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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若寺的幽灵     浮世繁花txt下载     浮世繁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回(四)荣华只虚幻 痴迷不悟

    晴眉从一进来,就躲在人群中,暗暗观察大太太。她有一些不确定的猜测,现在看大太太对沧彦的态度,倒把心中的猜测证实了八九分。到此时,她对沧彦最后的一丝担心,也彻底放下。

    “沧堇呢?”纪老爷子环视四周,突然喝问,“他为什么不在!”大太太忙笑道:“沧堇一早去盘帐,这会不知道在哪。”纪老爷子不太相信,晴眉立即又接道:“是真的,昨晚沧堇就跟我说起,今天要去盘帐。”纪老爷子这才信了,打发一拨下人去找沧堇,说是无论在哪里,也要给找回来。“熙扬,沧芸怎么没回来?”纪老爷子又想起远嫁的女儿,“难道她嫁了人,就忘记她的娘亲?”熙扬将沧芸的事故禀明,纪老爷子大受打击,好一会儿才能说话:“既然沧芸不能来,熙扬你就帮他戴孝,你也算是入画的儿子。”

    熙扬应承,并不把沧芸嫁人的真相说破。沧阑暗暗吃惊,他原以为,纪老爷子的那番话会让熙扬说出真相。他悄悄问熙扬:“你不介意?”熙扬淡然:“有什么好说的,现在的情况已经够混乱了。况且,我代卓羽沧芸尽孝,也没什么不妥。”沧阑很奇怪,直觉熙扬话中含有深意,还想再问,熙扬却已经走开。沧阑见他接过丫头递上的孝服,套在身上,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

    灵堂很快就布置起来,一切早已准备好了,白布、黑纱、香烛、孝服,当烛火缭绕燃烧起来,所有人的神情都变得十分肃穆。晴眉趁着丫头下人布置灵堂之际,溜出门去,她要赶紧把沧堇找回来。晴眉想也未想,直奔大世界,若沧堇不在那里,就只剩下一个地方可去——他在惠民路的小公馆。

    还未到掌灯时分,大世界已是人头攒动:赌房里多是一掷千金的豪客,也不乏输红眼的穷老百姓;戏台前放眼望去都是粗布麻衣,有钱人当然坐在二楼的包厢,绝不会自降身份与穷人挤在一起;舞厅内人还不多,但舞女身上各种高级的、廉价的香水味道,已经香到每一个角落。晴眉仔细地寻找沧堇,只希望快点找到他,赶紧离开。她虽是大户小姐,却很少用香水,也不太习惯那种味道,在未出嫁前,她曾随晴衍到过舞厅玩乐,没几分钟就受不了浓郁的香水味,匆忙离开。如今,晴眉迫不得已来舞厅,倒真是为难了她。

    有舞女从晴眉身边经过,俱好奇地盯着她看,她们大约都带着奇怪的直觉,一见就知道晴眉来者不善。沧堇埋首在舞女堆里,晴眉在舞厅里转了一圈才见他的人影,走过去站定,便瞪着眼怒视沧堇。沧堇仿佛所感应,抬头看了晴眉一眼,竟连最淡漠的招呼也吝于给她,又埋头与怀中舞女调情。

    晴眉自小到大,哪里受过如此对待,这大庭广众之下,周围又都是被太太小姐们轻贱到泥尘里去的舞女,她立即就变了面色:“纪沧堇,我特意来找你,你别把我的一片好心不当回事!数日之前说的话,言犹在耳,你却忘得一干二净!我不管你在外的所作所为,但你也别因此,就把我看作是好欺负的。”

    沧堇不为所动,依旧不看向晴眉,倒是他怀中的舞女知情识趣,作势欲起身,却被沧堇拉了回去。晴眉面色铁青,怒道:“全家人都在找你,奶奶和我为你打圆场,说你在外盘帐,一会儿谎言被拆穿了,看你怎么说!”

    “多谢费心!”沧堇总算回了晴眉一句,口气冷得跟仇人说话似的。晴眉上前推开那舞女,拽着沧堇就往外走,沧堇也不挣脱,只是用冰冷的眼神瞅着她。出了大世界,沧堇立即摔开晴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我可是给你曾大小姐留足面子了。”

    晴眉气得哆嗦,指着沧堇的鼻子吼:“你没良心!我才帮你要回儿子,你就把我当仇人!就算是以前,你也从没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沧堇的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凶恶,他紧紧抓住晴眉的肩,几乎想把她捏碎:“到底是谁没有良心,你不觉得双手上的血腥,永远也洗不掉吗?”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晴眉不甘示弱,“你只知道在外风liu,哪里知道家里是什么情况。”沧堇冷冷地笑,带着几分自嘲:“我倒愿意自己只是个风liu鬼,别的什么也看不到!那个家,算是家么?”晴眉心中一动,惊疑问道:“你难道只是为了逃避,才把自己放逐……”

    “你说的对,我把自己放逐了,而你,我的妻子,为自己的利益不惜杀人!好,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做你心中的丈夫!”

    晴眉多少能体会到沧堇的心思,她内心深处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喜悦,却原来她的丈夫,并不只是一个懂得吃喝玩乐的阔少爷。“不要紧。”晴眉刹时就盘算好了,“如果你放不下兄弟情谊,那纪家的产业我不要了,但你要帮我找一个宝藏。”晴眉知道,只要抓住子浚,她在纪家的地位就不可动摇,而以他们今日的谈话来看,若能得到沧堇的帮助,事情肯定会容易不少。

    沧堇叹道:“芸芸众生,谁都不能彻悟。有人堪不破名利,有人堪不破情仇,我们其实都一样。晴眉,荣华富贵,到头来都只是虚幻。”晴眉反唇相讥:“恩怨情仇,到头也不是一场空?你的心思,他们知道吗?也许有一天,他们还要怪你的不是,说你这大哥只是个浪荡子。”

    沧堇不再言语,他自己都没看破,又怎能劝晴眉。“二太太死了,老爷子叫你回去。”晴眉慢慢也生出许多感触,不再与沧堇针锋相对,她也明白了,他是不会帮她的。大概,直到今天,她才真正了解了沧堇。沧堇即刻向家去,走了几步又回过来,道:“晴眉,你尽可以去追逐你想要的,我不拦你。但是,请别再害人性命,小玉一条命,已经够了。”

    晴眉呆住,她原以为沧堇所指杀人是那个流产的孩子,却不想他所指的是姜妤好!那个舞女,死了吗?晴眉不禁迷惑,难道就因为她们的那番谈话,那女人就受不了,自杀了?

    天色很快黑尽,四周耀眼夺目的霓虹招牌刹那间亮起,刺得晴眉的眼睛一阵酸涩。何时,这看惯了的彩灯,也让她不习惯起来?

第三十八回(上)迷雾看花 怎躲身边箭

    第三十八回

    迷雾看花怎躲身边箭

    浊水寻月岂防袖里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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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太太的丧事办得端肃简单,只邀请了一些亲朋,并未似曾家四姨太那样奢华。纪老爷子去了信给二太太的家人,却只得到一封极其冷淡的回函,说是早已与二太太断绝了关系,她的生死与他们无关。大太太的娘家,在郭老爷子和夫人过世之后,只剩下了一些远房亲戚,大太太刻意断了联系,就再没有往来。这一来,剩下的亲戚竟只有曾家,曾家来的人也不多,曾老爷子、曾太太和晴衍,加上大太太特意邀来的纱厂老板言喻,带着他的妹妹言吟和女儿言媚,总共也就六人。

    曾老爷子特地向纪老爷子致歉,说晴衡没能前来,实是有要事外出,尚未回家。纪老爷子也不在意,二太太不喜奢靡,他就是要办一场简朴的丧礼,让她走得安心。

    吊唁的人少,整个灵堂就冷清清的,熙扬跪在一旁,面上虽无悲戚之容,却执礼如孝婿,这让沧阑慨叹,换作是他,怕早已忍不住说了实情。

    祭文快念完的时候,门外来了位客人,这叫曾家的人都吃了一惊。来人是晴衡,曾家人了解他的性子,参加这类婚庆丧宴,他从不肯轻易前往,因而曾老爷子也就没要他同来。上一次纪家的舞会,晴衡主动要来,连曾老爷子也忍不住问及原因,才知道他是因四姨太的命令,不得不来。这回晴衡远游回家,家里人都觉得他变了,他比以往更难以亲近,似有心事郁结不解。晴衍找机会与他谈话,他就是笑笑,什么也不肯说,狭长眼睛流露出来的沉静决绝,让晴衍涌起阵阵寒意。

    “父亲,我想,来吊唁长辈,是晚辈该有的礼节,我知道以后,立即就赶来了。”在鞠躬上香以后,晴衡走到曾老爷子身边,低头恭敬地禀明来意。曾老爷子很是高兴,晴衡的话说得不算大声,但在庄肃的灵堂足可以使每个人听见,对纪家也算是一个交代。

    丧礼除了这段插曲,其它都进行得有条不紊,在纪老爷子沉肃的悲戚中,大太太不露声色地控制着心底的得意,恰如其分地显出淡淡的、合乎身份的哀悼之情。祭奠完毕,大太太带着宾客到前厅奉茶,灵堂就只留下熙扬一个人。出去的时候,晴衡故意走得很慢,待人都出去了,他又转回灵前,对着二太太的遗像深深鞠躬。熙扬只作不见,他与晴衡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紧守该有分寸,不去探究对方的秘密,晴衡不揭穿他是假的二太太女婿,他也不问晴衡回头再次拜祭的原因。

    晴衡又拜了三拜,每一次拜下去,都觉得胸中那些压着他的东西,一再扩大。

    从岛上回来,晴衡立即去拜见了夫人,还未等他开口,他的母亲就说:“晴衡,别对我说软弱或是不切实际的话。你最好打消心中的念头,否则我不能保证她还会出什么事。你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不是那些普通庸碌的人,你可以改变历史!你,都忘了吗?”

    晴衡无言以对,夫人实在太了解他,简单几句话就堵了他的嘴。“母亲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你已经不必再选择了,我早将你的路铺好,你不姓曾,你姓石川,你是日本人!我最后原谅你一次,要是你再动摇,或是想逃开这一切,我也只有按照军法处置你。”夫人语调凛冽,这时,他面对的不是一个母亲,而是天皇麾下特别小组的江浙区负责人——石川忧子。

    石川忧子潜伏在中国已经三十年,目的是为了助天皇找到在日本流传已久的宝藏。她隐于风尘,四处打探消息,不想,竟被曾老爷子看中,娶了进门。为了不暴露身份,她只得扮演起曾家四姨太的角色,而曾老爷子对她实在很好,她冰冷无情的心也不禁动了涟漪,这才有了晴衡。

    晴衡身上,拥有两个国家的血统,而这两个国家,迟早将水火不容。所以,他明知道卓羽凶多吉少,也不敢对沧芸表白心中的情意,只能躲一旁默默任流年反复碾过那缕思念,绵绵密密,再没断绝之日。

    来此祭奠前,晴衡去医院看望过沧芸,看着沧芸无声无息地躺着,他心里竟奇异地平静起来。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至少,在这样的沉睡中,她可以忘掉失去卓羽的疼痛,也不必承受失去母亲的苦楚。他所能做的,便是代替沧芸在二太太的灵前敬上一柱清香。

    插上去的香,慢慢散开淡而薄的烟,一丝一缕,缠着绕着,袅袅地消失不见。空中有烧成灰烬的纸钱翻飞起伏,将阴和阳隔得泾渭分明,晴衡这才知道,生与死的距离,是如此遥远。

    室内的气氛沉寂且压抑,晴衡听见,熙扬撕纸钱时发出“沙沙”的响声,那声音就似毒蛇,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心,盘旋在他脑中不如归去的念头,又清晰地冒出来。然而,母亲的话又冷不丁出现,那森然期盼的语调,让他觉得,即使这念头只是想一想,也是对不起母亲、对不起天皇的。更何况,还有沧芸的性命悬于此念,他又如何敢轻举妄动。

    晴衡不断向后退,逃出那个令他窒息的灵堂。

    他逃到前厅,想要借着与众人闲谈,驱散心底纷乱的思绪。但前厅的气氛,并不比灵堂好多少,一种僵硬的尴尬暗暗涌动,言家那位小姐言吟,更是红透了脸默默坐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

    晴衡疑惑地看向晴衍,晴衍将他拉到身边坐下,悄悄向他说了因由:“言家此来,全是因了纪太太一句‘小儿沧阑仰慕言吟小姐已久,盼与之结为秦晋之好’云云,到这里商谈言吟和纪沧阑的婚事。谁知道,言喻刚说起这事,纪沧阑就红着脸打断他,说自己生性愚驽,不敢高攀。”

    晴衍的语气,带着一点幸灾乐祸,他很有些偏狭的小心眼,见不得外人比曾家人好。晴衡没做声,心底倒起了好奇,想看这事怎么解决。

    “纪老爷,纪太太,生意场上,我是后学末进,理当对你们怀着敬意,礼让三分。”言喻面上隐含风雷,看得出他是在克制心中的愤怒,“今日前来,是承纪太太相邀来谈论婚事,可是,令公子是什么意思!”

    沧阑的话,是大大出乎了大太太的意料,她算定沧阑个性柔和,断不会当着外人给她难堪,才弄这么一出先斩后奏,目的就是让沧阑在众人面前默许婚事。“阑儿,胡说什么!你不是昨天还在我和你爹面前夸言小姐娴静大方,是理想的太太?”大太太铁了心要促成这门婚事,不顾后果把话说到毫无转圜的地步。

    纪老爷子看出沧阑的抗拒,忙打圆场:“言老板,小儿确实提过,但他又想着,才接掌码头事务没多少时日,打算等一切上手再考虑婚事。”纪老爷子在丝娆离家之后,与大太太商量过沧阑的婚姻大事,他的意思,便由沧阑去,不再约束。大太太坚决不同意,纪老爷子也只好作罢,现在说上几句话帮沧阑拖延时日,已经是他的极限。

第三十八回(中)

    言吟悄悄打量沧阑,心底有些欢喜,又有些羞怯,更多的却是因此而生出的恼怒。可喜的,这次跟着哥哥言喻来此,没有白来,言喻是中意沧阑的,她也对沧阑的印象也很好;可羞的,沧阑说她是理想的太太;可恼的,当然是沧阑那句推搪的话,幸而纪老爷子一番话又将这种恼怒,减到最低。

    “那么,就月底下聘定亲?时间会不会太紧?”言喻略微顺下心火,开始拟定婚娶计划。言喻之所以不介意沧阑娶过亲,又急着要将婚事定下来,多少有生意上的原因。他的纱厂规模越来越大,生产品种已经达到二十多个,其中有好几种成了国内知名品牌,有部分洋人都欣然购买。如果,此时能与纪家联手,借纪家码头把棉纱运销各地,他定然还可以把纱厂扩大一倍,真正成为上海的“棉纱大王”。

    大太太就盼着言喻说这话,赶紧笑着点头:“不紧不紧,丫头下人那么多,还怕忙不过来。”

    沧阑一听,立刻急白了脸,他张口想要辩解,却又在瞬间沉默。半晌,他向众人告罪,说是身子不舒服,匆匆离去。满屋子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愕然,大太太想要发作,转念又将脾气压下,在言家人面前,倒不好过多指责沧阑,以免拆穿她的谎言。

    “我去找叔叔回来。”一直不做声的子浚突然从椅子背后钻出来,一溜烟就跑了出去。实际上,子浚并不是想找沧阑回来,他只想找个借口溜出门,回到妤好身边。这几日下来,他早已厌倦了纪家,每天都会有一大群他不认识的人来逗弄他,他一点也不喜欢,本想要逃走,身边又总是跟着人,如今总算给他逮到了机会。大太太慌忙叫人跟上子浚,叫他们一定要把子浚平安带回来。虽然,子浚是沧堇在外的私生子,大太太却从没想过不认他,反而对机灵的子浚十分喜爱,宝贝得很。

    “阑儿这些日子忙码头的生意,身子一直不大好,请你们不要怪罪才好。”大太太惟恐沧阑的举动又再激怒言喻,急忙代他解释。

    “没关系,年轻人,休息一阵就会好。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我在家中恭候媒人上门。”言喻已不再介意沧阑失礼的行为,大太太说得言之凿凿,他丝毫不疑有假。

    婚事就这么定下,不管沧阑愿不愿意、在没在场,这已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

    沧阑出了门,心底堵满忿忿的情绪,他实在想不到,大太太会从容说出那样的谎言来逼他就范。这一次,他不能妥协了,沧阑越想越坚决,错过一次,已经造成了难以弥补的伤害,他不能再错第二次。

    “纪叔叔,等等我。”子浚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才跑到沧阑身边,就拉着他躲进一旁的弄堂。沧阑探头去看,只见几个家里的下人匆匆跑过,一脸焦急的样子。子浚有些得意地说:“纪叔叔,他们都在找我,可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家,我要去找娘,再也不回那里。”刹那间,沧阑的心堵得更难受,就好似忽然被灌进一碗五味汤,什么滋味都齐了,火辣辣地呛在喉头。他要怎么说,对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说出那残忍的事实?

    子浚若有所觉,巴巴地望着沧阑,可怜地问:“不可以吗,纪叔叔?”沧阑深深吸口气,平复翻腾的思绪,子浚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不,子浚,我不是那个意思……”话才到一半,沧阑忽又顿住,他不确定告诉子浚实情,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子浚年纪虽小,却因生活艰辛,早学会了察言观色,他低下头:“是不是娘不愿意接我回去,她把我丢在别人家里不管了?”

    子浚的声音带着一点不解的怨愤,沧阑一听就呆了,这才意识到隐瞒妤好去世的严重性。他怎么可以让一个孩子,对母亲产生不解和怨愤,带着这样沉重的包袱,一生都活在阴影里。“子浚,你听我说,你娘出了意外……去世了。你必须跟在爹的身边,习惯纪家的生活。”艰难地说完这段话,沧阑等着子浚的哭声响起,一个孩子,即使再懵懂,乍听亲人噩耗,总会嚎啕大哭。然而,沧阑只听见子浚清晰的话音:“决不,我决不回纪家。”沧阑盯着子浚稚气却坚决的脸,一阵寒意涌上心头。他那双眼睛,墨黑且清亮,带着一种凛然的孤绝,正丝丝往外冒出寒气。这是一双多么冷酷的眼睛,沧阑曾经以为,熙扬冷漠的眼神就已是冷的极限,却不想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会散发出更令人心寒的目光。

    “子浚,不要仇视纪家,更不要仇视你的爹爹,他很爱你。”沧阑对着子浚讲道理,可是,子浚的心完全被丧母之痛占据,哪里还听得进他一丝半毫的劝解之语。此时此刻,子浚所想的,只有死去的妤好,如果,他没有去纪家,没有离开他的娘亲,这一切,都是不会发生的。“我要回家见娘。”子浚倔强地咬紧唇,不肯轻易掉一滴眼泪,从今以后,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要像个男子汉一样,遇到任何事情,都不会哭。

    沧阑默默跟在子浚身后,他亦要去见秀君,告诉她,无论现在的情况多么恶劣,他都不会再次另娶他人。可是,秀君只把子浚迎进屋,却把沧阑挡在了外面。“沧阑,回去吧。”秀君轻声说,“宝培已经判了,昨天,苏琳娜小姐特意来通知我,事情不如我们想象顺利,她说,她虽然劝服了马克大使不干涉法庭判决,但其他各国联名上书,以保护国人在租界人身安全为由,要求重判宝培。于是,宝培被判了三十年,我决定带着阿霖等他出来。”

    “我们不是说好了,一起等吗?不管是多少年,我们都在一起等,我可以和你一起照顾阿霖。”沧阑想不透,为什么秀君可以说变就变,难道就因为他没能帮上宝培?秀君微笑,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疼惜:“沧阑,你我都明白,太太不可能接纳我,更何况是阿霖。他是我的责任,我必须抚养他长大。”这些日子,秀君将她和沧阑的过往细细想了,又将丝娆告诉她的话细细想了,才发现,他们之间的障碍,不仅仅是大太太的阻碍,或是她心中的自卑那么简单。沧阑有他放不下的,她也有。秀君无法想象,和沧阑在一起之后,阿霖会在纪家受多少苦,她不能用她和沧阑相爱,就抹去阿霖父母救命的恩情,她不可以自私地为了自己的爱情,让阿霖平白地受那些苦难。从小,她就知道,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绝不能恩将仇报。

    秀君轻轻推沧阑下楼:“回去吧,别来找我了。妤好的后事一完,我会把子浚送到纪家,不管大少奶奶是为了什么要带走他,我只希望你能帮着照看他。至于我和阿霖,我们会另找一处,安置个家。”沧阑死死扣住扶栏,一步也不肯向下挪,他望着秀君,想说的话,都化作了无声的沉默。

    “你决定好了?”沧阑的眼神仿佛在问秀君。

    秀君在那样清澈透明的眼睛下,吐不出半个字,只能转过身,背对着沧阑点头。急促的脚步声回荡在狭窄的楼梯间,重重地捶打在秀君心上,似要硬生生将她的心撕裂。待回声都散尽了,秀君才回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楼道,一张脸,泪流满面。

第三十八回(下)浊水寻月 岂防袖里刀

    沧阑回到家,坚决地回绝了大太太的安排,他坚持,宁可一辈子再不娶亲,也不要勉强接受言吟。大太太自然气得不行,又将沧阑禁足。此时,外出寻子浚的下人回来,说是怎么也找不到小少爷,大太太慌忙把所有的下人派出去找,依然没有所获。纪家上下,除了沧彦还是与酒做伴,沧阑被禁在竹园,其他人都人仰马翻,四处寻找子浚。晴眉带着沧堇,赶到新民里弄妤好的住处,却只看到空空的屋子,一个人也没找到。傍晚时分,纪家去了巡捕房打点,请他们务必留意子浚的下落。沧阑心中明白,一定是子浚不肯回来,秀君匆匆带着两个孩子躲了起来。

    随着日子流逝,所有人的焦急之情越来越浓,倒是沧堇再也不四处找子浚。过了五日,沧堇竟又过起了放纵的生活,再不关心子浚的下落,就好似那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走丢了。晴眉为这事与沧堇大吵,他依然故我,只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滋味最难受,莫过于身边亲近之人的暗箭所伤!我想通了,如果子浚在纪家长大,叫你一声娘,最后他才发现是你害了他的亲娘,他会痛苦成什么样子?与其让子浚陷入这样的境地,不如让他去过贫穷却真实的人生。”晴眉愤怒到极点,刚想为自己辩解几句,沧堇已然走远。晴眉一怒之下回了娘家,只留下四喜传话,说是回曾家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到子浚。

    在纪家人的慌乱中,二太太的去世越发淡起来,只有熙扬依旧为二太太戴孝守灵。熙扬原想把七七守完,却被老李的突然到来扰乱了计划。当阿七领着老李站在他的面前,他立即意识到:出事了。老李告诉熙扬,来之前,他已发过一封电报,却放心不下,又亲自赶来。熙扬摇头,表示没收到电报,老李才又说:“少爷,范小姐不见了。”

    那日,熙扬带着沧芸去了上海,丝娆吃着他煮的粥,心底却千回百转,乱作一团。一张张熟悉的脸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晃:一会是卓羽惊慌失措的泪眼,他张大嘴向她呼救,而她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一会是熙扬冷冷的眼睛,偏又藏不住眼底的浓重的悲哀,让她从心底窜一股寒意,刹时就变作一片汪洋;一会又是沐昭阴狠怨毒的眼神,平素幽闲贞静的脸竟如鬼魅一般……她要怎样做?是坚持对熙扬的承诺,等他回来;还是立刻就走,逃离开这座让她不安的大宅?丝娆惊出一身冷汗,握着粥碗的手也颤抖起来。

    老李不禁冷笑,刺声道:“范小姐难道是怕粥里做了手脚,你不是已经吃了不少吗?”丝娆涩然,若方才还可以对老李的冷淡视作不见,现在却不能不面对他毫无遮掩的敌意。丝娆的脸,一下就变得灰白,她把碗放好,竭力维持着平静,冷淡而客气地说:“烦劳替我谢谢你家少爷的招待,告辞了。”老李的话,倒叫丝娆下了决定,尽快离开才是最好。

    老李伸手拦住丝娆,面无表情说道:“你不能走,范小姐。”丝娆笑道:“凭什么,我可不是你囚犯!”老李欠欠身,恭敬地说:“这是我家少爷的吩咐。”丝娆当然知道,老李突然变得恭敬是为了什么,立即便说:“不必担心,你就告诉云少爷是我自己走了。”说完,丝娆绕开老李,向门外走。老李闪身又拦在她面前,重复道:“少爷吩咐了,要我看着范小姐,不准范小姐离开这座宅子。”丝娆一呆,回过神来时,老李已经飞一般拿着碗碟走出去,把门锁上了。“范小姐,得罪。”老李不带一点感情,转身离去。

    丝娆有些恼怒,但更多的却是无可奈何,门既锁了,她就是想偷偷离开也没有办法。丝娆犹如一头困兽,在房内转来转去,把所有的窗户都检查了一遍,可那些窗户都像是钉死了,一扇也拽不动。不大一会儿,丝娆的额头就冒出细细的汗珠,让她不得不坐下,掏出手帕拭擦汗水。

    “范小姐,你可是想出去?”门外响起林龙飞懒懒的问话声,带着无比的诱惑,直冲进丝娆的脑中。丝娆对林龙飞的印象很是不好,本不想理他,偏偏他那句话又正切中了她的心事。“你要怎样帮我?”丝娆问得颇为冷淡,她对林龙飞根本没抱多大希望。殊知,林龙飞轻笑一声,道:“这还不简单!云家宅子里所有房门的钥匙,我都有,放你出来只需要动动手而已。”林龙飞这么说着,却迟迟不见他动手开门,丝娆不觉走到门口,从缝隙里向外看,只见林龙飞叼着一根香烟,靠在廊下的红漆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丝娆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就向后退了两步,林龙飞的目光显然不怀好意,他不是那种施恩不望报的人,他这么做,一定是别有目的。“你有什么条件?”丝娆索性把话挑明,若是林龙飞的条件太过分,她宁可不要他的帮助。林龙飞却不再说什么,走上前来就为丝娆开了门,讪讪笑道:“范小姐,我怎敢跟你谈条件,你尽管走,爱去哪就去哪。”丝娆也顾不上满肚子的疑惑,对林龙飞点点头,算是致谢,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从后门悄悄离开了云家大宅。

    走出那座深重的宅子,丝娆忽然升一股茫然若失的惆怅,就好似她灵魂的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里。丝娆不清楚,她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正当她迷蒙之际,那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黑衣婆婆,竟出现在她前面不远的地方。

    “婆婆,还记得我吗?”丝娆追上婆婆,急切地问,“请给我指引,告诉我该怎么做!”婆婆转回头,用浑浊不堪的眼睛看着丝娆:“姑娘,你认识我?”丝娆顿时愣住,这双眼睛哪里是当日她见到的那双!这不过是一双普通老人的眼神。丝娆犹不死心,又再问那婆婆:“婆婆,你告诉过我,一切早已经注定好了,我是解开一切的关键,可是,我到底该怎么做,婆婆,你可以说清楚吗?”

    那婆婆诧异地缓缓摇头:“姑娘,我可没见过你。”丝娆心底泛起飕飕的凉意,她一定没有记错那个黑衣婆婆的样子,然而这婆婆此刻的神情,又不像是假装,难道这座小小的岛上,还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婆婆?

    熙扬的话又回荡在丝娆耳边:“在外面你会有危险,你必须呆在云家大宅,哪里也不能去。”丝娆回首望了望树林掩映下的云家大宅,竟踌躇不能向前,但沐昭的脸倏地闪过,她便咬咬牙,转身快步离开。

    “姑娘。”那婆婆忽然叫住丝娆,“你气色不太好啊,这世道,须知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凡事不可太相信人,尤其是对你很好的人。”丝娆一凛,追问:“婆婆,这就是你要说的?”“年轻时,要吃过亏才会记得……”婆婆不回答丝娆,反而自言自语走了,剩下丝娆反复琢磨着她的这几句话,一时痴住。

    对她很好的人?是指熙扬吗?她不过是想找到失踪的卓羽,却偏偏陷进了这团迷雾,抽身不得。细细想来,她初来岛上,行李的活结变成了死结,该不是她多疑,究竟是谁翻过了她的行李;孟秋半夜偷偷摸摸去海边干什么;海平为什么总是失踪;那个似卓羽的背影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假的,又是谁假扮的;还有这两个神秘的婆婆,到底是何来历,她们真的是两个人,还是那只是她故弄的玄虚?这一切的谜团,她该先追查哪个?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放暗箭的人,是谁呢?是他吗?是熙扬吗?会是他吗?丝娆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彩之家走去。这些谜团的源头,都在彩之家,她必须回去,才能一一解开。

第三十九回(一)劫后幸余生 相顾无言

    第三十九回

    劫后幸余生相顾无言

    情深掩真相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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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之家和往常一样,沉旧的灰墙和木窗交织出灰蒙蒙的色泽,但丝娆站在彩之家门口时,却不由升起一阵心悸。许是秋凉了,墙角那丛生机勃勃的爬山虎枯萎,少了那份明快的绿意,彩之家整个就阴沉下来。丝娆深深地吸气,举步跨进那道低浅的门槛。

    进到门内,丝娆就见海平蹲在窑炉旁边,脸和手上满是泥屑,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窑炉。丝娆正要叫他,婉嫣忽然从背后拍住她,轻声说:“别叫他,这会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从昨天清晨那些瓶瓶罐罐送进窑炉,他一步也没有离开。他呀,整个人都迷进去了,为了找一块好的粘土,常在野外走上好几天,我还从没见像他那么痴迷的人。”

    婉嫣一边说一边拉丝娆进屋,倒了茶给她,笑嘻嘻地看着她。丝娆啜一口茶,淡淡一笑:“这么说,海平他时常不见人影,就是去找合适的粘土做陶器?”婉嫣笑得灿烂:“是啊,有一次正是半夜,我被他叫起来帮忙搬土,真是!”丝娆望向屋外忙碌的海平,心底涌起一股难以描述的平和,如果真如婉嫣所言,像海平这样,也是幸福吧。

    “婉嫣,卓羽的房间没有锁吧?我想去进去看看。”丝娆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弥漫着忧伤。婉嫣轻轻摇头:“沧芸出事后,那房间就一直开着。”丝娆对着婉嫣挥挥手,一个人缓缓上楼,她需要仔细思考,才可以理出头绪。

    彩之家房间的格局几乎相同,丝娆住的那间靠海,而卓羽的那间,一推开窗,就可以看到旧楼东面的树林。那片树林和丝娆刚来岛上时一样,翠绿一片,只是此刻,那翠绿中夹杂着枫树的火红,格外动人心魄。丝娆望着那片树林,眼睛涩涩的,初来时,她想象着看到这样的景致,是怎样的心醉,而今真看到了,却只觉得心惊。

    卓羽说这颜色是离人的眼泪,还真说对了。丝娆猛地转头,不敢再看那片树林,可她转回头,映入眼帘的还是那片树林——翠绿之中夹杂着火红的颜色,绿如寒冰冷彻心骨,红似烈焰烧灼血肉。丝娆慌乱地抓起一件东西,就朝那片树林扔过去,只听得“哐啷”一声,那片树林从高空坠落,摔成碎片。

    丝娆被响声惊醒,定睛一看,才发觉那片树林是卓羽画的一幅画。原本,那画是用玻璃框镶好挂在墙上,现在却成了一地狼藉的碎玻璃和几块凌乱的陶器碎片。

    “出了什么事?”沐昭很快就推门进来,蹙眉看着眼前的一切。丝娆看看沐昭,平静地说:“我不小心把画摔破了。”沐昭舒开眉头,浅笑:“丝娆,你回来就好了,我很担心你,你在那边都还好吧?要不要我帮你清理这些碎片?”丝娆胸中一窒,沐昭这话,就像是别有深意,似在故意刺探她跟熙扬的关系。这座岛并不大,熙扬对她不同寻常的态度,想来沐昭也有所闻,她不可能一点也不介意。想到这,丝娆不禁尖声拒绝:“不用你帮忙,我自己可以!”

    沐昭沉吟片刻,柔柔说道:“那好吧,你小心些,千万别伤到手。”丝娆不觉对沐昭升起歉意,她是不该让自己的情绪,发泄到沐昭身上。丝娆刚想叫住沐昭,向她道歉,沐昭已经翩然出门,只留给丝娆一抹隐约如蝴蝶的背影。

    丝娆小心地拂去画上的玻璃碎屑,盯着那幅画出神。卓羽的画,他干什么只把这一幅画挂在墙上?丝娆想不透卓羽的用意,但她隐隐感到,这幅画也许就是解开谜团的关键。

    楼下突然传来喧哗声,老李的大嗓门,丝娆在楼上也听到了。“我要找范小姐!她必须跟我回云家大宅!”老李不停嚷嚷这两句话,一副铁了心要把丝娆带回云家的架势。“够了!老李!”孟秋的声音,“你要怎样闹才甘心?丝娆她没有回来,不信你可以上楼搜看。”老李叫道:“当然要查看!少爷吩咐过,要我好好看着范小姐。”

    丝娆焦急万分,眼看老李就要上来,她要躲到哪里?婉嫣忽地闪身进来,把丝娆推到门后,对着她笑笑,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老李四处寻了一番,最后停在卓羽房间外,大声问:“这间房是谁的,怎么进不去?”

    婉嫣捂着嘴偷笑,丝娆探头一看,才见她把门从里面锁了,外面自然是打不开的。“老李,我可说清楚,这扇门里,有一个美人儿正在换衣服,你如果想看,我就叫她把门打开。”沐昭沉静的音调,没有一丝说谎话时的紧张,“婉嫣,你可以开门吗?”

    门外沉默,丝娆可以想象老李面红耳赤的样子,偏婉嫣还配合沐昭回道:“可以可以,虽然我的衣服扣子还没弄好,可是,我立即就可以把门打开,让他看看这里面有人没人。”

    结果,老李当然仓皇离去,婉嫣打开门,神气活现地站在门口:“有我在,谁也别想带走丝娆。”丝娆向众人致谢,沐昭不愠不火地说:“你不想留在云家,他没有权利勉强你。”丝娆握住沐昭的手,感激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了,到这时,她才知道,沐昭先前说的话,是真的在关心她,而不是要刺探她什么秘密。

    “沐昭,我和熙扬没什么。”丝娆忍不住解释。沐昭温温而笑:“你们本就没什么,不是吗?他见你需要帮助,就尽力帮你,这有什么不对?”丝娆懊恼不已,原来沐昭的世界是这么简单,在她眼中,熙扬做的那些事,都只是单纯的帮助她而已。她这么一解释,倒好像真和熙扬有什么似的。

    “别放在心上,我比你了解他。”沐昭顿了顿,指着地上的碎片又问,“真的不需要我帮你收拾?”丝娆笑着摇头,这样的小事,她实在不愿意再麻烦沐昭。“那好,吃晚饭的时候,我再上来叫你。”沐昭说完,拉着婉嫣和孟秋一起下楼。

    丝娆仔细将玻璃碎屑收拾了,又拿过卓羽的那张画细看,仍旧看不出什么古怪的地方,然而她心里就觉得不安,那画中的枫红,幻成一泊浓艳的泪湖,横亘在她心底。敲门声打断丝娆的思绪,海平推着镜框,从外面进来。“真可惜,居然碎了。”海平望着玻璃碎屑中的陶器碎片,平静的音调听不出一点起伏。他这样淡漠的态度,看不出他有丝毫惋惜之情,可丝娆看到,在清透的眼镜背后,他的眸光有无法掩饰的痛惜。

第三十九回(二)

    “对不起,我不小心摔坏了。”丝娆很是窘迫,她能了解,一个对艺术痴狂的人,所做出的每一个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海平皱起眉,又推推眼镜,慢条斯理地说:“有的东西碎了,却是可以再做的,有的……无法弥补。”海平摊开手,丝娆见到他掌心有一件小小的陶娃娃,色白晶莹,宛然就是卓羽的模样。

    海平把陶娃娃摆在床头,轻声说:“这房间哪能少了他呢。”丝娆诧异,海平给人的感觉一向是静默,甚至安静到平凡,但他此时的话,却深深震动了她。“你是什么意思?”丝娆禁不住问海平,他站在窗前,身后是那片红绿交错的树林,不能算出色的脸竟被衬得奇异深邃。

    海平答非所问,指着丝娆手中的画:“那幅画,是卓羽最喜欢的,他常对我说,那画是一个希望,一个让所有人都找到幸福的希望。”

    希望?丝娆怀疑地看着画,那画中的颜色浓烈,不可谓不美,但那样强烈的对比,所代表的就是希望?海平轻叹:“卓羽啊,画上似的人,他和沧芸一块儿站,金童玉女也不为过。”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丝娆不懂海平的意思,更不愿意与他打哑谜,直截了当再问他。海平微笑着望向丝娆,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不懂吗?你该懂的,你应该懂!“送给你,这是用高岭土烧的呢,要是温度再高些,可以烧出瓷器。可是,你不觉得陶器好吗?瓷器终究太过冰冷坚硬。”海平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陶娃娃,递到丝娆手中,迈步向外走。

    在与丝娆擦身而过的瞬间,海平压低声音,极快地说:“丝娆,你们就不该来这里。卓羽沧芸已……而你……这里的人,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么简单。”丝娆被海平这番话说得如坠云雾,到这时,她只弄明白了一件事,海平是故意来找她的。他说了这许多话,只有一句话是他要她清楚知道的——她不该来。或者,应该说,她不该回到彩之家。

    的确,这里的人,都不简单。海平看似平凡,实际却高深莫测得让她无法估量,那么,看似毫无心机的婉嫣呢,是不是也有一肚子外人猜不透的谋算?还有温柔体贴的沐昭,爽朗孩子气的孟秋,是不是也一样把最真实的一面不露痕迹地隐藏了起来?那个神秘婆婆所说放暗箭的人,会不会是他们?

    丝娆看着手中巧笑嫣然的陶娃娃,一点也笑不出来。娃娃是照她模样做的,俏生生地顾盼生姿,那不知忧愁的样子,着实叫她感慨。不知过了多久,沐昭在外招呼,让丝娆出门吃晚饭,丝娆淡淡回了说不饿,沐昭也不勉强,静悄悄离去。

    窗外的树林渐渐黯淡,缤纷的红翠两色被夜色吞没,模糊成一圈浓厚的剪影。隐隐绰绰中,一丝辛辣呛鼻的烟火,徐徐弥散。

    天边,升起一道冲天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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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彩之家失火?”熙扬失声叫道,握着扶栏的手因骤然加力,爆出青白的筋。老李立在一旁,神情很是懊恼,继续说道:“一场火烧了个干净,死了一个人,叫梁海平。”熙扬摸出烟盒,想要抽一根烟,却怎么也点不着火,老李赶紧点着洋火机,递到熙扬面前。熙扬推开老李的火机,将手中的卷烟揉碎:“丝娆怎样?”

    “范小姐不见了!”老李把见到熙扬说的第一句话,又再说一遍。熙扬深潭一般的眸子闪过几许寒光:“老李,把话说清楚!”老李一凛,知道熙扬动了怒,便把事情从头细细说了:“那天,我是晌午发现范小姐不见的,当时我就想,范小姐肯定回了彩之家,便立刻去那边找她。我又想着,这事应该通知少爷,那时我忙着去彩之家,就叫小顺去打的电报。……我没能在彩之家找到范小姐,回来后,把所有下人都打发出去找,也没找到。当晚,彩之家就着火了,我知道赶去那里,火已经救不下来。天快亮时,火终于灭了,我进到火场找人,就只发现了梁海平的尸体,其他什么也没有。”

    熙扬的目光冷冽如刀:“老李,你为什么不立刻来通知我?”老李立即说:“少爷,是我疏忽了。我想已经打过电报,少爷要不要回来,自己会有主意。这些天我一直在找范小姐,可怎么也找不到……”熙扬眼中的冷冽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虑:“老李,今天晚上,无星,也无月。”

    老李愧疚不已,突然就跪在熙扬面前:“少爷,是我的错!我应该看好范小姐的,就算我再不喜欢她,也不该对她摆出那样的冷脸。少爷,要是范小姐有什么意外,我这条命,就赔给范小姐!”

    “糊涂!”熙扬呵斥老李,一把拉起他,“老李,你听好了,我不准你说赔命这样的话!”老李痛悔:“可是,少爷,你都不怪我吗?”熙扬淡淡说:“我怎会不知道,你这都是为了我。”老李顿时愣住,泪水不受控制地掉落,熙扬的话虽轻淡,但其中所包涵的感情,又岂是几个字、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汽笛轰鸣,夜色浓重,老李仰头望夜空,今夜,果然无星,也无月。

第三十九回(三)

    清晨,薄薄的雾气又阴又冷,熙扬立在船头,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冷雾中的石像。老李陪在熙扬身边,欲言又止,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可以让熙扬进舱休息。从上船开始,他们就一直站在船头,到现在整整一夜过去,老李只觉整个身子都被风吹得麻木了。

    “少爷,就快到了,你进去暖一暖吧。”老李终于忍不住,苦口婆心劝道,“你小的时候,就喜欢在大冷天坐到水塘边,一坐就是一夜,每次都会弄得着凉发烧。后来,你虽然不去了,但每年冬天,总是容易着凉。这会天这么冷,再这样下去,以你的身体肯定撑不住的。”熙扬恍若未闻,眼睛望向前方,沉重地吸气。老李哪能明白他此时的心情,吹着这冷风还好些,若是没了这风,他只怕控制不住脾气。“老李,你进去吧。”熙扬明白,老李这么陪他耗着,身体怕也吃不消了。

    老李固执地摇头:“少爷不进去,我也不进去。”熙扬也不再说,任由老李去。这时候,老李的心思不难猜度,强逼他去休息,反而不好。一盏茶之后,船停在小岛码头,熙扬匆匆下船,就有两个下人迎上来,回禀他道:“少爷,从范小姐离开云家大宅,我们就受李管家调遣,分作两班日夜守在码头,未曾见范小姐离开。”熙扬点点头,问老李道:“梁海平还没下葬吧,他的尸体在哪里?”老李使劲跺跺脚,跟上熙扬:“应该还没,我离开之前,是放在云家大宅的柴屋里。”

    熙扬加快步伐,再问:“彩之家其他的人,你知道在哪里?”“都在云家大宅住着,彩之家烧了,他们都没地方可去,我暂时让他们住下了。”老李有些不敢确定,他不知道熙扬是不是赞同他的做法。熙扬沉声道:“很好,老李,我们回云家大宅看梁海平的尸体。”老李紧紧跟在熙扬身后,不一会儿,就到了云家大宅。彼时,天已大亮,宅子里的下人忙忙碌碌准备着一天的活计,只有林龙飞一人,端着碗茶,悠闲地在院子里踱方步。

    老李很不屑,冷哼出声,他最是看不惯林龙飞游手好闲的样子,偏生他又是云家姑爷,身份地位在那里,说也说不得。林龙飞像是知道老李在哼他,懒洋洋地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嘲弄:“老李,你把一个死人放在柴房这么些日子,我在这院里都可以闻到臭味。”

    “等少爷看了,我立即处理。”老李不卑不亢地回道,暗地刺了林龙飞一鼻子灰。老李这话有讲究,言下之意就是,他林龙飞不过只是云家姑爷,云家大小事务是由熙扬做主,还轮不到他来插言。果然,林龙飞的脸刹时青了,阴狠狠地说:“大哥,你可算回来了,你一不在,这家就乱得不成样!”

    熙扬不想与林龙飞过多纠缠,只淡淡“唔”了一声,就径直向柴房走去,他此时可没有功夫,理会林龙飞的无赖。

    柴房的门大开着,熙扬看向老李,老李忙回道:“我走时,是把门锁好的。”熙扬悄悄靠到柴房门口,向里张望,只见婉嫣立在海平焦黑的尸体旁边,神色酸楚恻然。“大火真是无情,谁曾想到,就单单烧死了你。”婉嫣喃喃自语,“我还记得,是你第一个来了彩之家,你说看上了那个旧窑炉,可以让你烧出好的陶器……”

    熙扬走进去,轻轻咳一声,打断婉嫣:“婉嫣,我想问你一些事,可以吗?”婉嫣吃惊地转回头,看了看熙扬,便垂下头道歉:“对不起,我不该私自撬锁进来,我只是,只是想跟他说会儿话。”

    “不必介意,我想问问你,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熙扬问婉嫣。婉嫣道:“我不知道。那晚我睡不着,就起来去了海边,当我看到起火,跑回彩之家时,沐昭和孟大哥已经在外面了,海平和丝娆却不见人。”

    “所有人住进彩之家的先后时间,你可还记得?”熙扬又再问。婉嫣就是岛上的居民,彩之家本是废弃的屋子,是婉嫣收拾整理出来,才陆续有人住进去的。婉嫣不假思索说道:“海平最先来,跟着是沐昭,再来是孟秋。卓羽沧芸来得最晚,还是你带他们一起来,后来才决定住下的。”

    “他们来的时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熙扬深思着。婉嫣思索片刻,摇头道:“沐昭来的时候,只说是想找一个清净的地方专心画画,别的就没有了。孟大哥来时,有些失魂落魄的,倒是有满腹心事。”

    熙扬动容,急急追问:“孟秋来了几年?”“五年吧,沐昭七年,海平最长,八年。”婉嫣又浮出凄凉的神色,目光长久地停在海平身上,“我们是不是就这样散了?从卓羽失踪开始,我们这一群人,就回不到从前了,对吗?”熙扬默然,想不到,这个平素嘻嘻哈哈的婉嫣,竟生就了一颗敏感多愁的心。

    婉嫣最后注视了海平一眼,低低说:“天下的宴席,没有不散的。只是,我从来没想到,我们会以这样意外的死亡,作为告别。”说完,婉嫣匆忙离去,熙扬瞅着她纤细的背影,不觉叹气。她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海平的死,或者不是意外。熙扬转头看着海平发焦的尸体,嘴角噙起一抹冷笑。

    熙扬走到尸体跟前,捏开嘴仔细瞧了瞧,又在地上捡了一截枯枝,对着鼻内戳戳,再拿出来细看。“老李,我要你……”熙扬附在老李耳边,低声嘱咐他。老李连连点头,面色越来越沉重。待熙扬说完,老李即刻便道:“少爷,你放心,这里的事,我会照你的意思去做。”熙扬拍拍老李的肩,匆匆出门。既然老李几乎将整个岛都翻了一遍,也没找到丝娆,那岛上能藏身的地方,就只剩下两处,他必须去看一看。

    熙扬先去了卓羽等人常去画画的海滩,穿进礁石丛中,看到连着小船的铁链还缠在礁石上,立即又退了出来。很明显,丝娆不曾来这里,否则,那铁链应该不在。只剩下那里了,小岛东面的山林,那座古老的废宅,熙扬想着,快步向废宅走去。岛上居民说那里闹鬼,谁都不愿意靠近,想来,土生土长的老李是不会派人去查看的。

第三十九回(四)情深掩真相 欲说还休

    天阴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熙扬走到废宅门口,轻声叫道:“丝娆,你在吗?”话一出口,熙扬才发觉他的话音带着不可抑制的颤抖,似乎是恐惧到了极点。他不禁挥出一拳,狠狠捶在身旁的断墙上,该死的,他竟然在害怕,他怕这里也找不到丝娆,他怕丝娆就此消失,他更怕在废宅的某个角落,见到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没有人回答熙扬,他提高声音,吼道:“范丝娆,你在不在!”依旧没有人答话,熙扬的吼声悠悠回荡在废宅上空,清晰地传回他的耳中,天还是那么阴沉,那雨也还是没落下来。

    熙扬冲进门去,顾不得拨开凌乱、略有些枯败的杂草,跌跌绊绊在宅子里搜寻。没有!哪里都见不到丝娆的人影,熙扬焦灼地寻找丝娆,身形摇摇欲坠,一双腿几乎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码头有人守着,丝娆不可能离开小岛,去别的地方。难道是他,已经得到了要找的东西,杀了丝娆毁尸灭迹?可是,海平的尸体又怎么解释?在这个岛上,要毁尸灭迹实在太过简单,只要往海里一扔,什么痕迹也没了,他为什么只处理丝娆,而不把海平一起处理?熙扬杂乱地想着,一夜未睡,加上过度思虑,他的头开始抽痛。

    前方的草丛突然轻轻晃动了一下,熙扬悄悄走过去,拨开草丛,就见丝娆猫着腰,准备穿过草丛,在他眼皮底下溜出废宅。仿佛感受到身后冰冷刺骨的目光,丝娆迅速站直身子,快步向前跑。熙扬立即跟上,在丝娆跑出废宅之前,就紧紧抓住了她。

    熙扬用力捏着丝娆的手腕,似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他的目光冰冷,却异常愤怒,那两道光,化成利箭,毫不留情地刺进她的心。他道:“你躲我。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没有怒气,只有一种不能不叫她眼睛酸涩的悲凉。

    丝娆昂起头,努力将眼里的酸意压回去:“我不知道,你弄痛了我,放手!”“这样就痛了?”熙扬放开丝娆的手腕,又紧紧抓住她的肩,使劲摇晃,“你的眼在哪里?你看不到吗?即使你眼睛看不见,心也跟着瞎了?”丝娆强忍着胃里涌起的不适,嘲笑道:“正因为我没瞎,才不要跟你有所纠缠。你们不都想得到那张藏宝图吗?为了找到那张图,你们把卓羽藏到了哪里?”

    熙扬蓦地停住手,脸色灰白,惊诧道:“我们?”“就是你和她!”丝娆打落熙扬的手,急急退后几步,脱离他的掌控,“是她杀了海平,是她放火烧了彩之家!而你,派那么多人找我,甚至连码头也日夜守着人,不就是怕我离开这座岛!我只有躲到废宅,你却还是想到了这里!”丝娆捂着嘴,阻止即将逸出喉头的尖叫。

    “我知道海平是被人杀死的,凶手就是彩之家的人。”熙扬揉揉眉心,他的头越来越疼,也越来越重,“可是,丝娆,你怎么可以说我和他是一伙的!以我现在的身家,用得着去找那‘传说中’的宝藏?”

    丝娆犹疑了,熙扬的目光坦荡,不似作伪。“相信我。”熙扬缓缓将丝娆拥怀中,直到这时,他才确信,眼前的人不是他因头疼,产生的幻觉。丝娆安静地靠着熙扬,他的怀抱多么温暖,连日来的恐惧、担心、忧虑,好似都在这份温暖中化去,只剩下无忧亦无怖的祥和。

    “这些日子,你在废宅都吃什么,睡在哪里?”熙扬问得极尽温柔。丝娆像是受了委屈的人终于见到了最亲的人,哽咽道:“我整理了一下屋子,勉强可以睡人。至于吃的,只是在饿极了,才会趁夜深时到北面的渔家,偷一些剩菜剩饭。”

    熙扬心痛不已,轻抚丝娆的脸颊,道:“丝娆,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为什么不去找老李,以至吃了许多的苦头。”他的话如同一道闪电,劈开缠绕在丝娆心上的温情,那块汉白玉玉佩似幽灵一般,清晰闪现。她猛然推开熙扬,仓皇地准备逃走。

    熙扬伸手想抓住丝娆,却只抓了一个空。剧烈的头痛让他失了准头,他看着丝娆越跑越远,迈开步子就追,但才追了两步,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倒地。意识仿佛离他远去,他只觉得空荡荡的,像个没有人理睬的游魂野鬼,孤零零在世间漂泊。

    他失去丝娆了。不,不对,他从来就不曾得到过丝娆,又何来失去。是他和丝娆,终成了陌路吧。丝娆会回去找纪沧阑,那个纯净的、孩子一般的家伙!他们不会幸福,不可能会拥有幸福的……

    当熙扬睁开眼,丝娆的脸就映入眼帘。“别乱动,你身上有很多湿泥包,会掉下来的。”丝娆阻止熙扬起身,“你烧得太厉害,这附近又不好找水,亏得昨晚下过雨,可以挖地下的湿泥给你降温。”经丝娆一说,熙扬就看到他的衣袖和裤脚被高高卷起,双臂和双腿上都放了不少树叶包的湿泥,额头也重重的,想是也有包湿泥在上面。

    熙扬哑着声,问道:“你为什么没走?”“我走了,你岂不要一直病在这里。”丝娆垂着头,心底有说不出的害怕,若她没有因熙扬倒地的声响回头看,他会不会死在这废宅之中?熙扬苦笑道:“这身体也太不争气,不过回来时吹了点风,就倒了。”

    丝娆默不做声,任谁也不会相信,吹一点风会烧成这样。“你是怎么逃出那场火的?”熙扬努力维持着身体不动。丝娆眼神空茫:“那晚我神思恍惚,从卓羽的房间回自己屋,却看到她用双手活活掐死了海平。我害怕极了,就逃出了彩之家,刚才出门,彩之家就淹没在火海中。是她,杀了海平,又企图淹没证据,才放火烧了彩之家。”

    “他是谁?”

    丝娆闭口不言,拿下熙扬头上的泥包,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又原样放回去。熙扬也不再问,他知道丝娆疑心未消,再怎么问,她也不会说。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老实回答我吗?”丝娆忽然开口。她神色郑重,看得熙扬心中一凉,只听得她问:“卓羽的下落,你真不知道?”

    熙扬的心仿佛被人从高空抛下,掉落地上摔得血肉模糊。该来的,总会来,有关卓羽的事,他确实知道。可是,他要怎么告诉她,卓羽死了这个残酷事实?这其中牵扯的因果,那么复杂,她怎么能接受!他瞒了那么久,绝不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如果必须有人承担那份痛苦,他不要她也牵扯进来,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而最重要的,他也不过只是个怀有私心的凡人,除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愿意告诉丝娆真相的原因,只有一个:害怕丝娆就此走出他的生命。

    熙扬知道,他现在的脸色肯定很奇怪,幸而此时他在发烧,再异常的面色也可以掩饰过去。于是,他镇静地说道:“不,我不知道。”

    空气突然沉寂起来,丝娆盯着熙扬,带着一点决然的凛意:“你知道我和卓羽的感情,我相信你告诉我的,有关卓羽的一切。但是,如果你在这件事上骗了我,我永远不原谅你。”熙扬只觉肺像是要炸裂一般,里面一滴空气也不剩了,跟着,五脏六腑也痉挛起来,唯一的感觉,就是漫无边际的疼痛。丝娆太聪慧,他一直以来闪烁的态度,应该早引起了她的疑心,如今,她这样决绝,是存心向他要一句实话。

    “我不知道。”即使心早已是一片燎原,熙扬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不能说,绝对不能说,无论今后要用多大的代价来维持这个秘密,他都再无选择。

第 四十 回(一)偷聆密语 仓皇出贼窟

    第四十回

    偷聆密语仓皇出贼窟

    悄探**惊怒落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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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娆扶着熙扬回云家大宅,他还是有些发烧,必须要看大夫才可以。“看你像是身体很好,却不知道这么弱不禁风。上一次,也是吹了‘一点风’才发烧的吧?”丝娆开着玩笑,声音却很不自在,她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与熙扬相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竟是于沧阑也不曾有过的。

    熙扬道:“你就当我外强中干好了。”丝娆不觉笑道:“看你烧成这样,就知道任何人都受不住那一点风。”熙扬正色道:“可以想象,老李现在的样子,一定和我差不多。”说完,熙扬看了看丝娆,又道:“老李说那些话,你不要怪他,他对你没有恶意。”丝娆微笑:“他当得起两个字,忠仆。”

    “你不怪他就好。”熙扬顿了顿,“往后,你有什么打算?”“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只求能找到卓羽就好。”丝娆停住脚步,云家大宅已隐隐在望,“你自己可以走回去么?”熙扬盯着丝娆,眼里满是无奈的挫败感:“你不跟我回云家大宅?”丝娆回望着熙扬,叹道:“到如今,我还跟你回去做什么,你和我,本是不相干的人。”

    熙扬的身体蓦地僵住,他竟不知道,丝娆是这么想的,一句不相干的人,比什么话都伤他的心。“我自己回去。”熙扬摔开丝娆的手,不等丝娆回神,已经踉跄着冲出去。熙扬烧得浑身无力,有人扶着他还能走,一旦没了外力支撑,走不到两步,他双腿一软,就跪倒在地。

    丝娆赶紧上前扶住熙扬,低低说:“我扶你回去。”熙扬轻轻推开丝娆的手,神情如冰雪般寒冷:“不必了,我走不回去,可以爬回去。我们不是不相干的人么,你也不需同情我。”丝娆心中一酸,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那句话,她从来不曾这样伤过人,为何独独就伤了他呢?

    “我扶你回去!”丝娆不管熙扬如何抗拒,硬把他从地上扶起,好在熙扬此时没多大力气,而她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小姐,尽管熙扬挣扎,她也可以扶着他慢慢向前走。

    到了云家大宅,丝娆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忙道:“你小心林龙飞,那个人不是良善之辈。这次我能回彩之家,就是他放了我。”熙扬脸上尽是嘲讽的神色,一开口就是刀子般刺人的话:“不相干的人,哪能劳动范大小姐关心!我便是立刻就死了,这也与范大小姐没有关系。”“对不起。”丝娆敛眼,不让双眼泄露她心底的震动。她知道熙扬所说的只是气话,然而听到那个死字,她的心就没由来地慌乱。

    熙扬一阵狂笑:“你不知道吗,我最不想听你,说这三个字。”丝娆正待说话,已有云家下人奔过来,扶着他往里走:“少爷,大夫在你屋里等着。李管家病了,请了大夫来就没让走,说是一会儿还要给少爷看病。”熙扬不看丝娆,跟着下人进去,连一句道别的话也没有。丝娆压住心底想要叫住熙扬的冲动,硬下心转身,准备离开云家大宅。

    突然,丝娆身后传来婉嫣惊喜的叫声:“丝娆,你没事,太好了!”话音未落,婉嫣已经跑到丝娆面前,抓着她的手,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喜悦。“你还没地方住吧?不如一起暂时住在云家好了。”婉嫣不由分说拖着丝娆进门,“我们一起去跟云少爷说,他会同意的。”

    丝娆不想去,却拗不过婉嫣,被她带了熙扬房中。熙扬倚在床上,一位老大夫正在为他诊脉,未等他开口,婉嫣就抢先说:“云少爷,可不可以留丝娆一起住下?她也没地方可住。”熙扬沉默,一双幽深的眸子直盯着丝娆,看得她心慌不已,脸也烧起来。“她愿意住,我没意见。”熙扬终于发话,语气十分淡漠。婉嫣晃着丝娆的手,高兴极了,丝娆的心不觉也升起一丝喜悦,但她却道:“不,我不住这里。”

    说罢,丝娆抬头迎上熙扬的目光,想借此来证明离去的决心,从而忽略掉心中那份蠢蠢欲动的欣喜。可是,丝娆一对上那片悒郁的眸光,心底就泛开潮水似的心痛,一波一波向她涌,像要把她淹没。

    “不要啊,丝娆,你不住这里,要住哪里!”婉嫣拉着丝娆,非要把她留下不可,“我,孟大哥和沐昭都住在这里,你同我们一起,不好么?”丝娆微微有些惊讶:“你们都在这里?”婉嫣连连点头,又问:“你愿意住下了?”丝娆一转心思,笑道:“当然,能跟以前的伙伴住在一起,多好的事。”

    “那我去告诉孟大哥沐昭,让他们也高兴一下。”婉嫣笑颜如花,似一只小鸟飞出屋去。丝娆不敢再看熙扬,也转身准备离去,却听那老大夫道:“云少爷,你的肺上本就有些气虚,又吹了太久的湿冷的海风,这病可不轻,这些日子千万小心将养,别再受凉,否则引起肺部炎症,那可就麻烦了。我写个方子,一日三服,连服五日方可停药……”熙扬浑不在意,摆手示意老大夫停住:“老李如何?”老大夫道:“和云少爷症状相同,只是他身体底子好,吃两剂药就无碍了。”

    丝娆的心不由一紧,怔怔地立在门边,想要回头对熙扬说句保重之类的话,竟是不能。老大夫开了方子,又嘱咐了一遍熙扬要小心在意,才叫一旁的下人跟他回去拿药。当老大夫路过丝娆身边,他看了丝娆一眼,摇头道:“好好的一对,这时候何必闹别扭!”丝娆霎时羞红了脸,这老大夫的话颇叫人寻味,那意思就是在暗暗责备她,不该在熙扬生病的时候,说要离去。

    熙扬淡淡道:“洛大夫,我和范小姐生疏得很,她可不是在闹别扭。”老大夫不答话,头摇得更厉害,叹着气往外走。他活到这把年纪,还能看不出男女之间的微妙!这两人分明是在乎对方的,却偏要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伤人又伤己。

第 四十 回(二)

    待老大夫走了,丝娆才惊觉屋里就剩下她和熙扬,慌忙举步要走。“丝娆,你非要避我如蛇蝎?”熙扬带着微微的怒意问,“我就那么讨厌?”丝娆咬着唇,不肯说话,她哪里是讨厌熙扬,却是不敢面对他,他对她越好,她就越觉得应该逃离。熙扬重重一叹:“你大概希望,我们从来不认识才好。”丝娆几乎是落荒而逃,用不着看,她也知道,此刻,绝不能对上熙扬那双眼睛。那双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一旦沉溺,就无法逃脱。

    出了门,丝娆只顾低头往前跑,冷不防撞到一个人身上。“范小姐走路都这么不小心吗?”林龙飞懒洋洋的声音,听到丝娆耳中,竟多了一股阴恻恻的森然。丝娆抬起头,定下心神,语出犀利:“你大可不必这样监视我,我没有你想要的那藏宝图!”丝娆故意提到藏宝图,就是要看林龙飞的反应。她是个聪慧人,心也比常人玲珑几分,这些日子她翻来覆去想宝藏的事,本来毫无头绪,但海平的死让她瞧出了一些端倪。既然熙扬说了,他与杀死海平的人没有关系,那她就暂且相信他与此事无关。彩之家出事后,老李去上海找熙扬,若老李没有下令封锁码头,能调动云家下人去封码头的人,就只有这位云家的姑爷。如果林龙飞知道宝藏的事,那么,他和杀死海平的她,一定有所瓜葛。这么看来,林龙飞放走她,实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从而找出藏宝图,说不定,他连卓羽的下落都知道。

    丝娆一层层想下去,到最后竟遏制不住从心底泛开的凉意。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心计?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曾被晴眉设计过一遭,此时已换了她去挖陷阱,让人跳进来。

    林龙飞懒笑:“范小姐真会玩笑,什么宝图宝藏的,这是说哪出?”丝娆没漏过林龙飞面上一瞬间的不自然,却不点破他的谎言,只轻描淡写道:“你不都说了么,一个玩笑而已。”林龙飞笑着打哈哈:“自然是玩笑。”丝娆不再理林龙飞,在心中暗暗梳理他们的关系。

    远远的,沐昭小跑着过来,在丝娆面前站定,红彤彤的面颊微微沁着汗珠:“你没事就好,这些日子我们都好担心你。”丝娆的脸倏地冷下去,不答沐昭的话,转身就要走。起初,她听婉嫣说,沐昭也住在这里,就改了主意也住下。她本想借机从沐昭那里探出事情的始末,但在面对沐昭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绝做不到和沐昭虚与委蛇,一见到沐昭,她就不由得想起海平死时的情形——沐昭纤细的双手紧紧掐住海平的脖子,而海平只能瞪大双眼,发出无声的控诉。

    是她!是沐昭,这个柔美如水的女子,杀了一起生活那么久的海平。丝娆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了,先前做出熙扬与藏宝图无关的假设,瞬间又给她推翻。那块玉佩足以证明他们关系匪浅,熙扬不可能不知道沐昭在打宝藏的主意,甚至他可能早知道是沐昭杀了人,才没有追根究底非要问出个结果。

    夜里,丝娆怎样也睡不着,总觉得有些凄然,又说不出为什么。在床上翻转良久,丝娆披衣起身,漫无目的在园子里游走。暮秋的夜晚,已经有了深重的寒意,丝娆紧紧衣服,呵出一团热气,看那团热气在阴冷的空气中,凝成白色的水雾,再慢慢散去。丝娆追到水雾消散的方向,又呵出一口气,不觉眼睛就有了薄薄的泪光。夫妻之情,抵不过有心之人故意设下的陷阱;姐弟之爱,也抵不过世人觊觎的目光。既然,这些美好的情感也不能永恒,那她还能期盼这世间,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吗?

    不期然的,丝娆眼前浮出熙扬的眼睛,那深似海,亮如星的忧悒双眼,仿佛在对她说,那就是她要的永远。

    “大哥,你可得快点,我这人性子急,等不了那么久。”林飞龙迫切的语调响在丝娆耳边。丝娆被林龙飞的话音惊了思绪,抬眼一看,竟发现已走到熙扬的住处。林龙飞深夜还在熙扬房中,说话又语焉不详,丝娆立即就蹲在窗外,细细偷听起来。

    “大哥,我的耐心有限。”林龙飞开始不耐。熙扬的声音缓慢且沉郁:“我尽量,丝娆很聪明,不小心会全弄砸的。”

    “哼,你不是更聪明!她已经怀疑我打宝藏的主意,还肯住在这里,不是你骗她住下,还能有谁。”林龙飞嘲弄熙扬。

    丝娆只觉五脏六腑都似有烈火在炙烤,而一颗心却如泡在冷浸浸的冰水之中,一点感觉也没了。熙扬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见,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他一直在骗她!说什么因为她与他的母亲遭遇相近,才不由对她特别在意和关心,全都是谎言!不过是为了不露痕迹地接近她,凭空捏造出来的!他的戏,演得真好!

    丝娆不住向后退,直到再无可退,哐啷一声撞上廊下的柱子。“是谁!”熙扬在门内低叫,林龙飞立即奔出来,刚好见到丝娆向院门外跑。“坏了,坏了!可别被这丫头全听去了!”林龙飞顾不得房内熙扬又一次的问话,撒腿去追丝娆。

    林龙飞不敢稍停,直追到院门口,也不见丝娆的踪影。他轻轻一推门,门竟开了,再回头瞧门房,黑灯瞎火一个人也没有。云家的门房向来是老李看守,老李突然病了,竟没想起要找个人来顶,那些下人没得吩咐,也不敢擅自做主,是以今夜根本没有锁门。“这乌龟王八蛋的老李!”林龙飞恨声骂道,“好好的事,都叫你个老乌龟搅了!”骂完,他犹不死心,出门将云家大宅附近细细找了一遍,还是没见有人,只得折回去。“是丝娆吗?有没有追到?”熙扬一见林龙飞转回,就急忙问他。林龙飞闷声答道:“她一个姑娘,跑得倒挺快!”

第 四十 回(三)

    熙扬不语,脸色沉沉的,像是罩了一层冰霜,叫人看不清他心底究竟怎么想的。林龙飞来回踱步,手握得死紧,张嘴想对熙扬说什么,最终又没能说出来。熙扬忽然一笑:“她若什么都听到了,倒也好,省得我再为这事烦心。”林龙飞眼中闪过一丝不甘,默了一会,随即笑开:“大哥,依我看,她没听到多少,不然,她早该冲进来问弟弟的下落了。”

    “你说得没错。”熙扬竭力压下心中涌起的怅然,不让林龙飞看出他真实的情绪。如今,不管丝娆听到多少,对他来说,结局都是一样。丝娆显然认定了,他和林龙飞串谋,想骗她的藏宝图,这才仓促逃走。而他呢,竟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一旦否认他与林龙飞的同谋关系,势必要牵扯出卓羽已死的真相。怪只怪他当初一念之差,以至今日被林龙飞要挟——若他不把范家的那张藏宝图找出来,林龙飞就要把知道的一切告诉丝娆。

    这一刻,熙扬才体会到,什么是作茧自缚。尽管,他曾下了决心,无论怎样痛苦,也要把真相掩埋,他也曾无数次想象此时的情景,真到了这一步,所有想象的痛汇集起来,也抵不过他这时痛苦的万分之一。

    “不成,一定要把她找出来!”林龙飞半是自言自语,“这到手的鸭子,可不能飞了。”熙扬不置可否,林龙飞急忙忙出去,他得吩咐家里下人,趁丝娆没跑远,赶紧去找。

    待林龙飞走远了,熙扬就再难掩饰他的焦灼之色。正如丝娆警告他的,林龙飞不是简单的角色,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在熙蕾执意要嫁林龙飞之时,他就看出林龙飞不怀好意,娶熙蕾只是贪图云家的财产,但因他对熙蕾母亲的怨恨,加之他一贯希望熙蕾在他的放任宠溺下变得越来越坏的心态,最终并未阻止他们结婚。不久之后,他发现林龙飞真正的目的竟是那个传说中的宝藏,就立即准备要把林龙飞赶出云家,甚至不准他再踏上小岛一步。可是就在那时,熙蕾突然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林龙飞得意洋洋来找他,跟他说了一句话,而后,林龙飞又再说,有个好兄弟在彩之家,若他胆敢动有所动作,刚才说过的话就会传遍整个彩之家。从那以后,他便再不敢动林龙飞分毫。

    那句话,是他心底最沉重的秘密,也是他无论如何要瞒着丝娆,卓羽已死的原因。

    熙扬抄起床边的呢子大衣,走出门去。他吩咐老李要办的事,一定还未曾办,这事不能再有片刻拖延。熙扬一直揣度着,孟秋和海平谁是林龙飞的兄弟,海平一死,孟秋的嫌疑越发大了。他又从婉嫣处,知道了孟秋住进彩之家的时间,恰巧是林龙飞与熙蕾成亲之后没几天,这几乎就可以肯定,孟秋和林龙飞的关系匪浅。再有,曾家二少爷晴衡专程来岛上走一趟,表面上说是来看朋友,但细想下去,绝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尤其是晴衡初到岛上,对熙扬说的那番话,他越想就越觉得意味深长。熙扬早上出门寻丝娆前,吩咐老李旁敲侧击孟秋打探情况,这样一来不会逼得林龙飞狗急跳墙,二来也留有转圜的余地,可老李病着,这会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他也只得亲自去一趟。

    孟秋还不曾睡下,见到熙扬深夜来访,虽觉奇怪,却并没多问,只开门让他进来。熙扬也懒得绕弯子,寻了张凳子坐定便道:“你杀梁海平是什么目的?你和曾晴衡是什么关系,仅仅就是朋友?”孟秋失笑,随即又敛去笑容,认真问道:“你倒说说,我为了什么要杀海平?”熙扬道:“不外有二。你和海平都别有用心,你发现他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先下手为强杀了他;你别有用心,海平无意知悉你的秘密,你为防止泄露机密杀了他。”

    “不愧是云少爷,分析得滴水不漏。”孟秋赞道,“我确有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云少爷可猜得着?”熙扬沉声道:“这就是了,梁海平察觉你与林龙飞的关系和企图,你便杀了他。”孟秋笑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云少爷,我与龙飞,那是自小就玩在一块的。至于企图嘛,那是龙飞的,可不是我的。”

    熙扬牵一牵嘴角,冷冷道:“不必给我戴高帽,若不是林龙飞自己说出,在彩之家有位好兄弟,我也想不到这层。不管那企图是谁的,你帮着他杀人,就脱不了干系。依我看,曾晴衡既是你的朋友,大概也参了一脚。”

    孟秋摇头,又好笑又好气:“云少爷,你怎么就只往我这儿想?难道因为我与龙飞是发小,你就非把杀人的罪名栽到我头上?我与曾二少不过是萍水的朋友,好几年前,我倒卖些字画糊口,他来买过几张,多聊了几句而已。”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想要推搪罪责么?”熙扬哪里肯信孟秋的话。孟秋神色一肃,刹时就变得有些凄然:“只因为,很多年前,我也曾有过一个,想要护她一生的女子。”末了,孟秋看了一眼熙扬,又道:“你对丝娆的情义,瞎子都能看出来。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我无意中见到沐昭有块汉白玉玉佩,上面好似刻有你的名字。”

    熙扬变了面色,一丝忧虑涌上眉梢。他因林龙飞的关系,太过在意孟秋,竟疏漏了沐昭!他早该想到,这是个是非之地,世间贪婪之辈又岂只独林龙飞和孟秋!在这样的时刻,他居然失掉了生意场上敏锐的洞察力和冷静的判断力,当真是应了一句俗话,关心则乱。熙扬勉强一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我都要向你道声谢谢。”

    孟秋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云少爷想来有事,我就不多留了。”熙扬匆匆而去,孟秋望着他的背影,眉头紧锁,轻声叹:“曼笙,你的好句子啊,由来性冷空相妒,始悟情多愈难携。”

第 四十 回(四)悄探** 惊怒落魔手

    那句诗,自孟秋口中缓缓吟出,被冷峭的夜风送去很远,熙扬隐约听到,不觉怔在原地。于古体诗词方面,熙扬几乎是门外汉,他从来辨不明白,那些拗口的格律,也悟不了那些诗句里的意味。但这会儿,他乍然听到那句诗,反复嚼了几遍,竟顷刻懂了诗中的意思。

    ——情多难携!越是深重的感情,越难携手白头!

    “阿嚏!”寂静的夜忽然传来响亮的喷嚏声。熙扬忙回头看,只见身后一丛谢了的桂花树,有纤巧的人影闪动。“丝娆!”熙扬叫着追过去,一把抓住那个身影,“不要逃,你哪里也不能去!”

    丝娆头也不回,用力想抽回手臂,但熙扬就是紧紧抓着不放。“放开。”丝娆终于转回头,一双眼不带任何感情地瞅着熙扬。熙扬的手,倏地一颤,不由就放开了丝娆。他抓着她,能做什么?终究还是什么都不能说,强留下她,只会让她更恨他。

    就在熙扬转念之际,丝娆已趁空奔出老远。丝娆避走不及的态度,好似一根无比尖利的刺,扎进熙扬无力防备的心上。

    渐渐地,天开始泛亮,隐约的晨曦中,只见熙扬的脸,与天边那片鱼肚白,混成一色。

    伤心之人,别有怀抱。熙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想不到,丝娆有了什么发现。

    起初,丝娆听到熙扬和林龙飞密谋要骗她的藏宝图,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只知道向前跑,离开熙扬越远越好。但每跑一步,丝娆的神智就清醒几分,林龙飞在后面追她,她索性躲进大门不远处的桂花树丛,打算避过林龙飞,再悄悄从后门溜走。大门没锁,正好帮了丝娆,林龙飞带着一拨下人,到外面去寻她,她索性猫在树丛中,等林龙飞等人走远些,再走不迟。

    正在这时,沐昭急匆匆走过,她走得那样急,连身上飘下一样东西也不曾察觉。丝娆拾地上的字条,借着星光认出了上面的字,那是一个地址,在小岛北边的一处民宅。丝娆捏紧手中的字条,准备去追沐昭,却哪知她半夜起来,身上穿得单薄,被夜风吹得久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下可好,把熙扬引了出来。当他的手抓住她的那一刻,她只感到浑身的力气都似没了,无论怎么挣扎,也逃不出那双铁闸似的手。她说不清楚,内心深处到底是什么滋味,仿佛什么都没有,清晰浮现的,只是沐昭掉下的那张字条上的地址。丝娆有些茫然地回头,熙扬竟突然松开了手,她脱了钳制,急忙就向外跑。

    丝娆奔出门,略略辨了辨方向,朝北边而去。前些日子,丝娆在岛上细细搜寻卓羽的踪迹,早把岛上的情况摸熟:码头在西北边,彩之家在西面,云家大宅在南边,东边山林是那座废宅,而北面就是岛上居民集中居住的地区。丝娆上一次搜索,什么也不曾发现,而这一回,她清楚去到北边,会有所发现,却不知,那会是怎样的惊人。也许,她会因此,找到卓羽。

    那地址倒十分好找,丝娆又熟悉地形,很快就到了屋门外。屋子是岛上居民惯住的砖房,丝娆转到屋后,轻轻地把窗户隙条缝,向里张望。这一看,丝娆差点没惊叫出来,站在沐昭身边的人,赫然是晴衡。

    丝娆对晴衡的印象很好,当初同船来小岛之时,晴衡说的那句“想哭的时候,不必强忍”,叫她念了又念。她怎么也想不到,晴衡会和杀了人的沐昭,牵扯到一块。

    沐昭神色激动,脸颊处有两朵绯红的云:“石川君……”晴衡淡淡道:“不要那那么叫我!”沐昭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那我该怎么叫?叫你曾二少?”晴衡捏紧拳头,转了话题:“不说这个,要怎么叫,随你吧。我此次前来,奉了夫人的命令,她要我们务必在半月之内,找到藏宝图。”

    “我想,丝娆可能见到了我杀海平,如今根本就不让我接近。”沐昭有些恼怒。晴衡冷淡地下令:“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在时限内达成任务。夫人得到了天皇密令,国内近期要有所动作,秘密扩充军备,以便日后行事。我们一定要保证资金充裕,‘以彼金养吾国’,是从上一届天皇就定下的政策,决不能更变。昭子小姐,你可明白?”

    沐昭的怒气被晴衡命令式的口吻点燃,他就不能对她客气一点?她冲他吼道:“我是日本人,当然明白。可是你,曾晴衡,我怀疑你是不是忘记自己身上还有一半中国的血统!”晴衡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捏成拳头的手微微颤动。沐昭刹时就后悔了,忙道:“石川君,请原谅我!”说着,沐昭对着晴衡就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丝娆在窗外,听得头皮发炸。这一张小小的藏宝图,不仅有中国人打着主意,竟还引来了日本人的觊觎!他们想用中国人的钱,发展他们的军队,再用那样的军队,来侵略中国!谁能想到,曾家的二少爷晴衡,竟拥有日本人的血统!以晴衡的年纪,不难推出,那些蓄谋侵略的日本人,在中国潜伏了多久!至少三十年!丝娆越想越愤怒,别说那个宝藏是真是假还不能确定,即便那是真的,也绝不能落在日本人手上。丝娆立刻下了决心,轻轻地掩上窗户,蹑手蹑脚向后退。但就在退开的一刹那,丝娆忽然想到,沐昭手上的那块汉白玉玉佩,整个人就呆住了。

    玉佩,定情信物,日本人……难道,熙扬与日本人勾结在一块?丝娆不敢再想,脑子嗡嗡响成一团。突然,一把寒光逼人的匕首就架到了她脖子上,一个沙哑而生硬的男声道:“进去!”那个架刀的男人,将丝娆推进屋内,用流利地日语向晴衡和沐昭汇报。沐昭看了看丝娆,笑道:“石川君,这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有她在,另一张图也到手了。”

    晴衡转过脸去,不与丝娆对视,只挥挥手,示意沐昭行动。他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水光,只是,谁都不曾看到。

第四十一回(上)生死与共 飞花沉水碧

    第四十一回

    生死与共飞花沉水碧

    风雨相随寸心辉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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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哥,有你的信!”林龙飞闷闷地叫。他带着云家下人在岛上找了一夜,刚回来就瞧见一封信压在铁门之下,便顺手拾起给熙扬送去。熙扬才刚躺下,听着林龙飞的叫声不觉就皱起眉头,清清嗓子,才道:“谁的信?”林龙飞心里不痛快,不耐烦地应道:“谁知道,又没落款!”说着,他只把那信从门缝里塞进去,嗒嗒地走了。

    熙扬看着那信飘到地上,突然涌起一阵心慌,赶忙去看那信——信封上果然没有落款,只是工整地写着“云少爷收”四个字。信上的内容更是简单,只是写着:范丝娆在我们手中,要想救她,中午十二整,拿着我们想要的东西到码头。沐昭。

    信纸在熙扬手中变成皱皱一团,飞出老远,坠落在地,滚了两滚,才静止不动。熙扬也似那纸团,静止不动,只有粗重的喘气声清晰可闻。他错得离谱!昨晚,就不该放开丝娆的手,然而他却放开了。只因为他的私心,不想丝娆更恨他,就让她陷入如此险恶的境地!谁知道,为了得到藏宝图而杀人的沐昭,会使出什么手段!熙扬越想,越不能自持,匆匆打开床边的暗格,拿出一卷古旧的羊皮,奔出门去。

    与熙扬想象的,恰好相反,此时,沐昭与丝娆正对面而坐,手捧着香气缭绕的咖啡,相互凝视着,似乎忘记了对方的身份。

    沐昭垂下头摆弄着咖啡杯,绝美的五官当真似一泓幽水,柔美动人。此时,丝娆才清楚地知道,那幽水下面绝不是她初次见面时想象的波澜不惊,而应该是惊涛骇浪吧。“你的咖啡,真好喝。”丝娆只闻着香味,就知道沐昭又泡了那种特殊的咖啡。沐昭抬起头,微微一笑:“我为了调制出这种味道,整整花了半年时间。咖啡中加入配料的比例和时间稍微有一点偏差,味道就不对了。”

    丝娆道:“你到底加了什么,才有这么特别的味道?”沐昭摇头,依旧不肯说出配方,只道:“配料来自我的祖国。”丝娆闭口不言,沐昭的祖国,不就是日本!一想到日本,丝娆不由就想起晴衡那段“以彼金养吾国”的话,胸中刹时燃一股翻江倒海的怒气,喝到口里的咖啡,也变得苦涩难耐。

    “你们这些强盗!休想用中国的财富,去扩充你们的军队!”丝娆将手中的咖啡杯,重重摔到地上。沐昭冷笑,拿出一张薄薄的丝绢,在丝娆面前晃了晃:“不要以为,我们找不到。”丝娆大惊,伸手就欲抢那丝绢,沐昭侧身一让,她就扑了个空。

    “卓羽藏着的这张图,不是你,又怎么能找出来。”沐昭止不住笑意,“不枉费我的设计,让那个婆婆故作神秘、推波助澜。”

    丝娆有些困惑,但随即就想明白了。那个黑衣婆婆,是沐昭故意安排,要刺激她继续寻找卓羽,以便她从中得到藏宝图的下落。丝娆浮出一个清浅的笑:“这么说,卓羽的失踪,与你们无干,并不是你们绑了他?”

    沐昭道:“当然不是。最初,我并不确定,图就在卓羽身上,当我查清楚,正要下手之际,他却突然失踪了。你知道,这是为何?”

    丝娆的心纠在一起,半晌才颤抖着挤出一句话,就好似她说出这句,便可以得知卓羽的下落:“是有人抢先一步。”沐昭又道:“你说说看,抢先的人是谁?”丝娆轻声道:“总脱不了彩之家的人。”说这话时,丝娆很平静,一直以来为卓羽悬着的心,这会儿竟奇异地安定了片刻。许是因为沐昭的日本人的身份,又或是她杀了海平的残酷,让丝娆觉得,任是谁捷足先登,都是可以接受的。

    沐昭却摇头道:“我看不像。原本我也想是有人抢在了我前面,但宝图仍然在彩之家,没有被人寻去,那就证明卓羽不应该落在了别人手上。可是,这样也说不通,他为什么不回来?”丝娆的心又被提了起来,一种不详的预感盘旋不去。她艰难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觉得蹊跷。也许他自己离开了,也说不定。”沐昭转了话题,好奇地问,“我有个问题,这图,你是怎么找到的?”卓羽失踪以后,她几乎把卓羽的房间翻遍了,也不曾找到那张藏宝图。丝娆心系卓羽,沐昭的猜测竟给了她无限希望,她正要答话,却见那个把她押进屋子的日本男人,匆匆进来,附在沐昭耳边悄悄说话。

    沐昭挥手让他下去,又示意丝娆起身,与她一同出门,走到码头,登上一艘船。丝娆满腹疑惑,沐昭并没有为难她,反而把她安排在一间舒适的舱房,让她好好休息。出去的时候,沐昭别有深意地看了丝娆一眼,那幽漆深黑的眼瞳,竟带着嫉妒与不甘。

    丝娆靠在软软的床上,不觉有了睡意。这几日,她根本没有好好休息过,此时虽成了阶下囚,也终敌不过睡梦侵袭。恍惚中,丝娆听到船航行时的马达声,不一会儿又静止,没多久又响起船桨划水的“哗哗”声。

    有人上船来,跟沐昭在争吵着什么。丝娆警觉地睁开眼,走到舱门口凝神细听,一听之下,心不禁就猛地跳起来。

    “我要先见到她!”清而冷的熟悉声音。是他,云熙扬。

    “别着急,云少爷,她好着呢。”沐昭娇笑着,“我要的东西带来没有?”

    “只要见到她平安无事,那张藏宝图你尽管拿去。”熙扬顿了顿,又道,“那块刻着我名字的玉佩,怎么解释?”

    “那不过是我使的小伎俩,离间你们的关系。要是你们太亲近,把两张图合起来找到宝藏,我岂不白忙一场?”

    丝娆心中泛起暖意,这短短的几句话,分明又推翻了她的猜测,熙扬与沐昭,不是一伙,甚至连一点关系也扯不上。不管熙扬是不是别有用心,想要谋取她身上的藏宝图,也不管另一张图,为什么会在他的手上,但至少有一点,他没有和日本人混在一起,没有把中国的财宝拱手让给日本人。

    “不可以!不可以把图给沐昭!”丝娆顾不得再想其它,就想拉开舱门冲出去。舱门竟是没有锁的,只是,丝娆才一出去,就立即有两把乌洞洞的枪,对准了她。

    沐昭背对着丝娆,也不回头,就道:“云少爷,人你已经看到了,图可以交给我了吧?”不等熙扬开口,丝娆便急急道:“不能给她!她是日本派来的间谍,不能给她!她已经得到了我的那半张图,要是你的也给了她,她就会夺走我们的财宝,带回日本!”丝娆的话,就似此时冬日清晨冷冽的风,呼啦刮过每一个人的心。沐昭微微而笑,而她身后的两个手下,却已忍不住,若不是没有沐昭的命令,恐怕早开枪了。

第四十一回(中)

    熙扬只听见他们握枪的手喀喀作响,仿佛子弹随时都可能从枪膛里飞出。他苍白的脸色,迅速转成毫无血色的惨淡,可他脸颊处,有被冷风吹出两片潮红,配着惨白的脸色,竟有说不出的诡异。熙扬再没有犹疑,握着藏宝图的手,笔直伸向沐昭:“图我交给你,你要放她和我一同离去……”话没说完,熙扬哑了声音,他的嗓子干涩异常,好似有无数利刺哽在咽喉,吐不出也吞不下。沐昭浮出一个明了的、胜利的笑:“果然是情深义重,为了她,你什么都肯做,把图给了我这日本人也不在乎。”丝娆怒视熙扬,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不顾身后的枪口,冲到熙扬身边,一把就抢下那张图。

    那两人,立即看向沐昭,看她是否下令开枪。沐昭挥手让身后的两人退下,自己抽出手枪,对着丝娆,笑道:“丝娆,把图给我,否则……”“否则怎样?”丝娆一面说,一面微笑,不停地向后退,“杀了我?”

    谁都料不到,丝娆在问完这话之后,会向后一扬身,坠入海中。沐昭来不及开枪,熙扬也来不及阻止,只听得一声响亮的水声,冰凉的海水四散飞溅,丝娆就已没入浪涛之中,没了踪影。熙扬冲到船舷,向下看去,却只看到激荡的水纹慢慢恢复平静。海水在白沁沁的晨光中,生出冷而硬的尖利棱角,一点一点刺着、磨着熙扬的心,那股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悸痛,快速窜出,蔓延全身。他再也抑制不住,立即重重地咳起来。沐昭现出懊恼的神情,她故意将交换的地点选在海上,是为了防备熙扬利用岛上的势力想办法救人,却不曾料到丝娆会这样结束一切。

    就在沐昭闪神的当口,熙扬突然纵身跳入海中,顷刻不见人影。沐昭气急败坏,赶紧招呼人下水,去寻两人。她实在是太过自信和大意,丢了真正的宝图不说,竟连眼前活的宝图也给丢了。晴衡从舱底上来,看着沐昭指挥众人下水,一言不发。

    沐昭盯着晴衡,像是自言自语:“反正我就没打算要放过他们,尤其是范丝娆!这下正好,我们只需要找到两人尸体,再拿回那张图就好。”晴衡一笑,轻声道:“你下手一向狠辣,我猜你也不会放了他们。但是,他们这一跳海,也未见得就死了。”

    果然,沐昭指挥人找了几天,就不见丝娆和熙扬的人。万般无奈之下,沐昭只得想个权宜之计,晴衡带着一拨人继续寻找,她则拿着从丝娆那得来图,先回上海向夫人禀明经过,并请夫人责罚。

    晴衡一直仔细听沐昭的安排,只在最后道:“不,我跟你一块回去。”沐昭不答应,但晴衡坚持,她也只能略略交代一下,与晴衡一同回返上海。

    上了船,沐昭与晴衡一路无话,快到上海时,她突然问晴衡:“你为何要陪我?你明明知道,是我把她推下海的,你为什么还要陪我一道?”晴衡只是不答,细长的眼睛殊无笑意。他也问过自己,为何要陪她回来,存了一份帮她之心,难道他就一点不恨她?可归到底,正如他在沧芸出事时就明白的道理一样,他们都不过是傀儡,真正该恨该怨的,他承受不起。

    沐昭忽然笑起来,明媚而温暖的笑容,从眼睛深处逐渐扩散到整张脸:“我还问你做什么!你肯陪着我回去,我何必要知道是什么因由。”

    晴衡恻然,深深看了一眼沐沼:“你把心,托错了人,沐沼。”晴衡的话,几乎是一字一顿从嘴里迸出来,铿锵有力,一遍又一遍回荡在沐沼耳边。“我叫木野昭子,不叫沐昭。”沐昭也学着晴衡的语调,一字一字清晰地说道,“石川君,你最好记得我的名字。”

    她故意又提起晴衡的日本姓氏,并且加重了这三个字的语气,仿佛是要向他宣示,她是以木野昭子的身份,爱着一个叫石川晴衡的男子,而不是以沐昭的身份,喜欢上了曾晴衡。

    晴衡怅然不语,沐昭实在太过执迷不悟。如果,选择叫什么名字,就可以改变血统、改变身份,那么,他宁可放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财富、名誉、地位,也要换一个清清白白、普普通通的名字。张阿牛、李二狗……甚至没有姓氏也可以,就叫牛娃、狗子,也好过现在身不由己,爱,无从爱,恨,更无从恨。

    沐昭虽不知道晴衡的这份心思,却也看出,她不该说那样的话,惹得晴衡不高兴。可是,她又如何能忍得下,晴衡以托错人的借口来拒绝她。她有没有托错人,不是由他说了决定,而是她的意志决定!

    一时,两人又沉默了,只见到上海五色的霓虹,透过船壁的小窗,射到两人之间的空地,晕出一圈迷离的流光。

    船靠在码头,沐昭和晴衡偕同下船,早有人迎上来,恭敬却没有感情地说:“夫人命我来为两位引路。”二人跟在那人身后,钻进停在码头边的一辆黑色汽车,绝尘而去。

    不大一会,汽车驶进惠民路一座幽深的宅院,停在高拱的廊前。沐昭晴衡同时下车,快步穿过那道拱廊,轻轻推开拱廊尽头沉厚的木门。“昭子,你说,我该怎么惩罚你?”夫人冷冷的语声,空空地回荡在偌大的厅中。

    “母亲,不是她的错,是我疏忽了。”晴衡不等沐昭开口,就截了话头。夫人愠道:“我没问你,晴衡。”沐昭立即单膝跪在夫人面前:“夫人,不关石川君的事,是我大意,才让他们有机会跳海。昭子自知,罪不容恕,请夫人开恩,准许昭子以光荣的方式向天皇陛下谢罪。”说完,沐昭就双膝跪地,向着夫人磕头。

    晴衡正要再说,夫人却换了一付笑脸,扶起沐昭:“做什么这样,昭子。你跟我也有好些年了,我可舍不得责罚你。”晴衡的面色刹时凝重起来,他看过太多次这样的笑,在那温醇的笑容背后,永远是最严苛的惩罚。

    沐昭只得顺势站起,低着头恭身立在夫人身后。夫人越发笑得开心:“昭子,放松些,就当回上海来玩玩,叫晴衡陪你到处走走。”晴衡眉头深锁,有些摸不透夫人的意思,反是沐昭绽出一抹浅笑,轻轻点头。

第四十一回(下)风雨相随 寸心辉月明

    “去吧,上海滩好玩的多着。”夫人挥挥手,示意二人退下。晴衡抿抿嘴,快步向外走,此时,他才揣度出了夫人话中的含义。沐昭紧紧跟着晴衡,不时抬眼看着他,面上显出一丝不安。晴衡嘲讽道:“我怎么就早没看出,母亲和你在唱双簧。”

    沐昭急急道:“石川君,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只是,夫人吩咐我……”晴衡打断沐昭:“不必说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母亲要我娶的人是你。而你,一直就是知道的吧?”

    “不,我不知道!”沐昭的脸蒙上一层胭脂的色泽,一瞬间又失了颜色,“夫人要我试你的心,我不过利用了这次机会。”晴衡不置可否,越走越快,把沐昭甩在身后。沐昭望了望晴衡的背影,没再追上去,这时候,恐怕说什么都是无用。

    晴衡去了济慈医院,只要他人在上海,一定是每天都去的。沧芸不见起色,晴衡的心事却越来越矛盾。他真希望沧芸就这么睡下去,就如他在她母亲灵前上香的那一刻,所感受到的宁静。他渴盼着,沧芸能永远保有这样的宁静。然而,他心底有一片燎原的火,每当他看着沧芸的时候,就烧得他无法抑制。他希望沧芸能醒来,能懂得他的心思、他的挣扎,以及他的无可奈何。他常常会贪心地幻想,有一天,他可以离开,带着笑语盈盈的沧芸一同离开,天涯海角,携手白头。

    晴衡的手,紧紧捏在病房的门把上,直至指关节开始泛白,才推门进去。沧芸安静地躺在床上,一点也感受不到晴衡的痛苦,她的唇边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乎在嘲笑晴衡庸人自扰。

    “沧芸,我真的很自私。”晴衡凝视着沧芸静默的容颜,又一次向她倾诉藏在心底的话,“我明明很清楚,你醒来的后果,可我依然想你苏醒。我曾想以死结束——你看看,我不仅自私,还那么地软弱,无法承担就想着要逃避——且不说我所背负的,单单就是母亲那句话,就足以证明那是个多么愚蠢的想法!我活着尚不能保你周全,死了还能为你做什么?不久之后,战火终将蔓延,那个时候,我又能为你做什么?沧芸,你为什么不醒来,告诉我该做什么?”

    沧芸依旧躺着,晴衡静坐在她的身旁,话音越来越低,终不可闻。没有了晴衡低沉的声音,病房突然就显出一股空旷清冷的意味,他仍静坐着,连指尖也不曾颤动,仿佛希望这一刻,在静止中凝成永恒。

    病房的门乍地开了,沧阑讶异的询问声响起,惊破了室内的宁静:“曾二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晴衡并不答话,沧阑有些尴尬,不知要如何应付这让人无措的默然。纪家人就似遗忘了沧芸一般,谁不曾提及到医院探望,只有纪老爷子提过一次,却被沧阑劝下了,以纪老爷子如今的身体,来看沧芸并不合适。沧阑努力清清嗓子,道:“沧芸让你费心了。”晴衡淡然道:“没什么费心的,只是来看看而已,于她的情况并无多大益处。”

    沧阑更加尴尬,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晴衡这话,就像是在指责纪家对沧芸漠不关心。“这些日子,家里实在是太多事,我又被禁了足,好不容易才放出来……”沧阑为难地说,那些千头万绪的事,他实在不知该如何起头。晴衡笑笑道:“你不必向我解释,你们家的事,与我无干。”

    沧阑顿觉愧疚,他的解释根本就是借口,为使他的内心好过一点的拙劣借口。晴衡又沉默了,沧阑问他沧芸的情况,他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坐着。沧阑若有所悟,看了看晴衡狭长的双眼,悄悄退了出去。

    病房外静谧无声,不算宽敞的走道因这寂静,格外逼仄。沧阑只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向他压下来,而当他仔细去分辨时,它又飘荡荡不见了。彷徨无助的感觉一波波涌上来,越来越急,直闷得沧阑想吐,恨不得赶快逃离医院,摆脱这份窒息。他出了医院,置身在大上海繁华的街道,耳畔传来尘世的喧嚣,这驱散了沧阑的孤寂,却又为他带来莫名的烦躁。

    沧阑再次逃进路边的咖啡厅,找了一个隐秘的角落,将外面迷离的红尘驱逐。咖啡厅里流淌着轻柔欢快的乐曲,但那小提琴的琴弦每拉动一下,就好似在沧阑的心上划出一道伤痕,血肉模糊地抽痛。他只得又一次逃走。

    最终,沧阑无处可去,惟有回家。

    大太太派人等在门口,一见沧阑回来,就要他立刻去前厅,说是巡捕房的赵督察长来了,正和大太太商量寻找子浚的事。沧阑不禁又喜又忧,急忙跑到前厅,子浚是秀君带走的,找他就等于是找秀君。可是,他又怕大太太为难秀君,那份喜悦不觉就淡了许多。

    “赵督察长,这事就拜托您了。”大太太笑道。赵督察长用手抹抹嘴,十分受用的样子:“纪夫人放心,赵某一定按照托付去办,早日将小少爷找回来。”

    沧阑着急,插嘴问道:“娘,那秀君呢?”大太太心中不悦,却还是维持着笑容,指着赵督察长道:“没规矩,还不见过赵督察长!”沧阑只得行了个礼:“赵督察长好。”赵督察长上下打量一番沧阑,啧啧称赞:“这位想来就是纪三公子,真是文质彬彬啊!”

    大太太连忙道:“赵督察长客气了,以后小儿还需要你多提携。”赵督察长“唔”一声,拱手道别:“一定一定。纪夫人留步,赵某一有消息,立即差人通知夫人。”大太太赶紧道谢,亲自送那赵督察长出门,好一会儿才转回来。

    “娘,你要拿秀君怎样?”沧阑不敢再打断大太太和赵督察长的谈话,待大太太送客回来,才再次问。大太太冷哼一声:“我就只要子浚,管她做甚!还有,这位赵督察长,你以后多与他走动,会学到很多东西。”

    沧阑暗暗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跟大太太告辞,回去竹园。一路上,沧阑都想着大太太的话,听她的口气,心思都放在子浚身上,应该不会对秀君做什么。

    秀君,她会无恙。

    然而,大太太冷酷的话又回荡在沧阑耳边:“你可以选择一种死法,是毒药呢,还是上吊?要不然再沉一次黄浦江?这次我可会记得,把你绑在一块大石头上,免得你再复活一次。”

    他的娘亲说得那么无情,她真的会放过秀君?

    一时之间,沧阑茫然无措。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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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繁花介绍:
浮世繁花是一个梦,幻化在旧上海一段特殊年代里,浮光掠影一般的迷梦,那其中聪颖慧黠善良婉约的女子,温文冷漠沉寂骄傲的男子,终都成空。
谁还记得,那曾有的风流?
谁还记得,那曾有的哀愁?
无非是一场已逝烟梦里泠泠跌起的一曲清歌。
无非是一阕繁华戏曲中无人能懂的一缕寂寞。
那些人,在疏影的岁月中,沙砾般流去,苍凉的过往,只有月亮的浮影,低声吟唱着,三千红尘,我们都不能再归来。浮世繁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繁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繁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