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二)
夜阑寂静,宝培沿着无人的马路回废屋,连日来,他都忙得很,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到很晚才能下工。这是因为,四一二之后,上海的工人联合罢工,工厂码头都缺劳动力,他们这些没罢工的人,便要多做很多活计。其实,也有工人私下联络过他,要他一起参加罢工,但他没有答应,他需要钱养活三个孩子。
远远的暗处,有一个窈窕的身影,静立不动,仿佛已经融入了黑暗之中。宝培有些奇怪,看那身形该是个女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深夜还在外面。走得近了,他看到那女人穿着上好的丝缎旗袍,肩上搭着貂毛披肩,画了精致妖冶的妆容,显得贵气逼人又风情万种。
“你来了。”那女人面对着宝培,笑起来,“我等了你很久。”宝培一下子认出那女人,她是大世界的红牌舞女,叫曼丽丝,他上下工从大世界经过,便会看到门口悬挂着她的巨幅画像。他听说她是个能诗善画的才女,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喜欢捧她的场,显示自己的风雅,而青龙帮的老大龙爷,更是对她如痴如醉,名贵的礼物是天天不断地送去。
“你等我做什么?”宝培愕然,像曼丽丝这样的女人,跟他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曼丽丝缓缓道:“自然是要你做一件事情。”“我一个苦力,能帮你做什么,你还是找别人吧。”宝培觉得好笑,不再理会她,又向前走。
曼丽丝也跟着他走,道:“这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别人都不能。”宝培停下脚步,问道:“是什么事?”曼丽丝却不明说,反而发问:“你还记得,当年英国大使就职时,那份由纪家送去的礼物吗?”
宝培遽然而惊,道:“你是什么人?”曼丽丝自嘲地笑笑:“我是谁,你不是很清楚吗,大世界的红舞女而已。”“我不知道你说什么。”宝培直觉地否认,他想着,也许是那英国大使知道他出狱了,又要人来找他的麻烦。
“我根本就不认识英国大使,你不用怕是他要找你。”曼丽丝的眼底忽然笼上一层忧伤,妖艳的脸竟也随着黯淡,“其实,若是英国大使想要再报复你,还简单多了,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宝培自然不明白她的意思,便又问道:“不是英国大使,还能有谁?”
曼丽丝摇头道:“这不用你管,你只要像当年那样,做上一个那样的盒子。”宝培道:“那盒子镶嵌着红宝石,这种工艺我可不会。”
“君宝培,你的谎言说得够多了。我知道,那个盒子在送给英国大使之前,纪家人打开检查过,所以,那是个特殊的盒子。第一次打开盒盖,不会有事,非要第二次打开,才会爆炸,这些可跟盒子上的红宝石没有关系。它是你改造的。”曼丽丝凑到宝培身边,压低声音道,“你若想那三个孩子没事,最好就答应下来。”
宝培想不到曼丽丝会知晓详情,更不想不到她会用孩子们来威胁他,一时之间,竟无从言语。当年他因为仇恨,做下那些事,不仅给自己带来牢狱之灾,还失去了心爱的人,他便发誓,再也不做那种害人的东西。然而,此时此刻,他又没有选择,三个孩子的性命,对于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我答应你,千万别伤害那些孩子。”宝培不再犹疑。曼丽丝展颜笑道:“你回去跟他们告个别,明天早上我们在大世界门口见面。我保证,也就是两三天的时间,你便可以回来。”
宝培没有应声,迈开大步向前,转眼就再也看不到曼丽丝的人。不大一会而,他回到废屋,轻手轻脚推门进去。他知道子浚一向醒睡,进屋之后不敢点灯,只凭记忆想要摸到床边,看看他们睡着的模样。
“叔叔,晚饭给你留了,你过来吃了再睡吧。”子浚的声音响起,随即,屋内被点燃的油灯照亮。宝培见到子浚坐在桌边,脸上带着一些睡意,想来是一直等他没等到,趴在桌上睡着了,就十分心疼:“子浚,我不是跟你说过,晚上不要等我,困了就上床睡觉。”
子浚急急辩解道:“叔叔,我不困,真的。今天下午,我睡了好久。”宝培也不戳破他的谎言,端起桌上的饭菜,一边吃一边道:“子浚,明天开始,有几天我都不回家,活太多了,一来一去太浪费时间。我跟一个工友说好了,他住得近,去他家里挤一挤。”
子浚歪头望着宝培,似乎在研究他话的真假。“嗯,叔叔,我知道了。”他很快便回答,像个男子汉一般,“你不用担心家里,我会照看好的。”宝培不觉笑道:“子浚,你该去睡了。”子浚点点头,爬上床,又再转头道:“叔叔,你不要太辛苦,该休息的时候一定要休息。”宝培走上前去,示意他睡下去,给他盖上被子,道:“不准说话,赶紧睡觉。”
“叔叔,我睡不着。”子浚闭着眼睛,嘴却冒出话来。宝培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道:“再不睡,我可要打你屁股。”子浚不敢再说话,转过身背对着宝培,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宝培到桌边拿过油灯,放在床头,细细地瞧着三个孩子,心里忽然升起一股不舍。这一年多,他们天天在一起,像这样分开几天,还是第一次。他缓缓地舒了口气,索性不睡了,就坐在床边,看着谁踢了被子,立刻帮着盖上。到得天蒙蒙亮,他最后看了一眼孩子们,静悄悄地出了门。
到了大世界门口,宝培见到曼丽丝已经在那里了。她还是昨晚的那一身打扮,妆容也一样,竟像是他们分开之后,就到这里等着一般。“你很准时。”曼丽丝向宝培招招手,道,“跟我来。到了地方,看到什么都别开口,就当自己是个哑巴,否则你能不能回去,我就说不准了。还有,你走之后,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这样的话让宝培心生凛冽,那定然是一个极有权势的人,要他做这不光明的勾当去害人,又怕传出去坏了自己的名声,才会事先给他这番警告,却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三)
走了一段,曼丽丝让宝培上了马路旁停着的汽车,又掏出一张手绢,道:“遮上眼睛,到了地方我会叫你。”宝培依言照做,他虽然有些好奇这人是谁,但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汽车平稳地驶出去,宝培闻到手帕上传来阵阵幽香,不觉神思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间不大的花店,满室都是花的香味,而妤好慢慢地从花丛中露出脸来,对着他笑。他抑制不住笑容,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欣喜道:“你回来了,妤好,我很想你。”
曼丽丝侧头看着抓住她手臂的宝培,神情恻然,这个时代,是不是谁都和她一样,有一段伤心往事?“君宝培,你抓错人了。”她冷冷说话,像一个刺猬张开尖利的刺来保护自己,“我在大世界的身价,你还付不起钱,可以抓我的手。”宝培慌忙把手收回,略带尴尬地低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随即,他向车门一边挪了挪身体,便垂头端坐,任由汽车将他带向未知的地方。
子浚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很是懊恼,没有早点起来,做了早饭让宝培吃了饭再走。他很快做好了早饭,叫醒阿霖琪缃,三个人围着桌子一块吃饭。
“叔叔又走了啊?”阿霖啃了几口窝头,突然看了看四周,失望地开口。琪缃喝了一口菜汤,听到阿霖问话,也跟着问道:“叔叔走了吗?”她口里的汤还没有吞下,这一说话全漏了出来,胸前的衣服便弄湿了一片。
阿霖见着,赶忙去灶台拿了抹布,仔细擦净琪缃的衣服,道:“琪缃,你要记得,饭菜还在口中的时候,不能说话。”琪缃认真地点头,道:“我记下了,阿霖哥哥。”子浚催促道:“叔叔这几日都不会回家,家里由我说了算。你们快些吃,吃好了我们还得上街卖报纸。”阿霖琪缃相互对视一眼,开心地笑起来。宝培上工不在家,子浚出去卖报纸就会带着他们,他们三人在大街小巷一路吆喝,快乐非常。
吃过饭,子浚从墙角挖出存钱的土罐,数了一把零钱揣在怀中,带着阿霖琪缃出门。他们到一家叫《黄浦日报》的报馆门前,子浚用钱和门口站着的一个中年人换了报纸,阿霖笑眯眯地鞠躬道谢:“谢谢您,黄先生。”琪缃也跟着鞠躬,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谢。
黄先生摆摆手,笑道:“不用客气,赶紧去卖报纸吧。”他是一年多以前遇到这几个孩子的,那时他们正偷人钱包,被他看见,就抓着问了情况。得知他们一个亲人也没有,他便答应让他们到他的报馆赊报纸去卖,等赚到钱再慢慢还给他。可他们并不领情,反是趁他不注意跑了。直到几个月前,他们找到他的报馆,给了他一点钱,说是以后都会来领报纸去卖。他很高兴,于是每天都会拿着新出的报纸,站在报馆门口亲自交到他们手中。
“黄先生,再见。”阿霖跟黄先生告别,“我们明天再来。”说完,他拉起琪缃的手,追上已经开始叫卖报纸的子浚,分了一些,也开始叫起来。
“先生,买一张《黄浦日报》吧,有最新的新闻。”阿霖仍然拉着琪缃,拦在一位路人面前。那路人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瞧了阿霖一眼,摇头就走。阿霖也没追上去,只对琪缃道:“那位先生肯定不识字,所以才不买报纸。”
“谁说我不识字!”那外国人没走两步,忽然又转了回来,正好听到阿霖的话,便直直地盯着他。阿霖有些慌神,琪缃更是害怕,两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远处的子浚看到他们的情景,快步跑过来,挡在前面,仰头盯着那外国人,道:“你要做什么?”
那外国人看着子浚充满敌意的眼神,倒像是觉得很有趣,竟笑起来,问道:“你们想要赚钱吗?”子浚不答话,拽着阿霖就要走,阿霖却挣开他,道:“要怎样赚钱?”那外国人道:“我叫托马斯,过两天会去一个生日宴会上表演,我想你们在乐曲奏响时,手捧着生日蛋糕,唱着生日歌,给寿星祝寿。我会给你们一人一个大洋。”
阿霖凑到子浚耳边,低低惊呼:“哥哥,有三个大洋哎,我们答应他吧。有了这些钱,我们又可以回学堂念书,我好想去。”自从他们回到上海,就再也没去上学,起初是没钱,到后来小偷小摸攒了些钱,又因为遇到了宝培,子浚不愿意让宝培知道他四处偷过东西,这事就耽搁下来,倒是宝培不止一次说起,要努力赚钱,送他们都去读书。
“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人,我们还是走吧。”子浚也凑到阿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扭身就走。阿霖恋恋不舍地看了看托马斯,拖着琪缃跟着离开,虽然他很想赚那三个大洋,可是子浚的话他不能不听。
托马斯还不死心,又再追上去,道:“这样吧,带我去你们家的大人,我跟他们说。”阿霖牢牢记着早饭时子浚说的话,指着他道:“我们家的大人就是哥哥。”托马斯又道:“生日会是在后天,白尔部路的曾公馆,下午五点开始,你们要来的话,就四点钟到曾公馆,我会去门口……”子浚不容阿霖再说话,没等托马斯说完,就带着阿霖琪缃离开。阿霖暗暗将托马斯的话记在心里,他就盼着,子浚能改变主意。
随后的两天,阿霖做什么都显得无精打采,就连琪缃跟他玩,也不如以往高兴。子浚知道他在想什么,便在生日会这天中午,对他说道:“阿霖,我可以带着你们去曾公馆,但是有一点,如果我说要走,就一定要走。”
阿霖连连点头:“嗯,我都听哥哥的,琪缃也会听话。”得到阿霖的保证,子浚一行三人,向着曾公馆走去。他想得很清楚,与其让阿霖为这事闷闷不乐,不如带他去看个究竟,是真的固然好,若是假的,他会拼命拖住那个托马斯,让阿霖逃走。(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四)
“哥哥,生日会好玩吗?”阿霖很兴奋,“生日蛋糕好吃吗?”子浚无法回答,只得由他去问。一路上,阿霖问了无数的问题,直到到了曾公馆,才停了下来。他的注意力被那扇高大铁门前来往的汽车吸引,每当有一辆汽车停下来,便会从中走下穿着各式漂亮衣服的人。
又一辆车停在铁门前,一男一女牵着一个小女孩下来。那小女孩十来岁年纪,穿着粉色垂流苏的蓬蓬裙,白袜子陪亮闪闪的红皮鞋,头上还别着一块闪光的宝石发卡,神气极了。“琪缃,等我有钱了,也跟你买一身那样的衣服。”阿霖指着那个小女孩,道,“你穿起来,肯定比她好看。”琪缃似懂非懂,但听到阿霖要买东西给她,便开心地应道:“好,阿霖哥哥。”
那小女孩仿佛知道有人在说她,转过头看了一眼,目光就定在刚下车的少年身上。她挣脱那对男女的手,跑到少年面前:“谁让你来的!”少年笑道:“言小姐管得还挺宽。”那小女孩正待说话,那对男女走过来,女的将小女孩拉着,男的却向少年道歉:“小女无礼,思然你可别和她计较。”叫思然的少年恭谨地垂了垂头,道:“言先生,你言重了,言媚小姐率真可爱,我自然不会生她的气。”他话虽说得客气,却趁着垂头的那一刹那,瞟了瞟小女孩言媚。
言媚看着思然的眼神,顿时感到一阵气恼,但在她爸爸的面前,又不敢向思然发作,只能把一腔怒气发泄到阿霖身上。“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言媚气势汹汹地冲到阿霖面前,对着他吼。阿霖确实是一直盯着言媚,这会被她一吼,便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子浚当然不容外人欺负阿霖,狠狠地瞪了一眼言媚,道:“有钱人就了不起吗,还能不让别人看?”言媚何时被人那样瞪过,正又要发作,托马斯忽然从铁门内走出来,高声道:“你们三个怎么才来,快点跟我进去!”
阿霖拽了拽子浚,拉着他和琪缃走到托马斯身边,随着他进门。托马斯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望着言媚身边的女子,露出一个迷人的笑容。
那女子正盯着托马斯的背影,神情有些迷茫,像是想到了什么。正愣神之间,他突然转身对着她笑,她的脸上立刻升起一阵燥热,慌忙把视线转开。“姑姑,你怎么了?”言媚看着这一幕,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脸红。“没什么,小妹,我们进去吧。”她忙把话岔开,对着正和思然谈话的男人道,“大哥,我和小妹先走,你慢慢来。”“言吟,看好小媚。”男人叮嘱自己的妹妹。言吟点头,拉着言媚走进铁门。那男人目送两人离开,转而问思然道:“这些年都不见云少爷,他是有你这个得力助手,乐得享清福去了吧?”
“言喻兄,你这就说错了。”思然正要回答,身后传来了林龙飞嘲弄的声音,“云熙扬只怕没两天可活,哪能不找个人管理云家的生意。可惜啊,他自己没有孩子,只有把云家的产业交给外姓人。”
“龙爷,你大概不知道,我姓云,”思然心中愤怒不已,却含笑望向林龙飞,“云熙扬是我大哥。”林龙飞撇撇嘴,不置可否,微微躬身向言喻致了意,搂着曼丽丝向铁门内走。他今日高兴得很,曼丽丝爽快地答应了邀请,跟着他一块来曾家赴宴,他倒不想和思然多做纠缠,浪费和佳人相处的时间。
“言先生,让你见笑了。”思然一直盯着林龙飞的背影,到他拐进树丛再看不见,才收回目光,“这位龙爷曾经是我们家的姑爷,后来我姐姐死了,大家闹得很不愉快,见了面难免会有些言语冲突。”他在林龙飞面前说的话,却不是假话,熙扬早认了他做弟弟,他也由李改姓了云,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对自己的定位,仍然将熙扬视作少爷。他从来没有对外说过此事,这一次,硬是被林龙飞给逼了出来。
言喻微微有些惊愕,却没有表露出来,只道:“原来是云二少爷,失敬失敬。”“还是叫我思然吧。”思然很不习惯少爷的称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言先生,你前面请。”“思然,那我就不客气了。”言喻笑着,迈步先向前走。思然跟在后面,也走了进去——
虽只是小孩子的生日会,曾家却很重视,不但将房子外面布置了彩条和气球,就连庭院里也挂了很多。进到厅中,可以看到各式的布偶从天花板上吊下来;正中央是一张空心的可旋转的圆桌,上面铺着洁白的餐布,放着点心和饮料;圆桌中间有一个高大的架子,扎着五颜六色的鲜花,顶端是一颗巨大的星星,十分好看。
“各位来宾,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次宴会的主人曾晴衍先生和他的公子,也是今天的小寿星,曾静禹!”思然在厅中刚找了个地方站定,司仪的声音便响起来。随着话音,晴衍牵着静禹,从楼梯慢慢走下来,沐昭带着静亭,跟在他的身后。
“感谢各位赏光,来参加小儿的生日宴会,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望请海涵。”晴衍接过司仪递上的话筒,“这几年,曾家汇亨银行多蒙诸位不弃,业绩蒸蒸日上,我希望以后,能与诸位通力合作、共谋发展。其实,这也就是我的一点私心,想小儿长大以后,能接掌一份好的家业。”
来宾们都为晴衍的这番话鼓掌,乐队适时奏起欢快的乐曲,司仪拿过话筒道:“下面,让我们的小精灵为静禹少爷送上生日礼物,有请!”
司仪话音一落,厅内的灯突然灭了,只剩下花架子上的星星闪着幽光,照得厅里的人若隐若现。“祝你生日快乐……”稚嫩的童音渐渐响起,乐曲也换成了生日歌的调子。大厅的门慢慢地被打开,只见阿霖捧着插着八支蜡烛的大蛋糕,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子浚和琪缃跟他的在后面,手里各拿着两个扎缎带的盒子。(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五)
他们都换了新的衣服,背后还有一双小小的翅膀,在蜡烛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非常精神可爱。阿霖唱着歌,走到哪里,烛火的光就照亮哪里。他走上楼梯,站在静禹面前,递上蛋糕:“祝小少爷生日快乐。”静禹从他们一出现就睁大了眼睛,很是好奇,这会便问道:“你们为什么会有翅膀,小精灵是什么东西?”
阿霖当然说不上来,他们被托马斯带进一间屋子,就有好几个人围过来,帮他们把衣服换了,又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翅膀弄在他们身上,告诉他们一会儿该怎么做,却没有人告诉他,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求助似的看向子浚,却发现琪缃不住地颤抖。他知道琪缃看到这么多陌生人害怕,进门之前,她是想逃开的,是他鼓励她进来的。于是,他冲着她笑了笑,让她明白,他就在她的身边,不用害怕。琪缃看到阿霖的笑脸,在烛光中像是会发光,心底的害怕便淡了些,也回给他一个笑容。
“我哥哥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静亭也非常好奇,见阿霖不但不开口,还转过了头,便走上前来推了他一把,“赶快回答啊!”阿霖冷不防被静亭一推,身体打了个趔趄,手上的蛋糕摇摇晃晃就要落下。他赶紧向前一步,想要护住蛋糕,却忘了自己正站在楼梯上,一脚踏空,向前栽倒。子浚一见,把手上的礼物一扔,伸手拽住阿霖,才没让他摔下楼梯。可那蛋糕却没那么幸运,从阿霖手上飞出去,落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蜡烛的火光一灭,厅内又暗了下去。幽幽暗暗中,一声尖叫响起,伴着重物滚落的声音,随即沉寂。晴衍立即吩咐下人打开灯,众人看到,在摔烂的蛋糕旁边,琪缃一动不动地躺着,额头上鲜血直流。“琪缃!”阿霖尖叫一声,立刻跑过去,抱着琪缃用袖子堵住她额头上的伤口。子浚转头,冷冷地看着静亭,道:“是你害她摔伤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厅内陡然安静下来,静亭被子浚的眼神吓得大哭,晴衍赶紧让沐昭将静禹静亭带回房间,才站到话筒前道:“我没有安排好宴会,扫了大家的兴致,非常抱歉,希望大家不必介怀。”说着,他又看向子浚,道:“你是看到的,那个小姑娘,是她自己向前跑,绊住了摔下楼梯的,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
“分明是她推了阿霖,琪缃担心阿霖,向前跑才摔下去的。”子浚一点也不惧怕晴衍。晴衍却不与他相辩,只吩咐下人拿了五块大洋给子浚三人,打发他们出去。“谁稀罕你们的臭钱!”子浚将下人递给他的钱向晴衍狠狠掷过去,快步走到阿霖身边,抱起琪缃,道,“我们走,阿霖。”
宾客们看着那五块大洋砸在晴衍身上,都看呆了,谁也没有去拦那三个孩子,任由他们离开。“为表歉意,”晴衍清清嗓子,竭力压下心底升起的尴尬和恼怒,笑道,“我请乐队奏上几曲,请各位来宾尽情跳舞。”
乐曲悠然响起,林龙飞率先邀请曼丽丝,在厅中翩翩起舞,其余来宾也逐渐携了舞伴,开始跳舞,一派欢乐的气氛。
子浚抱着琪缃,跟阿霖在庭院里飞快穿梭。这个庭院大得过分,到处都是岔路,又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在院子里绕了一圈,还没有看到大门。琪缃仍旧昏迷不醒,额头上的血也仍旧在流,阿霖还是用袖子压着她的伤口,焦急地看着她,一双眼泪汪汪的,仿佛随时都会掉出泪来。
“你们等等。”托马斯从后面追了上来,掏出五个大洋,交到阿霖手中,“这些钱你们拿去吧。”阿霖看了看子浚,还给托马斯两个大洋,道:“叔叔,你说我们一人一个大洋,这里是多的。”托马斯又把钱塞回去,道:“多出来的,是因为这个小妹妹受了伤,要去看医生。”阿霖没有再说话,两行泪“唰”地落下来。
“我们找不到路出去。”子浚望向托马斯,似乎在请求他带路。托马斯忙带着他们到了大门口,道:“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我正在表演,不能离开。”子浚什么都没说,径直就走,而阿霖却哽咽着说了声“谢谢叔叔”,才跟着出去。
出了大门,子浚阿霖开始向前狂奔,他们并不知道哪里有诊所,只希望一路跑,能在路上遇到一个。“你们快上来!”正跑着,他们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抬头一看,竟是先前遇到过的少年在一辆黄包车上跟他们招手。
那黄包车之后,还跟着一辆空的黄包车,思然指了指那辆空车,示意子浚阿霖上去:“她要赶紧去医院,迟了怕会有危险!”他们一听,顾不得细想,直接就跳上车去。“快,去济慈医院。”思然看着他们上了车,立刻向车夫说了地址。
黄包车夫拉起车飞奔,只用了二十多分钟,就到济慈医院。思然早付好钱,车一停稳就冲进医院叫医生,等子浚阿霖带着琪缃进去,医生和护士已经闻声赶来。
很快,琪缃被送到了病床上,洁白的布帘子一拉,医生和护士就开始检查她的伤口。
“伤口很深,需要立即止血。”
“止血完毕,开始缝合伤口。”
……
子浚阿霖等在布帘子外面,似懂非懂地听着医生和护士的对话传出来,担心不已。阿霖忍不住大哭,断断续续道:“要是受伤的人是我就好了。”子浚斥责他道:“胡说,什么叫你受伤就好了?”阿霖不敢吭声,垂头靠在墙边,哭声倒是渐渐弱了下去。
思然安慰道:“我想,她不会有事的。”子浚瞧了瞧思然,突然把阿霖一直捏在手里的大洋掰出来,交给他道:“我们就只有这些钱,全都给你。”
“我不要你们的钱。”思然缓缓摇头,道,“医院里要付的钱,我会帮你们出,这些钱你们留着,等她能回家了,给她买点好吃的。”子浚有些不敢相信地盯住思然,仿佛在问,为什么他会这样帮他们。(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六)
思然上前,帮子浚阿霖解开还挂在身上的翅膀,道:“并不是我特意要帮你们,换做是其他人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会帮的。”他一直都记得,他能有今天,其实是得益于熙扬的帮助,因此,他总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别人。
子浚默了片刻,道:“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份恩情还给你的。”思然不禁失笑,看子浚的样子,只是一个半大孩子,行事说话却成熟得很,像个大人一般。
“你不需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思然耐心地解释道,“我不是为了回报,才帮助你们。”子浚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开头不再看思然,黑漆漆的眼睛里写着分明的固执。他一直都记得,妤好曾经教过他的话,受到别人的恩惠,就要报答。他绝不会辜负了自己的母亲,相信在天上,她都在看着他。想到这里,他不禁又记起托马斯多给他们的两块大洋,这也算是一种恩惠,他一并得还回去。
托马斯有些懊恼地往回走,他找子浚等人来参加生日宴会,只是一时兴起,却害得有人受了伤,倒不是他想看到的。
“你怎么没有带那个小女孩去医院,还在这里?”就在托马斯要推门回到厅内之时,他看到言吟站在面前,面上带着点质疑。“我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自己去找医生了。”托马斯没有想到言吟也会追出来,乍见之下,又惊又喜,“里面舞会正热闹,你怎么出来了?”
言吟默然,厅内的舞会确实很热闹,也有人来邀请她跳舞,但经过方才的事情,她一点心情也没有,便借故到庭院里走走。她默了片刻,没有回答托马斯的问题,反而问道:“你不是认识那三个孩子吗,竟然让他们自己去?”
“我根本就不认识那几个孩子,到现在,连名字还不知道呢。我只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他们,邀请他们来为曾家小少爷祝寿而已。”托马斯有些焦急地解释,他不想言吟误会,“而且,我是受邀来表演的,中途是不可以离开的。我想,就算是他们是我的弟弟妹妹,我也不能在表演结束之前就走。”
言吟不觉点头,托马斯的做法,也无可厚非,他倒是一个极其敬业的人。见着言吟不再质问他,托马斯想了想,郑重说道:“小姐,这一句话在今天见到你时,我就想说了。第一次见你,是曾家二少爷的结婚典礼,再次重逢,换了曾家大少爷儿子的生日宴,却还是曾家,我们真是和曾家有缘。我叫托马斯,想请问小姐的名字,以后才好邀约小姐。”
托马斯的这一番话,让言吟又是一阵脸热,转身就要走。“如果你是记着前一次,我说的那些无礼的话,请你原谅我。”托马斯见她要离开,不禁提高了音量,“小姐,我当面问你名字,是因为我很尊重你,不想找别人打听你的名字。”
“我叫言吟。”言吟走了两步,脸上的燥热越发明显,可托马斯的话像是有一种魔力,让她不禁回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映着窗户透出的灯光,托马斯碧绿的眼睛像宝石一般璀璨,言吟不由地一呆,随即又醒悟过来,不该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盯着一个男人看,便转头快步离开。
托马斯笑了笑,推门进到厅内,走到乐队旁边,拿起萨克斯,等一曲奏完了,便吹起一首十分欢快的曲子。
方才,乐队演奏了一首缠绵悱恻的曲子,宾客们都跳着慢舞,这会突然换了调,便要换成快舞。曼丽丝跟着跳了一会,脸上显出一丝疲惫。“怎么了,曼笙,这才跳了几首曲子,就累了吗?”林龙飞很快就注意她的表情,将头凑到她耳边低语。
曼丽丝轻轻点头,放开林龙飞的手,道:“龙爷,我去休息一下,你找别的舞伴陪你跳吧。”林龙飞像是想起了什么,拉住曼丽丝,急道:“曼笙……不,曼丽丝,我不该叫你那个名字。你说过的,我总是忘记。”
“龙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累了。”曼丽丝挣开林龙飞,走到花架子旁边拿了一杯酒,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林龙飞不知她话的真假,不敢过去打扰,郁闷地灌了几杯酒,远远地看着她。他真的搞不清楚,她是怎么想的,不但对他冷淡,对孟秋更是丝毫不假以辞色。
曼丽丝慢慢地啜着酒,抑不住心底泛开的苍凉。她知道林龙飞在看着她,便故意背对着他。他们都如以前一样,只是她不一样了,就连今晚答应他的邀约,也只是因为这是曾家的宴会,她来此是奉了夫人的命令,要与沐昭见面。
她在人群里搜寻沐昭,想要看她是不是又回到了厅里,可她找了一圈,没见到人,收回目光才发现,她赫然已经坐在她的身边。
“夫人有什么话要你带来。”沐昭压低声音,绽着一个美丽的笑容向曼丽丝举了举酒杯。她奉令回到曾家,夫人就让曼丽丝负责她们之间的联络,她今天看到她来,便知道有事。曼丽丝也压低声音,举起酒杯浅笑道:“夫人要我带话给你,上面的命令是要你丈夫去执行这次任务。”沐昭心中一惊,面上却还是维持着笑容:“为什么是他,夫人又为什么让你告诉我?”曼丽丝喝完杯中的酒,道:“你以为,我能知道多少?夫人只叫我来告诉你,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说完这话,她向沐昭微微点头致意,起身翩然离开。
沐昭盯着杯中残酒,那颜色的好像血一样,不知不觉就幻成晴衡满身鲜血的模样。这一次的任务,她其实很抵触,因为她直觉地认为很危险。尽管他们要对付的人势力很大,想不露痕迹地杀掉他,还是有很多种方法。可这是上面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定下的,她无力更改,更无从反抗,只能暗自希望,不要是晴衡去执行任务。
可偏偏就是晴衡了,世事总是这么不如人意。沐昭晃着酒杯,在心底下了决定。她悄悄地返回房间,换下身上曳地的礼服,挑了身简单的暗色旗袍,直奔夫人的住处。(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七)
夫人仿佛知道沐昭会连夜过来,早泡好了茶,跪坐在榻榻米上等着。“你来了,喝茶吧。”夫人见到沐昭,抬手邀请她坐下。沐昭躬身行了礼,依言坐下,啜了口茶,道:“母亲,我不相信那个中国人做的东西,而且,我们不知道他会不会暗中动手脚,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晴衡君会死的。”
“昭子,作为一个母亲,我很感激你对晴衡的一片心。你处处为他着想,事事把他放在第一位,”夫人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是,作为效忠天皇的军人,我要提醒你,你这样只会害了自己。”
沐昭垂下眼睑,幽幽道:“母亲,我爱晴衡君,胜过自己,为了他,我什么都可以做。”夫人有些愠怒,冷声问道:“这是你应该说的话吗?昭子,你的意思,为了晴衡,你可以背叛天皇?”沐昭心中一凛,情知不该说这样的话,立刻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母亲。我忠于天皇陛下,相信晴衡君也忠于天皇陛下,他不会背叛,我也永远不会背叛。”
夫人放柔声音,缓缓道:“昭子,你跟了我很多年,对晴衡又这般好,我问你,晴衡真的和你所说的一样吗?”沐昭沉默不语,她回答不了夫人的这个问题,她的内心很清楚,晴衡远没有她说的那么坚定。
“所以,我送晴衡去关东军,让他远离熟悉的一切,多和我们的人接触。”夫人语重心长道,“我是把晴衡交给你了,昭子,你要把他的心留在日本,留在我们的身边。”沐昭升起一丝茫然,不知道她是不是可以做到夫人的要求。她曾不止一次苦口婆心地劝过晴衡,要忘记中国的一切,更要忘记他身上那一半的中国血统,可他根本就无法做到。中国对于他来说,有值得深深眷恋的人,他的心,始终在那个中国女人身上,即便她用尽全力,也丝毫不能撼动她的位置。也许她错了,当年就应该坚决执行夫人的指令,杀了那个女人,今日不至于是这般无可奈何。但她也有自己的私心,她不想因为这样,他就恨她一辈子。
“夫人,这次任务的人选,真的不能换人,非要晴衡君去?”沐昭抛开心中纷乱的念头,不肯死心地继续问道,“或者夫人去说说,让上面重新派人。”“我不能去说。”夫人说得没有一点迟疑,“昭子,我告诉你这个消息,并不是想让你去改变什么,而只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
沐昭猛地仰头,将茶杯里的茶一口饮尽,低声道:“我懂了,夫人。”“昭子,你放心,那个中国人不敢耍什么花样。”夫人显得很自信,“他有牵挂,这就是他致命的弱点。”说完,夫人若有似无地瞟了沐昭一眼,又道:“昭子,或者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你不要让自己有致命的弱点,该狠心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总会有那么一天,是做决断的时刻。”
“是的,夫人。”沐昭躬身又行了一个礼,“多谢你的教诲。”她自然知道夫人的话中之意,若是晴衡没有和她们站在一边,那便是要狠心舍弃他。她不敢往下再想,在她接受训练的时候,就被无数次地告诫,一个大日本的军人,被舍弃之后,会是什么下场。那是一个残酷的、没有理由的惩罚,只能是静静地接受,并且执行。
“好了,昭子,你是时候回去了。”夫人看了看墙边的挂钟,结束了谈话。沐昭第三次行了礼,退着离开了房间。夫人缓缓地收拾好茶具,摸了涂璇桌子的边缘,地板上就出现一个洞口,她起身沿着阶梯走了下去。
那下面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室,一张大桌子上放满了制作火药的东西,宝培正拿着一个精致的匣子,小心地往里面填硫磺。夫人在宝培身边站定,仔细瞧着他手上的动作,不禁赞叹道:“难为你当初是怎么做出来的。”
宝培没有出声,只是专注手里的活计。曼丽丝带他来到这里,向他介绍了眼前这个叫“夫人”的女人,随后离开。他不认识这个夫人,但她却笑着告诉他,他尽可以在匣子上动手脚,若是出了差错,便要那三个孩子陪葬。这一番话,对宝培来说,没有什么威慑力,他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得很清楚,即便他暗中动手脚,也可能害了子浚他们,他只能按照要求去做,就算是现在夫人突然改口,要他再做上十个八个这样的东西,他也照做。
夫人一点也不为宝培的态度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问道:“如果我要学怎么做,能学会吗?”宝培停下来,摇头道:“不可能的,完成这种匣子,完全是要靠积经验积累起来的,分量稍微多了或是少了,都不会有理想的效果。”
“那这真是一门手艺活了。”夫人有点惋惜地看了看宝培,“这东西还要多少时间能完成?”宝培道:“今晚赶赶工,就可以做完了。”“依照先前的约定,你做好这东西,我便让你离开。”夫人满意地点点头,道,“不打扰你了,明天早上,我会派人送你走。”宝培心下欢喜,想着就快要回家了,又埋头小心地开始填硫磺。
半夜时分,他填完最后一点硫磺,屏息将匣子的盖子合上,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等着天亮,到后来,忍不住困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他看到了死去的妤好和秀君向他走来,一脸悲戚,似有话说,可他怎么也听不清。他焦急地向她们大喊,却只发现她们越飘越远,不见了踪影。他蓦地惊醒,环顾四周,才发现那只是一场梦。头顶又响起地下室机关开启的声音,他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进来,冲他招招手,示意要带他出去。他跟着男人出去,立刻被黑布蒙了眼,被人牵着上了汽车。
汽车走了很久才停下来,男人解开宝培眼睛上的黑布,推他下车。他看到,他和孩子们住的废屋就在不远处,便飞快地向那边跑,想要快一些见到他们。
然而,几声枪响,宝培只感到身上传来剧烈的疼痛,勉强转身看过去,只见那面目模糊的男人,正垂下拿着手枪的手。他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软软地倒在地上。他脑中快速地闪现过三个孩子的模样,想着他们今后,无人照管,便觉得不能就这么死去。可他身体的血,以极快的速度向奔涌,他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不久之前,子浚带沧阑来见他。
若那时候,他把三个孩子交给沧阑,该有多好。
可惜,却是来不及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八)
曼丽丝起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下人送上了早餐和当天的报纸,她一边吃着,一边翻着报纸,忽然看到一个小角落登着这样的一条消息:沪郊发现一具男尸,身中数枪,凶手逃之夭夭,若有其亲属或者朋友,请于今天之内到巡捕房认领尸体。她不觉就想到了宝培,立刻给巡捕房挂了电话,大致问了下情况,匆匆赶过去。
曼丽丝到了巡捕房,探长卞国盛热情地接待了她。他满脸的肥肉笑成了一朵花,呼喝着手下的巡捕给她搬凳子、倒茶,还派人去外面买了一碟热腾腾的生煎,递她面前:“曼丽丝小姐,卞某早听说了你的大名,只恨无缘相识,今日幸有机缘,与你面对面交谈,此生无憾。这里是你爱吃的生煎馒头,小小心意,还望笑纳。”
“我才吃过饭,吃不下。”曼丽丝看着卞国盛的肥手拿着生煎,就觉得他的手也变成了生煎,“尸体在哪里,快带我去看看。”卞国盛脸上的肥肉颤了两颤,为难道:“曼丽丝小姐,那尸体是很恐怖的,你这样娇滴滴的人,还是别去看了。”
曼丽丝只道:“我不看尸体,怎么知道那是不是我找的人!卞探长,还请你前面带路。”“曼丽丝小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卞某佩服!”卞国盛竖起拇指赞叹,肥脸又露出谄媚的笑,带着她向停尸房去。
卞国盛打开停尸房的门,曼丽丝立刻闻到了一股异味,不禁皱了皱眉。“这里常年都放有尸体,难免会有些奇怪的味道。”卞国盛看到曼丽丝的动作,便殷勤地解释,还不停地在她前面挥手,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停尸房的气味。
曼丽丝没有理会卞国盛,径直走到房间里唯一摆着尸体的台子旁边,揭开尸体上盖着的布条,看清了那张脸。真的是宝培。她感到自己是刽子手。她早知道夫人心狠手辣,要杀一个人,就跟玩似的,但他根本就不知道夫人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做的那个东西要去对付谁,她便猜度着,他是没有威胁的,夫人应该不会对他怎么样。所以,在带他走的时候,她对他说只要两三天就可以回家,可现在,他永远也不可能回家了。
“曼丽丝小姐,请你节哀顺变。”卞国盛察言观色,看出曼丽丝波动的情绪,立即出言安慰。曼丽丝吸吸气,道:“卞探长,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卞国盛惊喜万分,道:“曼丽丝小姐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卞某一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我想请你去通知他的亲人。”曼丽丝缓缓说道。
“啊?”卞国盛惊疑不定,“曼丽丝小姐,你原来不是他的亲人或是朋友?”“我不是,所以我不好出面。”曼丽丝看向卞国盛,只见他连连点头,一脸肥肉像是要晃到掉下来。
“曼丽丝小姐,可否告知他的亲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卞国盛倒还没有被惊喜冲昏头脑,“若是不知道这些,上海这么大,我哪里找人去!”曼丽丝道:“他们是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大的有十三四岁,小女孩只有三四岁。我不知道他们名字,但他们就住在你们发现尸体不远的废屋里。”
卞国盛非常肯定地说道:“那废屋我带人去看了,收拾得挺干净,但是里面没有人住。”曼丽丝很快道:“他们中有个孩子前晚受伤了,这会应该在医院或是某个大夫家中。”
“有这个就好办了,我立刻派人去查。”卞国盛做出承诺,“曼丽丝小姐,这停尸房不好久留,我们还是先出去吧。”曼丽丝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宝培,随着卞国盛走了出去。
“卞探长,我就不打扰你办公了。”曼丽丝出得门去,就向卞国盛告辞,“以后你常来大世界,我好好陪你跳上几曲。”卞国盛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连声道:“一定一定。”他把曼丽丝送到了巡捕房外,亲自叫了黄包车,并付了钱,又再问道:“曼丽丝小姐,我找到那些孩子,让他们领走尸体,还要去通知你一声吗?”
“不用特意来,你把这事情办好就是。”曼丽丝冲着卞国盛摆摆手,让车夫拉起车离开。卞国盛站在门口遥望着她,直至看不见,才转回巡捕房。
“你们都给我用点心,别的事情可以先放一放,你们得把那三个孩子找出来。”卞国盛一进到屋内,就开始命令手下的巡捕,并说出自己的看法,“看他们住的地方,就知道他们没钱,上海那几家大医院是住不起的,你们去那些小诊所或是中医铺子查看。”众巡捕赶紧商量好各自负责的地段,出了巡捕房。卞国盛回到办公室,把腿翘在桌上,悠闲地哼着小曲,等着巡捕回来汇报情况。
下午四点多,巡捕们陆续回来,个个都有些垂头丧气。卞国盛挨个问了,居然谁都没有探到消息,这不禁让他暴跳如雷。“巡捕房养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一群废物!”他显然是气急败坏了,浑身的肥肉随着他粗重的呼吸有节奏抖动,蔚为壮观,“去找!再去找!今晚找不到,谁都不准回家!”他这么生气是有理由的,虽然曼丽丝说,事情办好了不用特意去知会,但他是不可能放弃这样献殷勤的机会,原本他想着,今天就把这件事办妥,晚上他就可以去大世界,顺便提及此事,好叫她见识一下他办事的效率。
巡捕们被卞国盛骂得全蔫了,一个个又都向外走,一个胆子稍大的巡捕走了两步,忽然转过头,道:“探长,我们把上海所有的小诊所和中药铺子都走遍了,都没有见过三四岁年纪的受伤小姑娘,除了被探长你……”
“被我什么,你小子有屁就快放!”卞国盛这时哪里有心情听他卖关子,劈头又是一顿好骂,“要是说不出个道理来,我揭了你的皮。”那巡捕急忙道:“我们听了探长的话,上海的大医院都没有去查。”
卞国盛立刻吼道:“笨蛋,你们还不快去查!”随即,他又急匆匆向外走,一面走,一面训斥也急忙向外赶的巡捕们,“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查好了,不然真不知道你们要查到什么时候!你们一人去一个医院,我去济慈医院!”
上海有五家大医院,而卞国盛手下的巡捕,只有四人,他不得不这么做,以节省时间。他选济慈医院,也仅仅是贪图济慈医院离巡捕房最近,不用他太过劳累,可巧的是,这样也给他撞上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九)
卞国盛开着车到了济慈医院,一下车就见到一个医生,便上前去问。他大概是走了大运,那医生正好是给琪缃做手术的,一问之下,立刻告诉了他,琪缃在哪个病房。他乐得不行,眼见着就能把事办成,不觉又哼上了小曲,向病房走去。
他走到病房,没有敲门就直接推门进去,道:“你们几个小孩,快跟我到巡捕房一趟。巡捕房发现了一具男尸,是你们的亲人。”他都没看清病房内的人,便开始说话,等他话音落了,才看到那两个男孩子趴在小姑娘的床边,三个人都睡着了,而病房内还多出了一个思然,正盯着他看。
卞国盛是认识思然的,知道他现在俨然是云家的主事人,便小心翼翼地问道:“思然少爷怎么会在这里?”他不能不问思然和那三个孩子的关系,但又不敢问得太明显,只得含糊其辞。如果思然是那些孩子的什么人,那必然会跟停尸房的尸体扯上关系,这事也就麻烦了。
“卞探长,你说他们的亲人死了,尸体在巡捕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思然自然清楚卞国盛话里的意思,却故意不表明自己和子浚等人的关系,想要套他说实话。卞国盛心中暗叫不妙,面上却堆起笑容,道:“思然少爷,这个事情说起来,卞某也不知道内情。昨天上午,巡捕房忽然接到群众报案,说沪郊发现了一具男尸,卞某就带着巡捕过去查看,什么也没发现,凶手一点线索都没有留下来。卞某将尸体带回巡捕房,又在报上登了启示,希望他的亲朋好友能看到,前来领尸。果然,今天中午就有人来巡捕房,说他的亲人受了伤,卞某就带着巡捕查遍了上海的医院、诊所和药铺子,这才找了过来。”他故意隐去了曼丽丝的名字,像他这样善于逢迎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思然很清楚卞国盛的话有所保留,于是便道:“想来那个去报信的人,跟这些孩子关系匪浅,卞探长,若他们再没有别的亲人,那个人必定会把他们接回去吧?”卞国盛转了转眼珠,嘿嘿笑道:“这个嘛,卞某不好妄下断语,不过,我看思然少爷对这仨孩子关心得很,可曾想过带他们回云家?”
“这我可做不了主。”思然肃然道,“虽然这些年我管着云家的生意,但真正主事的人,还是我大哥。”因为林龙飞挑衅的话,他说出了和熙扬的关系,后来他一想,索性在外面把这事说开,倒省了外人的说三道四。“哦,这么说,云大少爷和思然少爷是兄弟?”卞国盛拖长了话音,很是吃惊,但他随即想到,云老爷子风流成性,在外面留下这么大一个私生子,也不是不可能的,就立即改口道,“云二少爷,你这么说可就谦虚了。”
思然正要说话,子浚忽然醒了,他转头看着卞国盛,神情变得很奇怪。卞国盛也看到了子浚,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今天的巧事都让他赶上了。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四年,但子浚的样子还是没什么大的变化,只一眼他就认出子浚是纪家的那个孩子,那纪太太花了一大笔钱,却没有把人带回去,因为子浚半夜被人放走了。事后,赵怀安一个个审问了所有的巡捕,想要找出偷偷放走子浚的人,只是徒劳无功,他背地里暗自发笑,笑赵怀安愚蠢,子浚是他悄悄放走的,赵怀安就单单忘记了也要审问他。
“你快叫醒他,跟我去巡捕房认尸。经过查验,那具尸体很可能是你们的亲人。”卞国盛明白子浚认出了他——尽管那晚他蒙着脸,但没有办法,他这个体型实在是太有特点——便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要是这件事传到赵怀安的耳中,他就别想在巡捕房混了。
“认什么尸?”子浚蓦然警觉。他们的亲人就只有宝培一个,今天早上他刚回过一趟废屋,想告诉宝培,琪缃的情况,但宝培显然没有回去过。卞国盛有些不耐烦,道:“你们俩跟着我去就是了,多问什么!”子浚慌忙摇醒阿霖,急道:“阿霖,快跟我走,去巡捕房。”阿霖这两天夜里一直守着琪缃,思然子浚都劝他睡觉,他也不肯,这会是困极了才趴着睡着了一会,突然又子浚叫醒,迷迷糊糊只听到子浚说要走。
“哥哥,要去哪里呀?”阿霖揉揉眼睛,打着呵欠问道。子浚也不再说,拉着他就向外走。卞国盛见他们走了,赶紧向思然告了辞,急忙追出去。
他让两个孩子上了车,载着他们回巡捕房。一路上,子浚一言不发,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倒是阿霖又问他去哪里,被他冷冷地喝止,不敢再问。
到了巡捕房,卞国盛一点也没耽搁,直接带他们去了停尸房。宝培脸上盖着的布条,曼丽丝揭开之后就没有再盖回去,子浚阿霖还在门口,就已经看清了。阿霖哭着扑上去,伸手摇着宝培,哽咽地说着听不清的话。子浚面上像是罩了一层寒霜,冷冰冰地盯着卞国盛,问道:“凶手是谁?”
卞国盛有些惊诧,子浚的此时此刻的冷静,连一般的大人都做不到,更别说是个半大孩子。他摇头道:“巡捕房接到报案,只发现了尸体,凶手早跑了。”子浚也不再问下去,径直走到阿霖,看了一眼哭得伤心的他,揪起他,甩手给他两巴掌,道:“不准哭!”
阿霖被子浚打蒙了,停止了哭泣,眼泪汪汪地看着子浚,在他的记忆里,子浚还从来没有打过他。“出去叫一辆黄包车,我们带叔叔回家。”子浚命令阿霖。他将尸体上的布条全扯下来,背起比他高出许多的宝培,略带蹒跚地向外走。卞国盛看他的样子,伸出手想要帮一把,他却不肯领情,鄙夷道:“拿开你的手,我们不需要你可怜。你本应该告诉我们凶手是谁,可你却说不知道。”
卞国盛无言以对,只觉心底升腾起一丝恼怒,就想着要揍子浚一顿才解气,但他看着子浚背着尸体的背影,又泄了气,只是道:“滚滚滚,不识抬举的小子,别让我再看到你。”
子浚出了巡捕房,阿霖已经叫好了黄包车等着,但那车夫一见子浚背着个死人,说了声“晦气”,拉着车就走了。阿霖又去叫车,但车夫们见着死人都不肯来,他没有办法,问子浚道:“哥哥,怎么办?”
“走回去。”子浚咬了咬牙,冷冷说道。其实,走了这么一段路,他只感到宝培的身体越来越沉,几乎要把他的肩都要压垮了,但他知道,一切只能依靠自己。他在世上唯一一个可以毫无保留信赖和依靠的人,也都死了。
他曾经在他娘的坟前,埋葬了喜怒哀乐,感到自己什么都没有的绝望,可到了这一刻,他才蓦然发现,原来那时候的他,还拥有很多,值得他去珍惜。而现在,他不会再期待温情,这个世界,原本就是残酷至极。
思然开着车,停在子浚阿霖面前,下车招呼他们上去。一见他们离开,他便打了电话叫下人把车开到医院,又再过来巡捕房找他们。他想着,若是那死去的人真是他们的亲人,而他们也再无别人可以依靠,就带他们回去岛上。他对卞国盛说,云家的主事人还是熙扬,是不肯失了熙扬的颜面,其实熙扬早已经什么事都不管,外面的生意全凭他拿主意,而家里的事,是老李负责。这几个孩子,他只要和他的叔叔老李商量好,是完全可以留在云家的。
子浚不肯上车,阿霖也不敢上,只能冲着思然连连摇头。思然问道:“你们还有别的亲人吗?如果没有,你们就跟回家吧。”
“我们还有一个叔叔,一个阿姨。”子浚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思然的提议,这会儿,他把沧阑沧芸都算上了。“是吗,那我送你们去叔叔阿姨那里。”思然倒不怀疑子浚的话,只是看他背着尸体走路太辛苦,想要帮帮忙。
“不用了,他们住得远,你送不到。”子浚又再拒绝。思然这两日跟他相处,也略摸知了他的脾气,他不愿意的事情,谁也强迫不了,便不再坚持,写了一个地址给他,道:“医院里的住院费,我付了一星期,你妹妹可以不必急着接出来。这里是我的住址,小心收好了,不然以后你想要报答我,都找不到我。”他措辞极为小心,刻意说成是想要子浚的报答,才留下住址,让子浚即便想要丢掉,也是不能。只要子浚留着住址,往后他们真有什么困难,也许是会来找他帮忙的。
子浚示意阿霖接过地址,道:“阿霖,仔细收好了,不可以弄丢,不然以后我想要报答他,都找不到他。”他带着怨愤,把思然的话学了一遍,只觉得思然前两日说不求回报的话,都是假的,到最后忍不住要他报答恩情。说完这话,他忽然笑了笑——是那种还没有完全绽开,就又消失不见的小让那个——自己对自己说,这个世界,不就该如此么?
思然听出子浚误会了他,但他没有解释,只是上了车,开车离开。子浚看他离开,又背着宝培倔强地向前走。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恋恋不舍地在子浚阿霖身上流连,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更显得孑然无助。然而,转瞬之间,夕阳沉落,他们就连影子也没有了。(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
晴衡端坐在榻榻米上,望着方才武田派人送来的东西,目光沉寂。最近一段时间,张作霖对待日本的态度越来越强硬,甚至把当初因为郭松龄事件而签下的条约都不太当一回事,而这一次他的生日宴,武田去信说要派人送一份厚礼过去,不想他但没有送来请柬,还回信说生日宴只是家宴,不便邀请外人。武田便策划了这一次行动,并向上级请示,得到了批准。
这次任务,晴衡原以为,就是去一趟奉天,为张作霖的生日送上这份特别的礼物,但现在却换了地方。他站起身,伸了伸腿,神情陡然变得有些凄凉。他明白,他的母亲将他送到关东军中,是刻意所为,要彻底改造他,他也就顺着母亲的意思,不曾想要改变什么。渐渐地,他的衣食住行开始日化,曾经坐不惯的榻榻米,喝不惯的日本绿茶,都已经习以为常,仿佛他生来就是这般生活。武田极少派他出去办事,也就是两三次,最远便是一年多以前,去了一趟上海。那次武田派人监视着他,让他去上海活动,把宝培从监狱里弄出来。那时,他便想着武田这么做,一定有所图谋,却不想过了这么久,武田才开始行动。
晴衡将目光移到那东西旁边,拿起一个粉色印着樱花图案的信封,反复看着,就是不拆开。这是沐昭写给他的信,她每个月的月底,会给他来信,而这封信,来得早了。他猜得到她信里写了什么,为着这次的任务,该是嘱咐他要小心之类。他将信丢到矮几上,带着那东西,拉开门走出去。
军车已经等在外面,一个小兵正斜靠着车门抽烟,一见到晴衡出来,当即扔了烟头,立正敬礼,打开车门请他进去。晴衡微微点了点头,走进车中,小兵便发动车子,驶向奉天。不久前,《顺天时报》举办了京剧旦角名伶评选,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和荀慧生分别以《太真外传》、《摩登伽女》、《红拂传》和《丹青引》荣获“四大名旦”,长安大戏院便以此为契机,邀请“四大名旦”在戏院里演出一场各自获得殊荣的剧目。张学良是个戏迷,自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盛况,张作霖便把原本定在奉天举行的生日宴,改在了北京,昨天已经坐火车离开了奉天。所以,他也要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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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衡让小兵把军车停在了奉天城外,要自己走进城去。他不喜欢张扬,若非必要,连军装也不会穿,此刻,他就穿着一身黑西装黑皮鞋,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幽暗的剪影。离开车的时间还早,他慢慢地走着,有时候甚至会停下来,看着某处愣神。他猜度着武田的心思,这一次,会不会仍然派人暗中监视他。对于他来说,去北京是一个太大的诱惑,他总会忍不住想,既然到了北京,总要去见沧芸一面。然而,他却有太多的顾忌,以至于这个念头到最后,都会被他掐灭。
走走停停,还是到了奉天车站,晴衡进到火车站,在候车厅等了一会,待列车员广播通知上车,便随着人潮涌上火车。他一直在包厢没有出去,近二十个小时的时间,似乎只是一眨眼,就已经到了北京。
晴衡下车之前,在包厢里整理了仪表,于是一下车便直奔张作霖在北京的行辕,生日会就在今晚,他此时过去,正好合适。
到了行辕门口,晴衡被站在门外的一排哨兵拦住,问他要请柬,他便从手里拎着的提包里,取出一个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道:“小子无名,无缘获得大帅的请柬,今携了祖传之宝,不远千里赶来,希望能与大帅有一面之识。”
那些哨兵看到盒子里的东西,不觉心动,盒子里装着一尊通体碧绿、润泽无比的观音玉雕,即便是不懂玉石的人,也看得出那是价值连城的,但他们也不能随便就把没有请柬的人放进去,若是出了差错,他们就得丢了性命。
“这样吧,你们只要进去通报大帅就好,见不见都由大帅决定。”晴衡看出哨兵的摇摆,立刻掏出一个胀鼓鼓的袋子,递了过去。哨兵们见着有好处,并且也只是通传一声,就爽快地答应了。片刻之后,进去通报的哨兵出来,道:“大帅有请。”那哨兵带着晴衡进去,穿过庭园,绕过正举办宴会的大厅,直接把他带到了楼上书房。
“张某人的简陋宴会,得石川少佐大驾光临,真是荣幸之至啊。”张作霖见着晴衡进来,便笑着站起来打招呼。晴衡冷言道:“大帅这话说得真是言不由衷,恐怕你暗地里,恨不得我赶快消失才好。”
张作霖继续笑道:“哪里哪里,石川少佐说笑了。”晴衡却道:“我们诚心诚意想给大帅祝寿,大帅却推辞说只宴请家人,可这会儿,楼下大厅里那么多,可都是家人?”张作霖心下暗骂了一声“王八羔子”,表面功夫仍然做得十足,解释道:“石川少佐,我原本真是没有打算要请外人,只是因为我儿汉卿人在北京,我来此与他共度生日,被一帮子朋友知道了,非吵着我大办一场,我是推不掉,才从了他们的意思。”
晴衡微微笑道:“不听大帅这么一说,还以为大帅只当我们是外人。”他说话之间,慢慢地将拿在手中的盒子打开,取出玉观音,接着道:“这是我们送给大帅的礼物,还请笑纳。”张作霖瞅了一眼玉观音,接过来随手放在书桌上,邀请道:“石川少佐既然来,就请到楼下尽兴。”晴衡就等着这一句话,一听之下,便略微点头,答应下来。
张作霖看晴衡一直提着手提包,便是开那个盒子时,也把提包挂在手腕上,不曾放下,下楼之际就趁机道:“石川少佐,楼下宴会人多眼杂,需要我叫人将你的手提包收起来吗?”晴衡摇头道:“多谢大帅好意,这个提包我会自己看管。”张作霖也不再勉强,将他带到楼下,又再寒暄几句,就去招待其他宾客。(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一)
张作霖虽是走了,却叫一个副官暗地里注意晴衡,他才不相信日本人会平白无故地给他送礼,也许那个手提包里,就有什么蹊跷。但晴衡并没有什么举动,只是在大厅里,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悠闲地坐着。那副官看了好久,没什么发现,但是还是严格遵照张作霖的指示,一点也不放松。
晴衡这般模样,是要等孙传芳的一个亲信孙隼前来。孙传芳因为北伐兵败,又与张作霖捐嫌修好,协议共同抵御国民军,这一次张作霖生日宴客,本要亲自前来,却因南京方面有所动作,脱不开身,只得派人前来祝寿。
没多久,孙隼来了,手里捧着礼物,递给前来接礼的副官,又再去向张作霖打招呼。孙隼抑制不住脸上的得意,那神情好似占了很大便宜,晴衡知道那是为什么,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他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确定礼物是不是送来了。
这孙隼送来的礼物,便是宝培做的盒子,这原是晴衡要带来送给张作霖的,却因为武田临时改变了计划,在他到达张作霖行辕之前,便派人前来与他街头,用玉观音匣子,换走了他手上的盒子。
晴衡几乎可以确定,孙隼一定是贪图便宜,看了盒子里的东西价值不菲,卖的人出价又低,便盘了下来,私底下吞了不少孙传芳给他置办礼物的钱,所以才会这般得意洋洋。如此一来,那盒子就被打开过一次,很快又要被打开第二次了。晴衡看了看张作霖——他的疑心病很重,不管谁送去的礼物,都要立时叫人打开看了,才会收下,因为,武田才会找人要挟宝培,做这么一个盒子——果然,他示意已经要离开去收好礼物的副官停住脚步,准备让副官打开盒子,看那里面装着什么。
这是一个比他去送礼物更完美的计划,晴衡想着,这样既可以确定张作霖打开了盒子,更能立刻知道,张作霖是不是被炸死了,即便张作霖没有当场被炸死,那也是离间了张作霖和孙传芳的关系,让他们再也无法合作。晴衡知道他的任务快要完成,只待那个盒子被打开,他确定了张作霖的死活,便可以离开。
就在此时,大厅的门被推开,张学良携着女伴进来,他们身后,还有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张作霖一见之下,挥手让副官先退下去,走到张学良面前,问道:“你怎么现在才来?”张学良道:“父帅,梅先生的戏结束后,我去了一趟别的地方。”
张作霖知道自己儿子的毛病,想这个别的地方,就该是他身边那位小姐的家,于是也不再说什么。张学良指着身旁的女伴和男人介绍道:“父帅,这位是纪小姐,那位是纪先生,我和纪小姐是在戏院听戏认识的……”张作霖不想听他说下去,道:“你快去招待客人,有什么事,等客人散了再说。”张学良跟身边的女伴说了几句,让他们随意一些,就先去招呼宾客。
晴衡在人群之后,一瞬不瞬地望着那位女伴,从他们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他们,那时他便惊诧得快喘不过气来,那种又喜又痛的感觉,一波强似一波地折磨着他。他依稀听到,张学良在向张作霖介绍两人,可他不用听那些,已经清楚地知道,那站在张学良身边的人,是沧芸,而后面那个男人,是沧阑。
他心中复杂的情绪,像狂暴的大海升起怒涛,彻底淹没了他。他不自觉地后退,退到人群的最深处,直到他再也看不见沧芸。他竟又一次见到了她,这让他欢喜不已,而他又不能站出去相见,这便是痛的来源,但这份痛苦,不仅仅只是这样,还因为她的身边,站着一个手握重兵又风流倜傥的少帅张学良。
他只感到自己坠入了无底的冰海之中,一直往下沉。她的性格,他清楚,能来参加这样的宴会,说明她很看重张学良,也许,还一见倾心了。他开始痛恨自己,因为他从来都知道,不应该有所期待,但他就是不能做到,尤其是当他亲自看到他曾经的想象,她再找到一个良人变成事实,竟让生出嫉恨之心。
他只想离开,逃离这里的一切,然而,若是他越过重重人群,走到大厅的门前,他不敢保证,沧芸不会发现他,何况,还有一个沧阑在她身边。他看了看身边穿梭的下人,忽然有了主意。
晴衡叫过一个下人,给了他一些钱,找了厅角一间没人的房间,跟他换了衣服,托起酒盘向外走。他刻意避开沧芸沧阑,背着他们的视线绕到大厅门口,一推门走出去,把大厅内的热闹,他的痛楚,以及她,都抛在了身后。
他走得那样快,更没有回头,很快就消失在一丛花树之后,以至他根本就不知道,沧芸追到了大厅门口。
沧芸在门口望了片刻,没见到那个似曾相识的下人身影,心里不觉有些惆怅。这些年她逐渐把卓羽藏在了心底,便是偶尔回忆起来,也都是他们甜蜜的时光,倒是晴衡,她总是牵挂,一想起就忍不住酸涩。她还记得,上一次送沧阑去火车站,似乎看到了晴衡就在车上,隔着玻璃望向她的目光,热烈而痛苦,而这一回,她也好像看到了一个酷似晴衡的背影,追出来却什么人也没有。她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每一次看到相似的人或是身影,她都会去确认清楚,看那究竟是不是他。她始终记得,他说的那句话,这就像是一根不会断的线,一直牵动着她心底的那根弦。
“出什么事了,沧芸?”沧阑见沧芸出门,久久不回,便出去看是怎么回事,“怎么站在这里吹风?”他瞧着她,但她好似没有听到他的话,仍然出神地望着庭院的一丛花树。他便自责起来,若不是因为他的要求,她也不会应了张学良的邀请,来大帅行辕赴宴。“对不起,沧芸,是我自私,要你做了不想做的事情。”他低声向她道歉。(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二)
他在鲍威尔先生的劝说下,离开上海到了北京,便一直和沧芸住在一起。他试着跟廖磊联系,却怎么也联系不上,鲍威尔先生又告诉他,让他短时间内不要想着回上海,他就在北京的一家报馆谋了个职位,准备多住些日子。
他才到报馆上班没两天,北京就发生了一件血案,继各地发生工人和革命者被杀事件后,北京的大地也被同样的鲜血染红。最令他痛心的,这一次的血案制造者,最后的矛头都指向张作霖。他不敢想,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张学良,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但他必须寻求到答案。
所以,当他某一次和沧芸谈起时局,沧芸竟然说认识张学良,他便要求她,带他去见一见张学良。沧芸很为难,她不想和张学良有过多交往,但她还是将张学良约到了家中,让他们畅谈。张学良坦然告诉他,事前并不知情,如果知道,一定会尽力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感受到张学良的真诚,他们谈了很多,越聊越发现,他们对于时局的看法,很多是一致的。张学良邀请他们兄妹参加晚上举行的生日宴会,可以把他引见给张作霖,他想着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连问都没有问沧芸,便答应下来。
“对不起,沧芸。”沧阑提高声音,又一次道歉,“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来的,若你真的不喜欢,我立刻就带你走。”
“不,三哥,我不是在怪你。”沧芸被沧阑的话音惊醒,急忙道,“我只是觉得里面有些闷,出来透透气,我们进去吧。”她自然清楚沧阑的打算,他这是在为国家尽心力,不论她心里怎么想,都该支持他。
沧阑沧芸重新回到大厅,张学良立刻迎了上来,显然是找了他们有一些时候:“沧芸小姐,我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沧芸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答应了,将手放在张学良的掌心,随着他翩然步入舞池。看着他们起舞,沧阑升起一股无力感,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曾经那个,闵蕙口中透明纯净的人,她希望他不要改变,但他却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他竟然为了一个想要得到的机会,置沧芸的感受于不顾,成了他曾痛恨的、不择手段的人。
沧芸跳完一曲回来,面色通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张学良跟她说了什么。沧阑不好问她,只拿了一杯水给她,让她坐下休息。张学良被另外一位小姐绊住,正陪着跳舞,沧芸轻轻地舒了口气,喝了半杯水,面上的红潮才渐渐散去。
方才在舞池里,张学良称赞她美丽,像月光一样皎洁,散发着光芒,又不似太阳光那般夺目耀眼。她的脸唰地就红了,她从来没有被男人这样的赞美过,即便是亲如丈夫的卓羽,也没有说过。她的心跳有些加快,无论哪个女子,听着一个优秀男人说这样的话,都难免为之欣喜。然而,她随即就觉得这话太过直白,过了最初的欢喜,就略显轻浮了。
张学良和那位小姐舞完,又过来寻沧芸,关切地问道:“沧芸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要请医生吗?”沧芸道:“没什么,就是很久没跳舞,有些累。”张学良便道:“要不这样,我让下人带沧芸小姐去楼上客房休息一下,我和你三哥谈一些事情,一会儿我们再跳一曲?”沧芸只是点头,随着张学良叫来的下人上了楼。
“纪先生,请跟我上楼,我带你去见父帅。”张学良说得极其郑重,“请原谅我的怠慢,家里客人太多,难免疏忽了。”沧阑忙道:“哪里,少帅能抽空引见,已经非常热情了。”张学良但笑不语,带着沧阑进了书房。
“你个混小子,我跟你说过今晚要早点回来,还敢去外面拈花惹草!”张作霖背门而立,听见门口有响动,回身就骂。然而,他一骂完,就看到张学良身后还跟着沧阑,不觉有点尴尬,他私下里训斥张学良也就罢了,这一被外人看见,不但损了张学良的名头,怕是连他也会被人笑话教子无方。于是,他立刻笑呵呵地转了话题,道:“汉卿呐,你特意带这位纪先生来见我,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张学良被训了一顿,正觉脸上无光,见得张作霖转了话题,随即跟着道:“父帅,纪先生学识渊博,写得一手好文章,曾任职于《密勒氏评论报》,用华晗的笔名,发表了不好针砭时弊的社论。”张作霖脸色一沉,说起华晗的名字,他就想起曾经看过的几篇这个署名的社论,便不悦道:“纪先生真写得好文章啊!那些文章,对军阀可是痛恨得紧,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沧阑侃侃而道:“我所痛恨的军阀,是把国家民族的利益抛到脑后,只想着自己要获利的军阀。大帅若自认为是那样的军阀,我便无话可说,立刻就走。”张作霖道:“纪先生,张某人一向以国家民族利益为先,断然不是你口中那样的军阀。倒是我先前误会了纪先生,还得向你赔罪。”说着,他就向沧阑拱手为礼,又道:“请纪先生原谅张某人失言。”
“大帅客气了。”沧阑慌忙也还了一礼,道,“以大帅的威信,只要振臂一呼,足以抵中国千万人的呼喊,则是国家民族之幸。”张作霖道:“纪先生所言,张某人记在心里,必不会辜负。”
沧阑沉吟片刻,道:“既然大帅许下诺言,那我便斗胆向大帅讨个公道。四月二十八日,被绞死的那二三十位革命者,他们的鲜血,不能白流。”张作霖勃然大怒,道:“纪先生,你说的这件事,张某人已经查清楚了,那是我的手底下的几个人,不听话背着我干的,老子已经把他们全崩了。奶奶个熊的,这群混蛋做下的事情,还要老子背黑锅!”
“大帅不必动怒,”沧阑听着张作霖粗俗的叫骂,很不习惯,“如果事情不是你做的,真相总会大白。”张作霖渐渐止了怒气,道:“纪先生,张某人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汉卿说,还请你不要介意。”沧阑忙道:“大帅,那我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谈。”说完这话,他便出了书房,问了一个下人,去客房找沧芸。(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四)
晴衡出了行辕,并未走远,而是找了一处偏僻的角落,藏在阴影当中,注视着行辕的大门。沧芸随着张学良突然出现,让他失去了该有的冷静,仓皇逃开,未能完成武田交待的任务,这是不允许的。所以,他必须等在这里,继续完成任务。
但他心底清楚,也许这就是他最好的借口。其实,他只是想再看沧芸一眼,哪怕是见着张学良送她出门,两个人金童玉女般地道别。他对她的这份情,无论是以前,还是以后,都只能是默默地藏着。上天给了他机会,可他却无力抓住,眼睁睁把这个机会亲手葬送。所以,他不该对张学良心生嫉恨,若说有恨,那都该给他自己。
行辕内陆续有人出来,匆匆忙忙离开,不一会儿,他终于又看到了沧芸。她被沧阑拉着,一路前行,很快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中。他不由地跟着向前,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整个人就有一半曝露在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因为月光而流光溢彩,一半却没在黑暗中阴影重重,生出一种莫可名状的诡异。
就在此时,行辕的门又有了动静,晴衡忙退回到暗处,抬头望去,却是张学良急匆匆出来了。他看张学良的模样,情知必定有事,便悄悄跟在后面,想要看个究竟,若张学良是去请医生,倒也是间接告诉了他张作霖的情况。
可张学良直接去了北京火车站,上了奉军停在那里的专列。晴衡猜不到张学良要做什么,便买了一张去奉天的火车票,不管是不是完成了任务,他都是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回去向武田复命的。
想到回去之后,可能面对的惩罚,晴衡心中蓦地升起一丝不可遏制的渴望。武田也许会因此处决他,那他为什么不抛开所有的顾虑,趁着开车之前的时间,去见沧芸最后一面,真真切切地出现在她的面前,告诉她,他来看她了。而这之后,他也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卸下身上所有的担子,再不用这般无奈地活着。
晴衡笑了笑,捏紧车票走出车站,带着些雀跃的心情,向着沧芸的住所走去。他一面走着,一面留意周遭的动静,看是否有人跟踪,他并不确定,这一次武田是不是派了人来监视。他一路走过去,没有发现异常,直到了沧芸住的胡同口,忽然站住了脚。
他又开始笑,一直笑,后来便笑出泪来,不敢向前再迈一步。无论这样情景重演多少次,他还是和以往一样,说到底,他终究抛不开那些顾虑,而最叫他恐惧的,是他放任自己的后果,会害了她的性命。
“沧芸,永别了。”晴衡垂下头,在心底默默地向沧芸道别,“如果真的像世人所期盼的,有来生,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再陷入这样的境地,我只要一个清白的身份,找到你,好好地爱你。”
“曾二哥,果然是你!”沧芸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怎么会穿着下人的衣服,出现在张大帅的行辕?”晴衡惊愕非常,这么晚了,她怎么会出现在胡同口?刹时,他把头垂得更低,连连后退之后,转身就要走。
“你不记得当年说过的话了吗?”沧芸的声音又再响起,低低的,带着一点幽怨,极具穿透力地砸在晴衡心上,“我一直都惦记着,你什么时候会来,实现你许下的诺言。”
晴衡顿住脚,想要回头,却又竭力忍住:“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沧芸有些疑惑,忽然就明白了,轻声道:“我懂了,你是和三哥一样,为了国家,参加了革命。”“什么革命不革命的,我说了,你认错了人!”他急急地辩驳一句,快步离开。她的这番话叫他无地自容,只感到心底无限怆然。
沧芸没有去追晴衡,只是在原地站着,叮咛道:“你小心些。”她瞧他不肯相认急急离开的样子,便猜他现在所做的事情,是不能暴露身份的,如果她冒冒失失追上去,倒会让他遇到危险。
夜风把沧芸的话送到晴衡耳中,他听得心中一酸,却又觉得暖暖的。带着这一份温暖,他回到火车站,就在候车厅里坐着,一等十几个小时,上了火车。
一路风尘,晴衡回到了驻地,他先回房间洗了澡,换了一身崭新笔挺的军装,才去见武田。武田站在院内,拿着一把武士刀,正一次次挥刀,见到晴衡,只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晴衡向武田行了礼,垂首向武田汇报事情的经过。他自然略去了沧芸的那一段,只说了张学良突然回来,并没有看到张作霖亲自打开盒子,也就不知道张作霖的死活,甚至不知道那个盒子是不是被打开了。
武田仍然不说话,站好弓步,双手握刀,用尽全身力气劈下,将一朵开得正艳的花劈成两半。晴衡看不出武田的态度,只道:“我没能完成任务,请武田司令处罚!”武田用刀挑起一片花瓣,笑问道:“石川呐,你说应该怎么办呢?”
晴衡看着武田手中闪着寒光的武士刀,沉声道:“作为大日本帝国的军人,应该无所畏惧,勇于承担失败,武田司令,请允许我用武士的精神,向天皇谢罪。”武田忙道:“石川,你这说什么话,我可没说要处罚你。”
晴衡不解地看向武田,道:“武田司令,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一次行动没有成功,那不要紧,我原本就没有想着,仅凭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能要了张作霖的命。”武田一挥武士刀,将花瓣扬到空中,又是一记下劈,把那花瓣再劈成两半,“你且等着,要不了多久,那一次的行动,才是至关重要的。”
“多谢武田司令!”晴衡被武田放过,并不觉得有多欣喜,反而有些失望,“这么说,武田司令已经得到确实的消息,张作霖没事?”
“不仅没事,他还派了儿子张学良送来了这把武士刀,只当是我们送去生日贺礼的回礼。”武田将刀收入刀鞘,反复把玩,“真是把好刀!”晴衡不语,武田倒好似来了兴致,接着问他道:“石川,你说说,这张作霖到底是要搞什么鬼。”
晴衡道:“张作霖反复无常,不可信。”武田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晴衡,道:“石川,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晴衡又行了一个礼,依言回了房间。
他倒了一杯酒,席地而坐,慢慢地喝了一口,长长地吐气。他又活了下来,可他看不到未来,他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五)
子浚带着阿霖站在废屋后的荒地,望着一处刚翻新不久的泥土痕迹,神情冷峻。他曾在北京的郊外垒起一座空坟,只为纪念他的娘亲,祭拜时有个依托,而现在,他视为亲父的人就埋在那堆土里,他却没有起坟。他不再需要这样的东西来治愈哀伤,因为他已经感觉不到什么是痛,他只想变得强大,找到害死他亲人的凶手,亲手结束他们的性命,仅此而已。
昨夜下了一场大雨,清新的空气带着泥土的湿气扑过来,舒爽无比,但子浚只感到压抑。这气息之中,仿佛还有宝培熟悉的味道,然而,他再也见不到他了。想到这里,他觉得眼眶温热,似要溢出滚烫的泪水,可他紧紧地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泪水逼了回去。
怎么可以哭呢,他早应该流干了这软弱无用的东西。
阿霖哭了,很伤心,他抬起头去看子浚,发现他的嘴唇有一道血痕,正往下滴血,便叫起来:“哥哥,你流血了!”子浚恍若未闻,牙齿的力道像是又加了几分,直咬得嘴唇迸裂开来。阿霖慌了神,急忙抬起手,想要掰开子浚的嘴巴,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哥哥,哥哥!”阿霖大哭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办。“哭有什么用!”子浚听到阿霖的哭声,冷声道,“你再哭,死去的人也不会回来。”阿霖抽泣着辩解道:“可是,我伤心,哥哥。”“伤心也不能哭。”子浚脸上竟浮出了一丝笑意,“只有弱小的人才哭泣,我们要做强者。”
“我们可以吗?”阿霖有些不相信。子浚抹了抹嘴上的血痕,道:“只要敢做,就没有什么不可以。”阿霖又再问道:“那要怎么做呢?”问完这话,他好似想到了一些事,接着道:“哥哥,是要跟以前一样,去偷钱骗钱吗?”他的话音很小,带着不情愿,显出他不愿意再做那样的事情。
“不,阿霖,要是你想去学堂念书,就去上学。”子浚说得很轻松,仿佛这只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我会赚很多钱,只要你想,可以一直念下去。”“那琪缃也可以一起去吗?”阿霖急切地望着子浚,希望他能答应。
子浚果然点头道:“嗯,当然可以。”阿霖非常兴奋,忍不住在原地蹦了个高,但他忽然想到,若是子浚去赚钱,那么他就不可以上学了,于是便问道:“哥哥,那你要怎么办呢,你也是很喜欢上学的啊?”
“我不喜欢上学了。”子浚想也不想就回答,“每天去学堂,跟着老师念书背书,真的很烦。”他的语调很不耐烦,就像是真的受不了学堂里的气氛,然而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真正的想法。他还记得,因为宝培的关系,他不再去坑蒙拐骗,只是卖报纸存钱,希望能再进学堂的那种心情,而现在,他只觉得那样的行为可笑。
阿霖不肯相信子浚的话,急道:“哥哥骗人!以前你上学的时候,是最高兴的。”他顿了顿,又道:“那时候我们去骗钱,都是我扮可怜,你让我去上学,你一个人要怎么赚钱!”子浚摇头道:“阿霖,这些事情你不用管,你只要去做想做的事情就好。”阿霖不依,正要再说话,子浚却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谈话:“就这么定了,阿霖,我们去医院接琪缃。”
“要不然去找那个送琪缃到医院的大哥哥……”阿霖不死心地悄悄嘀咕,攥起一直揣在兜里的地址,那样子好似立刻就要去找思然。子浚有些气急败坏,抓起阿霖的手,就要抢他手心里的地址:“阿霖,把地址给我,我们不需要任何人可怜!”
阿霖把手攥得紧紧的,无论子浚怎么掰他的手指,也不肯松手。子浚气急,下手越发重了,只听“啪”的两声,阿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就被他弄得翘起来。阿霖吃不住疼,终于松了手。子浚顾不得去查看阿霖的伤势,抢先把掉落在地的地址捡起来收好,才关切地看向他,问道:“手指还痛不痛?”
“哥哥,我是为你好……我们去找大哥哥吧。”阿霖捂着手指,一脸委屈。子浚虽然心疼阿霖,后悔下手重了,但还是不肯答应他的请求:“阿霖,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你必须记住,我们没有亲人了,这个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阿霖固执地道:“大哥哥是好人!”子浚沉着脸,一把将那地址掼在地上,道:“那好,你就带着琪缃去找他,从此以后,我不再是你哥哥!”阿霖呆呆地望着子浚,片刻之后,弯腰用左手捡起地址,交到子浚手中,道:“哥哥,地址你收起来,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子浚又再收好地址,拉过阿霖,仔细检查他的右手手指。伤势并不严重,只是脱臼而已,子浚转了转阿霖的手指,用力一扯,将脱臼的地方接了回去。然后,他让阿霖动了动手指,见没什么问题,便道:“走吧,我们去医院。”
一路上,两人沉默着,过了好久子浚才道:“阿霖,其实我一样可以读书。你每天去了学堂,回来之后,就把老师教你的,全部教给我。”阿霖想了想,不觉笑起来,道:“哥哥,还是你聪明,这样我们还能省一个人的学费。那不如琪缃也不别去学堂了,我一样可以教她的。”
“琪缃还小,要过几年才会到上学的年纪,到时候,再看吧。”子浚摸了摸阿霖的头,心里开始算计。他要尽快为把阿霖的学费弄到手,没有阿霖帮忙,只靠他要去骗人,是不大可能的,他只能去偷。
“哈,我都没有想到这一点。”阿霖拍着手道,“再过几年,说不定我已经上完学,可以赚钱了。哥哥和我两个人赚钱,一定可以让琪缃上学堂的。”子浚没有说话,只是动了动嘴角,像是在笑。这一番话,多么美好,而他竟然不相信这是可以实现的。(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六)
阿霖偷偷地看了一眼子浚,只觉他神情古怪,那似笑非笑的样子,叫他心里涌起一股凉意。这让他感觉,眼前的子浚只是个幻影,冰冷且不真实。他张口想要叫他,却听见他低低的话音:“医院到了。”
他便住了口。
病房内,琪缃像是知道他们要来,还没等他们推门,就把门打开了。“阿霖哥哥,你们是来接我回家的吗?”琪缃非常开心,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呆了好几天,早就想走了,“这里的医生不让我走,我自己一个人又不敢悄悄跑了。”
阿霖有些愧疚,这些天他一直陪着子浚安葬宝培,都没有时间到医院看望琪缃:“是的,琪缃,我们一起回家。”“叔叔还是在上班没回家吗?”琪缃一点也不知道宝培的事,很自然就问了出来,“他都没有来接我。”
子浚黯淡的神情顿时又再暗了一些下去,哑声道:“阿霖,你带琪缃回去,我去街上转转。”阿霖偷偷向琪缃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应道:“嗯,哥哥,你早些回来,我做好饭等你一起吃。”子浚没吭声,迈开大步出了医院。
他找了上海几个最繁华的路段溜达,找寻容易下手的猎物。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从他身边过去,浓郁的香水味刺得他眼睛发涩,他慢慢地跟上去,趁着那女人被兜售货物的小贩拉住,悄无声息地把手伸进女人的钱袋。
就在子浚快得手之际,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一双铁钳似的手抓住,动弹不得,便回头去看。抓着他的人,是一个穿着上好绸缎长衫的中年男人,略微有点发福,正狠狠地盯着他。中年男人举起手,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给他两巴掌,道:“小赤佬,连三爷我的女人都敢动手,活得不耐烦了!”
那女人听到中年男人的话音,这才发现子浚在偷她东西,立刻拽了拽她的钱袋,想要看袋子里的钱少了没有。那时,子浚的手仍然在女人的钱袋里,他根本不像被抓住的小偷,很快放手,而是当着女人和中年男人的面,把女人袋里的钱全摸了出来。他捏紧手里的钱,瞪着中年男人,黑漆漆的眼睛仿佛可以喷出火去。
中年男人不觉有些愣,这一双怒气腾腾的眼睛,像是一把刀,可以扎进人的心里。女人见自己钱丢了,中年男人又没为她出头,便嗲声撒娇道:“三爷,我被一个小毛孩子欺负了,你也不管一管,他分明就是没把你放在眼里。”
子浚脸上被中年男人扇出的掌印越来越明显,但他却冷冷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这些钱我要定了。”中年男人饶有兴趣地盯着子浚,神情有些困惑,随即又恍然大悟起来:“你小子有种,如果你受得住我一顿打,这些钱我就赏给你了。”子浚浮起一丝蔑视的笑意,向上昂起头,一副随便中年男人动手的模样。
中年男人当真毫不客气地下手,拳头像雨点一般落到子浚身上。不大一会儿,子浚便承受不住,身子软软地向下跌,倒在地上,可他又挣扎着爬起来,歪歪斜斜地站着,脸上那抹蔑视的笑意越来越浓。
“真是不错!”中年男人赞赏着,忽然飞起一脚,揣在子浚心窝子上。子浚被那一脚踹飞起来,手中的钱随着他喷出的一口鲜血,四散开去。他重重地落在地上,呛咳着,又呕出一滩血,双手撑在地上,不顾一切去捡散落在地的大洋。
中年男人浮出满意的神情,竟从衣兜里掏出一袋大洋,哗啦撒到地上,道:“三爷赏给你的,拿出好好治治你的伤,别落下毛病!”子浚头也不抬,只是艰难又专注地捡着地上的钱。他心里欢喜得很,挨这么一顿打,就换来不下五十个大洋,当真很值得。
“三爷,这是怎么了,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林龙飞拨开四周逐渐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群,悠闲地走进来。中年男人拥着那女人,原本都准备离开了,听到林龙飞说话,便转回头来,笑道:“哟,这不是青龙帮的龙爷吗,怎么管起我们青帮的事情了!这外人也许不知道,青龙帮和青帮不是一回事,但龙爷你还不清楚吗?”
林龙飞闲闲地吸了一口气,道:“三爷这话没错,青帮确实不比青龙帮。据我所知,青帮上个月做了一笔大买卖,有了一大笔进账,最近应该不缺钱,三爷才能这么大方。我青龙帮也做了那笔买卖,但是,没有收一分钱。三爷是知道的,我青龙帮不缺那点钱。”
中年男人被激得升起一股怒气,想要发作,刹时又勉强压了下去,撂下一句话就走:“龙爷,咱们各凭本事,江湖再见。”林龙飞阴沉地笑了笑,冲着中年男人远去的背影冷哼一声,道:“朱三彪,你别得意得太早,迟早有一天,青龙帮会灭了青帮。”说完这话,他看了看仍然在捡着大洋的子浚,神情嫌恶,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毒蛇猛兽,赶紧避了开去。
子浚倒没有见到林龙飞的表情,认真地捡着地上的每一个大洋,有时候,有人想过来捡他的大洋,他就抬起挂着血迹的脸,恶狠狠地盯着那人,像要把对方嚼烂了吞下去。迫于子浚的气势,那些人手还没有碰到钱,就退了回去,到后来,竟再也没有人敢来尝试。
终于,子浚捡完了地上的大洋,撑起已经快麻木的身体,摇摇晃晃向前走。没走两步,他的双脚就开始不听使唤,眼前也一片黑一片紫,冒出无数星星。他告诉自己,绝不能倒下去,因为阿霖在家里做好了饭,等着他回去。他一定要尽快回家,不能让阿霖久等。可是,他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身体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眼见着他就要倒下去,一双枯瘦却有力的手扶住了他。
他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立先,你过来看看,他是什么症状。”而后,一个粗哑的声音应了一句,一双凉凉的手搭上他的脉搏,随即他便昏了过去。(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
第七回 江湖崔嵬 回首两相亡 皇姑血泪 前路不堪测(十七)
当子浚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干净的床上,一个和他年岁差不多的男孩子,守在床边,晶亮的眼睛闪着温醇的笑意,问他道:“你醒了,胸口还疼不疼?”那男孩子说话的声音很是粗哑,跟他的秀气温和的样子大相径庭。
子浚听出那男孩子的声音,是救了他的人之一,但他没回答问题,反是一脸冷漠地问道:“你们救我要做什么?”男孩子有些奇怪,大概是从没有见过有病人这样责问,便定定地望着子浚。他看到子浚眼睛里有凛冽不化的寒意,奇怪就转成了惊诧,但他很快就笑开来,道:“我叫沈立先,我师父出去配药了,叫我看着你。我们救你只是出于医者的本分,并不想做什么。”
子浚“哦”了一声,只是冷冷道:“我要回家了。”他当然还记得阿霖在等着他,这会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说不准阿霖已经等急了。说着,他就想要坐起身来,立先忙伸手拦住他,让他躺着。“你的心脏受了重力,现在不可以动,以免牵动伤势恶化。”立先仔细嘱咐,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和细心,“如果你担心家里人挂记,就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地址,我去通知你的家人。”
子浚咬了咬唇,轻声说了名字和一个地址。立先跟着他学了一遍,离开之前又再叮嘱,道:“原本我应该等师父回来,再去找你的家人,但是,你和你的家人肯定都很着急,我这就去找他们。你千万别动,师父很快就会回来的。”子浚微微动了动嘴角,给了立先一个算不上笑的笑容,当是做了肯定的回答。
然而,待立先出了房门,子浚就挣扎着起身,想要趁他师父回来之前,赶紧离开。才走了两步,子浚的心口就疼痛欲裂,仿佛有两只手一左一右相互扯着,慢慢地将他的心撕成两快。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可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扶着桌子一点点向前挪。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他就要触到房门,那门忽然被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推开。不用说,这老人便是立先口中的师父,他见到立先不在,子浚又自己下了床,便有了一丝怒气:“病人就有个病人的样子,不能总是任意妄为!”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怒气更重了几分,摸出随身带着的银针,在子浚身上扎了几下,便让子浚动弹不得。他把子浚抱回床上,检查一番,确认没多大问题,才道:“遇到你们这些不听话的病人,真叫人头疼!立先也是,不好好在这里看着,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他回来定要好好罚一罚。”
就在老人说话之时,匆匆走在路上的立先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抬头望了望正灿烂的阳光,不觉心生不安,脚下的步子迈得更急了。
到了地方,立先看着那幢花园洋房就觉得奇怪,以子浚的穿着,绝不可能住得起这样的房子。想了想,他还是按了门铃,也许子浚的家人在这里做工呢。很快便有人来应了门铃,打开雕花的小铁门,问道:“你找谁?”立先清清嗓音,道:“请问,这里有徐武的家人在吗?”那人皱了皱眉,道:“这里是曾公馆,没有叫什么徐武的人,你走错地方了。”
立先还待再问,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那人赶紧关了小铁门,打开大门,让汽车可以开进去。立先不死心,趁机上前,又再问道:“请你仔细想想,徐武的家人是在这里吗?”那人有些不耐烦,但见汽车正从身边缓缓驶过,少不得要在主人面前做做样子,于是耐着性子回答道:“曾公馆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个叫徐武的亲戚,你回去再问问清楚吧。”
“虚无,哥哥,怎么会有人叫这个名字?”汽车内的静亭听到下人的话,便忍不住问静禹。因晴衍请了家庭教师,两个孩子的学识超出了同龄孩子许多,静禹一听就立刻回答道:“那大概是一个和尚的名字吧。”
静亭咯咯笑起来,从车窗探出头看向立先,叫道:“我们家没有和尚,你快去别的地方找虚无!”立先愣了愣,恍然大悟,敢情这“徐武”就是虚无的意思。上当了!他心知不妙,立刻转身向回跑,并暗暗在心中祈祷,希望他的一时疏忽,没有犯下大错。
立先不敢稍停,一路跑了回去,推开房门,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听到老人低沉却充满威严的声音:“立先!我让你做的事,你又当耳旁风了,我要重重罚你!”立先一脸焦急,不问老人要怎么罚他,反而问道:“师父,他没有跑掉吧?”
老人哼了一声,沉着脸道:“要是被他走掉了,我早就抽你的手心了。”立先松了口气,随即就觉背上凉飕飕的。小的时候,每次他背错了药材的药性,就会被父亲用戒尺狠狠抽打手心,如今这一招,也被师父学了去,只要他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手心便遭殃了。
“师父,我被骗了。”立先知道子浚没事,便开始向老人说起自己的遭遇,“他给我说了一个假名和假地址,让我去找他的家人。”老人敲了立先一记,责备道:“你还辩!他伤势不轻,我才留你照顾,即便是要找他的家人,也不急于一时,这都是你该想到的。作为一个医者,考虑问题要周全,要分个轻重缓急,这些道理,我教你还少了吗?”
立先垂下头,低声道:“师父,我错了。”老人抚了抚立先的头,道:“罚你去煎药,一步也不能离开。”立先很快拿起桌上的药包,有些庆幸这次的惩罚不算重,老人却突然叫住他,道:“等等,你先说说,这里面都有些什么药。”立先动手就要拆开药包,老人又敲了他一记,道:“不准拆开,就这样说!有多少味药,每一味药材几两几钱,都不得说错,错一处,十戒尺。”(未完待续推荐票、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