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下)偶话家常 追往事疑云
“街上围了一大群人,都是粗布麻衣的穷苦人,个个气势汹汹地瞪着跪坐在地的女人。那女人紧紧搂着怀里的孩子,神情凄楚,一直哀求众人放过孩子。李伯见爹出来了,赶紧过来说:‘老爷,我看这大嫂挺可怜,你帮帮她吧。’众人见爹衣着光鲜,知是主事的人,就都围了上来,道:‘这位老爷,一看您就是个明白事理的,一定要主持公道。’爹要他们慢慢说,总算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那群人被爹打发了。爹将女人和孩子带回家中,问女人姓名,住哪里,女人只会笑,或者紧紧抱着孩子,哀求放过她的孩子。爹请大夫来看,才知道女人是产后惊风,又受了巨大的刺激,恐怕不久于世。果然,一个月后,女人就死了。爹和娘商量之后,把她的孩子收养下来,就是卓羽。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那女人叫什么。”
熙扬皱着眉,重重叹气:“她叫桑柔,是家母闺中好友,没想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世事真是变化无常!”熙扬这话本是有感而发,让丝娆也想起去世的父母,心中顿时酸涩不已。“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熙扬闭起双眼,丝娆说了声保重身体,便自去了。一见丝娆带上门,熙扬就无力地坐在床边,死死咬住双唇,才能止住身体的颤抖。或者,初春清晨的风,真的是太刺骨了,让他控制不了蔓延在全身的冰冷。片刻,熙扬又惊跳起来,开始收拾随身的衣物,留了封信在桌上,不告而别。
熙扬的突然离去,对纪家其他人并没有多大影响,但却让丝娆心里七上八下的。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不顾还未痊愈的身体,匆匆离去?难道如他信上所说的,为了生意?而熙扬这次离去,是不是赶去要把卓羽的身世告诉给他?丝娆心里有太多疑问,加之闵蕙警告的话语,更搅得她心绪不宁。这样猜疑不定的思绪,让丝娆整个人恹恹地,胃口也差了很多。不多日,丝娆就瘦了一圈,然而,沧阑对这些却一无所觉。
沧阑自舞会之后,就被纪老爷子派去十六铺码头清点帐目,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里也带回一大堆帐册,丝娆竟很难与沧阑说上一句话。这又增添了丝娆不安的原由,她早已经习惯与沧阑谈诗论文,如今骤然改变,似是不详的预兆。
丝娆的日子突然又恢复到她刚嫁到纪家时的样子,甚至比那时候还寂寞。那个时候,她还有卓羽的来信做安慰,而这时候她彷徨无助的心情,竟找不到一丝慰藉。不知不觉,丝娆也开始学着大太太念佛,她经常去大太太的佛堂,与大太太一齐跪在佛祖前,用这种方式来祈求一切如常,尤其是保佑卓羽平安。
大太太时常会看着丝娆,眼泪就下来了,她会拉着丝娆的手,以一种悲凄的语调叹气。一次,丝娆忍不住问大太太有何心事,大太太说:“看着你,我就想起你母亲,如果不是那场火,也许她不会那么早就去世。”
丝娆低头,眼眶有泪水转动,想到爹娘为她和卓羽能读书识字,日夜操劳,最后相继去世,她的心情就不能平静。“丝娆,你可别怪我一再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止不住心底的伤感。”大太太又再叹气,幽幽的声息像极了丝娆母亲的叹气声,这忽然勾起了丝娆心底沉睡的记忆。
那场大火起得很突然,三更半夜首先从范老爷和太太的屋烧起来的。照理,范老爷和太太即便是从火场逃出来,也应该是衣衫不整,可丝娆记得那天他们都穿戴整齐,一点也不像半夜被大火惊醒匆忙逃出的人。最奇怪的是,丝娆记得在起火的前天,家里的下人都被遣散,一个也没留下。现在想来,丝娆只觉得,爹娘是事先知道会有那场大火,又或者,那场火根本就是爹娘放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既然知道会有大火,爹娘又为何不带出足够的钱物,只是娘带出了一点首饰?
“奶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丝娆止不住颤抖起来,如果说那场火不是意外,那整件事里,有多少是她不知道的?
大太太摇头:“我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你娘说起过一件事。据说,范家祖上是富甲京城的商人,后因小人嫉恨,范家带着所有家产,漂流到海外,做了海盗。经过几代积累,范家竟在海上另创一番天地。后来,皇帝忌惮范家的势力,派兵围剿,范家人寡不敌众,终被打败,最后都被砍头。在被俘之前,范老爷将积聚的财富埋在海岛之上,留下地图,又派人拼死突围送出他唯一的儿子,以待后人东山再起。”
丝娆被大太太的一番话说得震惊无比,她从未听爹娘提及祖上的事情,没想范家祖宗是如此风光。“奶奶,这真的是娘告诉你的,为什么爹娘从不曾告诉我?”丝娆满腹疑惑。大太太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许久没有说话。
“奶奶,您没什么事吧?”
“没事,只是觉得奇怪,你爹娘为什么会瞒你祖上的事。”大太太皱眉思索,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原因。
丝娆忽然笑了笑,道:“爹娘不告诉我,也许是为了保护我。自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太太点头,赞同丝娆的想法:“丝娆,你说得对。那场火肯定与藏宝图有关。也许,找出那张藏宝图,会有那场火的线索。”
丝娆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奶奶,爹娘既然不想告诉我藏宝图的事情,我也不想去追寻它的下落。至于那场火,我会另想办法查出原因的。”大太太点头:“也好,那藏宝图也许已经毁在那场大火中了。”
“也许是的。”
这番谈话,在丝娆的心里不啻又投下了一道阴影,让她的心更焦躁起来。平静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沧阑与她,又有怎样的际遇?还有那个拥有悒郁双眼的云熙扬,又有什么样的秘密?最重要的是,她亲爱的弟弟卓羽,过得究竟好不好?
没有人可以告诉丝娆,未来会怎样,而这时候,她眼前竟浮现出闵蕙冷冷的脸,还有她似乎可以看穿一切的冷冷眼神。
问她,或者是不错的选择。
第十四回(上)同病相怜 无情还有情
第十四回
同病相怜无情还有情
疑窦丛生陌人似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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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娆踌躇了两天,在去找闵蕙与不去之间摇摆不定。一来,闵蕙素与人甚少来往,贸然去找她问这样的事不是很妥;二来,她也不是很相信算命一说,总认为那是算命先生胡诌的,虽闵蕙给她的感觉不一样,她还是觉得那是闵蕙在故弄玄虚。
没等丝娆去找闵蕙,闵蕙竟找上了她。“三嫂,你最近心绪不宁,我特地过来与你聊聊,希望能宽慰一下你。”闵蕙说得亲热,脸上也不是平日冷冷的神色,“老三如今也去了码头,我想你一时还不能习惯。”
丝娆暗暗惊心,她曾经也是豪门小姐,对于豪门之间的明争暗斗,多少也听父母提起过。闵蕙处处留心着纪家每个人的举动,料来是在为多分家产盘算,而今她主动找上来,该是为沧阑管理码头帐目的事,先来探探风声。
“也没什么不习惯的。”丝娆回答得有些不自然,事实原不像她说的这样。
闵蕙冷冷一哼,神色颇为不屑:“三嫂,不要想太多了,也不必刻意瞒我。我和有些人不同,根本就不稀罕纪家的家产。”闵蕙的话说得不很清楚,像是故意要丝娆去猜测,究竟她所指的是谁。
“你特意走这一趟,想来不是找我闲话的。”丝娆知道,以闵蕙深沉不外露的个性,断然不会找人闲聊。闵蕙抿着小嘴,妩媚的丹凤眼扫过丝娆,无奈地一摊双手:“三嫂,今天我还真是找你闲聊的。”
闵蕙见丝娆满脸疑惑,又道:“我前些日子告诉过你,这纪家我就瞅你和老三顺眼,几年下来,你们之间的事我也看了不少。你们俩都是真性情的人,沧阑失于优柔,而你失于偏颇。”闵蕙的话大有玄机,丝娆觉得这是她又一次的警言,却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跟你说个故事吧。”闵蕙不等丝娆回答,竟转了话题,开始说起来故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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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当明老爷子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枝头正栖着两枝喜鹊,喳喳地叫闹。明老爷子一惯相信喜鹊闹,是吉兆,这回儿听着喜鹊的叫声,只觉得心情舒畅。
不大一会儿,就有小厮来报,说有客人来了。明老爷子换了身新衣,出门见客。才一到厅堂,明老爷子就不自觉地皱眉,厅堂上坐的哪里是什么客人,分明就是两个乞丐。明老爷子一向是乐善好施,并不会看不起乞丐,但这两个乞丐浑身臭烘烘的,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乌黑的手抓向青花瓷盘里摆着的点心,这让有些洁癖的明老爷子很受不了。
“明管家,我不是交代过你,有乞丐上门乞讨,一律给些钱物,打发就是,你把他们带到家里做什么?”明老爷子责备垂手站在一旁的管家。明管家神情尴尬,指指两个乞丐:“老爷,不是我不照你的吩咐办事,实在是他们……”
明老爷子和管家的对话惊扰了正吃点心的两个乞丐,他们双双转过头来,一齐叫道:“明大哥!”明老爷子一见两人形容,大吃一惊,也顾不得两人身上的污垢,一把抓住他们:“贤弟,弟妹,你们是怎么搞的?”
两人齐齐落泪,哀声道:“都怪当初不听大哥劝告,没能在官场上激流勇退,如今被皇上抄家,要杀我们。我夫妻在朋友的帮助下,扮成乞丐,一路逃亡,好不容易才能到大哥这里。”
明老爷子安慰两人几句,说尽管放心在家里住下,不用担心之类,便叫管家带他们下去先梳洗一番,过会再述详情。
可是没多久,朝廷就得知了明老爷子匿藏钦犯的消息,派当地知府率兵查封了明家,捉了明老爷子去问罪。明老爷子的弟弟从外地做生意回来,才发现家中惨遭巨变,伤心不已,从此竟不知道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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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蕙的这个故事,没头没脑,听得丝娆大是迷惑,不解道:“你想借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闵蕙淡淡一笑,直接叫起丝娆的名字:“丝娆,你很聪明,应该猜得到这明老爷子是谁。”丝娆陡然一震,明老爷子四个字从脑中一闪而过,刹那间她猜到了闵蕙的身份。
“明老爷子,是你的伯父?”
“不,他是我大爷爷。”闵蕙脸上的神情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悲哀,“受我大爷爷恩惠的两人,就是纪家兄弟的爷爷和奶奶。”
丝娆顿时明了一切,接着闵蕙的话道:“老爷为了报答你们家的恩惠,就找到你,要自己儿子娶你,还欠下的恩情?”闵蕙哼一声,顿了一会才说:“可不就这样!有些地方,我与你是颇像的……”
“难道你也不情愿嫁进来的?”丝娆万万没想,平时冷漠到极点的闵蕙会有这么一段心事。一下子,她觉得与闵蕙的距离拉进不少,闵蕙不再是那么难以接近。
“我没有选择。那时候,我不争气的爸爸要把我卖到舞厅,老爷恰好找到了我,我便答应了。嫁进来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闵蕙的话说得很是轻松,丝娆却听出了一股无奈。难怪闵蕙性子这么别扭,想来她从小是吃了很多苦,相比之下,她的境遇是好多了。
“说了一些埋藏很久的事,你或者嫌烦了。我还从没有这么多话的时候。”闵蕙深深看了一眼丝娆,“我知道你不太相信算卦,可你仔细听好了,无论你信与不信,以后你有什么难事,都可以来找我。我还可以告诉你一个故事。”
丝娆感激地对闵蕙笑笑,这时她才算是有些了解闵蕙,她极其冷淡的外表,或者只是为了掩藏她的内心,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面具。
“我会记得。”
闵蕙又再深深看了一眼丝娆,然后轻轻叹气:“我算是看透了,而你……”闵蕙话没有说完,也没和丝娆道别,竟起身走了。丝娆看着她纤细的影子,被春日的阳光拉得老长,微微有些感叹。闵蕙,是个谜一样的女子,她习惯站在一旁,悄悄看世间百态,或冷嘲,或热讽。她看似无情,却还最是有情。
丝娆一下午都呆呆地想着闵蕙,越发觉得她是个面冷心热的人,有时候她冷冷似嘲讽一般的话,竟都是话中有话,似乎一直在提醒着她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丝娆一直想着心事,连沧阑回来都不曾发现,而沧阑看起来也有些魂不守舍,竟不招呼丝娆,径自就躲进书房。
才进书房,沧阑的步子就略略有些踉跄,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椅子上。
第十四回(下)疑窦丛生 陌人似故人
中午时分,码头要来一批洋货,因为货物贵重,纪老爷子特意嘱咐过他,要亲自去查看点货,沧阑便准时去了。
码头永远是个嘈杂的地方,流着臭汗的码头工人扛着货物穿行;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进港汽笛一声长鸣,离港也一声长鸣;海风带着微微的腥寒扑面而来,衬得明媚阳光下的春日竟多出几分料峭。
几个工人聚集在码头一角,说笑着用馒头咸菜充当午饭,沧阑走过去,客气地问:“请问,英国来的货船到了吗?”工人们一抬头,见沧阑衣冠楚楚,心里就没了好感,但又见他问话客气,其中一个才懒洋洋地回答:“没到,到了我们能这么闲,坐在这里吃饭?”
“跟他说什么,这种人专门压榨我们的血汗,没什么好说的!”
沧阑脸色微红,他从未见过这等仗势,虽说曾远渡英国,但所接触的也都是非常绅士的英国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不远处,一个壮硕的中年人听见了工人们的话,匆匆跑来,指着众人的鼻子骂道:“你们这群赤佬,每天干活就知道偷懒!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他是纪家的三少爷!”工人们顿时不作声,脸上却有鄙夷之色,早听说这纪家三少爷从不管纪家的生意,不想今天竟到码头来了。
中年人叫周仁,年轻的时候原是昌西路上的小混混,后被纪老爷子看上,就一直跟着老爷子,如今老爷子退休,他便被安排到码头管理工人,做了工头子。周仁经常呵斥叫骂工人,原意是想工人更勤快些,多为纪家做点事,好报答纪老爷子对他的恩情。他是个忠直人,又没念过书,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会招来工人的反感,工人们背着都叫他周不仁。
“三少爷,你怎么到码头来了?这里人多嘈杂,海风又大,您身子娇贵,当心着凉。”周仁热心地说。沧阑道:“周叔,你别顾我,英国来的货船如果到了,就赶紧叫人搬货。”周仁被沧阑叫得心里一甜,他与沧阑只是匆匆见过一次,不料沧阑竟记住了他,还呼他为叔。“三少爷,您太客气了,我这就去看货船来了没有。”周仁说完就匆匆而去,被周仁训斥的一群工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纷纷发出不屑的嘘声,其中一个年轻人更是出言嘲讽:“三少爷又怎样,还不是混蛋一个!”大家听了这话,都轰笑起来。
沧阑离年轻人不远,那人的话音也没刻意压低,他听了这话,不禁向说话的年轻人看去。年轻人有张深褐色的娃娃脸,看上去很稚气,偏他的神情又很老成,乍看之下十分不协调。他的身体略显单薄,不像是在码头扛货的工人。年轻人的眼光迎向沧阑打量的目光,一股凌厉的气势直射向他,仿佛和沧阑有深仇大恨。
海边传来汽笛的轰鸣,接着是周仁中气十足的喊叫:“货船来了,你们几个赶紧过来!”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周仁的叫喊,还一直盯着沧阑看,旁边的工人用手肘靠靠他:“君宝培,别看了,再看你也变不成他,干活去吧,省得周不仁又大吼大叫!”宝培不答话,又狠狠瞪视了沧阑一眼,才跟着工友向货船走去。
沧阑很奇怪,一个陌生人不会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但他却想不出有和宝培见过,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这时,周仁又过来,对沧阑道:“三少爷,搬货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您要是要点货,到那边坐着等。”
周仁的手指向货船靠停的地方,那里有张椅子。沧阑想,那肯定是周仁平时坐的,忙道:“周叔,你不必为我考虑,像平时一样就好,我还想四处看看。”沧阑谦诚的态度,迎得了周仁的好感,即便是对他有大恩的纪老爷子,也不曾对他如此客气,更不用说大少爷和二少爷。沧堇与沧彦多少都有些傲气,出身富豪之家的公子哥,一惯是看不起穷人的,周仁也早领教过了沧堇沧彦的脾气。
周仁自去了,站在椅子边,也不坐下,吆喝着工人动作小心点、麻利点。沧阑走到码头边,席地而坐。在海风的吹拂下,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在这里,他总会想起秀君。当年秀君带着他到黄浦江边看大轮船的情景,一再闪现,那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再来,便是他新婚之后,夜夜独坐在江边,追忆往事,那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最后,便是他在江边与秀君作别,决心做个好丈夫,那时,是恩情从此两茫茫。
往日的情景一再出现,沧阑就觉惨然,喉头也堵起来,泪水也终于破眶而出。
宝培扛着一个大箱子,刚上码头脚就滑了一下,原本沉稳的步子突然变得虚浮起来,竟直直朝沧阑的方向退去。“三少爷,小心啊!”周仁大声叫喊,提醒出神的沧阑。沧阑被周仁从回忆里惊醒,一转头就见君宝培肩上的箱子滑落,向他砸下。
沧阑大惊,急忙向旁挪开,却还是闪避不及,被箱子重重砸在右肩,摔进黄浦江中。
周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苍白,急忙喝呼工人放下箱子,跳到江中救沧阑。工人们也不敢怠慢,这毕竟关乎人命的事,纷纷下江。宝培呆呆地站在江边,一动不动,像是吓呆了。周仁走到宝培身边,甩手就给他两记耳光,怒声骂道:“你个杀千刀的赤佬,要是三少爷有什么事情,你十条命也赔不起!”周仁下手极重,宝培却被打得笑起来,看得周仁心底凉飕飕的。
过了好大一会,沧阑才被工人们救起。沧阑原是会水的,只因事出突然,掉到江里喝了不少水,白净的脸转成灰白的颜色。周仁见沧阑没什么大碍,就走过去:“三少爷,您看要怎么处置君宝培?”
沧阑摇头,从胸腔呛出一口水,才缓缓说:“他也不是有意的,这事就算了,让他还在码头上工,你叫他仔细些,今天要撞到别人,也许就送他去巡捕房了。”周仁顿时愣住,他从未见过如此宽容的富豪之人。周围的工人也愣了,原以为宝培即使不被送押巡捕房,也会被开除,却不想他会什么事情也没有。一时间,工人们对沧阑都了一丝好感。
“那箱货砸坏了,君宝培要不要赔偿损失?”周仁好半天才找回思绪。
“算了,你报上去,就说是我砸坏的。”沧阑有些喘气,“那么贵的货物,谅来他也赔不起。”沧阑的这话,引起一阵喧哗,有几个工人竟鼓起掌来。
宝培冲到沧阑身边,神情激动地大叫:“用不着你假好心,我君宝培做出的事情,就会负责,我不受你恩情!”沧阑蹙眉,习惯地想扶眼镜,却发现眼镜早丢了,宝培的样子看着不甚清楚,他心中莫由来升起强烈的熟悉感。
在沧阑的坚持下,周仁终于答应瞒下这事,宝培也在工友的劝解下,不再做声,又再去搬货,沧阑也开始忙着清查货物,丝毫没有要回家休息的意思。直到清点完毕,沧阑才与周仁打了招呼,离开码头。
一路上,沧阑都一直想着宝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他强烈的熟悉感。坐到书房中以后,沧阑更是莫名其妙地觉得心惊肉跳。
浓重的夜色笼罩大地,夕阳最后的一丝光也被吞没,沧阑闭眼,竟不忍再看。随后,他长长叹气。忽然,沧阑觉得喉头一阵发痒,一连串咳嗽冲口而出。
第十五回(上)病中惊梦 两行断肠泪
第十五回
病中惊梦两行断肠泪
花间戏蝶满室馥郁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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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阑急促的咳嗽惊动了丝娆,她立即寻声冲进书房,就见沧阑脸色通红,十分痛苦地喘气。“你怎么了?沧阑,不舒服吗?”丝娆用手探沧阑额头的温度,只觉得热得烫手,便急匆匆跑去寻春柳,要她赶紧去找大夫。
平日里,春柳都是在竹园里打点杂务,很少出园子。可这回子,丝娆把竹园寻遍了,也没看见春柳人影。碰巧,伺候大少奶奶丫头四喜打院门前过,丝娆连忙叫四喜去请大夫。四喜个子瘦小,样貌也普通,办事却心细得紧,是晴眉从娘家带过来的。
四喜刚走不久,就有几个下人丫头赶来,想是四喜出门时找来帮忙的。丝娆指挥众人把沧阑抬到床上,又搭了张冷毛巾在沧阑额头上,才吩咐众人去通知纪家其他人。
纪家上下不一会就都来了,神情焦急地等着大夫的诊断,张大夫刚一出来,就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太太紧张地问:“张大夫,我儿子怎么样?”张大夫笑笑:“只是着凉了,这段时日天气忽冷忽热,要注意些。”大太太应了,又叫丫头跟着大夫去拿药,便与众人一道进屋去看沧阑。
沧阑靠着床,并没有睡,大太太立即就问:“阑儿,你是怎么着凉的?”近几日天气十分晴好,大太太知道,好好的人绝不会无缘无故着凉。“在码头点货,吹了海风。”沧阑不露一点痕迹,他不愿意把事情闹大。大太太听了就抱怨:“都是你爹,非要叫你码头点货,那周仁跟了他几十年,从来没出过岔子,叫他办不就是了。”沧阑不语,眼前又出现君宝培射向他的目光,他可以感觉出,那里面有一团仇恨的火焰。而且,君宝培脚滑,向他摔去,似乎也是故意的。
大太太还欲再问,丝娆却对大太太说:“奶奶,您先回去吧,这里有我呢。如今沧阑需要好好休息。”大太太叮嘱沧阑仔细身体,便起身离去,其余人也都相继离去。
沧阑忽然问:“你不问我是怎么回事情?”丝娆摇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沧阑抱歉似的笑笑,躺下休息,丝娆也带上门出去,准备到厨房看药煎好没有。当丝娆端着药回来时,沧阑已经睡熟,她便唤醒沧阑喝药,待沧阑喝完,又仔细擦干净他嘴角的残汁,才扶沧阑躺下,自己搬着张凳子坐在床边守着。
沧阑迷迷糊糊睡去,只觉得身子轻飘飘的,像在云端飘荡,秀君姝丽的身影出现在面前。
“沧阑……”秀君的声音飘忽哀戚,“你如今夫妻和睦,早忘记我了。”
“我没有,我回国后到处找你,可娘说你舅舅逼你嫁人了。”
“我哪里有嫁人,好多年前,我就做了黄浦江中的冤魂!”秀君的声音忽然提高,有种说不出的凄厉感觉。
慢慢地,秀君的身形越来越淡,沧阑伸手去挽留她,却见秀君变成丝娆的样子。丝娆用清澄如水的目光看他,牵起一丝哀愁的笑容:“沧阑,你还是忘不了秀君,夫妻情重,你要置我于何地?”
“丝娆,你……”沧阑心中大恸,丝娆从未说过责怪他的话,如今听来,竟如此沉痛哀怨,让他哑口无言。
忽而,丝娆又变作大太太的样子,大太太瞪视着他,严厉地说:“沧阑,我要你娶云家小姐熙蕾为妻,赶紧休了范丝娆!”
沧阑大惊,恳求道:“娘,你为什么总是逼迫我?以前对秀君这样,现在丝娆有什么不好?”
“她没有不好,可惜,熙蕾更好!”大太太的话有森冷的寒意,沧阑顿时遍体生寒。
“不,我不答应!”沧阑大叫出声,惊醒了在一旁瞌睡的丝娆。才一睁眼,丝娆就见沧阑满头汗水,呼吸急促,她用手一探,才发现沧阑又烧起来了。一时间,丝娆慌得没了主意,好一会才想起张大夫临走之时,交给她一个小瓶,说那是外国进口来的酒精,晚上如果三少爷烧起来,可以用来擦身。
丝娆拿出瓶子,用棉布蘸了一些,涂在沧阑额头和四肢。也许是酒精起了效用,沧阑呼吸渐渐平顺,呢喃般地低声叫:“秀君姐姐……”丝娆为沧阑擦酒精的手,刹时就停下来。原以为,沧阑不提秀君,她也不提,日子便这样过下去。可今天,沧阑在病中的呓语,才让她惊觉,这么多年,秀君一直是横在他们中间,不是不提,就可以消除。
泪水顺着丝娆的面颊滚落。她在沧阑面前,努力展现最好的一面,相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沧阑会忘记秀君,却原来这都是她的一相情愿。沧阑早说过,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秀君,那是因为他跟本就不想忘记。
想到这,丝娆就忍不住扑到沧阑身上,失控地喊道:“秀君早死了,你还在英国的时候,就跳黄浦江死了!”沧阑嘟囔一声,翻了个身,丝娆却惊出一身冷汗,惟恐沧阑把她的话听了去。丝娆立刻低头看沧阑醒了没有,不想竟对上了沧阑清亮的眼睛。
“秀君死了?”沧阑低低地问,声音暗哑,“娘不是告诉我,她嫁了么?”
丝娆顿时恨不得咬掉舌头,她下决心瞒着的事情,竟这么轻易地说了出来。“我胡说呢,秀君她怎么会死。”丝娆强笑着,打定主意否认到底。沧阑惨然一笑,哀声道:“我刚刚做梦,秀君来告诉我,她是黄浦江里的冤魂,你又说她跳黄浦江了,我想,秀君真的是不在了。”
“做梦,哪能当真!”
“丝娆,我只要你一句实话,秀君怎么死的?”沧阑静静地瞅着丝娆,目光如夜幕下沉静的湖面,看似波澜不惊,却犀利得可以刺穿丝娆的五脏六腑。沧阑的目光中有赤裸裸的哀伤,但又极力掩藏,仿佛只要忍住悲伤,秀君就会站在他的面前。
“你走后不久,秀君的舅舅带她回去,要把她许人,秀君脾气犟,就跳江死了。”丝娆不忍再看沧阑自欺欺人的目光,终于说了。丝娆瞒下了大太太的计策,凭沧阑的性子,一定会和大太太闹别扭。
沧阑闭了闭眼,转身背对丝娆,不想让丝娆见到他汹涌而出的泪水。他没想到,亲自听到这消息,会如此痛彻心骨,心底反复念的只是那几句:秀君死了!她不在了!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丝娆内心翻腾如沸,竟找不到一个字来安慰沧阑,只能看着沧阑沉静的背影,不住落泪。此刻,她强烈地希望秀君活着,沧阑看起来平静,心里不知道有多痛。
“沧阑,你哭出来,会好受些。”沧阑一直朝向床内,让丝娆越来越心惊。沧阑不应丝娆,急得丝娆连忙去扳沧阑的身体,沧阑忽然一下扑进丝娆怀中,失声痛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丝娆轻轻拍着沧阑的肩膀,任由沧阑的泪水迅速润湿她的衣服。
沧阑的哭声逐渐变成没有声息的抽泣,丝娆与他相拥而坐,感受着沧阑身上传来的哀伤,心也一点一点被疼痛淹没。
第十五回(下)花间戏蝶 满室馥郁香
清晨,天刚蒙蒙亮,新民里弄堂就有了生气。这里住的人多是在工厂码头工作,一大早就是要起来准备上工的,因此,新民里的早晨特别忙碌,反而是到了中午,窄窄的弄堂不见人影,在阳光的照射下会显出几分无力的样子。
宝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小跑着向弄堂外奔去。出弄堂,向左拐再向右转,笔直走下去就是福煦路,临街的第三间小铺子,是一家花店。花店老板娘姓姜,两年前的一天,君宝培上工回来,见她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扛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吃力地往前走,就上前去帮她。她淡淡地对宝培笑笑,拉了拉身边的孩子:“子浚,快跟叔叔说谢谢。”那男孩十分乖巧,连声对宝培说谢谢。
这一来,宝培和她就熟悉起来,她告诉宝培,她叫姜妤好,苏州人。早些年嫁了人,没两年丈夫就死了,只剩下她和孩子。她一个人举目无亲,听得人说上海遍地黄金,就卖了房子田产,带着孩子到上海讨生活。凭着卖房产的钱,她在福煦路租下铺子,前面是小花店,后面隔出一块地方睡觉,勉强也能度日。
宝培很同情妤好的遭遇,对她们母子的事也格外关心,每天上工前,都要特意绕到花店,帮妤好搬花盆花架,待她摆好花,才去码头。有一次,宝培去花店,远远就见子浚在门口呕吐,他问是怎么回事,子浚眼睛一转,竟跑进店里,躲在妤好背后不肯出来。宝培一再追问,妤好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在花店里生炉子,怕会把花熏死,她们一日三餐都只能吃干粮和凉水,子浚吃腻了,才会想吐。宝培顿时急了,不由分说便把自己家的钥匙塞给她,叫妤好到他家里做饭。妤好先是推辞,后来在宝培一再坚持下,终于答应。自那以后,妤好去宝培家做饭,也顺带将他的那份也做了,三个人相处得十分融洽,就像一家人一样。
这天早上,宝培起得晚了,昨天夜里他一夜没合眼,老想着白天码头的事情。沧阑的表现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让他坚定的决心突然动摇起来。
跑到花店门口,宝培见花盆和花架都已经放好,妤好正忙着把花一一放到架子上。这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蝴蝶,被满室的花香吸引,流连着不肯离去。妤好见了,便在屋里追起蝴蝶,竟把门外的宝培看呆了。
妤好生得十分秀气清丽,平时宝培还未曾注意,而当他看到妤好在五彩缤纷的花丛中追蝴蝶,一向平静的心忽然就泛起了波澜。宝培讨厌这莫名的心跳,不能控制自己的感觉,和多年前他听到的话一样。
“宝培,你知道吗?我不能控制自己,不能停止爱他,我只要留在他身边就好!”那急切热烈的话语又响在宝培耳边,让宝培想大叫,似乎这样就可以唤醒那个迷醉的灵魂。
妤好突然传出的惊呼声,打断了宝培的思绪,一抬头,宝培就看到妤好倒在地上,旁边是洒了一地的花,不禁笑起来:“你看你,在这么窄的地方追蝴蝶,当然要摔跤!都是七岁孩子的妈了,怎么还长不大似的。”妤好立刻从地上起来,收拾满地散落的花,再也不敢看宝培。她很久不曾这样敞开心胸玩乐,不想竟都被宝培看了去。宝培也跟着进了店,帮妤好收拾。
满室馥郁的花香,慢慢地缭绕在两人周围,妤好只觉得花香越来越醉人,双颊不由自主地红了。宝培的脸也微微有些发烧,只得加紧收拾,好快些避开这尴尬的时刻。偏巧,子浚从屋内跑出来,看到这一幕。他是个小鬼精灵,马上就叫:“哈哈,娘脸红,君叔叔也脸红,我知道,娘肯定喜欢君叔叔,君叔叔也喜欢娘!”
原本就尴尬的气氛,因子浚一闹,更变得暧mei。宝培把子浚抓到怀里,用力地拍一下他的屁股:“你个小调皮蛋,就知道瞎闹,有没有好好念书?”妤好不管生活怎么困难,也要省出子浚上学的钱,宝培对于妤好的决定,十分赞同,他因为家境的关系,只念过几年书,一直对此深以为憾。
“我正要去学堂啊。”子浚小小的脸上满是笑容,“君叔叔,被我揭穿了的心事,你也不必用力打我屁股嘛!”宝培狠狠瞪一眼子浚:“小鬼,说话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子浚冲宝培做鬼脸:“我只是想要君叔叔做我的爹爹。”宝培还要再说什么,妤好笑着对他摇头:“你说不过他的,这孩子越大越滑头,我拿他也没有办法。”
“君叔叔,你不回答就表示答应了哦!”子浚又紧接着说,他从小就盼望能有父亲,如今有了机会,自是不肯放过。“好了,你这孩子!”妤好板起脸教训子浚,“还不快去上学!”子浚吐吐舌头,朝宝培眨眼:“娘生气了,我就把她交给君叔叔了!”子浚说完,飞快地跑出花店,留下宝培妤好面面相觑。
好一会,妤好才说:“你不是该上工了?快去吧!”宝培脸色忽然一暗,顿了顿:“那好,我去码头了。”宝培一点也不喜欢码头那份工作,他讨厌江边腥寒的风,那样的风会让他想起许多不愉快的事。而他,又必须在那工作,因为不甘心,还因为——仇恨!
他的姐姐!他的秀君姐姐!他死在黄浦江中的秀君姐姐!宝培从得知秀君死的那一刻起,就发誓要为秀君报仇,要那个负心的人,付出代价!
秀君还在纪家时,宝培曾去纪家探望过她,每次,秀君都跟他说起三少爷如何如何,那种甜蜜的口吻,当时直让宝培羡慕,而今,却都化成了愤怒的火焰。
他的傻姐姐!
总有人,要为那条逝去的生命负责。
宝培仰起头,迎向早晨刚升起的太阳,阳光温暖舒适,也不能驱散他心上阴霾。上回,他故意一滑,想让那负心的三少也做黄浦江中冤魂,一直在江中陪着他的秀君姐姐。可惜,差一点成功。宝培嘴角牵起一抹冷酷的笑意,下一次,他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秀君姐姐,这样,你高兴吗?
第十六回(上)怒审知情人 步步为营
第十六回
怒审知情人步步为营
幸怀金麟儿堪堪生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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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仁一早起来,眼皮就跳个不停,他老婆用红纸剪了个小圆点,贴在眼皮上,说是这样可以避灾。周仁不敢怠慢,将两边眼皮都贴了,又等眼皮不跳,才怀着忐忑的心情出门。
这一耽搁,时辰已经不早,到了码头,一人匆匆跑到周仁面前:“周头,怎么这么晚,太太来了,着急要见你。”周仁心里头顿时一凉,太太是从不插手码头事务的,如今一大早就到码头来找他,多半是为了三少爷沧阑落水的事。这事被三少爷压下,他没有上报,这要是被太太知道了,免不了是一顿责难,甚至更严重的,他会因此丢了工作。
大太太端坐在一张高背椅上,双手扶住手把,脸色阴沉得可怕。“周仁,老爷待你可不薄,这些年来,哪点亏了你?你说说看。”大太太的话音不紧不慢,却自有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冷然。周仁赶紧答道:“太太,老爷对小的极好,小的愿做牛做马报答。”
“你所谓做牛做马报答,就是隐藏三少爷伤风的真相?”大太太一拍椅子扶手,怒不可遏,沧阑说谎话骗她也就罢了,而这些下人也胆敢不说实情,简直是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周仁忙跪在地上,急急说道:“太太明鉴,小的绝不敢欺瞒太太,是三少爷坚持不让我说的。”
大太太面色稍霁,命令:“今儿你就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周仁不敢隐瞒半点,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出,大太太眉头紧锁,问道:“你说,那人上码头时脚下滑了?”
“是,太太。码头湿滑,打滑的事是常有的。”周仁回答得十分谨慎,“但君宝培干活从未出错,偏巧那天滑了脚。”大太太神色一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去把那出错的人叫来,我要亲自问问他!”
周仁忙叫人去找宝培来,他心里多少有些惋惜,宝培干活麻利,是个好劳力,但这次,他怕是逃不过严酷的惩罚了。
宝培进来的时候,脸上有惶恐的神情,一见到大太太高高在坐,竟不由地有些颤抖起来。大太太死死地盯着宝培看,她觉得眼前的年轻人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仿佛活脱脱就是一个人:“你叫君宝培?”大太太一问出口,还未等到宝培回应,就自己先恐惧起来,她记得,秀君的舅舅是姓君的,难道这年轻人是他的孩子?
“你爹叫什么?”大太太又再追问,一旦宝培说出她记忆中的名字,她该怎么办?宝培回道:“小的没爹没娘,是跟着乞丐混大的。”
“那你怎么会姓君?”
“是小时侯一个落魄先生给起的名字,他就姓君。”
大太太听完,方才放下心中的疑虑,这么看来,那日的事应该是意外。“那日你是怎么滑倒的?”大太太依旧不能完全放心,非要问清楚不可。
“小的那日比平常多扛了一些,上了码头就觉得脚有些虚软,加上码头又湿滑,就摔了。”宝培回答得毕恭毕敬,“太太,你原谅小的,小的保证以后不会再出错了。”
宝培的解释,加上他谦卑恳求的态度,消除了大太太最后的一丝怒气,她警告宝培:“最好我阑儿没什么大碍,要有什么事情,我要你好看!”宝培忙点头应着,态度谦恭得让周仁奇怪不已,他对三少爷和太太完全是两个样子。
得到肯定的回答,大太太满意地走了,宝培看着大太太远去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还没有为秀君姐姐报仇,怎么可以被赶出这里?宝培知道他当时对沧阑的态度太过恶劣,他不应该显露出对沧阑的怨恨,让纪家的人有所防备,所以,他早准备好了一套说辞,以应付纪家人。
周仁待大太太走后,留住宝培,问道:“君宝培,你在打什么主意?你的态度实在叫人疑惑。”宝培笑了笑,自嘲似的说:“周头,我能不改变吗?你比我清楚,纪家太太什么样的角色,我想保住这饭碗,不摇尾乞怜怎么行?”周仁点头,宝培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事实的确如此。
“既然想明白了,就好好干,小心别再出错了。”周仁一改平时的严苛,叮嘱宝培。他原本是个忠厚的人,只是管理方法用得不对,才会被工人厌恶,而今他自然流露出的关心,叫宝培有些惊讶。
“周头,你不是纪家忠实的下人吗,怎么会关心我们这些臭苦力的死活?”宝培忍不住要嘲讽周仁。周仁当场愣住,不明白宝培为什么会这样说。“没事的话,我先出去干活了。”宝培终止了与周仁的谈话,他需要好好计划一下,不能再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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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几日,大太太每天都在佛堂里念经,从那次找过宝培以后,她一直就有些心绪不宁,就连诵念经文,也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宝培那双眼睛老在她脑中闪现,虽然他的态度一直是谦卑恭顺的,但大太太一想到那双眼,就觉得心惊肉跳。这与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思前想后,大太太决心还是要把宝培赶出纪家码头,才能保证不会出纰漏。当年的很多事情,真相都只能湮没在流逝的岁月中,绝对不能再被提及。
原本,大太太是要尽快解决这事的,但却因一件事情给耽搁了。说起来,这事算是整个纪家的大喜事,让纪家都沸腾起来。
那天早上,大太太出了佛堂,她听丫头说,沧阑的病已经大好,只是还有些乏力,心中有点担心,便准备去看沧阑。刚到院里,大太太就听到廊下传来呕吐之声,定睛一看,竟是丝娆伏着栏杆在吐。大太太心念一转,顿时喜上眉梢,对着丝娆的肚子仔细打量,问道:“你这样,有多久了?”
丝娆连忙给大太太见礼,回道:“奶奶,就是这两天的事,恐怕是吃坏了肚子。”大太太又问:“你的月事是不是迟了?”丝娆双颊染上一丝红晕,心里细细算了下,才惊觉月事果然是迟了好些天。“是迟了。”丝娆轻声说。大太太笑得合不上嘴,拉了丝娆的手往屋里走:“傻孩子,你这是有喜了,哪里是吃坏了肚子!”
丝娆惊讶得张大嘴,不敢置信:“奶奶,这是真的吗?”“当然,我这就叫人去请大夫来,仔细为你诊脉,看看有多久了。”大太太十分笃定,以她的经验,是断不会看错的。
进到里间,大太太就对着半靠在床上看书的沧阑说:“阑儿,天大的好消息呀!”沧阑连忙放下书,问:“娘,有什么事情能叫你如此高兴?”大太太不禁呵呵笑出声来,指了指丝娆道:“丝娆有喜了,你就快做爹啦!”
第十六回(下)幸怀金麟儿 堪堪生妒
沧阑被突如其来的喜讯震得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涩声问:“有几个月了?丝娆,你怎么都不跟我说呢?”丝娆慌忙摇头,垂下眼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大太太笑道:“还不知道,要等大夫来检查。你们小俩口肯定有话要说,我不打扰你们,这就去叫丫头请大夫,顺便炖些补品,过会送来。”大太太转身离去,到了门口又转回头,嘱咐道:“阑儿,如今丝娆有孕,你多照顾她,别让她太累了。”
“我知道,娘。”沧阑一边回答,一边从床上起来,携丝娆的手坐到桌边:“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你身子不方便,还日夜操劳照顾我,我……”丝娆接过沧阑的话:“说什么呢,我是你的妻子,照顾你本来就是我的责任,何况,你还病着。”
沧阑笑,清亮的黑眸越发明亮:“以后,都由我来照顾你!”丝娆心中一暖,听着沧阑说这样的话,她感到由衷的幸福。丝娆将手放在小腹上,轻轻地***着,她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呢,这是她盼望已久的生命呵!从她和沧阑圆房以后,她就希望能有一个沧阑的孩子,可两年多来,一直都没有消息,丝娆老是在想,她与沧阑没有孩子,似乎是上天在告诉她,她与沧阑之间缘分浅薄。如今,她总算是可以安心了。
丝娆怀孕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纪家上下。下人们忙着为三少奶奶准备各种应用物品,纪老爷子和几乎足不出户的二太太也来探望丝娆,叮嘱她要注意身体之类。二太太面色浮白,说话之间微微喘气,却也还是给丝娆说了许多养身的法子,她都一一记下了。晴眉也特地来了,带了许多养身安神的药品,一进屋门,就笑盈盈地道喜:“三嫂,我来给你道喜了!”
丝娆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外又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大嫂可真有心,来得真快!不知道大嫂是真来道喜,还是来探查虚实?”话音落了,闵蕙就从门外进来,一张脸比平时还冷上几分。
“二嫂这是什么意思?”晴眉顿时敛了笑容,“我真心来道贺,却被当作了黄鼠狼,三嫂,你说说,天下有这样的道理?”丝娆夹在两人中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沧阑赶忙插话道:“大嫂,二嫂是跟你玩笑呢,你别当真往心里去。”
晴眉依旧板着脸,冷哼一声:“老三,我可看不出二嫂是在开玩笑。”闵蕙扑哧一下笑了,指着晴眉笑道:“大嫂,我可真的只是玩笑,若是惹得大嫂不高兴,闵蕙给你赔罪了。”说着,闵蕙就给晴眉打躬作揖。晴眉这才挤出一丝笑容,淡淡说:“赔罪就不必了,只望以后二嫂不要开这种玩笑。”闵蕙应了,也给丝娆道喜,抬头之时,她深深看了丝娆一眼,丝娆只觉得闵蕙的眼神古怪得紧,像是要提醒她什么,但她却想不透其中的意思。
“三嫂,我还有事,先去了,你好好养身。”晴眉跟丝娆告辞,快步走了。闵蕙望着晴眉的背影,忽然道:“她真真是个珑玲八面的人,丝娆,你说对吗?”丝娆点头,大嫂晴眉确实十分能干,她是万万及不上的。
“只可惜,这样的人,往往精明过头了。”闵蕙冷笑,也跟丝娆告辞,说是要去园里透透气。待闵蕙走了,丝娆轻吐一口气,问沧阑:“你觉得二嫂为人如何?”
“我看不透她。起初,只认为她是个冷人,而今看来,却不然。”
“她是个面冷心热的。”
沧阑赞同,两人又谈了一会,丝娆觉得有些困倦,沧阑便让她去休息。丝娆刚睡下不久,大太太和大夫就来了,沧阑怕惊了丝娆睡觉,让大夫明日再来,大太太虽然着急,也依了沧阑的意思。
沧阑坐在床前,看着丝娆熟睡的容颜,心里酸涩又甜蜜。上天何其厚待于他,让他遇见那么好的两个女子,秀君已逝,幸而他还有丝娆!
且说闵蕙到了园里,一路走走停停,闲适极了。路旁的柳树抽出了新芽,嫩绿嫩绿的,耀得闵蕙眼睛发亮,柳树后的小椅子上,有两个丫头正偷懒在嬉戏,闵蕙不想惊扰她们,悄悄从旁边绕走。这时候,她忽然听见两个丫头拉起了家常。
“哎,刚刚大少奶奶回来,脸色阴沉得吓人,一声不吭就把门关了,谁也不要进去。”
“当然了,大少奶奶进门快八年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如今三少奶奶怀了身孕,她能高兴吗?”
“也是,这是人之常情。这些少奶奶们,谁不想生个儿子下来。我看,就连冷冰冰的二少奶奶也想有个儿子!”
“你快别说二少奶奶了,一提起她,我就觉得冷飕飕的……”
闵蕙渐渐走远了,听不见丫头们后面说了什么,她脸上浮出一抹笑容,若她真的有了一个孩子,这日子是不是会热闹些?一想到这里,闵蕙不禁连眼眸深处也显出笑意,她真想看看,那时候晴眉是什么样的表情。
突然间,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拍在闵蕙的肩头,沧彦一把将闵蕙搂进怀中,浮浮地笑道:“我的好夫人,你在想什么?我可从没有见你笑得如此开心。”
闵蕙倏地隐去笑容,转头瞪了沧彦一眼,又挣脱沧彦的手:“走开,一身酒味。”
沧彦嬉皮笑脸地再搂住闵蕙:“小蕙,别生气嘛,这次可不是我要去,是被人强拉去的。”闵蕙一巴掌打在沧彦的手上,又使劲跺了他一脚,再次挣脱出来:“你去与不去,都与我无关。只是,你小心别把什么病给带回家!”
“我就知道,你准不会给我好脸色。”沧彦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早就习惯了闵蕙的冷嘲,“听说丝娆怀孕了?”
“是吧。”闵蕙懒懒回答。沧彦神色一正,问闵蕙:“小蕙,你什么时候也给我生个儿子?”
闵蕙斜着眼瞅了沧彦好一会,才缓缓说:“你什么时候老实呆在家里,我就给你生个儿子。”沧彦一呆,随即就哈哈大笑:“小蕙,你不喜欢我去舞厅就明说,不必拐弯抹角的。不过话说回来,要是你能对我温柔一点,体贴一点,多对我笑一点,我也许不会再去花天酒地。”
“你做梦。”闵蕙扭身就走。沧彦有些落寞地看着闵蕙远去,低低叹了口气。闵蕙在他心中,不知不觉已经越来越重,而他,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才能让闵蕙明白他的感受。
第十七回(上)柳暗花明时 福无双至
第十七回
柳暗花明时福无双至
归宁省亲日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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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大太太几乎一夜没睡,只等着天亮,便将孙大夫找来,一起去探视丝娆。“孙大夫,你快看看,她有几个月的身孕了?”大太太一到竹园,见丝娆和沧阑坐在廊下闲谈,赶紧就叫大夫去诊察。
孙大夫忙上前去,仔细为丝娆搭脉,只片刻间,他的面色就变得有些尴尬。“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大太太赶紧问道,这可是纪家的第一个孙子,不能出任何意外。孙大夫的神情十分不自然,干咳了两声,才说:“回太太,根据我诊断,三少奶奶并没有怀孕。”
“怎么可能?我昨天亲眼看见她吐了一地。”大太太不相信孙大夫的话。
“太太,这呕吐是有很多种的,吃坏了东西会吐,肠胃伤了也会吐,我看,三少奶奶就是因为这段日子饮食不规律,伤了肠胃才会这样。”
孙大夫的解释很是详尽,但大太太还是拒绝相信,把孙大夫拉到一旁,悄悄说:“我问过丝娆,她说月事也迟了好些日子,这该没错的呀。”孙大夫回道:“太太,有时候,人因为心绪纷乱,会造成月事失调,三少奶奶应该就是这样的情况。”大太太还不死心,再问:“大夫,你确定没有诊断错误?要不,你再诊一回?”
“我行医数十年,是不会错的。”孙大夫说得笃定,他能理解大太太的心情,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欺骗她。孙大夫话的,不仅让大太太失望异常,还让满怀希望的丝娆如坠冰窖——原来她并没有怀孕,原来上天并没有眷顾她,原来,她与沧阑的缘分,始终还是浅薄。
沧阑也很是失望,他怀着满心的喜悦迎接孩子,却不想闹了个笑话。觉察到沧阑的失望,丝娆静静地说:“我让你失望了,是不是?”沧阑一呆,没有回话,他确实是这样的感觉。大太太沉着脸,示意孙大夫跟着出门,沉声道:“孙大夫,我不希望这件事情传出去,你可知道?”“太太放心,我省得。”孙大夫知晓轻重,应了大太太,背着药箱要走,大太太又唤住他问:“她可以怀孕吧?”孙大夫点头,肯定:“太太不用担心,三少奶奶身体健康,可以怀孕的。”
大太太送了孙大夫,又回头瞅了一眼僵在屋内的沧阑和丝娆,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三少奶奶未曾怀孕的消息,在纪家传得飞快,竟比当初她传出怀孕时,还要快了许多。丝娆素来待下人极厚,下人们都为她惋惜;纪老爷子虽没有说什么,失望之情却溢于言表,便听大太太的话,与她一齐去了郊外的惠海禅寺祈福,以保佑纪家人丁兴旺;晴眉晚上睡觉落了被子,着凉卧病在床,没有亲自过来,只派了四喜前来,转达了许多劝慰的话;闵蕙人也不曾过去,连个丫头也没派出,竟像是不知道这事一样。一大家子人,就只有二太太去了丝娆那里,亲自安慰她。
“沧阑呢?”二太太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问,一夜不见,她的面色竟似又白了许多。丝娆有些内疚,她没想二太太竟会抱病前来,赶忙扶了坐下:“沈姨,你身体不好,就别来了。沧阑一早去了码头,沈姨有话就直说。”
“你还好么?”二太太略微顿了顿,“闹出这样的事,你怎么受得了?”丝娆眼睛一红,有些委屈,但随即道:“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二太太神色凄然,丝娆的话勾起了她的伤心事,的确,有的事情是无法勉强的。
“沧阑也还好吧?”二太太最是了解沧阑,他内心柔软,很容易受到伤害。
“还好,就是失望而已。”丝娆内心的痛,又翻来覆去地涌上,沧阑也许就只是失望,但她却是锥心刺骨的痛,这个子虚乌有的孩子,似乎在告诉她,她与沧阑的婚姻,不过就是镜花水月的一场,镜子碎裂,湖水干涸,就见不到镜中的花,水里的月!那是一场空啊!
二太太仿佛了解丝娆的想法,轻轻地把她搂到怀里,柔声说:“会好的,你和沧阑会有孩子的。”丝娆偎在二太太的怀中,竟好似童年时候被母亲搂住的感觉,温暖又舒适。
这时,闵蕙的丫头小叶急匆匆地冲进来,惊惶地说:“三少奶奶,二少奶奶突然昏倒了,二少爷不在,老爷太太又出了门,大少奶奶病着,又不敢打扰,只得到这来了。”
“请大夫了没?”二太太赶紧问。小叶这才见到二太太也在,慌忙应道:“请了李大夫,只是还没来。”
“你找个人去把二少爷寻回来,我和三少奶奶这就过去。”二太太安排停当,就与丝娆向东院去。
到了闵蕙住处,李大夫已经在诊脉,一见到有人进来,连忙过来道喜:“恭喜恭喜,二少奶奶有了身孕,已经三个月了。”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连刚刚醒来的闵蕙,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丝娆心底的失落愈发多起来,她是假的,闵蕙却是真的!“恭喜你,二嫂!”丝娆难掩落寞,还是强自打起笑容,恭喜闵蕙。二太太也连声说恭喜,纪家终于有后,这可是值得大肆庆祝的喜事。
“快,赶快派人去惠海禅寺通报老爷和太太!”二太太忽然说道,她可不能忘了这一节。话音刚落,便有下人应着二太太的话,飞奔出门。
沧彦匆匆从外赶来,正好与飞奔而去的下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忙给沧彦赔罪,沧彦也不责怪,笑嘻嘻地说:“有什么事快去!”沧彦此刻的心情,就像是有千万只百灵鸟在一齐歌唱,开心得不得了。
沧彦一路跑进房里,喘着粗气坐到闵蕙身边,拉起她的手:“小蕙,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闵蕙一眼就瞅到沧彦领口的红印,冷冷的脸浮出一丝嘲笑:“不敢劳二少关心,你在百忙之中还抽空回来,我真是受宠若惊啊。”沧彦微微笑道:“老婆大人有孕在身,我能不回来吗?”闵蕙懒得搭理沧彦,转身背着他躺下,任由沧彦怎么说,也不再理会。
二太太与丝娆对看一眼,退了出去,让沧彦与闵蕙独自相处。沧彦继续说道:“小蕙,别闹性子,生气对胎儿不好的,你笑一笑嘛。”
闵蕙依旧一动不动,心里却有些翻腾。她曾经对丝娆说,她算是看透了,却不想还是迷茫起来,而罪魁祸首就是沧彦。本来,她嫁来纪家,只是为势所迫,心是如止水的,但相处久了,竟渐渐产生了一丝陌生异样的情愫。尤其,近段日子以来,沧彦时常嬉皮笑脸地与她玩笑,竟叫她在他面前再也冷淡不起来。
沧彦看着闵蕙的背影,心里也是翻腾如沸,回想这些年,闵蕙是一点一滴驻到了他心底。
最初,他进出舞厅,也还是怀着猎艳的心理,后来就慢慢变了样,他频繁进出舞厅,就只是为了引起闵蕙的注意。美人在怀,他眼前却总浮出闵蕙冷冷的脸,带着特有的冷笑瞅他,叫他一点玩乐的心情都没有。他开始担心闵蕙的冷性子得罪人,私下给了丫头下人不少好处,虽然他在大太太面前并不得宠,但他也想尽办法替闵蕙遮掩,只盼着大太太能喜欢闵蕙一点。沧彦还记得那次舞会,闵蕙特立独行,穿了一身月白底绣粉红桃花的旗袍,只戴了副翠玉耳坠,简单却又独具魅力,叫他好生惊艳,至今还铭记在心。闵蕙偶尔破颜的一笑,更叫他珍惜万分,他好希望,有一天闵蕙也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笑容。但,这一切一切的心思,闵蕙都无从知晓,他也无从说起,有谁会相信,花花公子纪二少爷,会真心对待一个人?
沧彦心下黯然,静静地出了房门,既然没有人相信,是不是一切都照旧?沧彦靠在房廊柱上,盯着无云的天空,如泥塑一般静立不动。
第十七回(下)归宁省亲日 祸不单行
纪老爷子和大太太听说闵蕙怀孕的消息,也顾不上斋戒日期未到,跟寺里的主持说了一声,便立刻起程回家。回到家中,大太太不放心,又将孙大夫找来,确定是怀孕了,才定下心来。大太太对纪家所有丫头妈子都下了命令,一定要好好伺候二少奶奶,谁要出了问题,唯谁是问,大家都不敢怠慢,连晴眉身边的丫头四喜也被派出门采买。
晴眉一觉醒来,不见了四喜,心中奇怪,一连叫了好些声,才有个小丫头慌忙赶来:“大少奶奶有什么吩咐?”
“人都到哪里去了?想叫个人都找不到!四喜呢?”
“回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怀孕了,太太吩咐要小心伺候着。四喜姐姐被差去买东西了。”
晴眉一听,就如大冬天给人浇下大盆凉水,连心都凉透了。“也真苦了你们,要照顾两位怀孕的少奶奶。”晴眉的话有些酸酸的味道。小丫头赶紧说:“没有啊,只有二少奶奶怀孕了,三少奶奶是弄错了。”晴眉微微颔首,挥退小丫头,靠着床柱养起神来。
不大一会,四喜从外头回来,晴眉就吩咐她去收拾东西,自己却起身梳戴整齐,去见大太太。大太太在佛堂里,祈求佛祖的保佑,晴眉站在外面等了好一会,才见大太太出来,她赶忙迎上去:“奶奶,晴眉有个请求,还望奶奶能答应。”
“这些年你辛苦操持家务,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晴眉想回娘家小住,望奶奶答应。”
大太太思索片刻,答应了晴眉的要求。这几日,沧堇跟着货船南下广州,让晴眉回娘家小住也无妨。“晴眉,有些话我不得不说,你与闵蕙是同时进门的,如今她有了孩子,你应该努力一点了。”大太太冷不防说了一句,让晴眉本就涩然的心平添几分苦涩,她讷讷回道:“奶奶,晴眉知道,我一定在沧堇回来前,从娘家回来。”大太太满意地点头,拉着晴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晴眉,沧堇性子野,你要多花点心思啊。”
“是,奶奶。晴眉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
带着百般心思,晴眉回了娘家。
曾家是开银行的,在上海好几家大银行,都多少与曾家有些关系。曾家的汇亨银行,是上海出了名的金字招牌。曾家老爷子是上海滩一言九鼎的人,做生意的人,无论生意大小都知道,只要得到曾老爷子一句话,资金方面,绝对不成问题。这些年,汇亨银行交给了曾家长子晴衍打理,曾老爷子本意是要长子晴衍和次子晴衡一块打理银行,不想晴衡却对银行生意一点不感兴趣,镇日不是都陪着身体不好的母亲,尽心照顾,就是出门在外,好些日子不回家。
晴眉回家,叫曾太太十分高兴,她膝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平素爱若珍宝,一听晴眉回来了,赶紧叫下人准备女儿爱吃的东西,自己忙赶到前堂与晴眉相见。二姨太太和三姨太太也赶到前堂,与曾太太一起迎接晴眉。晴眉虽是女儿身,但却很得曾老爷子的宠爱,她们这样也多少有些巴结的意味。
“大小姐回来就好,太太整天都念着你呢。”二姨太太笑着,稍显夸张地说,“看看,大小姐这是越发水灵了,竟比做姑娘时还漂亮。”曾太太面上没有一点喜悦之色,拉住晴眉的手,问:“眉儿,怎么就你一个人?沧堇为什么不陪你回来?”曾太太原本就不满意这门婚事,要不是曾老爷子坚持,她说什么也不会答应的。沧堇花花大少的名声早就传遍了上海,而今晴眉又独自回家,她对沧堇更加不满。
“他有事去了广州,好些天才会回来。”晴眉抬头环顾四周,问道,“娘,怎么不见爹?四姨娘和两位哥哥呢?”
“老爷和晴衍应邀去了冯老爷家,你四姨娘向来身体不好,这些年每况愈下,晴衡几乎都陪在她身边。”曾太太一一说给晴眉听,她恨不得把晴眉离开之后所有的事情,都说给女儿知道。
三姨太太一直没说话,这时候突然道:“大姐,你与晴眉肯定还有话说,我就不打扰了。”二姨太太恍然大悟,急忙也告辞走了,只剩下曾太太母女。晴眉等人走了,扑到曾太太怀里哭道:“娘,为什么我一直都不能怀孕,为什么啊?”
曾太太连忙安慰女儿:“眉儿,怎么会呢,你一定可以怀孕的!”晴眉哭得更是厉害,泪水将曾太太的衣襟润湿一大片:“那为什么我嫁进纪家七年有余,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嫂都有了身孕,为什么我没有?”
“我听说,圣心医院来了一个西洋医生,要不要请她来给你检查一次?”曾太太有点怀疑是晴眉或者是沧堇身体有问题,“如果你一切都好,那肯定就是沧堇的问题!”晴眉也有些疑虑,点头答应了曾太太的提议。
曾太太亲自将医生请来,叫她给晴眉做了检查。医生的话,就像是晴天霹雳炸在曾太太和晴眉心头,医生告诉她们,晴眉的*发育不完全,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曾太太顿时泪如雨下:“眉儿,一个女人不能生,是会被夫家瞧不起的,你今后会受多少委屈啊!晴衍的老婆才进门不久,就生了个儿子,如今又怀上了,你爹简直把她当成宝来疼……”
“娘,你就别说了,我也不想这样啊!”晴眉的泪水也止不住地落,她想不到坏消息会接踵而来,叫她怎么接受?她本想回家来平复心情,没料到却让心情更加混乱。
整整一个下午,曾太太和晴眉都呆坐在房中,相互对望着叹气,直到有丫头来通传,说曾老爷子和晴衍回来了,她们的精神才算有些振作,走出房门去见曾老爷子。
曾老爷子坐在上首,一见到晴眉就开怀大笑:“眉儿,你嫁了人,就难得回家,这次回来,一定要住久一点!”晴眉低下头,答应了曾老爷子,她的确需要在家久一点,才能慢慢接受她无法生育的事实。
一屋人正说着,晴衡忽然从堂外急急而来,躬身说道:“父亲,母亲病势加重,医生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晴衡从来叫曾老爷子为父亲,似乎有些疏远的意思,但在晴衡眼中,正是由于他对曾老爷子的尊重,才一直尊称他为父亲。
“阿茵的病怎么会突然加重,我去看看。”曾老爷子快步去了,晴衍叫住晴衡:“你没事吧?”晴衡淡淡看了看晴衍,没有出声,但脸上的伤痛是无法掩藏的。晴眉心中也有些酸楚,众多姨娘之中,她对四姨娘的感情最为特殊,知道四姨娘病重,难免伤感。
晴衡走在园中,看满园姹紫嫣红,心情被眼前明丽的颜色,衬托得更沉重。母亲,你为什么要给我那么重的负担?晴衡想对母亲说,他其实并不想承担,只是,他没有选择。有些事情,他还没有出生,就是注定要背负的。
第十八回(上)千娇香魂 朝随清风散
第十八回
千娇香魂朝随清风散
百转心肠夜听细雨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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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衡信步而走,不觉就到园中的樱树下。偌大的曾家花园,就只有这么一棵孤零零的樱树,这是母亲在他三岁那年,带着他一起种的。晴衡还记得母亲在种下樱树之后,跟他说:“这棵树是妈妈的思念,晴衡一定要记得,好好照顾这棵树。”
“母亲,思念为什么会在树里?”三岁的晴衡不明白母亲的话,“思念,明明就是应该在心里。”四姨太微微一笑,神色有一点惆怅,但更多的是云淡风清:“把思念放在心里,会更痛苦,所以,还是把它放进樱树里好啊。”
如今,再想起母亲的话,晴衡终于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母亲有她的思念,可以寄托在樱树里,而他,竟连思念也没有。
一树樱花开得正艳丽,似乎每一朵花都是母亲的思念,在经历了一季漫长的寒冬,终于又以绚烂的姿容绽放人间。轻风吹过樱树,繁茂的樱花就如雨落下,这花脆弱得不堪一击,顷刻间便碾落成泥。
想来,母亲正与父亲告别吧。晴衡长长叹气,母亲是最了解他的人,也是对他最苛刻的人,从今往后,他怕是要寂寞了。
晴衡低着头,依旧在园里信步,当他抬起头来,却发现他到了母亲的居所。屋里已经开始有低低的抽泣声,那是一直照顾母亲的丫头青青在哭,晴衡举步进门,斜斜地靠在门边,看着一屋子人或真心或假意的伤感,突然觉得倦了。
曾老爷子坐在四姨太的床边,拉着她的手,很是伤心:“阿茵,你把手帕拿下来,让我再看看你吧。”四姨太用手捂住盖在脸上的手帕,不肯给曾老爷子看她的样子,她从病重后,从来都是用帕掩面,不叫旁人看到她枯败的容颜,这回子在曾老爷子面前,更是不愿意揭开手帕。
“阿茵,我知道你最爱惜你的容貌,可这最后一面,你总该让我见上一见。”曾老爷子还是不死心,继续说。四姨太沉默半晌,才虚弱地回答:“老爷,你就记得我最好的容颜罢,何苦要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曾太太也劝曾老爷子:“老爷,你就别违了她的意思。”曾太太其实是好奇的,她听见过四姨太的下人议论,现在四姨太的样子就跟鬼一样,她很想看看,四姨太究竟像什么样的鬼。但是,曾太太又怕见到以后恐惧,终还是打消了好奇的念头。二姨太和三姨太站在一旁,也不做声,只静静看着,脸上隐约有幸灾乐祸的神色。
晴衍拉着太太的手站在人群后面,不让她靠近,怕沾染了晦气。他很讨厌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有些不耐烦,本想不来,却又怕曾老爷子责怪,曾家上下谁都知道,曾老爷子最宠爱的人就是这四姨太。晴眉立在床侧,看向四姨太的目光十分复杂,除了同情以外,竟有些微的嘲笑意味。
“父亲,母亲需要休息。”晴衡忽然开口,曾老爷子连忙称是,嘱咐四姨太安心静养,便带着一屋子的人离去。晴衡坐到床边,低声说:“母亲,我希望您的病,能赶快好起来。”四姨太不应晴衡的话,似乎是在短短的时间就已经昏睡过去。晴衡握紧双手,心里一片冰凉。
清晨,晴衡一身素白衣服,手缠黑纱,向曾老爷子禀告:“父亲,母亲在凌晨已经去世。”
“什么?”曾老爷子从躺椅上惊跳起来,“你为什么不早些通知我!”
“这是母亲的意思。母亲早吩咐了我,不要见任何人,要静静地死去。她还说,一旦她死了,就立刻放入准备好的棺木之中。母亲不要任何人看到她现在丑陋的样子。”晴衡将四姨太的意思一一转达给曾老爷子。曾老爷子不禁仰天叹息,四姨太这样做,是叫他今后怎么也不能忘记她啊。
四姨太的葬礼举行得很隆重,上海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原本一个姨太太的丧礼不可能会有如此轰动,但因她是曾家的姨太太,又是曾老爷子平素最宠的,想巴结的人自然要来,那些足可与曾家分庭抗礼的,也多少要给曾老爷子几分面子。
灵堂设在前堂,虽然显得奢华,却是很庄严端肃的,两边的冥灯,噗噗地烧着,照得四姨太娇媚异常的遗像,出奇苍白。一批又一批人在灵前哀思,晴衡跪在灵旁,无悲无伤地烧着纸钱,然后对着行礼的人答谢还礼。他的动作机械麻木,竟似牵线的木偶,一听到丧礼司仪拖长“家属答礼”的声音,就向着前方弯下身子。
纪家上下都是来了的,就连有病的二太太也来了,给足了曾家面子。大太太瞅了个空,悄悄拉住晴眉,指着沧堇道:“沧堇也都回来了,等丧礼完了,就回纪家罢。”晴眉这些日子忙里忙外筹备丧事,就想忘记自己不能生育之事,此刻被大太太的话突然触到痛处,一下子就变了脸色。大太太没注意到晴眉的脸色,轻轻把晴眉推到沧堇身边:“你们小两口好好说会话。”
沧堇笑嘻嘻地拉住晴眉的手,故作哀怨道:“可想死我了,这些日子在广州,闷得人发慌。”沧堇说想念的话,并不是假的,在广州的日子,他确实想过晴眉,不过,他却说得夸张了许多。晴眉任由沧堇握着手,心思飘得老远,沧堇的性子她还不知道,不过是说些好听的话,哄人开心罢了。
“有客到,云少爷偕夫人前来吊唁。”司仪又拖长声音在叫,这一声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门口。晴衍张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门口的人,不断问自己,云熙扬怎么会来?晴衡也抬起头,扫了熙扬一眼,又埋下头去。二太太惊喜万分,一双眼睛是定在熙扬旁边的人身上,沧芸,她终于又看到了女儿。
丝娆的心却是又苦又涩,沧芸的出现更是叫她心酸不已。沧芸都回来了,可是,卓羽竟还不能回来。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出门去见卓羽一面的。幸而,熙扬也来了,她可以向熙扬问卓羽的近况,还有他上次不告而别的疑惑,她也要一并问清楚的。
哀思完毕,所有的宾客都集中到了二楼厅堂,准备进行晚宴。丝娆迫不及待地找到了熙扬,急急地问:“云少爷,你前些日子不告而别,究竟是为了什么?”
熙扬冷漠的神色看不出异常,淡淡回道:“我走的时候,矿场那边就有些事情,只是我着急知道卓羽的身世,所以丢下跑了来。卓羽身世弄明白了,自然是要尽快赶回去处理。”熙扬的话合情合理,找不到一点破绽,丝娆却是觉得熙扬这话竟像事先演练了许多遍,已经会背的。
“卓羽好不好?他好不好?你妹妹呢,她为什么不一块来?”
“他很好,非常好。”熙扬的话继续像背书一样,“小蕾有了孩子,走不开身。”丝娆还要再问,沧阑却来了:“丝娆,爹叫我们过去见见何世伯。”丝娆无奈跟沧阑去了,熙扬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看到沧芸与二太太坐在角落,一边落泪一边交谈,冷漠的脸上就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
第十八回(下)百转心肠 夜听细雨乱
晴衍拉了晴衡,来与熙扬交谈,他一直想说服熙扬存一笔巨款到汇亨银行,以扩充曾家银行的实力,哪知一直都没有机会,今天大好时机,他可不会放过。他故意拉上晴衡,也算是多一个帮手。
晴衡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看着角落交谈的沧芸和二太太,心底尘封的一些记忆忽地涌现,他突然就问熙扬:“她是你太太?”
熙扬略微一愣,随后点头,沉声道:“沧芸吗?是的,她是。”晴衡细长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惆怅,他对着熙扬点点头,向外面走去。晴衍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好对着熙扬赔笑道歉,转而把话题扯到了生意上。
晴衡站在阳台,远远地看园里那株孤零零的樱树,只不过一夜的时间,满树的繁花竟凋零了一大半,只有少许还挂在枝头,风一过,就止不住地颤抖。
花开花谢,倦倦地又是一季。
夜里,晴衡独自为母亲守灵,满堂素白的幡垂立,不断的香火照得四周亮如白昼。曾老爷子原是想和晴衡一起守灵,却被晴衡劝了回去,白天有些喧闹的灵堂,此刻就只剩下晴衡一个人,冷清清地守着。
不大一会,外面下起了蒙蒙的雨,飘飘地悄无声息地落,晴衡只觉得这雨悉数落在了他的心头。在他心中,有太多的事情压着,一团团纠缠成麻,剪不断,理还乱,而沧芸,更将他烦乱的情绪搅得更为混乱。
晴衡记得,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冷得人骨头都似冻住了,他离开上海,去北京帮母亲办事。北京的冬天,远比上海冷,下雪更是常事。一日雪后初晴,晴衡得空出了门,去大街上溜达。他是毫无目的的,在上海很少看到雪,到了北京,自是要欣赏一番。
大冷的天,街上没几个人,晴衡缩了缩脖子,又将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呵气,心中想,是不是该找个地方暖和一下。晴衡问了一个行人,那人说顺着街角往北,有一大片小吃店,去那里喝一碗滚烫的羊肉汤,是冬天极好的享受。
晴衡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圈,从一个胡同钻到另一个胡同,也没找到所谓的小吃店,倒是在胡同之间一片不算开阔的地方,看到一个女孩儿正在玩雪。女孩儿穿了件青葱绿的小袄,墨绿的裤子,头上戴了顶白色的呢绒帽子,两根长长的辫子拖在下面,随着女孩儿的身体舞动,像是飞舞天地之间的精灵。天气很冷,女孩儿赤手玩雪,一双手已经被冻得通红,晴衡不禁有些出神,茫茫的一片白中,突然出现一点活泼的翠色,生动极了。
女孩儿用手把雪攒成一团,捏成一个大大的圆球,又捏了好几个小圆球,放在旁边,一边放,还一边说:“这个是爹爹,这个是娘,这个是三哥,这个是秀君姐姐,还有一个最小的,是沧芸。”晴衡看得饶有兴趣,他平日在母亲的督导之下,难得有这样的悠闲,此时他只想要享受这片刻的童真情趣。
“小姐,你在哪里?快些回来,外面太冷了。”不远处传来了妇人的呼唤,女孩儿面色刹那就红了,左右瞧了瞧,见晴衡盯着她看,一张脸更是羞得通红,慌忙朝巷子里躲。晴衡露出淡淡的笑,好一个害羞的女孩儿!
第二天,晴衡办完事,特地拐了个弯,从昨天的巷子绕过,他想看看,那女孩儿是不是还在同样的地方玩雪。
女孩儿还是在那块空地上,却没有在玩雪,只是坐在雪地上,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滚落。晴衡一惊,只不过才是一天工夫,会出什么事情,叫她如此伤心?晴衡想走上前去安慰女孩儿,又怕惊扰了她,踌躇之间,脚下竟然一滑,摔倒在地。女孩儿被晴衡摔倒的声响惊动,站起来又向巷子里跑,跑了几步,忽然转回头看了看晴衡,似乎在确定他有没有摔伤。停了片刻,女孩儿还是跑走了,巷子里传来女孩儿的声音:“你……你小心些,路很滑。”
晴衡心中划过一阵沁人心脾的温暖,寒冷也随着女孩儿的话而去,这种温暖是从未有过的。女孩儿带给他一种全然不同的感受,那是他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美好情绪,此后,他忍不住像是上瘾一般,总喜欢绕到这条巷子,想再见到那女孩儿。
直到晴衡离开北京,他都再没有见到过女孩儿。随着时间流逝,晴衡也把那女孩儿埋藏在了心底,他以为一切都已经忘记,却在看到沧芸的时刻,又被勾起回忆。沧芸长大了许多,却依稀还是那女孩儿的模样,晴衡只一眼,就知道他绝对没有认错人。
嫁人了,竟然嫁人了!这么多年,他一直若有所等,却弄不明白究竟在等什么,当熙扬明确地告诉他,沧芸是他的太太,他才惊觉,他所等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以来,沧芸都藏在他的心中,只是被他刻意忽略罢了。
“其实,嫁了也好!”晴衡忽然对着母亲的灵柩说,“母亲,要是您在,是不会允许我和她在一起的,不是吗?”灵堂上的烛火闪了两下,仿佛是代替四姨太回答晴衡,晴衡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涌上倦意,就连他心头那些纷乱的事情,也都奇异地疲倦起来,不再沉甸甸地压着他。
外面的雨,依然还是蒙蒙地下,不大,却刚好可以润湿人心底的秘密。此刻,无眠的,又何止晴衡一个,晴眉也是对着漫天的烟雨,一点睡意也没有。
晴眉这些日子本就睡得不好,今日见了沧堇和大太太,心绪就更复杂烦乱。大太太是绝对不能开罪的,这些年她在纪家尽心竭力,将家务操持得妥帖稳当,借此在纪家有了一席之地。大太太最宠爱的媳妇,该是三嫂丝娆,其次才是她,但如今二嫂闵蕙有了身孕,可说是身价百倍,她的地位,岌岌可危。
还有沧堇,也是晴眉的心病。沧堇一贯是轻佻玩世不恭的,她嫁进纪家多年,虽不管不问沧堇在外面胡混,却对他的风liu帐一清二楚,她这个少奶奶的位置,坐得一点都不稳当。现在,她连生个孩子来巩固地位的愿望,也落空了,叫她如何不心惊?哪一天,沧堇借口她多年无所出,弄好几个姨太太回来,那她真的就一点胜算也没有的。一旦那些姨太太生有子嗣,大太太肯定是会支持她们,她也就会被打入冷宫,一点希望都看不到了。
该怎么办呢?晴眉皱眉思索,事到如今,她也无可选择,只有那一条路。她什么都没有,唯一能抓住的,就是纪家大少奶奶的头衔。忽然之间,晴眉开始羡慕闵蕙和丝娆,她们俩都比她幸福。虽然,闵蕙和她一样,拥有一个花心的丈夫,但她却有孩子,丝娆是最幸运的,能获得一个像沧阑那样的丈夫,是她一生也求不来的福气。
晴眉咬紧双唇,是她决定好的事情,就没有资格再去要求别的,无论结局如何,这都是她该承受的。
早在很多年前,她就与幸福无关。
雨,还在窗外蒙蒙的飘洒,慢慢地淹没了晴眉所有的思绪。
第十九回(上)争名夺利 翻云兴风浪
第十九回
争名夺利翻云兴风浪
辣计毒谋设局陷危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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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眉在葬礼结束后,回了纪家,她先去给纪老爷子和大太太请了安,随后回屋等沧堇。这个时候,沧堇是不在家中的,他应该在外面的小公馆,还未睡醒。沧堇的小公馆是在半年前养下的,那时,沧堇神神秘秘地从家里支走了两个丫头,一个老妈子,下人的事情,都是晴眉打理的,这么一来,沧堇无疑是被晴眉抓个正着。沧堇是不怕晴眉发现的,他吃准了晴眉不会为这事情与他吵闹,更不会告到纪老爷子和大太太跟前,很是有恃无恐。晴眉也确实不会为这些事情计较,当初她嫁过来之时,便知道沧堇是这样的人,根本就是没存希望的。晴眉虽是不说,却暗地里将沧堇的女人调查得清清楚楚。
那女人姓楚,是个舞女,起了个追赶潮流的艺名叫曼丽丝。据说,她在跟沧堇以前,是非常红的,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都是她的裙下之臣,想必,这个女人自有其独特魅力,才会惹得这么多公子追捧。沧堇自养下了曼丽丝,原本就对码头不怎么上心的他更加不顾生意,整天就是吃喝玩乐。前几日到广州去,也是迫于无奈,那边的事情非要他去才能处理,刚一回来,偏生赶上了曾家的丧事,又耽搁了几日,好不容易得空了,便在小公馆住了好几日。也亏得近年来大太太吃斋念佛,二太太又久病未愈,纪家聚在一起吃早餐的规矩没了,沧堇才敢如此大胆。其实,就沧堇养小公馆来说,原是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沧堇说要娶妾,也是正常,关键就是身份问题。把曼丽丝是个舞女出身,纪家绝不容许一个这样身份的女人进门,哪怕就是养在外面的女人,也非得要身家清白的姑娘。
沧堇回到家,已经日暮西山,晴眉在房里足足等了他一天。“你终于回来了。”晴眉本不想唠叨,直接切入正题,却还是忍不住,“我刚还在想,今天或是等不到你回来的。”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会在娘家再住上好些日子。”沧堇嬉笑着说,“我寻思着,要不要再过些日子去接你。”晴眉啐了沧堇一口,一脸严肃:“我就知道你没正经,知道如今是什么形势吗?”沧堇漫不经心地回答:“什么形势不形势的,最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这人除了这些,还知道什么!”晴眉从心底看不起沧堇这样浑噩度日,一点也不会为自己盘算,“二嫂怀孕了,你不知道吗?”
“怎会不知道,弟妹怀孕是件天大的喜事,就算我再怎么游手好闲,也是知道的。”沧堇说得吊儿郎当,好似一点也没这事放在心上。晴眉最恨的就是沧堇这种凡事无所谓的态度,要不是想让他帮忙,她实在是懒得与他说起这些事情。
“二嫂怀孕了,你在纪家还有立足之地吗?”
沧堇神色一肃,点头称是:“你说得是,我确未想到这节。”晴眉面上有了笑容,正待说下去,却听沧堇又道:“你这么在意弟妹怀孕的事,不如你也为我生个孩子吧。”沧堇说这话完全是句玩笑,他的心思是不想有孩子羁绊的,否则,也不会结婚这么久,从来都不曾与晴眉提过孩子的事。但沧堇的话在晴眉听来,就好似讽刺一般,顿时就变了脸色,恨声骂道:“还以为你能说出些好话,却还是混帐话!”沧堇笑得轻浮,继续逗弄晴眉:“为我生个孩子是混帐话吗?我觉得很正经的。”晴眉眼眶一红,指着沧堇说不出话来,她的心思,又怎能叫别人知道?
沧堇微微有些诧异,晴眉在纪家这么多年,他还从没看她哭过,于是便不再逗弄她,正色说道:“我原就是一个指望不上的人,你一向聪明能干,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况且,就算你没有办法,还有我娘呢。”沧堇的话有些高深莫测的意味,叫晴眉很是莫名其妙,追问他原因,沧堇就只是笑,不说为什么。
晴眉在沧堇那碰了个没趣,心里有些郁闷之情,但很快也就平复了,既然沧堇是靠不住的,那她就自己想办法。晴眉去见了丝娆,笑着致歉:“三嫂,前些日子我刚巧病了,没能来探望你,希望你别见怪。”
丝娆赶紧说:“大嫂说哪里话,病了就该好好养息,哪能劳顿来看我。况且,我又不是病了,只是心里有些烦闷罢了。”晴眉笑着又道:“就是因为心里烦闷,我才更应该过来与你说说话嘛。三嫂,你还这么年轻,肯定会有孩子的。不过,不是我多嘴,这孩子的事情,还是早有早好,像我这样嫁进门多年,一直都未有动静的,心里是非常难过的。”晴眉这话倒一点没有夸张,这些日子她一想起孩子的事情,就觉得心跟针扎一样,虽然她有这样的心情,多是为了保住她在纪家的地位,但她也知道,作为一个女人,不能生孩子,就不算是完整的。
“大嫂,你也还年轻啊。就像你说的,总会有孩子的。”丝娆用晴眉的话安慰她,晴眉摇摇头,无奈地笑:“你是知道我家那口子是怎样的人,我就算是想要个孩子也使不上力。”丝娆不禁为晴眉感到难过,沧彦心里至少还是有闵蕙的位置,他回来探望闵蕙时焦急的神情绝不是装出来的。而沧堇,应该是彻底就没把晴眉放在心上。
往日,丝娆总觉得晴眉有些高不可攀,即便是笑着与她玩笑的时候,她也有些不自在。那种感觉不是闵蕙因冷淡而让人产生的距离感,而是因晴眉太能干叫人无法与之亲近。而今,丝娆才知道,晴眉其实并不如她所表现出来的那样,对什么事情都可以自如应对,她也有自己的苦楚,不过是从来不表露罢了。了解这一点,丝娆对晴眉生出强烈的同情,生活在这样的家里,谁都有一些不为人道的秘密或心事。
“算了,我也不烦你了,说好是来看你的,结果却成了我向你诉苦。”晴眉恢复了平日的样子,爽朗一笑,“该有的就是有的,不该有的也强求不来。”丝娆开始欣赏晴眉,这样爽朗明媚的女子,沧堇不懂得珍惜,真真是瞎了眼。
晴眉告辞出来,心中甚是得意。丝娆才一进纪家门,她就将春柳安排到丝娆身边,那回春柳放肆的言辞和举动,都是她授意的,就是要看丝娆是不是有个好脾气。这些年春柳在丝娆跟前,将三嫂的脾气摸了个透,一一报告给她,说三少奶奶极容易相处。今天她又亲自再来试探,果然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种聪慧却没有太多防人之心,又容易心软的角色,对她是没有什么威胁的,麻烦的还是怀了孕,心思缜密又不外露的二嫂闵蕙。
她须得想个万全之计才好。
第十九回(下)辣计毒谋 设局陷危难
纪家上下,因为闵蕙怀孕,变得格外忙碌紧张。大太太将跟在身边二十多年的丫头——如今已经被下人们尊称为韩妈——调给了闵蕙使唤。韩妈是看着纪家三位少爷出生的,她本身也是两个孩子的娘,在生养方面极其有经验,大太太将韩妈派去,是要阻止任何意外发生。二太太虚弱的身子,因沧芸回来,又被她留下小住,心情变得极其愉悦,身子像是清爽了许多,也帮忙准备迎接新生命。纪家老爷子三天两头就往外地跑,买了许多有各地特色的吉祥喜庆之物,说是要在孩子满月之时大宴三天,邀请各界名流参加。
整个纪家,只有丝娆心中有事,对闵蕙怀孕热心不起来。丝娆原来以为,熙扬和沧芸在纪家小住,她总有机会再问他卓羽的情况,但熙扬竟像是故意躲着她,每次丝娆去找他,他都不在。丝娆本想问沧芸也一样,哪知道沧芸也似乎是在躲着她,有一回丝娆好不容易找到了沧芸,沧芸只是告诉她卓羽很好,就什么也不肯再说,慌慌忙忙地走了。
熙扬和沧芸的态度叫丝娆根本不相信他们的话,如果卓羽真的很好,他们何必那样躲躲闪闪?丝娆心中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不安,精神也恍惚不定,沧阑问她,她只推说近来没睡好,不肯告诉沧阑实情。丝娆是为沧阑在想,不想他为卓羽的事操心,可这却大大苦了她自己,一腔心事,想找个说的人都没有。
丝娆这种魂不守舍的情况,直到晴眉再一次来找她,才得到改善。那天晴眉来时,丝娆正倚窗出神,完全没有发现有人来了。“三嫂,我来看你了。”晴眉笑着,声音利落爽脆。丝娆蓦然一惊,脸上泛起一丝笑容:“大嫂,你来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晴眉不等丝娆回答,又道,“不知道我今天来,为了何事?”丝娆摇头表示不知。晴眉压低了声音,拉过丝娆说:“你可知道,这些日子你闷闷不乐,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精神,丫头们怎么说你的?”丝娆还是摇头,她现在哪有心思关心这些事。晴眉叹气道:“那些个丫头嚼舌根,说你为了二嫂怀孕不高兴,还说,纪家都在为二嫂忙碌,就只有你不闻不问,定是在嫉妒二嫂。”
丝娆沉默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对晴眉道:“我是真心为二嫂感到高兴,只是这几日有许多烦心的事,把其他的都给疏忽了。”晴眉不问丝娆有什么烦心事,只说:“再有烦心的事情,也不能叫丫头们有口实,是不是?”丝娆知道晴眉说得在理,在这样的富贵人家,的确是不能落人口实,便道:“多谢大嫂关心,我省得。”
“知道就好。”晴眉又叹道,“我怕你是嫌我唠叨,多管闲事了。说实在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就求一家和顺安乐,下人们规规矩矩,这日子也就过了,你能明白吗?”“大嫂,你……”丝娆有些惊讶,她原以为晴眉精明能干,是个要强的,不想竟会有这样消极的想法。晴眉苦笑一下:“没什么好惊讶的,平淡的日子过久了,自然会忘记许多原本有的东西。”丝娆若有所悟,点头表示赞同。
晴眉与丝娆又聊了一会,才起身告辞,丝娆将晴眉送到门外,见天下起了细雨,便叫春柳撑着伞送晴眉回去。一路上,晴眉走得极慢,还未出西院就停下不走,对着烟雨中满眼的翠色细看,春柳立时上前道:“大少奶奶仔细着凉,还是回东院加件衣服吧。”晴眉转眼看了看春柳,嘴角扯起一抹笑意:“你这丫头是越来越精乖了!这些年,三少奶奶给你不少好处罢?”
“算不得多,不过刚够用。”春柳低下头,白皙的脸上有些心虚的神情,这几年丝娆每月的月钱都是要分一些给她的,她现在已经存下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晴眉漫不经心地看着被细雨润湿的竹林,声音里有凛冽的意味:“春柳,你什么时候学会了在我面前撒谎?”春柳顿时显出惶恐的神色,也顾不上要为晴眉撑伞挡雨,立刻跪倒在地:“大少奶奶,春柳说的都是实话,要不是大少奶奶帮家里还了债,又在乡下买了块地给我们,春柳也不可能存下贴己防身的钱。”晴眉淡淡一笑,将一缕贴在脸上的湿发顺好,在春柳耳边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我叫你去做件事……你听明白了?”春柳答道:“大少奶奶放心,春柳知道怎么做。”
晴眉略一点头:“你回去吧,不必送了。”春柳忙把落在地上的伞拾起,递到晴眉手中,自己冲进雨雾之中。晴眉看了看手中的伞,收了,也走进雨雾中。这样的细雨,淋在身上很舒服呢。
春柳回到住处,换了身干爽衣服,去见丝娆。“三少奶奶,请饶恕春柳大胆!”春柳一进门就跪在丝娆面前,“春柳方才为三少奶奶送莲子羹来,不小心听到三少奶奶与大少奶奶谈话,请三少奶奶处罚。”丝娆忙叫春柳起来,笑道:“这没什么的,我怎么会怪你。”
“多谢三少奶奶。春柳想多嘴问一句,三少奶奶准备什么时候去探望二少奶奶?”春柳站起身,很关心地问。“我想现在就去一趟,却不晓得该准备点什么一起带去。”丝娆被晴眉点醒,心中愧疚,又记起闵蕙平日怎样待她,恨不得马上就过去探望。春柳急忙建议:“三少奶奶,怀孕的人最要紧的是安神养气,春柳知道仁安堂的人参最好,不如买些给二少奶奶带去?”丝娆想了想,道:“二嫂那里肯定是有了许多,我须得亲自煮了送去,方显得出心意。”
“三少奶奶考虑周详,春柳这就去仁安堂选人参。”
不大一会儿,春柳就抱了一棵上好的人参回来,丝娆用水洗了,和一些益气补身的药材一同炖了好几个时辰,才用保温的暖壶装了,带着去看闵蕙。丝娆才走,晴眉就来找春柳,冷冷地问:“事情办好了?”春柳点头:“办好了。”晴眉轻哼一声,递给春柳一个沉甸甸的丝袋:“不用我说,你知道这事该守口如瓶,否则,你家里人的日子,恐怕不好过。”春柳连连点头:“大少奶奶,任谁我也不说一个字。”
晴眉满意地笑,闵蕙心思再缜密,也料不到她会有这一手。这计策,算得上是一箭双雕。
闵蕙躺在床上,一见丝娆来了,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开玩笑道:“丝娆,你终于记得我这孕妇了。”丝娆有些羞愧,赶紧把手中的暖壶塞到闵蕙手里:“趁热喝吧,我给二嫂煮的人参汤。”闵蕙接过便喝,喝完才又说:“怀孕真是一件麻烦事,有些东西看着就想吐,叫丫头扔了好些,也怪可惜的。”说着,闵蕙指着桌上的一堆补品,叹道:“你看看,那桌上的东西都是大嫂亲自送来的,也怪我这人挑嘴,见到那些东西就恶心,等会丫头来了,非得扔掉不可。”丝娆觉得奇怪,那堆补品里分明就有人参,闵蕙却喝了她的,正待要问原因,闵蕙又抱怨道:“我整天被禁锢在床上,哪里也不能去,实在是无聊,以后你多来和我说说话。”
丝娆不禁觉得好笑,纪家是太紧张了,惟恐闵蕙出外走动会有闪失。“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夸张,我去茅房也要韩妈扶着。还有那……”闵蕙脸上浮出一抹愤恨的神情,顿了顿才又说,“那可恶的纪沧彦,为了他的儿子,整天围着我转,烦死了。”
丝娆轻笑,看来闵蕙还没有觉察出沧彦的心意,不过,在沧彦的用心下,闵蕙这冷冰冰的人,也终还是有融化的一天。丝娆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望着漫天彩霞,只觉得幸福溢满全身,闵蕙,应该也算是嫁了个好丈夫罢。
满天云彩也变幻着霞光,像是在回应丝娆的想法。天空,正是一派五光十色的瑰丽景象。那美丽的景色,竟让人忘记了,这是黄昏的彩霞,这之后,是沉沉的夜。
第二十回(上)百口莫辩 同心生裂痕
第二十回
百口莫辩同心生裂痕
恩情惘然意冷走孤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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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花木扶疏的纪家花园,显出一份白天没有的凄冷,四周树影重重,似要把人吞噬。沧彦走在园中小径,心情好得不得了。前些天,他托同窗托马斯帮他找一样东西,今天他去问,托马斯将东西交给他,问:“你什么时候又对这东西感兴趣了?”沧彦笑着,接过那东西,捧在手上:“我一直对它都有兴趣的,只是后来苏琳娜走了,没人教我,也就淡了下来。”
托马斯耸耸肩,一脸好奇:“老实说,你是不是对苏琳娜有意思,才想着要学这个的?”沧彦一拳打在托马斯肩上:“你小子就喜欢胡说,我记得当时是你追苏琳娜最厉害,哪知道,她最后还是回国了。”
“我还不了解你!”托马斯认定了沧彦是别有目的,“你是个PlayBoy,对于苏琳娜那种美人,怎么可能不动心。”沧彦懒得再与托马斯争辩,跟他道了谢,匆匆赶回家,他迫不及待想让闵蕙也感受一下,当年他曾有的感觉。
闵蕙已经睡了,丝娆走后,她有些困倦,就躺了一会。沧彦不想吵醒闵蕙,轻手轻脚将带回的东西放在桌上,搬了张凳子坐在床边,看着她睡觉。熟睡的闵蕙,也是一脸冷冰冰的神情,叫沧彦忍不住笑出来。
忽然,闵蕙皱紧眉头,面上出现痛苦的神情,沧彦赶紧站起来,拍着闵蕙的脸:“小蕙,醒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闵蕙睁开眼,双手捂着肚子:“疼……”沧彦揭开被子,被床上殷红的血迹吓呆了,他惊慌地大叫:“小蕙,你怎么了?你怎么了?”闵蕙抓住沧彦的手,急促地说:“快找大夫,我可能小产了。”沧彦赶忙跑到门口,大声叫道:“韩妈,快去找大夫,小蕙出事了!”
不大一会,李大夫就来了,纪家一干人也全来了,焦急地站在门外等候。纪老爷子来回踱步;大太太问韩妈为什么不请孙大夫,韩妈回说孙大夫出诊去了,不在铺子里,大太太就双手捧着佛珠不停祈求菩萨保佑;二太太与沧芸相互握着手,丝娆一脸担心,都向着苍天祷告;晴眉站在最后面,用团扇轻轻扇着;沧堇沧阑安慰着慌乱的沧彦,就连熙扬也远远地站着。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李大夫才从屋内出来,众人顿时围上去,大太太急忙问道:“孩子怎么样,保住没有?”李大夫摇头叹息:“我已经尽力了,大人无恙,孩子没有保住。”
“怎么可能?”沧彦不敢相信,他与闵蕙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他冲上前去,揪住李大夫的衣服质问。“老二,冷静一点!”沧堇拉下沧彦的手,又连忙向李大夫道歉。李大夫宽容地笑笑,又说:“老爷太太可否与我单独谈谈,我有些话想私下说。”大太太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有什么话就直说无妨。”
李大夫显得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会才说:“不瞒老爷太太,少奶奶流掉孩子,不是意外,是有人下了药。”大太太立刻怒不可遏,转向气白了脸的纪老爷子:“繁树,这件事情我要彻查清楚,绝对不能放过这暗中下毒手的人!”
纪老爷子也怒气冲冲地说:“你尽管查,不管是谁,只要查出来,必定严惩!”晴眉早收了团扇,拿了张帕子在手里轻擦眼角:“可怜的二嫂,怎么会有人下这样的毒手!”丝娆不自觉地靠向沧阑,紧紧握住沧阑的手,脸色白得吓人。这便是富贵之家!若是她真的有了孩子,今番遭害的,岂不就是她的孩子?一想到这,丝娆的面色越发苍白起来。
熙扬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他冷眼旁观,隐隐猜出了下药之人,不过,他却什么都不想说,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他也懒得管纪家的事,由他们自己查去。
大太太叫所有的人都到前厅集合,沧彦却道:“爹,娘,我想留下,小蕙需要人照看。若找出凶手,叫人通知我一声,我要他好看!”大太太点头,叫沧彦留下,其余的人都随她去了前厅。很快,下人们也都集中到了前厅,大太太怒气未消,声色俱厉说道:“想来你们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今儿要一个个审问,究竟是谁干出这样的事情!”众下人都屏住呼吸,只等大太太问话。
“韩妈,你是贴身照顾二少奶奶的,你先说!”
韩妈上前行了个礼,答道:“近来,二少奶奶胃口不怎么好,我就叫厨房炖一些滋补开胃的,这些日子一直吃着,没有出问题。”
“厨房是谁负责二少奶奶的饮食?”
“是我。”厨房周嫂赶紧上前,“我从二少奶奶查出怀孕开始,就负责二少奶奶的饮食。”
“今天你做了什么给二少奶奶吃?”
“回太太,二少奶奶今天吩咐丫头来,说是肠胃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只在下午煮了一点燕窝粥过去。”
“燕窝粥还有没有?”
“有的。韩妈亲自来端的燕窝粥,吩咐我说,怕二少奶奶一会还要,一直就在灶火上煨着,现在都还在。”
“韩妈,你是把我一手奶大的,我相信你不会是下药之人,你说是吗?”
“那是当然,太太,我绝对没有做过。”
“韩妈,你带人去检查那锅燕窝粥,若是那粥里有毒,周嫂,你可就脱不了关系了!”大太太森然下令,叫人不寒而栗。周嫂吓得两脚直哆嗦,差点没坐倒在地。
韩妈领命,临走之时忽然说道:“太太,我想起一件事,今儿傍晚,我看见三少奶奶拎着暖壶过来,应该是给二少奶奶炖了什么送来。”
“丝娆!你给小蕙送了什么,说!”大太太厉声喝问。
丝娆心中坦然,她并没有做过下药之事,平静地回答:“我煮了人参汤给二嫂。”
“小蕙喝了?”
“喝了,我们还聊了一会。”
“人参汤是你亲自煮的?”
“人参是我叫春柳去仁安堂买的,随后我亲自煮了送给二嫂。”
“春柳,你说,你买人参的时候,动了什么手脚没?”大太太审问春柳,眼睛却看向丝娆,大有问罪的意思。
春柳赶紧跪在地上,咚咚磕了几个头:“太太,春柳就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情。这些日子三少奶奶心情不好,我们做丫头的也跟着难受,还请太太将事情查清楚,不要冤枉了三少奶奶!”
“柔蓝,这丫头说得对。”纪老爷子已经平静下来,插口道,“可别冤枉了孩子。”晴眉也接着说道:“奶奶,还有燕窝粥没有查验清楚呢。”大太太一颔首,等着韩妈查验燕窝粥的结果。片刻之后,韩妈来报:“太太,已经查验过了,粥里没有下药。”
大太太惊怒非常,拍桌而起:“丝娆,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没话可说。”丝娆竟笑了笑,转而问沧阑,“你相信我吗?”沧阑满面通红,可他相信丝娆不会做这样的事,于是重重点了一下头。丝娆见沧阑相信她,才又道:“奶奶,仁安堂的人参就没有问题吗?说不准早有人买通了伙计,那人参买来就是下了药的。”
丝娆一番话,又点出一种可能,大太太立刻就叫韩妈去仁安堂,把那里所有的伙计都唤来。而后,她又盯着春柳,再次问道:“春柳,你有没有撒谎?”
春柳还跪在地上,听大太太这么一问,又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哭着说:“太太,春柳绝没有说谎,若太太不信,春柳只有以死来证明清白。”大太太沉吟不语,纪老爷子连忙说道:“春柳,你别激动,我们相信你便是。”
沧芸站在熙扬旁边,悄悄问:“云大哥,你说,这事情会是三嫂做的么?”熙扬摇头,轻叹:“你觉得她会做这种事?”“我不相信。”沧芸低低地说。熙扬摸摸沧芸的头,话音不自觉透出萧索的意味:“你听到她问沧阑的话没有?我们相不相信她,她一点也不在意,她只要她的丈夫相信她。”沧芸认真地点头,如果她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只要丈夫相信自己,就足够了。想到丈夫一词,沧芸不禁偷偷看了看熙扬一眼,脸上突然涌起一团红晕。
第二十回(下)恩情惘然 意冷走孤乡
仁安堂的三个伙计来了,在厅前一字排开,大太太指着春柳问:“你们谁见着这丫头,白天去你们店里买人参了?”
一个黄肤尖脸的伙计答道:“是我卖给她的。当时,言老爷的五姨太太也带了丫头来买参,和她一起看中了同一棵,是她求了五姨太太好久,才将人参让给她的。”
“有这回事?”大太太问春柳。
“是的,太太。春柳买了人参就回来,再没去别的地方。”
“这么说来,人参是不会有问题了。”大太太正自言自语,突然看到一个黑瘦的伙计一直在偷偷看丝娆,心中顿时生疑。她冷冷地问:“你干什么偷看纪家三少奶奶,难道起了不轨之心不成?”
黑瘦伙计一听,连忙分辩:“太太,我是看三少奶奶脸熟,记起她曾经来店里买过打胎药。”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沧阑用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丝娆,神情十分痛苦。丝娆迎着沧阑的目光,一脸愤怒,她完全想不到,方才还说相信她的丈夫,仅仅凭一个伙计的一面之词,就开始怀疑她。
“你确定没有认错人?”纪老爷子还不敢确定,又再问那伙计。大太太冷哼一声:“还问什么!一定是她了!她自己没怀上孩子,就容不得别人有孩子!”大太太的话,像刀子一样刺人,丝娆却感觉不到疼痛,她的心,早已经被沧阑的不信任冻在冰天雪地之中。
“将丝娆关进祠堂,等我考虑清楚之后,再行处置。”大太太做了总结,挥手示意所有人退下。沧阑木然地看着丝娆被押走,只觉得心如刀割,想叫住她说句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只有那么看着。熙扬走到沧阑身边,充满鄙夷地说:“纪沧阑,我看错了你,你居然会不相信她!”
沧阑讷讷道:“证据确凿,容不得我不信。”熙扬怒道:“你这个糊涂蛋!你会后悔的。”沧阑任由熙扬骂他,只是惨然地笑。熙扬还想再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也许,他根本就不该插手。沧阑的表现根本就不配做她的丈夫,他又何必硬要将他们凑在一起?
熙扬打定主意,嘲笑地看了看沧阑,走了。
夜深沉静谧,纪家花园沉寂得没有一丝声响,似乎一切都睡着了,不久前的那场夜审,仿佛随着越来越深的夜色,烟消云散。沉厚的夜幕慢慢被驱散,皎洁的月挂上中天,清冷的月光洒在满园树影花影之上,更显出冷寂的意味。
月光下,有一个凄清的身影立在一栋孤零零的宅子前,长吁短叹。
那是,不能入眠的沧阑,站在纪家古老的祠堂旁。
“你在外面?”祠堂里的丝娆像是感应到沧阑的气息,突然问道。沧阑不知如何回答,只默不作声。丝娆又再问:“你还是不肯相信我吗?”沧阑想照实说是,又恐伤了丝娆的心,只支吾着说不出一句整话。丝娆心中惨然,她是明知故问,只徒增伤感:“你既然不肯相信我,又何必为我立在外面,回去罢。”
沧阑还是一直立着,不走,也不说话。直到天蒙蒙亮了,沧阑才问:“你真的如娘所说,是因为那个原因?这些日子,你心神不宁,是为了这事?”沧阑的问话语焉不详,但丝娆却感到有根尖锐的刺,将她的心刺穿。原本,她心底还存有一点温暖和希望,沧阑始终都没有明白说出不相信她的话,而今他的这番问话,彻底将她击溃。
丝娆的心,碎了。而后,那颗破碎的心,一点点结成坚冰,即使是夏日里最热烈的阳光,也融化不了。一切的恩爱情愁,在此刻,都成过眼云烟。
“你说是怎样,就是怎样。”丝娆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怠,她的爱情,如果注定换来的只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她宁愿选择不去解释。因为,解释与不解释的结果,都是一样。沧阑,那个傻气的沧阑,那个温润的沧阑,那个君子一般的沧阑,是不会怀疑,那黑瘦伙计是被人买通,故意陷害于她。他只会相信,她是因为嫉妒,一时冲动去伤害了闵蕙的孩子。而沧阑,是不会容忍这样残忍的行为。他们之间,结束了。
她始终还是放不下的,即便心已成冰成灰,她也要用这样沉默的反抗,来给沧阑最后,也是最深刻的印象。
天大亮了,大太太派人把丝娆押到前厅,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丝娆坦坦荡荡地站着。晴眉略显悲伤地看着她,脸上写满无奈;沧彦一见她就冲到面前,扬起手就要揍她,亏得熙扬手快,及时拉住,退到一旁,饶是如此,沧彦还狠狠地瞪着她,像要把她生吞活剥,方才解心头之恨;最奇怪的是沧堇,他靠在椅子上,微微皱着眉假寐。他脸上的神情淡而缥缈,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是高兴还是悲凉。
二太太红着眼,连连叹息,纪老爷子也默不作声,只有大太太的声音响起:“丝娆犯下大罪,本应重重处罚,但念在纪范两家的交情,只将她逐出纪家便是。从今以后,范丝娆不再是纪家的媳妇!”
丝娆静静地扫了一眼沧阑,转身欲走,却听沧阑问她:“你要去哪里?”丝娆茫然,她可以去哪里?找卓羽吗?卓羽又在哪里?“这不需要纪三少操心,我自会安排。”熙扬淡淡地代替丝娆作答。接着,熙扬又向纪老爷子辞行:“熙扬打扰多日,这就带沧芸告辞。”二太太知道熙扬是要为丝娆做安排,虽舍不得沧芸,也不好强留他多住几日,只得与沧芸话别。
纪老爷子心中难过,将丝娆逐出纪家,让他觉得对不起死去的朋友,但丝娆做出那样的事,人证物证俱在,也容不得他包庇。好在熙扬会为丝娆安排,这让纪老爷子放下心来,便嘱咐熙扬:“以后你就替我多照顾丝娆吧。”熙扬应承下来,走到失神的丝娆身边,轻声说:“我带你去见卓羽,你可愿意?”
丝娆失去光彩的眼睛,突然散发出夺目的神采,嘴角也浮出梦幻般的笑容:“好啊,我跟着你走。”
这个笑容,直到多年以后,沧阑都还记得。这笑,可以在刹那间,让冰雪之中开出鲜花,也可以在刹那间,让那些花全部凋谢。那一笑,仿佛就是一生一世过去,看到它的人,永远也不可能忘记。
“丝娆拜别老爷奶奶沈姨,大哥大嫂二哥。”丝娆对着他们盈盈拜下,又对着沧阑道,“我走了,你以后自己珍重,还有,找个配得上你的妻子。”沧阑只觉得喉头哽咽,鼻子酸得厉害,镜片之上,早已经是雾气蒙蒙,想再看丝娆一眼,却是不能。他又想张嘴说声再会,忽又觉得,这声再会说了也是枉然,他与丝娆之间,有了一条深深的鸿沟,那里面全是荆棘,一旦坠落,就只有粉身碎骨,因而,他连尝试逾越的勇气都没有,只能任由那鸿沟在他的沉默中,变得愈来愈宽,直至再也无法衡量那距离,究竟有多长。
隐约中,丝娆的身影越走越远,他一直想忍住的泪水,终于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