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上)冷眼旁观 巧计分青梅
第六回
冷眼旁观巧计分青梅
心血来潮大少戏佳人
============================================================================
沧阑与丝娆被关在房里已有五日,每日二人均谈诗论文,时有惊人之论,让彼此都折服于对方的才华下。沧阑也将他与秀君之事,全数说与丝娆听,再没半点隐瞒。
大太太是铁心要将秀君赶出去,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平息她心中的怒火。看着纪老爷子镇日陪在入画身边,哪里也不去,她的心就被火烧似的痛,当年她怀孩子时,也没这样的待遇。
可是,她终究还是妥协了,为了沧阑。
那日,她找来秀君,冷冷地命令她离开,秀君恭顺的样子让她的尊严总算找到了支点,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纪家女主人,谁也取代不了。这时,福嫂匆匆而来,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太太,三少爷他又犯病了,什么也吃不下,连大夫开的药也吐了。”大太太顿时慌神,沧阑从小身体不好,她也就特别宝贝沧阑,而此刻,她又拉不下脸去问秀君该如何做。
秀君明白大太太的难处,宽容地笑笑:“太太,先让我去看看吧,待三少爷好了,我再离开纪家。”大太太感激地看了看秀君,这女孩子倒也可心,若不是入画的缘故,她也用不着拿她来树立威风。
沧阑在房里等着秀君,一见秀君来了,立刻撑起躺着的身体,对秀君露出微笑。大太太紧跟在秀君后面,见沧阑勉强起身,急忙就说:“福嫂,赶紧去扶着少爷,阑儿,你也别乱动。”沧阑对母亲的关切之情,只是淡淡致谢:“多谢娘关心,孩儿想与秀君单独说会话。”大太太心痛于沧阑灰败的气色,不忍再让他失望,示意福嫂一起与她出去。
待确定大太太和福嫂都走了,沧阑才低着头,有些沮丧地说:“秀君姐姐,对不起。我知道骗人是不对的,可我只能想这个办法才能让你留下,娘一直不听我的,坚持要赶走你。”秀君心头一热,差点掉下泪来,沧阑把她的话都记在心里:“你怎么说谎了?你身体不好,是真的啊。”从沧阑不佳的面色,秀君知道他是真的不舒服。
“不是的,我是故意不吃饭的,那些药,也是我故意吐出来的。”沧阑的头越垂越低。秀君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沧阑为她用尽了心思。“不行的,再怎么想留下我,你也要吃饭的。”秀君不要沧阑糟蹋身体。
沧阑摇头,倔强得很:“不,我会不惜一切留下秀君姐姐!姐姐,你去给我做饭吧,我只吃你做的饭!”秀君不禁笑出声,沧阑这样子,与宝培好像!“我这就去给你做饭,全弄你最喜欢吃的。”
过得几日,沧阑身子略好,大太太又提及赶秀君走之事,却又听下人来报,沧阑犯病了。如此反复几次,大太太想明白了其中关键,便也不提秀君的事,却把秀君派到了厨房工作,住的地方也搬到了东边,紧靠着她的房间。沧阑本还想故计重施,秀君却劝住了他,说是只要不离开纪家就好,在哪里都一样。
秀君才到厨房没几天,大太太就为沧阑请了两个先生,一个教汉文,另外一个是英国人,教洋文,照例是汉文上午,洋文下午。晚上大太太一定是要来看看沧阑的功课,因此,沧阑和秀君两人,是无形地被隔开了。
这是大太太故意的。经过这次事件,她多少看出了沧阑对秀君有种特别的依赖,而她要在这种依赖变得不可收拾以前,控制住一切局势。她的丈夫已经偏离预定的轨道,她的儿子绝对不允许再出错。
可是,谁都没有想到,正是由于大太太隔离两人的举动,让沧阑和秀君真的相爱了。
==================================================================================
日子流水般滑过,转眼就是五年过去,沧阑却越发沉静,个性越来越内向,经常一本书在手,就可以坐上一天。他经常陷入沉思,远远看去就似雕像一样,没有人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曾经与他一起分享情绪的人,都不能再见。秀君是咫尺天涯,沧芸却真的是远隔千山了。
沧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才十岁的沧芸,会被家里人送去北京。就算母亲不喜欢她,但父亲是极喜爱她的,不知为何忍心将她送走。自沧芸走后,他更孤独了。也许是因为年龄上的差距,又或者是性格差异,沧堇和沧彦极少找他,他们忙着出入各种宴会,认识不同的女人。
母亲从不因为时间的流逝,放松对他的看管,他无论去哪里,总有一两个下人远远跟着,也总会想办法让秀君和他避不见面。而秀君,总是谨守本份,从不踏足他所住的院子,他总猜想,秀君也许和娘有什么约定,以至于五年来,都不曾主动找过他。
原本以为,时间久了,他会习惯没有秀君和沧芸的生活,可他越来越发现,这两个人就犹如他生命中的亮光,可以温暖他的心。他一定要见到秀君!
后院的荷花开了,沧阑天天去那里,他知道秀君喜欢用夏天的荷叶来包裹豆腐,和着鱼汤一起熬炖,他希望能与秀君不期而遇。
沧阑等来的,都是失望。他能吃到秀君用荷叶炖出的豆腐,却从来没有见秀君出现在后院。有一次,他整天都坐在荷塘边,却还是等不到秀君。失望蔓延在他心底,眼里有轻微的泪光,以至于他将缓缓而来的二太太认成了秀君。
“秀君!”沧阑狂喜地奔过去,一把抱住眼前的人,惟恐一松手,秀君又消失不见。二太太微微有些诧异,一直以来,她以为沧阑是个文静内向的孩子,却不想沧阑也会有这样的举动。“沧阑,我是你沈姨,不是秀君。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二太太的音调慢声细气的,语气中有浓浓的关心。
“沈姨,你不伤心吗?沧芸离开你,你一点也不伤心吗?”沧阑此刻,只想找一个人问,与亲爱的人分开,是什么滋味。他与秀君的分离,随着时间,越来越让他痛彻心骨。二太太精致的脸庞,忽然就扭曲起来,嘴唇不自觉地颤抖,要用牙齿狠狠咬住,才能勉强压下要冲出口的尖叫。沧阑被二太太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说:“沈姨,你不想说就算了,我只是随便问问。”
哪知,二太太忽然抓住他的手,以一种急迫的、紧张得有些模糊不清的语调说:“不,我一点也不想和芸儿分开,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芸儿不走,她会死!她会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样,会死!”
“沈姨,孩子的死,只是个意外。”沧阑还记得二太太从楼梯摔下的情景,孩子没了,父亲为此大发雷霆,从此没有人再敢提起那个孩子的事。“不!”二太太尖利地叫出声来,眼里有深深的恐惧,“那不是意外,是我故意踩滑的,是我故意的!”
沧阑无法明白二太太的意思,想问清楚,却见二太太已用手紧紧捂住嘴,飞快地跑走了。
天色渐昏,如血的夕阳在向人间炫耀着最后的光辉,沧阑看着夕阳的光一点一点沉落,任由心底寂寞一点一点散发开去。
纪家的每个人,都有着不为人知的心绪吧,或痛苦,或伤心,或寂寞。也许,纪家只有两个人是快乐的。
第六回(下)心血来潮 大少戏佳人
沧堇和沧彦是上海交际圈中的名人,不仅是因为纪家的家世,还因为他们年轻、潇洒、挥金如土。他们频繁地出现在上海各大舞厅,周旋于不同女人之间,享受着绝不相同的温柔情趣。可今天,坐在月宫舞厅中的沧堇和沧彦,都显得很不快乐。
“大少,你怎么了嘛,一直心不在焉。”浓妆艳抹的女人使劲往沧堇的怀里挤,娇嗲的声音可以将人魂勾走,“是不是我不美丽啊?”沧堇一扬眉,很认真地看着女人:“如果以后我都不来找你,你会怎样?”女人不相信地看着他,忽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少,你真会开玩笑!你怎么可能不来嘛,就算你有了新欢,也不会舍弃旧爱的,不是吗?”
沧堇点头,终于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
一直不做声的沧彦忽然道:“大哥,我可没你这么乐观。真不知道爹是发什么神经,我才十八岁,就要我成亲!”沧堇摇头笑道:“老二,十八是不小的年纪了,爹像你这么大时,早已经成家了。”
“大哥,你难道就不抗拒吗?你的新娘叫曾什么来着,是圆是扁都不知道,我的那个更离谱,我的那个更离谱,居然是乡下的穷亲戚!爹曾经受过她家的恩惠,就非要我娶她来还?”沧彦心里真是有气,好歹大哥也是娶上海有头有脸的曾家女儿做妻子,他为什么就要用婚姻来报答一段莫名其妙的恩情!沧堇尴尬地一笑,有些不自然地说:“我的年纪配她,有些大了,所以就委屈了你。”
沧彦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地问:“难道说,那个闵蕙起先要嫁给你的?”沧堇干笑一声,却不作答,眼睛中流露出几许不可捉摸的神采。沧彦捏紧拳头,冲着沧堇挥了挥,神色很是不悦。旁边坐着的女人赶紧给他倒了杯酒,笑着送到他唇边,道:“二少,何必生气嘛,那种乡下妹,娶回家里放着,你还不是照样出来快活。”这话说到沧彦心里去了,绷紧的脸一下子就松开来,捏捏女人粉白的脸蛋,又赞许似的亲了一下女人血红的唇。
“就是,老二,何必想那么多,现在我们应该把时间留给两位美丽的小姐。”沧堇笑容有些轻佻,却十分合适挂在他的脸上。“对,大哥,先干一杯!”沧彦也抛开一切,就算明天要结婚又怎样?
兄弟两人在月宫歌舞厅呆到天明,才醉醺醺地迈着步子回家。刚到门口,就被一群下人扶回房,灌下醒酒汤,要他们准备迎娶事宜。纪老爷子和大太太也分别警告过两兄弟,要他们规矩些,别出乱子,纪家丢不起这个脸。这番话让兄弟俩的酒醒不少,虽说有些不情愿,还是打起精神准备接新娘过门。
婚礼的隆重自不必说,单说纪家两兄弟同时娶妻,就足以震动整个上海。而这件事,也让上海的小老百姓,在茶余饭后谈论了好久。第一,这场婚礼实在是难得一见;第二,纪家兄弟娶妻之后,竟然有两个月之久,没有出现在上海任何一家舞厅,据说是自愿留在家里陪娇妻。
而事实却是,沧堇和沧彦都被老爷子禁足,要他们在新婚期间,规矩一些。
单从外貌来讲,两兄弟是满意妻子的。晴眉生得浓眉大眼,嘴也有些大,但笑起来极有光彩、很爽朗的样子,显出一股女子少有的英气。闵蕙是标准的古典美人,一双单凤眼妩媚至及,加之她一贯冷冷的神情,那张脸就十分冷媚。可是,就个性来讲,晴眉有些唠叨,常常闹得沧堇头疼;闵蕙太冷,话也少,沧彦与她在一起,半天讲不到十句话。不过,她们都不曾过问两兄弟在外面的事,这让两兄弟放心不少,只等老爷子解除禁令,就可以再去风liu快活。就这点来说,兄弟俩都从心底接受了妻子。
婚礼结束不久,纪老爷子就因为生意上的事,去了天津。大太太也带着二太太、晴眉和闵蕙去了苏州的佛寺烧香,整个纪家就剩下了三兄弟。沧阑倒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可闷坏了沧堇和沧彦,尤其是沧堇。
这一日,兄弟俩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老二,你觉不觉得老婆走了,像少了点什么。”沧堇有些提不起精神。沧彦把身子往下缩了缩,懒懒地接口:“大哥,这哪是什么老婆走了的缘故,是你我不能出门,闲得无聊。”两人对看一眼,一起叹气。沧堇道:“说实在的,晴眉不在耳边闹腾,还真有点不习惯。”沧彦给大哥一个白眼,转过脸去不说话。他与闵蕙相处的时间不长,却多少染了点她不爱说话的毛病。
沧堇又道:“老二,你说我们偷偷出门,会不会被爹逮到?我想不太可能,爹又不在上海。”没有人应他的话,他走到沧彦身边,才发现老二睡着了。沧堇想叫醒老二,却又放弃了,他不知道叫醒沧彦后,又能说些什么。他还没有胆子,敢和老二违背老爷子的禁令,私自出门。
在院子里逛了一圈,无聊得很,沧堇觉得要再找不到点好玩的事,他就活活被闷死了。不知不觉,他走到了沧阑住的西院,于是就进去想找老三说说话。可当他一进门,就又自己退了出来。沧阑端坐在房里,手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入神。他是知道的,老三一书在手,别的什么事情都不在心上。“哎。”沧堇不住地叹气,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无聊的时间。
又过一会,沧堇有些饿了,就向厨房而去,准备叫下人做点东西吃。要在平时,他是绝对不会自己去厨房的,可这会他只想找点事情做。
还未进厨房门,沧堇远远地就看见一双莹白的手,正拿着木盆在井边洗米。那双手灵巧地挑拣着米里的杂物,然后又慢慢地将盆中的洗米水倒掉,再加上清水冲洗。沧堇看着清水在那修长的手指中穿流,不禁赞叹,好漂亮的一双手!
沧堇迅速调整方位,终于看清楚被挡在树丛后,那双手的主人。这时候,他露出了一抹笑容,缓缓向井边靠近。沧堇平日虽然放浪,但从不会打家里丫头的主意,如今靠过去,也不过是想戏弄一下她罢了。
秀君被突然出现的沧堇吓了一跳,手中的木盆差点就掉在地上,微微一定神,她恭敬地叫:“大少爷。”沧堇点点头,伸手就握住秀君的手,笑问道:“叫什么名字啊?”秀君想抽回手,却因沧堇握得太紧,又怕摔了木盆,不敢使力,只得由他握着。“大少爷,我叫庄秀君。”秀君努力克制想推开沧堇的冲动,脸早因为羞恼而泛起红潮。这在沧堇的眼中,却更觉得有趣,低着头在秀君耳边轻轻说:“厨房的粗活,不适合你。”
秀君慌了,用力一挣,也顾不得摔了木盆,远远地躲开。沧堇哈哈大笑,正要离开,忽然又看到秀君默默走上来收拾洒了一地的米,不禁再兴起了作弄她的念头。
“秀君,今儿夜里,你来陪我吧。你要不来,我就去找你。”沧堇丢下这话,自转身走了,秀君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她能想出唯一一个可以帮她的人,便是沧阑。
第七回(上)相逢如梦 万语诉真心
第七回
相逢如梦万语诉真心
离恨难休千情成云烟
===============================================================================
五年来,秀君一直遵守着与大太太的约定,回避沧阑,不与他见面,而大太太也每年资助她的舅舅一笔钱,做点小买卖。大太太警告过她,若是偷偷去找了沧阑,就会让她舅舅一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太太是说得到做得到的,因此,这五年无论她有多想念沧阑,都不曾找过他。可现在,她却只想去见沧阑。
于是,她就去了。这也许是她一生中最疯狂的举动,她没有想到被发现的后果,只是单纯地想见沧阑,让他告诉她,该怎么办。
秀君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西院,路上,她没有遇到一个人,似乎老天也在帮她。进到屋里,秀君没有见沧阑在,房间里空空的。秀君非常失望,她可能就只有这么一次勇气,却不能见到沧阑。正当秀君要离开时,只听得屏风后面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沧阑就那么站在秀君的面前。
两人相对无言,谁都不知道该先说什么。五年的时间,让两人有了极大的改变,他们都不再是孩子。沧阑虽还带着一点稚气,却已比秀君高了半个头,脸上也多了一副金丝边眼镜,凭添几分文气;秀君的脸有些抽条,不再是小时候圆圆的脸,显出少女特有的秀美,身材也丰盈不少,不似幼时瘦弱的模样。
秀君张张口,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能看着沧阑嘴角牵起喜悦的笑,被他拉着走到屏风后,听他骄傲地说:“秀君,你看,那里面是我藏的书。我一直很努力学习,只有学好了,才能教你。从今天开始,我教你识字!”秀君心里微微一酸,停下脚步,摇头道:“不,我不学了。”她怎能学?今天之后,她是不可能再来见沧阑的。想到这,秀君的心就辣辣地痛起来,一丝绝望慢慢地侵蚀到她身体每一个角落。
“秀君,为什么不学?”沧阑神情一黯,再次见到秀君这刻,他忽然感觉一直萦绕在心底的思念,不再是单纯地对姐姐的想念,似乎刹那间就多了点什么。他不要秀君就这样离去!
秀君一笑,显得有些勉强:“不为什么,不想学了。”
“撒谎!”沧阑研判的目光让庄秀君无所遁形,“你在怕什么?”秀君一惊,本能地就想逃开,现在的沧阑,敏锐得让她招架不住。沧阑一把抓住秀君,将她拥入怀中,道:“秀君!不要逃。我想,我们都清楚地知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不是姐弟感情,五年的疏远与不停思念,让它起了变化!”
秀君急忙推开沧阑,否认道:“不,我把你当弟弟,和宝培一样。”她不能承认呵!虽然沧阑的话,如醍醐灌顶般让她明白了心底的痛楚从何而来,但她就是不能承认!她知道,这份感情必定不容于纪家,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既然如此,不如早早让沧阑死心。
沧阑再次将她拥进怀中,用几乎乞求的语气说:“秀君,不要否认!”秀君心中一痛,竟脱口唤出了沧阑的名字:“沧阑……”哦,她错了,她不该来的,就算真的让大少爷占了身子,她也不该来!
沧阑将秀君抱得更紧,胸中溢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一点点填满他的身体。他的下颌靠在秀君微微发烫的面颊,轻轻摩挲着,蓦地,他低下头,吻上秀君颤抖的唇。秀君再也没有力气抗拒,沧阑的吻带着香甜的气息,让她沉醉。
火一旦烧起来,就没有人可以阻止。沧阑再也不管身边有人盯着,大大方方去找秀君,有时候,他还拉着秀君的手,丝毫不在意下人的眼光。
流言很快就传开了,这种富家少爷与小丫头的故事,本就是极好的话题,加之有心存嫉妒者添油加醋,让刚从苏州回来的大太太,震怒异常,立刻就把秀君叫到面前,不由分说就给了她两个耳光。
“你个小狐狸精,叫你勾引我家阑儿,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大太太怒极,高声骂着。秀君跪在大太太面前,不停地磕头:“太太,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迁怒我舅舅,要怎么处置我都行。”秀君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她不后悔,只希望这事别害了舅舅一家。
大太太冷冷一哼,无情地说:“你这小狐狸不说,倒还忘了,你舅舅一家,别想有好日子过!”秀君泣不成声,仍旧在求大太太放过舅舅一家,这时,沧阑忽然闯了进来,把秀君从地上扶起来,搂在怀中,诚恳地说:“娘,我和秀君是真心相待,你就允了我们吧。”
大太太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为难看,语气斩钉截铁:“不可能!阑儿,你是订了亲的,再过两年,你就要娶丝娆进门!”沧阑神色有些愤怒,反抗地说:“我不娶她!”大太太看着沧阑保护秀君的样子,顿时怒火攻心,凭生出一股大力,将沧阑推了个趔趄,又顺手拿起几上的花瓶,向秀君砸去:“我砸死你这小狐狸,看你还勾引人不!”
“啪”的一声,鲜血飞溅到大太太衣襟上,沧阑软软地向下倒。花瓶砸在了他的头上。秀君慌忙扶住他的身体,泪水汹涌而出:“你傻瓜吗?那么大个花瓶,你竟然还来挡!”沧阑浮起一丝虚弱的笑容,吃力地说:“你没事就好……”
血不停地顺着沧阑的脸颊流下,任凭秀君怎么擦拭,也擦不掉那惊心动魄的血红。大太太呆在一旁,眼神空盲,她不相信竟是她亲手伤害了儿子。
意识逐渐从沧阑脑中飘散,朦胧中,他听见秀君在大吼:“快找大夫!”大太太也急忙叫起来:“来人,快找张大夫,李大夫,孙大夫来,一个也别落下!”
……
沧阑醒来之时,已经是十天后,他才一睁眼,立刻便有许多张关切的脸围上来。那些脸看起来一点也不真切,他最想见的人,不在里面。“秀君!”沧阑闭上眼,用尽全力,也只不过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呓语。大太太把脸凑到他嘴边,急急说道:“阑儿,你要什么,你说清楚啊!是不是要吃东西,还是要喝水?”沧阑摇头,他不要这些,只要秀君在他身边。
二太太忽然说道:“大家都守了沧阑好些天,应该累了,先下去休息吧,这有下人伺候着,应该没有问题。大夫也说了,只要沧阑醒过来就没什么问题了。”大太太转向二太太,恨声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不是恨不得我儿子死了,你才高兴!你没了儿子,就要别人也没儿子!你这个坏心眼的女人!”纪老爷子一把拉住激动的大太太,劝道:“柔蓝,你真的该去休息了。入画,你也去休息吧。”纪老爷子带着大太太出去了,他知道沧阑现在需要安静,而不是吵闹。
第七回(下)离恨难休 千情成云烟
“你们也都下去吧。”目送老爷子和大太太走了,二太太把吩咐下人都退下,才附在沧阑耳边轻声问,“沧阑,你是不是担心秀君?放心,她没有事,你娘还没有为难她,只是把她关起来了。”
一直摇头的沧阑终于安静下来,又睁开眼,急切地盯着二太太。“你想见她?那你就要赶快好起来,才能去找她。”二太太说得有些无力,她其实明白沧阑的意思。“不,沈姨,我求你把她带来见我。”沧阑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清晰地说。
二太太一脸为难,她早听说了沧阑受伤的原因,也借机去看过秀君。沧阑躺在病床上,始终皱着眉,似有牵挂;秀君被囚,粒米未进,却还跪在地上,祈求菩萨保佑沧阑。这对年轻人,彼此都离不开彼此,她懂!“沧阑,你听我说,秀君的事,急不得的。你先把身体养好,再大的困难,也是可以解决的。”二太太是真心想帮沧阑和秀君,也试着问过纪老爷子沧阑订下的亲事,却被告知沧阑的亲事不容更改,无论沧阑喜欢不喜欢,都不能退婚。对于纪老爷子坚决的态度,她了解,范家跟纪家是世交,悔婚就是对不起地下的朋友。
“我想见她。”
“沧阑,你父亲的意思,也是要你娶范家女儿。”二太太虽不忍心,却狠下心说了出来,有些事情说开反而比较好。沧阑脸上浮出了然的神情,低低道:“我早猜到了。在范家中落后,爹曾经想把范家姐弟接到家里,却被他们婉言拒绝,说不愿意寄人篱下。可每月,爹娘都会送钱物过去,他们是不会答应悔婚的。”
“你知道就好啊,所以别强求了。娶她过门,你再把秀君收成小妾吧。”二太太劝沧阑退一步,这个方法,纪老爷子是默许了的。沧阑微微一闭眼,眼角沁出薄薄的泪雾:“沈姨,我不想委屈秀君,你不是应该最清楚?”二太太眼眶一红,心底浮起浓重的悲哀,这样真值得吗
“沧阑,你是个好孩子!”
“可我,做不了一个好丈夫。”
==========================================================================
丝娆默默念着沧阑所说的“做不了好丈夫”那句,竟觉痴了,不禁问道:“秀君是怎样嫁人的?”
沧阑浮出痛苦的神情,那是失去爱人后彻骨的心痛:“我伤好了,娘来找我,告诉我,要我去英国四年,若四年之后,还没有忘记秀君,就答应在我娶你后一年,纳秀君进门。”沧阑记得,那时候,为了改变这个决定,他与家人僵持了很久,后来秀君来找他,跟他说一段永远难忘的话。
“那个晚上,秀君身穿着一袭新衣,桃红的颜色衬得她两颊生辉,异常美丽。她告诉我:‘沧阑,答应太太,答应她!我们之间,只有这条路,只有这样我才能一直留在你身边。能在你身边,不论是做小做妾做丫头,我都愿意!’我当时一句也说不出来,秀君是这样痴傻,不顾一切要抓住机会留在我身边,她可能会受尽委屈和折磨,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沧阑忽然停下,面色微红,有些抱歉地看向丝娆,“丝娆,我不是说你会薄待秀君,我只是……”
“不用说了,我知道的。”丝娆了解沧阑的担心,也知道那只是沧阑没见她时的想法,可她心底还是升起一点怨怼,原来她在沧阑心中,竟还有如此不堪的设想。
“我终于去了英国,秀君说好,在纪家等着我回来,可当我回来时,她却早已经不在了。”沧阑的眼睛盯在一处,却没有焦点,“娘告诉我,我走后一年,秀君的舅舅来了,说是给她说了门亲,不由分说就将秀君绑回去了。”
沧阑忽又泛起一抹笑,飘飘的、哀哀的,牵痛丝娆心里最纤细的神经:“爹和娘巴不得秀君早走,她舅舅来带人走,正是合了他们的意。我去找过秀君的舅舅,那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左右邻居谁也不知道他们搬去哪里。我从此就失去了秀君。”
丝娆默默无语,不知道如何安慰沧阑,却听得他又说下去:“秀君的事情,我有些迁怒于你,初次与你见面那回,是被逼迫去的。新婚那天晚上,我是故意丢下你的,那天清晨,大哥二哥说那些话,也是我默许的,我故意不开口帮你,就是要你难堪。我想,我是太轻慢你了。”
对于沧阑的坦白,丝娆只觉得欣喜,他肯说得如此清楚,应该是接受她了。“你这许多天,都是去找秀君了?”“是,每天我都找,可是再也没有她的消息,只是知道她嫁人了,大概不在上海了。”沧阑的泪一滴滴掉落,眼睛被泪水染得晶亮却又哀伤。
“也许还在呢。”丝娆看着沧阑伤心的样子,喃喃地说。话一出口,她忽又惊觉,秀君早已嫁人,就算还在上海,与沧阑见了面,又能如何?一时间,她再不能自己,也掉下泪来。
沧阑见她落泪,反而止住了泪水,面色微微发红,问:“你不怪我?”“怪你?怎么会!你是个深情的人。”丝娆稍稍一顿,瞅了沧阑一眼,“只可惜,情深不寿。”
情深不寿!好一个词!沧阑狂笑出声,才刚止住的泪水,随着笑声又复滚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丝娆不知道她为何会说出那个词来,也许,她是嫉妒着秀君罢,秀君获得了沧阑全心全意的对待,而她却什么都没有。想到这,丝娆就觉得一股寒意串上心头,原来她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大方。一旦将一个人放进心里,再不能取出时,心眼就变得跟针眼一般大小。
沧阑还是在笑,却不似刚才那般响,低沉得像呜咽,那笑声听在丝娆的耳里,刺骨又凄凉,回想起沧阑所作的秋风雨,那种哀婉如女子的手笔,丝娆才深刻地了解,沧阑心中的痛苦。此时,她只觉得她的嫉妒是那么可笑。
突然,丝娆伸手抚上沧阑的脸颊,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坚定地告诉他:“如果你和秀君能再见,我成全你。而在那之前,让我代替秀君来伴在你身边吧。”沧阑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生涩地说:“你何必如此,我不值得。”“不,值不值得,我心里明白。”丝娆阻止沧阑再说下去。沧阑只轻轻地把丝娆拥进怀里,这样的女子,是他的妻!这样的女子,他怎能不珍惜!
丝娆感受着沧阑的温暖,在心底悄悄地说:沧阑,你要快乐起来,一定要快乐起来!
这时候,窗外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滟滟的光中,弥漫着恬静的味道。
第八回(上)笑语盈盈 佳朋自远方
第八回
笑语盈盈佳朋自远方
忧思戚戚愧意起心海
===============================================================================
又过了五日,晌午时分,丝娆听见开锁的声音,丫头春柳在外面敲门:“三少爷,三少奶奶,太太吩咐你们早些起身,到前厅去,说有客人来了。”这让丝娆有些奇怪,她想不出有什么人,会让盛怒的大太太,把他们放出去。
所有的人都在前厅,说说笑笑的气氛很融洽。大太太手里挽着一个女孩子,笑得十分开心。那女孩弯弯的眉,水灵灵的眼睛,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左颊上小小的酒窝让人直觉地感到,她是个顽皮活泼的人。此刻,女孩的清脆的笑声洒满整个屋子。
“姐姐!”卓羽一见到丝娆,立刻就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指着大太太挽着的女孩说,“她是熙蕾。”而后,卓羽又指着站在二太太后边的一个女孩说:“她是沧芸。”卓羽还想说什么,丝娆赶紧扯扯他的衣袖,低低地说:“卓羽,你做什么,这里可是纪家。”卓羽一愣,随即就不好意思地笑笑,道:“姐姐,我忘记了,见到你太高兴!大家不会介意吧?”
大太太笑着看看卓羽,又扫了一眼沧阑,道:“怎么会怪你呢!这么好的孩子,我恨不得你是我纪家的。”丝娆觉出大太太话里有话,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几句客气话,这时,晴眉有些打趣地说道:“奶奶恨不得家里还有个老四,好让他把熙蕾娶进门!”
“大哥,他们还说这个来取笑我,羞死人了,你也不帮我!”熙蕾轻轻挣脱大太太的手,撒娇地奔到一个男子跟前,脸上分明带着笑意,而不是羞怯的神色。男子舒舒眉,无奈地说:“小蕾,在长辈面前不许调皮,你没有这么害羞的。”
熙蕾吐吐舌头,娇嗔道:“伯父,伯母,你看看我这大哥,就喜欢拆穿我!”大伙都笑起来,就连一向冷冷的闵蕙也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可丝娆总觉得那笑像是在等着看什么好戏。大太太忽然止住笑,问熙蕾:“熙蕾啊,说真的,要是我家老三还没成亲,你会不会嫁进纪家?”话一出口,厅里的气氛立即一僵,大家的笑容都在脸上凝固。
沧阑面容微红,略微不快地说:“娘,你怎么开这种玩笑!我和丝娆感情很好。”丝娆听沧阑的话,很感激他能挺身出来说话。熙蕾也笑着说:“伯母,纪三哥哥是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呀,我只嫁喜欢的人。”说着,她的眼神直直地看向卓羽。
熙蕾的话又把大家逗笑了,沧阑低声告诉丝娆:“云家与我们家关系不错,云家兄妹的父亲与爹是生意上的好朋友,云伯父过世后,就由熙扬接管生意。因为生意,熙扬曾来过家里几次,不过,熙蕾却是第一次来。”丝娆点头,有些心神不属,她看到熙蕾看卓羽的眼神,突然觉得心里不安。
“堇儿,彦儿,阑儿,你们都过来,让熙扬好好教教你们,该怎么做生意。”纪老爷子忽然开口说,他很欣赏熙扬经商的能力,希望三个儿子也能学学。丝娆趁着沧阑被叫开的机会,拉过卓羽,悄悄问道:“卓羽,你和熙蕾是什么关系?”
“好朋友,和沧芸一样。”卓羽老实地回答,“看样子姐夫对你还不错,姐姐你的气色不错。可惜,纪伯母似乎不太喜欢你。”丝娆瞪了卓羽一眼,责备道:“都上学堂的人,说话还是这么没有分寸!你别说到一边,我问你话呢,那你喜不喜欢熙蕾?”
“姐姐,都跟你说了是朋友!”
“那就好,我看你以为还是少跟熙蕾来往,我总有些不放心她。”
卓羽失笑,问道:“姐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想?你也看见了,熙蕾是个很好的女孩,就是有的时候任性了些。”
“我觉得她会给你带来厄运,这感觉很奇怪。”丝娆也不明白,怎么会不喜欢刚见面的熙蕾。
“姐姐,我看你是想太多了。”卓羽略带取笑地说,“对了,你见了云大哥,感觉怎样啊?是不是和我信中说的一样?”卓羽转了话题,一谈起熙扬,他的口气就不自觉地转为崇拜,希望姐姐和他一样喜欢云大哥。
“云熙扬?”丝娆看向与纪家三兄弟相谈甚欢的熙扬,这才仔细打量起他。熙扬长得的确如卓羽说,十分出色,轮廓比普通人深邃,剑眉,高鼻,薄唇,一双眼睛好似不见底的深潭,平静无波,却蕴涵着无尽的魔力,仿佛要将人吸进去。在那平静的深潭下面,掩藏着一丝悒郁,即便他现在是在谈笑,也不曾消淡。
“他似乎很忧伤。”丝娆被云熙扬眼中的悒郁影响,不自觉就说出来。卓羽大为兴奋,压低声音嚷道:“姐姐,你也看到了!云大哥眼中的悒郁,连熙蕾也看不出来,好象就我们能看见呢。”丝娆这才惊觉,转回头望着卓羽,摇头说:“或者是我们多心了,他亲近的妹妹都没察觉的事,怎能被我们看出来。”卓羽点点头,喃喃道:“也许是吧,不过,云大哥真的很出色,是不是?”
“外貌是很出色。”
“姐姐,你这什么意思嘛!云大哥又不只是外貌出色!”
“我可不认识他,只能从外貌来评断。”
卓羽还想说什么,却听熙蕾在叫他:“卓羽,带你姐姐过来,我大哥说想见见她。”丝娆抬头一看,才发现纪家三兄弟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和熙扬的谈话,沧阑正和沧芸笑谈着,她从未见沧阑笑得那么开心过。
卓羽把她带到熙扬跟前,指着她说:“云大哥,我姐姐范丝娆。”熙扬研判似的看着她,一会才说:“常听卓羽说起他的姐姐,如今一见,只觉得闻名不如见面。”丝娆有些不自在,她觉得熙扬的话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云少爷过奖了。”丝娆只淡淡回了一句,就见沧阑在向她招手,便说:“不好意思,我去沧阑那边看看,卓羽,你好好跟云少爷云小姐聊聊。”卓羽微微有点失望,他很希望姐姐能和熙扬多聊会。
第八回(下)忧思戚戚 愧意起心海
丝娆才到沧阑旁边,沧阑就激动地说:“丝娆,她是沧芸!”沧芸面色红扑扑的,想来是因为激动的缘故。她没有等丝娆说话,就叫道:“三嫂。”丝娆绽开笑容,给了沧芸一个拥抱:“欢迎你回来,沧芸。”沧阑对于丝娆热情的举动,有些感动,她应该是想让沧芸感受到家人的亲切。
而这时候,大太太也过来了,和蔼地对沧芸说:“沧芸,你可算回来了,我还盘算着,要不要去北京接你回家过节呢。”沧芸不敢置信地看着大太太,在她的印象中,大太太从未对她如此关切。“太太,你……”沧芸不知道该如何适应大太太突如其来的关心。大太太截住沧芸的话:“沧芸,叫什么太太,我是你大娘,以后叫大娘吧。”
“娘,你怎么会突然这样?”大太太的态度让沧阑也觉得奇怪,不禁问道。大太太虽然默认了二太太的身份,却一直不喜欢沧芸,在沧芸未去北京之前,对她一直很冷淡。大太太笑而不答,只说:“聊了这么半天,大家都应该饿了,还是先吃饭。”接着,她就吩咐丫头:“准备开饭!”再来,她又对云家兄妹说:“熙扬,熙蕾,先去偏厅吃饭,吃过饭再聊。卓羽,你也来吧。”
纪家为了给云家兄妹接风,不惜花费搜罗珍贵材料,比纪家平常吃的更奢华许多。大太太笑着问:“熙扬,你们怎么会和沧芸一起回来?”
熙蕾却抢着说:“伯母,我和沧芸,卓羽是同学呢,我经常带他们去家里,因此也跟大哥认识了。这次卓羽说要回上海探望姐姐,一问之下,才知道事情这么巧,就相约着一起来了。沧芸她本还不想回来,是我好不容易劝她回来的。”
大太太很高兴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你们跟沧芸相处得好不好?”熙蕾立刻就露出灿烂笑容:“很好啊,大哥和我都很喜欢沧芸的。”起初,熙蕾接近沧芸是为了卓羽,慢慢地,她真心喜欢上了沧芸,两人也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那你们这回要在家里多住几天,过了年再回去北京,可好?”大太太极力邀请云家兄妹留下。熙蕾欢呼一声,兴奋地说:“伯母,我正想留下过年啊,谢谢伯母了。”然后,她又冲着熙扬一笑,问:“大哥,你不会反对吧?”熙扬摇摇头,淡淡道:“你喜欢就好。”
丝娆听得云家兄妹要留下的消息,心头忽地一沉,似有阴云笼罩而来。
=========================================================================
吃过饭,一家人各自散了。大太太拉着纪老爷子,回房间不知道商量什么;熙蕾和熙扬被丫头带下去休息了;丝娆和卓羽回到西院,相互诉说离别之情;而沧芸,几乎是被二太太拽回房间的,母女俩在房间里进行了一番长谈。
“芸儿,你回来做什么?我不是叮嘱过你,不要回来么?”二太太声音不大,却微微有些颤抖。沧芸奇怪二太太的反映,不禁问道:“娘,你不舒服吗?为什么在发抖?”二太太有些急了,音调也提高不少:“我在问你为什么要回来,芸儿!”
“熙蕾不是说了,她一定要我一起和她来。”沧芸的脸庞有点发烧,二太太很少用这种急迫的语气说话。“芸儿,你可要说实话。”二太太身为母亲,直觉沧芸没有把心里的话完全说出来,“有什么事情,都可以给娘讲,娘会给你拿主意的。”
沧芸猛地摇头,又连忙摆手,否认道:“没有,娘!我真的是因为熙蕾才回来的。”二太太知道沧芸不想说,再追问下去也没有结果,就说:“算了,反正你已经回来了。娘也很久没有见你了,让娘好好看看,变了没有。”
二太太仔细端详着沧芸,不觉泪水盈眶:“芸儿,你大了,也漂亮了!是大姑娘了!”每次看到沧芸,她都会有愧疚之情。因为她的自私,害得芸儿要独自在异乡生活,而那个流产的孩子,更是像块大石压在心底,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沉重。她不是一个好母亲!
当年的情景,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沧芸睡着了,她却没有一点睡意。来纪家已经有段时日了,纪老爷子待她是极好,大太太还是一直敌视她们母女。她没有想到,在那个晚上,大太太会突然造访。
大太太有些盛气凌人,但还是保持着风度,没有像第一次见到她时,大发雷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你想留在纪家,成为繁树名正言顺的小妾?”大太太故意把小妾二字加重语气,似有讥讽之意。她的面色苍白,但还是点点头,她是真心想与纪老爷子相守在一起。
“我可以让你嫁进纪家,但你得答应我的条件。”大太太的脸上有一丝冰冷的笑意,“你不能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我就这一个条件,答不答应在你。如果你选择孩子,就马上离开繁树,永远不能见他!”大太太说得咄咄逼人,这孩子如果是女孩,还没有什么,要是个男孩,就一定不能留下。纪家的家业,只能是她的儿子的。
她其实并不愿意这样,如果可能,她想把入画母女赶得越远越好,可是,纪老爷子的坚决让她做出了让步:“还有,你不能告诉繁树,孩子的事与我有关,只能是你自己不小心,流掉了孩子!”
“我只给你三天!”大太太走了,留下她不知如何选择。
三天来,她都有些恍惚,一直思索着,是不是该接受大太太的条件。她还没有决定,就因为不小心滑下楼梯,孩子没了。这让她把孩子的死,归咎到自己身上,要是她能立即离开纪家,就不会有那样的事情。
二太太心中的愧疚几乎淹没了她,脸色也越来越苍白,沧芸赶紧叫道:“娘,你怎么了?不要吓我!”二太太回过神来,努力掩藏心底的情绪,她不能让沧芸担心:“没什么,只是见到你太高兴了。”
“娘,你说大娘为什么对我改变了态度呢?”
二太太也不明白大太太突然转变是为什么,只觉得这不会是好事,也许酝酿着一场大的风暴。而此刻,夜色沉沉,如水的月光也照不开浓重的黑暗,反而给窗外花木扶疏的庭院添了股清冷的意味。
遥远的夜幕下,传来一阵鞭炮的响声,大约是等不及除夕夜到来的人,提前庆祝新年。而后,夜空中忽然窜起一朵烟花,绚烂无比,慢慢地在空中绽放,然后坠落,消失无踪。接着,又是一朵,重复着同样的命运……
第九回(上)寒夜悲寂寞 怒斥公子
第九回
寒夜悲寂寞怒斥公子
暖日行迤俪笑看红颜
====================================================================
清早,熙扬很早就醒了。他不太习惯纪家的殷勤:屋里准备着火盆,床上褥子和被子特意换了新的,就连一些家具物品,比如方几,桌凳之类,也似乎都换了新的。睡在这样的屋里,熙扬觉得不自在,天还未亮就再也睡不着,索性起身,到院子里走走。
纪家的庭院是东西两边的,连着东院和西院的是一个很大的花园,间错着种着数十种花木,想来春天的时候,百花争艳,该是十分美丽。而今正是腊月,花木几乎都已枯败,看上去有几分凄然的意味。熙扬无心看这衰败的景象,顺着石子铺成的小径,向后院而去。熙扬记得以前来时,在后院见到多几株梅树,料想现在开得正好,便起意想去赏玩一番。
梅树种在荷塘的北边,在荷塘与梅林中间,有一道古朴的回廊,正好可用来观赏梅花。熙扬走到廊中,才发现廊柱下坐着一个人,不顾青石地面的冰凉坐着,看着廊外盛开的梅花发呆。
“不知道早上天气很冷吗?你是不是想冻出病来,然后就那么病死?”熙扬开玩笑似的说,语气却冷得像结冰的湖。丝娆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熙扬,立即就答道:“死,我不会死。我死了卓羽怎办?”熙扬嘴角勾出一抹笑容:“既然不想死,就赶紧回房去。穿这么点衣服,纪沧阑难道睡死了,你出来他都不知道?”
丝娆站起身来,扫了熙扬一眼:“云少爷,你似乎管得太多了。我先回去了。”熙扬突然对着丝娆的背影叫:“你不快乐,为什么会要再忍受这样的婚姻?”丝娆只觉得升起一股怒气,冲着熙扬吼回去:“你知道什么,沧阑对我很好,比任何人都好!”
“好,你所谓的好,就是在这么冷的天,让你在这里坐了一夜?”熙扬很激动,控制不住情绪。“你又知道!你不要以为你是个神,什么都知道!”丝娆忍了一夜的眼泪终于掉出来,沧阑是不在家里,所以她才会在这里坐了一夜。当年,沧阑坐在这里等秀君,而她,只能坐在这里揣想当年的情景。
昨天吃过饭,沧阑就叫住她,面色通红,像是有话要说,又说不出口。她笑笑说:“有什么话直接说吧。”于是,沧阑便告诉她,他要出门去。“又要去找秀君?”她就是忍不住要问出来,“十天了,也许会有新的消息。”沧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敢奢望沧阑能忘记秀君,这些日子她在沧阑面前故意卖弄才学,希望能引起沧阑的注意,而她几乎已经成功了。可云家兄妹来了,她和沧阑也因此被放了出来,沧阑就再次回到秀君那边。一想到这,丝娆竟恨起突然出现的熙扬:“你来做什么,你究竟来做什么啊?”丝娆瞪着熙扬,却发现他的眼中的悒郁不断扩散,最后凝成一种沉淀已久的忧伤。他就那么看着她,让她再也恨不起来。
“来看你幸不幸福,结婚之后是不是快乐!”熙扬的话吓到了丝娆,又急又气地说:“云少爷,我们似乎是昨天才认识的,你说这话太不知道分寸!”丝娆转身跑走,不敢再与熙扬对视,他眼中的忧伤太浓太重。熙扬盯着丝娆越来越小的身影,喃喃地说:“又一个方伊文!又一个方伊文!为什么?为什么?……”
不可以,他要改变这一切!
========================================================================
回到西院住处,丝娆只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一半是因为吹了冷风,微微有些发热,一半竟是因为熙扬流露出的沉痛忧伤。“你怎么了?”沧阑关切的声音响起,丝娆才惊觉沧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
“你回来了。”丝娆笑得有点飘忽,她的头似乎越来越重,“有找到秀君吗,找到了,我就离开,把你让给她。”沧阑看出丝娆脸色不对,用手探上她的额头,立即就惊呼:“丝娆,你在发烧,肯定是着凉了,我去请大夫。”
丝娆叫住沧阑:“哪有那么严重,喝碗姜汤就可以了。”“那我马上去厨房,你先躺着休息,等下我有话要跟你说。”沧阑急匆匆跑走,忽又不放心地跑回来,很认真地说,“你躺着千万别走,我很快就回来。”丝娆点头,脱了鞋躺上chuang。
过了好久,沧阑也不见回来,丝娆禁不住瞌睡,睡着了。梦里,她依稀见沧阑站在床边,笑吟吟地叫她起来。一睁开眼,沧阑是真的在床边,手里端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正叫她起来喝。丝娆起身接过碗,只喝一口就呛住了,沧阑慌忙问道:“怎么,不对吗?是不是味怪怪的?”丝娆顺过气,瞅着沧阑紧张的神色,笑着问:“这是你煮的吧?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呛,大概是放太多姜了。”
沧阑有些不好意思,解释说:“秀君曾教过我煮,丫头说要帮我,都被我赶走了。我以为姜越多越好,把厨房里的姜,都用完了……太难喝的话,就别喝了。”丝娆只觉得心里甜甜的,他一个少爷,从不曾干过粗活,竟亲自为她煮姜汤,无论如何,他的心里是有她的。“不,要喝,还要喝完它。”丝娆小口小口啜着,仰脸望着沧阑,脸颊上有胭脂样的色泽。
“你不是有话要说,说吧。”喝完姜汤,丝娆将碗递回给沧阑,等着沧阑开口。沧阑咬咬唇,仿佛是下了决心:“丝娆,你不要插话,听我说。秀君的事,我想应该有个结果了。”沧阑顿了顿,丝娆直觉地感到,他是找到秀君了,他想把秀君接回来,他要告诉她这个事实。可幸的是,沧阑至少还是尊重她的,不像别的丈夫,要纳妾从不知会妻子一声。
丝娆静静等着沧阑宣判。
“我想,我无论如何也是忘不掉秀君的,这点希望你能谅解。不过,昨天晚上我又去了黄浦江边,算是与秀君做个告别,今后,我会一心一意与你过日子。”沧阑话说得极诚恳,“沈姨说得对,我不能委屈了你。秀君,秀君她也嫁人了呵。”
第九回(下)暖日行迤俪 笑看红颜
丝娆泪湿眼眶,能听到沧阑说这些话,她知道嫁了个好丈夫。“你休息一会,如果你没事的话,下午我们一起去外面逛逛,年关总是特别热闹。”“嗯!”丝娆开心地点头,这应该是结婚后,她第一次出门吧。
丝娆醒来时,早已经过了晌午,沧阑留了张字条在桌上,说是约好了沧芸,云家兄妹和卓羽,大家一起出门。丝娆抬头看看窗外暖洋洋的阳光,心情好得不得了,新年快到了,该有一个新的开始。
丝娆从箱笼里找出件缕金百蝶大红缎面小袄,下面是同色的棉裤,外罩淡粉的素色绉裙,又对着镜子将一头长发梳成双髻,拣一朵翡翠镶嵌珍珠的珠花插在鬓边,顿时显得光彩照人。丝娆一向不大喜欢红的颜色,甚少穿这类衣服,今天穿起来,连她自己也觉惊艳起来。没有想到,她穿红的衣服,竟会衬出一种清新的艳丽。
当丝娆出现在众人面前,每个人都浮现出赞叹的神色。卓羽笑着跑到她身边,叫道:“姐姐,我早说了你适合穿红色嘛,你偏不穿,看看,你穿着多好看!”丝娆对卓羽的话报以一笑:“那以后我多穿红色,好不好?”卓羽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不断地点头:“怎么不好!你说是不是,云大哥?”
熙扬微微颌首,并不答话,眼中有晶亮的神采。熙蕾鼓起腮,瞪了卓羽一眼,道:“卓羽,你很过分哦!从来都不告诉我,姐姐这么美,害我没有心理准备,自卑起来了。”熙蕾的语气有些夸张,带着点娇嗔的味道,逗笑了所有的人。熙扬虽然笑着,但却一直皱着眉,似乎有话要说,最终又没有说。
沧阑对丝娆说:“你没事吧?要不舒服的话,就不出去了。”丝娆摇头,不知道是那碗姜汤有奇效,还是心情愉快的缘故,她只觉得神清气爽。“那我们走,大家也都该饿了。沧芸,你还记得小时候爹带我们去吃过的拌面和锅贴吗,那家店还开着呢。”沧阑记得仔细,那年也是春节前,纪老爷子带了他们俩,去外面逛了很久,年关一过,沧芸就被送去了北京。
“记得哎,那里的东西特好吃。”沧芸的眼睛因回忆而发亮,“我们先去那里吃吧。”
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出发了。
大概是年末,街上的人并不很多,街旁的铺子也不很热闹,有些冷清,有人经过,也是匆匆忙忙的样子。不过,沧阑一行,却引得街上的人侧目,大约是他们年轻又漂亮,一路谈笑风生,神采飞扬。熙蕾笑得最夸张,几乎快跌到地上,沧芸一路挽着她,以免她当场摔跤。这段日子的相处,她从心底喜欢上了熙蕾爽直的个性,熙蕾把心里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她,甚至明白地跟她说,当初与她做朋友的目的。她说,刚开始,她只想找个男孩子来场自由恋爱,后来竟真的爱上了卓羽。她说,她一定要得到卓羽的心,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
沧芸佩服熙蕾的勇气,敢于追求心中所爱。而她,似乎就少了一点勇气。她曾问过三哥沧阑,是不是能忘记秀君姐,真心实意地对待三嫂,他沉吟片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三哥也是有勇气的人,能把爱埋进心底深处,不伤害别的人。而她,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沧芸,你笑笑嘛,干什么想得那么出神。”熙蕾晃着沧芸的胳膊,左颊上的酒窝因笑意越来越深。沧芸面上微微泛红,指着前面一家铺子问:“三哥,那就是小时候我们吃过拌面的铺子?”沧阑点头,带头走进铺子。
铺子不算大,只有五张桌子。桌子乌漆麻黑的,不知道是漆成黑色的,还是累积的油腻。长凳倒是很干净,虽然旧,但看得出是仔细刷过的。店里只有老板一人,因没有客人在打盹,沧阑等人的脚步与笑声惊醒了他,抬起胖乎乎的脸,笑着招呼众人:“少爷,小姐要吃点什么?”
“来六碗熏鱼拌面,再要一盘锅贴。”沧阑点了吃的,又再问其他人,“你们还要不要别的,这里的蹄膀也是极好吃的。”熙蕾大笑,摇头道:“纪三哥哥安心要我们吃成胖子,又是熏鱼又蹄膀。”
老板也笑起来:“我家的蹄膀很大,恐怕小姐们是吃不完的。”说着,又朝屋里叫道:“当家的,出来烙锅贴啦,有客人等着呐。”随着话音从里面走出一个很端正的妇人,冲他们温和的笑笑,就走到锅前,熟练地舀起一勺调好的面,往锅中倒下,再用竹片一摊,刹时就烙成一张。老板用竹笊箕在沸水中捞面条,看着妇人熟练的动作,便道:“当家的,你烙锅贴的技术越发好了,当年我爹娘说你干不好这活,我偏说你行,这不,还是我说对了。”
老板娘微笑,说起当年的事,仿佛就有一大箩的话可以讲:“烙了二十几年了,能不好么?”老两口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年轻时候的事,丝娆仔细听着,有些羡慕两口子长久以来相濡以沫的幸福。开水的热气缭绕在两人身旁,时间仿佛也凝滞不动了。
熙扬忽然道:“真羡慕老板两口,一辈子就这么过了,平淡也是福气。”这话大大撼动了丝娆,她有些无助地接着说:“大概我们就只有羡慕他们了。”沧阑察觉到丝娆的不安,伸手握住她的手,虽没有说话,却奇异地让丝娆心安。她知道,沧阑是温润的君子,他说过要一心一意与她过日子,就一定会做到。这时候,沧阑握住她的手,是要她明白,她无需羡慕他人,因为他们也会有一样的幸福。
熙扬注意到两人无声的交流,嘴角浮出淡淡的笑容,她毕竟是不一样的,而沧阑也是不一样的。不会再有第二个方伊文,不会再有!熙扬把那个坚定在心中的念头,慢慢地打消。随即,他又看了看笑得灿烂的熙蕾,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眼里的悒郁忽又扩散开,如一圈圈的水纹,淹没了其中的神采,让熙扬整个人都浮浮的,似乎他只是个影子,而非真实存在。
这时,老板笑嘻嘻地将拌面端上桌,招呼着他们赶紧吃面。拌面向上散发着腾腾的热气,模糊了所有人的面孔,一时间,竟连熙蕾洒在空中的笑声也模糊了。
第十回(上)辞旧迎新岁 强牵红线
第十回
辞旧迎新岁强牵红线
借酒消愁肠错结孽缘
===========================================================================
大年夜的那天,大太太叫人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多半是鱼类,讨个吉利的谐音。沧彦也早去定制了烟花爆竹,只等夜幕降临,就燃起庆祝。晴眉指挥下人,将纪家上上下下清理得十分干净。华生裁缝店又来送前些日子定的新衣,照例,是老爷太太少爷少奶奶三套,每个下人也各有一套。云家兄妹来得突然,没赶上定衣服的时间,她却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晴眉扣下了沧堇的两套,她自己的也扣下两套,送了去云家兄妹处。送去之后,她忽然想到,卓羽与沧芸也没赶上定新衣,既然要送,就得面面俱到,不能厚此薄彼,她竟忘了这一节。晴眉转着脑子,一时竟想不出个好办法弥补。
闵蕙轻轻扣门,走进房来,漫不经心地说:“大嫂,我的衣服呢?”晴眉应道:“二嫂,怎么好劳烦你亲自来取,我正盘算着给你送去。”闵蕙牵起嘴角:“打这路过,顺便就来拿了,好给大嫂减轻点负担。”晴眉把衣服找给闵蕙,闵蕙翻看一番,赞道:“这华师傅的手艺是越来越好,看这针脚密密的,似没有缝一样。”晴眉点头称是,她本还想问问闵蕙能不能挪两套衣服出来,听她这话就打消了念头。闵蕙看出晴眉欲言又止,一贯的冷笑又挂上脸,闲闲说:“大嫂,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找奶奶商量的。”
晴眉心不在焉,忽然抱起给沧阑和丝娆的衣服,匆匆走出房去。闵蕙盯着晴眉的背影良久,突然就“咯咯”笑起来,跟平时冷淡的样子大相径庭。
晴眉去到西院,还未进门就冲着里面叫道:“沧阑,三嫂,我给你们送衣服来了。”丝娆赶紧出门,接了衣服道谢:“大嫂,怎么好意思要你亲自送来,丝娆担不起的。”晴眉干咳一声,略带尴尬地说:“三嫂,我来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
“有什么事情,大嫂尽管说,丝娆一定尽力。”丝娆看得出晴眉真是很为难,“先进来再说吧。”晴眉跟着进屋,还未坐下就说道:“三嫂,你知道这过年的新衣,是早就定好的,你弟弟突然来了,没有准备,我正愁着呢。”不等丝娆开口,晴眉又接着说下去:“本来,沧堇的衣服是可以挪两套出来的,可云家兄妹又来了……”
丝娆了然地笑笑,接过话道:“我明白的,卓羽有没有新衣服无所谓的。”晴眉随即说道:“也不是没有,只是要再去定,会晚些日子。哎,亏得三嫂体谅,我还要去找沧芸,她也没有新衣服。”丝娆从手里拿出两套衣服,递还给晴眉说:“大嫂,把我的两身衣服给沧芸好了,她难得回家。”晴眉立刻接过衣服,连声道谢。她看得出,大太太对沧芸的态度,不像是沧堇告诉她的那么恶劣。
“大嫂,你等等。”沧阑从里间出来,叫住要走的晴眉,“把我的衣服拿两身给卓羽好了,我看他应该穿得下。”晴眉顿时眉开眼笑,拿着衣服走了。丝娆看着沧阑,感激地说:“沧阑,谢谢你了。”
沧阑推推眼镜,笑着:“有什么好谢的,你不是也给了自己的衣服给沧芸。”说着,沧阑的脸忽地红起来,问丝娆道:“家里人有些,有些……势利,你不要介意。”丝娆摇头:“沧阑,不是这样的。云家兄妹是客人,当然要礼貌周到,卓羽和沧芸算是自家人,没什么大关系。要是你的家人势利,又怎会遵守当年的婚约,要你娶我呢?”丝娆的话分析得很有道理,沧阑笑着点头,打趣说:“说家人的不是,感觉真的好奇怪。”丝娆轻轻敲一下沧阑的头:“你知道就好!”
沧阑看一下天色,说:“不早了,去前厅吧,要开年夜饭了。”丝娆说:“快去换上新衣服,赶紧走,免得大家等。”
==========================================================================
前厅人还不多,大太太见了沧阑丝娆,就叫两人过去,上下打量,赞道:“真是一对璧人,叫人看着打心眼里欢喜。”接着,又掏出两个红包,分给两人:“给你们红包,要早生贵子啊。”丝娆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垂着头接过红包,低声道谢:“谢谢奶奶。”
沧阑也谢了,话音才落,就听见厅外传来清脆的笑声,熙蕾一手拉着熙扬,一手拉着卓羽,小跑着冲进厅来:“伯母,我来要你的红包了!”大太太对着熙蕾招手,拿出红包递给她,又对着跟在后面的沧芸说:“沧芸,来,这是给你的红包。”沧芸走上前接过红包,慌忙道谢,又赶紧退到一边。大太太再分了红包给卓羽和熙扬,就把熙扬拉到身边,很开心地说:“熙扬,你可别怪伯母唐突,实在是伯母太喜欢你们兄妹,才会跟你提这事。”
“伯母,有什么话直说。”熙扬切入重点,他不习惯拐弯抹角。大太太笑着拍拍熙扬的肩膀:“熙扬,伯母就喜欢你直爽的性子。是这样的,我和你伯父商量过了,想把沧芸许配给你,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熙扬皱皱眉头,婉言谢绝:“伯母,我年纪还小,还没有成家的打算。”大太太指着沧阑说:“你看阑儿,比你还小两岁,也已经成家了,你的年纪不算小了。”熙扬紧锁眉头,思索着怎么拒绝才不会伤了沧芸的颜面,却听熙蕾拍手欢呼:“伯母,你可真是英明,知道我和沧芸感情好,要她做我的大嫂,以后永远在一起。”
沧芸看了看大太太,又看了看熙扬,再看了看呆在一旁的沧阑,最后看向卓羽,一张脸刹时变得煞白。她这时候才明白,大太太忽然对她好,是打主意要把她许给熙扬。熙扬是很好的人,可她不愿意嫁他,因为她有喜欢的人。
这是沧芸心底的秘密,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喜欢卓羽,也许是从她把伞丢给他开始,也许是从他还伞给她开始,总之,她知道卓羽对于她来说,是特别的存在。而令她明白这一切的,是熙蕾。每当熙蕾跟她说起卓羽时,她都会有淡淡的失落,她也想和熙蕾一样,毫不掩饰地表达出对卓羽的喜欢,可她不能。她生性内向,又加之熙蕾早告诉她喜欢卓羽,她就把感情埋进心底深处,不想伤害熙蕾。沧芸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终身不嫁,一直陪在卓羽和熙蕾身边,看他们结婚,生子,然后白头到老。
“大娘,我不嫁。”沧芸低低说,却透着坚持。大太太瞬间变了脸色,语气也严厉起来:“沧芸,这由不得你做主!只要熙扬愿意,你就得嫁!你爹也十分赞成这桩婚事……”
熙扬赶紧截断大太太的话,摇头道:“伯母,我现在真是无意婚事。”大太太换了笑脸,和气地问熙扬:“你只是暂时无意婚事,而不是不满意沧芸,是吧?那这样好了,先定个亲,你什么时候想结婚,再成亲就是了。”而后,她又转向熙蕾问道:“熙蕾,你说这样好不好?”熙蕾自然高兴,忙点头笑应着,还顺手将沧芸往熙扬的方向推了一把,又道了个万福:“大哥,大嫂,熙蕾这厢有礼了。”
沧阑脸色煞白,忍不住吼出声:“娘,你到底要逼迫多少人才可以罢手?沧芸她说不嫁,熙扬也说不娶,你就不知道死心吗?”此话一出,大太太愣住了,沧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如此大声吼她。“沧阑,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母亲说话?”大太太好一会才回过神,声色俱厉地问沧阑。沧阑也知道话说重了,低声道歉了:“娘,对不起。可是,你真的是不该强迫沧芸嫁给熙扬。”大太太盯着沧芸,问:“沧芸,我是在强迫你嫁人?”
沧芸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说。沧阑走过去拉着她的手,给她无言的支持。卓羽看看熙蕾,又看看沧芸,神情迷茫,只觉得沧芸如果真的嫁人,心里竟若有所失。一直笑闹着的熙蕾也安静下来,不自觉地向熙扬的身边靠了靠。而熙扬,从沧阑吼出声,就不眨眼睛地看着丝娆:他看着丝娆微微颤抖,然后强自镇定心神,露出一抹苦涩的笑,随后,是释然的笑,再来便是真心的笑。
熙扬的心思,也跟着丝娆的笑转了几个起落,起初是愤怒,再是松气,最后变作信任。这时,他才终于把心底的那份不确定完全放下,他相信,即便是沧阑最后辜负了她,她也不会走上那条绝路。
第十回(下)借酒消愁肠 错结孽缘
“沧芸,我在强迫你嫁人,是吗?”大太太又再问了一遍。忽然,沧芸抬起头,脸色有些发白,眼神却出奇地清亮,她如烟的眸子中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坚决:“大娘,不管你是不是强迫我,我不嫁,谁也不嫁!”
纪老爷子和二太太刚走进厅来,就听得沧芸这番坚决的话,不禁都愕然。纪老爷子不解地问:“芸儿,为什么要这么说?熙扬是个好孩子,你嫁他绝不委屈。就算你不喜欢嫁熙扬,也还有别的人可以选择啊。”沧芸不说话,只摇着头表示,不会嫁人。“芸儿,你总得给爹一个理由,是不是?为什么不想嫁人?”纪老爷子要了解沧芸不想嫁人的原因,又再问道。二太太像是意识到什么,急急插话:“繁树,芸儿不想嫁就别逼她了,反正她年纪还小,以后再慢慢来吧。”
大太太狠狠盯了二太太一眼,反驳道:“繁树,这算什么?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一直不嫁人吧。”纪老爷子摆摆手,又对着沧芸说:“芸儿,你不用害怕,说说为什么不想嫁,爹会给你做主的。”沧芸迟疑着,最后在纪老爷子鼓励的目光下,终于说道:“我,我有喜欢的人。”
纪老爷子大笑,拍拍沧芸的肩膀:“傻孩子,这是好事情啊,说说看,是哪家的孩子,爹叫人去提亲去,这哪里用得着不嫁人那么严重。”沧芸只是不说话,任凭纪老爷子再怎么问,也不说一句。她看了看卓羽,却发现卓羽也正看着她,一脸茫然神色,可与她的目光相遇时,他的眼眸中就迸出一股闪亮的神采。熙蕾敏锐地捕捉到两人目光的交会,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她早该明白的,沧芸喜欢卓羽。
一想到这,熙蕾不禁十分生气。以前,她是不喜欢沧芸和卓羽在一起,可当她与沧芸成为朋友之后,就与她无话不谈,没有秘密,没有想到沧芸竟不告诉她这么重要的事情。“沧芸,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我喜欢卓羽,才不说你喜欢他的?”熙蕾也顾上纪家长辈都在场,直直就问,她高傲的自尊受伤了,她不要沧芸退让,这应该是一场公平的竞争。
厅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纪老爷子、大太太和二太太都以骇然的表情看着熙蕾,大太太惊叫着问:“熙蕾,你说什么?沧芸喜欢卓羽?这是真的?”
熙蕾点点头,分析道:“在学校,沧芸少有朋友,与她接触过的男孩子也只有大哥和卓羽,既然她拒绝大哥,那么,她一定是喜欢卓羽。”大太太脸色因愤怒涨得通红,指着二太太就骂:“你养的好女儿!竟然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卓羽是她嫂嫂的弟弟,怎么能如此荒唐!”
大太太的话仿佛炸雷,重重地打在每个人心上,一时谁也不敢轻易开口。熙扬忽然道:“伯父,伯母,如果你们还愿意将沧芸许给我,我愿意娶她。”大太太顿时转怒为喜,热络地说:“依我看,婚事尽早办比较好,沧芸嫁人了,自然会收敛,不会再有这等不成体统的想法。”大太太这话说得在理,二太太纵然心疼沧芸,也无法反对。沧芸喜欢上卓羽,的确是有辱家门体面的事。纪老爷子犹自有些不放心:“熙扬,你不介意吗?芸儿她……”
“伯父,我不介意。我想,沧芸也不必上学了,过几天我就带她回北京家里。”熙扬口气很笃定,这让纪老爷子放下心来。“时间是不是太紧了?几天根本不够筹备婚礼。”纪老爷子显得很为难。熙扬却说:“伯父,我的意思是先带沧芸回北京,等一切准备妥了,再举行婚礼。”纪老爷子点头:“也好,你们也可以趁机培养培养感情。”
沧芸的婚事就这么定下,容不得她有丝毫的反抗。二太太抱着沧芸静静流泪,沧芸喜欢谁都可以,独独不能是卓羽,这是违反常伦的事情。沧阑也不敢再为沧芸说话,只能呆立在一旁,无能为力地看着脸色惨白的沧芸。
卓羽忽觉心头一阵大恸,求助似的看向丝娆,丝娆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卓羽,你们不是知道彼此的身份吗?为什么还要发生感情?忘了沧芸吧。”
“姐姐,我和沧芸真的只是朋友。”卓羽眉宇间的静谧幽远气息,全变作不知所措的惶恐,“只是,今天,听到沧芸要嫁人,我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她,而她,竟也是喜欢我的。姐姐,要怎么办?你帮帮我!”
丝娆无法抑制鼻腔的酸涩,却只能对卓羽劝戒道:“忘记她,忘记沧芸。”
一切都已经太迟,如果她还未曾嫁进纪家,卓羽和沧芸一定会幸福。而如果她没有嫁进纪家,卓羽又怎会去北京上学,又怎会遇见沧芸?
“卓羽,这是姐姐的错啊。”丝娆再也忍不住泪水,她竟然会伤害最亲爱的弟弟!这是不可原谅的。可此刻,无论丝娆如何自责,事情都无可挽回,就像是四季轮回,花开花谢,又有谁能改变?
卓羽把自己关在房里,连丝娆要陪着他,他也拒绝了。他知道姐姐要他忘记,是为他好,可他偏忘记不了。这时候,他只想喝酒。桌上放着三壶酒,他已经喝完半壶,平时滴酒不沾的他,已有醉意,偏偏却还清醒得很,心中的那份痛楚,怎么也挥不去。
有人推门进来,悲伤地看着他,然后哀哀地说:“卓羽,你很喜欢沧芸,对不对?”卓羽只是点头,脸上的笑扭成一团,看着像在哭。
“那你带她走啊,带着她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们的地方,那不就可以了!”熙蕾忍痛说出这番话,相比于她自己的痛苦,她宁愿看着卓羽笑。卓羽伏在桌上,痛哭出声,孩子气地抽泣,断断续续地说:“我恨……我不敢,我没有……勇气……带她走。”
熙蕾也坐到桌边,倒出两杯酒,一杯自己饮进,一杯递给卓羽:“可怜的卓羽!可怜的熙蕾!可怜的沧芸!你没有勇气带她走,她也没有胆量跟你走,而我,竟没有自信能让你忘记她。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我再回想起你作画时,沧芸陪在你身边的情景,多么美好的一幕!每次,我都是闯进去,用笑闹声打破宁静,也打碎那份美好!我多傻,竟然看不出,来,为傻瓜干杯!”
卓羽接了酒,仰头喝下,眯着眼开始打量起熙蕾。熙蕾又倒了两杯,再说道:“我从沧芸那来,她被纪伯母禁足了,谁都不能见。我求了伯母好久,才见着她。我问她要不要跟你走,我可以帮她,她却摇头,说不能。你们都是傻瓜,明明可以很幸福地在一起,为什么不去做?我云熙蕾牺牲自己成全你们,你们竟然不领情!”熙蕾越说越激动,酒也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桌上的酒壶就空了。
熙蕾踉跄着站起身,走到卓羽身边,脚下忽地一软,就倒在卓羽怀中,她仰起头,眼神迷离,脸颊一片嫣红:“卓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喜欢我就不会痛苦,不是吗?”卓羽努力稳住身体,拉起熙蕾,醉意朦胧地说:“我是喜欢你的,可为什么不敢说?”熙蕾几乎也是醉了,模模糊糊听见卓羽说喜欢谁,就顺势环住他的腰,痴痴说:“说你只喜欢我。”
“我只喜欢你。”卓羽重复着,双手搂住熙蕾,眼前出现的是沧芸羞涩的笑脸。而他炽热的唇,渐渐落到熙蕾绯红的面颊,最后定在她温软的唇瓣,深深地吻下去。熙蕾回应卓羽的吻,她终于听见卓羽说喜欢她,泪水在这时刻滚落。卓羽吻干熙蕾脸上的泪,呢喃着:“不该哭呵,你千万别哭。”
两人紧紧地帖在一起,身上的衣服逐渐滑落……
此刻,窗外夜色正浓。
当熙蕾清醒过来,听到的第一句话是:“沧芸,我喜欢你……”刹那间,她高傲的心就彻底被粉碎,她喝醉了,所以才把卓羽的醉话当真,而这个错误,也是不该存在的。
她知道,因为这个错误,卓羽会娶她,会对她好,会一辈子陪在她的身边,可这是她要的吗?熙蕾贪恋地看了看卓羽沉睡的、孩子般无邪的容颜,迅速起身穿好衣服,悄悄溜走。
昨夜的事,就当是一场梦吧,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梦。脸颊上有微热的液体蔓延,熙蕾昂起头,任由黎明前冷冽的风吹干那泪水,不留痕迹。
天快亮了,今天,是新的一天。
第十一回(上)举案齐眉 不觉岁月悠
第十一回
举案齐眉不觉岁月悠
瞒天过海乃知用意深
===============================================================================
光阴荏苒,时间如指缝的沙砾,缓缓地流,让人觉察不到岁月的无情。三年来,外面时局动荡变化:一波波的罢工工潮汹涌、法国巡捕房大肆查封报馆、政治上出现新的党派……但纪家大宅,依旧还是维持着平静。纪家好似一口深沉的古井,在风云变幻的上海滩,即便是投石也惊不起波澜。
那场风波,以沧芸远嫁北京云家结束。婚礼并不轰动,熙扬似乎不愿意张扬,只在带沧芸回北京不久,来了封信说在北京已经和沧芸举行婚礼,无意回上海再办。纪老爷子不能理解熙扬的作为,回信指责熙扬办事草率,准备上北京找他理论。可大太太说了一席话,让他打消了念头。
“繁树,我知道你心疼沧芸,可你也得明白,熙扬肯答应这婚事,就已经够委屈了。不说沧芸是姨太太生的,就说沧芸与卓羽闹出的那事,虽不曾做出伤风败俗的事,可终究也是不大光彩。难得熙扬不计较,肯娶沧芸,你还能挑剔他婚礼办得不够风光?”纪老爷子被这番话说得颓然坐下,事实如此,他有什么立场去找熙扬理论?
对于卓羽,纪家不曾怪责,还是依照丝娆嫁进门前的约定,每月提供资金,以便他能完成学业,所有的钱一次付清给卓羽。只是,纪老爷子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以后卓羽再也不要踏进纪家大门。丝娆不敢怪纪老爷子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他是个父亲。一个父亲,绝对不愿意再看到让自己女儿受到伤害的人。
熙蕾也回了北京,不知道什么原因,也没有再念书。熙扬的信中曾提及几句,说是要嫁人之类,语焉不详,丝娆揣测,也许是跟卓羽结婚吧,熙扬怕引起纪家的尴尬,没有细说。她依旧不太喜欢熙蕾,总觉得不详,可只要卓羽和她在一起,能忘记沧芸,也就无所谓了。不久,卓羽就托熙扬给丝娆带来口信,说他结婚了,和妻子同住在一栋小楼,又认识了好几个新的朋友,很幸福。丝娆终于证实了猜测,悬着心也放了下来。
纪老爷子早从商场退了下来,把航运生意都交给了沧堇和沧彦。这两个上海滩出名的花花公子,在生意方面也还有一套,这些年虽没有大的举措作为,也还没出大的乱子,纪家航运靠着前辈积累下的余荫,也依旧在上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大少奶奶越发能干,处理起事情来毫不含糊,纪家上下被她治理得极为妥帖,大太太也就放手让晴眉去做,一心念佛,只偶尔过问一声。二少奶奶也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对人不理不睬,却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本算命的书,整天研究起来。大家虽然奇怪,却因平素少与她交往,都不好开口问,大太太也装作没看见,时间一久,所有的人也习惯了。
二太太自从沧芸嫁了,就很少走出房门,有时丝娆过去看她,也见她躺在床上,似乎是卧病在床。纪老爷子十分忧心,请大夫来看,就说是气虚体弱,郁结于心,须慢慢调理。于是,老爷子吩咐厨房随时备着上好的人参汤,早中晚三餐也极其考究,都是严格按照大夫的吩咐,格外做的。
丝娆没有多大改变,却是因岁月添了几份成熟的妩媚,不再是当初嫁进纪家时的模样。在纪家,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沧阑。他依旧像三年前一样温润着,散发如玉的淡淡光辉,一卷书在手,就可以忘却所有。他待丝娆极好,绝口不提秀君之事,仿佛那事就不曾发生过。平日,沧阑最喜欢与丝娆谈诗作文,丝娆也从他那里学了不少洋文,还看了些他带回来的洋文书。
一日,丝娆正看着呼啸山庄,沧阑见了,忽然问道:“你读这书,有什么想法没有?”丝娆反问沧阑:“可是你有什么感触?”沧阑再问:“你若是希刺克利夫,在被最亲的人背叛后,采取同样的手段报复?”丝娆很快变摇头:“不会,我相信背叛者也不会好过。凯茜真正获得幸福的时刻,是她在希刺克利夫怀中死去的那一刻。”
沧阑沉默,微微叹道:“你想得真好,为何不是所有的人都似你这般!”丝娆淡笑,把书合上:“我知道,你也似我这般想的。”丝娆对沧阑有些敬服,生在这么一个大家族中,他竟没有沾上一点坏习气,干净到几乎透明的地步。
“我不是你想得那般好。”沧阑感叹,最近他老觉得有东西压在心上,仿佛只一眨眼,这三年平静的生活就再找不回来,“倒是你,常常让我觉得,像你这样的人,在世间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也不是你想得那般好。”丝娆摇头否认,她沧阑面前,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展现最好的一面,大略是太在意沧阑的缘故。沧阑失笑,丝娆也失笑,时间让他们之间培养出一种无须言语的默契,而笑便是他们最常用的表达方式。
丫头春柳是个精乖灵性的人,习惯了沧阑与丝娆之间的默契,每每这个时候,即便是有重要的事情通报,也自先回避,过得片刻再来。这一日,她却不顾沧阑与丝娆的无声交流,急匆匆地闯了进来:“三少奶奶,不好了,太太把自己锁在佛堂,谁叫也不肯出来,只一个劲念你的名字。老爷叫你快去呢。”
丝娆与沧阑慌忙去了。才到佛堂的中庭,两人就听见喧闹声,绕到佛堂前,便见一大群人围在门前。纪老爷子、沧堇沧彦夫妇是少不了的,下人丫头也围了一堆,连一向甚少出房门的二太太也由纪老爷子搀着,站在门外。一见丝娆来了,纪老爷子赶紧向门内叫道:“柔蓝,开门啊,丝娆来了,你有话慢慢跟她说。”
门开了一道缝,大太太用略显疲惫的声音说:“丝娆进来,其他人都下去。”一干人都望向纪老爷子,俱是一副担忧的神色,老爷子点头,叫众人都散了。闵蕙手里把玩着算命先生用的签子,脸上挂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笑,冷哼一声,这日子过得平淡,也该出点希奇事了。
丝娆刚一进门,就被大太太死死抓住,她十分用力,竟抓得丝娆手臂生疼。“奶奶,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别自个儿犯急。”丝娆扶着大太太去桌边坐下,又一边轻捶着大太太的肩膀,想让她放松下来。
第十一回(下)瞒天过海 乃知用意深
大太太脸色显得很是仓皇,用一种高而快的音调急急说:“丝娆,她要来找我索命,她不放过我,我三年来吃斋念佛,她还是不放过我!”丝娆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大太太所说的是谁,只得安慰道:“奶奶,肯定是您昨儿夜里发梦,不是真的呢。”
“不,丝娆,你不明白,是真的。秀君就站在那,用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我,阴森森地说要找我报仇。”丝娆听到秀君两字,心就止不住地狂跳:“秀君不是被她舅舅带回去嫁人了,怎么会回来找奶奶报仇?”大太太摇头,身子摇晃着,几乎从凳子上掉下来:“秀君她并没有嫁人,而是死了。”丝娆只觉得如针刺在喉,脊背也一阵发凉,涩声问:“奶奶,您不是告诉沧阑,秀君是嫁人了?”
大太太端起桌上的细瓷茶杯,喝了口水,略一定神,才又说:“丝娆,你与阑儿的婚事是定好的,阑儿又是个死心眼,逼得我只能想出个瞒天过海的计策,先稳住阑儿,把他送去英国,这边就叫秀君舅舅带她回去,叫她舅舅找个人把她嫁了。哪知道,秀君这丫头脾气犟,听说一回去没几天,就跳黄浦江死了。”大太太一抹眼睛,顿了顿又接着说:“我原本想,四年的时间足够阑儿忘记秀君,可这孩子一从英国回来就闹着要找秀君,我只得骗他,秀君被她舅舅迫着嫁人了。”大太太悠悠叹气,双手不住地拨弄佛珠,叹道:“要不是阑儿早就订了婚事,由得他娶秀君就是,何至于成这样!”
秀君死了?原因竟是因为她与沧阑的婚约?“奶奶,我……”丝娆不知道如何开口,她从来不曾想到,她的婚姻会背负着一条人命。
“丝娆,我是真心疼你,所以不愿意背信解除婚约,这都是我的错啊。这些年,我常觉得心里不平静,就躲到佛堂里念佛,可秀君总还是纠缠我,我甩不掉她……”大太太惊呼着,跌跌撞撞走到佛龛前,跪下使劲敲着木鱼,嘴里喃喃念着超度亡魂的金刚经。
丝娆听着本该是平和的经文,就只想逃离,大太太说这不是她的错,岂知最终的原因还是因为她。早知道是这样,她就不该嫁来纪家,可卓羽呢,她又怎么能放下卓羽,让他从此失去梦想?越想,丝娆就越觉得混乱,从今以后,她要如何面对沧阑?告诉他秀君死了,还是就这么一直瞒着他?奶奶啊,您告诉我这样的事做啥?丝娆呆呆地想着,直到大太太念经的声音停了:“丝娆,你不会怪我告诉你这事情吧?实在是,这么些年就憋在我心里,我再受不住了。”
“奶奶,我也知道您瞒着这事情不好受,我不怪您。”
“丝娆,你是好孩子。这事情,还要你帮着瞒住阑儿,否则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儿。”大太太站起身来,坐到丝娆身边,“从小看着你,就觉得合眼,那时候,我们两家常来往的,你还记得吗?”
丝娆微微摇头,神色黯淡,这让她想起了家里的那场大火,那时候她才不过五岁,大火前的事情多都已经模糊。大火烧掉了范家所有的家业,只靠着临时抢出来的一点首饰,支撑整个家的用度。范家二老不肯委屈孩子,生活再怎么苦,也坚持送丝娆和卓羽上学,最后,积劳成疾相继去世。“奶奶,我爹娘去世后,亏得您们照顾,我和卓羽感激得很。”丝娆衷心地说,“奶奶,您放心,我不会把这事情告诉沧阑。”
“这就好。”大太太松了口气,开始跟丝娆闲话家常,“丝娆,我心底总有些疑虑,当年那场火起得有些蹊跷,总想着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人纵火的。”
丝娆勉强一笑:“当年的事,我年纪小,又受了大火惊吓,没有印象了。但我记得,爹和娘做事一贯谨慎,应该不会得罪人的。”大太太皱眉,奇道:“没有得罪人,怎会无缘无故起火。丝娆,你别怪我又提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随便问问。”
丝娆忽然记起,父亲在时,曾笑着告诉她:“大火烧了也好,都烧了才好。”她追问父亲,父亲却又不说是什么原因。现在想来,父亲对于那场火竟是持高兴的态度,那付之一炬的偌大家业,父亲是一点也不在乎。相反,母亲却是长吁短叹的,对往日的生活十分怀念。“奶奶,丝娆知道您是好意。”丝娆此时心乱如麻,还强打精神,不愿增添大太太的烦恼。
“丝娆,你知道就好。”大太太似乎一下子就苍老了,“你下去吧。”大太太又敲起木鱼,开始念经,她大略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佛祖上,希望能由佛祖的力量消除罪孽。而她呢?大太太可以这样,她是不是也这样?
如果说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又可以坚持多久?沧阑,他知道了,究竟会怎样?一想到这,丝娆的心就不可抑制地痛起来,他知道了,还能是温润如玉的君子?然而,在疼痛之余,丝娆又压不住心底深处升起的丝丝喜悦,秀君死了,沧阑与她最后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了,沧阑,究竟还是走不出她生命的。
就瞒着吧!不知道是福气,她这也算是保护沧阑的一种方式。只是,她也将和大太太一样,被那个跳黄浦江的冤魂纠缠,再也没有的宁静的一天。
有的时候,因为爱,才不得不欺骗。
刚一出佛堂,丝娆就见沧阑来回走着,神情焦急,见了她就问:“丝娆,娘怎么样?有没有大碍?”丝娆颇有些心惊,她本不是善于欺骗的人:“没什么,只是昨儿夜里发梦,受了惊吓,我安慰过奶奶了,应该没事。”话出口,丝娆也定下心来,即便是最不善说谎的人,在紧要关头,说起谎话来也流利得很。
沧阑释然,对着丝娆笑,黑漆漆的眸子亮得出奇:“娘那边,你就多费心了。大嫂管着家里大小事务,难免疏忽,二嫂性子冷,沧芸是沈姨的孩子,娘一向不大喜欢她们,算来,也就只有你能在娘的身边,说点贴心话。”丝娆一笑:“关心奶奶是应该的,她是我们的长辈。”沧阑点头,忽然说:“丝娆,二哥和大哥商量,今年岁末在家办一场盛大的舞会,好好热闹一番。”
丝娆不禁有些跃雀,她读书时,常听得家境富裕的同学家里办舞会,她早就想见识一番。“你喜欢?”沧阑也开始有了兴致,“二哥说,因为是西式的舞会,家里人都要做新洋装。明天,华生裁缝店的师傅就过来量尺寸。”沧阑说得开心,丝娆也将心事完全抛开,一门心思跟沧阑讨论起舞会的事来。
第十二回(上)觥筹交错 金香染衣鬓
第十二回
觥筹交错金香染衣鬓
冷暖自知警言添心结
================================================================================
这些天来,纪家上下都忙着舞会的事情,纪老爷子说了,要办就要把上海有头有脸的人都请来,搞得热热闹闹的,他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联络一下商界朋友的感情,也宣布沧阑将接管生意,纪家航运从此由三兄弟合作管理。这几年沧堇与沧彦碌碌无为,他很希望沧阑能把纪家的生意再发扬光大。
沧堇遵从老爷子的吩咐,去了电报到北京云家,邀请熙扬携沧芸和妹妹来,说是想看看他们夫妇婚后的生活。北京回电,说云少爷不在北京,恐无法参加。对于这样的结果,最失望的是二太太和丝娆。二太太是想念女儿,丝娆则是想从熙扬口中得知卓羽的消息,这些年卓羽是刻意断了联系,大抵是考虑着她在纪家的处境。
纪家的宅子是纪老爷子的父亲重金购得,占地颇大,两年前,在沧堇的提议下,将东院拆了重建,建起了上海如今流行的西式洋房,沧堇沧彦夫妇都住进了东院,而纪家长辈则因习惯了老宅,原本住在东院的纪老爷子和大太太搬去了西院。沧阑曾与丝娆提过,问要不要也搬去东院,丝娆知道沧阑舍不得离开,于是淡淡回绝,只说住惯了西院竹园,搬去东院也没多大意思。沧阑知她的心思,也不点破,两人依旧住在竹园。
舞会当天,晴眉一早就指挥下人把东院一楼的宴客厅大肆整理:顶上的水晶攒花吊灯仔细擦过,璀璨地闪着耀目的光芒;宴客厅的两旁,用长的餐桌拼成长条,靠墙放着,上面铺水红的桌布,一应俱全地堆着各式点心,中式西式都有,酒是上好的红酒和香槟,也有咖啡等饮料,间隔放着;盛食物的盘子俱是银制的餐盘,连刀叉筷子之类也是银制的,装酒的酒杯是水晶杯子,放眼望去是闪烁的一片晶莹;桌子上还摆放了许多花瓶,都插着腊梅,食物的香气和花的香气混合着扑面而来,让人一进厅就觉得陶醉。晴眉思度着天气寒冷,又叫人在厅的转角隐秘处升起火盆,整个大厅暖得像是春天来了。
最引人注目的当是楼梯旁边搭起的一个平台,上面扎着各式的花架子,因是冬天,那花都是暖房里培出来的,看上去不若正合时令时精神,但究竟是色彩艳丽,远远看去竟也是花团锦簇的景象。台上是请来的一队法国乐手,准备舞会时演奏音乐。这些人都是沧彦的朋友,据说那一个吹萨克斯叫托马斯的人,还是沧彦旧时的同窗。
晴眉惟恐失了纪家体面,特意挑选了几个最干净顺眼的下人,托沧彦训练了一天的西式待客礼仪,又特别为他们准备了一水的白衬衣黑绸西裤红绒领结白手套,不分男女,都是一个式样,站成一排,看上去精神奕奕。
下午五点,宾客就陆续来了。沧堇和沧彦站在门口欢迎来宾,晴眉在宴客厅里招呼着,独独闵蕙在二楼看着,一点也没有下来帮忙的意思。沧堇和沧彦都穿着最时髦的西装,沧堇的是黑色,衣领上镶着枣红色的丝绒,沧彦是银灰的,衣襟上别了朵玫瑰。晴眉穿一身酒红的曳地长裙,翡翠耳坠,翡翠挂链,翡翠镯子,竟比平时多出一份柔美,而闵蕙没有穿订好的洋装,却穿起一件新的旗袍,月白底绣着粉红的桃花,只戴了副翠玉耳坠,清爽得紧。
沧阑与丝娆来得迟了些,进门的时候,引起了宾客一阵小小的骚动。沧阑一身纯白的西装,领结皮鞋也是白的,襟口塞了条宝蓝的丝巾作点缀;丝娆是一身白色的雪纺纱公主裙,层层叠叠得煞是好看,珍珠耳坠和项链,腕上没戴镯子,却用天蓝丝巾结成一朵花,与沧阑站在一起,十分般配。
沧堇与沧彦也跟着进门,纪老爷子和大太太二太太也来了,老爷子身穿黑色抽丝长褂,大太太是深红描金旗袍,有大朵的牡丹暗花,显得富贵逼人;二太太是纯色的翠绿旗袍,旗袍的扣子一律盘成了玫瑰花的样子,自有一股别样的风韵。纪老爷子一进门就对宾客宣布:“各位来宾,今天我纪繁树请大家来,主要是为了让大家对小儿沧阑多加认识,他将跟随沧堇沧彦一起打理纪家的生意,以后还请多多关照。”这一番话说沧阑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有兴趣出去做生意,不想老爷子出了一招釜底抽薪,事先不与他说,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布。
“原来他就是纪三少爷啊,平时少见得很,还以为样貌上有缺陷,却不知今日一见,是这么风度翩翩。”
“可惜,这纪家三位少爷都结婚了,否则倒可以叫媒婆上门说亲。这要是攀上一个,还不得发了!”
“听说纪家三位少奶奶,除了大少奶奶是系出名门,其他两位都是出身赤贫,真真为两位少爷可惜!”
一群太太七嘴八舌地议论,闵蕙才一下楼,就听见这闲话,便冷冷嘲讽:“各位太太,有什么话当着我面讲,在背后议论算什么?我是出身贫穷,也不介意被人议论,只不能容忍有人背后说我。”太太们被闵蕙冰冷的语气慑住,都纷纷住口,转而研究起谁的衣服漂亮,哪个的首饰名贵。闵蕙无意听这些闲谈,转了个身,又回楼上,看着满厅的宾客发呆。
晴眉拉了沧堇,躲去一旁与娘家人闲话家常。曾家几乎是全都来了,曾老爷子带着太太,还有晴眉的两个哥哥晴衍晴衡,以及晴衍的太太。晴衍笑着说:“小妹,今天你可是大出风头。我听说这都是你一手布置的,太完美了!”晴衡面带微笑,对着晴眉点头,也显出赞许的神情。虽说,晴衍晴衡都是庶出,晴眉是嫡出,三兄妹的感情却比亲兄妹还好上几分,晴衍晴衡十分疼爱这个唯一的妹妹。晴眉对着两个哥哥一鞠躬,不客气地收下赞美,和他们闹成一团。
纪老爷子带着沧阑和丝娆,先是到了曾家人面前问安,又带他们到处去认识其他朋友。这一场转悠下来,沧阑记不得纪老爷子都介绍了谁,只依稀记得有二三十人。丝娆也被那一大串人名搅得有些混乱,但却记住了一个人——言喻。
言喻是上海有名的纱厂老板,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丝娆记得他,倒不是这个原因,是因为他身边的女儿言媚。言喻就只带了一个女儿来,约有五六岁的女孩儿,形容显得还小,却透出一股子机灵灵的气韵,而这么小的孩子,神情却冰冷不苟言笑,乍看之下,与闵蕙有点相像,细看又大不相同。闵蕙冷得淡然,言媚冷得倔强。
大约七点多时,天飘起了小雪,风也呼啸起来,老一辈的人,都上到二楼小客厅,打牌的打牌,聊天的聊天,把宴客厅留给年轻人。沧阑伸手邀请丝娆跳舞,丝娆有点怯场,虽说她读的是贵族学校,教过跳舞,但她从没有在真正的舞会上跳过。“来吧,不用害怕。”沧阑说得轻松,还对着她做鬼脸,丝娆也算是见识到他性格里不为人知的调皮。
其他的人也自各找了舞伴,在厅里起舞。几轮舞下来,舞会的气氛已经达到高潮,原本还有些拘束的丝娆也放开了,接受晴衍的邀请,跳得很高兴。这时候,宴客厅的门忽然开了,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让跳舞的人都惊讶地看向门口。
第十二回(下)冷暖自知 警言添心结
云熙扬站在门口,满身风雪,竟有股肃杀之气。
“熙扬,你怎么来了?”沧阑首先问道,“沧芸呢,她跟你一起回来没有?”熙扬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就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软软地昏倒在地。晴眉赶紧叫人去找大夫,又叫人把熙扬扶去西院客厢,才又笑着招呼宾客:“没事的,大家继续玩,约是来的路上感染了风寒,请大夫来看看就好,可别因为这扫了兴致。”音乐又再响起,优美的旋律把熙扬带来的风雪驱扫出门,欢乐重新回到屋子。
晴衍略微有些讶异,暗自转了好几个心思。云家是做矿场生意的,大多的矿场都在海外的岛上,云家少爷多数时间都在岛上,然后便是去北京与妹妹相聚,熙扬向来独来独往,绝少参加这类舞会,何以这次会远道而来,竟连病了也不停下将养,抱病赶路?虽说云纪两家关系好,也不会让一个惯于冷漠的人如此。这些日子,有传言说纪云两家要联手,看这情形倒不像空穴来风。
“晴衡,纪家面子可真大,竟惹得云熙扬抱病前来。这纪云两家要真联起手来,恐怕上海滩再难有对手。”晴衍的话里有股酸味,他也曾邀请过熙扬参加类似的舞会,却从未见熙扬应邀,“纪繁树真是只老狐狸,先是和我们曾家结亲,又攀上了云家,天下便宜事都让他占了。”晴衍和晴衡不是一母所生,但因都是姨太太所出,有些同病相怜,自小就是极要好的,说起话来也没有顾忌。晴衡只是笑,略带阴柔的相貌在笑意中更突显出柔的特质,细长的眼睛也拉成一条缝,让人看不清他眼睛里闪动的光泽究竟是什么。他一贯是谨慎的,不肯多话,就算在晴衍面前,有时也还是沉默得过分。
晴眉快步上了二楼,将熙扬抱病前来的消息说与纪家二老,对于这横生的变故,二老都有些吃惊,大太太随即问:“晴眉,请大夫没?”“请了,奶奶。”晴眉利索地回答,“我吩咐下人将他送去西院厢房,小心看护着,等这边舞会散场,我立刻就过去。”大太太点头,嘱咐道:“派几个伶俐点的丫头去,千万仔细些,要是散场晚了,我们明天一早再过去吧。”晴眉一一应着退下。
舞会没有因为熙扬的意外到来淡了气氛,随着一曲一曲的音乐,气氛热烈到了顶点。丝娆自看到熙扬时,就失去了跳舞的兴致,他来了,她还怎么能在这里玩乐?熙扬带来的,必定有卓羽的消息!沧阑将丝娆的不安看在眼里,把她拉到角落:“丝娆,要是你心里急,我们就先去看熙扬,我看这舞会一时也结束不了。”
丝娆对着沧阑摇头,说:“今天这么多客人,哥哥嫂嫂忙不过来,你还是留下帮忙。我悄悄去探视云少爷,要是他醒了我就问他卓羽的消息,要是没醒,我又悄悄回来。”沧阑想想也是,就嘱咐丝娆仔细些,快去快回。
出得门,丝娆只觉寒气扑面,不禁打了个哆嗦。风雪已经停了,园子里残败的花木叶子上有雪融的滴水声,在清冷的冬夜格外震慑人心。闵蕙穿了貂皮的大衣,站在路中,冷冷地瞅着丝娆,似笑非笑地说:“三嫂,你丢下客人自己走了,怕不是很好吧。”丝娆心中一惊,闵蕙平日里是从不主动与人搭话的,而现在故意拦在面前,恐没有好意。
“二嫂,你不也丢下客人在园子里么?”丝娆不动声色回敬闵蕙,话才出口,就欲要走。闵蕙脸上的笑终于明白地显露出,故作神秘地说:“三嫂,我出来是为了你好。为了拦你,我可在这园子吹了好一会的冷风。”丝娆被闵蕙的话说得有些茫然,看样子闵蕙是早料到她会中途离去,算准了等在去西院的必经之路:“二嫂,你这话可让我不明白了。”丝娆依旧淡淡说,闵蕙奇怪的态度着实让人疑惑。
闵蕙不理丝娆刻意保持距离的冷淡,继续说:“三嫂,我是一片好心,你也知道我平日是学算命的,最近见三嫂气色不好,就给起了一卦,竟是凶兆。”说到这,闵蕙顿了顿,一贯冰冷的脸似乎有抹难以言喻的神色闪过:“我这人素是冷惯的,但却瞧你和老三十分合眼,特意来提醒三嫂,凡事别太强求,太过固执不会有好结果的。”丝娆被闵蕙说得更糊涂,但有一点是豁然明朗,闵蕙在冷冷样子的背后,竟暗自观察着纪家的每一个人。
“二嫂费心了,丝娆谢过。”丝娆客气疏离地道谢,对于闵蕙她仍觉得难以看透,也不愿意与她有过多的接触。闵蕙也不再说,冲丝娆摇摇手,径自回屋,丝娆瞧着她的背影,没由来地升起一股寒意,闵蕙的那番话,在她心里撒下了不安的影子。
丝娆不敢再看闵蕙,转头继续向西院去,此刻没有什么比知道卓羽的消息重要。西院厢房外,齐齐站了四个丫头,个个都屏息敛气,丝娆上前问:“云少爷病得严重吗?醒了没?”丫头都齐声应:“大夫说是不很严重,要仔细着别再着凉,云少爷还没醒,我们就在外面伺候着。”丝娆很是失望,却也不好进门打扰熙扬休息,便叮嘱丫头打起精神留意着,就欲离去,却听得屋内传来一阵巨大的声响。
丫头们慌忙推门进去,丝娆也跟着进去,发现熙扬滚落在地,眉头紧皱,想来是在地上睡得不安稳。丝娆不禁想笑,平时看云熙扬沉稳,没有想到生病了会这么不安分,竟会掉下床来,还继续在地上睡。丝娆指挥丫头把熙扬抬上chuang,又要丫头去打凉水,自己却走到窗边,把窗开了一条细细的缝隙,虽说熙扬吹不得风,却也不能让屋里的空气太闷。
熙扬在床上睡得也不安稳,眉头依然紧皱,薄薄嘴唇抿得死紧,就连手也紧握成拳头,仿佛随时准备要打架。丝娆仔细地给他盖好被子,接过丫头刚拧好的毛巾,换下已经热了的,嘱咐道:“你们在屋里伺候着,可别又像先前那样!”丫头们应下,靠床而立。丝娆又欲离去,却被熙扬一把抓住,他不断叫着:“别走,你别走!谁允许你走的?我不准你走!”
丝娆又羞又急,慌忙挣脱熙扬的手,匆匆跑出门去。她一路小跑,依稀听见熙扬压抑的抽泣声,不禁有些痴了,那个云熙扬,他也会哭么?
第十三回(上)细说身世 叹人间沧桑
第十三回
细说身世叹人间沧桑
偶话家常追往事疑云
===============================================================================
第二天天还未亮,大太太就带着一盅补品去到客厢,探视熙扬。熙扬的高烧许是退了,半倚在床边,望着手里的一只白玉指环,神色凄然,似有无限心事。大太太轻轻叫了声“熙扬”,把炖好的补品倒出一碗,递到熙扬面前:“先喝点汤,里面放了去寒的药材,对你的身体很好。”熙扬赶紧收起指环,接过碗跟大太太道谢,大太太笑说:“大家自己人,用不着客气。你好好休息,不要急着走,多住几天,我不打扰你休息,有什么事尽管使唤丫头。”
大太太才走,晴眉又带着一大盅炖好的汤过来,一见到桌上摆着一盅,便猜度着是大太太来过,就笑着说:“哟,我竟来迟了,熙扬你不会怪我怠慢了吧?”
熙扬摇头,眼底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忧虑:“是我来得冒昧,没有先通知一声。”晴眉殷勤的笑容里浮出一丝尴尬,她听出熙扬话中有话,似乎有暗里讥讽的意思。“熙扬,这是什么话,你和沧芸是夫妻,这里也算是你的家,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晴眉的这番话说得无可挑剔,却见熙扬望着门外发呆,显然他根本就没有听她说话。晴眉觉察出熙扬心中有事,她也不多说,只把汤水放下,悄悄掩门走了。
丝娆在门外看着晴眉离去,走到屋门口,还是下不了决心进去。她也是天未亮就来了,却一步也迈不进门去,昨天晚上熙扬的话,让她感到与熙扬再见面,十分尴尬。正当丝娆犹豫不决时,熙扬竟从屋里出来了,两人对望之下,丝娆的脸刷地红了,而熙扬却丝毫没有显得不自在,大约是晚上烧糊涂了,不记得他自己说了什么。
“呃,我有话与你说,到房里还是去别的地方?”熙扬说得有些不自然,丝娆奇怪他为什么不随着沧芸叫她三嫂,却又不好明白地问出疑问,只道:“还是到园子里吧。只是,你的身体怕还吹不得风。”熙扬嘴角一动,像是要笑的样子,却只在唇边扯出一抹苦涩:“就去园子,我没有关系,这时候,我也顾不上了。”
熙扬的话中,带着沉重的焦虑和忧郁,丝娆还听出了一丝自责的意味,她感到熙扬此次突然而来,肯定是出了大事。忽然,她心中升起不详的感觉,像极了当年初次见到熙蕾时的不安。丝娆不自觉地握紧双手,任由指甲刺进掌心,借着手中传来疼痛才能涩声问道:“是不是卓羽出事了?”
熙扬终于将唇边的那抹苦涩凝成笑容,看在丝娆眼里,却格外心惊,泪水刷地一下就冲出眼眶:“你明白地告诉我,卓羽究竟怎么了,无论什么结果我都受得住。”丝娆强忍着内心的波涛起伏,脸色一片灰白,身体微微颤抖,眼睛竟不敢望向熙扬。
许是想缓解丝娆的紧张,熙扬故作轻快地说:“卓羽好好的,我来只是想打听一件事。”熙扬顿了蹲,又才接着说:“是关于卓羽的身世。”丝娆浑身一震,陡然提高了声音:“你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熙扬怀里掏出贴身放置的一个小丝袋,那丝袋的绣样十分特别,不是上海多见的苏绣,而是正宗的蜀绣,运用了晕针、沙针、点针、覆盖针等十几种不同的针法,在小小的缎子上,绣出两条栩栩如生的鲤鱼。丝娆一见到那丝袋,就再也站不稳,双脚一软靠在身后的一枝老梅树上,满树梅花缤纷而下,飘得丝娆全身都是梅的清气:“你怎会有这个?你是不是骗我,卓羽出事了?这个袋子一直带在他身边,从没有离开过他。”
“别紧张,是我叫卓羽给我的。”熙扬似乎恢复了惯有的疏离冷漠,“我猜,卓羽应该不是范家亲生的孩子。”丝娆又是一惊,急急反驳:“你凭什么断定卓羽不是我亲弟弟,你跟他胡说了些什么?”熙扬摇摇头,神色越来越冷:“我什么都还没说,急匆匆赶来,就是想确认,卓羽是不是你的亲弟弟。”
丝娆心里忽然一动,问:“难道你知道那个丝袋是谁放到卓羽身上的?你认识卓羽的亲生父母?”熙扬脸色刹时变得惨白,因发烧而乏力的身子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竟跪倒在地。丝娆伸手想扶熙扬,又想到昨晚他奇怪的举动,伸出的手就停在空中。“卓羽的不是我亲弟弟有什么问题?”丝娆警觉熙扬的态度有异,不禁又紧张起来。
熙扬略一吐气,从地上撑起来,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说:“可能是风太冷,有些不舒服,回去躺会儿就好了。你能仔细说下卓羽是怎么到范家的?”丝娆点头:“回房里再说,你不能再吹风了。”
回到房里,丝娆不放心,又问熙扬:“你真的只是因为身子不舒服,而不是别的?”熙扬淡淡应道:“我没想到清早的风这么冷。其实,我着急问你卓羽的身世,是因为那个丝袋是家母故友之物,很可能,卓羽就是……”
“原来是这样,难怪你会如此。想来,那位故友与令堂交情非浅?”丝娆还是有些疑虑。
“家母临终前,留书嘱咐我一定要找到那位故友之子。”熙扬的话让丝娆打消了疑虑,缓缓说起卓羽到范家的经过。
“卓羽来的时候,才几个月大,我也不过才一岁多,这些事情都是爹在我大了以后说与我的。”丝娆回想着父亲说起的情形,“那天已经很晚了,娘早早抱我去睡了,父亲一个人在楼下书房读书。忽然,他就听见外面街道上喧闹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女人尖利的哀求:‘求求你们,放了我的孩子!’爹一向不爱管闲事,那天却因为那女人的哀求破例,找李伯到外面去看究竟。过了好久,李伯都还没回来,爹便也去外面,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