婉的喜悦,眉眼盈盈,那精致的五官好似有了生命,闪动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彩。她是真的开心,成为晴衡的新娘,是她梦想已久的事,到如今梦想终于成真,她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动。
今天,她是他最美丽的新娘;今天,是她一生之中最幸福的时刻。(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三回 几番思量计 俱付流水 一场意外喜 更添繁华(四)
婚礼的乐曲停了,片刻之后,又再响起《圣母颂》的音乐。和着圣洁清粹的乐声,晴衡沐昭跪在祭台前,静候神父主持婚礼。在乐曲的伴奏下,神父用不太纯正的中文宣布:“各位来宾,今天我们欢聚在这里,一起参加曾晴衡先生和沐昭小姐的婚礼。婚姻是神圣的,是两个相爱的人,对爱情最崇高的礼赞。今天,曾晴衡先生和沐昭小姐将在这里,向大家庄严宣告他们向对方的爱情和彼此之间坚定的信任。”
沐昭心中微动,面上浮出一抹红晕,偷偷瞧了晴衡一眼,却见他仍然扬着嘴角,那上扬角度,和先前一模一样,竟没有丝毫改变。一点冰冷的失望迅速在沐昭心底泛开,然而她立即阻止了,让那点失望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仍然笑得很甜蜜。
“曾晴衡先生和沐昭小姐,现在请你们向在座的宣告——”神父拖长了尾音,转向晴衡对着他问,“曾晴衡先生,你是否愿意沐昭小姐作为你的妻子?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
神父的话才刚问完,晴衡已经接着回答:“我愿意。”沐昭惊讶地抬头看着晴衡,她知道晴衡一定会说出这三个字,可是她不曾想到,晴衡会毫不迟疑回答得这么快。他们之间的距离相隔极近,沐昭看到晴衡的眼睛,那双狭长的眸子虽然没有热烈的火焰,却清澈透明、足可见底。沐昭眼眶有泪,晴衡给她的承诺,并不是出自他心中所愿,但他却说得这样认真,没有一点敷衍之情。
同样的话,神父跟着问了沐昭,她的回答反而迟疑了。她心底升起一团隐隐的忧虑,逐渐扩散成浓重的不安,她不确定说出那三个字以后,晴衡和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神父又再问了一遍,沐昭才如梦初醒一般答道:“我,愿意。”
神父拿起祭台上摆着戒指盒,取出来分别交到两人手上:“戒指的圆环代表着生命,代表着爱,它象征纯洁的爱情。曾晴衡先生,沐昭小姐,请你们相互交换戒指,并向对方许下庄严的承诺。”
沐昭将捧花交给身边站着的伴娘,颤抖着伸出左手,看着那完美的圆环慢慢地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当她为晴衡套戒指时,她的手控制不住抖动,一个不小心,竟让戒指从手中滚落。晴衡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戒指,默不作声交到沐昭手里。沐昭终于将戒指稳稳拿在手中,又稳稳地套在晴衡左手的无名指。他们的手上都带着手套,一灰一白映衬着金灿灿的戒指,煞是好看。
神父肃穆地开始念一段誓词,分别让晴衡和沐昭跟着他说了一遍,然后他郑重宣布:“现在,曾晴衡先生,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从今以后,你们彼此依靠,彼此温暖,再也不会有孤单寂寞。你们仍然是平等的两个人,但你们只拥有一个生命。”
晴衡的吻,轻轻落在沐昭的额头。就是那一刹那的触碰,沐昭清楚地感到,晴衡的唇柔软,却冰凉。神父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现在请允许我向大家介绍,这是曾晴衡先生以及他的夫人沐昭,让我们一起为他们祝福。”
教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晴衡和沐昭手挽手,向教堂外走去。到了教堂门口,早守候在那里的花童将准备好的花瓣洒向两人,纷纷扬扬的花瓣好似下了一场香气缭绕的彩虹雨,让人薰然欲醉。参加婚礼的人陆续起身,走出教堂,大太太等着沧堇过来,跟在他身边悄声说:“堇儿,你趁着这机会,好好去给晴眉赔礼道歉,把她接回家里。小两口没有隔夜的仇,说开了就好。”
沧堇抿着嘴,抬眼看了看走在前头的晴眉,似笑非笑道:“她喜欢回娘家住,就只管天长地久住下去,我才懒得跟她低头,省得回家又麻烦。”大太太气得不行,正要说话时,却忽然想到沧堇那番剖肝沥胆的话,便压下怒气,将沧堇拉到一旁,道:“若你肯改好,我也可以对他好,他只要能成器,便和你、阑儿一般无二。”沧堇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又沉灭:“娘,真可悲,我竟然不敢相信你说的话。”
大太太身子不住颤抖,好一会儿才定下来,正要开口说话,就听得教堂外传来了照相师傅的话音:“新郎,请靠近一点新娘。笑一笑,很好,保持……”沧堇笑了笑,向外面走去:“娘,他们都出去了,我们也去吧。”大太太不好再说什么,无奈地跟着沧堇出去。
宾客们都饶有兴味地看着一对新人与亲朋合影,晴衡沐昭笑着站在最中央,旁边围着曾家的人,小小的静亭被晴眉抱在怀中,静禹拉着晴衍的手,将半个身子藏在父亲身后,一双眼紧紧盯着照相师傅手中的相机。
相机“噗噗”响了两声后,曾老爷子笑着邀请纪家人一起照相,大太太连忙应了,拉着沧堇就站到了人群中,又再招呼沧阑赶紧过去。沧阑扯扯沧彦的袖子,两人一起走到人群中站定。大太太插进去的位置,正好挨着晴眉,她轻轻一推沧堇,两个人就并肩站在了一块。晴眉侧脸不看沧堇,不露痕迹地将身子挪了挪,拉开与他的距离。
沧堇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道:“我真希望你在娘家不要回来了。”晴眉迅速地转头看着沧堇,那神情糅合了不相信与一丝慌乱,她的目光却含着一点期盼与祈谅,嘴角缓缓地拉开,绽出一抹轻愁浅笑。
那天她和曾老爷子的冲突被曾太太拦下后,曾太太晚上就来找她谈心,一定要她说出不回纪家的原因。她拗不过曾太太,就说了是沧堇指责她杀人,她气不过才回来的。曾太太一听,整张脸就沉了下来,连声说:“纪沧堇太不识好歹了,那舞女死了有什么不好!”她讶异地抓着曾太太的手,慌忙问:“娘,难道姜妤好是你杀的?”曾太太恍然发觉说漏了嘴,这时也索性不否认,大方承认:“你回家来找晴衍问那舞女的事,我就帮自己女儿一把。只有那个小鬼的亲娘死了,你对他的好才不会白费,最终,你才会成为他唯一的娘。孩子,我不介意做这样一个坏人,你怪我吗?”她当时就搂着曾太太哭,泪水将曾太太的肩膀湿透。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哪里能怪怀着这样心思的母亲……
镜头定格在晴眉转头的那一刻,在圣三一堂鲜艳的红墙下,在教堂门口圆形的拱顶下,她那复杂的表情,永远留在了这张照片中。那样的表情,似乎可以穿过一排排人群,直透到看见照片的那人心底深处柔软易碎的那块。(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三回 几番思量计 俱付流水 一场意外喜 更添繁华(五)
和平饭店这些天来将饭店内外布置一新,红色和银色缎带巧妙地点缀在饭店之中,让每一个角落都充满喜气,却又不让人感到俗艳;长长的餐桌上各式器具崭新铮亮,每隔一米就用水晶花瓶插着一朵象征爱情的红玫瑰,取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的兆头;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花露水香味,就连穿梭往来的侍者都带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他们正在餐桌前,做最后的检查。
晴衡沐昭只回家换了一身衣服,便到了和平饭店,做好迎接宾客的准备。晴衡换了一身白色镶着黑边的无扣礼服,白色裤子,里面是黑底白色细条纹的衬衫,没有系领结,散着最上面的一颗扣子,于隆重中透出几分闲散,更衬得他如芝兰玉树一般俊逸。沐昭穿了大红底子、绣凤朝牡丹图案的旗袍,袅娜地依在晴衡身边,真好似一幅泼彩的画中人物,活脱脱跳了出来。
下午五点,宾客陆续到来,侍者刚引一拨进了饭店,晴衡沐昭简单寒暄几句,就又来了下一拨客人。好在曾家考虑周到,用了西洋自助餐形式宴客,不需主家时时陪着,宾客们饿了尽可以选自己喜欢的吃。
大太太和纪家三兄弟来得稍稍有些晚,一进门,就有人过来打招呼。来的人是巡捕房的督察长赵怀安,他身后是沧阑见过一面的胖子探长卞国盛,一张肥脸上还是挂着令人生厌的谄媚笑容。沧阑对他殊无好感,当即就要离开,却听得赵怀安低声道:“给纪太太道喜了,那一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只是有些棘手,不太好办啊。”沧阑凝神静气倾听,等着赵怀安继续说下去,但那人是个滑头,只说了这一句就转了话题:“依纪太太看,这一对新人般配否?”大太太看了一眼晴衡沐昭,笑言道:“郎才女貌,是天作之合的一对。”赵怀安点头附和:“赵某也做此想法。”
这时,卞国盛抖了抖满脸肥肉,讨好道:“赵督察长和纪太太说得好,只是卞某偶然听手底下兄弟闲谈,才知道新娘子的出身似乎很不好,无依无靠的一个孤女。”大太太面上的笑容一僵,盯着卞国盛看了很久,才缓缓道:“赵督察长的手下挺能干的,这么短的时间就将新娘子的来历弄清楚了。”赵怀安很是尴尬,狠狠瞪了一眼卞国盛,跟大太太再说笑几句,便托辞离开。
沧阑暗自好笑,那卞国盛显然是想拍上级的马屁,却不小心说错了话,少不得要被赵怀安训斥一顿。那赵怀安话中有话,像是有了秀君子浚的消息,他应该赶紧去问个清楚。这么想着,沧阑立即就要去寻赵怀安,言喻带着妹妹言吟又过来了。
言喻先与大太太招呼,说了几句家常,随即转到了正题:“我曾向纪太太提过舍妹与令公子定亲的日子,如今都过了日子为何迟迟没有下文?舍妹虽然是蒲柳之姿,却也还有几个倾慕者,若纪太太嫌弃舍妹高攀令公子,及早告知,我也好为妹妹打算。”言喻这一席话绵里藏针,既问出了心中疑惑,又讽刺了纪家办事拖泥带水不爽快。大太太忙道:“言先生,这事当然作数。只是这些日子家里出了不少事,竟把这件大事也耽误了。你看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我们约个时间好好谈,定一个准日子,绝不会再耽搁了。”
沧阑听得烦闷,又不好当场与大太太争执,只得对着言喻兄妹点点头致意,盘算着要赶紧找个机会脱身。他先前一直不曾正视言喻兄妹,这时才看清了那对兄妹的装束,不觉就愣住了。言喻是纯黑西装配暗红条纹领结,简单端方;言吟是米白绉纱洋装,手顺光亮的长发用一根鹅黄的缎带绑了一绺,散在肩上,安静而温醇。她也盯着沧阑看,发出了一阵低低的惊呼。众人随着她的呼声看去,又将目光转回她的身上,也有些惊诧起来。
今天,沧阑穿了一身米白西装,与言吟的洋装正好搭成了一对。大太太率先发话,半开玩笑道:“言先生,这明明是撞巧,竟像事先商量好的,可不应了一句话,心有灵犀。他们要不是一对,老天都不答应。”言喻也笑,这样的巧合总是让人高兴,他趁势道:“那明日我就亲自登门拜访,选个好日子让他们订婚。”沧阑恼得满面通红,顾不上礼节,伸手就解西装扣子,把那衣服脱下。沧堇看在眼里,冲着沧彦坏坏一笑,好似要看沧阑笑话,可他的手早已将身上的西装解下,递给沧阑,换了沧阑的衣服穿上。沧堇穿的是深蓝西装,两人调换之后也还算搭配,沧阑感激地望了望沧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纪,好久不见,我真想你!你的妻子还好吗?为什么她没有来?”金发碧眼的苏琳娜端着两杯法国红酒走过来,递给沧彦一杯酒,迷人的碧蓝眼眸闪着赞赏的光芒,“Thisnight,youaresohandsome!”沧彦眼中闪过一抹痛楚,接过酒一饮而尽,道:“谢谢,苏琳娜。你也很迷人。”
苏琳娜开心地笑,拉过沧彦悄悄道:“纪,英国大使馆要运送一批重要的东西回国,我向爸爸推荐了纪家航运,他想了几天,终于答应了。”沧彦无所谓地耸耸肩,满不在乎说道:“苏琳娜,我不关心纪家的生意,你要谈,去找他们。”苏琳娜皱皱眉,直觉沧彦肯定有事,但她聪明地不问,只是说:“好,我去向纪夫人说。”
大太太从苏琳娜口中得知此事,高兴得不得了,直说苏琳娜是纪家的福星,她出现一准有好事情。苏琳娜客气地说:“哪有那样的事。我与纪是同学,能与他的家人合作,我很开心。”大太太很快瞅了一眼沧彦,看他正端着侍者送来的酒一杯接一杯喝,便笑道:“真叫苏琳娜小姐笑话,我那彦儿真是不上进。前几日跟他太太吵了了几句,今日太太不肯一起前来,就那样丧气地喝闷酒,真是儿女情长,一点没有男儿的志气。”
闵蕙离家出走之事,纪家悄悄压了下去,外面并无人知晓,大太太信口撒谎,一点也不担心会被拆穿。果然,苏琳娜一听,就黯然说道:“原来是这样,难怪他不高兴。”大太太握着苏琳娜的手,怜惜地说:“是我们彦儿没有福气。你可别伤心,舞会快开始了,找彦儿陪你跳个舞吧。”苏琳娜赶紧向大太太致谢,耐心地等待舞会开始。她暗暗想着,一会儿跳舞时,得提醒沧彦,对待女孩子要温柔,不能粗鲁,回到家中,第一件事情就要向闵蕙道歉。
舒缓柔美的音乐响起,打断了苏琳娜的思绪,她向舞池中望去,只见新郎新娘手挽手,翩翩起舞。璀璨的灯火照在他们身上,折出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如诗,又如梦,那么地唯美,又那么地不真实。(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四回 醉生梦死 放浪惹祸事 撕心裂肺 忧愤见血光(一)
苏琳娜大方地邀请沧彦跳舞,沧彦却兴趣缺缺,只端着杯子不停喝酒。苏琳娜不觉有些动气,抢过沧彦手中的酒杯,呵斥道:“喝酒有什么用!不如高高兴兴玩了,回家以后就向太太道歉。你用真诚对待她,她不会无动于衷。”
沧彦费解地看着苏琳娜,仿佛听不懂她说的话,可他转念间就明白了。苏琳娜误会闵蕙只是和他吵架,她根本不知道,闵蕙已经从他的生命中消失,再也寻不回来。“好啊,就跳舞,开心跳舞忘掉一切。”沧彦拉着苏琳娜的手,与她一道滑进舞池。
大太太使劲扯了扯沧阑的袖子,满面笑容:“阑儿,你一定要听话,去请言小姐跳个舞。”沧阑无奈,恳声道:“娘,你就别操心了。我和言小姐不会有结果的。”大太太倏地隐去笑,神情肃然:“阑儿,你是铁了心要那个低贱的丫头,而不要言小姐?”沧阑沉默片刻,坚定地说:“娘,我早已告诉过你,我不娶言家小姐。无论你问我几次,我都是一样的回答。秀君不是低贱的丫头,她是我所爱的人。”
大太太冷冷道:“自古婚姻大事,由父母做主,还由不得你擅自决定。”沧阑深深吸一口气,面色微红,争辩道:“娘,所谓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已经害了丝娆,你还想害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大太太浮出高深莫测的笑意:“可是,据我看来,你和丝娆处得很好,相敬如宾、恩爱异常。若不是出了那件事,你和她会相携到老。所以,别跟我说什么感情,感情可以培养,待你娶了言小姐,你会喜欢她的。”
沧阑惊怒不已,盯着大太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实在想不到,大太太会用丝娆来作例子,这让他对丝娆的愧疚,不觉又深了一层。正如大太太所言,几年来,他与丝娆的感情极好,但就因为那次的误会,让他们平静的生活发生改变,他知道了秀君还活着,注定要辜负丝娆。
“可以请你跳舞吗?”不知什么时候,言吟到了沧阑身边,轻声问他。沧阑看了看言吟,她正期待地等着,不由就伸出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言吟舞步熟练,舞姿轻盈,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蝴蝶在人群中飞舞。
一曲终了,言吟笑吟吟地挽着沧阑,走到餐桌前,给他拿了一杯果汁:“口渴了吧,喝一点。”沧阑接过啜了一口,张口想要说什么,脸倒先红了,只轻轻跟言吟道了声谢。言吟笑着摇头,像沧阑这样的富家公子,真是少见,于是便温言道:“有什么话尽管说,要是累了不想跳舞,就坐到一边歇歇。”
沧阑有些不好意思,顿了一会儿才道:“言小姐,我有个疑问,你舞跳得好,是不是曾经游学国外?”言吟噗哧笑道:“你就是想问这个?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我在美国住过两年。”“那你觉得,像这样强迫似的的婚姻,由长辈们胡乱凑数,而不是自己的意愿,好吗?”沧阑一鼓气问了出来,“你难道不向往西洋人提倡的自由恋爱?”
言吟抿嘴笑笑,低声道:“没想到,你也会问这些问题。”沧阑“啊”的一声,有点慌乱地道歉:“对不起,言小姐,我不该问这些冒犯你。”言吟敛去笑,正色道:“纪三公子,我不瞒你,其实我自小是接受中国传统教育长大的,对于中国的一些老传统,我并不排斥。在美国的两年,我也见过很多西洋人的风俗习惯,觉得也很好。哥哥跟我提起你时,只说是纪太太跟他说及三公子人品学识俱佳,希望能与言家结亲。他并没有强迫我,而是征求我的意见是不是去你家里见见,我答应了,哥哥才带着我去给二太太吊丧。所以,我的哥哥并没有干涉我的婚姻,而我跟随哥哥去见你,不正是给自己一个自由恋爱的机会吗?”
沧阑很是讶异,初见言吟时,她只是红着脸静静地坐在一旁,恍若养在深闺的娇怯少女,而这第二次见面,初时她还是那个少女,可到这时她竟像是变了一个人,成了一个爽爽脆脆不带丝毫造作的洋派小姐。也许正如她自己所言,她是受了中国传统教育和西洋新派作风的双重影响,不自觉就表露了出来。
言吟将沧阑的表情看在眼底,略有些羞赧地垂下头:“是不是我的性子很奇怪?家里人都知道我这毛病,在生人面前会很沉静,若是熟悉的人,就会变得没有拘束。是不是这样,会招人很讨厌?”
沧阑讷讷说道:“啊?……不会……可是,我们不过只是见过两次面,算不上熟悉吧。”言吟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羞赧尽去:“有缘自是相熟,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不是见过多少次就可以衡量的。”沧阑顿觉狼狈,不知该如何答话,便只能略微一笑,陷入沉默。
言吟很自然地挽住沧阑的手,继续道:“在见你之前,我已经听过外面的人怎么说你。那些人说你性格软弱,难成大器,可那天见面,你断然拒绝了家里人的提议,哪里有半分软弱的样子。回去以后,我想了又想,觉得那才是真正的你。”说到这里,言吟忽然顿住,狡黠一笑:“如果你答应我,不论一会我说什么,都不怪我,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沧阑神情微显呆滞,轻轻挣脱言吟的手,缓缓点头。言吟也不恼,换了小心翼翼的口吻问:“我问了很多人,才知道了你以前的事,你不会怪我打听你的隐私吧?”沧阑只是摇头,言吟这才又笑起来,接着说下去:“我大概知道了你和你妻子的事,你那么坚决地拒绝婚事,一定是为了她。你希望能等着她回来,我没说错吧?”
沧阑胸中一震,言吟虽没有完全说对,但也中了七八成。“言小姐,你……”沧心中阑七上八下的,一点也猜不透言吟要做什么。言吟盯着沧阑看,不仅盯得沧阑不好意思,就连不知道何时站在他们旁边的一个人也不禁问道:“这位小姐,你究竟要盯着他看多久?”那人怀中抱着一支萨克斯,正抽出一只手指着沧阑,满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言吟一下子红了脸,她原本是想在说出秘密之前捉弄沧阑,才故意一直盯着他,却不想被人看了去。那是一个满头栗色头发的年轻洋人,深邃的轮廓像是用刀斧凿刻出来的,浅碧色的眼睛为他英挺刚硬的脸平添了几分风流倜傥。在美国的时候,言吟不是没有见过比那人更俊美的洋人,也从来不曾脸红,可今天不知怎地,莫名就红了起来。(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四回 醉生梦死 放浪惹祸事 撕心裂肺 忧愤见血光(二)
“这位小姐,我不是故意要打断你,只是,你挡住了我的去路。”那人说话很是绅士,但到最后一句却变得不那么客气,“我知道,一个热恋中的女孩盯着情人看是不足为怪,但可不可以请你别太过分,在公共场合稍微克制一些。”
那人说完,穿身过去,头也不回地走掉。言吟咬着下唇,气恼地看着那人走远,才转回来嘀咕:“早知道就不和你开玩笑。”说罢,她突然想到初见沧阑时,盘旋在心底的那股喜悦,她是喜欢沧阑的,也许只是因为清楚得不到,才放开了手。那么,其实那洋人说的那些话,也没什么不对,她也许不仅仅只是想和沧阑玩笑。言吟使劲摇摇头,又跺跺脚,摆脱脑中古怪的想法,迅速道:“早该告诉你,从我知道你和你妻子的事,就决定让哥哥别再和你们家谈亲事。”
沧阑大喜之后又大惑不解,既然言吟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那为何还任由言喻跟大太太商谈婚事?仿佛是看出了沧阑的疑惑,言吟抱歉道:“上一次不是商量一个定亲的时间么,我想着时间过了,你家和哥哥又都不曾提起,还以为就这么算了,哪里知道哥哥会在今天重提旧事。”不忍见到沧阑失望,言吟立即又补上一句:“别担心,我回去就和哥哥说,明天保证不上你家商量订婚的日子。”沧阑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诚挚道:“言小姐,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你这番相助的情意,日后定当报答。”
“又不是多大的事,何必说得那样严重。”言吟轻描淡写带过去。舞曲音乐适时响起,沧阑略一弯腰,邀请言吟:“言小姐,请允许我再邀请你跳一支舞。”言吟伸出手,轻轻搁在沧阑的掌心,踩着舞步一旋,裙裾飞扬地步入舞池。
沧彦和苏琳娜也还在跳舞,苏琳娜兴致高昂,一直在说着什么,而沧彦明显心神不属,不知在想什么。
不大一会儿,别的乐器渐渐停了,只剩下一支萨克斯奏出深沉而轻柔的曲调,周围喧嚣的人声突然就沉静了,只有那曲子在不断回旋,忧伤止不住地袭来。言吟的目光扫过那吹萨克斯的人,竟是方才惹她生气的洋人在演奏。而这时,那人刚好抬起头,那双浅碧仿佛映着一泓水波的眼睛,正对上了言吟愕然的双眼。一瞬间的目光交汇,让言吟慌忙把视线移到别处,脸颊又烧红了。
沧堇点了一支烟,穿过缭绕的烟雾看那些跳舞的人,心底涌起一丝怅惘。他一向游戏人间,对人不轻易放感情,晴眉之于他,也仅仅是他的妻子,他有责任照顾她而已。而这种责任,也在知道晴眉杀了妤好之后消失殆尽。可在教堂外一起合影时,晴眉在那一刻的表情,让他的心若有所失。在他的印象中,晴眉是光彩照人的,不可能有那样忧愁无奈的笑,可她就是那样对他笑了。沧堇不由得在人群中搜寻晴眉的身影,想要看她此时的表情,是不是还和那时一样。
晴眉正向着沧堇走来,一张脸竟看不出表情。她在沧堇身边站定,用很笃定的语气说:“纪沧堇,总有一天,我要你求着我回去。”沧堇微微一惊,心底升起一些模糊的预感,晴眉要做一件大事,而这件事的后果谁也不能预料。晴眉转身欲走,忽又停住,却并不回头,平静道:“在你看来,我是个坏事做尽的女人,我也确实使了些手段,做下不能见光的事,但我要告诉你,姜妤好不是我杀的,我也从未想过要杀她。我说给你听,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绝不担这杀人的罪名。”
沧堇的心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麻麻地痛,竟说不出对晴眉是什么感情了。明明已是没有责任,只有怨恨,却偏偏生出了不该有的怜惜,让他忍不住想相信晴眉的话。然而,妤好若不是她为绝后患杀的,又会有谁无缘无故去杀一个卖花的贫穷女子?就算是妤好曾经做过舞女,但她做的时间并不长就遇到了他,交往的圈子不广,不可能得罪什么人,让他们时隔多年再来报复……沧堇脑中闪过各种可能,却又被他推翻,到最后,他索性什么也不想了,任由萨克斯的音调,静静地滑过心底。
=================================================================================
曾家二少爷的婚礼,轰动了上海,第二天便成为了大小报纸最抢手的新闻,直到一个礼拜以后才慢慢淡下去。与此同时,纪家传出的一件大事,也占据了那些报纸的头条。婚礼次日,大太太早早让沧阑去码头等候苏琳娜,说是苏琳娜跟她说好了,上午会来商谈运输事宜。这些日子,一直是沧阑在打理着码头的生意,这件事虽然重要,也能放心地交给沧阑。苏琳娜严守信诺,按时到了码头,与沧阑商议,说过几天把货物送到码头仓库,只等着纪家最大的一艘德国产货轮“乘风号”回来,就装箱驶向英国。
苏琳娜爽脆利落,直接开出了很高的价格,但也附带了两个条件:一是不能问运送的货物是什么,但她可以保证不是非法物品;二是若损坏损毁物品,得按照货物总价的十倍赔偿。沧阑有些拿不定主意,那批货物总价值二十万元,十倍就是二百万,万一有个闪失,纪家就得倾家荡产。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签字,门外有人通报,说是报社的记者来了,要采访英国大使千金与纪家的第二次合作。
沧阑猜想,这些记者肯定是在昨天的婚礼上探到了风声,今天才特意过来碰运气,不想正好撞上。他不想放记者进来,若是上了报,闹得整个上海都知道此事,就非得接下不可,否则就会扫了纪家上海航运龙头的声威。可还没等他开口,苏琳娜已经打开了门,邀请记者进来,笑着说:“请各位把文章写得好一点,正因为纪家航运是最好的,我们才找他们的。”苏琳娜游说马克大使选择纪家航运,一来是因为纪家的确实力雄厚,二来是因着沧彦的关系,想要让他高兴。她抢着说出这番话,也无非是想为纪家航运更添声威。
沧阑却因苏琳娜的话,不得不签了合同,承下这桩生意。那记者见机,抓拍下沧阑与苏琳娜握手的照片,一登上报纸,短时间内就被抢购一空,报社立即决定临时加印。因为报社的缘故,纪家与苏琳娜的合作,很快传遍了上海,成为和晴衡婚礼一样轰动的大事,被很多人茶余饭后谈论着。(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四回 醉生梦死 放浪惹祸事 撕心裂肺 忧愤见血光(三)
沧阑多少也听到了一些传言,但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签定合约的第二天下午,苏琳娜就将那批货物送到了纪家码头仓库,他一直忙着清点货物。沧阑私下又找过沧堇沧彦,希望他们能振作起来,但仍然没有用,沧彦被沧阑说得不耐,嘲笑他道:“你忙里忙外为了什么,到头来,还不是连自己所爱的女人都护不了。可笑至极!”沧阑语塞,于是也不能再说什么,沧堇沧彦还是天天玩乐喝酒,在舞厅彻夜不归。
大世界的霓虹灯,在傍晚时分准时亮起,沧堇沧彦也大多在这个时间,来大世界报到。他们是大世界的常客,经理专门留了一个豪华包房,这天一见着他们来了,便叫人领着去包房。经理立即亲自准备了上好的洋酒,时令的新鲜水果,又叫上了大世界最红的几个舞女,敲开了沧堇沧彦的包房。
“大少二少,祝两位玩得愉快。”经理恭恭敬敬地递上水果盘。那些红舞女是身经百战才有了今天,此等情形不用经理发话,早已靠着两人左右坐下,斜斜地半倚着他们的肩膀,脸上都挂着迷人的笑容。经理不再多话,识趣地退出去。
沧堇拿过一瓶酒,拧开盖子正要倒酒,旁边一个舞女就抢着说:“大少,我来吧。”那舞女媚眼如丝,风情万种地为沧堇斟酒,又转身为沧彦倒了满杯,自己也倒上一杯,才又开口道:“大少,二少,我敬你们一杯,愿你们每天都这样快乐。”沧堇笑嘻嘻喝了酒,用手轻轻捏了捏舞女的嘴角,对沧彦道:“你看这小嘴多会说话,难怪可以引得上海那么多有钱人为她们争风吃醋。”沧彦不置可否,神情闷闷的,仿佛有心事,只是不停喝酒。
那舞女面上的笑容像是变戏法一般,倏地消失不见,瞬间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大少,我等姐妹天生命不好,只能这样过活,时时羡慕那些被赎出去好命的。”沧堇笑着摇头道:“那些赎出去的,不是做了姨太太,就是被养成了外室,终不免要被大太太欺负,有什么好。”那舞女暗暗咬牙,娇嗔道:“大少,你就非要我点明了说么?曼丽丝和我一起进的大世界,现在她是大少的外室,不知道惹得我们多羡慕,大少奶奶从不找她的麻烦,大少对她又好,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气。”
沧堇哈哈大笑:“小可人,我这么多年规矩你是知道的,从来就只有一个外室。若是有一天曼丽丝离开了,我第一个找你,如何?”那舞女顿时笑靥如花,整个人都靠到了沧堇怀中,半仰着头将温热的鼻息吹到沧堇的脖子:“既然大少开了口,我就放在心上了,有一天能伴在大少身边,这辈子也该知足。”
沧彦暗自冷笑,也只有沧堇才有这般耐心,与这耍弄心计,虚伪到极点的女人周旋。昨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闵蕙难产,浑身血淋淋的,就是生不下孩子。折腾了一天一夜,闵蕙终于生下孩子,却来不及看孩子一眼,就因失血过多丢了性命。他抱起刚出生的孩子,竟是一个未足月被流下来的胎儿,吓得他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醒来以后,他再也睡不着,在床上辗转想的,都是闵蕙。也不知道她在何方,日子是不是过得艰难,是否有过片刻时间,会想起他来?就这么胡乱想着,到天快亮时,他才模模糊糊睡了一会,一迷过去,又梦到闵蕙,隔着一片闪闪的湖面,对着他笑笑,一纵身跃进湖中,转眼没了影。他又是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合眼,索性起身,在窗下的椅子上坐到天色大亮。
“大哥,据我所知,那曼丽丝十分有才情,于诗词之道颇有造诣?”沧彦明知故问,就是要让眼前的舞女难堪。沧堇点点头,面色悠然宁和:“确实如此。我曾问她,为何会沦落风尘,原名叫什么,她不肯说,只是笑,笑得凄凄惨惨,我也不好再问下去。看她的诗词,即便是不懂诗词的门外汉,也会心有戚戚。”
那舞女气极,又要强忍着继续陪酒,一张脸红得像是把整盒胭脂都抹了上去。坐在沧彦身边的一个舞女有些看不过去,出言为她解围:“咱们大世界的姐妹有才的又岂是曼丽丝一个,只是每个人拔尖的地方不一样。要说最近来的一个舞女,不仅舞跳得好,那嗓子更是绝了,若想听她唱一曲,怕是家底稍微弱一点的爷,都不敢出手。”
沧彦一听就来了气,将酒杯往桌上一扔,掏出一叠钞票砸在舞女们身上,傲然道:“上海还没有我纪二少听不到的曲子,去找你们经理来,我要立即就听她唱曲!”舞女们不敢耽搁,都讪讪退走,去找经理来灭火。
经理赶紧过来,小心地向沧彦解释:“二少,不是我不肯让她过来,实在是她今天被人包下了,不能来。”沧彦更是火大,怒气冲冲地质问经理:“是嫌我们在这里的开销少了么,要多少尽管说!我们给得起!从你大世界开张,我们在这里花的钱少了么,新来的人,不先介绍给我们,还给外人包了去!”经理叫苦不已,在心中将那个快嘴舞女骂了个痛快,才又赔笑道:“二少有所不知,她是才来还未曾出过台的……”
没等经理说完,沧彦就打断道:“你蒙谁!未曾出台的舞女,你又说被人包了,当我们是傻子耍弄不是!”沧堇在一旁看着,只见那经理一脑门汗水,可怜兮兮地向他投来求助的眼光,着实可笑。可他依旧默不作声,这些日子他不是不知道沧彦心里的苦闷,让他借此发泄一下,也未尝不可。
经理眼见等不到沧堇的帮助,只得扇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连连道歉:“怪我没说清楚,请二少耐着点性子,听我慢慢说。她确实还不曾出过台,说被人包了也是真的,包下她的人是青帮的三爷,他与鄙店老板素有交情,因此才卖了个情面,将未出台的小姐包给了他。这不,就在隔壁。”
沧彦捏住一个酒瓶,往桌上一摔,高声道:“什么三爷不三爷的,我今天就让他见识一下,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爷,纪二少不是吃素的!”经理慌忙去拦,沧堇听得事情与青帮有关,知道不能再让沧彦闹下去,也忙去拦他,但沧彦将手中的半个酒瓶一挥,趁着两人躲避之机,冲出了包房。(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四回 醉生梦死 放浪惹祸事 撕心裂肺 忧愤见血光(四)
房门一开,便隐隐听到有清丽婉转的曲子传来,那唱的人咬字清晰,绵长悠远,确是一副好嗓子。沧彦认准方向,一脚踹开传出曲子的包房之门,发狠说道:“二爷今天要带走那唱曲的,你们谁要是不服,尽管上来。”
唱曲的舞女被吓得停了曲子,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三爷听曲正到兴头,忽然被人搅了,立即沉下脸喝问身边的人:“是谁这么大胆,敢来这里捣乱。”周围立着的几个跟班,有人是认识沧彦的,随即道:“三爷,是纪家的二公子,脸红脖子粗的,想来是喝醉了酒。”三爷道:“王八羔子,凭他是谁,喝没喝醉,也不能扰了三爷听曲,给轰出去!”
周围人本来已是摩拳擦掌,就等着三爷一声令下围上去给沧彦一顿乱打,以三爷平素霸道的性子,不把他打得半死,绝不会停手。可听得三爷竟然只说轰人走,他们不觉就有些懒懒地提不起劲,根本不把沧彦手中的酒瓶放在眼里,一起围了上去。
沧彦虽然喝得有点醉意,手脚却还是相当灵便,凭着手中的酒瓶与几个人纠缠,竟然没让他们近身,还划伤了一个人的手臂。三爷站起身来,掸掸长衫上的褶皱,叫那唱曲的舞女退到角落,骂道:“你几个小子是没吃中饭还是咋的,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难道要三爷亲自动手不成?”
那几个人变了脸色,相互使了个颜色,便有两人上前去,也不避开沧彦挥舞的酒瓶,任由瓶子在他们身上拉出几道口子,用手死死地卡住沧彦的双手,剩下的人立即趁机抬住沧彦的脚,顺势将他扔出门去。
沧彦翻了个身,爬起来又想冲进去,沧堇赶紧从身后抱住他,对着包房内道歉:“三爷,弟弟莽撞,冲了三爷的兴致,我代他向您赔罪,还请三爷海涵。”
三爷冷冷看了沧堇一眼,挥手叫手下人关了房门,唱曲的声音又再飘了出来。
沧堇扶着沧彦,拉他回去,一面走一面数落他:“老二,你别借酒撒疯,咱们家在上海虽然黑白两道都给面子,但若是不知好歹得罪了青帮,那就不妙了。明日,你要准备一份厚礼,亲自登门向三爷道歉才是。”
沧彦斜着眼看了看沧堇,不耐烦道:“不妙才好,最好是家里一个钱子也别剩下。”沧堇忍不住给了沧彦一下:“胡说什么,家里那么大的基业,即便你我不要,也要老三经营着,留给后人。”沧彦惨笑一声:“我有什么后人,太太孩子都没了,不比大哥你,有个儿子,还有念想。”
沧堇被沧彦的话触了心事,想着不知下落的子浚,心里也堵起来。“我们哥俩找个地方好好去喝一杯,不醉不休。”沧堇也不再想三爷的事,勾沧彦的肩向惠民路去。
沧阑整天都在码头点货,这几天他一直从早忙到晚,苏琳娜送来的货物很多,因着码头仓库还存有别的货物,放不下所有的货,沧阑便叫工人运了一部分货物到离码头较远的仓库,这么一来,点货就更加费力。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从外包装上写着的字,大略可以辨别出来,沧阑点货时,根据外包装的上的字,记了详细的清单。有几箱写着“易碎品”,有几箱写着“易潮品”,分别放在哪个仓库,他都记在了册子里,方便查阅。
待沧阑记下最后一笔,再将册子收好,天已经完全黑了。抬头望去,满眼都是霓虹灯斑斓的光,沧阑不禁想,在这辉华灯光下,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勾当,应该没有人可以说清楚。人心里有多少欲望,就会生出多少黑暗的罪恶,没有人敢说自己一生清白,他也一样。
马路上黄包车往来不绝,每一辆空车都会在沧阑面前停上一会,但他没有坐车的意思,一个人慢慢地向家走。走到半途,迎面来了个眼熟的身影,飞速从他身边擦过,很快又退了回来。“三少爷,可找着你了。”阿七喘着粗气,猛咳了几声,“你要我留意着赵督察长什么时候来家里,方才他来了,我赶紧就出来找少爷你。”
沧阑的脑子顿时一片空白,他那颗心像西洋钟坏掉钟摆停止了摆动一样,突突跳了几下之后,竟然感觉不到在跳动。阿七见他呆住,立即提醒道:“三少爷,还不赶紧回去,这会赵督察长也该和太太谈完了。”
“阿七,快,我们回去!”沧阑如梦初醒,和阿七快步赶向纪公馆。一路上,沧阑一句话也不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阿七时不时出言安慰:“三少爷,别急,就快到了。”
路长得好似没有尽头,而时间却好似越转越快,到沧阑踏进家门,他只觉几十年的光阴已随着他的脚步逝去,家里熟悉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好不容易绕到前厅门前,沧阑正要进去,忽然停住脚步,悄悄地伏在门外,凝神偷听里面传出的话音。阿七不敢造次,见着这样的情景,立即退避开去。
“……确定了?”大太太带着几分疑惑的声音,传进沧阑耳中,。
“那是,不确定赵某能上门来。”赵怀安笃定的语气,“上次在婚礼只是告诉纪太太有眉目,就为了确认清楚。赵某又派人去查看过,是没错,带了两个孩子。”
“我只要子浚,其他的人,赵督察长知道该怎么办。”
“赵某自然知道,可纪太太也该知道,赵某想要的东西……”
“绝少不了你的,只要事成,我一定将赵督察长要的送去。”
“那好,赵某就告辞了,今天晚上,必定将事情办妥。”
皮鞋踏地的声音响起,沧阑赶紧猫腰钻进一丛冬青中,躲过了赵怀安。等赵怀安走远,他就悄悄地跟上。听他们的谈话,他已是确定,赵怀安知道了秀君的下落,而且准备对她做什么,他一定要跟着去。
沧阑怕赵怀安发现,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地跟着。赵怀安直接回了巡捕房,集合了一队巡捕,开了两辆车,向南郊驶去。沧阑焦急万分,这要是不能找一辆车,是无论如何不能跟着赵怀安了。(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四回 醉生梦死 放浪惹祸事 撕心裂肺 忧愤见血光(五)
正在这时,巡捕房又开出一辆车,卞国盛的胖头从车窗探出来,一双小眼全笑进了肥肉里:“哟,这不是纪三少,这大半夜的来巡捕房做什么?”沧阑无暇思量让卞国盛知道要去哪里是否妥当,忙道:“我去南郊有急事……夜里又没有车……”沧阑不善说谎,支吾着说不出一个好的借口,只说明白了要去南郊。
卞国盛也不追问,打开车门让沧阑上车:“上来吧,我送你过去。”沧阑道了声谢,很快上车,卞国盛一踩油门,箭一般驶向南郊。
上海的南郊,有一片小村庄,住得人不多,道路也不是很通畅,汽车根本开不进村子,很有些清静宁和、与世隔绝的意味。那样僻远的地方,就算是巡捕房要找人,也得费不少功夫。
到了村头,卞国盛停了车,盯着前面的两辆车,怪道:“咦,那不是巡捕房的车,怎么开到了这里来。”沧阑顾不上向卞国盛解释,跳下车就向前跑。快点,再快点!沧阑的心中就剩下了这个念头,他怕不快些,就来不及去挽回,来不及去留住。
跑了老远,沧阑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卞国盛的喊声:“三少爷,天黑路窄,你小心点,可别出事。”即便清楚卞国盛说这番话多半不是出于真正的关心,而是利用该有的机会在逢迎拍马,但在这一刻,能听到这样的话,他对卞国盛的厌恶之情不觉淡去不少。
天地间没有一点光,方才在汽车上还能见到的半弯月亮,此时也不知道隐去了哪里。沧阑不辨方向,只顺着小道向前跑,一不留神便滑到在地。脚踝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也不管,一瘸一拐迈着小步仍旧跑着。终于,他看见了村子的轮廓,远远地,传来几声狗吠,衬得宁静的夜更加深寂。突然,有孩子的哭声响起,凄厉的声音让他胆寒。
月亮又出来了,清辉照得整个村庄明亮起来,沧阑绕过一个弯,就清楚地看到子浚被一个巡捕抓在手里,正胡乱挣扎,阿霖被秀君落在怀中,放声哭喊。
沧阑拖着扭伤的脚,迅速赶上前,站到秀君身边:“秀君,从这一刻起,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们一起回去跟娘说,让她留下阿霖,她若是不答应……”他顿了顿,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坚决道:“她若不允,我们就一起离开,子浚阿霖,我们带着,我们四个人永不分离。”
秀君定定地望着沧阑,不敢相信眼前说话的人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人。她和沧阑一起长大,沧阑是什么性子,她比谁都清楚,他不会爱情而放弃亲情,与她远走天涯。所以,她宁可放弃,也不要阿霖在纪家受到委屈,更重要的,是她藏在心底深处,连自己也不敢去多想的理由:她不要沧阑夹在她和大太太之间,左右为难,那样,伤得最深的只会是沧阑。因为太过深爱,才不得不选择离开,这是最无奈,也是最深挚的爱。
“沧阑,你真的决定要离开纪家?你舍得老爷太太,还有大少爷二少爷?”秀君的心底升起无法言语的欢欣,小心地向沧阑再次确认。沧阑没有一丝犹疑,很快便道:“我想得很清楚,与你暂时离开,并不是意味着我舍弃了他们。我们去跟爹说清楚,他应该会谅解,两位哥哥料来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娘那边,只能慢慢来,最好是时间能冲淡一切,再不然,就是你能生下几个孩子……”
“你说什么呢!”秀君的脸红透了,打断沧阑的话,“这么多人,也不知道避忌。”那些巡捕适时地发出一阵笑声,臊得沧阑一阵脸热,暗恼自己与秀君说话间,就忘记了还有一队巡捕在旁。
赵怀安摆手制住巡捕们的笑,带着点胁迫的意味道:“三少爷,赵某这是执行公务。巡捕房有人来报案,说是有人拐带儿童,赵某接到线报,自然要来此查证抓人。不过,看三少爷与疑犯是旧识,就留了些时间给你们叙旧,这会也该差不多了。若是三少爷执意要阻拦赵某,那赵某就不客气了。”
沧阑挡在秀君身前,不为所动,斥道:“拐带儿童?赵督察长,你只要开口问问这两个孩子,就知道他们是不是自愿跟着走的。”赵怀安不容辩驳回道:“赵某已经查证清楚,证据确凿,这小孩子容易受到诓骗,所言不足为信。”沧阑心知再与赵怀安说理也是无用,他这是存心栽赃,怎么说都是凭他一张嘴。于是,沧阑缓缓道:“赵督察长,你一定要抓走秀君的话,那么,连我一并抓走吧。你方才也听到了,我对她说过,不会和她再分开。”
赵怀安在看到沧阑出现时,就知道今夜之事不会太顺利,他之所以让沧阑秀君说了那么久的话,实则只是为自己争取时间,与手下人商量该如何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眼见话说到这份上,赵怀安暗暗向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依照商量好的计策行事。
那个抓着子浚的巡捕忽然放开手,大叫道:“小鬼,叫你咬我,我打死你。”说着,那巡捕端起手中的枪,对着子浚。子浚一直被抓着,挣扎间几乎要喘不过气,这一下突然松了,又被枪口指着,便只是呆呆地站着。
阿霖哭得更大声,那巡捕在他眼中化成了吃人的妖怪,要将子浚吃掉。沧阑秀君同时扑向子浚,想要救下他,这一刹那,枪响了,却不是对着子浚的方向,而是正对着秀君而来。原本,沧阑挡在了秀君前面,那些巡捕谁也不敢妄动,可是,当两人都奔出去以后,秀君身前就再没了遮挡。呼啸的子弹从沧阑身边擦过,正中秀君。
时间仿佛凝住,这一幕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子弹发出尖利的声响,却奇异地以一种极缓极慢速度嵌进秀君的胸腔。一切都是没有色彩的,沧阑眼前,只剩下了空洞的黑和白,还有秀君身上不断涌出、触目惊心的鲜红。
沧阑死死地咬着下唇,阻止口中翻腾而上的气流,而他的心,竟然一点也不痛,只有一点麻麻涩涩的酸。他也没有眼泪,只是觉得眼眶胀痛干涩,像是要裂开一样。口中的气流喷涌而出,他轻轻一抹,是一手的鲜血。
重重叠叠的鲜血交织在一起,把那黑白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红。(
第五卷:变之无常 第四十五回 前尘空涌 爱恨化劫灰 火炉围坐 深夜沥肝胆(一)
“秀君!秀君!”沧阑转身奔过去,搂住秀君,跪倒在地撕声呼喊,“你看着我,我不是跟你说了,我们一起走,你睁开眼,我们立即就走!”沧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然而他眼中却不见一点泪光,只是一片茫茫的绝望。秀君胸口流出的血,浸透了沧阑雪白的长衫,红白两色交织在一起,殷殷刺目。她脸上浮出轻飘飘的笑容,极淡极浅:“不要伤心,沧阑,其实我很高兴,真的高兴!你能来,说那样的话……”
沧阑哽咽着、不停地呼唤秀君的名字,他眼中仍然没有泪,可那双眼,红得如同秀君胸口流出的鲜血。他嘴唇下巴有手抹出的血痕,而嘴角时不时又溢出新的鲜血,斑斑驳驳地滴在染血的长衫,与秀君的血融在一起,再分不清那片殷红是谁染成的。
“你的脸……色,不好……看……”秀君努力想抬起手,擦去沧阑嘴角的血迹,却一点力气也没有,只能艰难地从口中挤出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那颗子弹,从秀君的左胸穿过,她全靠最后的一点精神支撑着,到此时已是油尽灯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的一刻,秀君用双眸注视着沧阑,仿佛要用目光把他永远地留在心底。沧阑亦痴然凝视着秀君,徒劳地用手堵住她胸前的伤口,似乎是这样做了,就能留住她流失殆尽的生命。
秀君从来不曾这样毫无避忌地与沧阑对视,直到生命的尽头,然而,她满足了。她平凡卑微的人生,能得到如此好性情的人真心相待,不枉活了一场;在她离世时,能在他的注视下死去,也不再有遗憾了。秀君面上那抹笑一直曾消散,慢慢地,越来越浓、越来越深,最终凝固在最灿烂的一瞬。
这笑容,留住了世间最纯最真的东西,扎在沧阑的心中,开出永不凋谢的花。他缓缓俯下身去,轻柔而庄严地在秀君唇边印上一个带血的吻,低低道:“秀君,鲜血为证,从现在起,你是我的妻子,永不改变。”
赵怀安和他的手下被沧阑震撼了,只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心底不约而同涌起说不清的酸涩。赵怀安狠命地掐了掐他的手臂,挣脱那股莫名的情绪,敲了敲两个手下,让他们去把子浚带走。子浚冷冷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没有惊叫,没有哭喊,一双眼睛散发出的冰冷寒气,无声地在眼底燃烧,烧成一片的强烈恨意。他没有再挣扎,任由赵怀安的手下抓着他,一声不响地跟他们走。阿霖早已哭哑声音,抽泣着坐在地上,茫然地望望跪地不动的沧阑,又再望望被越带越远的子浚。
突然,阿霖爬到沧阑身边,使劲扯了扯他的衣衫,撕声道:“叔叔,子浚被带走了,你救救他。”然而,沧阑并没有像阿霖期望的那样,站起身来很快把子浚救回,而是在他的拉扯下,软软地昏倒在地。阿霖的眼泪唰唰往下掉,他摇着沧阑,却怎么也摇不醒。他看到沧阑的脸色,逐渐比身上的那件长衫还要白,更加不知所措,唯有拼命地摇晃沧阑。
“笨蛋,一边去……”卞国盛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喘着粗气推开阿霖,有节奏地掐着沧阑的人中急救。阿霖好奇地看着卞国盛的举动,忘了哭泣,双手不觉就跟着学样。不一会儿,沧阑悠悠醒转,神情迷茫地看着卞国盛,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天上还是那轮月亮,那和方才一般样的清辉,在血色的映衬下,就变成了白惨惨的冷光。四面都是阴寒的风,直钻沧阑的心骨,可他的掌心,仿佛是握着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冻得他血肉模糊。他蓦地记起,手里握着的是秀君的手,她刚成了他的妻子,而她却中弹了——她死了。
不是这样的!秀君是不会死的!沧阑的心,在疯狂的呐喊,他握着的那双手,仍然柔软,除了那硌人的寒冷外,与常人无异。“秀君,你的手怎么冷得像冰,你会生病的。”沧阑喃喃说着,双手不停搓着秀君的手,“我为你搓搓手,你就不会冷。你是我的妻子,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里。”
卞国盛听着沧阑的话,胖脸狠狠抖了一抖,那胖得像藕节的手指伸出去,在秀君的手上探了探,迅速地缩回。以他的经验,在现在的天气下,尸僵不可能出现这么快,他也亲自探查了,秀君的手尚有余温,根本就不是沧阑说的那样。唯一的可能,便是出了沧阑问题。卞国盛的眼睛定定落在沧阑身上。
沧阑面上的迷茫已经完全被柔情取代,他专心致志地搓着秀君的手,眼神认真且坚定。他好像感到秀君的手在动,只要他再搓一会,秀君就可以站起来,对他说,他们要去一起去哪里安家。卞国盛快步上前,甩手给了沧阑两个巴掌,只听得“啪啪”两声,沧阑左右脸颊就各浮出一个肥短的手印。卞国盛才打了沧阑,立即就点头哈腰给他赔不是:“三少爷,卞某冒犯了,冒犯了。若卞某不这样做,三少爷很可能怒火迷心,精神要出毛病。三少爷,这姑娘已经去了。”
沧阑颓然放手,一直跪着的身子,无力地瘫坐在地。他的整个身体都麻木了,那双腿更好似不属于他,一点知觉也没有。突然,他踉跄着爬到卞国盛身前,扯着他的衣服摇摇晃晃站起来,冲着他吼:“你为什么要打碎我的幻梦!你们怎么可以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情之后,还这么残忍地夺走我最后的希望和温暖?你们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可以那样无情?鲜活的生命,凭什么被你们轻巧草率地杀死?”
卞国盛无奈地笑,尴尬说道:“三少爷,我这不就是一个小小的探长,做不了主,那干这事的,都是上头的人,我可没参与,一点关系都没有。再说了,要不是我开车送三少爷来,恐怕你连这姑娘最后一面都见不着。”
沧阑盯着卞国盛良久,撒手放开他,咚地坐倒在地。“你走!我不要见到你!”沧阑低低说话,声音里满是萧索的倦意。卞国盛立即转身就走,顺手还拉走了想要过来的阿霖,只把沧阑一人留下。
整个世界安静得可怕,只有寒风吹过的声音异常清晰,沧阑的泪终于无声滚落。在他的心底,铭刻着两个绝美的笑容:一次因生离而化成,一次以死别而幻生;一次,是他太过相信这个世界的美好,以至牵出那场阴谋和风波,让他和丝娆结束了虽然是错误开始,却可以幸福结局的婚姻,一次,是他尽力想要驱散遮住美好的乌云,却在拨开乌云之后,看到那并不是他想要的,只是血淋淋的痛,仿佛是他的右手砍掉了左手,骨血相连,又骨血相残——因为他心如明镜,秀君的死,与他的母亲脱不了关系。
=====================================
抓狂了,要修改这个VIP的内容怎么这么难啊!!!我在凑字数,我真的在凑字数,你难道还不到字数么??????????????????????(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