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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兰若寺的幽灵     浮世繁花txt下载     浮世繁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三回(上)风雨如晦 废宅惊魅影

    第三十三回

    风雨如晦废宅惊魅影

    彩霞似锦心泪哀芳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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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丝娆的心思,被熙扬搅得有些混乱,她本有强烈的直觉,彩之家的人还会出事,可在熙扬坚定的话中,她又觉得是她多想了。一连十余日过去,彩之家风平浪静,卓羽的失踪也慢慢淡了下来,每日只除了丝娆在岛上寻找,其他人都恢复了各自的生活。刚开始,沧芸也跟着丝娆一起找卓羽,但只过了两天,她便放弃了,也没对丝娆说为什么,一切回到卓羽还在之时的样子。熙扬也一直不见踪影,竟没来过彩之家,丝娆也到云家大宅去找过他一次,想问问是否有卓羽的消息,但老李却告诉她,熙扬不在,要她改天再去。丝娆便问了婉嫣,画了一张岛上的简略地图,以彩之家为原点,分三个方向,自己开始仔细搜寻。

    彩之家在岛的西面,丝娆按照地图,将北面和南面寻了一遍,都没有发现。丝娆不禁要想,卓羽是不是离开了小岛,有了这样的想法,丝娆竟不敢再去寻找小岛的东面,惟恐在那里发现一些什么。

    丝娆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不曾出门,婉嫣来叫她下楼吃饭,她只说身体不舒服,想睡一会儿。此时,丝娆只觉得站在悬崖边,稍不留意,就会摔得粉身碎骨。她不知道,是该向前跨一步,还是退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去探寻卓羽的生死。现在,她终于明白沧芸为什么会放弃寻找卓羽。生离或者死别,都是痛苦的事,沧芸经过一番挣扎,最终还是选择了生离。因为这样,她只要坚信卓羽还活着,总有一天会等到他回来,未来的生活就会充满希望。那是沧芸为自己编织的希望,她是不是也应该这样,让自己永远活在一个虚渺却很幸福的希望之中?

    也许,她真的该学一学沧芸。

    傍晚时分,丝娆走出房门,和大家一起吃晚饭。吃过饭,她告诉大家,说要出门走走,便径自去了。丝娆只是想出门透风,疏解心中的郁闷,待到郁结之情消散,她就要学沧芸,让自己保留一个希望。

    丝娆漫无目的在岛上闲逛,不知不觉就到了岛上集镇。今天并不是半月的赶集之日,大街上没有一个人,丝娆望着空荡荡的街道,神思忽然就迷糊起来,她看到有一个黑衣的老婆婆,慢慢从街道的对面向她走来。

    那婆婆年岁已经很大,满脸皱纹,右手拄着一根拐杖,左手握着一颗浑圆的黑石,步履蹒跚,眼神却锐利异常,像是可以看透人心。“姑娘,你有心事。”婆婆一语道中玄机,“你不知道该如何走未来的路,彷徨不定。”

    丝娆感到十分诧异,立即追问:“婆婆,你能告诉我该怎么走吗?”婆婆咧嘴大笑,不见一颗牙齿的干瘪嘴唇显得有些诡异:“你问我,我又如何得知你要走的路?”丝娆被婆婆问得一愣,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听那婆婆又说道:“万般皆前定,半点不由人!你会找到你要走的路,因为,命运会送你走上去,你不能回头,只能向前。”

    “婆婆,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

    “不能!一切因果早在千年前就注定好了!你将是揭开一切的钥匙……”那婆婆越说越低,到最后,丝娆根本就听不清她又说了什么。丝娆贴在婆婆身旁,想问得详细些,但那婆婆却怎么也不肯再说,丝娆跟了她许久,也没多问出半个字。

    丝娆被婆婆的一席话说得大乱,本已决定放弃的心,刹那之间又坚定起来。从那婆婆的话中,她感到事情不简单,因此,她不能自欺欺人地编织一个希望。她不能与沧芸一样,选择逃避,必须面对。这也许就是那位婆婆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她必须向前,回不得头。丝娆一面想,一面走回彩之家,她今晚要早些睡觉,明天一早去小岛东面搜寻。

    一进门,丝娆就见沐昭提了一盏灯,一脸着急,低着头不知道找什么。丝娆有些奇怪,她从来不曾见过沐昭有这样焦急的神情,于是便问道:“沐昭,你找什么呢?”沐昭抬起头,眼中浮出迷蒙的水光,显得楚楚可怜:“丢了,他送我的东西丢了。”

    “是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好不好?”丝娆感觉得到沐昭有多着急,她猜测,送这东西的人,应该就是沐昭特制的咖啡所纪念的人吧。沐昭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会才说:“是一块汉白玉玉佩,上面挂有一个同心穗子。”

    丝娆四处摸索,在墙边的草丛里摸出一块温润的东西,她拾起来,借着月色一看,突然就变了脸色。那玉佩是上好的汉白玉,十分罕有,但让丝娆为之变色的,却是那玉佩上的刻字。玉佩上刻了三个字,丝娆默默在心中念着那三个字,不禁涌出无限悲凉。

    玉佩上清清楚楚刻着——云熙扬。

    沐昭一见找到了玉佩,立刻就跑过来,将玉佩捧在手心,高兴地说:“谢谢你,丝娆。方才我不小心滑了一跤,起来就发现玉佩不见了,我慌忙提了灯来找,一直没找到,幸好你替我找回来了。”丝娆不敢再看沐昭喜悦的神情,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那块汉白玉玉佩,极其珍贵,加之上面的刻字,应该是熙扬自小就佩带的东西。这样的物件,在沐昭手里,上面还坠着同心结,其意不言而喻。丝娆不想怀疑熙扬,但那块玉佩一直朝她压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那分明就是定情的信物!

    “你的咖啡和这块玉佩……是同一个人?”丝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她还记得,不久前问沐昭有关咖啡的事情,那时候她的反应和此时的喜悦完全不同,如果这都跟同一个人有关,就太奇怪了一些。“我的咖啡是纪念他的,我不喜欢别人随便提到他。”沐昭甜甜地笑,丝毫没有察觉丝娆的异样。

第三十三回(中)

    丝娆仓皇逃回房中,心底茫茫的一片。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还是为了那张藏宝图?丝娆记得,她从未与熙扬提起有关藏宝图的事,这样算来,熙扬若真知道藏宝图一事,那他背着沐昭接近她,几乎可以肯定是居心叵测、另有所图。想到这,丝娆只觉得体内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难怪那个婆婆会说出那番话,她突然出现在街道上,似乎就是为了告诉她,不应该放弃,而是要继续下去。如果,藏宝图真的惹来这许多人觊觎,那卓羽会怎样?

    丝娆躺在床上,强迫自己不许思考,她明早要去寻找卓羽,今夜一定要好好休息。丝娆越这么想,越是没有睡意,而天色已然大亮。

    一夜未睡,丝娆的神思有些迷糊,但她还是强撑着起来,准备去小岛东面查看。

    楼下只有婉嫣在吃早餐,丝娆随便吃了一点,匆匆就向外走。婉嫣叫住她,问道:“丝娆,你急急忙忙要去哪里啊?”“去岛东面看看,我似乎还从没去过那边。”丝娆一面回答,脚却没有停下,依旧向外走去。婉嫣一听,赶紧拦在丝娆面前,略微有些惊惶地说:“快别去,整个岛的人都不敢去那里。”

    “为什么?”

    “难道没人告诉你吗?”婉嫣感到不解,“我还以为卓羽会告诉你。岛的东面地势较高,是一片山林,林子里有座废弃的荒宅,传说是几百年前留下的,好象那宅子死了很多人,就闹起鬼来,常有人见鬼影飘来飘去,日子长了,谁都不敢再去。”

    丝娆一笑,不相信婉嫣之言,她读书颇多,早已知晓鬼神实是人杜撰而出,那废宅有鬼影飘荡,想来是林间树木繁茂,看到的人误把树枝当作了鬼影。

    “我还非去看看不可。”丝娆不顾婉嫣阻拦,径自出门。她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在那废宅里,会有所发现。

    丝娆出门没走几步,就见熙扬立在道旁,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些日子,你还好吗?”熙扬低声问着,言语中流露出关切之情,但这话听在丝娆耳中,却成了故作姿态的假意。丝娆瞅了一眼熙扬,只淡淡应一声,又往前去。

    熙扬觉出丝娆的冷淡,只当她为卓羽的事着急,也不再说,转而问道:“你要去哪里,我陪你去吧。”丝娆蓦然停步,一语不发,半晌才说:“云少爷,我自个儿的事,您就别操心了。”熙扬不禁暗自叹气,他原以为,丝娆与他之间虽有心结未解,但也不至于如此生分,如今丝娆说出这样的话,倒叫他心中堵得难受。

    丝娆自顾自走了,熙扬原地站了片刻,就快步跟上去,不远不近地随在她身后。

    到那废宅的路,多是山间小路,陡峭难行,丝娆直走到中午,才隐约瞧见废宅的轮廓。丝娆靠在树上,略微休息,抬眼之间,见天色阴沉,知道就要下雨,便起身加快脚步,想尽快赶到废宅。还未到废宅,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下,浇得丝娆浑身都湿透了。

    丝娆跑到废宅,寻了一处屋檐躲雨,又将发髻拆散,拧干雨水,才细细打量起废宅来。这宅子果是荒废已久,四处杂草丛生,有的竟有一人来高。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丝娆被冷风一吹,止不住抖起来。丝娆便推门,想要进屋避风,却不想那屋门轰然倒塌,激起地上厚厚的尘土,呛进她的咽喉,让她不住干咳。

    屋内陈设古旧,家具宛然是明朝中后期的样式,只是铺着厚厚的灰尘,看着怪伤感可惜的。丝娆绕进里面,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屋中摆设精致典雅,应是富贵人家居所。整个屋子连成回型,四方通达,西面屋后有一间小舍,正中一条回廊通向那边。丝娆走过去,推开小舍房门,就见一台香案映入眼帘,上搁几尊牌位,却已是凌乱倾倒。丝娆拾起一方牌位,看那上面写着:范门韦氏之灵位,她又再看别的牌位,俱是姓范。丝娆心念一动,回想起大太太所言,范家祖先曾在海上为盗,莫非这里就是她祖上旧宅?

    正当丝娆惊疑之际,忽见门外有人影闪过,她慌忙追出去,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铺天盖地的雨丝,密密地坠下。虽只是匆匆一瞥,丝娆却瞅那人影眼熟,他身上那件条纹衬衣,很像卓羽常穿的。丝娆又往前追,拐过回廊,就依稀见有个影子在雨幕中穿梭,但究竟雨势过大,看不真切是谁。丝娆心中一急,也随那影子跑走之路,冲进雨幕。

    哪知雨天路滑,丝娆又急,竟摔倒在地。若平时摔上一跤,原也不妨事,丝娆却因淋了雨,本就有些发烧,而今再一摔,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熙扬从屋外进来。他原是跟着丝娆的,却被大雨阻了,只得就近找了一处山洞避雨,雨住了才赶过来。这会儿,熙扬一进门,就见丝娆倒在地上,他赶紧跑到丝娆跟前,摸了摸额头,背起她就向山下奔。丝娆的额头烫得吓人,非要赶快找大夫,否则再这么烧下去,会有生命危险。

    山间小路本就难行,大雨之后又湿又滑,熙扬背着丝娆,几乎是爬着下山的。他惟恐摔着丝娆,每次脚下滑了,都用自己身体垫在下面,待他们走下山,他的衣服早已破烂不堪,身上有好几处擦伤,走路也一跛一跛的。

    就是这样,熙扬也不敢停,强撑着把丝娆背到山下最近的人家,叫那家男人去找大夫,又叫那家女人帮丝娆换了身干爽衣服,才略略放下心来。“云少爷,你也换身干净衣服。”女人把男人的衣服找出来,递到熙扬面前,宽慰他说,“方才给小姐换衣服,摸着额头已经没那么烫了,一会把大夫的药吃下,就不妨事了。”

    岛上的人,都在熙扬手下讨生活,他又不曾薄待他们,因此,他们把熙扬当成菩萨敬着,一点不敢怠慢。熙扬换好衣服出来,大夫已经为丝娆把过脉,只说吃了药,到晚上能退烧就好。大夫顺便又替熙扬治了伤,留下药走了。熙扬嘱咐女人好好照顾丝娆,自己回了云家大宅,叫了两个丫头,把丝娆接回宅子,吩咐下人好生照料。

第三十三回(下)彩霞似锦 心泪哀芳卿

    到了晚上,熙扬不放心,亲自去看丝娆,摸了她的额头,确定退了烧,才回房去睡。说是睡觉,他却一点睡意没有,天亮时分,好不容易有些困倦,却听外面吵嚷不止,出去一看,见一群丫头下人围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什么。

    “大清早你们不做事,围在一起吵什么?”熙扬有些生气,轻声呵斥着。老李赶紧上前回道:“少爷,出事了。今天天还没亮,就听人说,海里溺着人了。”

    “是谁?”熙扬一惊,立即就问。老李压着声音说:“是卓羽少爷的妻子,沧芸。”熙扬深深吸一口气,急急又问:“有没有性命危险?”“不知道,这会大夫才过去。”老李一面说,一面叫丫头准备伺候熙扬梳洗,“少爷,要不要叫范小姐起来?”

    “暂时不要叫她,她还病着,我先去看看再说。”熙扬赶紧梳洗停当,匆忙去了。

    大家都坐在彩之家楼下的大厅中,熙扬才一进去,就见他们个个脸色阴沉,气氛十分凝重。“怎么样?大夫出来了吗?”熙扬赶紧问道。所有的人都不答话,熙扬只觉得心不断下沉,想要再问,却一口气哽在喉间,说不出一个字来。

    正在这时,大夫从二楼下来,大伙便都围上去,焦急地看着大夫,等他说话。“我尽力了。”大夫开口就把大伙吓了一跳,“你们还是把她送去上海,找家好的大医院仔细瞧瞧。”

    “这是怎么说?”熙扬立刻问道。大夫忙说:“云少爷,虽然她肺中积水被压出来,但她掉入海中的时间太久,脑部受了伤,恐怕醒不过来了。”晴衡面色一滞,双手紧握,似乎正压抑着满腔怒气。那大夫不等人问,又继续道:“先别急着送去上海,让她将息几天,等身体稳下来再去。”熙扬应了下来,只听孟秋说:“大夫,这几日还烦劳你天天来,我们都是不通医理的,怕不能好好照料。”

    大夫满口应承,提了药箱准备告辞,却又被熙扬叫到一边,偷偷问:“现在移动病人到云家大宅,有没有大碍?”“无妨,只是移动时要小心谨慎。”大夫也小声回答,答完自去了。大伙又围坐在一块,东拉西扯胡说一阵,都觉没什么趣味,卓羽的事犹未了,沧芸又出了事,大伙心里都有些堵,便各自散了。熙扬趁人散之时,悄悄问孟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会掉进海里?”

    “我也不太清楚。昨天晚上,沧芸吃过饭就上楼了,不知半夜发生了什么,今儿一早就有人发现她溺在海中。”

    熙扬听了,便与孟秋商量:“如今沧芸这样,你们又各自有事,她住这里实在不便,不如让她搬去云家大宅,丫头下人伺候也方便。”孟秋连忙说好:“难为你想得周到,我还愁要谁去照顾沧芸呢。”两人商议定了,熙扬说过会儿派老李来接,便急着要走。他思索着,这会儿丝娆也该醒了,得赶快回去才是。正待熙扬出门之际,冷不防婉嫣从旁窜出来,劈头就问:“这些没心没肺的,就只挂着沧芸,丝娆昨夜也没回来,你可知道她去了哪里?”熙扬方才记起该与众人说一声,回头去找孟秋,竟不见了人,他便只得对婉嫣说:“丝娆在我那,你回头跟大伙说,我先走了。”婉嫣不依不饶,硬拉着熙扬问了一阵,才肯放他去。

    摆脱了婉嫣,熙扬一路急走,绕过路旁草丛时,隐隐听到有说话声,他原想仔细听听,却又记挂着丝娆,匆匆过去之时,只听到似乎是两个人在吵架。

    那草丛中,确实是两个人在说话,其中一个,正是晴衡,只听他愤怒地质问:“可是你将她推进海里的?”

    “是又怎样?”冷冷的声音,“夫人下了令,要不惜一切得到藏宝图,杀一两个人算什么!”

    “你就不怕卓羽把图给了她?”

    “我早查清了,图不在她身上!”

    “你就那么肯定?”

    “实话说了,我知道你喜欢她,除掉她,是为了让你清醒!”

    “用得着你多事!”晴衡怒极,却也奈何不得,惟有气冲冲走了。他们都是要等待命令行事的,重重束缚将他缠得透不过气,想来他也应该一样,纵然此时他有再大的怨气,也发不出来。晴衡只是气恼自己,怎就那么疏忽,让沧芸白白地成了这般模样!

    晴衡去了海边,爬上他与沧芸一起看海的那块礁石,坐下便不动了。风吹来海的腥咸,扑在晴衡面上,让他堵在胸中的闷气一股脑冲起,真恨不得掉进海里的是他。晴衡一直那么坐着,直到太阳落山,彩霞烧满天空时,他还是一动不动。此刻,他整个身体已经麻木,竟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那片彩霞,在天边变幻着绚烂的色彩,藤黄、石青、胭脂红……各种各样的颜色纠缠在一起,慢慢地渗开、减淡,最后融成一种让人绝望的颜色——玫瑰灰。玫瑰的色泽原本是鲜艳明亮,但糅进灰色以后,就变得惨淡起来,盯着看得越久,就越只会勾起人心中潜藏的晦暗想法。

    晴衡也突然有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生命之于他,不过是一场命运的玩笑,与其这么活着,不如死了才好。如果他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管,干干净净地去。

    想到这,晴衡终于挪动身子,想从礁石上下来,但他坐得太久,一动就从上面滚下,跌进湿软的沙中。晴衡顺势瘫在沙上,望着渐渐暗沉的天幕,微微一笑,或许是时候了,他该去了断最后一点牵挂。

    从此,他便随风去了。

    真的,走了。

第三十四回(上)南北东西 误会重重生

    第三十四回

    南北东西误会重重生

    贪嗔痴恋旧怨层层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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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衡既存了这样的心思,也不回彩之家收拾行李,直接去了码头,待天亮船一来,便登船离去。船上匆匆下来一人,与晴衡擦身而过,晴衡只觉得那人有些眼熟,却又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不过,晴衡很快就转了心思,如今,这些琐碎小事,用不着再想。

    那人一脸匆忙,根本没瞧见晴衡,他一下船就四处张望,找当地的人打听彩之家在哪里。他叫阿七,是纪家的下人,跟了沧阑好些年,此刻前来小岛,是沧阑叫他来捎口信给沧芸。阿七问明了去路,急匆匆赶向彩之家,三少爷嘱咐过他,一定要尽快把口信带到。

    阿七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彩之家,在门口看到一个人正要外出,立刻便叫住他,打听沧芸的下落:“请问,你可以带我去见纪沧芸小姐吗?我是她家里的下人阿七,来送口信给她的。”海平微微摇头,回答道:“她不在这里,你去云家大宅找她吧。”说完,海平迟疑片刻,又再补充说:“我想你最好有心理准备,她的情况不太好。”阿七顿时紧张起来,忙追问海平:“四小姐出了什么事?你快些告诉我!”

    “你还是自己去看好了。走上大道向南去,一会就可以看到云家大宅,那宅子很大,很容易辨认。”海平抱歉地点点头,“我还有些事情,不便带你过去。”阿七惴惴不安地道了谢,又急匆匆地赶向云家大宅。

    一路上,阿七有些感慨,这些日子纪府接连出了不少事情,他开始怀疑是不是碰到了煞星。不过,这种事情,最好不要乱说,否则只会自己倒霉。

    不一会儿,阿七就找到了云家大宅,他跟门房通报了,就站在门外等候。一个带着痞气的男人隔着雕花的铁门冲他笑,随后那人走到门边,看了看阿七,嘲讽似的说:“真好笑,什么时候云家成了救济中心,前天来一位范小姐,昨天来一位纪小姐,今天竟连纪家的下人也来了!”

    阿七听得奇怪,三少爷叫他去彩之家那种破旧的小楼找沧芸小姐,已经够奇怪了,这云家的人还称呼她为纪小姐,真是怪事。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幸而这时候有人来拉开大门,对他说道:“我叫老李,少爷让我请你进去。”而后,老李又对先前那男人说:“姑爷,有什么话对少爷说去,别在外客面前丢了云家的脸面。”

    林龙飞讪讪一笑,迅速退开。老李又向阿七解释:“我们家姑爷喜欢开玩笑,你可别见怪。”阿七也知道一个道理,不该多问的千万别追根问底,只随着老李到了偏厅。到厅中坐定,丫头刚奉上茶,熙扬就匆匆来了。“云少爷,为何不见四小姐?”阿七在纪家见过熙扬,对他的印象颇为深刻,“家里出了事,三少爷嘱咐我,一定要叫四小姐回家。”

    熙扬轻轻叹气,神情很是疲惫:“沧芸掉进海里受了伤,如今昏迷不醒,过几日我会送她去上海的大医院治疗。”阿七吓了一跳,大声说:“云少爷,二太太病重,四小姐一定要回去的。”

    “这样吧,过两天,等沧芸的身体稳定一些,再送她回上海。我叫下人先带你去休息,等沧芸好点,再一起回上海。”

    阿七应了,从怀中拿出一封厚信,交到熙扬手中:“我听府上姑爷说,三少奶奶也在,请云少爷把信转交给她。”丝娆对下人很宽厚,在下人中很有人缘,如今她虽不是纪家的少奶奶,阿七还是习惯用原来的称呼。

    熙扬接过信,内心不禁涌起一阵酸苦,这信,应是沧阑写给丝娆的。昨日,他一回来,就去看丝娆,丝娆还没醒,于是他便派人把沧芸接过来,仔细安顿好了,正准备休息一下,丝娆却冲了进来找他。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丝娆冷着脸,劈头就问熙扬。熙扬浮出一丝笑意:“精神很好,看来你的病都好了。”丝娆的神情更冷,那块汉白玉玉佩沉沉地压在她心上,叫她无法不恨熙扬的欺骗:“我要回彩之家,立刻就走。”

    熙扬隐去笑容,拦住丝娆:“你不可以回去,今日起,你必须留在这里!”丝娆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留下?你又凭什么留下我?”熙扬迟疑片刻,缓缓说:“我这是关心你。”丝娆浮出嘲讽的笑意:“多谢了,我用不着你关心,把它留给你该给的人,我不稀罕!”熙扬面色大变,用深不可测的眼睛直望着丝娆,吼道:“不稀罕我的,那你稀罕谁的?我不管你稀罕不稀罕,都不准你离开云家半步!”熙扬升起薄薄的怒气,虽然,他从未把深藏的心意直接向丝娆表达,可他一直都认为,丝娆能体会他的心,而今丝娆毫不留情的话语,刺伤了他,他口不择言地又再吼道:“你就只稀罕纪沧阑吗?他那样伤你,他心中没有你,你还要继续爱他!他根本就是在欺骗你!”

    丝娆不怒反笑,淡然道:“无所谓,反正都一样。”

    熙扬狂笑数声,大叫:“老李,带范小姐回房,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她出来!”老李领命而去,熙扬躺在床上,又是一夜无眠。他原以为,有了母亲惨痛的教训,他的心已如铁石般坚硬,哪知他却遇上了丝娆,由最初的同情关切,生出这许多绵密的情丝。熙扬想了一夜,也笑了一夜,他嘲笑自己对母亲的怨恨,那时候的他,不识情愁,而今他懂得了情之一字是如何伤人,对母亲寻死的做法,才算真正理解。

    老李突然闯了进来,打断熙扬的思绪,他为难地看着熙扬,张嘴要说什么,又硬生生咽回去,改口说道:“少爷,客人已经安顿好了。”熙扬紧紧捏着手中的信,平复心中如潮翻滚的情绪,竭力用平静的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范小姐不肯吃东西,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老李瞅了一眼熙扬的脸色,不由升起一丝不安。他伺候熙扬有好几年了,对熙扬的脾气十分了解,这时候,越是看不出什么,就越有事要发生。“她就那么想回彩之家?”熙扬站起身,冲出门去。老李忍不住叹气,他看得出来,熙扬对那位范小姐特别用心,可那范小姐,似乎一点也不领情。

    丝娆冷冷地看着冲进来的熙扬,一言不发,只等他开口。“为什么不吃东西?”熙扬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不断上升的愤怒,“彩之家有危险,你不可以回去!”

    “那里会有什么危险!”丝娆强压下心头的不安,低头一笑,“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你也不必费心瞒我!”如今,就算彩之家是龙潭虎穴,她也只能栖身在那里,这富丽堂皇的云家大宅,不是她该停留的地方。

第三十四回(中)

    熙扬微微色变,涩声问道:“你全都知道了?那你也知道……”“我一定要回去,呆在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丝娆索性把话挑明,“你放心,我不会跟沐昭说什么,我只是回去找卓羽。”

    熙扬皱着眉,不解地问:“你在说什么?你不是都知道了吗?那还回去干什么啊?”

    丝娆淡淡拒绝道:“那是我的事,无须云少爷操心。”熙扬深锁眉头,沉吟不语,半晌才又说:“过两天我要把沧芸送去上海治疗,你无论如何也住在这里,等我回来再说,好不好?”丝娆本能地想拒绝,一抬头就陷进了熙扬深邃悒郁的眼睛,那双眼叫她无所适从,不由自主就点头答应了。

    “这是沧阑给你的信。”熙扬将捏得有些皱的信交到丝娆手中,低声说道,“任何时候,都别用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不可以不吃饭。”熙扬说完,快步离开丝娆,他不敢看她读信的样子。丝娆也许会微笑,也许会泪流满面,但那些都不是熙扬想看到的,他希望,丝娆能叫住他,把那封还未拆开的信,交回给他,笑着对他说:“都已经过去了,这信不看也罢。”

    只是,熙扬期盼的叫声,始终没有响起。他想要的,丝娆终究还是不能给他。

    丝娆并没有立刻拆信,而是望着熙扬远去的背影,无声叹息。熙扬那句话关切她的话,又搅乱了她的心思,她竟然不想看到熙扬远走的背影,想叫他留下来。手中的书信,像烙铁一样烧灼着丝娆的手,让她把将要冲出喉头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沧阑,沧阑又怎么了,写这么一封沉甸甸的信给她?丝娆将信拆开,正欲要看,忽然涌起一阵意兴阑珊的感觉,她与沧阑,已是背道而驰,能留给对方的,也只能是一个背影,看了这信,无非是徒增惆怅,真个不如不看。

    第二天一早,老李为丝娆送来早餐,丝娆叫住他,问:“你家少爷呢?”冷静想了一夜,丝娆觉得,与其这样含糊不清地搅缠在一起,还不如把话说明白,她找熙扬,就是告诉他,她已经知道沐昭和他的关系,这样,他便不好再留她。老李颇有些冷淡,不带感情地说:“少爷天没亮就去上海了。”老李对丝娆,是有怨怼之情的,因此,说话也不那么客气。

    丝娆不以为意,对老李道了声谢谢,慢慢吃起早餐来。那番薯白粥熬得极软极稠,配上腌得脆脆的萝卜,吃来十分爽口。老李在一旁看着,突然说道:“这粥,是少爷走前,特意吩咐厨房熬的。”丝娆心下感动,忽然觉得,就算熙扬这份关心是假意、是别有所图,也暖透了她的心。

    且说熙扬携了阿七,一路照看沧芸,到了码头下船之时,已是深夜。他早已联系好济慈医院,下了船,就先把沧芸送去医院安顿,末了,才叫阿七回纪家,通知纪老爷子和沧阑。安排停当,熙扬搬了张椅子到阳台,拿出一支烟,狠狠地吸了几口。他原没有抽烟的习惯,但这些日子,烟越发抽得凶了。当抽烟成了习惯,对那种味道的依赖,就没有办法再戒掉,好像爱上一个人,就没有办法再忘掉。

    熙扬的神思有些恍惚,忽然升起莫可名状的酸涩,他不是伤春悲秋的人,但一发作起来,竟无法抑制。沧阑从外面进来,只见沧芸静静躺在床上,风把阳台上的帘子吹起,露出熙扬的半张脸。沧阑走上前,略略皱眉:“你抽烟?”熙扬一笑:“不可以吗?”

    沧阑没再说,伸手推了推眼镜,借此掩饰他一脸不赞同的神情。熙扬隐去笑,站起身来,对视着沧阑,一字不说,就只是看着他。沧阑在熙扬的逼视下,面色微微泛红,显出不自在的神色,此刻的熙扬给他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他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纪沧阑,我问你,你老实回答我。”熙扬的目光犀利如刀,“你真的爱过丝娆吗?”沧阑语塞,不禁反问自己,他爱过丝娆吗?直到现在,他对丝娆的离开,仍然痛心,可是,他爱过她吗?

    熙扬将手中的烟蒂扔在地上,愤然给了沧阑一拳:“你果然不爱她,辜负她对你的一片心!”沧阑茫然,心头掠过一阵钝钝的痛楚,他的确辜负了丝娆,可这一切,又是谁的错呢?其实无分对错,只是时间的先后而已,若丝娆先于秀君走进他的生命,大概就都不一样了吧。

    “你爱丝娆。”沧阑突然了悟,他早该看出,熙扬对丝娆的关心,早超越了朋友的界限,缓缓说道,“你更适合她。”

    熙扬眼中闪过一丝黯然,沉默了一会才道:“她爱的人,是你,我无能为力。纪沧阑,我郑重地请求你,别再去招惹她,既然你给不了她要的,就不要再破坏她现在的生活。”

    沧阑讷讷不能言语,他知道熙扬所指何事,只是,最近家里发生太多的事,他不自觉地想找丝娆倾诉:“这些日子,家里的事情太乱,我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了。我实在太自私。”

    “你了解就好。”熙扬淡淡的,对着沧阑道歉,“对不起,无论如何,我不该打人。”

    沧阑摇摇头,叹气:“沧芸如今这样,也挺好,至少她不用为沈姨担心。”

    “二太太病得很重?”

    “大夫说,没多少日子了,叫预备后事。这节骨眼上,大哥二哥又出事了。”沧阑说得缓慢,将事情的始末,慢慢道与熙扬。

    那一日,丝娆接到电报匆匆离去,沧阑心潮起伏,想去找秀君,却又觉得见了面,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宝培的事,卓羽的事,秀君与大太太的争执,轮番在沧阑脑中闪现,让他不知如何是好。沧阑转了一圈,还是回了家,他必须理出一个头绪来。一到家门口,沧阑就见妤好在门前徘徊,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为难。

    “妤好,你怎么来了?”沧阑问她,“我能帮你做什么吗?”妤好有点拘谨,吞吞吐吐好一会才说:“我找纪大少。”沧阑很奇怪,他从未听说沧堇认识她,看她的气质又不是欢场女子,于是便说:“大哥恐怕不在家,你跟我进来,我带你去看看。”

第三十四回(下)贪嗔痴恋 旧怨层层绕

    妤好犹疑片刻,最终还是跟着沧阑进去。她一直在想,是不是要走这一趟,秀君应该来找过沧阑了,她再来找沧堇也许没多大意思。况且,她与宝培相知相惜,就该断尽前尘,可是,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份希望,因此,即便她心中不愿再见沧堇,也还是来了。

    “你很担心宝培吧,秀君有告诉你情况吗?”沧阑很了解妤好的心情,主动与她说起宝培的情况,“判刑是一定的,只是不会很重,应该没多久就可以出来。”妤好仍然很担心,追问沧阑:“会判多久?洋人有那么大的势力,会不会把宝培一辈子关在监狱里?”

    沧阑心里也没底,只得有些含糊地说:“不会很久的,过几天开庭审讯就知道了。”妤好只听得心惊肉跳,找沧堇的决心又坚定不少。沧堇经常出入风月场所,认识的人自然也多,说不定会有能帮上忙,即便不能让宝培释放出来,好歹也能打听清楚他现在的处境。

    穿过园子到了东院,沧阑远远地看见晴眉站在楼上阳台,当即便停了脚步,不愿再到楼上去:“大嫂,大哥在家吗,有位姜小姐要找他。”晴眉低下头,冷然一笑:“老三,你问这话是多余的,你大哥此时能在家里,那才叫奇怪。要找纪大少,到舞厅或者某个秘密金屋去,这里可留不住那位花花少爷。”沧阑有些尴尬,丝娆被嫁祸那件事,他认识了晴眉的心机,让他对这位大嫂的敬重化为乌有,也越发生分疏远起来,但,晴眉给他的印象一向是爽利明朗,说话做事进退有度,极有分寸的,他料不到晴眉会说出如此冷嘲热讽的话,当面给人难堪。

    “妤好,你别介意,大嫂她不是针对你。”沧阑赶紧解释道。妤好并不在意晴眉话中带刺,一听说沧堇不在,立时就向沧阑告辞:“三少爷,打扰了,我还是到别的地方找大少。”晴眉高高地站着,望着妤好,嘴角浮出一丝冷酷的笑意。纪沧堇也太过分了,居然敢让他的相好找到家里来!她可不是大太太,能容忍第二个女人踏进家门,分享自己的丈夫。

    “四喜,你回去找大哥,把那女人的底细查清楚。”晴眉叫出四喜,指着妤好吩咐。四喜瘦削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见她静立在晴眉身边,答道:“记下了,大小姐。”晴眉又道:“叫大哥快些,我可不想哪一天看那个女人再进家门。”

    四喜应了,立刻就下楼,回曾家找晴衍。

    妤好辞别沧阑,叫了一辆黄包车,奔向大世界。晴眉的话没说错,要找沧堇,的确是去娱乐场所最快,而大世界是其中最大最豪华的,沧堇在那里的可能很高。到了大世界,妤好问明了舞厅的位置,便直奔而去。舞厅内灯光闪烁,妖冶的舞女搂着衣冠楚楚的绅士,翩翩起舞。大舞台上,风情万种的歌女,用低沉的嗓音唱着软侬的曲调,织出一派靡废伤感的气氛。妤好无心沉溺其中,穿梭在人群里,一心只想快些找出沧堇。

    妤好找了好一会,才看到沧堇躲在几名舞女身后,高举着酒杯,向着她们一一灌酒。妤好走到沧堇面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纪大少,我想跟你谈谈。”沧堇眯起眼看着妤好,目光里有一丝故作的疑惑:“小姐,我认识你吗?”

    妤好咬紧唇,努力压下不断涌起的难堪,又说:“大少,就算我求你,你给我一点时间。”沧堇挑挑眉,直盯着妤好看,看得她手心冒汗,才总算见沧堇点头应允。沧堇掏出一叠钱给那些舞女,又对着她们飞吻道别:“宝贝们,我明天再来看你们。”

    “我们去哪里?”妤好突然生出一股怯意,沧堇的样子看起来高深莫测,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沧堇嘴角牵出一抹冷笑:“去该去的地方。”

    妤好跟着沧堇出了大世界,叫了一辆车,到了惠民路的一所宅子前。“进去。”沧堇平静地说,“我们之间是该好好谈谈,小玉。”妤好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沧堇,一听这话,不禁猛地抬头,对上了沧堇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

    妤好顿时觉得浑身冰冷,她欠沧堇的,现在,沧堇要一并讨回来。“你若不敢进去,我们也没什么话可说。”沧堇嘲笑妤好,虽然事隔多年,他还是记得当年那一幕。妤好沉默不语,只跟着沧堇进去,她欠下的债,该还了。

    一进屋,沧堇就泡了一壶好茶,斟了两杯,一杯给妤好,自己拿起一杯细品,等候妤好开口。妤好清清嗓子,喝了口茶,艰涩地说:“那时候,我悄悄离开,是我不是,我该告诉你一声的。”

    “还有呢?”沧堇看似悠闲,眼底却燃烧着一片怒火。他向来是不发脾气的,可这次,他只想把眼前的女子撕成碎片。

    “我不该把他也带走。”妤好鼓起勇气,泪眼朦胧地哀求沧堇,“大少,那些事情都是我的错。我求你一件事,你要把我怎样都可以……”

    “我们先说清楚当年的事,再说其他的不迟。”沧堇冷淡打断妤好,“说,你把我儿子藏哪里了?”

    “他很好,过得很幸福。”妤好避开沧堇的问题,继续求他,“大少,你肯定知道君宝培,我想请你帮忙,是不是能把他先保出来。”

    沧堇用手有节奏的击打着桌面,侧头看着妤好,问道:“小玉,你是不是太天真了?那君宝培伤害的人可是英国大使,谁敢保他?我纪沧堇就算有天大的面子,能保他出来,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妤好面色煞白,手中捧着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沧堇不紧不慢,又喝了口茶,再问:“你是要我保了他出来,让你们双宿双fei?你觉得,我有那么大度,去救我的情敌?”

    “你……”妤好只说了一个字就哽住,当年沧堇对她确实很好,好到她竟然忘了最初找上沧堇的目的。“我来错了。”妤好擦去无法抑制的泪水,转身要离去。

    沧堇迅捷地挡在妤好面前,怒道:“小玉,你既然来了,不说出我儿子的下落,就别想离开!”

第三十五回(上)流云散尽 人间憾事多

    第三十五回

    流云散尽人间憾事多

    清风徐来天涯悲思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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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妤好被堵在厅前,沧堇一步步向她逼近,迫她:“把我儿子交出来!”妤好不断后退,直退到死角,无路可退才嗫嗫说:“他……他死了。”

    “小玉,你仍然不会撒谎。”沧堇深深地、笃定地看着妤好,“你身上有种纯然静好的气质,不适合厮混风尘。那时候,我只想救你出来。”

    妤好感激地看一眼沧堇,所有的人一提起纪家大少,都认为他不过是个花花少爷,而他现在的话,却透出一股对世事的无奈苍凉。“小玉,我只是想得回失去的儿子,这不过分吧?”沧堇已然没了先前的怒气,心平气和地说。妤好垂下头,有些羞愧,但她仍然说:“大少,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我虽然贫穷,也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姓纪。”

    沧堇止不住苦笑:“我知道你主动献身,是别有目的,你不是那种随便的人。而我,向来纵情惯了,缺乏自制,才会……我曾想过娶你,尤其是看到你为我生下的孩子以后。”

    “那就是我的目的。我去做舞女,借此认识你,然后成为你的女人,为你生孩子,我想利用那个孩子,让你娶我进纪家。可我错了,当我看着孩子对着我笑的一瞬,就决定带着他远走高飞,我不能把他作为报复的工具。”

    沧堇叹气:“好吧,小玉,我不逼你,在你答应把孩子交给我之前,我绝不与他相认。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想报复纪家的人,我都不管,我是孩子的父亲,对于他,我只有爱,不会有恨,我只会尽一切的力量,去保护他不受到伤害。”妤好双目蕴泪,沧堇或者不是一个好丈夫,但绝对是一个好父亲。

    “我会帮你打听君宝培的情况。”沧堇答应妤好,“我开始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那是我对你不告而别带走我儿子说的气话。”妤好点头,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沧堇送妤好出去,为她叫了辆车,自己也叫了车回纪家。凭心而论,沧堇一点也不喜欢呆在纪家,那是一个可怕的牢笼,会将人的思想也禁锢起来。他选择做一个花花公子,就是想逃开那种压迫,什么也不要去想。

    “大少爷,你终于回来了。”阿七等在门口,一见沧堇赶忙就说,“老爷四处找你。”沧堇有些错愕,因为他和沧彦的放浪,纪老爷子偏疼沧阑,如今沧彦也改了,纪老爷子难免生他的气,况又正值二太太病重,对他也不问不管,任由他在外风liu。

    沧堇一进厅中,就发觉气氛不对,不仅纪老爷子在,大太太和晴眉也在。“逆子!你在外面做的好事!”纪老爷子一见沧堇就火了,怒声呵斥。大太太也铁青着一张脸,瞪着沧堇,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爹,我哪里有惹你生气?”沧堇小心翼翼地陪笑着,打算混过去。

    纪老爷子怒气上涌,一口气喘不上,竟重重咳嗽起来,大太太赶紧拍着他的背,助他顺气。“沧堇,你看看,把你父亲气成什么样子了!”大太太责备儿子,“赶紧和那舞女断绝关系吧,你不知道现在外面,说得有多难听。”

    沧堇看向晴眉,她正冷冷地看着他,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神情。沧堇心知是晴眉告到纪老爷子和大太太面前,也不生气,反问:“曼丽丝有哪里不好?”

    纪老爷子一听,差点没背过气,指着沧堇好半天才说道:“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甘心?作为你的父亲,我允许你纳妾,男人三妻四妾原是平常的事,但我绝对不准你和一个舞女来往!”沧堇赶忙说:“爹,你别生气,我不说曼丽丝就是。”大太太也劝慰纪老爷子:“繁树,你先别急,先下去,让我好好劝劝他。”纪老爷子重重一哼,拂袖而去。晴眉笑着从沧堇面前走过,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是你逼我走这步的。”

    沧堇无奈,正要说话,却被大太太唤到身边,一顿教训:“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就不把心思放在家里的生意上?你看沧彦,现在做得多好,恐怕不久之后,整个家里就要他做主了。”

    “不是还有老三么。”沧堇满不在乎,“娘,你还是趁早别指望我了。”

    大太太不禁气结,只恨不得一巴掌打醒沧堇:“沧阑是沧阑,你是你!你们两个,都是娘的希望,看看沧阑,他一点也不像你,他从来不在外面胡来!只是,他被鬼迷了心窍,非要那个姓庄的丫头!”沧堇不觉笑起来,开解大太太:“娘,感情的事无法勉强,何况那庄秀君的样貌也不差。”

    “一个丫头,她也配做纪家的少奶奶!”大太太越说越生气,“还有你,沧堇,你别想把那个舞女娶进家里来!”

    沧堇笑道:“娘,你放心,我不会娶她进门。”大太太赞许地点头,又加上一句:“赶紧和她断了关系,别在让大嫂对你有所怨言!”沧堇顿有所悟,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不能让晴眉抱怨他的不是,不能开罪曾家。

    “娘,有的时候,你想太多。如果你能放开心怀,会看到很多你不曾看到的事。”沧堇隐去笑容,面上表情严肃,又带着一股浅淡的忧愁。

    “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太太惊怒异常,沧堇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沧堇只淡淡道:“娘,不要以为什么事都可以天衣无缝,那些事,天知道,地知道,你知道,我也知道。”大太太声色俱厉,质问沧堇:“我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你倒是说说看!”沧堇一笑:“我五岁那年,爹要纳妾,可是,她却突然不见了。这事,是你派人毒哑了她,并把她卖去了烟花之地。”

    大太太看着沧堇,说不出话来,一张脸成惨白的颜色。因为秀君,她和沧阑已经有了难以弥补的裂痕,若沧堇再与她生出嫌隙,她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堇儿,你一定搞错了。那不是我做的。”大太太急着否认。

    “够了!娘,我亲眼见你把药灌进她嘴里,是我亲眼所见。”沧堇打断大太太的话,“所以,是我们欠了沧彦的,这份家产就算全给他,也不够弥补他这些年缺少母亲的痛苦。”

    “堇儿!你胡言乱语什么!”大太太浑身颤抖,竟站立不住,只得斜斜地靠在椅子上。

第三十五回(中)

    “别以为我只有五岁,就什么也不懂。何况,从小,你对我和沧彦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你从来不肯亲近沧彦,连看他的眼神都是冷冰冰的。我和沧彦的婚事,也是因为你的阻挠,闵蕙的新郎人选,才由我变成了沧彦,不是吗?还有沧彦出事那回,你也只是关心纪家的生意,根本就不关心他,换作我和沧阑,你还能那么冷酷吗?娘,我之所以是今天这个样子,全是你逼的。我去外面鬼混,就只是想逃开这一切我不想面对的。我无法接受,自己的母亲,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我带着沧彦一起花天酒地,只是不想他太优秀,从而变成你的眼中钉,到最后,他只会是死路一条。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我都明白,可我非要强迫自己,对自己说,我只是一个沉迷女色的窝囊废,什么都不知道,这种心情,娘,你能懂吗?”沧堇把藏在心底的话全说了出来,他只希望这番坦白,能换得大太太幡然醒悟,“所以,别再逼迫沧阑,我不想看着他,也走上我这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沧堇说完这番话,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大太太瘫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沧堇和沧阑有更好的前途,在这个风云变幻的上海,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光鲜亮丽地生存下去。所以,她没有错!有一天,她的儿子会理解她做的一切,她需要的,只是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过了几日,沧堇依旧故我,纪老爷子一肚子雷霆怒气,又要找他来教训,反是大太太劝住了老爷子:“孩子也不小了,给他留点面子,要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总得给他时间适应。”纪老爷子依从了大太太的话,但也只给沧堇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他还是这样,老爷子已经放出话,不认这个儿子。

    晴眉得知纪老爷子的话,也不着急,只等着四喜从晴衍那儿带回消息。傍晚时分,四喜匆匆从外面回来,直奔晴眉的住处,将妤好的事一股脑儿说与晴眉。

    “大小姐,那女人叫姜妤好,几年前下海做过舞女。大少爷包了她,她也一心一意跟着大少爷,还为大少爷养了一个孩子。不过,孩子生下没几天,她就带着孩子走了,大少爷到处找过她一阵,都没找到。”四喜口齿伶俐,说起话来,一点也不含糊,“对了,她走后没两个月,大小姐就嫁过来了。”

    晴眉漫不经心地应声,问:“孩子是男的?”

    “是的,算年纪,现在应该有八岁了。”

    晴眉挥退四喜,一点点在心里计较起来。她可以肯定,妤好那天一定找到了沧堇,沧堇只要去查一查,就会知道孩子的下落。还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沧堇肯定会想要回孩子,她不妨就助他一臂之力。

    事情果如晴眉所料,沧堇派人暗中查出了妤好的住处,每天放学的时间,他都会特别绕到妤好的花店,看看他的儿子。这天,沧堇远远站在花店对面的马路,看着子浚蹦蹦跳跳走进花店,内心就溢满幸福。突然,他看到沧彦和苏琳娜手挽着手,走进花店。一瞬间,沧堇只觉得冷汗不断冒出,整个好似刚从冰窖里出来,若然他们真心相爱,绝不会有好结果,他娘不可能让沧彦娶到英国大使的千金。

    沧彦倒没瞧沧堇,他和苏琳娜说说笑笑,气氛很是融洽。“纪,你今天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苏琳娜侧着头,金黄的卷发松松地垂在额前,蓝色的眼珠散发出动人的色泽。沧彦的笑容变得有些黯然,他叫子浚包了一束最好的红玫瑰:“吃过再说吧。这束玫瑰,送给美丽的苏琳娜小姐。”苏琳娜止不住漾开灿烂的笑,她再次回到上海,看到的,果然是一片晴朗的天空。

    早年读书的时候,她就喜欢沧彦,说不上为什么,只觉得这个中国男孩顶可爱:他吹风笛时的样子、与托马斯高谈阔论时的样子、笑嘻嘻地与她玩笑时的样子,都可爱到了极点。只是,那时候的她,心高气傲,沧彦的名声太过风liu,她便容不下,不声不响回了英国。回到英国的那段日子,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沧彦,终于,她还是禁不住思念,随着出任大使的爸爸,又回来了。

    苏琳娜将玫瑰凑到鼻尖,深深地吸一口玫瑰的香气,陶醉无比。今天,她要将满腔的爱通通告诉沧彦,让他明白,一个姑娘,爱了他很多年,很多年。

    沧彦带着苏琳娜去了他们别后第一次重逢的西餐厅,点了两客法国套餐,一瓶红酒。沧彦食不知味,苏琳娜光彩照人的脸,让他不忍心说出要说的话。这些日子,苏琳娜日日来找他,让他察觉出,她对他的爱。他不是不喜欢苏琳娜,但是,喜欢不等于爱,他非要与苏琳娜说清楚不可。

    “苏琳娜,我有话对你说。”沧彦终于还是下了决心。

    苏琳娜喜上眉梢:“我也有话要对你说。你先说吧。”

    沧彦略微清一下干涩的嗓子,缓缓说道:“苏琳娜,我知道你对我的心意,可我已经有了妻子,所以,只能对你说抱歉。”苏琳娜认真地听着,沉思了一会,眼中的光彩逐渐暗淡:“纪,这个我知道。你的妻子已经离开了你,所以,她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苏琳娜,我很爱我的妻子。”沧彦坦白地说,“无论她是不是离开,我都会爱着她。我一直在找她。”

    苏琳娜明媚的眼眸闪出晶莹的水光,她深深地看着沧彦:“纪,我想我错过了你。你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吗,从那时侯起,我就爱着你。上帝一度给了我机会,只是我的骄傲,让我失去了你。如果,那时候我对你说,我爱你,你会接受我吗?”

    沧彦认真地点头,不忍再看苏琳娜心碎的神情。命运也许真的很无常,两个人擦身之后,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他和闵蕙的结局,会不会也只是一个擦身的瞬间,就再也没有交集?

    沧彦压抑在心底的恐惧,一点一滴发酵,迅速扩散到全身。他问自己:如果,他再也见不到闵蕙,他是不是可以一个人,守住思念孤独终老?沧彦怅然,只能一杯接一杯喝酒。到最后,他终于把自己灌得烂醉,也摈除了心底如影随形的恐惧。

    苏琳娜看着沧彦借酒浇愁,终于忍不住眼中的泪水,一颗颗破眶而出。她深爱了好多年的纪,喝醉酒也还是那么可爱,但他,已经不属于她,她惟有放手。遗憾吗?是的,苏琳娜知道,这个决定,会是她一辈子的遗憾,但她无法不这么做。因为,上帝告诉过她,爱是成全,是牺牲,是奉献。

    “纪,我会给你一个最好的礼物。”苏琳娜低声说,俯下头,在沧彦的嘴角,轻轻一吻。这就是她能从沧彦身上带走的、唯一的纪念。

第三十五回(下)清风徐来 天涯悲思浓

    那天夜里,沧彦睡得极不安稳,都说醉酒的人容易入睡,他偏偏做了许多奇怪的梦。最可怕的一个,沧彦梦见有一头猛兽一直追他,直把他逼到悬崖,冷冷地看着他坠落下去。第二天醒来,沧彦头痛欲裂,沧堇坐在一旁,嘲笑:“既然要喝那么多,现在就别一副快死的表情。”

    沧彦没好气地给沧堇一个白眼,回敬:“你这个时候,怎么在家,不是应该在小公馆么?”沧堇正色,严肃地问:“老二,你和那位大使千金,是真心相爱吗?”沧彦失笑,与沧堇开玩笑:“是啊,我好爱苏琳娜,她也好爱我。”

    沧堇却当了真,立刻便说:“那么,你快和她离开上海,去英国吧。”“怎么了,大哥?”沧彦不解,“我和苏琳娜相爱,有问题吗?”沧堇闭口难言,他要怎么说自己母亲犯下的错误?“总之,你们相爱,就尽快离开。”沧堇只是催促沧彦。

    “大哥,你很奇怪。”沧彦狐疑地看着沧堇,他们兄弟间,向来是没有秘密的。

    “老二,有些事,我不能告诉你。但你一定要小心,要学会保护自己,别花太多精力在生意上,要照顾好身体,知道吗?”沧堇把话说得隐晦,他希望沧彦能听懂话里的意思。

    “我知道,大哥。”沧彦永远记得,小时候,他被大太太森冷目光吓哭时,去找沧堇的情景。他问沧堇:“为什么娘不疼我?”沧堇告诉他:“娘不疼你,有大哥疼你。”从那时候起,他就以沧堇是他哥哥,感到骄傲。

    “对了,大哥,我和苏琳娜只是好朋友。”沧彦把情况向沧堇解释清楚,“我会把小蕙找回来的。”沧堇看了看沧彦,突然用力拍拍他的肩膀,一切言语,都在这一拍中,无声传达。

    “你们兄弟俩还真亲热!”晴眉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边不冷不热地说。沧堇不理晴眉,对沧彦道:“你好好休息,今天就别去码头了,那有老三。”晴眉冷哼一声,叫住欲走的沧堇:“有话跟你说,听不听在你。姜子浚这个名字,挺不错的。”

    沧堇变了脸色,转回头来,匆匆拉着晴眉离开。到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沧堇紧紧拽住晴眉的手臂,沉声问:“你怎么知道子浚的?”

    晴眉笑得如春风一般和煦,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你想得回儿子吗?”沧堇一震,这些日子,他只是努力压抑着心底的渴望,不知道儿子下落还好,这种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的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

    “心动了?”晴眉诱惑着沧堇,“只要你点头,我一定把你儿子接回来。你放心,你的儿子就是我的,我绝不待薄他。”沧堇心动不已,私心最终战胜了一切,他想,这是由晴眉出面,应该不算是违背承诺。

    得到沧堇的默许,晴眉一连两天都躲在房里,连沧堇回来也不理不睬。沧堇由晴眉去,干脆住到曼丽丝那里,索性家也不回了。沧堇乐得自在,沧彦却只觉诸事不顺,他原本性子就有些儿燥,如今他越是想闵蕙,就越觉得再无相见之期,心头堵了一肚子气,都出在码头工人的身上。

    这天,沧彦刚为了一点小事,冲一群工友大发脾气,就见苏琳娜在远处叫他:“纪,快来,我有事要告诉你。”沧彦也知道,这些天工友们都恨他入骨,只冷冷说了几句“小心注意”之类的话,过去苏琳娜那边,趁机下了台阶。

    “纪,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消息?”苏琳娜半是兴奋,半是黯然地问。沧彦有些恼怒,但还是压着脾气:“苏琳娜,我最近心情很差,你别来找我。”苏琳娜垂下眸子,低声说:“我有你太太的消息了。”

    沧彦立即就问:“她在哪里?”苏琳娜道:“她在乡下,离这很近,开车不过四、五个小时的路程。”沧彦一听,顿时暗骂自己笨,他净顾着在上海找人,就没想到,闵蕙原是乡下来的,她这一走,定是回老家了。

    “走,你快带我去找她。”沧彦迫不及待,他只知道闵蕙是乡下人,但具体是在哪里,就不知道了。苏琳娜十分伤心,只见她的泪水不断掉落。沧彦没问她一句,是怎样找到人的,只是急着要去见闵蕙!她这些日子为了找人,连英国驻扎在上海的军队都调遣了,却换不回沧彦一句关切的话,哪怕那只是客气的关心而已。

    苏琳娜开了车,一句话也不说,她不想告诉沧彦,她来之前,已经去见过闵蕙了。上回她为沧彦的事情去纪家,偏巧没见到闵蕙,而后她再去,就听说闵蕙已经走了,这次有了机会,她无论如何也要单独先见见闵蕙。苏琳娜见到闵蕙后,不得不承认闵蕙的样貌十分妩媚动人,但最让她伤心的,是闵蕙高高隆起的肚子,和她脸上心满意足的神情。苏琳娜不用问,也知道那是沧彦的孩子,她只对闵蕙说了句祝福的话,就黯然离去。

    “小蕙她好吗?瘦了还是胖了?”沧彦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车内的沉寂。苏琳娜依旧不作声,不肯告诉沧彦此时闵蕙的情况,她虽然成全了他们,但她却做不到不嫉妒闵蕙,要由她对沧彦说出,他就快做爸爸,却是万万不能了。

    沧彦也不好再问,只得憋着,待苏琳娜将车停下来,他就一个箭步冲出车去。但,他们找遍了那座小小的屋子,没有发现闵蕙的踪迹,只有桌上有一节用过的蜡烛,证明这里曾有人居住。

    “你告诉我,小蕙去哪里了?”沧彦对着苏琳娜吼。苏琳娜也弄不清楚原因,只是摇头:“我昨天来,她还在。”

    沧彦绝望地坐倒在地,喃喃说:“她一定是知道我要来,连夜走了。”苏琳娜不知该怎样劝慰沧彦,只能陪他坐在地上,看着心碎的他,自己的心也碎了一地。

    过了好久,沧彦才机械地站起身来,坐回车里。苏琳娜启动车子,带沧彦回了上海。

    到家以后,沧彦把自己关在屋里,大醉一场。第二天,他的酒意还未全醒,就闹着要去码头,沧阑匆匆赶来拦住他,他就大吵大闹:“我要去上班,小蕙不喜欢我游手好闲,不喜欢我花天酒地……对,我不能喝酒,小蕙会不高兴……”

    “二哥,你醒醒,你这样子,二嫂看了会心痛的。”

    “才不会!小蕙她早就不要我了……”沧彦哝咕一句,完全瘫倒在沧阑身上。此刻,沧彦全身无力,意识竟越来越清醒:而今,闵蕙避不见他,他们之间天高地远的那段距离,叫他如何去飞越!就好像,他站在天涯的这边,而闵蕙却那边,远得他连影子也看不见。

    往后的日子,他也许只有借助酒的力量,酩酊大醉了,才可以忘记一切。

    酒,将成为他唯一的朋友。

第三十六回(上)名缰利锁 蓄谋夺稚子

    第三十六回

    名缰利锁蓄谋夺稚子

    苦恨梦断凄凉赴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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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眉在房里盘算了几日,心中早有计较,这一日清晨,她早早就起身,准备出门。才到了院里,晴眉就见沧阑与沧彦纠缠在一起,沧彦一身酒气,含糊不清地说:“老三,放开我,我没醉呢,我要去找小蕙回来。”沧阑几乎拉不住沧彦,只得提高音调大吼:“二哥,你清醒一点!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喝酒了吗?”沧彦不作声,身子直往下坠,沧阑扶不住他,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

    晴眉赶紧闪到一丛花木后,冷冷地看着两人,嘴边漾起一抹极淡的得意微笑。沧彦的情形,四喜早告诉了她,她没料到,沧彦会为一个女人改过自新,最后又为同一个女人自暴自弃。如今,沧彦这副样子,自是不必她再费心,她只要对付沧阑就好。原本,沧阑洁身自好,在纪老爷子和大太太心中的分量极重,要扳倒他,真叫晴眉觉得难以下手,但现在,上天正赐给了她一个绝好的机会。

    晴眉绕过花丛,由另一条道出了纪家,直奔曾家的汇亨银行,有一些事情,她需要了解得更加清楚,才有足够的把握找妤好谈判。

    到了银行,晴眉四处寻找晴衍,银行经理慌忙跑来报告,说是晴衍在外应酬,一时半刻回不来。晴眉有些失望,只得转回曾家,与曾太太叙话,耐心等着晴衍回家。

    晴眉与曾太太多日未见,母女俩自有许多话要说。曾太太有些担心,问晴眉道:“女儿啊,沧堇是不是跟以前一样胡闹?我听说,他在外面越来越过分了。”晴眉也略显出无奈,她虽然表面不在乎沧堇在外做什么,可每当深夜她独守空房之时,总是不免升起无法抑制的寂寞。有时候,她会问自己,夫妻八年,他们之间就没有一点情分?晴眉心中涌起一抹酸涩,对于曾太太的问话,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眉儿,你倒是说话啊,有什么委屈都可以向娘讲,我一定为你讨回公道!”知女莫若母,曾太太一看晴眉的神色,就知道是受了委屈,胸中顿时起了一股怒火。晴眉忙道:“没有的事,娘,你别听外面的流言蜚语,沧堇他对我还好。”曾太太怒气渐消,随即又生疑,晴眉的回答明显带着些勉强,似乎有意隐藏着什么。

    曾太太拉过晴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眉儿,你无法生育,如今也该为以后做打算了。不论怎样,你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晴眉一扫愁容,笑言道:“娘,女儿回来,就是为了此事,我有些疑问,要问大哥。”曾太太也笑了:“从小你就是个极有主意的,我也劝你不得,你找晴衍是要问什么事?”

    “娘,这些事情我拿捏得准,你就不必操心啦。”晴眉不愿告诉曾太太实话,只恐曾太太知道以后,对沧堇的印象更差,做出过激的举动,让她这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曾太太也不勉强晴眉,转而问道:“最近,我从你爹那里得知,当初是你执意要嫁去纪家的,为什么?以我们家的家势,要找一个比纪沧堇强的人,一点问题也没有,你……”

    “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拿出来说。”晴眉不落痕迹地转移话题,“静禹和静亭还好吧?”曾太太刚平下的气一下又起来了,怒道:“那静禹还罢了,静亭可不得了。这几个月,那丫头似乎知道娘死了,天天夜里哭,谁哄也不肯听,吵得家里不得安宁。”

    晴眉失笑言道:“娘,静亭不过是个小婴儿,哪里知道这些。婴孩哭闹本是寻常事,静亭再长大一些,就不会再哭了。”曾太太道:“你小时侯就很少哭的,我看静亭那丫头就是来讨债的,不然怎么会一生下来就克死了她娘。”“娘,你可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晴眉自知无法生育,对两个孩子的疼爱越发重了,尤其是静亭,一出生便没了娘,她就更多了几分心,“婷婷与我是好友,静亭就如同我亲生女儿一般,不也是娘的孙儿吗?”

    曾太太心存芥蒂:“我没那福气,小丫头真正的奶奶是二姨太太,可不是我。”当年,她膝下无出,只得答应曾老爷子娶姨太太,哪知曾老爷子一年内娶进三位姨太太,曾太太把满腔怨气,都记在二姨太太身上,当二姨太太率先产下一子后,曾太太的怨恨就更深了。

    晴眉正要宽慰曾太太几句,丫头匆匆来报,说是晴衍回来了。晴眉忙说:“娘,我去见大哥,一会儿我还有事,就不回来向你告辞了。”曾太太立即示意丫头悄悄跟上晴眉,她想知道,晴眉瞒着她在做什么。

    “大哥,你快告诉我,所有关于姜妤好的事情。”晴眉一见到晴衍,就迫不及待地问。晴衍接过丫头端上的茶,不慌不忙啜了一口:“好妹子,你别急啊,也等我先喘口气。”晴眉也啜了口茶,压下急迫的心情,等着晴衍开口。

    “其实,我所能打听出来的,也并不是很多。”晴衍缓缓道来,“这是八年前的旧事,如今也没几个人知道。姜妤好是苏州人,当年她初来上海,不过是盈盈十六的少女,谋生无路,不想竟得罪了青帮的人,被卖了去舞厅。”说到这里,晴衍顿了顿,看向晴眉,面色有些尴尬。

    晴眉抿抿嘴,满不在乎地说:“大哥,不必顾忌,上海滩谁不知道我那口子是个风liu浪子。”晴衍干咳一声,继续说道:“姜妤好经过舞厅几天调教,换了一个花名小玉下海。那时,纪大少频繁出入各大舞厅,小玉第一个陪舞的客人,就是纪大少。此后不久,纪大少就包下了小玉,生了个儿子。孩子生下来没几天,小玉就带着孩子走了,纪大少找了她一段时日,毫无所获,事情就这么了了。大约两年前,姜妤好带着孩子回到上海,一直与君宝培过往甚密,要不是君宝培犯了事,姜妤好已经嫁给了他。”

    “这件事有些蹊跷。普通的舞女,一定会借着孩子提出要求,她却带着孩子消失了,大哥,你知道什么原因吗?”晴眉细细分析,想从晴衍那里问得更详细些。晴衍一阵苦笑:“妹子,你当作哥哥的是包打听吗?”

第三十六回(中)

    晴眉若有所思,喃喃说:“也对,大哥你再厉害,恐怕也打听不出这些事。她为什么走,也许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话就对了,小妹,大哥也只能问出这么多了。”晴衍颇有些得意,也亏得他门路广,方能把十年前的旧事打听出来。

    “我就是知道大哥你厉害,才专程回来找你的。”晴眉又再问晴衍,“大哥,君姜二人之事,我也略有所闻,以大哥的人脉,能否为那君宝培开脱,让他无罪释放?”

    晴衍摇头笑道:“事关洋人,我若能只手遮天,把君宝培弄出来,这整个上海滩还不都是我的了。”晴眉沉吟片刻,方才笑道:“大哥,我要去找姜妤好谈谈,回头还有事情请你帮忙。”晴衍也不拦晴眉,由她自去,只是对着她的背影露出心照不宣的浅笑。

    晴眉直奔福煦路而去,要找妤好摊牌。

    妤好一早去买了鲜花,回来就呆在花店里,细细将花架花桶都擦干净,又把枯萎的残花用鲜花换了,便坐在花丛修剪花枝。这段日子,她担心宝培,也没好好打理花店的生意,秀君劝慰她,让她顾着花店的生意,宝培的事情由她和沧阑去想办法。妤好这才振作起来打理花店,她心想着,不管宝培判多少年,她都等着他便是。

    “姜妤好小姐在吗?”晴眉站在店门口,微微向里面探身,想找出妤好究竟在哪里。妤好站起身,迷惑地看着晴眉问:“你是谁,找我做什么?”晴眉开门见山,也不跟妤好客套,直接说明身份:“我是纪家的大少奶奶,纪沧堇明媒正娶的妻子。”

    妤好一震,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晴眉找来要做什么。“大少奶奶,你有何事,是要买花吗?”妤好问得小心翼翼,惟恐泄露了与沧堇过去的关系。晴眉盯着妤好,看得她遍体生寒:“我不买花,只是来和你做笔买卖,关于君宝培和你儿子的。”

    她什么都知道了!妤好根本不敢看晴眉,低着头道:“大少奶奶请说吧。”“很简单,你把儿子交给我,我可叫我大哥保君宝培出来。”晴眉说得顺畅,丝毫听不出这只是她权宜的谎言。晴眉是算计好的,只要妤好答应了,她就可一边让晴衍出面假意斡旋,一边要求把孩子带回纪家,最后,再拖上一段日子,她当可把事情推脱干净。

    “不,我绝不用子浚做交换!”妤好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晴眉。晴眉转而说道:“你一个女人养个半大孩子,总是很辛苦,不如交给我带回纪家,好生照料教养。”妤好迟疑片刻,才又道:“我曾发过誓,就是苦死累死,也不让子浚进纪家门。”

    晴眉不赞同妤好的话:“孩子是纪家的骨肉,终要认祖归宗的。沧堇与我多年夫妻,一直未有所出,他得知有个孩子流落在外,心情可想而知,这孩子,他一定是要认回去的。”“我知道他要子浚……”妤好低声自语,胸中涌着一股莫名的酸涩,她没爱过沧堇,却不能不为他所感动。

    “把孩子交给沧堇,他定会倾尽全力照顾,给孩子最好的,你的儿子,会因此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晴眉顿了顿,又再保证,“你放心,我膝下无子,对他会视如己出的。”妤好很是犹疑,虽然晴眉字字有理,但突然做这样的改变,恐怕子浚不会接受,可在如今的情况下,她真要狠心拒绝,又觉得对不住沧堇。

    晴眉看出了妤好的心思,知她已被说动,顺势再道:“这种事,不可以隐瞒一辈子,总有一天,他是会知道的,与其那时侯说给他听,还不如早些向他说清楚。”妤好心服,上海虽大,难保不会遇到知情者,那时候,她编造的嫁人丧夫之类的谎言,如何还能瞒得过去。“如果子浚愿意,我会把他交回给纪大少。只是,大少奶奶,你说可以救宝培,这是真的吗?”妤好考虑良久,决定将实情告知子浚。

    “我先得把条件讲清楚。”晴眉微微一笑,“我会尽力帮你救人,但不管能不能救出来,只要子浚愿意,我就要带他回纪家,而你,必须离开上海,不可以因子浚的关系,妄想进纪家门。”

    妤好轻叹:“很多年前,我就断了进纪家的念头。我只是个欢场女子,哪能进那高门大户。”妤好的话,半真半假,她的确不想进纪家,却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晴眉十分满意,与这样明事理的人说话,显然是件舒畅的事情:“如此,我就在这里等子浚回来,亲自问他。”

    不大一会儿,子浚拉着阿霖,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眼中有泪光闪动:“娘,外面好多人都在说,君叔叔回不来了,是不是真的?”妤好黯然,却不得不强忍伤心,安慰孩子:“别听外人瞎说,你君叔叔会回来的。”晴眉立刻接口:“我帮你救人,你可愿意?”

    子浚瞪大眼看着晴眉:“是真的吗?你可以救君叔叔?”晴眉点头,眼睛瞅向妤好,似乎在问,是否要由她代劳说明一切。妤好深吸一口气,仔细擦去子浚面上的泪痕:“子浚,你好好听着,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子浚有些惶然,静静听着,从懂事起,他还从未见过妤好如此严肃的神情。

    “子浚,你曾问我,你的父亲在哪里,我告诉你,他死了,事实上,他并没有死。你所知道的那个人,并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他真正的名字叫纪沧堇……”妤好越说越觉愧疚,竟再续不下去。晴眉拉过子浚,温和地笑:“你愿意跟我回去见你爹爹吗?我和你娘已经说好了,你跟我回家,我就帮忙救你君叔叔。”

    子浚看看妤好,又再看看晴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阿霖悄悄拉了拉子浚的衣角,轻声问:“哥哥,你要走了吗?”子浚握住阿霖的手,突然说道:“阿霖,我去几天就回来,你等着我。”许是没有父亲的缘故,子浚年纪虽小,却极有主意,他内心深处,早认定了宝培是爹爹,对妤好说的亲生爹爹,反倒没有感情,他一口答应,不过是因为晴眉说要救宝培的那些话。

第三十六回(下)苦恨梦断 凄凉赴黄泉

    晴眉携了子浚的手,走出花店,经过妤好身边之时,她悄然说道:“你要记得,自此以后,你和子浚再没关系。”妤好顿觉被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所淹没,许多尘封的往事,竟一一浮现。

    妤好是个孤儿,很小就流落到烟花之地,受尽了欺负。直到有一天,来了一个哑姑,拼尽全力保护她,她的日子才算好起来。哑姑成了她的义母,和她在妓馆艰难度日,倍受ling辱却从不诉苦。那段日子,她和义母相依为命,义母之于她,是比亲生母亲还要亲的人。义母常常暗自垂泪,她问原因,义母却不肯告诉她。临死之时,义母才告诉妤好,她本不是哑巴,是被人害成这样的,不仅如此,那人还抢了她的儿子,她只希望妤好能去看看他,是不是过得好,就满足了。妤好听得愤怒,想起义母这十来年对她的好,以及所受的苦,便下了决心要为义母复仇。她从妓馆逃出来,只身漂泊来了上海,不惜以身体作为代价,想凭生下的孩子混进那豪门,最后还是因孩子功亏一篑。正如义母所说,她太过感情用事,常常会不自觉做出一些使自己后悔的事来。

    此时,妤好就后悔了,她不应该听晴眉的话,把子浚的身世告诉他,任由他被带走,从今以后再也不能相见。妤好追出去,想把子浚要回来,却只见到晴眉带着他上车,绝尘而去。

    妤好一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恍惚只觉得,二十几年,她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而今梦突然醒了,竟什么也没留下。“你是姜妤好吧?”急促的脚步声停在妤好身后,她转身一看,却是两个粗壮的男人。妤好略一点头,两个男人便敲晕了妤好,迅速扯出一个黑布袋套住她,匆匆消失在转角的深巷。阿霖躲在门后,目睹这一切,只能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阿霖才从门后出来,憋足了劲向外跑,他要去找秀君,把看到的都告诉她。阿霖才跑出没多远,就见秀君和沧阑远远地走来,他立即跑过去,抱着秀君呜呜哭起来。秀君和沧阑这几日东奔西走,竭尽心力探听宝培的情况,今天终于有了一点消息,他们沉重的心情也略微轻松了些。

    “阿霖,别哭,出什么事了?”秀君摸出一方鹅黄的手帕,擦去阿霖的泪水,柔声问道。阿霖抽泣着,断断续续将事情说了一遍。阿霖只是个孩子,对事情一知半解,说得很不清楚,秀君沧阑耐心听完,只听出是晴眉带走了妤好母子。

    沧阑皱眉,他大略可以猜到,晴眉带他们回去的目的。以往,怕是整个纪家人,都看错了晴眉,唯一一个看准她的人,是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的二嫂闵蕙。“秀君,你把店门关了,带着阿霖先回家,我这就去找大嫂,有消息我会找人通知你的。”沧阑匆匆交代几句,拦了一辆黄包车就奔回纪家,如果,他没有猜错,晴眉肯定会为难妤好母子。

    到了家中,沧阑直奔东院晴眉住处,却扑了空,晴眉根本就没回来。待到傍晚,沧阑才见晴眉携子浚从外面进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面上略微显出疲累的神色。

    “大嫂,怎么就你们两个?”沧阑向后看去,希望能见到妤好。晴眉把东西交给下人,又叫丫头领着子浚下去休息,才诧异地问:“老三,你等什么人啊,这一下午一直都是我和子浚两人。”

    “子浚的娘呢?”沧阑有些焦急,晴眉的话不像是谎言,那么,妤好到哪里去了?晴眉一笑,避而不答沧阑的问题:“老三,我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沧阑只得按捺下满腹疑虑,先派人去通知秀君,等问明了晴眉再做打算。

    这一夜,沧阑秀君都在为妤好担心,而妤好醒来时,发现她的双手被缚,困在一间黑糊糊的屋子。屋子微微晃动着,妤好凝神细听,外面隐隐有水声,竟似在船上。

    “那么一个清秀的姑娘,就这样卖了,怪可惜的。”

    “闭上嘴,别胡说,小心惹祸上身。”

    “有什么好怕的,现在都出了上海,谁还能管到这里。不如我们进去……”男人的话音,变成一阵猥亵的笑声。

    妤好大惊失色,挣扎着想要逃走,却发现无处可逃。门开了,突如其来的亮光刺得妤好睁不开眼,但那可怕的笑声已然越来越近。妤好惊惶地问:“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抓我?”

    男人放声狂笑,逼近妤好:“受人之命,把你卖去广州的妓院,永远回不了上海。”妤好顿觉天塌地陷,小时候在妓院度过的噩梦岁月,又清晰地浮现。一想到这,妤好忽然生出一股力气,撞开两个男人,仓皇地奔出去。

    外面没有路,四面都是茫茫的海水,妤好绝望地看着墨黑的水面,一纵身,跳进滚滚波涛中。海面翻腾,男人们追出来之时,只来得及看着妤好决绝的身影坠落。卑鄙的欲念刹那消失,他们淡淡望了望妤好跳落的那片水域,转了船帆,向上海驶回。

    冰冷的海水一波波袭向妤好,她不断向下沉,神思也恍惚起来。决心复仇、利用沧堇、生下子浚、不告而别、重返上海、再见沧堇……往事一幕幕涌现,妤好只觉得,这辈子,好似就做了一件不后悔的事:用这汹涌的浪涛,把所有的罪和恨、悔和痛,一起带走。蓦地,宝培的面容划过妤好的脑海,热辣辣的痛立即包围了她,她竟与他无缘,就连最后的一面,上天也不肯赐予。他们,缘薄至此!

    恩也好,怨也罢;情也好,仇也罢,都不过是一抹弦断时,戛然而止的琴音,如同人去了,一切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一句没有人听到的誓言——

    宝培,来世,我再做你的新娘。

第三十七回(一)柔情空缱绻 往昔难在

    第三十七回

    柔情空缱绻往昔难在

    荣华只虚幻痴迷不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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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天阴沉沉的,灰黑的厚云不断堆积,直向人心里压下来。纪家码头冷清清的,时辰还早,上工的工人都还没来。周仁依旧是第一个来码头的,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一早到码头,把一天的工作安排妥当。

    做好安排,周仁总要去船坞查看一番,检查那里停靠的货船是否有所损伤。这天,周仁一到船坞口,就见到一条货船旁边,隐隐有人影浮动。周仁惊疑不定,走上前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具尸体,被水泡得略微有点肿胀,依稀可以辨出是个女人。周仁忙把尸体捞出来,又吩咐上工来的工人通知纪老爷子,等着他来看了再做打算。

    纪老爷子知道后,原本是要去的,但才起身走了没几步,就头晕目眩,再也支持不住。自从二太太病危,纪老爷子就日夜守在床边,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大太太立即扶住他,道:“繁树,码头的事,交给阑儿去处理,不过就是船坞发现了死人,又没证据证明与我们有关,即便巡捕房追究责任,花点钱疏通,也就了了。”

    沧阑也劝道:“爹,我会好好处理,你要是不放心,我把二哥也叫去。”纪老爷子点头,他把心思全放在了二太太上,到现在都还没察觉沧彦的异状,一听到沧阑沧彦同去,便放下心来。送走纪老爷子和大太太,沧阑立刻去找沧彦,这时候,运气好的话,沧彦应该是清醒的。沧阑认为,沧彦需要一些事情来转移他对闵蕙的思念,这是个机会。沧阑的运气不错,沧彦虽因宿醉头痛不已,神志却是清醒的,沧阑不由分说就拉着他出门。

    沧彦沧阑很快到了码头,一见到那个死去的女人,就双双变了脸色。“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死了!”沧阑连连摇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人竟是妤好。如果,阿霖所说的没有错,那么妤好的死,必定与晴眉有关。沧彦的头痛在瞬间停止,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死者是小玉,疑惑地问:“老三,你认识她?”

    沧阑深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她是宝培未过门的妻子,成亲那天,宝培被抓了。”沧彦狠狠吃了一惊,他听苏琳娜说起过这事,但却没想小玉和宝培竟是那样的关系。然而,沧彦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这事与他又有何干,他只想用酒来忘记一切痛苦。

    “二哥,你留下处理这里的事,我有事先回去了。”沧阑急匆匆说完,匆忙离去。沧彦一言不发,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酒壶,喝了几口,对周仁道:“你自己看着办。”说完,沧彦丢下周仁径自走了。周仁从兄弟俩的话中,已然听出死者是谁,当即就叫来几个工人,让他们把尸体送到宝培住处:如果那还有人,就交给他,如果那没人,就随便找个地方埋掉。

    沧阑向纪府赶去,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胸中有团烈火在炙烤着,烧得他的心一片燎原,不可收拾。这是什么样的家!这是怎样一个藏污纳垢的奢糜之地!沧阑想笑,泪水却顺着潮红的面颊滚落下来,他再也无法视而不见,非要找晴眉问个明白,是不是为了达到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如此轻贱人命。

    然而,回到家中,当沧阑见到晴眉沧堇一块,带着子浚在花园里玩耍,他即将冲口而出的质问,又生生地咽回,只在一旁静静看着。

    “你看,他多像我。”沧堇掩饰不住为人父的喜悦,眼神一直追随着不远处的子浚,“谢谢你,晴眉,把子浚带回我的身边。”

    “都是老夫老妻了,还客气什么。”晴眉不禁也看向子浚,满足的笑容浮上面颊。“如今,你也该收敛些,为孩子做个榜样,是不?”晴眉沉默片刻,才又道,“我就是提点你一声,听不听是你的事。”

    沧堇笑了:“当然听。”正如沧彦所说,他也该换个活法,若再向以前那样放荡,恐怕子浚会步上他的后尘。晴眉乐开了花,一直缠绕在她心底、不能生育的阴影终于在此刻褪去。

    沧阑站着听了许久,终究还是悄悄离去。沧堇在外的名声,沧阑是知道的,他和晴眉的话,虽然再一次证实了沧阑心中的猜测——那孩子是沧堇流落在外骨肉,晴眉为绝后患,杀了妤好——但沧阑怎么也说不出口,他无法把这些残忍的事实,告诉沉浸在幸福中的沧堇。

    沧阑的这份心思,很快就落了空。那天晚些时候,沧彦带着几分醉意从外回来,进门就嚷嚷:“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失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沧彦走得东倒西歪,故意将李白原诗中的“得意”换成“失意”,尽抒他胸中郁结之情。

    沧堇远远地听见沧彦的声音,走了过来,扶住沧彦,道:“老二,你何苦,闵蕙走了,是她自己不知道惜福。”沧彦抬起头,研判似的看着沧堇,突然吼道:“你凭什么说小蕙!当初要没有你带着我去厮混,我何至于有今天!”

    “你果然还是怪我。”沧堇轻叹,神色却异常平静。沧彦惨淡一笑,语音忽地低下去:“大哥,我怎么敢怪你,你是我大哥啊。”沧堇闭了闭眼,一丝无奈迅速闪过脸庞,他从不知道,沧彦心中有如此深的痛苦,无法去爱,连恨也做不到,可是,又有谁知道,他的用心良苦?“老二,振作一些吧,酒喝多了伤身。”沧堇也知道,这句话听来有多苍白无力,可偏偏他只能这样劝解沧彦。

    沧彦神情古怪,大笑:“有时候,你不喝也得喝。大哥,你肯定不知道,小玉死了,今天清晨,周仁在码头发现了她的尸体。”沧堇顿时呆若木鸡,晴眉告诉他,是小玉亲口答应她把子浚接回家的,可为什么,小玉竟死了?沧堇不敢再想下去,拉着沧彦就向外走:“老二,我们去喝个痛快。”

第三十七回(二)

    “你两个哥哥都成了酒鬼,所以,你写信去搅乱丝娆的平静?”熙扬的愤怒,又汹涌而来,再也按捺不住。他紧抿着唇,仿佛不那样,就会克制不住对沧阑恶言相向。

    沧阑窘迫,面颊倏地红了:“我不知道大哥是否整天醉酒,那天之后他就没回过家,但二哥确实是终日饮酒,什么事也不管。”熙扬冷眼盯着沧阑:“你不是选择了另一个女子吗,她才是你的红颜知己,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秀君吗?”沧阑神情惶然,低语,“她为妤好的后事忙了好些天,这两天才空闲了些。”不知为什么,沧阑觉得秀君在躲他,这时,他自然就想到了丝娆,想把胸中所有的不快、疑惑、苦闷向她倾诉。熙扬满腔怒气突然消淡不少,这位纪家三少爷,一直生活在自己铸造的塔中,而现在,他将要被外力被拉出那个塔,在进与退之间,他不知所措,只想找一个平静的避风港。

    熙扬体会到沧阑的心境,也不再苛责沧阑,只问:“沧芸的情况,要告诉二太太吗?”沧阑犹疑不决,就怕说实话会加重二太太的病情。熙扬沉思片刻,又道:“这样,我随你回去。在其他人眼中,我还是纪家的女婿,也该去探望二太太。我的意思,要是二太太真的不成了,沧芸情形就告诉她吧,省得她见不到沧芸,走也不安心。”沧阑悦服,交代护士好好照看沧芸,与熙扬一同离去。

    一路,沧阑都默不作声,反倒是冷漠沉静惯了的熙扬,不时问一些二太太的状况,又提了提丝娆的近况。沧阑静静听了,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叹道:“我若是你,没出生在纪家,该有多好。”熙扬在心底冷笑,若是易地而处,沧阑替他生在云家,只怕他的痛苦未必比现在少。

    “妤好的事,你要告诉宝培吗?”熙扬又问出了一个沧阑头疼的问题。沧阑想了想,反问:“你认为呢?”熙扬淡淡道:“这种事,不能瞒一辈子。总有一天,宝培会出来……”话未说完,熙扬突然想起丝娆,竟感到一阵凛冽的寒意散向四肢百骸,整个人都被冻住,再也无法向前迈一步。沧阑拉拉熙扬,问:“你怎么了?”

    熙扬牵出一抹极不自然的笑:“没什么,想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沧阑不便问下去,两人陷入沉默,一直到了二太太所住的西院静安园。

    屋内有一股浓重的药味,夹杂着人参的味道,闻着让人觉得压抑极了。二太太面色青白,躺在床上闭目静养。她的呼吸很急促,似乎是很难吸进空气,那艰难的样子,叫沧阑觉得,二太太好似春日的残雪,不堪暖阳的照耀,随时可能化去。熙扬上前,轻而恭敬地叫:“娘,我来看你了。”沧阑立在一旁,对熙扬的佩服更深,只有像他这样做戏不露声色的人,才可以将沧芸嫁与卓羽的消息隐瞒这么多年。

    二太太睁开眼,环视四周,又失望地闭上:“芸儿怎么没回?”熙扬回道:“她病了,不能来。”二太太竭力伸出手,拉住熙扬:“病得重吗,有没有危险?”熙扬有些酸涩,二太太的手也是青白颜色,似乎就剩下了骨头,硌得他掌心生疼,想要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没有危险,就是我不放心,怕她旅途劳累加重病情,才一个人来你。”二太太舒了一口气,抓住熙扬的手也慢慢松开。

    “沈姨,大夫今天怎么说。”沧阑也走上前,关切地问。在纪家,最了解他心思的,莫过于二太太,如今二太太病入膏肓,他心里很不好受。二太太浮出一个虚弱的笑:“不中用了,只是拖日子罢了。沧阑,你给我倒杯水来,我这嘴里全是药味,怪难受的。”沧阑忙去倒了杯水,递给二太太,不想二太太久病,竟没拿稳杯子,把水尽数洒在床上。

    “阑儿,这么大个人还是毛手毛脚的。”大太太从门外进来,略有些夸张地叫,“你俩快出去,得赶紧换被子床罩,湿湿的怎么睡。”大太太几乎是把沧阑熙扬赶出门的,随后,她又将屋内的丫头下人尽数遣下。等他们出去,大太太立即插上门,死死盯着二太太:“你真是长命,为什么你还不死?”大太太语调阴森,充满了憎恶之情,她恨不得手里有把刀,可以立刻结束二太太的性命。

    二太太缓缓道:“你连这几日也等不及了?”大太太恨声说:“是,我等不及,你可知道,我忍了你多少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二太太神情恬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她无关的事,“以前,我还曾幻想,你能接纳我,可是,当我知道你偷偷做了什么,就全明白了。”

    “我做了什么,你又知道什么?”大太太悚然,在人参汤里加的东西,是孙大夫告诉她的,她一直都十分信任孙大夫,也早封住了孙大夫的口,她完美的计划,怎么可能出了纰漏?“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你肯定不知道,我出身医药世家,对各种药材的药性自小就熟记于心,我清楚,这些日子,你在我喝的人参汤里放了过量藜芦。”二太太大口喘气,青白的面色也因缺氧显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大太太气急败坏,又惊又怒地问:“繁树知道吗?你是不是告诉了他?”二太太摇头:“老爷子知道了,我不会到今天不治的地步。”二太太的目光充满怜悯,平素大太太过分严厉高傲的面容,此刻在她眼里不再拥有权威,她实在只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大太太很是不解,喃喃自语:“你为什么不说,我害你性命,你为什么不说?”二太太道:“他是很敬重感激你的。当年,纪家有难,全靠你说服郭老爷帮忙,否则哪有今天纪家的风光。他知道你要强,一直都让着你,这些年来,他只做了两件事让你不痛快,一是沧彦的母亲,二就是我……沧彦的母亲,他对你让步了,但我的事,他说,那确实伤了你的心……”二太太的话结束在一阵粗重的喘气声中,她感到用尽力气,也吸不进一点空气。

第三十七回(三)

    大太太怒极,几欲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沈入画是故意的,她故意说出这些来刺激她,她在炫耀,她有多么与众不同,纪老爷子有多么宠爱她、多么信任她,他把所有的事情毫无隐瞒地告诉她!她的意思明明白白:所谓大太太,不过是空有正室的名分,别的什么也没有。

    二太太注意着大太太的反应,看到她气极的样子,便暗自叹气。大太太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她说出这些,只是要大太太明白,她的手中其实握着幸福,只不过她从来都不曾察觉。“你是我这么多年噩梦的来源,如今你要死了,你也不放过我!”大太太尖刻地叫,“你用狐媚的外表迷惑繁树,你做出温顺的样子勾引他,实际上,你恶毒、虚伪、自私,惟恐我摆脱你的阴影!”二太太蹙眉,艰难地坐起,激动地说:“公平一些!我是你多年的噩梦,你何尝不是我的!我怕你对芸儿下手,只有把她送去北京读书,而我那没出世的儿子,也是因为你,才没能看这世界一眼,你恨我夺你丈夫,可你不知道,我为此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那是你应得的报应!”大太太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道,“你给了别人多少痛苦,自己就要加倍承受!”二太太突然微笑,又重新躺下,她的神情平静安详,再没有先前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怨恨和不甘,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害她的大太太,而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大太太震慑了,在那样的神情下,她只觉如芒刺在背,片刻也呆不住,匆匆夺门而出。她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二太太怎么会明知道是条死路,还要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大太太刚走一会,纪老爷子就来了。一进门,他就看到二太太的被子是湿的,立即就叫丫头换过,又亲自查看床榻上是否还有湿处,才道:“入画,你怎么都不叫丫头换湿被子?”二太太方才与大太太一番谈话,耗去不少精神,此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微微摇头,表示不碍事。

    “我就是不放心,才又过来。”纪老爷子说着就有了怒意,“这么多丫头下人,就没一个可靠的!”二太太连忙对纪老爷子摆手,神情也略显焦急。纪老爷子握住二太太的手,急急道:“你别着急,我不会责怪下人,这些日子,我本就该寸步不离你的。”二太太浅笑,用尽所有力气反握住纪老爷子的手,很多年前,她握住了这双手,就再也放不开。

    “到时间该喝人参汤了,我叫丫头端来。”纪老爷子详细询问过二太太的病况,孙大夫说是心肺衰竭,呼吸困难,只能用人参将养着,配以其它药物,或许还有治愈的可能。不大一会,春柳把人参汤端上来,二太太病重之后,她就被调派来此帮手。纪老爷子亲自端了碗,用勺子慢慢喂给二太太,二太太一口一口把汤喝完,心底缓缓流过一阵无法抑制的忧伤,没有人会比她更傻,宁可用性命,也要换取纪老爷子内心的安宁。她明了纪老爷子在恩与情之间的挣扎,他不肯忘恩,也不愿断情,尤其在曾经失去过一次之后,他就更珍惜所爱的人。如果她让纪老爷子知道真相,就是逼迫他在恩与情之间做出选择,无论怎么选,他都会背上沉重的包袱,这不是她愿意看到的。

    二太太贪婪地注视着纪老爷子略显憔悴的面容、鬓边的白发以及布满血丝的双眼,她要把他的样子,永远刻在记忆中。谁说人到中年情就淡了,二太太恍惚觉得,时光一直就停留在他们最初相遇的时刻,那时候,他们以最美好的容颜,遇到了一生也放不下的人。

    纪老爷子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他不禁笑着说:“入画,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吗?我去你家的铺子买药,你站在红曲木的柜台后面,一格格拉开抽屉,把药称好,交到我手里。你那时候的神情,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一点也不肯马虎,什么药材忌和什么药材混用,都一一告诉了我……”

    二太太一直微笑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往事一幕幕涌现:她为了纪老爷子与家庭决裂,在外租了一套房子,不久就有了沧芸……在北京那几年,是她一生之中最难忘的岁月,尽管大部分时间是在等待,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甜蜜的希望,连空气都有醉人的气息。

    二太太的思绪又转到北京的家中,从她与家人断了来往,就再没见过他们,这么多年她从不肯轻易想念家人,也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提及这段,如今压抑太久的思念,以不可抵挡的速度吞噬了她。她离家时,大哥的孩子已经有九岁,现在也该娶妻生子了。蓦地,二太太又想到沧芸,心就刺痛起来,她实在不是一个好母亲,为了她自私的愿望,沧芸牺牲太多了。幸而,沧芸现在有了美满的归宿,也就不需要再操心了……二太太握住纪老爷子的手无力垂下,她肺里的空气一滴不剩,所有的牵挂都在一瞬间化作清风,再无迹可寻。

    纪老爷子刹时就觉察出异状,停止说话,吩咐丫头妈子进来,为二太太梳洗更衣,他自己却退到一旁,在梳妆台的匣子里,挑出二太太生前最喜欢的首饰。做这一切,纪老爷子都很平静,脸上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只是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泄露了他所有的情绪。

    半小时之后,纪家的晚辈都来了,熙扬也在列,但独独缺了沧堇,沧彦也醉醺醺的,要不是沧阑扶着他,恐怕他站也站不稳。纪老爷子气得说不出话,劈手就给了沧彦一巴掌,大太太立刻道:“繁树,赶紧办后事要紧。沧彦这些日子一直这样,我也不敢告诉你,省得你再多担一份心。”大太太话说得漂亮,明着是劝解纪老爷子,实则却是火上浇油。纪老爷子顿时怒骂沧彦:“你像话吗,大白天就喝酒?沈姨过世,你不清清醒醒送她一程,难道还要我把你打醒?”纪老爷子作势又要打沧彦,沧阑赶紧挡在前面:“爹,二嫂离家,二哥心里难受,喝一点难免,日子久了,自然就好啦。”纪老爷子深知情为何物,不禁也放低了声音:“我是过来人。彦儿,你要振作,别让外人看扁你。”

    沧彦立时清醒不少,低低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把纪老爷子的话放在心上。他原是放纵惯了的,因闵蕙而重新开始,一旦闵蕙弃他远去,他只会自暴自弃变得比从前更不堪。大太太见了沧彦漫不经心的神情,一颗心略微放下,而今除去了二太太这个眼中钉,她也该设法把沧彦除掉。她这一生做的错事,都集中在沧彦的头上。当年,她就不该答应纪老爷子,只赶走他的母亲,留下这个不属于她的孩子。后来,她也不该因沧堇和他一起在外厮混,简单地认为他只是一个懂得吃喝玩乐的蠢材,放松对他的警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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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繁花介绍:
浮世繁花是一个梦,幻化在旧上海一段特殊年代里,浮光掠影一般的迷梦,那其中聪颖慧黠善良婉约的女子,温文冷漠沉寂骄傲的男子,终都成空。
谁还记得,那曾有的风流?
谁还记得,那曾有的哀愁?
无非是一场已逝烟梦里泠泠跌起的一曲清歌。
无非是一阕繁华戏曲中无人能懂的一缕寂寞。
那些人,在疏影的岁月中,沙砾般流去,苍凉的过往,只有月亮的浮影,低声吟唱着,三千红尘,我们都不能再归来。浮世繁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浮世繁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浮世繁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