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课上
四月末的一天,美术课上,老师布置了自由临摹的作业,一帮小朋友嗡嗡嗡,甚至在座位之间来回乱窜。
宝然借了老师一本厚厚的黑板报花,挑中了其中一副很有特色的,照着用铅笔勾好了轮廓,把书转给其他同学,自己拿了蜡笔正细细地描绘。
红玉凑过来,仔细一看:“哎呀!”不可思议地皱起眉毛:“你怎么尽想着画这个?早就不时兴啦!应该是你大哥我大姐那一辈的了!”
“是吗?我觉得挺好的呀,多……带劲儿啊!”宝然呵呵傻笑。
大大的图画本上,一只铿锵有力的一看就是劳动人民的大拳头,紧紧握住顶天立地一支笔,这一点宝然觉得有点儿不搭,下回给它换铁锨好了……,尖尖的笔头上,扎着垂死挣扎的尖嘴猴腮一小人儿,估计随着时代的不同,曾经分别代表了四害,四人帮,牛鬼蛇神走资派啊各色人等。
这幅图是宝然的大爱啊!粗粗的铁钩银画的黑色勾边,形如版刻,后面一轮光芒万丈的火红太阳,金黄色皮肤,再配上小人蓝绿的脸色,色调强烈,主题鲜明,富有深刻的教育意义和强悍的视觉冲击力。前世的宝然曾经在大哥歪歪扭扭的图画作业上惊鸿一瞥,等她熬到三年级,教学风格已经与时俱进了,再也找不到此等国色,如今有这样的大好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估计她们也就借着小学校偏远落后之秋风,赶上这么最后一拨了。红玉怎么就不懂得欣赏呢?道不同不相为谋!
红玉发晕,心想宝然是不是给她爸爸教的魔障了?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画这个!你就算不画一休哥,起码也该是七仙女铁臂阿童木啊,可看看宝然的图画本:工农兵大联合,高举红灯闹革命,大寨梯田,这都是些什么啊!难怪杨老师和王晶盼星星盼月亮般盼着宝然赶紧到了岁数好把她收入少先队,这也太根正苗红了这!
同学近一年,天天上课下课回家的混着,红玉也知道跟宝然多争没用,这家伙心情好了就不紧不慢一句顶一句地跟你慢慢扛,要是懒怠动了就眨起眼睛装傻,几乎就没有被人说服的时候。算了,还是自己的正事儿要紧!
红玉再凑近些,讨好地笑:“宝然啊,你这边也快画完了……,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黄色卷头发公主的那张,什么时候能弄好了给我啊?能不能把那个项链,再多加几串儿?要长长的,珠子好多的!裙子照上回给高静的那个,裙摆再宽一些,多加点儿蝴蝶结,好不好?”
“好啊!”宝然答应得痛快。
没有花仙子和迪斯尼的年代里,爱美的小姑娘们是多么的容易满足啊!动画片还未大肆引进的这个时候,红玉和高静只能根据简陋的童话书一支盗版的图画尺子,来展开她们无限的遐想。(好吧,宝然坚定地维护着自己创作者,绝不承认其实她是已经记不清迪斯尼挺进中国的确切时间了。)
这种情况下,宝然手下层出不穷的花冠头饰锦衣华服,还有那些卡哇伊的大眼睛,小蜻蜓般轻捷紧俏的身姿,轻而易举地就俘虏了两个少女之心刚刚开始发芽的小女孩儿。为了得到那些线条流畅配色新鲜的美丽图片,红玉和高静两个围着宝然团团转,几乎是有求必应。
当然,宝然也从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像今天她只是随意地问:“红梅姐姐这几天怎么都没到我家去啦?刚开春,你家门口的花呀菜的好像也种过了,还有什么事儿可忙的吗?”
红玉说:“没有啊,家里没什么事儿。这些天姐姐都是好晚回来,做好了晚饭就出去了!”
宝然手里的红蜡笔一顿:“出去?她晚上还出去做什么?”
“好像是和她班里的同学搞了一个什么文学社,几个人天天又是写文章又是作什么现代诗的!”红玉翘着指头,轮流欣赏着精心修剪的指甲。快点儿到暑假吧,指甲花快点儿开吧!到时候又可以染红指甲了。
要只是这样还没什么,顶多人变得更酸一点儿……。宝然想想还是又问:“你确定?是她这么跟你说的?”
“啊?”红玉不明白这有什么确定不确定的,但还是乖乖回答:“没错啊!经常都是她们班那个,叫什么月的姐姐找过来的,我还看见过她们办的手抄报呢!蜡纸刻出来在学校里油印的!”
那就好,宝然放心了。
红玉这时候汇报的来劲儿了,继续爆料:“你知道吗?姐姐她们班的那个,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月……”
“肖月!”宝然帮她补齐,不然读者会以为她们在凑字数。
“对,肖月!前天给学校记大过处分啦!”红玉神秘兮兮。
“哦?为什么?”宝然眉不动,头不抬。
“我给你讲啊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红玉左右看看凑得更近。
……世上不知有多少的机密就是这样被人千叮咛万嘱咐地给泄露出去的……
红玉的气声在宝然的耳朵边痒痒的响起:“学校下的通知是说她违反了校规校纪,其实啊,是因为……”
……沙沙沙沙……
宝然皱着眉头揉了揉耳朵:“你要实在不愿意告诉就算了,我不生气!”
红玉无奈,前后左右又扫描一遍。宝然凉凉地说:“你再看,全班都好竖耳朵过来听了!”
红玉这才用手拢了嘴凑过来再说一遍:“其实是她跟高二的男生……乱搞……对象,给老师抓住啦!”
“哦——”宝然默诵:改革的力度要更大一些,步子要迈得更快一些!谁说的来着?
红玉期待了半天,见宝然“哦”完了就没有下文了,很是失落。“你……,你怎么不说话呀?”
你想我说什么?
红玉急得声音大了些:“乱搞啊,搞对象啊!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
难道你就知道啦?宝然突然想笑,好不容易忍住了,正色问她:“好吧,什么是搞对象啊?”
红玉嘘口气,总算接上头儿了,年龄差距太大就是难以产生共鸣:“搞对象啊,就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偷偷摸摸在一块儿!”
……这回换宝然等了半天,看看红玉的神色。……这就完啦?
红玉见宝然看她,重重点一下头以示肯定:“就是,一男一女,偷偷一块儿!”
哦,她是真的说完了。
宝然捏捏鼻子,强忍着没再问她:“一块儿干什么啊?”
算了咱还是别来毒害纯洁的少年儿童了。
“哦是这样儿啊!”宝然回应一句,看看红玉,又附上一个惊叹的神色。
好,这孩子终于满意了。
“那我回去了,老师要过来啦!……记着我的画儿,别忘了啊!”红玉迅速回归座位。
美术老师走下来,看了看宝然手下已将完成的画,满意地点点头,“画得不错!江宝然,等开完了运动会,找时间自己画几幅草图给我,要自己想的哦!老师帮你挑一挑,再认真画好,准备参加六一儿童节的绘画比赛!”
宝然恭恭敬敬答应了。这种比赛,奖品还是很不错的,不去白不去。
叶晓玲在旁边听着心里又不舒服了,可是没办法,自己的画儿实在拿不出手。嗨,行了,人无完人嘛!再说跟个小不点儿争这个干什么,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等美术老师照例提前下了课,叶晓玲赶在同学们崩溃逃散之前跑过去一把将教室门关上,两步上了讲台,顺手拿起粉笔擦子在讲桌上敲敲:“静一静同学们静一静!”
见同学们都停下来扭头看她,叶晓玲很有成就感。学着杨老师的样子清清嗓子,底下已经有人吃吃窃笑,真是没耐心!叶晓玲往那边瞪过去一眼:“是这样:下周的运动会,咱们班由我来负责总指挥!今天先把报名表发下去,请各位同学根据自己的情况踊跃报名,记住了,每人至少报一项!最后名单先汇总到体育委员齐进凯那里,然后交给我……”
她还没说完,下面已经嗡嗡嚷嚷地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不是班长负责吗?要不然也是齐进凯来管呀!”
“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没听杨老师说过啊!”
“是啊,关她宣传委员什么事儿?王晶呢?王晶!”
“静一静大家都静一静!不许讲话!听我说完!”叶晓玲厉声喝着,手里黑板擦用力地拍着讲桌。前排中间的两名同学高高地举起课本抵御毒气:“干什么呀你别拍了!”“就是呛死人啦!”
叶晓玲脸涨红:“我是叫大家安静!不然怎么布置工作!”
那两个分毫不让:“那也不能让我们吃粉笔灰啊!”“就是洋相什么杨老师都没这样儿呢!”
高静干脆站起来,转身冲着教室后面大声喊:“王晶!怎么回事儿呀?你怎么让她上来啦?”
王晶在座位上苦笑,本来商量好等杨老师的课一起过来通知的,没想到这个叶晓玲这么沉不住气,班里再这么吵吵下去,好把教导处的人招来了。
于是起身一路安抚着同学们上了讲台,两手举起向下虚虚按了按:“同学们,听我说好吗?”
同学们安静下来。
叶晓玲脸涨得更红,也不知是给气的,还是羞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课下
王晶在一班同学的注视下不疾不徐地说:“先跟同学们说声对不起!这次的运动会,……我因为个人的私事儿要请假缺席了……”
底下又开始嗡嗡嗡,叶晓玲得意地翘起嘴角。宝然想,这孩子还需要锻炼啊,等回了家你乐得蹦天花板上去也没人管,这么会儿功夫都忍不住,不是成心给别人抓话柄儿吗?
果然高静立刻又站起来嚷嚷:“明白了,王晶是不是你妈妈又生病啦?可是叶晓玲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啊?有你这么幸灾乐祸的吗?”
叶晓玲又给窝了个大红脸,强撑着辩解:“我哪有!我只是受杨老师的委托帮班级分忧……”
前排两个同学还在拍打擦拭桌上的粉笔灰,那个小个子女生声音很大地嗤笑了一句:“还说没有!当别人是瞎的还是傻的呀!”
眼看着又要乱场,王晶先示意高静坐下,又微沉了脸将前排的小女生盯了一眼。小女生缩了缩头,又小声嘀咕两句安生了。
王晶接着讲:“可运动会是咱们班级的事儿,不能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耽误了。所以呢,这次由叶晓玲同学和齐进凯同学一起,负责做好运动会的协调组织工作。齐进凯主要负责参赛名单统计和运动员的协调、后勤,叶晓玲同学呢,就多受点儿累,盯着班里的纪律、考勤,还有运动会期间的宣传,同组委会老师那边的联络工作。请大家为了咱们班能够继续保持年级第一,支持配合他们。”说完又看着齐进凯和叶晓玲:“我想你们也一定能相互商量着,把运动会搞好的是吧?”
齐进凯站起来大大咧咧:“没问题!我——肯定是没问题!”
底下又是一片窃笑。叶晓玲忍着气,当着全班的面保证:“我这儿自然是没问题,不会拿班级的荣誉开玩笑!”
散会下来了叶晓玲忿忿地质问王晶:“你当着全班那么说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由我领头的吗?齐进凯那个人,万一犯起混来带着那几个男生挑事儿怎么办?你倒是做完了好人就甩手不管了,到时候有错全推我头上!”
王晶真想直接告诉她,如果不是她刚才自作主张来的那么一出儿,等杨老师过来真能让她全权负责了,可忍了忍只是说:“运动员参赛检录那一套跑起来很累人,本来也就是让齐进凯来干的。这不还是一样吗?如果再有什么事儿,可以直接跟杨老师报告。”
“可是杨老师说了,要我们班委尽量自己处理问题,不要动不动就跟老师打报告!”叶晓玲振振有词。
王晶揉揉眉头,幸亏这会儿班里的同学基本上都跑出去玩了,不然准有人跳出来说她贼喊捉贼,“那就不要轻易过去找老师,有什么事你们尽量商量着来。”
“都是你不会说话!其实你刚才上去直接宣布是杨老师决定由我负责的,不就没这么麻烦了嘛!”叶晓玲义愤填膺,“看看现在,这么多起哄的不服的,我再管起来得费多大的劲儿!”
王晶反而微微笑了:“是啊,其实由杨老师直接来宣布是最合适不过的了,那样班里同学也不会有这么多意见。”
叶晓玲一愣,脸又红了红。唉,这孩子还有救。
王晶看着她的脸色,就又笑了笑:“你看,现在已经这样了,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那几个爱捣乱的,干脆就让齐进凯去对付,你只要盯他一个,就省心多了。剩下的纪律宣传都是你干顺手的,想来是肯定没问题了。全权负责什么的,不过是个名头,你也不稀罕的是吧?”
“谁稀罕啦!”叶晓玲立刻表态,“我刚才也不过是说说,……就那么说说,……可不是想跟你吵架!”
王晶点头:“是啊!有什么误会,咱们自己说清楚就行了,幸好这会儿教室里也没什么人……”
说到这儿两人同时一顿,齐齐看向第一排课桌,那里还有唯一没跟着同学们出去疯,趴桌子上写写画画的宝然。小小的人,缩在那里,一点点,一点点。
宝然抬头看着她们,皱起脸。心说你俩要无视就干脆把我无视到底好了,现在又想起来避讳,算怎么回事儿啊!
过一会儿,见那俩还是看着自己发呆,宝然没奈何,放下手里的笔,双手捂住耳朵,忠厚的眼神鼓励地看着她们。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你们,请继续……,请随意……
王晶给她逗得笑了,过来拉下宝然两只小胖手,“听见就听见了呗!怕什么!我们不过讨论点儿事情,没什么不能听的!”
叶晓玲倒也不怕,江宝然这个小家伙,虽然想利用的时候很是咯手,但还算是个比较可靠的闷嘴儿葫芦,从没听见过她背后说人的是非。当然,叶晓玲认为这是因为这孩子人还太小,没这个心眼儿,所以也马马虎虎地说:“是啊没事儿,听见也没什么……,你怎么不出去活动?老在教室里趴着干什么?眼看要开运动会了,还不加紧锻炼?记住喽到时候可都得有项目的哦!”
宝然又开始呵呵笑,同时乖乖点头:“记住了记住了!”
身子纹丝不动。
当然啦,你不能指望一个班里就只有叶晓玲这一个会积极向领导靠拢的伶俐人儿,不知是听到了谁的报告,还没到上课时间,杨老师就来到了教室里,看到王晶和叶晓玲面对面站着,可并没有剑拔弩张的样子,放了心,走过来问她们:“怎么?连课间活动都不去了,现在就忙着工作交接啦?”
到底是当老师的,这话说的,就是有水平。
王晶就说:“是啊,正说到叶晓玲和齐进凯具体怎么分工呢!”
叶晓玲也很配合:“王晶担心我经验不够,找了齐进凯帮我分担呢!”同时期盼地关注着杨老师的脸色。
杨老师笑笑:“嗯,我都知道了。”
叶晓玲脸色一黯。
“这样也挺好,你们可以各展所长,到时候老师就可以甩起手来享清福喽!没问题吧?”杨老师开玩笑地问。
“……没问题!”叶晓玲再次保证。
宝然仰着头,无限景仰地看着三人的互动。天分啊,这就是天分!自己就是个重生的也不得不服。现在的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就是明白了人是分有天分的,……和没天分的……
杨老师这才注意到呆呆看着她们的宝然,过来拍拍她:“宝然这么刻苦啊?也不出去玩儿?想好了吗?这次运动会你报什么项目啊?”
“啊?我啊?”宝然绞尽脑汁,期期艾艾地说:“要不然我报……跳绳吧?”
叶晓玲不是很信任地打量她:“跳绳?你一分钟几个?”
“有那么……八九十……”看看她们的脸色,赶紧再加:“一百来个……吧?”
杨老师和声说:“这也就行了,重在参与嘛!不是谁都能拿到名次的。”
杨老师您真好!
叶晓玲比老师要严格多了:“得尽全力!这两天回家多练练,要不要我帮你盯着?”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一定练,一定!”
红梅的反应还是很迅捷的,第二天晚上就来到宝然家里报到,手里拿着一卷布料,说要用宝然家里的缝纫机,给红玉宝然两个一人做一条裙子。
宝然趴在旁边看她咯噔咯噔踩着踏板,熟练地送着布,冷不丁儿开口:“那个叫肖月的姐姐现在怎么样了?”
“啊?”红梅一愣,脚下慢了一慢,底线轻轻地“啪”一声断了。她低头抬起压脚,把线拽出来三绕两绕再穿上,又正正布料放下压脚重新压好,缓缓地又开始踩动踏板。“谁跟你说的?又是红玉?她怎么什么都拿出来说!”
宝然执着地问:“她现在怎么样了?”
红梅笑笑,宝然总是会一本正经问些大人的问题,江家叔叔一直纵着,大家倒也习惯了。于是正色回答:“她么,还好吧!原来什么样儿,现在还是什么样儿。不过下学期我们就分科了,到时候她可能要选理科,就不跟我一个班啦!”
“那个姐姐不是喜欢写诗吗?怎么要去学理科?是因为她的那个,……对象吗?”宝然接着问。
这回红梅差点压着手指,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了?回头瞪一眼红玉,红玉正翻着那本做衣服样子的《中国妇女》,压根儿就没注意她们。再看看外面,宝然妈正在院子里跟一大盆衣服努力奋战,宝然爸大概在加班,男孩子们都在楼上。幸好,幸好。
这边宝然还在催着:“是不是啊?姐,是不是?”
红梅只好敷衍答应着:“你才多大,别整天学着人乱说什么……对象不对象的,再说了,你肖月姐姐自然有她自己的主意,我怎么会知道为什么!也许是为了将来好考学,好找工作吧,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分科的时候选理科的多了,有句话说的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
宝然不依不饶,手里绕着一根预备镶裙子的花边,坏坏地笑着问:“是吗?姐你也觉得肖月姐姐有主意,是不是?”一点儿也没受红梅东拉西扯的打扰。
红梅无奈,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敲一记:“是什么?不是!那根本就是个糊涂蛋!可不敢跟着学,记住啦?”
我是用不着担心的,只要你自己能记住今儿这话就行啦!
第一百二十章 午后(一)
夏日午后,笼子里的鸡们都昏昏的睡了,宝然一个人在葡萄架下画着画儿。
都是水彩,一幅硕果累累的紫葡萄,一幅缠藤缀蔓的牵牛花。
这不是用来参加画展的,而是为了庆祝儿童画展一等奖的奖品,一盒大大的二十四色水彩的首次启用。配套的,还有石桌上一只白色的花瓣形塑料调色盘,这两样东西现在来说都是财富呀财富!宝然计算着成本:一盒小蜡笔,宝晨友情赞助,三大张素描纸,美术老师官方提供。百分之百的纯利润,不错不错。
顺手揪起了桌边花架上一朵紫红的大喇叭花,已经是蔫揪揪缩成了一个小拳头,不复清晨打线稿时迎风招展的动人样儿。
宝然给画纸上的牵牛花抹上最后一笔浅紫,又添上点儿水,小心地同花心上的粉红润开。提起笔来端详端详,满意了,将毛笔扔进旁边装了大半瓶清水的玻璃罐头瓶子里,又端起拳头大一只小茶缸喝口水。
运动会和儿童节画展,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宝然笨手笨脚的,好歹在女子儿童丙组跳绳比赛中混了个第六名,捞回个末等奖,奖品就是这只非常袖珍的军绿色小搪瓷缸,还没宝然的一只巴掌大,看清了,是现在这个不满七岁的宝然的小巴掌。大家都笑,说给她用着倒是正合适。
宝然很满意,水在转来山不转,尽管跳了级,感谢运动会公正严明的年龄分组制度,她依旧跑回到一年级的比赛组里,找回了这只念念已久的小茶缸,当然,它比记忆中的更新了……
看看水彩都差不多快干了,宝然小心地拎起这两幅完成作,转移到旁边的石凳上去,再次摊开画纸,书包里翻出一本小人书,《三个火枪手》。
这是宝辉他们不知从哪儿弄来有偿馈赠的,条件是一张三剑客的大幅合影。三剑客,是臭味相投的宝辉少虎和红彬给他们的小团伙起的最新番号。自打读过了从宝然爸的书柜里摸出的一本泛黄的《侠隐记》,这三个小子就坚定地认为,只有这部传世巨著,才能充分表达出他们之间的友谊,忠诚和默契。他们的这个小组织不同于宝晨奸诈趋利的拉帮结伙,也不同于二虎逞强好胜的打架斗殴,他们的理想与行为准则都是高尚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最起码能套上个骑士精神的大帽子。
如此出类拔萃的一个优秀团体,自然会需要一张能够充分体现他们精神面貌的宣传品,这时候没有海报大招贴,他们不知又去祸害了谁家的收藏,翻出了这本图文并茂画功深厚的小人书,要求宝然帮助放大,再加工,再润色,并许下了一周的室内卫生兼学校值日。
咳,用人手软,人家的报酬昨天就已经全部付完了,宝然再不好意思往下拖,准备趁这个周末,用半天时间给他们还债。
心里早就有了想法,将小人书又草草翻过一遍,闭目琢磨了一会儿,开始在雪白的画纸上勾下草图。
一边画着,一边在心里对号入座:红彬嘛就是那个嫉恶如仇的阿托斯;狡黠的少虎呢自然就是阿拉米斯了;宝辉,哼,其实也是个好名利的,那就只好去当那个波托斯啦,虽然他自以为比人家要仔细谨慎得多。
……要不要照原画一样给他们加上小胡子?宝然脑海里设想着三个胡子版的小哥哥,忍不住想笑。
笼子里不知是哪一只做了美梦,“咯咕”一声,乌噜噜一会儿又没动静了。
阳光透过浓密的花叶枝蔓,洒下点点碎金,一丝风也没有,所有的金星刺目,绿荫浓淡都是静悄悄的,如刻画在石桌水泥地上的嵌花底纹。
埋头画了一会儿,直起来伸伸腰,抬头向上面望一望,竟然有些晕眩。顺手将水彩毛笔收好,看看具体轮廓已经出来,小人书暂时不用了,也塞到书包里去,往旁边一推。
“啪”地一声,没封没底儿的半本破书从里面滑了出来,掉在地上。
宝然摇摇头。这是二虎同学受了那三剑客的启发,也弄了张自己的偶像过来要求放大。可是二虎同学啊,不怪我把你的作业放在最后,你看看你,求人帮忙吧也不给弄本差不多的过来,这是从哪儿扯下来几张破纸啊,也不嫌寒碜人!
当然,宝然自觉地对那几个整齐利落的大树坑进行了选择性遗忘。
随手捡起来,翻两下,继续皱鼻子。看看,宝晨为了升学这才疏忽了他不到一年,那厮的精神偶像居然就堕落成了鲁智深!虽然也算是个武艺高强的大和尚,可他要真敢修炼成这副腆胸叠肚的肥硕样儿,宝然家的院门就要考虑对之拒开了。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曹操嘛,总是来得很快的。宝然正在接着念破锣不经敲也,院门吱扭一响,二虎同学一闪身就进来了。
好吧,其实这人不是鲁智深,看他这飘忽迅捷的样儿,称得上大侠陆小凤,本来想说楚留香的,风姿差得太远,还是别糟蹋人了。
今天的二虎同学有些古怪,没有如往常一样直扑厨房切西瓜灌凉水,或者直接上楼踹门而入呼呼大睡,而是顺势就停在院门左首的苹果树下,院墙和树枝的阴影里,先是把院子里外上下张望一遍,然后看着宝然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用到二虎同学的身上实在很是诡异,但这会儿宝然就只想到了这个词儿。于是也不说话,警惕地保持以静制静。
这家伙最近的行踪越发莫测了,宝然曾经考虑过要不要提醒爸爸抽空请廖所长来吃顿饭,可苦于一直抓不着确凿的证据,只好静观其变。今天,他这是终于要送货上门啦?
还好没多久二虎就开口了:“你爸你妈呢?”
宝然如实以告:“爸爸加班,妈妈跟唐阿姨去逛新开的百货大楼。”
二虎点点头,又问:“你大哥他们呢?”
宝然接着汇报:“宝晨和大虎哥去学校,说是帮他们老师改卷子。”
二虎再点点头,再问:“那几个小子呢?”
“宝辉和少虎哥哥去红彬家了,帮周叔叔家整菜窖。”想想免得他挤牙膏似地一个接一个问了,主动交代:“红玉和红梅姐姐在家里帮忙,高静要五点才过来。”
“哦,就是说别人都不在?”二虎总结。
“都不在!”
“那就好,很好!”
好什么?您是打算入室洗劫啊,还是要拐卖儿童啊?
都不是,二虎接着下令:“你回去!”
回去?回哪儿去?
二虎对宝然的迟钝大为不满,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叫:“回楼上你自己房间里去,快点儿!”
……您不会是要在我家院里摆场子吧?
宝然侧耳听听,外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不像大战将临的样子。
再看看二虎,这家伙已经开始脸色阴沉了。奇怪的是,平时他虎起脸来,面色发黑,今天怎么觉着有些泛白了呢?
宝然想,夏天真是不该看太阳,这不眼睛都有点儿发花了。
更怪异的是,自他进门,这半天一直不动不挪窝儿。大热的天儿,平时只穿一件短袖背心的他,不知从哪儿捞来的一件衬衣,一直用手抓着搭在背上。
有情况哦?
二虎浓眉拧成了结儿,给她下最后通牒:“我再说一遍:上楼去,马上!”
吼完了自己身子一晃,一只手在树干上撑了一下。
宝然低头,默默地迅速地收好自己的东西,无言独上二楼。
蹑手蹑脚到了阳台上,扒着栏杆往下看。院门已经从里面给别上了,看不见人。
栏杆给六月的骄阳晒得滚烫,宝然趴不住,翘起胳膊转回去,拿出一条小被子来搭上,嗯,顺便晒一晒,晚上盖着太阳味儿睡觉,再舒服不过。
这时只听见楼下传来稀里哗啦,水龙头冲水的声音。听上去那家伙正在阳台下,餐厅外窗口下砌的水池子边上洗洗刷刷。隐约有丝丝拉拉的抽气声。
宝然抬头看看可堪入画的蓝天白云,光天化日啊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帮臭小子们竟是如此的猖獗,可见人心不古,治安大大不如以前了,搁宝晨那个时代,至少还晓得要等到月黑风高。
想到这儿低头瞅瞅浓密的葡萄花架,再张望一下隔壁院子里,似乎没人。转身取出一只小沙包,小心寻了个绿叶枝蔓间的缝隙,用力砸了下去。
下面的声音一下顿住,接着是二虎没好气的嚷嚷:“干什么!”
宝然趴在栏杆上,冲着下面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餐厅碗柜上面第二层,小黑瓶儿的是碘酒,旁边的是酒精。电视下面转角柜底层靠左边,蓝条花盒子里,有纱布,脱脂棉,旁边白纸盒里带棉塞的小瓶子里,有云南白药!”
下面静了一会儿,二虎又骂:“小丫头片子关你什么事儿!回你屋里去!”
然后脚步声踢拖踢拖,进里屋去了。
宝然回屋,在小桌上摆开家伙事儿继续描画。忙着呢,谁愿意管你闲事儿呀!我又不是我干妈!
又过了一会儿,脚步声踢拖踢拖上楼。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咚咚咚”敲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午后(二)
门开处,二虎同学侧靠在墙上,已经光脊梁了。一手端着个纸盒儿,里面纱布棉花小药瓶儿,搜罗得很齐全,另一只手很低调地垂着,抓了一团破衣服。人看着倒是比才刚在楼下的时候精神了些。
他的眼光高高越过宝然的头顶,打量了一下后面一览无余的小小屋子,书架上按高矮个儿排列整齐的杂志书籍,纤尘不染的地面桌面,平平展展的蓝格子床单,规规矩矩的被褥枕头,皱了下眉:“出来,到你哥屋里来!”
完了也不等她,率先进了隔壁屋。
宝然乖乖跟过去。
得益于宝然爸时不时的突击检查,这间男生宿舍虽然远远比不上宝然那里的井井有条,但已经强过许多男孩子的猪窝式房间了。宝然有时也会顺手帮着归置一下,找找有没有可以搜刮的好东西。
二虎进门径直扑在靠门口的下铺上,反手把纸盒子递给宝然:“来,帮个忙,先拿棉花把水蘸干净了!”
宝然一路跟过来,已经充分欣赏了他背上从左肩头到右肋下那长长的一道,心理准备充分,也就没有再多话,只是依言扯下一团脱脂棉,从肩头轻轻往下按。
肩膀头这边比较深,表面的肉都有些翻起来,还有丝丝的血在往外渗,下面较浅,已经被冲洗得发白,只见清清楚楚一条长口子。嗯,背后偷袭,刀口顺滑,是匕首吗?看起来二虎躲得还算挺快,伤口较深的地方只占了三分之一,这几年在廖所长宝晨克里木江各色人等手下的罪没有白受,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好运。
旁边的肩头,脊背,胳膊上,还有几处淤青血肿,这些倒不要紧,大家都已经习惯并无视了。
二虎继续吩咐:“行了!再给擦一遍碘酒,会不会?”
宝然换过一块儿棉花,蘸了碘酒抹上去。
碘酒一碰伤口,小男生年轻的背肌一跳一跳。
宝然毫不怜悯,眼不眨手不软,一丝不苟地继续抹,完了回头在书架上抽出本杂志,对着伤口扇了一会儿,看看快干了,打开云南白药,手指敲着瓶底儿一点点抖上去。
二虎这时正在接着指导:“等干一点儿再洒云南白……,你已经洒上啦?谁教的?”
宝然仰头想想:“我大哥。”
二虎高兴得一捶枕头,接着“嘶——”一声儿,得意忘形用了左手了,肩背上又渗出一片红。宝然拿碘酒棉抹去,再补上一堆白药粉。
二虎毫不介意地换了右手,挥舞着继续得意:“原来他也有这种时候哇!看平时装得人模狗样儿的!”
……你高兴得太晚了,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这辈子自你老爹我干爸的那顿牛皮带之后,宝晨没再给任何人伤到自己的机会。
宝然不理会二虎自以为揪住了宝晨小辫子的张牙舞爪,回自己屋里找出剪刀过来,方方正正剪出几块儿纱布,叠好,用白胶带一一贴上。
好在这里气候干燥,只要他别那么想不开去跳大泉沟,养两天也就好结疤了。
站起来隔远一看,酷似背了条白色武装带,还是比较有型的。宝然有点儿怀念丢在四川的那个病号布娃娃。
宝然收拾着棉花胶带药瓶。二虎爬起来,在宝晨宝辉的衣柜里埋头一顿翻,找出一条旧汗衫来套上,然后把刚才进门时随手撂地上的血迹斑斑的两件衣服捡起来,窝吧窝吧塞进自己扔在这屋里已经不知有几天了的书包里,可能是打算拿到哪儿去毁尸灭迹。
等宝然下楼放好了东西,收拾一番再上来,二虎居然还没走,也没去床上休养生息,而是端坐在宝然屋里的小桌子边,手里滴溜溜转着她的铅笔,一面满屋里东张西望。这家伙,恢复得还挺快,看来还是挨得轻了?
见宝然进来,二虎伸手点点对面:“来,坐下,坐下。”
宝然依言坐下,全神贯注准备谈判。
二虎捧着脑袋又想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措词,最后还是决定直截了当:“别拿你对付宝晨宝辉那套来糊弄我!你就明说吧,今儿这事儿,要怎么样,才能保证谁都不告诉?记住,真正的——保密!”
哼,真正的保密?杀人灭口,你敢吗?
宝然想,居然能说出这个话来,他到底是大智若愚呢还是大愚若智?
“为什么要保密?”
二虎磨牙,这家伙,又装糊涂!没办法,现在有求于人,只能放低了身段:“还能为什么?给谁知道了,我都少不了一顿打!”
“你不是经常挨打吗?”宝然貌似更迷糊。
“可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二虎抹把脸,耐着性子:“这次动刀了,所以不一样!”
“啊?”宝然作大惊状,“你动刀啦!”
“不是我!你傻啊!”二虎忿忿,“是别人!搞清楚,挨了刀的是我!”
宝然更奇怪:“那干嘛不能说?又不是你的错,挨了刀,你就这么算了吗?”
是啊,二虎也清楚,真要是坦白了,自己是逃不了一顿打,反正也已经打习惯了,顶多再瘸两天,但老爹和大哥也绝不会放过那个捅刀子的。可是……,可是自己不还想亲自报仇来着吗?他可不想因为这件事儿就给那帮家伙看的低了。
“你不懂!”二虎试图以年龄优势来糊弄她:“大人的想法儿和办事儿方法不一样的,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总之,到底要怎么着吧?怎么着你才能给我保守秘密?你随便提,要什么都好说,可要是给我说出去了,我可就保不准……”说着脸上带了凶相儿,一双眼睛微微眯起,到底考虑了宝然的年龄,没有跟着呲起利牙。
呦嗬!居然敢威胁我!
宝然鄙夷着,却如其所愿地瞪大了眼睛,身子向后瑟缩了一下。“……那好,我不说。不过……”
“不过什么?要什么?小人书吗?《红楼梦》已经给你凑齐了,还想要什么?再给你弄套《西游记》?”二虎高兴起来,只要开始讲条件,就有门儿!
西游记啊!宝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摇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保证……”
二虎以微笑鼓励她说下去。
“……保证今天的事,再没有第二次。可要是再有一次,我可就保不准……”宝然顿了顿,到底没有恶俗地继续学着二虎故弄玄虚:“保不准能守得住这么多的秘密啦!”
二虎的笑容在脸上凝固。
宝然却没时间再跟他耗了,院子外面有人大力拍门,高静在大叫:“宝然!江宝然——”
宝然跑到阳台上喊:“来啦——,我这就下来啦——”
回来对还在纠结地揉着脸部肌肉的二虎说:“我和高静要去同学家,你……要是出去就直接锁门吧,我们都带了钥匙。”
然后就丢下他,从厨房拎出了早就备好的一只小小竹篮,开院门出去了。
高静是昨天就和宝然约好了,今天下午一起去王晶家。
王晶妈妈五一动了手术,听说是效果还不错,一直在家里休养。临近期末,又去医院复查一次回来,王晶又请了一次假,这回杨老师有些着急了,动员班里的学生们多多关心同学。叶晓玲抓紧时机,积极地策划了一次关心互助的主题中队活动,以小组为单位,去王晶家慰问探望。
高静不屑:“同学的妈妈生病了,看就看呗,还非要趁机给她自己脸上贴金!”硬是拖着宝然红玉请了事假,回头她们三个自己去。
见宝然出来,高静埋怨:“大白天别着门干什么!快点儿啦,还得去叫周红玉哪!”
“我睡觉呢!”宝然把装着十来只鸡蛋的小竹篮递给她,“帮我拿着!”又顺手接过高静手里一只小小的面口袋,打开看看,回厨房里又加了两把挂面。
二十一世纪,人们去探望病人都送什么?水果,鲜花,或者干脆是礼金购物卡,请病人随意,以免犯了什么忌讳。现在呢,宝然她们手里的,算是基本配置:鸡蛋,挂面。
又拐过去叫了红玉,三人一起到了王晶家。
王晶的妈妈累了,正在睡觉,三个人就悄了声息,随着王晶来到她的小房间里。
王晶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昨天班里同学就来过啦,你们又来!杨老师也太担心了,其实没事儿!这次我妈去医院检查说结果不错呢!就是上次拆完了线有些感染,又上了一回药,这两天不好动,我得在家里盯着。下周就去上课啦,耽误不了期末考试的!”
高静嘿嘿笑:“我们昨天没来,人太多,怕吵得慌!”
王晶难得吐了吐舌头,显见是深以为然:“是啊,幸好昨天那会儿我妈精神还好,没有睡着。”
宝然不多话,打量着王晶简陋整洁的小房间,心里却在转着昨晚上乘凉时听见的爸爸妈妈的只言片语。
“那个王晶的妈妈,不是说已经好了吗?怎么又去医院了?”妈妈听宝然汇报了第二天要出门的原因,问爸爸。
爸爸说:“其实她做的这个手术,风险还是太大,愈后情况怎么样,谁也说不准。”
“那她怎么就敢做了?”
“还不是为了女儿。拖下去反正是不行的了,不如搏一搏。唉,就看能不能过了今年冬天啦!”爸爸摇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夏日(一)
等宝然回家,二虎已经不知所终。
先到家的宝辉说:“叫我带话给你们,不用给他留饭,说是到齐二家抄复习题,晚上不过来吃了。”
齐二?宝然想到齐进凯,这是暗示他有目击证人哪!不过也不用担心,估计一周之内这家伙是无法恢复战斗力了。等过了一周,嗯,过了一周,也就用不着自己给他保密了吧?
一周?第二天晚饭桌上宝晨突然问:“我那件灰色的汗衫是不是你给穿去啦?”
不知在哪儿混了一晚上,似乎饿了好几顿,正在狼吞虎咽的二虎呛了一下,头都没抬,嗯嗯了两声儿。
“你最近衣服换得挺勤快啊?”宝晨看着二虎身上又一件陌生的上衣。
二虎使劲儿地咽下嘴里的饭菜,闷声答:“天热,出汗太多。”
“哦——”宝晨点点头,几口扒干净碗里的饭。
“是你说啦?不守信用!”
二虎以眼神责问着宝然,宝然以眼神坚定地回答:“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宝晨无聊地瞅瞅眼睛抽筋的这两个,没什么兴趣地走开了。小的就已经够笨的了,大的更笨!就不想想家里的棉花药酒都是谁给预备的。而且还懒,水池子冲得倒是挺干净,怎么就不舍得顺便把他们屋的地给拖上一拖呢?
晚上宝然收拾房间,发现了被悄悄补齐的药棉纱布,再联想到男生宿舍里,刚刚被突然勤快起来的宝晨擦得光洁锃亮的地板,悚然而惊,扪心自问:枉自己还信誓旦旦帮人保守秘密,亏自己还煞有介事地义正言辞,说什么“再没有第二次”,早知如此,当时真应该要了那套西游记的,跟人装什么苦口婆心呀?人精多着呢,哪儿轮得到她这个小不点儿来管教不良少年!自己是重生的,可不是万能的,犯些错误,在所难免。
……
不行不行,身为一个重生者,我怎么可能如此低级,如此幼稚!当然不能,那是为什么?
宝然很快给自己找到了理由:
我知道会有痕迹,我故意留下线索,我这是大智若愚,我正在不动声色……,我成熟,我智慧,我成熟,我智慧……
两分钟以后。
……我成熟,我智慧……,这是第几遍了来着?唐僧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好吧,一百遍一百遍,我已经念了一百遍啊一百遍……
半分钟后,宝然终于说服了自己,淡定了。
身为女主,压力太大了。
宝然真的什么都没说,宝然只做。
隔天中午,韭菜鸡蛋面,猪血炖豆腐。
“怎么想起吃这个?”“改善伙食啦?”
“补血。”
大家埋头痛吃,偏二虎同学吃人的嘴都不软,还在那儿欲盖弥彰地插科打诨:“大热的天人都干燥上火,有什么好补的哈!”
大伙都继续吃,不理他。二虎闭嘴,赶紧去抢所剩无几的菜。
晚上,凉拌猪头肉。
“这个呢,还是进补的吗?”
“对,补脑!”
宝晨大虎互相看看,“给我们的?”
“嗯,还有二虎哥。”
“切,他就升个初中还需要补?”宝辉不忿。
大虎也说:“没事儿,咱妈说了,不指望他,能上厂里的中学就行了!”
宝然摇头:“尤其是他,最需要补!”
宝晨点头:“说的对!二虎你还真是该多吃点儿这个。”
少虎忙着吃,宝然爸置若罔闻,宝然妈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帮孩子,吃个饭这么多话!”
吃饱了,二虎对着宝晨抱怨:“宝然这才多大点儿啊,都给你们带坏了!”然后收起饭碗去厨房,乒铃乓啷地刷锅洗碗。宝然妈心疼得不得了,赶紧追过去:“二虎啊,你还是去复习吧啊!”
宝晨盯着他的背影,挑挑眉。呵呵,看着平滑多了,结疤啦?所以又开始嚣张啦?
又过了两天,宝晨宣布,中考还有一个星期,二虎毕业考还有两个星期,家庭学习班实行集训制,宝辉少虎以及宝然陪训,非经许可不得随意外出,不得迟到早退。
宝辉少虎敏感地意识到他们是受了株连,都暗暗地去瞟二虎。二虎脸上是一派混不吝的木然,心里盘算着:两周?哼两周就两周。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二虎显然不是君子,所以他永远的错失了这个亲手报仇的机会。小升初考试一结束,心情舒畅的宝晨,和又一次险险过关拽着尾巴进了一中的大虎,就押着二虎,拎起了早已打包好的行李,坐上山东大叔的破卡车,到孙家和江家当初一起驻扎的团场,体验生活去了。
等到漫长的一个暑假过去,二虎回来一划拉,只剩下几个或胆战心惊或如释重负的小喽啰,跟他汇报说:暑假期间市公安局拉了一次大网,打击了几个暴力胁迫中小学生作案的惯犯,伤了二虎的那个,早就进去了,谁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见天日。
二虎有些茫然,不知是该感谢除暴安良的公安叔叔给他解决了后患,还是该埋怨他们下手太快,使自己失去了亲手血刃仇敌的千古良机。好在一帮小兄弟们看到他被晒得爆了皮的头脸胳膊,都说他是被自家老爹拉去改造受罪了,没人认为他是怂包软蛋躲风头去了。这些都是后话。
头顶上没有了三座大山的暑假,三小剑客格外地神采飞扬。每天舞弄着木板锯成的刀剑,楼上楼下地耀武扬威。等晚上炙热的太阳落了山,再趁着凉爽冲杀出去,半夜才汗津津地回来,少虎干脆连家都不回了,反正他在这边的一应用具比在自己家那边还要齐全。
宝然也学着昼伏夜出。
白天,宝然基本上都窝在自己的小屋里看书,写字,画画儿。那一本厚厚的暑假作业,用了不到一周就给突击完了,这是她的老习惯了,先把官方任务完成了,再没人唠叨催促,便可以轻松舒畅地做自己爱做的事儿。
这天见红玉跟高静携手来找她,有福同享,宝然就很热情地把这一心得教给红玉高静。高静还好,立刻回家里拿了书包过来跟宝然一起用功,美人儿红玉呢,扑闪着她纤长的睫毛很奇怪地说:“既然你都已经写完了,我还有什么好着急的?等开学前两天拿过来抄一抄不就行啦?”
宝然无语,高静羡慕,她是不敢拿了别人的作业回家去抄的,受了红玉的启发,有心想要借宝然的作业“参考”一下吧,宝然不给。高静可没法子跟红玉一样耗到开学前,到时候宝然不得不给,她家里的副校长妈妈每天检查得严着呢。只好很委屈地一道题一道题地慢慢啃,好处是有不会的随时可以问宝然。
红玉不写作业,在忙些什么呢?她忙着翻宝然家里满柜满架的杂志,尤其是中国妇女,大众电影,尤其是上面带有漂亮服装或者女明星漂亮大照片的,有时候对着个波姬小丝的封面玉照能神驰许久。宝然同高静两个就互相挤眉弄眼偷笑着欣赏美人儿发呆。
可惜宝然小气,她的书不论新旧,也不管文学还是时尚,一律的只许看,不许动。红玉对着女明星们遐想完了,就偷偷地回家去剪妈妈的大众电影,然后把大大小小的美人像贴在自己的课本上,笔记本中。
呃,红玉见宝然大本大本的日记眼馋,也弄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每天很勤快地往上面……抄歌儿。霍元甲,邓丽君自是少不了的,还有大众电影上的每期一曲,再加上不知打哪儿弄来的各种流行歌曲词谱,红玉同学以对待期末考试的严肃精神,一笔一划工整非常地一一抄录,并且配上相应的图片,图文并茂,堪称手抄本精品。
这时红玉正借了红梅的那个同学肖月的歌本,抄着汪明荃的一首《万水千山总是情》,边抄边在遗憾,怎么也找不到相应的剧照,恨不能把人家原本上两条小辫儿一脸清纯的梦蝶小姐的黑白小相给抠下来。
宝然看她长吁短叹的很是好玩儿,趁机引诱:“怕什么,我给你画一个!”
“真的?”红玉眼亮,又有点儿迟疑,“能行吗?”宝然一向只给她画大眼睛卡通少女来着。
宝然不解释,提起铅笔拉出一小张白纸,唰唰唰,几下勾出一幅小像,蝴蝶纹的高领斜襟大袖衫,蓬松的刘海,胸前乖乖的两条小辫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红玉高兴得直叫:“好啊好啊,就是这样儿!”
然后就见宝然停笔不动了,急得催她:“光这样儿不行啊!铅笔的没几天就磨花了。稍微上点儿颜色,或者还跟以前一样拿炭笔描描哇!”
宝然笑,毫不客气地提条件:“上次在你家看到的那本老旧老旧的《海峡》,肖月拿过来的,还在吧?能不能弄来?”
宝然周围的人都被她培养出了很自觉的被敲诈习惯,所以红玉也不忙说她奸诈市侩,而是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还在!昨晚上还在柜子顶上看到过。弄过来没问题,姐姐她们都已经看完了,有一阵儿没见翻啦!”
“那好。”宝然拉开抽屉找彩铅笔,“你现在就回去找出来,回来我这儿估计就差不多完工了!”
红玉哀叹一声,认命地回家做内贼。
高静不解:“那个有什么稀罕的?我也看到过,好几年前的了吧?”
宝然嘻嘻笑,并不解释。
说了你也不会懂地,那上面,可有伟大的琼瑶女士迈向大陆的第一个脚印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夏日(二)
堪称世纪催泪剂的琼瑶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如火如荼的,宝然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得当年她上了五年级才懂得,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比十万个为什么更玄妙,比花仙子里的小蓓和嘉文更动人心弦,比广寒仙子更加不食人间烟火的男女关系。
而那时候,中学生们早已经是男必读金庸,女必念琼瑶,街头上常见长发依依白裙飘飘。等到上了中学,不同年级的教室里,更可见课间也在座位上稳稳端坐,或凝神,或托腮,做各色淑女之思的小姑娘,不论面相身材是否够仙,至少眼神都很窗外。
而现在,宝然把新到手的《海峡》合上,塞进箱子里收好,不过是一篇《人在天涯》,除了初次见到的惊艳,并没有在红梅她们那整天诗词文赋的小团体里引起太大的震动。个体攻击到底及不上群体效应,没有强劲的后续攻势和系列化的遍地开花,给人的感觉也不过是一个新鲜一点儿,大胆一点儿的爱情小说而已。
楼下,传来了红梅的问好和唐阿姨的笑声,然后就是“咚咚咚”,一路上楼,这是红彬上来找他的俩哥们了。
天色已暗,这是吃过晚饭的周叔叔一家过来串门儿了。处处要强的唐阿姨,省吃俭用也赶在今年春天买了电视,从那以后就不再拦着红玉红彬两个来宝然家看电视了。甚至到了天热的时候,收拾完了自己也带着儿女们过来一起凑热闹。
她一进门,也不客气,径直在院子里挑一个最佳位置坐下,招呼宝然妈:“小林你也别忙活了,快开始了吧?来来咱俩坐一块儿!”
唐阿姨正在跟宝然妈一起追看暑期重播的《万水千山总是情》。
石城市电视台很是给力,经常把中央台省电视台平日里一天一集牵着拽着播出的流行电视剧,攒一块儿在寒暑假期间每天四集五集地集中播放,看起来那叫过瘾。
宝然妈答应着,端出了炒香的葵花籽,还有一大盘切好的西瓜在石桌上放好,又回屋拿出自己那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同唐阿姨一起坐在葡萄架下,比对着各自的花色进度,一边手下如飞地织着,一边听着那熟悉的“莫说青山多障碍……”,悠然响起。
唐阿姨看着电视,胳膊肘轻轻碰一下宝然妈:“唉,还是你家老江会享受!”
这是宝然爸想出来的,他竟然把电视搬到餐厅桌子上,然后大开了窗户坐在院子里,一帮人聚在一起,吹着风,闻着花香,磕着瓜子儿,这个电视看得可是舒服。前面大小一帮女人嘻嘻哈哈,后面男人们瞅着老婆儿女,说几句厂里的老家的人和事,有时候还趁人不备,跟周叔叔两个溜进厨房摸几口小酒喝。
这是又一个普普通通的清凉恣意的盛夏之夜。
宝然伏在阳台上问了叔叔阿姨好,并不下去。她很喜欢在楼上听着下面的欢声笑语,看着妈妈们跟着电视里的人物或喜悦,或叹息,或伤情,觉得这就是最有趣味的情景剧,至于亲自下去看电视,还是算啦。尽管爸爸号称,他已经把自家的小黑白改装成了彩色大屏幕。
嗯,也不是吹牛。彩色,是在屏幕上贴了张红蓝绿三色的透明塑料片,不管什么场景,都是蓝天绿地红太阳,喜兴啊。大屏幕,是宝然爸另花了几十块钱买来的一个电视专用放大镜,你别说,虽然模糊了点儿,还真是放大了不少,只是大家都得早早占下最佳位置,稍偏一点儿,弧形的放大镜便会给出变形效果……
红玉也喜欢到宝然家里来看,怎么说呢,宝然家里有一种比较松快的气氛,平时还是照规矩来的,但真到了节假周末,宝然爸放话可以自由娱乐随便看电视的时候,也就绝不会跟在旁边不时地唠叨提醒,什么不可玩物丧志啦,不要忘了学习啦,诸如此类的扫兴话。红玉曾经羡慕地同宝然说:“你家真好!爸爸什么也不管,妈妈只管问吃饱了没,有换洗的衣服没。”
宝然黑线,话说我家孩子的学习也用不着老爸老妈来管的好不好,就宝晨那家伙一个人盯着,比谁都管用。但回过头来想想,红玉说得也对,爸爸的确不像大多数家长那样对子女寄予厚望的同时严盯紧跟,而是领导一般只给出大方向的指示,其它的放任自流。是啊,人家现在本来就是个领导嘛,大概是自己志得意满,事业充实,也就不像前世一样,需要焦躁不安地督促子女去完成自己未尽的理想。
呵呵,难怪大家都喜欢有成功的父母,当起子女来压力也会相应地小一些。
这么着寻思了一会儿,下面便不见了红梅,正在纳闷儿,宝然就听见房门被人轻轻敲响。
那个,不会是来追赃的吧?宝然也不怕,货已进门,那是概不认账的!
还好,开了门,见红梅面色如常,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宝然松口气,赶紧亲亲热热把她让进来:“姐,你是又好久没来看我啦!现在红玉都比你来得勤,再下去我得换姐姐了!”
红梅笑:“说的好听!这一年了你管她叫过一回姐没有?”
宝然嬉皮笑脸:“这不是还有您呢嘛!……这是什么?”顺手接过红梅手里的一个小纸包,打开来一看,是两盒磁带。
“东京之夜!”宝然叫,张蔷啊。
红梅奇怪:“你什么时候听说过这个人了?”
“呵呵,没!没听说……,这不是,……磁带上写着呢吗?”宝然含混过去,“还有一盒是什么?空的?姐,干什么啊?”
红梅示意她低声,又过去把阳台门轻轻关上,回来才说:“宝然,叔叔不是新买了台双卡录音机吗?你别声张,悄悄的去拿过来,姐把这盘磁带翻一下。”
了解啦。可是宝然很抱歉:“录音机给大哥他们带到团场去了,你早几天来就好了。……要不然,等他们回来?”
红梅也傻眼了:“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开学……”
红梅沮丧了:“那太晚了!这是肖月表姐的,人家再过五天就走了。”完了无措地自言自语:“谁家还能有呢……”
这可不容易找。这时的双卡录音机还挺珍贵,宝然爸也是为了奖励宝晨中考第一,也为了儿子能学好英语才咬牙买的,为此还忍痛把自己换大彩电(真的大彩电啊)的计划推迟了一年。别看他是干部,这年头干部收入不比宝然妈这个工人阶级高出几块钱。
宝然把她这个平民阶层认识的所有有钱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了。“姐,你要是信得过,把磁带在我这儿放着,能不能翻录出来,明晚都给你准信。”
红梅想了想:“……可不能给叔叔阿姨知道了,到时候告诉我家里,又是个麻烦事儿!”她以为宝然要走爸爸的上层路线。
宝然说:“你放心,肯定不能让他们知道!”
第二天就拽了少虎,带她去老街找克里木江。
这一年多,克里木江断断续续的,跟他们这三家的孩子都见过,可最后维持了稳定友谊关系的,居然只有宝晨同少虎两个,宝然这个小中介倒退而居次了。
二虎那是见面就掐,一掐就败,算不得数。宝晨同克里木江是天南地北的交流默契,用他们的官方声明来讲,他俩都是交游广,眼界宽,有共同语言,宝然总怀疑是两种类型的狐狸还没分出高下之故。至于少虎能同这个长他五岁,经历迥异的异族大哥有什么思想交流,宝然就完全摸不着边儿了,她也不去费那个心思,毕竟你不能指望男孩子的脑回路同女生的有太多相似之处。
少虎对克里木江在这边儿的行踪掌握得比较准确,带着宝然过去一抓正着。
克里木江听了宝然的要求,二话没说,带她进屋拿出他的录音机问:“宝然自己录,会不会?”
宝然藐视他:“这有什么不会的!”上去利落地按键装盘儿倒带。
克里木江是个土财主,这台录音机是他年初从广州带回来的,宝然爸正是参考了这个样板,托他从那边又给带过来一台,不然大彩电的计划推后可能不止一年。这会儿见宝然一点儿也不爱惜地按得噼啪作响,也不生气,只是问:“怎么不见你家宝晨大哥?”
少虎嘻嘻笑着插话:“他啊,和我大哥一起,给发配到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克里木江不信,直言道:“不可能!你那个二哥还差不多!”
您可真是了解情况啊!少虎老实供认,被改造的的确是二虎,另外两个应该是督察员身份。
克里木江就笑着说:“你那二哥,也改造不出什么,团场里那点儿活还不在他的眼里吧!”
又真相了,其实人就是给拎走避风头去的,这话可就没法儿说了。
克里木江也没想深究,“行啊,那妹妹你先自己在这里玩儿,我们出去一趟。”
招呼上少虎两个人不知跑哪儿去了。
门口的老爷子皱纹纵横的一张老脸冲宝然笑笑,又回过身眯缝起眼睛,晒着太阳看他的摊儿。
第一百二十四章 邻居
等到毫无责任心的克里木江和少虎转悠够了跑回来,宝然已经不在屋里了。两人吓一跳,出来问了看摊老爷子,转个弯才发现宝然正跟旁边一家小店主说笑得正欢。
克里木江长舒口气:“还以为你又给人拐走了呢!”
“什么?”宝然奇怪。
“没什么!”克里木江愉快地笑:“怎么跑这边聊天来啦?这是我的新邻居,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那小店主也笑起来:“不用你给介绍!俺跟你是新邻居,跟俺们小宝然可是老朋友了,对不对啊!”
这个邻居小店主,正是河南小伙儿。
这家伙怎么又跑这边来了呢?说来话长,宝然是知道得挺清楚的。
自从认识了河南小伙儿的油条摊儿,宝然隔三岔五总会借口嘴馋去他那儿跑一趟儿。爸爸妈妈知道了原委,倒也默许了女儿时常去光顾他家的生意,找机会还请了小两口去家里吃了顿饭。这两口子同他们姐夫家大不一样,都是勤快人儿,尤其是河南小伙儿那个年轻媳妇,极有眼色,大哥大嫂叫得欢,待人接物也大方爽利,一来二去的,两家还有了些交情。有时候山东大叔过来了,还特地把他叫过去喝一盅儿,大家都亲切地管他叫“小河南”。
可时间一长,小伙子他姐姐不高兴了。
江家同河南王家平时没什么特别的来往,生活习惯不同,工作中接触不多,也没什么对路子的话题,大人见了面,也就是个点头之交。
宝晨他们可就没有这么友好了。
自从那年井台诽谤事件后,宝晨同二虎没少去找那河南女人家的晦气。抽冷子跑人家门口去放鞭炮,吓得她家的鸡连着两个月不下蛋;入冬前爬人房顶往烟囱里塞破袜子,害得她家灌了一天的大黑烟,都是他们干出来的。至于往人柴火堆上浇水,煤棚子里拌土块儿,更是小菜一碟儿。宝晨还可以说是报那童养媳之仇,二虎也跟着起哄,只能理解为这家伙是天生的唯恐天下不乱了。
只有一次失败,那是二虎不知打哪儿弄来两只蟑螂,说要扔到她家厨房里去恶心恶心人,结果铩羽而归。大家问他原因,二虎痛苦地说:“真他娘的,她家里的蟑螂比我拿过去的还要大的多了!”
河南女人可是彻底记恨上了江家的孩子们,又不敢拿他们怎么样,见到两家来往,抱怨弟弟一家不给自己争面子,面上不好说什么,背地里免不了酸言咸语地找茬生事儿。
那一天早上,宝然同高静一起又去排油条。就看见河南女人家的大女儿端只大竹筐过来,径直到了小河南媳妇跟前,张口就是:“我妈说,要两斤油条!”
排队的人都吸一口气,注目围观。
在新疆,买东西所说的“斤”,一般都指公斤。两斤,这家人是打算把这油条吃上一天三顿么?
小河南媳妇脸色很不好,但还是耐着性子说:“这要的太多了,等我先把人家这些炸完了再说吧。”说着下巴指指一长溜的队伍。
那大女儿也不是个泼辣的,宝然认得她,在三年级三班,人前还有些瑟缩,但可能是得了家里的吩咐,低了头,还是接着坚持:“我妈说,马上就要。”
这回小媳妇忍不住了:“这叫什么话?见天的占便宜还有理啦?人家这付钱排队的还得让着她这插号儿吃白食的?谁该她的!”
完了把那大女儿晾在那儿不再搭理,回身招呼客人:“您要多少啊?”
那个女孩儿给她说得快哭了,低头坚持着又站了一会儿,居然还讲:“我妈说,油条摊是我舅的,我家吃油条是该当的……”
小媳妇的脸几乎青了,慢慢回头去瞪视她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回头继续招呼:“下一位。”
下一位正是宝然,她赶紧上前递过钱:“阿姨,十根。”
小媳妇见到是她,脸色缓和下来挂出了笑:“好啊,小宝然,你还是喜欢炸的嫩些的?”
宝然笑着点头:“是啊,谢谢阿姨!”
然后就听一个高声大调的嗓门嚷着:“我说呢,不就几根油条嘛还赶上唐僧取经了,原来人家忙着巴结领导呢!至于吗?当官的家里再小都是人物,自家的穷亲戚就都不是东西啦!”
呃……,宝然赶紧低头咬住嘴唇,高静却肆无忌惮地同队伍里几个人笑出声儿来。
大娘,……要是时间仓促,您大可以慢慢想好了再骂的,我们不急,您看,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大把的。
小媳妇憋了半天的火找到了出口,还没忘了将称好的油条往宝然的小竹篮里一顿,回身,掐腰,点指,标准的茶壶式:“还好意思说?你自己都不要脸了,我还费那么多事儿帮你捂着干什么!”
排队的人“呼啦”让开,给她们空出角斗场,油条可以歇一顿不吃,热闹可不是天天都有得瞧。
河南女人大概在弟媳妇手上吃过亏,偏过头用眼睛去钩自己的弟弟,准备寻把枪使:“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啊?娶个女人回来降不住连自家大姐都不要了?”
人群再次哄笑。宝然沉思:逻辑是一门多么重要的学问啊!
小河南还没吱声儿,他媳妇一回头,厉声喝道:“托大姐的福,今天生意不做了!收拾东西进屋,该干嘛干嘛去!”
小河南一哆嗦,抱起钱匣子冲他大姐和媳妇一块儿笑笑:“你们俩……,慢慢聊,……慢慢聊……”转身进了屋,还不忘回头悄悄给宝然和高静使个眼色。
宝然拉一把还在兴奋的高静,跟在小河南后面进了屋,紧接着爬到窗前椅子上,占据了安全位置,扒着窗口放心大胆地看。
外面大姑姐弟媳妇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热乎,两人的身子也越来越近,挨挨擦擦地开始发生亲密接触。咳,原谅宝然这样描述,实在是,实在是有些那个文看得多了……
围观群众是多么的体贴啊,大家积极踊跃地帮助案板师傅归置了秤盘粉面,保护了铁炉油锅,可能碍于那是两个女人家,为保护她们的飒爽英姿,都谨守着大防,不好意思上前拉架,只是七嘴八舌地劝:“差不多行了,差不多行了啊,一会儿还要上班呢!”
有人就问:“谁带表了,几点啦?”
就有人答:“还有四十分钟呢,来得及!”
“哦,那就好……”
宝然回头看看小河南,他就这样在里面看着吗?
小河南像是明白她的意思,镇静自若地说:“没事儿,没事儿!俺大姐结实着呢,俺媳妇儿也不会吃亏!干一架就好了,能消停好多天!”
……不好意思,是我多虑了……
那天,宝然同高静躲在小铺子里,油条吃了个饱,好戏看了个够,回家宝晨宝辉已经等不得先去上学了,她们俩也差点儿迟到。
可小河南两口儿的油条摊子摆不下去了,后来小河南姐姐到房东家里拽着弟弟闹,说当初看她的面子找了同事租给两人房子摆生意的,现在狼心狗肺地吃里扒外,丢她的脸,让她在厂子里没法儿见人。小河南媳妇儿也硬气,直接甩话说:“那正好,我们就搬离了这里,这样大家就都可以见人了!”
宝然听到大人们议论房东传出来的这个消息时,正赶上宝晨组织的封闭式集训,等考完试放了假,厂区的那个小摊子已经换了主人。
大家都说这下好,小河南姐姐不晓得要多久才能舍得吃上一次油条。
没想到他们搬这里来了,动作还挺快,位置也选得不错,这里住家居民和来往人流都是不少。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离厂里够远,宝然想,小河南的姐姐再也没法派孩子过来打秋风了,除非她有心为国家培养短跑健将。
小河南这会儿正跟少虎打着招呼,顺便介绍自己的生意:“来你们看,俺家这买卖又加了一项!”让他们进屋去参观,原来是一台小型的轧面机。
“油条只有早晨炸,每天到这个时候差不多就得收摊了。白天的功夫老是给人帮工也没啥意思,这不跟人盘了个旧机器,可好使来!你们看……”小河南一看就是正得意着,也不管俩孩子是不是感兴趣:“这边面粉进去,这边再过上几道,就成面皮啦!然后不管你是切饺子皮儿啊馄饨皮儿啊,对了,还有这个,还可以切面条,宽的细的都行!小宝然我记得你家喜欢吃蒸面条的对吧?到时候就用不着自己费力气擀了,直接拿着面粉过来,一会儿就好了,又省时间又省力气!就交一角两角的加工费,多好!”
这家伙,越来越有生意头脑了。
少虎打击他:“我们家有力气擀面条的多的是,用不着这么大老远的跑这边儿来吧!”
小河南毫不气馁:“那也没关系!俺这儿还做干挂面,你们要是想要,还可以加鸡蛋进去,走亲戚送人最好了!”
宝然再也忍不住,笑出了声儿:“好啊,以后我家买挂面,一准儿上叔叔这里来!”
小河南嘿嘿笑着,转眼看见小媳妇儿收了门口的大案板抽屉钱箱等物,正俯身准备往屋里搬,赶紧迎上去:“媳妇儿!媳妇儿放着我来!我来!看把你累着了!”
少虎偷笑:“真是老婆奴!这点儿东西就累着了?”
宝然看着小河南小心翼翼绕着媳妇走,小媳妇儿夸张地扶着自己的腰,满脸的幸福与自豪,心想,又是一个小家庭,要在这里扎下了根儿啦!
第一百二十五章 来客
炎热的夏日,在懒散的暑假和清凉的葡萄架下跑得飞快。等到靠在阳台上望着远处的林带渐渐染上丝丝晕黄,攀着小梯子剪下一串串早熟的马**的时候,又是一个新的学年来到了。
二虎同学恢复了元气,又开始生龙活虎神出鬼没。要说进步还是显著的,毕竟已经是个中学生,自持身份,像踩人房顶堵烟囱撒灰放虫的事儿是不屑得干了,根据正义的宝辉集团举报,八成是致力于接收暑假被剿的那批人的残余势力和地盘去了。
宝然爸和山东大叔都很头疼,也不知那些街边小子对二虎怎么就有那么大的磁石般的吸引力,无法,只能叮嘱兄弟几个盯得紧些,但求别走得太歪。幸好,可能在团场的那两个月里还是吃了些教训,至少二虎现在出出进进的知道跟宝晨报备一声儿。
新鲜出炉的高中生江宝晨同学很忙,自开学以来就没消停过:争抢班长的宝座,在全新组合的班级里分门别类进行打击孤立争取拉拢,承办组织第一届教师节的庆祝活动……,高中部开始按成绩分班,老搭档大虎跟他隔得天高水远,幸好还有一起升上来的几个初中同学,宝晨才不至于孤军奋战。
成绩是显著的,等到九月底学校下团场拾棉两周归来,一张清秀的小白脸晒成了浅褐色的宝晨,已经在班里确立起了自己稳固的领导地位。
也许,嗯,宝晨做得实在是太成功了。
国庆一过,宝然家开始迎接一些新的客人,就像今天……
又是一个周六,午后,宝然还是独自在院子里写写画画,说实在的,有点儿无聊。
有人敲门。
宝然打起了精神,是生客。就目前来讲,经常来宝然家里的人,只有两种:认识的熟悉的,就直接推门而入,如孙家周家廖所长之流;认识的熟悉的,严守礼貌不会直接破门而入的,就咚咚砸门,代表人物高静。
可这次的敲门声,轻轻的,“当当当”,停一停,又“当当当”。不疾不徐。
应声过去,院门口小屋檐的阴影下,站着两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脸上挂着友好得体的微笑。“小妹妹你好!……请问,这里是江宝晨同学家吗?”
不是,严格说起来,这应该是江沪城同志的家。宝然点点头:“是啊!姐姐你们找我大哥?”
“对!……你就是宝然吧?”个头稍矮一点儿,面貌神情柔和乖顺的像只小鸽子的那个女孩儿,闻言笑得眉眼舒展,亲热地跟宝然打招呼。“总听……你大哥提起,对了,我们是他的同学……,原来你这么乖的啊!”
……看来宝晨没有给自己妹妹做什么正面宣传……,宝然揉揉鼻子:“两位姐姐好!可我大哥这会儿不在家呀,不知道去哪儿啦!”
“是吗……”小鸽子微雨轻愁地颦起了眉。旁边那个女伴,大大咧咧穿着一中的深蓝色校服,快言快语:“怎么能不在呢!不是都说好了吗?我们下午过来找他!”
小鸽子轻轻拉拉她袖子,又有些担心地看看宝然,解释似的埋怨她:“别这么说!也许临时有什么急事儿……”
宝然笑着给她安心:“是这样啊,那姐姐们进来坐着等会儿好吧?你们既然约好了,估计我大哥很快就回来啦!”
把她俩让进来,宝然很体贴地问:“姐姐你们喜欢在院子里坐一会儿,还是上去到我大哥房间里等?呃……,要不然,去我房间里等着吧,嘿嘿,我还有两个小哥哥,正在屋里睡觉哪!”
她这样客气周到,两位女同学倒腼腆起来:“我们在院子里等着就好!小妹妹,这是你画的吗?很漂亮啊!”
“真的吗?谢谢姐姐嘿嘿嘿……”宝然傻乐着受之无愧,家里人都被敲诈的,……难得痛快开口夸她一回了……,连忙进进出出给她俩端茶倒水,更是博得这两人一个温言一个快语的尽力赞扬。
一杯茶还没喝完,宝晨回来了。
进门看见两位女士顿了一下,立刻热情地招呼:“你们俩过来啦!”
小鸽子率先轻巧地站起,却是以眼神示意她的女伴先开了口:“是啊大班长,上次你说的那些笔记和书,这不都找出来了,说好给你送过来的呀!”
宝晨在自己的额头轻轻一拍:“看我!也不说早点儿回来,让你们久等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其实说一声儿回头我去拿就是了,还麻烦你们跑上一趟儿!”
小鸽子这才文文静静地说:“不麻烦,我们正好出来走走,顺路过来的。江宝晨你家这院子收拾得真舒服,你家小妹妹也很可爱呢!”
“是吗?过奖了!”宝晨这才转向宝然:“宝然叫人了吗?这是苏姐姐,这个是吴姐姐。”
宝然乖乖地再次问两位姐姐好。
宝晨接着邀请:“别这儿呆着了,到楼上房间里坐会儿吧!”前面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宝然:“宝然,我屋子里有人吗?”
亏你还记得问……,宝然如实汇报:“宝辉和少虎在,正在……”
“哦!”宝晨点头表示明白:“这俩小子,还没睡醒!”然后接着往上让:“没事儿,上来吧,到我妹屋里坐一会儿,一样。”
大赫赫把人让进宝然的小屋,还不忘回头嘱咐:“宝然,去弄点儿葡萄上来!”
宝然老老实实做女招待,摘了一盘子小珍珠洗净了端上来,宝晨和那两位正在翻看着她们带过来的书籍笔记本,满满的摊了一桌子。
苏小鸽子比宝晨有爱心,赶过来接过宝然手里的盘子,把她按着坐下:“宝然,你这么小,怎么能让你来给姐姐忙活呢!来你自己吃!这葡萄看着就很甜,是无籽珍珠?院子里种的?”
宝然立马顺势坐下,以免再被大哥派上差事:“是啊姐姐,你们也吃!”
那吴姐姐很自然地恭维宝晨:“大班长你很厉害么,院子里收拾得又精致又干净,有花有果的,自家小妹妹也教得礼貌又懂事。看看这屋里的书,咦,还有课本,宝然你已经上学了吗?”
宝然点头:“嗯!我上四年级!”
怎么样?厉害吧我厉害吧!
两位姐姐果然表示了惊讶:“四年级啦?宝然,你看着不大呀,今年几岁啊?”
宝然如实报数:“到年底就满七岁啦!”
夸我啊你们快夸我啊!神童,天才,奇葩……,随便哪个都行我不挑的!
那二位果然又开始赞叹:“这么小,不简单,是跳级了吗?”
宝然鸡啄米似地点头,问那么细干嘛,快夸啊快来点儿实在的!
吴姐姐首先夸上了:“好样儿的!简直是不可思议!也是你大哥教的吧?真行啊你大班长,学校里年级第一,教出个妹妹也这么厉害!”
苏小鸽子做恍然大悟状:“我说呢,江宝晨你都上高一了,还到处收集初中的练习笔记干什么,是为了辅导妹妹的功课吧?”
“也不全是……,家里还有弟弟……”宝晨无视了宝然暗暗的磨牙声,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着。
哼!胡说八道,家里最大的弟弟跟你还隔着两个年级的大鸿沟呢,谁稀罕你这些老掉牙的课堂笔记!这些天看你到处搜刮,堆起来好有几箱子了,指不定打的什么主意,居然还好意思拿我们做幌子,无耻!
两位姐姐不是红梅,听不到宝然郁闷的忿恨的心声,依旧把全副的崇拜敬仰献给了她们的大班长江宝晨。吴姐姐说话很直:“上奉父母,下抚弟妹,是这么说的吧?班级事务和学习成绩也是一把抓,大班长,说真的,以前还有点儿不服气,现在看来,能干的人在哪儿都能干,不服不行啊!”
……是啊,您说得对,宝晨同学他就是我们江家的擎天柱啊大救星!
宝晨是笃定了宝然不会拆他的台,只悠然享受着两位女生钦佩万分的目光,满脸的谦虚:“没办法,谁让我是家里的老大呢!”
苏小鸽子轻轻地补上一句:“你家弟弟妹妹能有这样的哥哥,真是让人羡慕!”许是屋里有点儿热,葡萄太甜又不够解暑,她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让宝然想起了她画白色喇叭花的时候,在最边缘若有似无挂上的那一点淡淡的粉。
宝然心里狂喊:认哥哥吧那就快认哥哥吧!我这儿亲的干的同学的哥哥们一大堆了,一点儿也不介意宝晨你多认几个干妹妹的……
没办法,显摆不成咱也只好退求其次看看热闹了……
宝晨显然没兴趣再给家里添丁进口,礼貌周到又不失热忱地陪着两个女生说一会儿话,将那笔记一本本翻开,大赞作者记录详细条理清晰,尤其是一笔好字让观者身心舒畅心悦诚服……
当然宝晨说得没这么肉麻,完全是宝然自己心里给补充的。宝晨那是谁呀,也就普普通通几句话,配合上他那眼神,那表情,自然妥帖润物无声,宝然只看着那开始还稍有些紧张矜持的两个女孩子,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自在,直到宝晨想要打开最大的一本厚厚的蓝色笔记,被苏小鸽子一把按住拽了回去。
“这本不能看,是我早先的笔记,乱得很,字儿也不好看!”
那为啥又要拿过来捏?
宝晨轻轻笑:“还挺谦虚!”
苏小鸽子怪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正好时间不早了,我们也得回去啦!等我们走了,你再慢慢看,免得当了面挨你的批评!”
宝晨很绅士,当真就不再去动那本笔记。坚决地挽留一番,很遗憾地起身送客。宝然趴在阳台上跟两位姐姐挥手拜拜,然后看着宝晨慢悠悠地,送她们出院门,上小路……,最后天晓得送去了十几里铺,宝然就不关心了,回来坐下满桌子端详一会儿。
君子不欺暗室,宝然是个小人,偶尔也会人品爆发君子一下的,便趴桌子上耐心地等。
良久宝晨回来,笑了笑对妹妹的自律表示满意,然后颇有兴味儿地拿起那本苏小鸽子坚决不许当面翻看的厚厚笔记,慢慢打开,哗啦啦过纸牌一样通翻一遍,满篇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课堂笔记,没有任何异样。
最后摊开封底,一根指头往塑料封套的里衬一勾,捻出来几张摞在一起叠得方方正正的漂亮信笺,薄薄的信纸崭新挺括,宝然隔着小桌儿,隐隐的还能闻得见淡淡的一丝香味儿。
信笺被宝晨平展展摊开在桌面,宝然半个身子趴在桌上,使劲儿往那边伸着脖子,顶头上倒着认出来两句:
我的忧伤因为你的照耀
升起一圈淡淡的光轮……
呵呵,会唱歌的鸢尾花?
宝然光明正大地去偷窥宝晨的表情。宝晨泰然自若,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读完了,点点头:“不错,柳体,还有点功底!”
自开学以来,类似的信笺纸条,或纤丽或清秀或工整,宝然已经欣赏到好几回了。宝晨同学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从不叫几个小子看见,总是拿到宝然房间来进行……,处理。直言保留够十天以后,如果自己不讨回,是收藏也好撕掉也罢,都随宝然的意,只要别随手扔了。
相当的无情哪……
这次,可否例外?
然后就只见宝晨收拾起满桌子的书本,垛起一摞,再捡起那几张可爱馨香的小信笺,脸上挂着温文的笑,手里一下,两下,三下,很快折出小巧精致的一只纸飞镖,随手一扬。飞镖掠过小桌,从宝然眼前划过,“啪”地一声,正正地打中宝然床头墙上一只布贴娃娃的圆鼻子,然后栽下来落到她的枕头上。
宝然条件反射地揉揉自己的鼻子,为苏小鸽子不平:“你就一张都不要吗?写得多漂亮啊!”
宝晨起身,准备回房,临走时揉乱了宝然的一头黑发,“记住喽小姑娘,将来,就算你的画儿画得再好,字儿写得再漂亮,留着自己家里美一美就行了,绝对不许上赶着去给人送,否则……”下巴点点那只撞歪了的纸飞镖,“可能连那个都不如!”
宝然不服地嘀咕:“人家不过抄首诗,又没有说什么,自作……”
宝晨再次回身敲她:“有的时候,小姑娘就算笨一点儿,也比自以为是地耍小聪明要好!”
然后扬长而去。
……您倒是不怕你家妹妹听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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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今天情人节啊,各位,情人节快乐!!
今天的稍微肥一点儿,嗯,厚着脸皮,算是,礼物吧!
第一百二十七章 挣钱
又是一个冬日,课间,同学们纷纷跑出去跳绳儿,踢毽子,晒太阳。
宝然还是只能自己一人单跳,看着那排着长长的队伍热闹非凡的大摇绳儿不敢过去。
学校提供的多人大摇绳儿,几乎有宝然的手腕粗,得班里最高最壮的两个男生才摇得起来。宝然被同学们动员着曾经鼓足勇气上去跳过一次,进绳儿的时候还好,跳了两下出去的时候,失了足,被那根大粗绳子一家伙打在背上,半天没爬起来,吓坏了一班小同学,把老师都给招来了,造成了一次小小的校园事故。
幸好这时候的家长们,孩子磕了碰了还没人吵着闹着要学校负责,顶多把自家孩子骂几句,叮嘱下回小心些别再那么倒霉,所以学校也没有为此就禁止了这项广受欢迎的课间娱乐。倒是摇大绳儿的齐进凯,被他那跟二虎同班的老哥齐二给拎了一回耳朵,自此后看见宝然靠近就紧张。宝然也就识趣儿地远离危险,免得给人家孩子增加心理负担。
一个人儿在边上跳了几下,微微出了点儿汗,宝然便又开始发懒,看看上课还早,自己回了教室,趴在课桌上,从窗户望出去,只见斜对面朝阳的墙角下,一群低年级的小朋友们,叽叽喳喳挤挤挨挨地在玩“越挤越暖和”。
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宝然会心地微微笑,想当初自己也是很喜欢这个看上去有些傻气的游戏的:一帮子裹得圆滚滚的小屁孩儿,不分男女,拼了命地沿墙根儿挤一块儿,到最后已经不是为了取暖,纯粹是耗着那股子兴奋劲儿。挤人的,被挤的,给人挤了出来的,打个转儿赶紧挨着墙头又挤进去的,个个开心得尖叫大嚷。偶尔有那么两个立场不够坚定,在中央被人挤倒,出来时连拉带拽,整个队伍都给带得人仰马翻,纷纷乱乱连咒带骂,连喊带笑,又忙忙的争着爬起来去抢占有利地形。等打了上课铃一哄而散回到教室,嗓子是哑的,身子是滚热的。
那个时候的快乐,怎么就能够那么纯粹。
再一转眼,看到高静和红玉在院子角落里,一对一来回踢着一只毽子。去年宝然送出的那两只鸡毛毽早已经消失在风中了,红玉家的小公鸡羽翼未丰,高静的官爸官妈只好种花养猫,这只五彩斑斓的华丽毽子是偷拔了齐二家大公鸡的尾羽制成的。齐进凯目睹了三个小姑娘的暴行,大概是怕再被拎耳朵,不仅没有揭发,反而帮着捏住了他家大公鸡愤怒的尖嘴巴,好让她们毫无损伤地顺利得手。
新的一年快要到了,宝然前天刚刚过了她的七岁生日,收到了一堆令她满意的礼物,同时也被高静唠叨了好几天:“没见过你这样儿的!送个礼物还得照着开好的单子来!以后再这样儿,干脆不送了好不好!”
宝然很委屈:“这可是为了你们好!想想啊,送人礼物,总是希望收礼物的能够喜欢的吧?总希望自己的礼物与众不同的吧?我这样做,一可以避免浪费,让你们量力而行;二可以杜绝重复,省得跟你那次过生日一样收一堆日记本啊;第三呢,呵呵收到的东西我个顶个儿的满意,皆大欢喜哦!”
红玉不吭气,心里拿定了主意,明年自己过生日,也开这么一张单子好了,幸福路上看中的那只蝴蝶发卡,那套粉红色的珠花头绳儿,还有林青霞的彩色年历卡,都得列上去。到时候不管宝然选哪个,自己送出的那本旧画书都算值回票价啦!话说,宝然这家伙怎么就知道自己家里有那本画书的?
岂止是一本画书,宝然早已经瞄好了红玉家里N个目标,用不了多久,都会合理合法地流动到她床下的那只大箱子里去的。上辈子没出息,这辈子也没什么大本事,这些零敲碎打的小算计还是不在话下的,总比将来被周家当废纸卖了要好。宝然流着口水,期待着未来美好的收破烂生涯……
一个人来到旁边坐下。宝然回头,是王晶。王晶一反平日里沉稳镇静的常态,支吾了半天,看着教室里隔了几张课桌外的零星几个同学,只问宝然入队申请书写好了没有,交上去没有,还有什么问题没有,说到后来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脸都有些红了。
申请书当然早就写好了,还是王晶亲自看着给写的,又亲手收好帮着宝然交上去,所以宝然很应该反问王晶到底还有什么问题没有。可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回答了那些毫无营养的问题,然后邀请王晶去自己家做客:“同学一年多了,你都还没到我家去过呢吧?今天高静家里来客人,红玉约了隔壁班的去逛街,就剩我一个啦!放学去我家做作业好不好?”
王晶轻松了些,脸上的红潮褪去,可还是说:“我妈还在家里等我呢。这样吧,反正顺路,今天放学我跟你一块儿走,送你回家,行吗?”
行啊!
回家的途中,宝然拽着比她高出了一大截儿的王晶,在溜滑光洁的冰雪道儿上一路蹭着滑冰,栽栽歪歪。王晶用力扶着她,一次次把将要栽倒的宝然拉起来,笑着说:“悠着点儿吧!当心棉鞋滑破了给你妈妈骂!”
宝然嘻嘻笑:“不会啊!我妈妈不会骂人,只会唠叨两句,然后再给做双新的!”这样说着,脚下还是停了,老实走路。
王晶先是自豪:“我妈妈也从不骂人!”接着脸色就有些黯:“我倒是希望她能有那个精神骂人……”
宝然一愣:“阿姨又不……不舒服了吗?”
“没有!”王晶却好似连这委婉的“不舒服”都不敢提起,“没有不舒服!就是这几天温度太低了,轻易不敢下床……”接着又打起精神笑着说:“我妈说了,正好趁这个时候养养精神,还要给我织件新毛衣过年穿,毛线都缠好了,枣红色的棒针线,可漂亮了!我妈还说要给我织成高领的,胸口用元宝针,就跟上回周红玉拿给咱们看的那本书上的一样!”
“是吗?”宝然抬头,看着她那红润的两腮和亮闪闪的眸子,“到那天我和高静红玉去你家拜年,可得好好看看,让红玉也眼馋一下!”
王晶脸上还留恋着一丝笑意:“对啊,我妈妈织的毛衣可舒服了,还是前年没住院的时候给我织了一件……。等过了春节,开学以后,天气暖和了,我妈说,那时候她就可以下床啦!她说到时候再扯布给我做条新裙子呢!”
宝然不忍心打断她的憧憬,可这会儿已经看得到自家的院门了,王晶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儿,她还没说哪!
宝然停下来邀请王晶:“都已经到这里了,你就到我家去玩一会儿吧!”
王晶回过神来,摇摇头,“不了,今天没跟我妈打招呼,等以后有机会吧!”想了想又艰难地开口:“宝然,我听说……,听说……”
宝然望着她,既不奇怪也不着催促,耐心地等她说下去。
王晶咬咬唇,嗫嚅着继续:“……听说……,你家大哥找人帮着刻卷子……,说是……,刻一张……,刻一张……给……两毛钱……”
最后三个字已经是几不可闻,王晶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胸前挽起的围巾上,脸又红了。
宝然明白了:“是这个事儿啊!你也听说了吗?可不是,前一阵儿抓着我家小哥哥们都上阵了也忙不过来!现在剩下没多少了……”不待王晶脸上的失望凝聚成形,宝然又接着说:“可是眼看到了期末,小哥哥都在毕业班,老师抓得紧,人手又不够了,正发愁呢!”
轻飘飘一句话,剥夺了宝辉几个剩余的外快。
王晶立刻轻松起来:“要是方便,跟你大哥说说,让我来帮着刻吧?你可以拿一本我的作业去,看我的字儿合格不合格!”
宝然乐:“班长啊,你的字儿当然没问题,比我家小哥哥的漂亮多了!成!我今晚就去问问,明早给你准信儿!”
“哎!”王晶笑容明媚,“那我等你消息!另外……,帮我问问,可不可以带回家去刻,我保证按时完成!”
“这个不用问,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当然可以!那就这样,明天见!”
“嗯,明天见!”王晶捏捏宝然的双肩:“……宝然,谢谢你!”
晚上,宝然房间里。
“王晶?”宝晨扬扬眉,“哦,你们那个班长,我知道一点儿。”又想了想说:“行啊!正好期末,我这儿又有二十张要刻,都给她。不用太赶,一个星期交出来就行!再就是下周还有十张。”
“好哇好哇!”宝然连连点头,“那我明天就叫她过来拿东西。”
“行!我就放你这儿你直接给她好了。”宝晨点头,“不过说实在的宝然,就她家那个情况,干这个挣的这点儿,用处不大!”
“我知道。”宝然有些没精打采,“聊胜于无吧!”
宝晨看着她那泄气样儿,说:“现在要刻的不多了,先这样儿吧。完了好好考试,等放了寒假,我这儿倒真有个活儿给你们做,不是很多,补贴一下还是可以的。”
“真的?”宝然爬起来。
宝晨微微笑,手里的铅笔准确地敲上她的鼻子:“煮的!”
第一百二十八章 棉袄
宝晨留给她们的这个活儿一点儿也不新鲜,还是他的那些小册子。
“蜡版刻印就到此为止了。”期末考试结束当天,宝晨关起门来给宝然和王晶训话:“你们的任务,就是按着大虎二虎拿过来的单子,印刷,装订!油印机和白纸都在你床底下,不够了大虎会给你送过来。他们要多少你们印多少,收回来的钱还是放到宝然这里,你给我记好帐。等我回来了,按数量给你们印刷装订的劳务费和每本一毛钱的提成。就这样,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王晶再是早熟聪明,听着这些“劳务”啊“提成”啊之类的,也已经晕了头,早没了大班长的镇静沉着,紧张拘谨地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
宝然眼睛亮了,她知道,宝晨那些资料价格定得黑,给她们这些提成,虽说有看她面子暗暗帮扶王晶的意思,对于他的总收入来说那就是毛毛雨。可是……,等他回来?什么意思?
“好啊,我们这儿没问题!不过你是要去哪里?”宝然追问。
宝晨答得很欠扁:“我自有我的去处……”
幸好宝然明白他是顾忌着有外人在,没有当场上去拍他,而是耐心等到晚上,虚门以待其主动坦白。
宝晨不负厚望,睡觉前闪身进来:“宝然啊,还没睡哪?”
“到底要去哪儿?什么目的?”宝然开门见山。
“嘿嘿我妹妹真聪明……”宝晨又给了两句废话,见宝然开始大张旗鼓地打呵欠,才托盘而出,原来他年前要去广州。
宝然吓一跳:这也太金手指了这。想当年……,哦不,就是去年,宝晨的振振有词还言犹在耳:“我们去乌鲁木齐的几率有多高?”这么一转身就跑出去开疆扩土啦?这改革的步伐是不是迈得急进了点儿?
“你是打算……,偷渡?”宝然狐疑地打量他。
宝晨大不以为然:“看你说的!我怎么会干那种事儿!我这可是经过了官方批准的!”
他这会儿说起来挺轻松,其实过程相当艰难。
期末考试前宝晨就开始跟爸爸沟通,最初爸爸只当儿子在异想天开说笑话,哼哼哈哈应付着,直到宝晨从理论到实践提出了一大堆理由和交换条件:什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再什么好男儿志在四方,又什么父母当年这个时候已经离家独立,最后又保证期末年级第一,路费自付,定时汇报行踪……,爸爸才开始认真审视。可真正让他动摇的一个条件却是宝晨的结伴同行者,克里木江。
“克里木江?你什么时候跟他勾搭……哦不,跟他合作起来啦?”听到这儿宝然忍不住叫。
宝晨白她一眼,他已经很郁闷了,自己儿子那么优秀爸爸都看不到,最后居然是因为那个一直跟他别着劲儿的克里木江松了口,虽然还拉了廖所长来打包票,可想到当时克里木江那句话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是这样笑着说的:“宝晨,你这个大公子出一趟门可真是不容易啊!”
哼,小子,将来咱们走着瞧!
当然对着妹妹,宝晨只是详细描述了自己如何的有理有据,如何的循循善诱,如何地三下五除二感动说服了爸爸这座顽固封建的巍峨大山。
见宝然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宝晨骄傲地扬起头:“说不容易的那是别人!也不想想我是谁!”
宝然嫌恶地看他那条虚拟的尾巴晃呀晃,笑嘻嘻问:“是啊,你是谁啊?还知道不?”
宝晨没趣儿地瞪她一眼:“行了那些没用的就不说了。我明天考完,后天出发,咱们的钱,给你留一百,剩下的全都拿出来我带走,进货要用。”
宝然立刻心痛如绞,难舍难分:“大哥,你路上多多保重!……一定要早点儿回来呀!”
第二天进行告别交接工作,大虎颇有些失落,可当宝晨邀请他同去的时候,他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是早有计划,我都不知道出去是为了什么,干嘛还要跟着去?要说只是为了出去转转开开眼界,……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吧。这样扔下我妈和两个弟弟在家里,自己出去了也没意思。”
他说的也是。山东大叔隔三差五的不在家,大虎兄弟虽说总是在市里打转儿,但只要天天晚上回去,家里就算是还有男人撑着,山东大婶就可以天天扯着她的大嗓门开心肆意地在单位里出出进进。
还有一点,大家都没说,可心里都明白,大虎宝晨两个就算关系再铁,毕竟也都长大了,不可能永远的像小时候一样同进共退。实际上,从进入高中分班开始,两人就已经渐渐地分开各自有了各自的小圈子,深厚的友谊还在,可是……,咳,男人嘛,终归还是有自己的路要走。
宝辉他们就没这么多感慨,一早儿就开始缠着宝晨问他要去哪儿,去多久,去干啥,回来能给带点儿啥,直到宝晨一甩手跑了,才兴致勃勃拉着少虎和红彬热烈讨论自家大哥的伟大冒险,三小剑客无限神往,恨不能见风就长,立刻去行侠四方。
晚上一收拾行李,妈妈泪水涟涟,父子两个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居然都忘了先给这当妈的打个预防针做做思想工作。
宝晨借口跟同学告别找克里木江商量行程就跑出去了,宝辉几个紧跟着溜走。爸爸安抚了两分钟一看表:“哎呀坏了,跟高书记说好晚上去他那儿碰个头这可要晚了!”
妈妈抹抹泪给他刷鞋拿衣服,临了还给兜里塞上一包好烟:“你不抽就算了,总得备着给领导敬一支……”
转眼家里大小几个男人跑得一只不剩,太没有责任心了!
妈妈楼上楼下进进出出,嘴里念叨着什么南方热,给包上两件单衣,坐车时间长,又给装上两瓶子咸菜,又抱怨大的小的都不省心,不跟她商量也就算了,也不晓得早点儿打个招呼,她好去卫生所开点儿药回来带上,辗转来回跑得那么远,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可怎么办!
宝然迈着一双小短腿小跑着跟进跟出,帮她换了两条手绢。
最后妈妈一把拉过宝然抱住呜呜呜:“你干妈说的对,还是闺女好,只有闺女才是妈的小棉袄……”
小棉袄望天,再好您也就只有这一件儿,省着点儿用,给我打湿了可就再没人给您抱着哭啦!
这个寒假宝然就有事儿做了。
每天晚上大虎二虎回家前给她一张单子,第二天上午王晶就过来和她一起印刷,装订,热火朝天,为此宝然把高静红玉过来写作业打混的时间排到了下午。那两个一开始还很好奇,闹着跟王晶一起干了一回,印坏了数张白纸,沾了满手满身的油墨,就再也没兴趣了,以后只管下午过来抄写作业兼闲嗑打牙。她们还经常邀请王晶入伙儿,王晶只是微微笑,干完了活儿就急匆匆回家陪妈妈。
宝然约着高静红玉去她家看过几回,王晶的妈妈虚弱,和气,安静。有精神的时候就围着被子坐在床上,手里织着毛衣,要大家不用管她,只静静地听几个小姑娘讲着学校里同学间的趣事儿,说看着她们说话自己就很高兴了。有时候就只见她苍白着脸悄无声息地卧在被窝里,小伙伴们就在王晶的示意下蹑手蹑脚,稍问几句就悄悄离去。
宝然只觉得王晶妈妈就像是家里那几根一入冬就埋进土里的葡萄藤,安静地蛰伏着,忍耐着,期待着熬过这严酷的寒冬,期望着春暖花开,重新发芽。
宝然妈听了,安慰她说:“今年冬天还好,雪下得厚,气温倒不是很低了。王晶那个孩子心细啊,一直看着把家里烧得暖暖的。这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再有一个多月,最冷的时候就过去了,那时候就可以放下心啦!”
自从宝晨出去,宝然妈就改了以往做完家务后带着针线去同事朋友家里做活儿聊天的习惯,而是携了毛衣线团到楼上来找儿女作伴。
宝辉少虎并不领情,他们要大闹天宫,他们要舞刀弄剑,妈妈在一旁待着,实在是很碍事儿。红彬还好,规规矩矩地完成作业,刻苦复习,唐阿姨对儿子的功课要求很严,一中是必须要考上的,没的商量。稍有闲暇,便取出他心爱的笛子来,吹了给宝然妈听,可惜宝然妈一点听不懂,只知道这孩子肺活量很大,吹得很响。
为了避免他们继续互相折磨,宝然把妈妈拉到自己屋里来,自己写写画画,听着妈妈在旁边唠唠叨叨,不时地应和几句,帮她转换或者挑起新的话头。时间长了,妈妈觉出了女儿这个专业听众的好处,什么话都哗啦啦往宝然这儿倒:齐科长要退了,你爸爸今年就要转正科啦!王晶的叔叔婶婶把放在老家的儿子女儿接过来了,以后这母女俩可更是只能自己顾自己了。唐阿姨揪出了那个老是找她不自在的劳资副科的错儿,劳资科长乘机把那个副科给整下去了……
宝然插了一句:“那什么劳资副科长,是个女的吧?”
妈妈一愣,笑着说她:“什么男的女的,跟谁学的这么说话!”
宝然嘻嘻笑,将手里的画举起给她看,正是圆润润的妈妈坐在床头织毛衣。
妈妈拿过来抿着嘴儿笑:“还挺像!不过妈可没这么好看!”顿一顿又说:“那副科长,是个女的。……可难看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受骗
盼望着,盼望着,小孩子手里零星的鞭炮甩起炸响了,新年的脚步近了。
大虎劈出了小山般的干柴,爸爸砸好了大块大块儿的型煤,二虎同学操着刀子把两家的羊肉馅儿都剁得细茸精道,宝然翻箱倒柜临摹出了十数个花样子,红梅带着红玉宝然剪成了红彤彤的喜庆窗花,宝辉少虎攀上爬下擦净了玻璃一一贴上,又去周家和孙家同样捯饬了一份儿,孙家还惯例地多附了一份儿宝然爸亲笔手书的春联。
妈妈们的胳膊手掌都在水里浸得通红,家里的床单被褥,家人的鞋袜衣裤,全都换洗一新。花了一整天,搓粉揉面,起锅倒油,炸出了麻花酥叶小鱼豆饼,再花一整天团团围坐,和面擀皮儿包出整袋整袋的羊肉的三鲜的白菜的大饺子,鸡啊肉啊都熏蒸卤制的备好了,大扫除也做完了,眼看着天色黑沉沉,明天就是除夕了,宝晨还是不见踪影。
年节里不兴掉眼泪的,妈妈就忍着,可就是不能闲下来,手里一停,眼里就开始失魂落魄。大晚上的,一家人挤在沙发上叽叽喳喳看电视,妈妈转两圈,又找出了瓜子和花生到小餐厅里稀里哗啦地炒。等到宝辉宝然开心地捧着盘子小老鼠似地咯吱咯吱,妈妈撑撑床单,弹弹沙发,起身又要往外面转。
爸爸放下手里的报纸,摘下眼镜来擦着,叫住妈妈:“坐下歇会儿吧!别担心,那两个都是大小伙子了,克里木江更是个有数儿的,明天肯定就到啦!前几天不是拍了电报过来,已经到了兰州了嘛!”
妈妈坐下,还是担心:“就是说啊!几天前就到了兰州了,按理这时候早就该回来了啊!不知道又在哪儿耽搁了!”
“还能在哪儿!算起来这时候已经到了乌鲁木齐了,不是去了克里木江家,就是到乌市里面转悠去了。你还不知道宝晨?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机会,不玩到最后一天是不会甘心的!”爸爸摇摇头,戴上眼镜接着看他的《参考消息》。
“就知道玩儿!”妈妈还是急,“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快过年了,外面人都没得几个。这要是万一……,万一……”轻轻瞥一眼宝然,到底没有万一下去。
宝辉火上浇油:“是啊,说不定大哥贪玩儿,时间来不及了随便扒上一辆车,半道儿上再坏了,就跟当年宝……”剩下的话给爸爸瞪回去了。
妈妈气得一拍他:“乌鸦嘴!”
宝然满不在乎,斩钉截铁地说:“不会的!就算我曾经丢过,可大哥是绝对绝对绝对不会有事儿的!”
爸爸看她那铁口直断的样子有些好笑,故意地问:“哦?你就那么肯定?凭什么?”
“因为……”宝然害羞地低头,“因为大哥没我那么笨……”
妈妈也撑不住跟着笑起来,“哪儿有自己说自己笨的,真是够笨的!”
除夕中午,大包小包的宝晨同学凯旋而归,将院门踹得似鬼子进村。
妈妈去开门,他将手里的东西就地一扔,当即给来了个熊抱,并附以苏式贴脸:“老妈啊!你儿子我回来啦!”
妈妈给唬了一跳,一把推开:“干什么!这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宝晨嘿嘿笑,顺手抄起跟在妈妈后面扑上来的宝然,半空里抡一圈,“臭宝然,想我了没!”
宝然居高临下,不到二十天的时间,却觉得这家伙似乎又长了一截儿,十七岁的少年,仰起头来,下巴上已经隐约可见雾茸茸的一层。
闻讯赶来的大虎二虎跟他又捶又抱地厮闹了一通,直到宝然爸往外撵人,又得了宝晨第二天一早先过去拜年的保证,才恋恋不舍地回家忙年去了。
年夜饭桌成了宝晨的专场。
他暂时抛弃了那一贯的温文尔雅的形象,狼吞虎咽吃着家里的饭菜,比手画脚描述着火车的拥挤,路上的艰辛,广州的繁华,小商品市场的新奇,小摊贩的斤斤计较,车上旅客们争抢行李座位的凶狠……,讲得是眉飞色舞。妈妈听得直咋舌,宝辉好奇兴奋得抓耳挠腮,几乎顾不上吃饭。
爸爸只不动声色地听着,并没有追究宝晨原来说的跟着出去见见世面怎么就变成了倒买倒卖,也不问他哪儿来的钱作路费,甚至去进货。宝晨也死皮赖脸,就以讲故事的形式算是囫囵给了个交代。父子俩心照不宣,彼此糊弄了过去。
宝然也悄没声儿地旁听,心里计算着宝晨的路费,带回来的东西,还有当初带走的钱数,想:这么的咋咋呼呼,可不像是宝晨的风格哦!
晚上大家看着春节联欢晚会,宝晨说累了上去休息一会儿,拎着他的大包上楼去了。过了片刻,宝然借口上厕所也出来跟了上去,见宝晨也没换衣服,就那么胳膊在脑后枕着斜靠在他们屋里的下铺上,两眼盯着上铺板上的木结疤,一脸的沉郁。
见她进来,宝晨没什么表示,继续散发着他的四十五度忧伤,过了一会儿对宝然说:“去把你屋门开开,我放点儿东西。”
起身把自己的行李翻检一下,拎了一大一小两只包过来,一进屋就回身关紧了门。
“这个。”宝晨先拿出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点点清楚帮我收好了,记个数!”
宝然两手接过来,沉甸甸的这都是钱啊钱!“这些得有多少啊!有一万?两万?”宝然财迷得几乎要流口水。
宝晨笑了笑:“没那么多,不大到一万吧,你回头慢慢点。”接着把手里的一只大袋子塞进宝然床底下,“这个看好了谁也不许动,过两天我要拿出去。”
“什么呀?”宝然探头探脑,那袋子里面稀里哗啦的,装了一堆什么东西。
“这个!”宝晨自衣袋里掏出一只来递给宝然:“里面都是这个,一百来只,这个是给你的!”
“电子表!”宝然接过,看着还挺精致,可惜她不是很感兴趣,她只关心价格:“这个在咱们这儿,得卖十多块吧?”
“十八,这是新出的,款式也都是最新的,还都带着出厂证和说明书。”宝晨慢慢说着,渐渐的有些咬牙切齿。
……什么状况?宝然狐疑地看着他。
宝晨在下面撑了半天的面子,终究还是想找个人倾诉,鉴于两个人几年如一日的守财交情,这会儿便在宝然面前放开了发泄出来。
原来,宝晨这次出去,吃了个大亏,给人骗了。
到了广州小商品市场,宝晨身上只带了全部的积蓄三千多,同克里木江的进货目标不一样,两人便暂时分开。宝晨根据自己早就做好的计划,花一千买了些流行磁带,另外两千全买了现在北方正紧俏的新式电子表,转了好大一圈儿,费尽了口舌,居然把价格压得比别人低了近一半儿,当时没想太多,还为自己的口才和表演沾沾自喜来。
等进完货两人碰了头,克里木江觉得不对劲儿,可他又没做过这个东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赶着时间往回走。谁知到了兰州,在克里木江一个朋友那里歇脚的时候,那人一眼就认出了宝晨的那批电子表:“都是冒牌的!”
宝晨还不信,结果人家拿了只真的过来一比,就明显看出来了,做工颜色都要精致得多,还有全套的合格证说明书,厂址电话一应俱全。冒牌的只有模模糊糊一张复印的简介,最重要的是,那个懂行的朋友告诉他,“这种冒牌货的机芯质量很差,能走半年就了不起了!”
宝晨吐血啊!
……看来,再聪明的人,也难免会笨上那么一回。
难得的是宝晨居然稳住了心神,拒绝了克里木江的同情和捐助,回广州是来不及了,宝晨楞是赶在等车的两天里,不眠不休的跑遍了兰州,拼着亏钱,处理掉了那批冒牌电子表。
说到这里宝晨痛心疾首:“两千的货啊,转眼就只剩下八百!当时大哥真想从那黄河大桥上跳下去!”
宝然配合地露出同情惊惧之色,心里不以为然:跳河?搁前世也许还有可能,这辈子你妹妹我花费这么大精力把你的脸皮打磨得都有城墙厚了,把别人骗到河边一脚踹下去,才像是你会干的事儿。
“那你就剩那么点儿了,又从哪儿买来的电子表啊?还赚了这么多钱回来!”
一个好的听众,要善于提问,适当转弯儿,充分调动讲述者的积极性与倾诉欲。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宝晨恢复了点劲头儿。
处理冒牌货的同时,宝晨又将手里的磁带全部加价卖出,凑了钱在克里木江那个朋友的指点下,到兰州的集散地,软磨硬缠地硬是从别人手里又撬出了一批真正的优质电子表,当然价格比广州那边要高出许多,带回了乌鲁木齐,宝晨又在那里耽搁了两天,就是为了尽力卖个好价格,虽然也还是有的赚,可里外里算起来,收入已经少了一大半儿。
这个过程,宝晨说得轻描淡写,可宝然不是不知世事的小孩子,自然能想像得到其中的困难与艰辛,不仅仅需要努力与运气,还要有及时的决断,过人的耐心,良好的口才,还有……,必要时免不了的,识时务地矮下身子,讨好赔笑……
……难怪刚进家门时,尽管带回了那么些东西,尽管昂首挺胸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可那眼神儿,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狼狈相儿,而且见了自己和妈妈,真跟见了亲人儿一样。虽然,的确都是他的亲人儿……
一下子都倒完了,歇口气,宝晨回想起来又开始磨牙:“个王八蛋!下次再给我见到,饶不了他!”
不是打击您,中国这么大,你们再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
宝晨还靠在宝然的小被垛儿上哼哼地运着气。
宝然对他的消沉表示不解:“可不管怎么样,你也挣到钱了呀?而且还不少哪!”她看看规整了放在大箱子里的小箱子里,那叠又厚出了许多的钞票。
宝晨叹口气:“你不懂!如果不是这次受骗遭的损失,我能赚回来的,远远不止这些!”
“哦——”宝然点点头明白了:“如果不是那批劣质的电子表,你手上的钱当时就能翻上好几番,然后拿那些做本钱,又可以再翻上几番,完了接着进货,再翻几番……。到时候别说是几千块,就是万元户,十万元户,又算得了什么!大哥本来可以一下子发个大财的,都怪那个可恶的骗子!宰了我们好大一只大鸡蛋啊!”
说着摇摇头,不胜的惋惜兼愤慨。
宝晨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她。宝然很真诚地同他脉脉对视。
良久,宝晨撑不住笑出了声儿:“好啦!臭丫头,还教训起大哥来了!那个故事还是我说给你听的吧!”
宝然讪讪的:“那是,那是,这么深奥的故事当然是大哥教的!我这不是怕您贵人事忙给忘了嘛……”
“好啦!”宝晨一撑坐起来:“说得对!不管怎么样,咱俩!咱俩也是赚钱了啊,这趟儿跑得不亏!那些……”抬腕比了个飞了的手势,“就当是交学费啦!”
是啊,自古以来,真正的学费都是昂贵的。
其实宝晨最在乎的,不仅只是少赚了钱,更是因为一向引以为自豪的智商受到了挑战吧?尤其是当着克里木江的面,简直是奇耻大辱。宝晨这一年多跟克里木江明着暗着数度交锋,最大的凭仗就是自己饱读诗书,一肚子墨水,谁知道这样一个文化人儿居然在小小的电子芯片面前栽了跟头,以后就再没脸拿这个来跟人家说嘴了,想起来憋气啊!
宝晨从兜里又掏出一个小纸包,打开来给宝然看:“喏,这就是关键所在!这两个芯片,一真一假,能分得出来不?”
……欺负人啊!您这是没处长脸到我这儿找补来了吗?亏我还那么好心帮你开解!
宝然看着这个无良大哥,笑眯眯:“当然分得出来,别以为都跟你似的!”
成功地看到宝晨又青黑了脸,宝然才慢悠悠说:“这还不简单,真的旁边是假的,假的旁边是真的……”
第一百三十章 上当
正月十五,油印小作坊收工结账。
王晶捧着十几张大团结不敢相信,“这么多……,不会吧!顶我妈三个月工资了……”
宝然点点桌上记账用的小作业本儿:“这不记着数儿的嘛!你放心,就算想多要点儿我家大哥也不会额外给的,他算账算得最清楚了……。不过,也就只有这么多啦,我大哥说开学就不干了。”
是真的不干了。
宝然原以为宝晨会再接再厉鸡生蛋蛋生鸡,继续发展他的宏图伟业,谁知道将那一百来只电子表迅速地销完之后,宝晨下令,等完成了大虎二虎手里已有的订单,就不再接新的印刷业务了。“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学习……”
众人齐齐朝他翻白眼。这家伙一向是仗着他的聪明劲儿独占鳌头,说得好听,什么时候见他真正的刻苦用功过了?……除了那阵子为了挣钱而编写教材……,平时学校里的作业都是挑三拣四偷工减料的,把老师气得牙痒痒又拿他没办法,这会儿居然还有脸喊这样儿的口号……
“真的!”宝晨摇头,“你们怎么能不信呢!我毕竟还只是个学生,当以学习为主业……”
“行行!”大虎连忙截住他的长篇大论,“反正都是你折腾的,你说不干就不干了吧!我们是无所谓的……,可这些书如果还有人来要怎么办?”
宝晨很潇洒地一挥手:“蜡版和剩下的纸张我都不要了!再有要书的,收钱也好白送也行,你们自己看着办!油印机我得还给学校去,你们要用也方便,跟我说声儿就行!”
就这么干净利索地关门停业了。
宝然很欣慰。这个一直还算是一帆风顺目中无人的家伙终于踏实一点儿了。这份儿昂贵的学费花得值,让他明白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骗外有骗……,术业有专攻,做人还是谦虚谨慎一点儿的好。虽然怎么看这家伙也不太可能就此偃旗息鼓,但估计是要潜伏一段时间的了。
大虎二虎都不耐烦接这个摊子,虽然有钱可赚,可经营内容却让他们不太感冒,以前跟着忙活,不过是因为宝晨,现在发起人都撤了,他俩也就不爱掺和了。
宝然倒是想着问了问王晶,愿不愿意接过去,就算是到了下学期新的资料接不上,便是手头的这些,弄好了还能赚个一二百的。王晶一度动了心,最后还是拒绝了:“我其实什么也不会。材料是你大哥写的,买书的人都是你家大虎二虎哥找的,真要接过来,不还是靠着他们才能卖得出去?咱们最多也就是滚滚印筒折折纸,就凭着这个去跟他们要钱,太不……,要脸了……”
……说得还真是直接,看来是没把自己当外人了……
宝然捏鼻子,那我也就别……,那么不要脸了吧……
送走了王晶,宝然回头就质问抱着本子过来抄作业的红玉:“红梅姐这些天又在忙什么?都已经五天……,五天半没见过她了!”
红玉泛酸:“我是你同班同学哎,都没见你这么惦记过我!”
宝然不是蒙昧初开的小男生,对她的撒娇作痴没感觉,继续炯炯地盯着。
红玉再次拿她没辙儿,老实交代:“这几天借了好多书在家里看来着,也不知道是什么宝贝,锁起来不让我碰,也不许告诉我爸妈,整天看得神魂颠倒,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怪吓人的……”
哦……,那不要紧,不就是琼瑶么,估计过不了几天就换你茶饭不思了。宝然瞟了瞟红玉那刚刚精心修过的刘海,齐齐整整,蓬蓬松松,发梢还向里打着大弧扣儿,应该是唐阿姨的杰作。
“对了还有……”红玉下笔如飞地抄着作业,头也不抬地说:“肖月姐姐过来找,要我姐陪她去看……,看个什么……现代画展?说是几个有本事的朋友自己办的。”
……
宝然手里的铅笔一顿,恨恨地说:“按下葫芦浮起瓢!你姐去啦?”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狰狞,红玉给骇了一下,小心地说:“没……,没去。她那些小说好像是借了同学的,得赶紧的看完了开学好还给人家,所以没时间去。……你怎么啦?”心的话,这家伙喜欢写写画画,别是觉得有什么画展没叫上她不高兴了,又赶紧补充:“你要是想去,回头跟我姐说一声儿,叫肖月带你去……”
“没怎么,我才不稀罕……”宝然又放松下来,看来琼瑶阿姨偶尔也会做做好事儿……,不过,那个肖月,怎么听怎么是个隐患。我管你以前跟红梅有多么要好,既然现在有了不妥,一律掐之断之!
这几年下来,宝然对于自己那时灵时不灵的蝴蝶效应有些拿捏不准,只好时刻绷紧了阶级斗争的那根弦儿,印象中的几个大事件还是记得清楚的,时间一到,立刻提高警惕,保卫家园。
前世里红梅就是在这一年冬天出的事儿。不过那时候她上的中专,已经毕业上班,因为那件事儿坏了名声,虽然没有被开除公职,但从此在单位再也没能抬起头来。当时的宝然懵懵懂懂,只知道一夜之间,里里外外的人都冲着红梅指指点点,唐阿姨几乎将她撵出了家门,周叔叔每天长吁短叹,连妈妈也开始暗暗地阻止自己与红梅继续来往。
那时的红梅还是不怎么哭,背了人的时候,只是拉着唯一愿意主动接近的宝然的手,一遍遍语无伦次地诉说。宝然听不懂,只看得到她眼光发直,满目的绝望。待到后来长大了,把记忆中人们躲躲闪闪的言语议论,还有红梅那些零碎杂乱的讲述一点点理清了串起来,才还原出了一个模糊的故事梗概。
非常的老掉牙,披着花衬衣的大灰狼诱骗了小红帽。只是没有故事里那英武神勇的猎人叔叔前来搭救,大灰狼吃饱了拍拍肚皮从容走了,只剩下围观群众对小红帽议论纷纷,嗤笑她愚蠢幼稚,鄙夷她不知自重,带着最朴素的恶意看着这个女孩子怎样继续走过她艰难的青春。
宝然也是很久以后才能渐渐的明白,红梅为什么会那么轻易的就上了当。
只因为那个人对她说了两句话,两句搁后世里可能连小学幼儿园的小姑娘都骗不了的话:“小妹妹,你的眼神很忧伤,可那是你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忧伤,你应该被人宠爱得像公主一样。”
对于别人,也许只是个酸得掉牙,拙劣得一捅就破的花言巧语,可对于那时候羞怯自闭的红梅,却是致命一击。即使是在出事以后,她还在反复地对着宝然念着这两句话,如珍似宝:“宝然,你不懂,你太小了还不懂的啊!只有他会这么关心我,只有他看得到我的孤单难过……”
十七岁的学文的红梅,痴心不改地念着诗一般的语句,可实际上她自己那时候也只是个孩子,即使羞愧,即使绝望,还依然以为是自己意志不够坚强,抵挡不住诱惑做错了事,根本不明白那其实只是彻头彻尾的一个谎言。
等到她成熟长大,步入世俗,蓦然回首,面对着自己那一段真情岁月时,那才是真正的痛悔,真正的不堪吧?
根本就没人在意她的眼神,也没人在乎她的忧伤,只有一个披着艺术外衣的浪荡老手,和诱骗小姑娘的纯熟伎俩。他给渴望关爱的红梅开解忧伤,谈论青春,商讨理想,顺便表达一下自己不为家人理解的苦闷和失望,然后就是艺术,现代美,直到把这个自以为慨然奉献的小姑娘哄上了床。
那是个很有耐心的混账,甜言蜜语,潜移默化,前后用了近一年。宝然记得清楚,红梅痴痴地跟她讲:“春节的时候,跟同学去看一个现代画展,就在那里见到了他。他的装束,他的眼神,他的气质,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的画,也是与众不同,……没人能看得懂……”
现在的宝然心想废话,要是都能看得懂,那混账还怎么跟你谈艺术?
没想到这辈子费心尽力地把个红梅拽出了那倒霉中专,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叛逆前卫的肖月!当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证据表明此画展就是彼画展,此肖月就是前世红梅班里不知哪个该死的牵线者,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宝然立刻鼓动红玉:“我知道你姐在看什么,是很!我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你回去跟她讲,不如拿到我这里来看,要是给你妈妈知道了,搜出来不是撕了就是烧了,放我这儿才保险,我家爸妈从来不会上来翻!这样……,嘿嘿,咱俩也可以趁机看看啦……”
红玉惊喜:“对啊对啊,这个主意好!我看她现在每天提心吊胆的,就怕爸爸妈妈提前回来撞见,不如拿到这里来!我今晚……,哦不,我现在就回去找她,趁大人都不在,正好拿过来!你等着啊我马上回来……”
琼瑶阿姨,对不住!虽然现在还不是小三横行的时代,按说不应该这么早就来揭开您美丽精致的朦胧面纱,可为了我个人的自私自利,只好把您提前揪出来批判一下了。反正以后少不了争先恐后地站出来对您口诛笔伐的,也不差我这一个,昂?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添堵
红玉的行动能力很强,当然也要感谢唐阿姨的严厉管教和宝然小房间的自由放松,当天下午,红梅就拎着满满的一只书包跟着红玉过来了,三个人别起了门,围着小桌儿共读琼瑶。
让两个年幼的妹妹跟着看琼瑶,红梅心里还是斗争了好一阵儿的。跟着宝然学坏了的红玉威胁她说,不让看就向爸爸妈妈揭发举报,谁都别想看,红梅投降,想着反正宝然这家伙连红楼都大段大段背得滚瓜烂熟,也没见她就怎么地了,就这么自欺欺人的,躲进了宝然这个安全的小堡垒,继续昏天黑地的读小说,偶尔歇气儿的功夫,三个人还煞有介事牛头不对马嘴地讨论一番。
其实宝然对于琼瑶并不是那么排斥,毕竟当初,是她的那些言语优美,辞藻动人的言情小说伴着自己,不,是伴随着一代人度过了最爱做梦的少女时光。可惜后来随着社会形势的发展,小三如潮,蜂拥而至,让广大深受其害的妇女同志们愤然崛起,坚决打倒一切三观不正的歪风邪气,顺道儿把琼瑶阿姨,啊不,那会儿都叫奶奶了,给揪出来推上了道德法庭。
想那时的琼瑶早就转正,也已经痛改前非开始在作品中批判小三了,可硬是被不争气的后继者们连累了,估计也是挺郁闷的。
啊不想那些了,那都是别人的事儿,先解决眼前的红梅再说。处境堪怜,纤细敏感,简直就是小白花的不二人选,虽然宝然知道现在的红梅骨子里其实并不是什么小白花,跟宝然这样倒三不着两的人混了两年,天天看着几个准流氓似的大小兄弟,如果她还再小白花,那也太给兄妹几个丢脸了!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严防死守,杜绝一切隐患。宝然从不会高估自己的影响,更不敢小视命运的惯性。外患不知何时就会出现,防不胜防,首先还得从内部开始着手,构建坚固的安全堡垒,加强心理防线,阻止内忧。
埋头苦读了两天,红玉慨叹沉醉得不知如何叙说,“怎么会有这样的故事!这么……,这么……”
红梅估计已经是在复习第N遍,唇角挂着柔柔的笑,眼睛也变得梦幻起来:“这么美……,超凡脱俗……”
……空灵梦幻。宝然暗暗帮她补上一句。估计从现在开始红梅再不会给理发馆做贡献,今年夏季的目标应该是一袭白裙,只不知唐阿姨是否会同意她远离庖厨,油烟炭火的气味儿,可实在是大煞风景。
红玉摊开了她新买的漂亮歌词本,宣布要叫庸俗的流行歌曲给高雅的美丽文字让道儿,走火入魔的红梅居然也兴致勃勃地拿起了钢笔,同妹妹一起努力摘抄。
宝然袖手旁观,足额供应瓜子茶水,偶尔瞥一眼自己书架上那厚厚的一本《唐诗鉴赏辞典》,心想,不都差不多的东西么,也不嫌抄得手疼……
直到开学前一天,宝然彻底拜服,这姐妹俩居然……,居然真是抄得手背都肿了……
她们还心满意足,红梅叹:“总算赶在还给人家之前,把喜欢的词句都抄得差不多了。听说还有几本的,我以后再想法子借!”
宝然非常地过意不去,很惭愧地劝她们:“其实……,你们也用不着这么拼命地抄吧……”
红梅打断她:“你还小,不懂得这些文字的好处啊!值得的,都值得的!”
宝然更难过了,小小声儿地说:“……其实,我让大哥托克里木江在乌鲁木齐给买了全套的,明天就能拿到手了……”
……
红玉又开始欣赏她精心保养的指甲,和那微微红肿的手背,在美丽和泄愤之间犹疑不定。红梅默默地想:宝晨说得对,别看宝然年纪最小,其实这孩子是家里最邪恶的那一个。
最终,宝然还是没有遭到任何的报复,因为她这个书房许进不许出的规矩,大家讨好还来不及,有恨,也只能默默地咽了。
宝晨把一摞子书搬进来之前随手翻了翻,大为不解:“这都是些什么东西?罗里八嗦的,有意思吗?”
红梅刚报完到就赶过来眼巴巴等着,听到这等诋毁,立刻辩护:“你懂什么?!男孩子整天的就知道打架赚钱!这书里讲的是……”想了想,“爱情”两个字儿还是没好意思出口,换了个委婉的方式:“这书里描述的是一种全新的精神境界!”
宝晨点点头:“对!男男女女的,除了哭就是笑,不是打就是闹,是挺神经的!”
在红梅愤怒的眼神中,宝晨风度欠扁地告辞了,宝然忙着安慰一颗受侮辱与损害的少女之心:“别跟他一般见识!我大哥就这样儿没救了!”
对于一个收了班里女同学的纸条,只会拿着叠飞机玩儿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当然红梅也别想指望宝然能为她的爱书怎么样。
红梅继续分辩:“这书其实真得写得很好的!里面有世界上最美丽的故事,最纯洁的……,有些人,也许一辈子也体验不到那样纯粹的感情!”
不是有些人,只要是个还要吃饭活着的人,就永远也不可能拥有那样所谓纯粹到底的感情。当然,在该做梦又可以做梦的年纪,想想无妨。
宝然继续安慰她:“姐姐说的对!这书写得真的很好,就像这一本……”状似随手拿起一本《浪花》,“我都看完了,这个故事可棒啦!”
红梅并不相信她真的看懂了,但见宝然在为她的偶像说话,心里还是满受用的,就缓了神色微笑着说:“是吗?宝然读懂了?知道这本书讲的什么吗?”
“当然知道!”宝然得意地一扬头,开始朗朗介绍:“这个浪花,就是讲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画家,把一个可以帮她卖画儿的画廊老板,从他老婆那里抢过来,然后让老板的儿子闺女都讨厌他们妈妈的故事!”
这一下红梅受到的打击比刚才宝晨那两句话还要严重,她几乎苍白了脸,更显得有些琼瑶了:“……宝然!你说什么?你说的,……是这本书吗?”
“是啊!”宝然奇怪,特意低头再查看一下手里的书:“是这本没错!姐你昨天刚还给别人的,一模一样的呀!一个老板,一个老板娘,儿子女儿,还有女画家,没错儿!要说这个女画家可真是能干啊,这才多长时间,就能让别人家里当了几十年爸爸的叔叔来喜欢她一个,厉害!”说着满脸的心向往之。
对,宝然没打算苦口婆心地给她讲反琼瑶同人,去揭开那些美好爱情故事后面的狰狞面孔。帮助青少年树立起正确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是个长期的艰巨的任务,尽管再世为人,宝然也从没觉得,自己就有那个能力去驾驭一个青春期少女的思想品德教育,她的父母她的老师都未必能做得到,更何况自己这个非专业人士?
所以,宝然只想狠狠地恶心她一把,心理阴影是个很强大的东西,往往会在人意想不到的时刻发挥出人意料的作用,这一点宝然是深有体会。
红梅被宝然简单直率的故事梗概给噎得胸口发堵。明明是一个心心相印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被她这么一讲,怎么就那么别扭,那么诡异了呢?好好的两个人的事情,宝然怎么就扯上了那么些,……旁的人……。
……不过,好像也不能算是旁的人……
红梅有些心虚气短,为她心目中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
想要否认吧,她总结的都是事实,就这么认了,可又怎么对得起书中那些飘然谪仙似的男女主角?红梅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翻看复习,想要找出给自己心爱的主人公翻盘洗清的证据和理由。
宝然那些歪词邪理咒怨般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搅扰着她的心神,使她没法儿再专注于华丽婉转的诗句和炙热疯狂的情话,只偏执地去关注那些俊男美女的年龄,身份,婚姻状况,家庭条件,一面唾弃自己像个居委会大妈,一面又在宝然“天真纯洁”一双溜溜大眼的注视下,努力地想要找出一对真正完美的主角来,好给宝然,更是给自己,圆了那纯真美丽的爱情之梦。
宝然继续添砖加瓦:“哎红梅姐,你说要是那个老板娘跟我唐阿姨那样漂亮,那得多好看的女画家才能比得过呀啊?”
红梅的脸色转青。
文化侵略都是循序渐进的,潜移默化的,凭着房间里这搜罗齐全的琼瑶作品们,不怕红梅从此不再登门,自己有的是时间来跟她慢慢耗。
宝然不再理会红梅的纠结。
开学了,宝然自己也有很多事儿要忙。王晶告诉她,她的入队申请已经被批准了,就在今年的清明节,宝然将同小学部二三年级二十三名上进生,以及四五年级十七名被组织不忍心抛弃的后进生一起,宣誓成为一名光荣的少先队员。
宝然很想知道,自己是属于那刚满年龄就批准入队的上进生呢?还是属于四五年级“扫白脖儿”运动惠及的后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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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扫白脖儿:到了四五年级,以班级为单位,统一入队。
第一百三十三章 彗星
红梅在宝然胡搅蛮缠的荼毒下,现在读起琼瑶来理智了许多,基本上可以做到识其精华辨其糟粕。捧起书来念念有词,或春花渐放或小雨滴答,放下书后一抹脸,便开始同红玉郑重讨论今晚的洋芋是炝丝儿还是红烧。
宝然对这种状态非常满意。
年轻人嘛,偶尔做做你侬我侬的纯情美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别那么没边没涯,从夜里的蝴蝶梦直做到天光大亮的白日梦,连打工吃饭都忘掉就行了。更何况琼瑶阿姨的书里还是很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别的不说,那些婉转清丽的辞藻,那些诗情画意的描绘,读起来琅琅上口,唇齿噙香,掰开了揉碎了,无论是用到作文里还是拿出去卖弄,都是挺好使的。红玉都说,她前一阵儿抄文的苦工没有白做,近两次作文得分高了许多。
同时宝然也没忘了双管齐下,背地里使坏,在唐阿姨面前不经意地提起了红梅班里有个“很有本事的姐姐,什么人都认识。”当然宝然知道这事儿做得不怎么地道,可是管它呢,肖月姐,我知道你冤枉,但相比较起来,还是红梅姐跟我更亲近,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圣人,长舌就长舌了吧!
唐阿姨没费多大的劲儿就打听到了肖月和她的丰功伟绩,立刻将其列为杜绝往来户,并且暗中加紧了对姐妹俩作息时间的管束。再加上红梅即将升入高三,功课加重,稍有点儿空余就被宝然指使着红玉紧紧地缠上来,看你还有没有那个美国时间去找人伤春悲秋!
这边暂时稳定了,石城市短暂的春暖花开也早就过去了。经过了一个严冬的煎熬,在和暖春风的抚慰下,原本缠绵病榻的王晶妈妈,居然奇迹般的又好了起来,不仅开始下地,甚至还可以撑着去厂宣传室上班,慢慢整理着报纸杂志,脸上挂着温婉的笑。
王晶经常在放学后去陪着妈妈,边做作业边陪着她说说话,然后等下班母女两个一起回家。有时宝然也会跟着去,说说笑笑,讲起王晶在学校里的成绩,老师的厚望,王晶妈妈的笑意就更深更久,如厂门前花圃里丛丛盛开的白色大波斯菊,清柔美丽,飘飘摇摇。
王晶满脸的幸福舒心,宝然看着王晶妈妈眼里的神采,和愈加瘦削的脸庞,再想起爸爸妈妈背后的悲悯慨叹,脑海里冒出一个词:开若荼靡。
这一天放学的时候,同学们都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教室里只剩下忙着抄昨天作业的齐进凯,和为了等慢手慢脚的宝然而滞留的高静周红玉。
叶晓玲突然急急火火地跑进来,见了几人劈头就问:“王晶呢?”
大家都不吭气,只有高静不疼不痒地答:“走了啊!不是已经放学了嘛!”
叶晓玲直跺脚:“她今天怎么走得这样早,也不说先去问问杨老师有没有什么事儿!”
这下连高静都不理她了,直接回头催促宝然:“你收好了没,快点儿啊!”
“就好,就好!”宝然忙忙捡着桌洞里自己上课时随手勾出来又随手丢进去的一张张草图,红玉在帮忙,同时一张张检视着说:“这个再加工一下,给我好吧?还有这个,有空帮我画个大的,行不?”
越帮越忙。
叶晓玲只好放缓了口气跟她们商量,先别忙着走,支持一下她的工作。
原来刚刚接到通知,说是明天有上面的领导来检查听课,要求赶紧布置教室,重新出一期黑板报。
宝然说:“行啊,你把内容定好了,版面大概划一划,我先把报头报花画好,剩下的等你的板报写完了再添。”反正这一学年来班里板报的装饰绘画几乎都是由她来的。
叶晓玲还是急,抖着手里几张稿纸:“可是字呢?谁来写字?光我一个也干不完啊,一会儿还得回家吃饭呢!”
按说宝然一手仿宋还算是写得似模像样儿的,可写黑板报是个体力活儿,要求有极强的腕力,宝然不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可以大包大揽,于是她去看另外三只。
高静和红玉你看我我看你,都很谦虚,倒是齐进凯挺仗义地说:“不行我来帮着写?……如果你们没意见的话……”
大家都沉默。杨老师曾经当全班的面大力夸奖过齐进凯的书法:“……还是很有特点的,比较适合去卫生所开处方……”
那个,未来大夫的龙飞凤舞还是留给他自己和识别能力超强的药房护士去欣赏吧。叶晓玲想一想,有点不情愿地说:“要不然,我去找王晶来?是不是又去厂办了?老是找到大人上班的地方去,影响不太好吧……”
高静白眼:“人家找自己妈妈又碍你什么事儿了?狗拿耗子……”
叶晓玲不敢和她吵,赶紧转话题:“那就这样,咱们先把板报内容定下来,分出大框儿,这会儿能出多少是多少,然后宝然你辛苦一点儿吃过晚饭后再来干完,好不好?”
宝然点头。高静和红玉立刻跟上:“到时候我过来陪你!”“我来帮你擦黑板扶凳子!”
想要溜出来玩儿就直说好了,用不着拿我做幌子……
晚上王晶还是过来了,看到宝然耍杂技一样站在课桌上的椅子上画报头,高静和红玉在底下一左一右按着椅子腿儿,眯着眼睛扭着脸,逃避着上面飘下来的粉笔灰。
这两个倒真是同宝然要好。
王晶笑一笑,又拖过一张桌子,再架上一把椅子同宝然的靠在一起,自己一蹬桌子也站了上去,从叶晓玲手里拿过一张稿子,在宝然旁边“唰唰唰”,粉笔如飞,一只脚顺便往宝然的椅子上一踩,立刻稳当了。她头也不回地说:“你们歇歇吧,一会儿帮忙把教室收拾一下就行。”
那两人立刻松手,瘫坐在椅子上揉胳膊。
直到天黑才收工。
临走前,叶晓玲还趴到邻班的窗户上去探看一阵儿,回来得意地说:“哼!这次板报,咱们班出的最棒!他们那一看就是下午随随便便赶出来的,明天检查,光这一项分儿就得落在咱们后面!”
可惜,王晶宝然等人笑是笑了欣慰是欣慰了,就没一个顺着话头儿夸奖她反应敏捷,组织得力。叶晓玲大感无趣,也没兴致同几个人慢悠悠地乘凉夜游了,匆匆告辞,自己一个人挺郁闷的回家去。
她一走,红玉立刻不端庄了,兴致勃勃地纠缠王晶:“明天带我一起去你妈妈办公室玩儿吧?我想麻烦阿姨帮着编一条小金鱼,就是宝然手里的那种,你看,我把材料都找齐了,玻璃丝,红到黄的都有,够编两三条的了吧?”
王晶妈妈手巧,会用玻璃丝塑料丝编出精致的蝴蝶,金鱼,小鹿,太阳花等美丽的挂件,送了宝然一条金黄的小金鱼吊在钥匙扣上,令人眼红。
看看王晶迟疑了一会儿不答话,红玉赶紧又说:“我知道,阿姨不能太累了,……那只给编一条行不行?我在旁边仔细看着,争取一次学会!”
王晶还是摇了摇头:“我妈今天就没去上班了,说要在家休息休息。”
呃……,红玉吐吐舌头:“那算啦,……对不起,我不知道阿姨又不舒服了……”
宝然立刻回头去看王晶,王晶果然习惯性地否认:“我妈妈没有不舒服!就是躺了一冬天,连着上了这么天的班,有点儿累了,办公室的叔叔阿姨都让她回去再歇几天。”
红玉反应过来自己不小心又犯了王晶的忌讳,赶紧补救:“对啊对啊!一下子上那么多天的班是挺累的,休息一阵儿再去,以后慢慢的就可以不用休息了……,我是说,慢慢的就可以跟大家一样的天天上班啦!”
这回王晶倒没有计较她的语无伦次,而是信心满满地说:“是啊,我妈说天气暖和了,她也越来越有精神了,等到了暑假,白天带我去公园,晚上一起去看喷泉呢!”
夜风微凉,几个人走在安静的厂区小道上,听着在班里一贯大姐姐似的王晶说着她简单的梦想,默默无语。但愿,但愿是这样的,也许再过几天,也许到了夏天,王晶的妈妈就彻底会好起来,就可以带着她的女儿乘凉散步,就像她们的妈妈们常常做的一样,带着女儿们,嬉笑着,去看石城夜景。
宝然仰着脑袋,对着墨蓝的夜空注视半晌。高静注意到了,疑惑地也跟着抬头,却突然大叫起来:“看啊!那是什么!”
大家顺着她高高指出的那只手望过去,幽暗的天际,清晰可见一颗圆圆的亮点,缓缓缓缓的,在夜空里移动,后面拖着粗粗短短的一条小尾巴。
众人屏声静气,直到过了一会儿它悄悄地隐入黑暗,不复再现。
“眼花了,一定是我的眼花了,今天晚上明明连颗星星都没有……”红玉喃喃。
“难道我们都眼花了?”高静拍她一掌,“是UFO!飞碟!肯定是!说不定里面还有外星人……”
王晶不很肯定地说:“不会吧?真的有外星人吗?也许是哪里的飞机吧?只是飞得有点儿高?”
宝然看看她,没说话。
那是彗星,前世的这个时候宝然偶然间也看到过,回家问了爸爸,又查过资料,确定了自己是幸运地看到了那颗几十年才得一遇的哈雷彗星。
可是估计现在的王晶不会喜欢这个幸运。哈雷彗星在民间俗称,扫帚星。
第一百三十四章 变换
转眼盛夏又至,四年级一班赶在期末总复习之前召开大会,进行大队委改选。
时间选的不是很好,可没办法,王晶已经接连几次缺席大队活动,连杨老师都不得不遗憾地表示,她恐怕已经不太适合继续担当这个职务了。
高静第一个表示反对:“谁都知道,王晶请假是家里的原因,又不是她自己的错儿,为什么要改选?”
可是杨老师说:“辞去班长和大队委职务,也是王晶同学自己提出来的。”
全班都扭过头去看王晶,她坐在最后一排,微微低着头,默认了。
高静顿时没了劲儿。
候选人提名,杨老师让同学们挨个儿来,可以自荐,再当场投票。同学们叽叽喳喳,又前前后后地询来问去,纷纷举手。宝然想了一会儿,举手,被叫起来之后直接说:“我提名叶晓玲。”
叶晓玲已经进步了不少,心中暗喜可是脸色没露什么声色,只是眼睛一下亮了许多。宝然坐下,回头,果不其然看见红玉惊诧不已和高静义愤填膺的脸。
宝然揉揉鼻子,回转身坐好,不再搭理她们。杨老师把叶晓玲的名字写上黑板,笑着补了一句:“我也提名叶晓玲。”
最后,叶晓玲以领先四票的微弱优势,打败了唯一算得上对手的齐进凯,胜出。
放学回家,高静拖着红玉和王晶要撇开宝然走:“不理她!叛徒!”
王晶没动,依然等着宝然,“干嘛说她是叛徒?”
“四票!就差四票!居然让叶晓玲当了大队,肯定有她一份功劳!”高静瞪着宝然。
宝然承认:“我是投了叶晓玲一票。”没等高静再次聚起风暴,王晶跟着说:“我也投了叶晓玲的票。”
高静张嘴,愣了一下,转向红玉:“叶晓玲肯定给自己投了,不要告诉我,还有你的一票……”
红玉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弃权了……”
“那还有哪个……”高静喃喃,看了看王晶和宝然,没有继续咒下去。
宝然想,那就不要出卖刘军了吧,那孩子是被自己胁迫的,无辜。
高静的脾气来的快去的更快,宝然回家作业还没写完,院门就被她拍得山响。进来了先对作业,完了还是不甘心地问:“王晶怎么就想着要辞职呢?杨老师,还有你!怎么居然也很赞成的样子?”
“可能是因为,王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吧。”宝然埋头一笔一划,临近期末,作业可真是不少,就算没大有难度,吃不住这个量多啊。
高静鲁勇,可并不是不解世事,想想也就明白了,但还有不满:“那也用不着选叶晓玲呀,唧唧歪歪指手画脚的,选谁不比她强!”
宝然合上手里的本子,抬头看她:“你要是不服气,咱们想办法搅了它,重新改选,我就选你!好不好?”
“少来!我才不愿意干呢!”高静立刻嗤鼻,“整天跟这个那个打交道,上要应付老师,下要啰嗦一帮同学,连课后放学也不得消停!这个烦人的差事,谁爱干谁干!”
“是哦!你说的有道理……”宝然点头,“现在是叶晓玲最爱干了,所以选她啊!”
高静语迟,想想不对:“那还有齐进凯啊,看着比她顺眼多了!”
宝然再点头:“如果你和杨老师都没意见,咱们班用打群架的方式跟二班一决高下的话。”
高静彻底默了,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地……
叶晓玲顺利登上了大队委的宝座,几周下来,虽然还是一样的贪功好名,可颐气指使的毛病却是收敛了许多。没办法,她发现如果还是那样高高在上地指指点点,很多人不买她的帐,根本就无法完成自己职责内的任务,以前实在不行了,还有个王晶在前面顶着,现在杨老师可是只管问她要结果。想跟老师诉诉委屈告个状,说是同学们不听指示不配合吧,杨老师只满怀信心地鼓励她:“你是大队委,老师相信这点儿小事你一定能自己解决的,对吧?”
叶晓玲只好放下了身段,努力当一个为同学们服务的好公仆,好在有她那无比强大的领导欲和权力心支撑着,倒也干得似模像样。
高静纳罕地说:“叶晓玲怎么看着转性儿了?”
宝然貌似很深沉地教育她:“这就叫做有压力,才有动力!”
期末考试后,几家欢乐几家忧。宝辉少虎红彬三个顺利进了一中,尤其是红彬,名字高高挂在红榜第三,让唐阿姨露出了几年以来第一个由衷的笑容。宝辉少虎都是中不溜儿,但这俩非常满足,说这样正好,不浪费。
宝晨不出意外的又是第一,可他并不怎么开心,因为大虎同时也得了个第一,倒数的,三门主课亮了红灯,老师劝他留级再努力。
大虎却是连这个补救的机会都不想要了,直接说明:“留级也没用,再学也就是这么个样儿了。前几年也就是宝晨帮着死记硬背撑下来的,再往后实在是学不进去了,不是有没有人帮的问题,是我自己……,实在不是那块料!”
山东大叔倒想的开:“大虎这孩子,随他爹妈,学到这个份儿上,知足了,不行还是当兵去吧!多大的手开多大的车,跟他老子一样,当兵不也挺好的?”
除了宝晨,大家都很赞成。宝晨也只好看着大虎兴冲冲报名,体检,政审,一道道关卡走过去,一张张证明开出来,离他越来越远。宝然看着大哥那失魂落魄的样儿,很不厚道地想:幸亏这年头的人们思想还很纯洁,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就你这难舍难分的劲头儿,实在是太容易让狼女们想歪了!
又是一个炎热的下午,宝然同红梅看了一上午的书,迷迷糊糊困了个午觉醒来,只觉得家里静悄悄的。阳台门开着,有熏热的风微微地从旧挂历纸做的卷珠门帘间扑进来,带来阵阵阳台上盆栽月季的甜香和茉莉的清香。
在床上醒了醒神,宝然起身,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人轻声说话。来到阳台上扶着向下一看,却是山东大婶过来了,正和妈妈面对面在小石桌边坐着,翻检着一大筐的碎布头。
宝然蹬蹬下楼,过去叫一声“干妈!”,凑到两人身边坐下。
“宝然睡醒啦!”山东大婶笑得眼睛一条缝儿,粗厚的手掌在宝然还有些酡红的脸蛋上摩挲几下,开始心疼:“看看,天热了,又不好好吃饭了是不是?两天没见又瘦了……”
妈妈看着宝然偷偷儿笑,昨儿早上宝晨还在饭桌揶揄妹妹:“原来你也是有下巴的呀!”
宝然当没看见,腆着脸跟山东大婶说:“是啊干妈,天一热我家老是吃苦瓜……,干妈你又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啦?”
山东大婶忙说:“有!有!在厨房搁着呢!刚割下来的小韭菜,晚上炒上鸡蛋吃!还有嫩苞米,明天早上煮煮,让你哥哥给烤烤也成,甜着哪!对了,还有一只腌兔子,改天让你妈加点儿胡萝卜给炖炖!”
妈妈在旁边笑出声儿来:“还用等我?听到有好吃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她自己就给炖上了!你还不知道她?别的不好说,弄吃的可是在行!”
宝然嘿嘿笑,也不辩驳,自有干妈挺身而出为她说话:“她一个小丫头,能吃了多点儿?多的不还是都给那几个小子胡噜去了?”回头又怂恿宝然:“我们宝然能干,以后东西做得了先盛出自己的,别理他们!一帮大小伙子了,吃什么不是吃?给多少算个够?宝然还是先紧着自己,啊!”
妈妈把手里理好的一摞碎布头放在一边,笑着对宝然说:“好!宝然有撑腰的,以后吃饭咱们家头一份儿!……去厨房灶上看看那盆浆糊凉了没有,凉了给端出来。还有矮柜底层两把小刷子,白毛的,也一块儿拿出来。”
宝然依言跑了两趟出来,妈妈和山东大婶已经到楼上宝晨他们房间里卸了一张床板抬下来,搭两张凳子搁在院子里,先蒙上一层白纱布做底,拿刷子刷了浆糊,再将碎布头一张张地贴上去。她们这是在打布壳儿,家里的碎布旧衣服洗净扯平了一层层糊上,直到约两三分厚,大太阳底下晒得干透了,揭下来就是硬展展一张大布壳子。
宝然洗了手,也凑在一边帮忙,把浸过水的碎布一一捋平了递过去,随口问:“还没到秋天呢,就要做鞋子了吗?”
妈妈说:“是呀!你大虎哥哥再有一个月就要走了,没什么东西好带的,给他多做几双鞋子穿。”
这时候,几乎家家的主妇都会自己打布壳子裁帮纳底做布鞋,碎旧软布打出的底子,铰上三四层,用麻线细细密密地纳了,配上打了黑色条纹布面的布壳儿制成的鞋面,穿在脚上厚厚的绵软舒适。
爸爸和哥哥他们走在外面还是或皮鞋锃亮或运动鞋粉白的,一进家门,第一件事儿就是换上这土头土脑的手工布鞋,松畅畅懒洋洋地在家里走来走去。
到了宝然这一代,她们的儿女家人就难得能享受到这个待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