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临行
刘厂长给爸爸争取到了一个去上海交大短期进修的名额,九月十号开学。刘厂长说:“抓紧着点儿,拿上证儿回来,等明年这边的考出来了,好申请工程师!进修班结束正好赶上国庆,不忙着回来,回家里看看,住上几天!”
宝然爸捏着那纸薄薄的通知书,激动得手有些抖:“不用,不用多住了……,长宁校区,仙霞路,……就在我家门口啊!”
“这么巧!看来我总算做了件好事儿啦!”刘厂长笑着,示意诧异的宝然爸别忙着插话,“小江,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很多事瞒不过你去。不过你有这个涵养和容量,也就值得我为你尽这些力。以前的都不用说了,以后咱厂的技术科,我就交给你了。咱俩各司其职,都好好干!”
看来有些事情,再怎么弯弯转转,还是会绕回到原路上。前世宝然爸也是这时候回了家的,那时是为了什么,在宝然模模糊糊的印象里,似乎还是为了回城,也许是被那时的压抑不得志给逼的吧,才会在刚被拒绝了两年之后,再次厚着脸回去托人。当时的借口好像是给奶奶过寿,那也是爸爸最后一次回去,从那以后,音信断绝。
从爸爸回家宣布了这一大好消息开始,宝然就不停地努力说服着自己,回家跟回家也是不一样的。上次是私自逃离,这次是组织公干,上次是上门求告,这次是衣锦还乡,这其间有着本质的区别。
可还是放心不下。
晚上,爸爸在一本本检视着要带去的书籍资料,宝然趴在他旁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不时问一句:“爸爸,上海是在大海上吗?”
“不是,但上海是靠着海边的。”
“上海有很高很高的大楼房是吗?”
“是啊,仰起头来看帽子都会掉了呀!”
“上海有很多很多的小汽车是吗?”
“是啊,满街都有汽车喇叭嘀嘀嘀的响!”
“上海到了晚上还在外面点灯是吗?”
“……”
爸爸收好了书,抬起头看看女儿,拉一下她的小辫儿笑了:“宝然去了不就知道了?”
宝然嘿嘿笑,不再打搅爸爸了。
宝晨宝辉也跃跃欲试,见爸爸不搭理他们,就去撺掇软耳根的妈妈。
看着两个儿子巴巴的眼神,妈妈很是为难。小孩子对大城市的渴望她自然是理解的,她自己就是其中之一。可这又不是探亲假,自己没法儿跟了去,宝然爸也不可能一拖三。既然他已经答应了宝然,女儿是不可能撤下来了,两个儿子,该帮谁说话呢?
爸爸看看两个拿妈妈当枪使的坏小子,只说了一句:“宝晨宝辉买半票,来回加上一百也就够了。”
妈妈立刻坚决地说:“不行!他俩还要上学呢,耽误了功课怎么办?以后再说!”
兄弟俩蔫了,发育太快也不全是好事儿啊!
妈妈开始给宝然准备衣服,大大小小摊了一床。爸爸笑她:“你拿棉衣做什么?用不到的。给她备两件小衬衣,再加一件外套就行了。对了,这个外套……不行的。”爸爸顺手拎起一件,都是出自妈妈的针线,见妈妈瞪他,解释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回去……还是给她买件运动服外套吧,方便。别买太大的啊!”
最后一句至关重要,这会儿孩子们的衣服,无论是买是做,新衣服少有合身的,常常是裤脚袖口层层卷起,等长到合身了,衣服也已经破旧得差不多了。
妈妈虽然心疼,也知道新衣的必要性,只好安慰自己,还好宝然个子小长得慢,做了新衣也能多穿一阵儿,不像两个儿子,哪里是穿衣服,分明就是在吃衣服!宝辉还可以捡着宝晨的,宝晨这个小子,现在家里最废布料的就是他了!
买了外套,索性衬衣裤子也做套新的吧,不然看着不成样子。妈妈拿出前几天才买的一块料子,在床上摊开来比划算计。爸爸问:“这不是给宝晨做衣服的吗?再重新买点儿布得了,正好两个一块儿去做。”
宝晨考进了市一中,说好给他备一身新行头的。
妈妈无奈,给爸爸算账:“你去上海就算路费可以报销,要给家里带东西的吧?二十多年没有回去,怎么能空着手?你们俩在那边近一个月,总要吃要用的吧?难道还要宝然奶奶出钱?你回去总要看看以前的同学朋友的吧?见了面吃个饭人家做地主,你也不好总当客人的吧?……”
爸爸苦笑:“好好,你看着办吧啊!”
妈妈就和宝晨说:“宝晨你先将就几个月吧,等过年再给你做新的啊?”
宝晨倒不计较,只是疑惑地看着那块布,想象着一个灰蓝色的宝然,神情古怪,“没关系,我还有一套没打补丁的……,这个……,是给妹妹穿吗?”
妈妈笑,“当然不是!那还能看吗!”
妈妈带着布料去了厂里一个做裁缝的家属那里,调换了一块白色小泡泡棉布和一块蓝色涤纶混纺,最后商定给宝然做了短袖衬衣和一条长裤,催着隔天就要。然后又商量着淘换了几块小花布头,回家自己拼拼接接地给她缝了条小短裙。
完了让宝然穿上转个圈儿给大家欣赏一下,都叫好看。爸爸还说:“咱这裙子可是独一份儿,别人买都没地方买去!”
宝然低头看着,这还是重生以来第一次穿裙子呢!实在是……,翻墙爬树什么的,太不方便了!
王小英听说宝然要去上海,又是羡慕又是沮丧,说她见利忘义,丢下朋友自己跑去玩儿了。
宝然说:“听我爸爸说那里有很大的商店,里面有最漂亮的布娃娃。我带一个回来给你吧!”
王小英立刻见利忘义,连连点头:“快去快去!我等着你……的布娃娃!”
临行前一晚,爸爸激动的睡不着,便抱了宝然,翻出了老旧的相册来看。黑卡纸做底,锡纸贴角固定,每页之间隔着半透明的硫酸纸,数量不多,基本都是兄妹三个傻乎乎双目圆睁的满月照,婴儿照,还有哥哥们的小兵照水手照,以及这两年一年一次的全家福。爸爸说:“带回家去,给你奶奶看看!”
翻到最前面,第一张端端正正的,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妈妈两条小辫儿搭在胸前,爸爸军便服便帽,两人胸前戴一模一样的***像章,笑容单纯,眼神充满希望。宝然目测了一下,还行,中间只能塞得进一个脑袋。
老相册外面套了只厚厚的手工牛皮纸套,宝然摸呀摸,从内封夹层里摸出一张大照片来,这是一张合影,上面是风华正茂的七个年轻人。
“咦,这张我没见过呢!”妈妈好奇地说。
大家凑过来一起看,上面有三个是都认识的,爸爸,周叔叔和唐嫣阿姨。
爸爸却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了,“这就是当年,我们一起进疆的七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于是兄弟俩又凑过去跟妈妈讨论着原来爸爸也有这么傻呵呵的时候啊,看他那个时候瘦得风都吹得倒等等。宝然则挨个儿研究着那四个陌生人,两男两女,并且凭直觉锁定了其中一个细眉秀眼温婉矜持的小家碧玉,尽管她同爸爸之间足足隔了三个人。
前世曾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爸爸同周叔叔在家里喝酒,两人都微有醉意,周叔叔谈起了一个女子,那语气,那用词,还有当时宝然爸那个沉默,那种表情……
宝然承认自己心理阴暗,可怎么越看越觉得丝丝合缝儿呢?
临走前宝晨抢了镜头,对着宝然啰嗦了很久:拉着爸爸的手绝对不许松开!猫猫狗狗花花草草的都不要理睬!远离任何深度超过膝盖的水域……
最后轮到妈妈时,张口结舌半天,发现话都被儿子说尽了,只好摸摸宝然的脑袋,回头叮嘱爸爸:“早点儿回来!”
爸爸突然发现这几天忙忙叨叨,竟然都没问过媳妇想没想去上海。其实那还用问吗,搁平常,谁家的媳妇孩子都生了仨了连婆婆的面都没见过?不由歉意地说:“辛苦你了。”
妈妈听岔了,“辛苦什么,宝晨宝辉省心着呢!你自己路上小心。”
煞风景的兄妹三个齐齐喊着牙酸腮帮子疼。
尽管爸爸再三说明,上海什么都有,用不着带什么东西,到最后宝然同爸爸上车时,大大小小的行李还是塞了三四个包,幸亏这次是山东大叔亲自送上了车的。包里有通常的葡萄干,杏干,哈密瓜干,巴旦木,龙须酥等吃食,占地面积最大的,是两大包……布料和毛线。
是的,这是妈妈的意见,两大包石城市自产的华达呢和纯毛线,价值不菲,让家里大大出了一回血。她的这一败家举动得到了山东大叔和刘厂长的一致支持:“让上海这个大城市里的人们看看,我们这原来荒得没人烟儿的地方,现在也有了工厂,自己也能出产了这样的好东西!”
虽然离过年还远,车上的人可也不老少。出差的探亲的回家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很热闹。宝然他们所在的车厢基本上都是要到终点上海的,这里面,又有很多都是这两年落实了政策拖家带口返城的。
宝然看着对面兴奋喜悦的一家人,不知爸爸作何感想。要是以前,估计是羡慕感伤居多吧?现在呢?如果还是这种想法,那爸爸平时也未免埋藏得太深……
再看看爸爸,当了几个月的领导,功夫修炼得不错,什么也看不出来。
第八十八章 近乡
跟在自己亲爸的身边就是不一样,这一路行来顺滑得让宝然不适应。
同上次不一样,宝然爸这次并没有在车上同周围的人过多攀谈。只是他们对面就是一对同他一样操着一口已显生疏的家乡话的上海老乡,宝然爸就抱着女儿,微笑着倾听那对夫妻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种种计划,时不时地附和几句。
这对夫妻是六八年进疆的,当时都还只有十五六岁,那会儿文革开始,知识青年大批进疆已近尾声,他们俩几乎等同于下放。那个男子对宝然爸说:“大哥,幸亏我们忍住了,结婚这么几年,硬是没敢要孩子的呀!要不然,家里没人没钱的,哪儿有这么容易调回去!这下好了,钉板钉的,户口给报了,工作也给解决啦!”
他的妻子颇有微词:“唉!可惜啊是给发配到海丰农场去,海丰农场啊!过去是劳改的!”
男子安慰着妻子,也安慰自己:“蛮好的!蛮好的!早就不是劳改农场了,后来不都是插队的去了吗?再说你想啊,到了那儿,我们可是有了正式的工作,还有房子住,楼房啊!想要回市内去呢,以后再慢慢想办法,总比在新疆摸不着边要好的多!是不是这个理?啊,大哥,我讲的对吧?”
宝然爸笑着点头:“是啊!走一步是一步,稳着点儿来!你们这是享受了单顶政策对吧?好多人求都求不来呢!”
妻子也不过是抱怨抱怨,听两人这么说,重又高兴起来:“是啊,先回去。户口落下了,赶紧先要个孩子!再往后年龄就大了呀……”
漫长的旅程,足以磨平耗尽了任何的激动与兴奋。车过兰州,对面的夫妻俩就渐渐地安静了下来,一个茫然地看着窗外,一个盯着车厢里不知哪一个角落木然发着呆。最初的欣喜过后,他们在想些什么?相比那些留下的人,相比回去看看还得要返回新疆的宝然爸,他们是幸运的,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可回家以后,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工作,环境,真的如想象中一般美好吗?尽管有千般的设想,万般的计划,其实在他们自己心里,恐怕也没什么底的吧?
爸爸抱着宝然,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并且随着宝然小手的指点,给她一一解说。其实这趟车前世宝然自己曾经来回坐过无数次,一点儿也不陌生,可同爸爸一起还真是头一回,很享受这种有人絮絮念念地给她做导游的轻松愉悦。
出了嘉峪关,有一段段矮小的土墙时隐时现地一路相伴着,看着毫不起眼,还没有冬天打雪仗时孩子们随手堆就的攻防垒高大瞩目,却是已经有了两千多年的历史,那就是赫赫有名的赵长城。同矗立在北京八达岭上,游人来往如织的明长城相比,这些小土堆简直不能看,可正是它们,担负了最初的防御外敌,抵抗入侵的重任,尽管从整个历史上看来,它所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不知在那些苍黄黯淡的浮土陈砖上,曾经洒下了多少数不尽的男儿热血,不知又有多少次,疲惫不堪的将士们依靠在上面,吮伤舔血,思念着自己的亲人和家乡?
现在这里已经不再是需要筑城防守的边塞,却有更多的人将生命洒落在这贫瘠荒芜的土地上。那沿着铁路边,或孤零零,或三五成群忽闪而过的小小墓碑,每一个,都代表了一个就地倒下的鲜活生命,每一个生命的后面,都有一对老迈的父母,或者年轻的家庭。他们却只是一个个固执地守在这小小的墓碑下,忙碌而寂寞的铁路边,一路延伸,从关内到关外,从繁华到荒凉,从家乡,到边疆。
一路延伸。
列车一过郑州,空气骤然变得潮湿温润,立刻感觉得到皮肤滋润起来,如上了一层油脂。宝然爸轻叹:“中原腹地,再往下就是南方啦!”
也只有像他们这样从极北边儿过来的才会这样说,宝然上学的时候,在那些南方同学的认知里,只有长江以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南方。
宝然爸不管,已经开始跟对面两个老乡讨论起了他们小时候的共有记忆,说到他们都曾经玩过的游戏,说到他们都曾经享受过的街头巷尾的那些小吃,几个人眼睛都润泽了起来。不过据宝然观察,并不像是因为回忆感伤。走过的旅途已经足够疲惫,让他们没有精神再去拥有如此耗费体力的情绪,离家的距离却还嫌远,还不足以使他们近乡情怯。再想想一路的煎熬,他们这副样子,多半是馋的。
等三个老乡津津有味儿的讨论告一段落,宝然爸意犹未尽地对女儿说:“回去等爸爸有空,带宝然去尝个遍!”
宝然点头,心想要不要声明一下,在东西摆上桌儿之前,可不可以不要说得这么的热闹,这么的……诱人?
四天三夜的车程,一路的等让靠,晚点了十多个小时。等宝然跟爸爸在上海西站,也就是后来的长宁站下车时,已经是半上午。
爸爸扛好了行李牵起宝然,“快点儿快点儿!我们来的已经晚了,恐怕人家都已经开始上课了,咱得赶紧先到学校去报上名,晚点儿再去奶奶家,啊!”
……其实您不用跟我解释的。
宝然还来不及体味一下这座很有年头的欧风式小站,就被爸爸牵着一溜小跑去赶公交车。好在这会儿物质文明虽不算发达,人们还是懂得上车要排队的。秩序井然上了公交车,一个戴着蓝布袖套,胸前挂了布包票夹板,耳后别了一支圆珠笔的小伙子,操一口上海话来问爸爸到哪儿。
宝然爸很是慢了一拍才用有些生疏的上海话回答。
小伙子一愣,和气地笑了,换了吴侬腔的普通话:“大哥听讲是上海人啊,哪里回来的呀?”
宝然爸也笑,索性放开了用他的上海味儿普通话:“支边去新疆来的,家乡话都不会讲了呀!”
小伙子笑,接了钱把票撕过来,“是的呀,我家小舅舅,东北回来的,都讲已经是北方汉了啊!”
到了学校,宝然爸果然已经是最后一个,报完了名,老师接着就给发了把钥匙:“到宿舍放下行李赶紧的,出门右拐教学楼102室!”见父女俩不解,又催促着:“快点儿去呀!今天都已经开始上课了!”
于是扔下行李,爸爸抱起宝然又风风火火往教室跑。
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随着应答推开了进去,还好,讲台上头发花白的老师并没有对宝然这个小尾巴发出任何异议,只是冲宝然爸点点头,“江沪城同学对吧?自己找个位子坐下,我们继续上课!”
教室里坐着的几十个学生都不年轻,大家善意地看着一路进来的父女两个笑,有人招手,示意宝然到大教室的后面去。
宝然过去一看,难怪了,这里还有两个小不点儿,一个同自己差不多大,另一个还穿着开裆裤呢,正在后面的角落里专心致志玩着一堆积木。
那个同龄的小女孩抬头看见宝然,拉了她过去坐下,悄声儿地说:“你要是悄悄儿的,我们在这里玩儿。要是讲话,就到外面等着去!”
宝然笑着点头,表示理解并服从。
这时候上进修班的人,来了都是要学习的。他们的课程安排得很紧,午饭加午休的时间也只有一个小时,都围在在食堂里吃,速战速决。父女俩刚从火车上下来,更觉得是无比美味。
宝然爸边吃边同班上的同学攀谈认识。大多是外地过来住宿舍的,那两个小孩子的家长倒是本地的,不在长宁区,家里也没人看,干脆带了来上课。就有人问宝然爸:“你也是上海的?孩子不给老婆带着呀?”
“不是的。我们刚下火车,孩子奶奶家就在路头转弯的。原想着先过来报上名嘛,谁晓得已经开始上课了!”宝然爸狼吞虎咽。
“喔唷来!你这是过家门而不入啊!”大家开心地打趣着。
“哪里呀!等下了课,晚上就过去。”宝然爸包了满嘴的食物,含糊着解释。
同学里年纪最大的一名大叔,被老师钦点为班长的,听了就说:“晚上可以的。你还没领到课表吧?下午五点下课,晚上还有两节,八点半开始。三个半小时回家够了吧?”
“够的够的!就是不能在这里吃饭了。”宝然爸连连点头。
“那好,我把早饭和晚饭的票退给你,你自己去换回粮票,不然回家也不好吃的。”班长井井有条。宝然听得一头雾水。
晚上,家家户户飘起了饭菜香的时候,宝然同爸爸站在了一条挤挤窄窄的小弄堂口,见爸爸半天不挪步,宝然探头探脑,莫不是就在这门口?
只听爸爸喃喃地说:“二十多年啦,还是这个样儿,一点儿都没变呀!”
从他们身侧走过,正欲进入里弄的两位妇女,听到了爸爸有别于本地的口音,转头来看。年轻的那个满脸的好奇,年老的一个却盯着爸爸,眼里慢慢浮起了泪水。
第八十九章 情怯
从外面相当繁华热闹的街面上转进来,小弄堂显得格外的狭窄逼仄,同新疆的天高地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过这里有一种很浓厚的熙熙攘攘的生活气息,很有味道,反正又不用住在这里,宝然欣赏品味得毫无压力。小巷子里面走着就是个一线天,上面的衣物床单遮云蔽日,靠得实在太近,分不太清那一根根的晾衣杆都是从哪边的窗口伸出来的。
宝然爸一手抱着宝然,一手扶着奶奶,母子俩倒是顾不上细说,一路不停地听上上下下有人在打听招呼,“阿婆啊,你家阿城回来了呀?”“阿城样子变了呀,都不好认出来啦!”
宝然爸就一路点头招呼过去:“黄家姆妈!兴国大哥!苏阿婆……”
他们的行李,被那个年轻些的女子和一个后面赶上来喊宝然爸“阿城哥”的小伙子拿在手里,一行人声势浩荡进了里弄深处,拐进一个小小的门洞,爬过一段仅容一人的黑暗楼梯,来到了爸爸出生长大的地方。
进了门奶奶才又握着宝然爸的手,老泪纵横起来:“……我家阿城总算回来了……回来了……”
她刚一开始落泪,后面那个小伙子就很有眼色地把包一放,打声招呼转身走了。年轻女子上来劝:“姆妈,大哥回来是好事,不好这样难过的。您看今晚是不是加两个小菜,大哥什么口味,我赶紧去买回来好吧?哦,还有阿新,去叫他早点回来好吧?”
奶奶抹抹泪,“好的好的。阿芸去看看五花肉还有没有,阿城最喜欢我做的红烧肉。再不行切个糟蹄髈也好的,再加个青菜。跟阿新讲和人换换班,赶紧回来。”然后又给宝然爸介绍:“这是阿新老婆,阿芸。你还没见过的吧?”
宝然在爸爸的示意下赶紧叫婶婶。婶婶笑眯眯:“囡囡好乖的呀!婶婶去买好东西给囡囡吃!”
婶婶出去了,奶奶拉着爸爸坐下来,父女俩才有机会仔细打量一下这个家。
屋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进门左手一张床,对面大衣柜,上面是个拉了布帘子的吊铺,床边一张小桌,比宝然家里那张古董桌子还要小。桌子的另一边又是一张更窄的上下铺,头上一扇可容人侧身而出的小门,通往外面一个三角形的小凉台。
宝然正暗自感叹着,这房子可真够……,就听见爸爸惊叹出声:“姆妈!家里头房子大了好些呀?”
……幸亏自己嘴巴不够快……
奶奶自豪地说:“是呀!你一直都没回来是不晓得,四年前底楼吴阿伯修墙,顶着后面的地沟伸出去半米多,我们楼上两家都沾光也把墙出去了一段,现在我们房子是八平半啦!
……单从比例上来讲,百分之三十的增长,确实挺高的。
叔叔婶婶很快就回来了,买了蹄髈,婶婶解释说:“姆妈,今天晚了,明天叫阿新早起去排排队,再买了肉回来烧。”
奶奶点头:“好的。今天多烧两个青菜,晚上煮个白粥就好,阿城讲路上走了五六天了,受罪啊……”
婶婶转身出去,厨房就在门口楼梯拐角的夹缝上。奶奶给宝然手里塞上一颗糖,也起身出去帮忙,饭菜的香气和刺鼻的油烟味儿伴着锅碗瓢盆交响曲一道传进屋里来。
爸爸跟叔叔很快开始热烈地交流着这些在外头的支边生活,等到饭菜上桌的时候,叔叔家一对上三年级的双胞胎兄妹踩着点儿回来了。
七个人把个小屋挤得满满当当,腼腆的堂哥阿宣叫了人后,干脆端起了碗去弄堂外的三角地那边吃,家里人也习以为常的样子,婶婶追过去给他又夹了两筷子菜。九岁的堂姐阿宁是个爱热闹的,逮着宝然问长问短,说话直爽,性情欢快,同堂哥两个似乎是性别名字齐齐的搞错了,当然也许是在娘胎里两个过于亲近,没掌握好位置?
吃过饭,屋子里有一阵短暂的沉默。婶婶率先开口打破,她摸了摸那只装了布料和毛线的大包,“这是大哥的铺盖是吧?我这就去楼下苏阿婆那里借只床板来,今晚叫阿宣打地铺,阿宁同囡囡过来吊铺上正好。”
宝然爸一楞:“不用不用!这个不用忙了,我有地方住的。”
奶奶也有些愣楞地不开口,叔叔不愿意了:“大哥你这是讲什么话!这是回了家了呀,跟家里人还讲客气!你把弟弟当成啥人?”
“就是的呀!大哥这是跟家里人见外了!”婶婶附和着,脚下却是不动了。
“真的不用!”宝然爸说,“我这次回来,是有公事的。走得急,也没来得及给写信。厂子里给了个进修的名额,就在前头交大分校,今天已经过去上了课了。学校里给安排了宿舍的。晚上还有课呢。”
“真的呀!”婶婶大声惊叹着,“姆妈,大哥真是本事的来!那个学校的进修班听人讲过的,出人才的地方!大哥以后前途阿好的,哪像我家阿新!”说着瞪了二叔一眼:“一辈子只好顶姆妈饭碗,窝到食堂里头蒸米饭!”
她嘴里埋怨着叔叔,眉头却是真的舒展开来。
二叔嘿嘿笑,并不跟她计较,只是追问宝然爸:“大哥,你上回来信讲当领导了,是吗?这次进修……要多长时间呀?”
“什么领导啊,就是负责个办公室。这不是怕资历不够不能服人吗,厂里让过来上个短修班,拿个文凭回去,好申请个工程师下来,以后干活儿也方便。”爸爸这话说的谦虚,可眉眼间还是看得出来有些得意的。“时间很紧张的,二十天,课程也很紧,晚上还有两节课呢。”说着看看表,“八点半的课,一会儿就好走了。囡囡……”
“囡囡留下!”奶奶立刻说:“你啊回家来先往外头跑就不讲了,囡囡留下跟我睡!你呢以后晚饭都回家里来吃!到了家门口还去吃食堂,安心叫人嚼舌根的呀!”
爸爸欣然同意,点出一叠粮票来交给奶奶。宝然这时才明白中午那个班长同爸爸算的细账。
一夜无话。
清晨,听见奶奶在轻声地唤她起床,宝然翻个身,装没听见继续睡。叔叔在一边说:“姆妈别叫了。听讲新疆那边天亮得晚,早上都是九点才起床的,囡囡这是还没倒过来呢,让她睡吧!”
奶奶就说:“你讲的对,我倒忘了,还坐了这么几天的火车呢!唉,我家阿城和小囡囡受罪了呀!”
宝然在被窝里偷偷憋着笑,果然是有比较才有发展。在四川老家里听到最多的是对妈妈的羡慕和感叹:公家人啊有工资啊享福的啊!而这边从见面起,奶奶就不停地在叨咕着我家孩儿可怜啊受罪了啊!呵呵……啊——
又是一个呵欠。昨晚是真的没有睡好。整个晚上,夜归的早起的,脚步声,说话声,小孩子的哭闹声,声声入耳,叫她虽然疲乏之极,却是难以入睡。
其实平心而论,大家的修养都很好,少有高声讲话大肆喧哗的,就连隔壁那对小夫妻,斥责家里不听话的小孩时,那音量都明显是经过了谨慎控制的。只是这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人家之间,那层薄薄的墙壁根本起不到隔音的作用。点滴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这让习惯了在万籁俱静的环境里安然入梦的宝然很不适应。
床也不舒服。宝然从没有过择床的毛病,可也许是因为九月的上海还太热,奶奶的木板床铺得很薄,宝然被硌得难受,还不敢翻身。一张小床,一老一少紧紧贴在一块儿刚刚睡下,稍一动作,搅了奶奶不说,估计连对面的叔叔婶婶都得闹醒。
这样一晚上熬过来,宝然只觉得浑身酸痛。好不容易等一家人忙乎完早饭,各自匆忙而出,迷迷糊糊谢绝了奶奶带她出门“白相”的提议,钻进被窝里抓紧了时间补眠。
一觉醒来,屋子里空荡荡的,外面也很安静,大约左邻右舍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出去了。这里还是白天比较适合休息。宝然窝在被子里一动不动,随意地想着。
忽然有脚步声,一前一后上楼进屋。宝然懒怠动,闭了眼继续迷糊。
“小囡还在睡呀?”是婶婶的声音。
“是啊,这孩子累坏了,轻点儿声!我把肉放到这里了,晚上记着烧来吃。”这是叔叔。“这些料子给姆妈做一身,剩下的你收好,以后送人蛮好的。”
“对喔,我昨晚上看了,姆妈讲料子很好的,都舍不得穿!”
叔叔笑笑:“舍不得也是大哥给她孝敬来的。那些毛线质量也是难得的,给阿宣阿宁一人织一件都够了。”
“哎,你说,你大哥这次回来,到底是做啥来的?”婶婶压低了声音。
“这叫怎么讲话?什么叫到底做啥来?不是都讲了单位派来进修的吗?”
“喔哟哟——,讲嘛都是讲的好听的来!要只是进修,带个小囡过来做什么?看奶奶?前头两个那么大了都没讲过要看奶奶,偏就这个时候想起来啦?哼!”婶婶明察秋毫。
第九十章 乡音
叔叔有些不耐烦:“就你那么多想头!大哥在他们厂里受重用呢,技术科副科长,前途好得很!哪里有心思回来往小街道里挤的!”
“哄谁来!副科长,科长又怎么样!我家大哥学校里的一个,在那边都干到连长了,那时候天天给知青做思想工作要扎根边疆要稳定,结果怎么样的呀?这边一敲定,转头跑得比哪个都快!干部身份啊不要了,高工资也不要了,宁可回来做小工!新疆到底苦哇!”婶婶摆事实。
叔叔给她讲道理:“其实就算大哥要回来,也是讲的过去的。当年要不是他主动先去了新疆,我插队到东北也没那么容易就先回来,弄不好现在还在那里着开荒呢!如今姆妈的工作也顶给我了,大哥就是想回家来,怎么也是在情在理的……”
婶婶不为所动:“道理人人都会讲,真要是回来了,户口往哪里落的?落了户口,房子不要给人分一份的?都已经要插不进脚去了,还好外头再去拖一家子进来?你大哥好想头,带个小囡囡回来,这是试探着要来打前站的呢!”
最后婶婶不待叔叔再说,直接下了结论:“我给你讲,你可要摒劳了,不要大哥一诉苦姆妈一开口就把个小囡留下来!本来嘛多养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小囡囡看着又乖又灵的,可架不住后面还有那么一大家子呀,这以后可就没有完了!”
宝然想想,要是换了前世的爸爸过来,还真是说不定,如今,如今么……
晚上爸爸过来吃饭,宝然无论如何也要跟着他回学校去睡。她早就打算好了,爸爸报到最晚,宿舍里还有两个空床位呢,为了自己的健康,为了好不容易找回来的睡眠质量,坚决跟着爸爸走!
奶奶很不安,不停地问宝然是哪里不好了,是吃的不顺心,还是玩儿的不如意?婶婶犹疑不定,既想宝然跟了她爸爸去就不用担心留住问题,又怕被邻居嚼舌根,远道而来的小侄女儿住过一个晚上就搬出去,叫人家怎么看自己?最令她不安的是,中午夫妻两个讲的话,会不会被小姑娘听去了?……不会吧?看着睡得挺沉的呀?……就算听到了,她也不懂上海话的吧?……就算听的懂,这么小的年纪也不会明白什么意思的吧……
还是爸爸了解女儿,看着宝然哈欠连天的样儿,两句话解了围:“没事儿,她这是在家里自在惯了,跟人拼床睡不好呢!我们宿舍有空床的,带她回去睡,一早还给你们送过来,我也没时间看着她呢!”
这一觉睡得特别的香,早起被爸爸送回到奶奶家里,精神十足。从此后就形成了规矩,早晨送过来,晚饭接回去,把个奶奶家当幼儿园给上了。
奶奶见小孙女儿的确没有受了慢待的意思,眼睛乐成一条缝儿,每天带着宝然出出进进,到附近的公园商场,左邻右舍,早上锻炼,中午窜门儿,兜牛皮轧三胡,买大米称小菜,一个老迈蹒跚,一个腿短脚慢,倒是很合拍。
婶婶去了心头的隐忧,待宝然也格外的亲切热情,生煎笼包蟹黄烧卖,换着花样儿往宝然面前端,抽空还翻出了阿宁的小衣服,改改翻新了给宝然添了件花苞衬衣和格子短裙,并且新买了双亮锃锃的丁字小皮鞋给她穿上。
奶奶都觉得过了,“小囡嘛长得快旧衣服改改就好,新买个鞋子不要费钱的!”
婶婶说:“姆妈我愿意!阿宁啊从小疯疯癫癫没个小姑娘样,这回给囡囡打扮起来我也过过瘾!”
宝然更没意见啦,洋相天天地看着,小吃轮着个儿地尝着,叔叔婶婶笑眯眯地哄着,阿宁姐叽叽呱呱地热闹着,多么美妙的探亲日子啊!
其乐融融。
周末晚上没有课,早得了消息的周叔叔带了红彬来找宝然爸,两人是相见恨晚,抱首捶胸。一起在江家吃了饭,两大两小四个人,一路散着步往学校走。
宝然爸同周叔叔说着别后这两年自己的工作生活,且行且停,走得极慢。宝然手里抱着她装蠢的永恒道具,一只小皮球。同宝辉少虎一般大,现在也已经上了二年级的红彬很有耐心地陪着她玩儿,开闸泄洪般哇啦哇啦不停地跟宝然讲他在上海看到了什么,吃到了什么,他的学校,他的老师同学,还有教室里的小耗子……
宝然并不问他怎么就把既不熟也没什么共同语言的自己当成了知音姐姐,也很有耐心地听他唠叨,时不时附上各式感叹词捧哏凑趣。
正走着,两人一抛一接,宝然胳膊短,一个错手没搂住,皮球嘭嘭嘭地一直跳到了马路边。宝然跟着跑过去抱起来,转身正要往回走,边上拐过来一辆自行车,急冲冲地就过来了。
宝然判断了一下距离速比,干脆就地站住了,耐心等他过去。
骑车的是个年轻人,一路嘴里哼着黄梅调,东张西望,到跟前才冷丁儿发现旁边一个小家伙,虽然撞不上,可也被她给吓了一跳,脚一踩地刹了车。
这人脾气可不太好,张口就骂:“小赤佬!侬眼睛瞎的呀!不要命啦!”
红彬正跟着跑过来想要牵回宝然,一听见这话住了脚,脸色阴沉起来,却没有出声。
十几步以外,宝然爸和周叔叔维持着刚才聊天的姿势,靠在树影下自行车棚的栏杆上看着这边,都没动,也不说话。周叔叔安安静静,宝然爸笑眯眯。
宝然也笑了:……自行车撞出人命来,您也算有本事……
接着她清清脆脆冲那年轻人喊:“小知佬,侬眼睛瞎的呀!不要命哪!”
红彬瞪大了眼睛。
年轻人听出了她的外地口音,更加不屑:“侬啊来地小乡巴子!“
宝然继续甜甜地问候:“侬啊来地小乡巴子!”
路过的行人已经开始有意无意地注意着他们。
两个毫无援手之意的爸爸和一个目瞪口呆的红彬继续旁观。
年轻人感受到了路人的侧目,又羞又窘地喊起来:“侬嘎子嘎俺呀!要勿阿拉帮侬搞搞路子!”
宝然既不气也不怕,依样儿还他:“侬嘎吱嘎俺呀!要勿阿拉把侬搞搞路子!”
年轻人终于回过味儿来,眼前这个小姑娘不只是听不懂,而且可能根本就不明白自己在骂人。问题是,她学过来的,自己可都懂得真真儿的呀!一拳拳孔武有力地挥出去,半个人影儿没够着,呼呼的拳风可都扫自己脸上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又恼又怒,心里还是明白斗斗嘴可以的,总不能真的请这小不点儿“吃生活”,转眼瞥见旁边的红彬兴致浓厚地看洋相,不由迁怒:“侬看啊看!港督啊!”
刚一说完就后悔,心想坏了。
果不其然,旁边的小不点儿立刻脆生生给了他一句:“侬看啊看!港督啊!”
放慢了脚步侧耳旁听的两个年轻姑娘忍不住吃吃笑起来。
年轻人吃不住劲儿,终于败退,甩下一句“算无路道粗!”骑车远遁。
宝然善始善终,追着他背影送上最后的祝福:“算饿路道粗啊!”
几个人笑着回到了爸爸的宿舍。
周叔叔摇着头:“看不出,小宝然还有这一手啊!”
宝然爸觉得很自然:“小孩子嘛,不都是话赶话的学?都不用人教的。再说宝然这丫头,有时候就是这么钝钝的。”
宝然连连点头,可不是,自己还真是前世里跟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子学来的。小姑娘不紧不慢娇声软气,就用这简简单单的一招儿,磨得四五个皮孩子落荒而逃。有时候,无知才最可怕。当然,最关键的是,两个爸爸虽不出面,可是实打实在后面给撑着腰哪!宝然才不轻易的打无准备之仗。
红彬很纳闷儿地问宝然:“你怎么不生气呢?”
宝然很奇怪:“我为什么要生气?”
“你不知道那人是在骂你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
“因为他在骂人啊!”
“为什么他要骂人?”
“因为那人很坏啊!”
“为什么那人很坏?”
“……因为……因为他无缘无故地骂人呀!”
“他无缘无故骂人?他是坏人?”
“是啊!”
“那为什么要我来生气?”
红彬终于缠不下去了。
两个大人看着宝然同红彬歪缠,周叔叔却渐渐地有些笑不出。
良久,周叔叔问:“这宿舍里,就住你一个?”
宝然爸说:“还有一个,宝山钢厂的,周末回家去了,要明早才过来。”顿了顿又说:“对啊!今天没人,不如你就留下来,咱们彻夜长谈?”
“好!”周叔叔痛快答应,“你等着我出去弄点儿酒和小菜来。别动!你就这儿看着这俩,我自己去买,今天我高兴!”
等周叔叔拎了酒菜回来,先赶了两个小的去睡觉:“红彬今天也在这儿睡吧,松快松快!”
宝然爸笑他:“好你个小周,胆子肥了啊!也不跟小唐报备一声儿就把人儿子给扣在外头了!”
周叔叔笑了笑,低了头,轻轻地说:“不用报备。我们没住一块儿。”
“啊?”宝然爸吃了一惊,“你们……”
周叔叔声音更轻:“是的,自从回来,快三年了,我们就没在一块儿。我带红彬住他奶奶家,小唐带两个女儿,住她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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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晚上十一点半左右
第九十一章 故人
咳咳,这一章小郁闷,不喜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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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彬上床后兴奋地滚来滚去,不停地问:“爸爸,今晚就在这里睡了吗?”“爸爸,真的我自己睡了吗?”“叔叔,这里是大学吗?”“大学里可真是好啊!”
周叔叔和宝然爸耐心地一一答应着。
也许是好久没有这样松快适意地撒过欢儿了,红彬不消停地折腾了一会儿,没有洗漱,连衣服都没换就朦胧入睡了。宝然爸和周叔叔都不忍心叫醒他,轻手轻脚地给他脱了鞋袜,在床上放好盖上了被子,又把宝然收拾好了也放进被窝,看着她打了个哈欠,两人拖了椅子靠在窗边,且斟且饮,就着月色说着话。
没多会儿只听红彬的鼾声响起,宝然爸笑了,“这家伙睡得倒快!“
周叔叔半天才接口,“是啊,红彬这孩子,好久都没有这么舒心伸展的睡过了……”
宝然爸不知怎么接话,大概情形,已经隐隐的可以猜出来了。想了想说:“你们俩的工作,现在都解决得怎么样了?”
“工作?”周叔叔苦笑,“户口还在口袋里装着呢!”
宝然爸扬眉看他,眼带询问。
“是,一直都没落下来!我家里的户口本大姐藏着,小唐家里她哥哥嫂子把着,都不给落!”周叔叔看看熟睡的红彬,压抑已久的话喷薄而出。“我知道,他们也有难处,他们也有家人要顾,可是……可这里难道不也是我们的家吗?为什么……为什么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愿给……”
“房子。”宝然爸说,“还能为了什么?房子。”
“我知道,房子。”周叔叔随即接口,“我们的准迁证,市政府不承认;市里不认,就不给安排工作;不安排工作,就没有房子;没有自己的房子,家里人就永远不放心让我们落户;不给落户,我们就永远没法子去弄个正式的工作……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以后会好起来的……”宝然爸无力地安慰着。
“以后?我现在不敢想以后。一天一天的都是在熬日子。小唐在给一家印刷厂做外包工,隔三岔五的糊个纸箱纸盒,连红玉都会帮着糊了!我呢,帮人推黄鱼车,小饭馆端端盘子,刷刷碗,不知道哪一天就没有活做了,到时候连饭都吃不到了。呵呵,我们一家人在各自的家里都是借住的,孩子们在学校里都是借读的,没有户口,没有粮票,买个米面都得偷偷摸摸还要看人脸色的!”周叔叔狠狠地咽下了一口酒。“有时候想起来,我真是悔啊!后悔当年没听你的劝,小心一点儿,稳着点儿来。”
宝然爸说:“这个也难说。咱们俩毕竟情况不一样。你们两边老人都在这里的,回来是该当的呀。”
“该当的?除了我们,谁会以为是该当的?都讲我们是回来揩油的,都瞧不起我们,说我们乡下人厚着脸皮贴上来的!你刚才讲宝然钝钝的,这么大的孩子,哪个不是钝钝的,没心没肺?可我家红彬,已经学会看人眼色了,家里大姑清一下嗓子,他都会里里外外寻思好半天,灵得很哦!”周叔叔自嘲地笑着。
难怪了。
“今天在街上看着宝然同人斗嘴,我就在想了。我们小的时候,哪个孩子没跟人斗过嘴?哪个没有被人狠狠骂过?那时候,我们在干什么?还不是该吵吵,该骂骂,输了回家哭一顿,完了转身忘个干净,该干什么干什么。可你看看红彬,别说今天,从回来后就没见他跟人吵过骂过。开始还可以说是他听不懂,现在呢,他什么都懂,我知道,孩子什么都懂,他就是太懂了,所以从不和人争,从来不争……”周叔叔嗓子涩涩地顿住了。
喝口酒润一润又接着说:“刚才我真是替红彬羡慕你家宝然,她敢跟人那么顶嘴,除了年纪小,还不是因为她不在乎?她知道自己不用在这里看人脸色过日子的,不用央着求着任何人,所以她不生气,不在乎,肆无忌惮。可我们呢,不说红彬,我自己走在路上都是底气不足,上海已经不是我的城市,家也已经不是我的家了!”
宝然爸也有些心酸:“家里……,你家里……”
“我们家你是知道的,跟你家差不多大。爷娘阿姐一家,再加上我们两个,睡哪儿?我同红彬打地铺,红彬在床底下,我还有半个身子在外头……。每天这么一堆人挤在一起吃喝拉撒,是啊,烦!我知道爷娘阿姐都烦,我也烦,可又有什么办法?我知道,阿姐她也不易,这个年纪了,拖着两个油瓶,不靠着父母,她还能去靠谁?可是……可她是我的阿姐啊!火气上来了,她能指着我的鼻子骂,当着红彬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骂我孬种,骂我软骨头,骂我就晓得回家吃爷娘,欺负她孤儿寡妇!那是从小带着我,一颗水果糖自己只舔一口,剩下了分两半最后也全都塞给了我的亲阿姐啊!”
宝然爸不看他,偏头看着窗外的明月,顺手又给周叔叔倒上些酒。
“小唐那个脾气,带两个女儿挤在家里,想也知道是个什么情景。红梅,已经是那个样儿了。小红玉今年也上学了,她在学校里怎么样,我都不敢问……”周叔叔接着絮叨。
“这样下去不行的,还是想想办法,该托人托人,该上贡上贡,先稳定下来吧。对了,来的路上,听说海丰农场收人的,远是远了一些,以后慢慢想办法。还有我同宿舍的那个,是宝钢的,厂子才起步,估计需要的人也很多的。”宝然爸搜肠刮肚出主意。
周叔叔苦笑:“你以为我不关心?老早就打听过了!那也是有条件的,至少要单顶,我跟小唐回来的晚,哥哥姐姐先上去了,都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找街道,街道推市府,找市府,市府动员我们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他XX的!”
周叔叔骂了句粗话,“哪儿来的?我们还能从哪儿来的?不都是当初给他们花言巧语哄出去的?现在好,年纪大了想回来了就人嫌狗厌的成累赘了!我们要求不高,真的不高,只求能还我们一个身份,只求能有个在家门口做苦力的机会!这都不行……,不行……”
说着周叔叔又是一口酒下去,他似乎有些醉了。
“活了大半辈子,快四十的人了,我怎么就成了个窝囊废了呢?老江你说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想当年,我们可是戴了大红花敲锣打鼓被人当英雄一样欢送着走的。国家号召要建设边疆,没问题!我们去挖大渠,开碱地,小唐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都抢着往冰水里跳;国家号召要保卫边疆,行!我们放下笔杆子坎土曼,扛着自己都不知道会不会打的枪去给前线对峙的军队助威,国家说要稳定要团结,好,我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可为什么现在全国的知青都回来了,偏就把我们给流放了?我们到底是哪儿做得不对了?我们就是累了想回家乡来过日子,很过分吗?这都是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宝然爸没有回答,他也答不上来。他们这一代的很多人,都有着这样的疑问或者忿恨,但谁都说不出来为什么,尽管他们多已年至不惑,尽管他们都已儿女成行。
第二天宝然爸的班里还是没有休息,抓紧时间再上半天课。周叔叔干脆把红彬放在宝然这里一起玩着,自己出去干活,临走又跟宝然爸说:“你们下午没课是不是?”
“是啊,怎么啦?”
“前天碰到老秦,跟他讲你过来了,说起来当年咱们那七个,正好都在上海了,找个机会聚一聚。既然你下午休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去跑一跑,下午聚一下吧!”天亮了,周叔叔又恢复了精神。
“好啊!这一会得有不少人吧,拖儿带女的。”宝然爸欣然同意。
“是啊,小家伙们肯定不少。大人嘛,如果谢……也能来,就有六个。”
“……六个?”
“……你还不知道呢吧?大军……,没了。”
宝然爸一脸的震惊。
“我也是回来才知道。当年的伤太重,根本就没养好。回来没多久又复发了,只拖了一年。”
时近正午,宝然爸爸还在上课,周叔叔也还没回来。宝然趴在床上地翻着本爸爸买来给她解闷儿的小人书,红彬很好心地给她念了两遍,见她兴趣缺缺的样子,就问:“这个故事不好听吗?”
……故事还是不错的,如果你不要这么积极地在旁边聒噪……
红彬在随身的小书包里翻两下,拿出一只笛子来。“哥哥吹笛子给你听好吗?”
宝然怀疑地看着他的小身板,笛子这种东西可是非常的考验肺活量的。
事实证明,肺活量同人的胖瘦没有必然的联系。宝然从没想到过,一个八岁的男孩子能把笛子吹得这么悠扬动听。
“真的很好听啊!你练了多久啦?”说完宝然恨不能吞回自己的舌头。
果然红彬垂下了眼睛,“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练啦,吹得比以前差多了。”
正在这时,门口一暗,一个衣着讲究的女人探头,顺手象征性地敲了两下:“请问……,江沪城同志是住在这里的吗?”
红彬答应着:“是啊,叔叔上课去了,阿姨您是……”
女人小心的走进来,仔细打量着红彬宝然,“叔叔?你们……”
门口传来了周叔叔的声音:“红彬,谁来了啊?”
接着周叔叔就站到了门口,看清了宿舍中间的女人,轻轻皱眉。
那女人回身,就着窗口洒进来的阳光,也看清了周叔叔,脸上怯生生的微笑僵住。
第九十二章 相见
周叔叔微微笑了,“这不是谢宛如同学吗?好久不见!还是一点没变啊!”
女人细眉秀眼,温婉柔和。她顿了一下,重又展开软软的笑颜:“周伟民,好久不见。……你,也在这里上学的吗?”
周叔叔挑起一只眉毛:“我都回来两年了,一直在做小工的呀,你不知道吗?大学哪儿是人人都能上得了的,咱们同学里面,到现在也就江沪城走到了这个位置,也是,当年就看得出来,也只有他有这个能力。”
那女人有些尴尬,尽力维持着脸上的微笑:“你看我,整天呆在屋里头,什么都不晓得……”
“正好啊!”周叔叔声音轻快,“我上午才跟另外几个联系好了,难得老江过来,今天下午,咱们这一批进疆的聚一聚。你也别走了咱们一块儿吧!”
女人慌忙摇头:“不不!我……我刚想起来下午有事情要做……我,我先走了……”
仓惶离开,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的失礼,又回转身来强笑着说:“真不好意思,看我忙的……,这是你的儿子姑娘啊?都是好乖好漂亮的呀!”
周叔叔大大方方介绍:“这个是我家儿子,周红彬。这个呢,是老江的小女儿,叫宝然,宝贝的宝,自然而然的然!上面还有两个哥哥,这次没带回来。”
宝然抬头仰望,哦来,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么有讲究的?是爸爸捻文嚼字了还是您的现场发挥呀?
见周叔叔昂首挺胸不理她,只好又转头去看门口那个瞪大了眼睛神色复杂盯着自己瞧的女人,习惯性送上一个甜美无比的假笑:“阿姨好!”
那女人被她的问候一惊,胡乱地点点头,“好……好孩子……,那个……我有事先走了啊,再见!”
周叔叔慢悠悠送到门口,望着她忙忙的背影,继续着他的微笑。
聚会在一个算是条件最好的同学家里举行。起码他一家四口自己有个小小的套一厅,是个典型的“手枪把”房型。在后世动辄百平为起点的精英一族看来,实在是小的可怜,可在这个时候,已经足以羡煞众人了。老婆很是体贴,知道他们要叙战友情,备好了吃喝客气几句就主动避出去了。
大家纷纷向他举杯:“还是你小子混得最好,来喝一个喝一个!”
这人大概这些年过得不错,有些发福,小肚子微微挺起,可大家还是依以前的习惯管他叫“耗子”。这只胖耗子二话不说一口干了:“多承哥儿几个看得起,啊,对不住,还有两位姐妹!怎么也不能把您二位给忘了,那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啊!”
唐阿姨带了红玉红梅也来了,还是同以前一样收拾的清爽利索,只是眼角眉梢多了几分狠厉。宝然想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因为没说几句她又恢复了以前那个精明嘴利样儿,跟那个叫大娟子的阿姨齐齐喊:“知道对不住就再来一个!嘴上嚷嚷的凶有什么用!”
于是耗子又灌下一杯。“其实啊,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别看现在混得人模狗样儿的,都是我那老爹舍了头上的帽子换回来的!咱在座的几个里面,我最没出息!逃兵!我就是个逃兵!”
周叔叔和两位女同志率先表示不同意,“什么意思!你是逃兵,那我们算什么?跑得慢的逃兵?不也还是逃兵嘛!一骂一片儿了啊!再喝再喝!”
三杯下肚,耗子开始转移目标,“我们都是逃兵了,就老江还坚守着,没说的,该你了!”
宝然爸一捂杯口,“要论这个我可就不喝了!大家心里都清楚,谁比谁强多少?我要是有条件有机会,跑得不会比你们慢多少啊!”
“呸!”周叔叔立刻揭穿他,“当我面儿也敢这么说?你现在是老婆如意儿女乖巧事业顺心,哪儿还稀罕回来跟我们一样讨生活!不老实,加罚一个!”
“对对!老江你这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们听小周小唐讲啦,你那四川老婆,漂亮!人也不比那……呃差!”耗子那个即将出口的名字被周叔叔一胳膊肘给撞飞了。
宝然爸看着捂了肚子呲牙咧嘴的耗子笑:“没事儿!都多少年了我都不在乎了你们还这么小心翼翼的!犯不着!”
耗子缓过气来赶紧接口:“是啊是啊!老江那是什么人能计较这些!要说最让人羡慕的还是小周小唐,现在苦点儿怕什么,你们可是一块儿去一块儿回,再怎么折腾硬是没分开,这才叫难得!”
周叔叔一觉醒来早没了昨晚的颓废沉郁:“那是,我们相信困难只是暂时的,一家人守一起比什么都强!再说了这些年不还有你们粮油布票的帮衬着吗,再舍下点儿力气,过的去!要说苦,娟子那才真叫苦……”
“苦什么,我才不苦!大军拼着还是把我们娘俩带回来了,又给我照顾进了厂子里,怎么着还算拿着工资呢!生老病死那是老天注定,我不怨,有那几年,还给留了这个姑娘,我值了!”
“大娟子好样儿的,不愧是……”
可惜那个外号没来得及喊出来,被大娟子半杯酒给塞回肚里去了。“你们要真是念着好呢,就都擦亮了眼,帮我家姑娘找个靠谱的爸!以后要是不长进敢欺负我娘俩,你们就来给我揍他!”
“好!”
“好!”
“没问题!我们不帮那还谁帮!”
吆喝得差不多了才想起进门就给扔边儿上看着他们唱大戏的一帮小家伙。
“来来来孩儿们都过来认认亲!以后再分的天南海北的也得把我们的革命友情一丝不落地给传下去!记住喽!小崽子们!来别看老江你年龄最大你家姑娘可是最小的,先来先来!……小周小唐就算了你俩早够本儿了一边儿去!这是娟子阿姨,也可以叫铜锤阿姨,她喜欢听!”他终于还是逮着机会了。
“滚滚别胡说!”大娟子把那耗子一肩膀耸一边儿去:“宝然是吧?叫我佟阿姨,那边是你香玉姐姐!”
……宝然咽下嗓子眼的唾沫,老老实实叫佟阿姨香玉姐姐。那啥,您没那么彪悍跟妈妈姓吧?
大娟子接着介绍:“你爸……呵呵就不用了哈!来,这是耗子叔叔!”
“干什么你打击报复啊!袁叔叔,叫袁叔叔!”
宝然冲他一笑:“袁耗子叔叔!”
“哎哎!”哄笑声中耗子质问宝然爸:“老江你怎么教的这是?”
宝然爸很严肃地答:“怎么教的?我看很好啊!我江家家教一向是有规矩的!”
剩下三个笑得东倒西歪过来搂宝然。“这孩子我喜欢!”“懂礼貌!”“目光如炬!”
一帮战友慢慢的都有些高了,在那里闹闹嚷嚷疯疯癫癫,把孩子们撵到另一个屋子里去培养下一代感情。红彬同耗子的儿子相见恨晚,占据了屋子的一角噼噼啪啪地在地上砸三角。红玉同耗子的大女儿还有娟子阿姨家的小姑娘堆在床上叽叽咕咕,翻检欣赏着耗子女儿一堆花花绿绿的丝丝带带。宝然冲着照例默不作声避在一边的红梅暖暖地笑。
红梅感受到了她的善意,过来牵了她在床脚两张小板凳上坐下,摩挲着宝然的小手好一会儿才轻声地开口:“宝然妹妹,你爸爸回来做什么的?”
“上学!上大学!”宝然很自豪。
红梅看她与有荣焉的样子无声地笑了,“那你呢?你也来上学吗?”
宝然摇头:“看奶奶!”
“然后呢?爸爸上学,你就住奶奶家了吗?”红梅眼里竟然有着担忧。
宝然继续摇头,掰着指头给她算:“奶奶做寿,爸爸毕业,过中秋,国庆节,然后就回家了!”
“回家?你是说过完国庆就回去吗?你和爸爸一起?”
“对啊!”宝然点头,“妈妈哥哥在家里等着。”
红梅就不再说话,羡慕地看看宝然,端过一碟子花生瓜子,一粒粒剥给她吃。
夜幕降临,聚会散场,周叔叔一家陪着宝然父女回学校去。
宝然爸抱着女儿同周叔叔走在前面,唐阿姨在后面拉着红彬问些生活学校之类的琐事。红梅牵着妹妹在一旁跟着,随意打量着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昏黄的路灯,还有天上那轮渐满的月亮。
“我说,你是真的不介意谢宛如啦?”周叔叔突然发问。
当我不存在是吧?虽然有时候很需要你们当我不存在。
显然宝然爸不认为小女儿能听得懂这一层次的对话,“那还有假!都是人到中年,有儿有女的了,还能总抓着年轻时的那点事儿不放?现在大家各有各的生活,不也挺好?”
“喝,你还真想的开!耗子那样儿的都看不过去,都是普通人,谁没有个软蛋的时候哇,何况是个女人!可她也太过分,走就走吧还踩你一脚,早先还真看不出来呀!”
宝然爸笑笑:“知道你们够意思!其实呢,现在想想,也就是一场梦醒吧!我说这话还真不是假清高,主要是呢,自觉现在过得还挺得意!你别笑,我还就这点儿出息啦哈哈!”
“那就好!那我还是应该和你说一声,中午谢宛如去宿舍找你来的。我叫她等一下和我们一起聚一聚,她说有事儿先走了。”周叔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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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今天两更,谢谢等候。
第九十三章 细心
“哦?”宝然爸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好似有一点点的困惑。
周叔叔摇摇头嘿嘿笑起来,见宝然爸询问的眼神,笑着说:“呵呵我就是在想,她当时显然没想到会碰见我们,哈哈,跟见了鬼一样!”
“你们?”
“对,我,红彬,还有宝然!”
唐阿姨模糊听见个名字靠过来,“你们在讲哪个啊?谢宛如?切!”她的鼻子和舌尖同时出声儿,“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讲的!”
于是宝然爸同周叔叔便都闭口不再讲。
几个人来到了学校,在楼门口遇到宝然爸班上的一个同学。那人行色匆匆跟宝然爸打声招呼:“老江,你同屋的那个宝钢的又回家了,让我捎个口信给你,晚上不用给他留门了!”
宝然爸谢过他,几人进了宿舍,给大家倒了水。唐阿姨母女三个好奇地打量着这所谓的大学生宿舍。
宝然爸突然问红彬:“红彬红玉,你们俩这会儿饿不饿?”
红玉想也不想就答:“不饿呀!”红彬也莫名其妙:“刚才在耗子叔叔那里吃了好多,还不……”
“嗳!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走了这么长的时间,叔叔我都有点儿饿啦。你们对附近比较熟,走走,带叔叔出去咱们一人再喝上一碗小馄饨!我家宝然也饿了,是不是呀?”
自家爸爸有命当然要全力配合,宝然摸着小肚子点头:“是啊我也饿啦!”
“走走,都走,还有你红梅也跟上!你家爸妈是大人了没他们的份儿!”宝然爸抱起一个牵起一个,抬脚踹出去一个回头又招呼上一个。
红彬红玉听说有小馄饨吃,再不做他想欣然出门,红梅先去看她妈妈,唐阿姨正在研究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周叔叔严肃地冲女儿点点头,红梅便顺从地也跟着出来了。
街边上找了一家小饭店,几个孩子在一张油腻腻的小圆桌边围一圈儿,齐齐扭头看着宝然爸在窗口点菜拿票交钱找零,然后回到桌边坐下,“好啦!一会儿就可以吃啦!”
红彬早从桌上的竹筷笼里抽了双筷子在手里握着,这时正无意识地在他那可怜的下巴上捣啊捣,捣得一片通红而毫无自觉。他偏头很认真地问宝然爸:“江叔叔,你刚才买饭为什么不讲上海话?”
宝然爸笑笑地看他:“为什么要讲上海话?”
“因为这里是上海啊!”
“叔叔不会讲上海话了怎么办?”
“……那,那你得学好练好啊!我现在就讲得很好了,买东西的时候就没人会骂我啦!”
“为什么人家会骂你?”
“因为……他们嫌我上海话讲不好,说我是乡下人……”
“你觉得他们骂得对吗?”
“不对!”红彬立刻回答,“我不是乡下人!”
宝然爸眯眯眼,“乡下人才该骂是吗?”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红彬赶紧否认,“……我是说,他们欺负外地口音,他们不对。”
“哦——,他们欺负人不对。那你学会了上海话,不用挨骂了,这样就对啦?”宝然爸又恢复了慢条斯理。
“……不是的……”
红彬不吭气了,心想这江叔叔果然是宝然妹妹的爸爸,说起话来都是一个风格。
红玉压根没注意他们再说什么,眼巴巴看着服务员放了几碗馄饨在窗口,扬声喊着:“馄饨五个!”赶紧去拍宝然爸的胳膊,“叔叔好啦!”
宝然爸起身去端馄饨,一直专注地听着他们对话的红梅也跟过去帮忙。
吃完馄饨几个人慢悠悠往回走,宝然爸说:“今天月亮不错,咱们慢慢走,消消食儿!”
红彬是个好孩子,有些惭愧地问:“叔叔,馄饨味道很好的,真不给我爸爸妈妈吃吗?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宝然爸挂着他江家招牌式的眯眯笑,只有宝然能看透他那张笑脸下隐藏的邪恶与下作。他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啦红彬,叔叔敢保证,你爸爸妈妈绝对不会不高兴!”
宝然偷偷地鄙夷着老爸,您就得意吧!不明白的永远不明白,等明白的将来明白了,看你还怎么端叔叔的款儿!
日子匆匆过,宝然爸的这个进修班很残酷,竟然就只给修了一个周末半天假,连奶奶过寿都是匆匆忙忙吃了个晚饭就走。幸好厂里多给了两天假,月底考试过后,十一国庆正逢中秋节,宝然爸说到那天一定带着宝然把上海好好转转,才不枉来了一次。
这天正是九月三十,宝然爸的行李早已经收拾到奶奶家里,带着宝然参加了几十个人的小小结业式,跟同学们照了张合影,互留了地址,又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食堂,依依不舍地分手作别了。他们这一批人,回到了各自的单位都将是可丁可卯地各撑一摊儿,虽然年纪都不小了,却还都是踌躇满志,雄心万丈。
回家的路上,宝然爸抱着女儿,不管她听不听的懂,一路的滔滔不绝,很有些兴奋过度的样子,直到在一个路口处,突然停步。
宝然早就明白了一个真理:不管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只要有心,有些人和事就总是要多巧就有多巧。
所以当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幸福的一家三口,尤其是其中那个脸带讶异却依旧温温婉婉的谢美人儿时,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谢美人儿经过了这些天的思想建设,显然已经镇定许多,至少她的软软的声音稳定如常了:“好巧啊!真的是你吗?江沪城?”
宝然爸还未完全收起的笑颜又缓缓展开:“是我啊,真巧。”又看看她身边的父女俩,“这位是……”
谢美人忙介绍:“这是我爱人,李凡。”又对她老公说:“老李,这是我去新疆时一个队的战友,江沪城。……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
那个李凡身上带着点儿气势,嗯,正是越学越坏的宝然爸正在养成的那种,立刻过来同宝然爸热情握手:“你好你好!我是64年去的,可惜啊只待了一年身体就不好了,只好先回来了。老江你这是……刚调回来?”
“不,来学习的,过两天就回去了。这是我女儿,跟着来玩儿的。”宝然爸坦然回答,又唤宝然,“跟叔叔阿姨问好啊!”
既然爸爸都这么宽宏大量风度扁扁,宝然身为他儿女在此时此地的唯一代表,怎么也不能给他丢份儿是吧?于是宝然也选择性遗忘,做出初次相见的样子再次奉上甜美笑容:“谢阿姨好!李叔叔好!”
还是不够老练,说走嘴了。不过左右看看,没人追究,那就好。
“这是我家小女儿,今年九岁。”谢宛如介绍道。
谁知小姑娘不满地鼓起腮帮瞪了妈妈一眼,纠正说:“不对,我八岁半!”
宝然低头咬唇,强忍笑意。男人对自己的薪水地位,女人对自己的年龄脸蛋儿,都有一种执念,天生的执念。谁说但凡小孩子都盼着长大来着?便是宝然自己,也干过这样的事,那是在她差两天三十岁生日时,理直气壮地对人说:“我多大?二十来岁吧!”
李凡不理女儿,只对着宝然夸:“孩子真漂亮!既然遇到了,机会难得,一起吃个饭吧!”
“这就不用了吧。”宝然爸说。
谢宛如急了:“怎么,还跟我……们客气哪?讲都讲要走了……”
宝然爸说:“真不是客气,才吃了晚饭出来的,带她来这边逛逛,接着就回奶奶家了。”
八岁半的李悦婷在一旁听大人们寒暄了这半天,早就不耐烦了,撅着嘴只觉气闷,只是显然有点儿怕她老爸,不敢出声打搅,这时转转眼珠,提议道:“爸爸妈妈,不如我们请叔叔和妹妹一起去吃点心,喏,就在前面的。”接着又略显撒娇地补充:“站了这么长时间,婷婷都累啦!”说话时还特意体贴地瞟了宝然一眼。
真是个小人精!宝然看着她用真话来拿自己做着幌子,只觉得有趣极了,也不出声,她是个世事不知的小孩子哦,老实听大人的安排就好。
李凡立刻说:“对对对,饭可以不吃,去喝点水吃些小点心可以的吧!小孩子们饿得快,在外面这么长时间也都累了。一起去坐坐,我们也好多说一会儿话,都是支边过来的,这点儿情分总是有的吧!”
宝然爸想想女儿也走了这半天了,就不再推辞,痛快答应了。
这是一家挺讲究的小餐馆,似乎兼营西餐,门面并不张扬,难得的是整洁安静。这一家三口看起来对这里很熟悉。带着父女俩径直到最里面角落里一张小桌边坐了,要了牛奶,汽水,冰激凌和蛋糕千层酥。
李凡去窗口交钱,这边谢宛如看着宝然爸轻言细语:“……你……,还好吧?”
宝然爸说:“挺好的呀!你也挺好的?”
谢宛如不说自己,只幽幽地叹:“知道你现在也算有家有女,我也好放心了……”细细柔柔一双眼,那叫一个千言万语。
……宝然无语,阿姨啊,咱好歹也是新社会新青年……您这么柔情万丈的,算青年不冤枉……总不会那么想不开,要俺家老爸给您守节吧?
显然宝然爸的感性神经已经被大西北的风沙磨砺得不复细腻,没能跟上谢美人那曲折婉转的思绪,只是应和着她的话面:“那当然,咱们这一拨儿人都一把年纪了,肯定都是有儿有女的啦!”
“……我就知道,你还是在怨我……”
宝然同爸爸面面相觑。
谢美人很幽怨,很感伤,正好李凡端了点心饮料过来,就强忍着满腹愁肠,很体贴地让两个大男人对话,自己很贤惠地来关照宝然小朋友,先端过一碟奶黄色的冰激凌:“宝然是吧?来尝尝这个,看喜欢不喜欢?”
嗯,你还别说,这个冰激凌虽然毫无花哨,味道还真是不错,细腻,厚重。宝然对美食一向是来者不拒,一口一口抿得眉花眼笑。
谢美人目不转睛看着她吃,声音轻柔如同情人的悄悄话:“我们宝然长得好漂亮,很像爸爸呢!”
宝然想想爸爸的狐狸眼,打个哆嗦,咱不是那千娇百媚型的,没您那功力,还是别糟蹋好东西了。……还有,我啥时候成你家的啦?
谢美人继续打量,“妈妈给做的小裙子啊?挺漂亮的,手工做起来多不容易啊!现在上海都穿百褶裙了,改天阿姨帮你买一条好不好?”
宝然低头看看婶婶熬夜给改出来的格子裙,想像着婶婶对上娇滴滴的谢美人会是个什么场景。
接着两人目光同时落到崭新的小皮鞋上,在宝然的期待中谢美人怜爱地评价:“小皮鞋真可爱呀,爸爸在这边给买的吧?爸爸对我们宝然真好,自己都只有旧衬衫穿呢!”
宝然终于烦了,您到底还想不想让我吃东西啦?不就一顿点心至于这么心疼嘛!
接过谢美人又递过来的一只小蛋糕,甜甜一笑,嗓音清亮:“谢谢阿姨,阿姨您真好!”
李叔叔同宝然爸一起转过头来注意她们,李叔叔笑着说:“宝然喜欢阿姨呀?”
“是啊!”宝然重重点头,“阿姨最好了,担心妈妈累着,还要给宝然买漂亮衣服,阿姨还很细心,都看到爸爸穿旧衬衣啦!”
爸爸愕然,李叔叔若有所思。被冷落了半天的李悦婷小朋友终于有机会扬眉吐气:“想的美!她是我妈妈,才没功夫去管别人家的小孩儿呢!你要穿漂亮裙子,找自己妈妈去买啊!”
李悦婷小朋友你真是太给力啦!
剩下的时间里李叔叔忘掉了峥嵘岁月,开始全身心关切老婆。
谢美人终于不再过来关心宝然的身心健康了。
宝然终于安稳吃完了一顿美味的夜宵。
告别了那幸福的一家三口,爸爸抱着宝然一路回家,路上宝然问他:“爸爸,你的衬衣真的很旧了吗?要不要在这边买件新的?”
小样儿你敢说一个要字试试!
爸爸按按宝然的鼻子:“等回了家,让妈妈给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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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扯多了,实在是谢美人太细腻啦!
第九十四章 怀念
十一,中秋节。
这是忙碌的快乐的一天。除了奶奶懒怠动在家里养神,宝然父女和叔叔婶婶全家出动,又借了两辆自行车,连带周叔叔一家,一大早就动身往东边的黄埔江进发。
大家一路说笑,兴致都是很高。宝然坐在爸爸身前的自行车小座儿里,听旁边并行的周叔叔在同爸爸说:“还记不记得那年我们俩偷跑去城隍庙,晚上一瘸一拐才回了家,一人还挨了一顿巴掌的事儿?”
宝然爸笑着:“当然记得!呵呵,越揍胆儿越大,从那以后就经常性的不打招呼往外跑!”
周叔叔车上前面是红玉,后面是红梅。红梅只是偷偷地笑,红玉却张口就说:“妈妈说了,这样儿的就叫记吃不记打,还是打得轻了!”
她这话前后左右听得一清二楚,齐齐哄笑。
宝然叔叔带着阿宁在另一边儿,闻言隔着宝然爸冲着周叔叔喊:“周大哥,所以你们后来越跑越远,干脆一气儿去了新疆?我还记得那时候周婶婶同我家姆妈去火车站想截你们回来的,说是连你们面儿都没见着?”
“是啊!”周叔叔笑,“都上了车,谁还肯下来!你唐姐姐还帮我们打掩护来,把她们给指到后面车厢去找!”
唐阿姨在后边儿撇嘴笑:“那时候年轻,傻得来!”
宝然爸说:“年轻好啊!就算老干傻事儿,也是很好的!”
前世里宝然主要生活在浦东,现在那里对于上海市民来讲还是一个农村,但闲空的时候黄埔静安这边也还是来打过转儿的,当时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是妄图想要找到爸爸的一点痕迹吗?所以大体印象还是有一点儿的,现在看起来,也不知是记忆模糊了还是发展变化实在太大,一点儿前世的影子都找不到。
路上很多的东西在她看来都新鲜无比,马路当中高高的小岗亭里坐着人工控制信号灯的交警,这时候的交警真可爱,敬职敬业只管交通,不理财政;还有路上空交织遍布的电车线网,有时会瞧见一个司机匆匆忙忙下车来,拽着翘了工的“辫子”往那线上搭。还看到了传说中的三门两节铰接是的大公交车,据说曾经发生过小孩子从接缝中掉下车去的惨剧。
但不愧是中国第一大城市,不管过去还是现在,呃……好像反了,应该说不管是现在还是过去……也不对,乱了,看官们你们懂得的啦……总之看上去这个城市永远是一副忙忙碌碌,生机勃勃的样子,不管你是本地人外地人,也不管你是自豪得意羡慕嫉妒指天怨地忧国疾民,她都是自管自地奔跑着,奋斗着,拥挤着,繁华着。
不管那些里里外外蝼蚁生存的人们,自顾自昂首屹立在滔滔的黄埔江边。
看看爸爸叔叔阿姨婶婶,还有哥哥姐姐,自己这兴高采烈一起去寻找童年及享受童年的一行人,对于这个高高在上的大上海,又算是什么呢?
他们先去逛了豫园。
大人们慢慢地走,不时说着以前来的时候这个花墙最好爬,那个柳树有点儿枯掉了,任孩子们前前后后跑的跑跳的跳。
宝然爸就问叔叔:“阿新,那年是不是你还在上小学,这里封起来大修,你非要扭着我带你进来玩儿?”
叔叔说:“记得记得,你带我从那边翻墙进去,走了没两步就给人瞧见了,往里面使劲儿逃,差点跑散了找不出来,后来我们躲到那边的石头洞里才没给人揪出来。”
婶婶就说:“阿新你小时候也这么皮的呀!”
大家都笑,小时候有几个是真正老实的?
这边一帮孩子也是边玩边聊。阿宁大咧咧问红彬:“你总讲新疆多好多好,那里可有的这么好玩的地方?到底是新疆好还是上海好?”
“当然是新疆好!在那里到了夏天我可以在院子里铺上凉席一觉睡到天亮,在那里冬天的时候可以在雪地上打滚,那雪可厚了,跟毯子一样!秋天的时候可以堆起叶子来烧肉吃,还有西瓜甜瓜管够,这里有吗?”红彬一口气举出一串儿的例子。平时他可不会这么说话,今天出来倒有一大半儿是新疆过来的,底气十足。
阿宁语塞,她是个男孩子气十足的小姑娘,说实在的,对红彬描述的世界还是相当神往的。
“我觉得这里好!这里人多,热闹,晚上出来也有的玩儿,还有很多很漂亮的甜点心!”红玉提出了反对意见。
红彬不屑:“人多有什么用?挤来挤去的妈妈天天都怕把你给搞丢了!那些小点心,指甲盖那么大,吃起来还不够麻烦的,再说了,有好吃的也轮不到你!”
说得红玉脸色一黯,低头看看自己手里只剩下一小牙的月饼。月饼是要凭票买的,爸爸妈妈都舍不得吃,好不容易弄到一只给他们三个分了,红彬的三两口就进了肚,自己的眼看着也要吃完了。红玉相对娇惯,可也是有眼色的,知道绝对不能因为这个去找爸爸妈妈撒娇,想着趁人不注意,爱惜地轻轻揪下一根红丝,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边上的红梅一声不吭,从口袋里取出油纸包裹的自己的那份月饼,一掰两半,给弟弟妹妹一人一份儿。
分完了回头看看,发现宝然有点落后了,又过去把她拉上。宝然从自己巴掌大的小背包里取出一只月饼给她。红梅楞了楞说:“姐姐不要。”
宝然张嘴给她看自己的小细牙:“硬,宝然咬不动!”
这时候的月饼里面掺了冰糖,红绿丝,很考验牙口。
红梅就笑笑接过,并不吃,依旧用油纸包起来放口袋里收好,又牵起宝然的手:“他们要走远了,我们跟上。”
默不作声又走了一会儿,红梅轻轻地问:“宝然,听说你昨天晚上住到奶奶家去啦?”
“是啊!”消息挺灵通的么。宝然抬头,见红梅又露出了担心的神色,想了想明白她误会了,又补充说:“爸爸毕业,学校不能住了。我们明天就回家了。”
“回家?回新疆吗?”红梅似乎吃了一惊。
“是啊!明天晚上就上火车啦!”
“这么快啊……”红梅喃喃自语。
“姐姐说什么?”宝然没听清楚。
“没什么。我说,早点儿回家也好。”
出了豫园就是城隍庙,这两个地方同南京路,外滩一起,几乎是来上海的必游之处。
城隍庙也已经不是宝然爸记忆中的那个了,虽然殿阁廊台都还在,里面却不再供奉城隍神像,而是改成了小商品批发部和商城办公室。宝然爸遗憾地说,想当年他还在这里淘过不少好书呢,九曲桥头,湖心亭回龙桥上,消磨过多少少年时光啊!
周叔叔与唐阿姨也颇为触动感叹,“你还别说,回来这么长时间了,一直都没时间也没兴致带孩子们过来逛逛,没想到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孩子们一点遗憾没有,对他们来讲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足够好了。他们在革命的反封建的时代长大,对于古书线本和城隍老爷也没什么兴趣,道教佛教都搞不清,虽然那飞翘繁复檐角很啰嗦,沧桑斑驳的墙面太老旧,可是这里有小笼包子,鸽蛋圆子,鸡鸭血汤,萝卜丝酥饼,有这些还不够好么?况且爸爸妈妈们今天都格外的大方,让他们放开了量个个儿吃得胃饱肚圆。
宝然也吃得几乎泪流满面,呜~~~,我果然只是平民,欣赏不了精工细作专供游人和外宾的名吃美食,只会享受着平屋小店敞篷陋座的小吃小点,永远上不了大台面。
大家的午饭就算是在这里解决了,临走时,还额外带了些梨膏糖和五香豆,预备一会逛南京路的时候打嘴儿吃。
南京路对宝然实在没什么吸引力,人,人,哪儿哪儿都是人。在奶奶家里只觉得上海住房紧张,到这儿才真切地感受到人山人海是个什么滋味儿。过去,现在,和将来,这里永远不缺少汹涌的人流。
爸爸去商店里采购些带回家的东西,婶婶同唐阿姨跟去做参谋。两位叔叔便带着对商场不感兴趣的孩子们先去了外滩,看看黄埔江。他们要在这里直待到晚上,因为国庆期间这里可以看到难得的彩灯。
等夜幕降临,彩灯亮起的时候,却不能吸引宝然了。不是因为前世见惯了霓虹闪烁,而是……,天哪她看到了什么?传说中的情人墙啊!
路灯下,沿着江岸边的防汛墙,密密麻麻地靠满了一双双的人儿,背对了人群,脸朝江面,虽然没什么过分亲昵的举动,却是各管各细细私语地毫无顾忌。
看着那一对对几乎没有间隔却又互不干扰的小鸳鸯,宝然突然觉得,其实周叔叔一家也不算很惨,这就是这时候上海的现实,家住这里的小青年们谈个恋爱都只能挤到这样的大庭广众之下,更何况已经离开了几十年又拖家带口重新返回的他们?吵归吵,烦归烦,至少他们还能挤进各自的家里有个睡觉的地方,前世里宝然可没少听见回城后东求西告无处容身的事情。
当然啦也只是自己在这儿想想而已,毕竟没有感同身受。
尤其等到晚上回家,宝然同阿宁姐姐挤在双层床的上铺,听着下面阿宣哥哥的鼾声和爸爸不自在的翻扭声,还有门角帘子后面婶婶的起夜声,宝然简直要唾弃自己了:装什么深沉!做什么清高!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
第九十五章 离家
第二天上午,婶婶在家里忙着踩缝纫机,说要再赶出两套衣服来给宝晨兄弟,算是替婆婆送的。叔叔去电器商店,他这些天托了好些人,总算弄到一张电视机票,今天要去把电视提回来,好给宝然爸带回去。他们坚决不让宝然爸插手,要他同宝然好好休息,只等上车。
周叔叔同宝然爸一人一块儿砖头,在弄堂口三角绿地边坐着,看着宝然在树荫下全神贯注翻着一本小人书,还有她身后墙上的汽水广告。
“真的就这么回去啦?”周叔叔冷不丁儿问。
“啊?”宝然爸奇怪,“这有什么真不真的?票都买了行李也打好了。怎么,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
过没多会儿周叔叔又开口:“你不觉得可惜了吗?凭你这身本事还有现在的文凭,在这边干个什么不好?上海虽说拒绝外来户,可现在像你这样儿的哪儿都抢着要啊!而且,你跟我不一样,你家里……”
“你要讲我家里人对我好是吧?”宝然爸接过口,“可你想过没有,我是回来干什么的?如果现在跟他们说我要留下来,要在这里工作,要在家里常住,要把老婆孩子一大家子都接过来,还会有这么好吗?说句不怕得罪你的话,你就是我的前车之鉴!”
周叔叔无语,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再说了,我有自知之明。我这个进修的机会是怎么来的?如果是在上海,咱们都是普通人家,什么关系都没有,论资排辈,再排十年也轮不到我!我这些日子算是想通了,宁为鸡首,不为牛后。趁着劲头还足,又有这个机会,我也拼一把,能不能干出什么名堂不说,至少将来不会后悔。”宝然爸掷地有声。
周叔叔听着羡慕,佩服,又有些茫然:“那你难道就永远不回来了吗?毕竟这里才是我们的家乡啊!”
宝然爸看着大马路上的车流行人穿梭往来,这是在新疆二十多年从没有见到过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繁华街景。“我?将来,也许很快回来,也许永远回不来。可要是回来,我一定要昂首挺胸,就像当初离开的时候一样的,抬着头回来!”
宝然爸的豪迈表情没能让周叔叔和宝然激动多久,因为一个阴魂不散的人影很煞风景地出现在他抬起头的视线里。
周叔叔礼貌地招呼:“谢宛如同学,真巧咱们又见面啦!”
宝然也不看小人书了,抬头冲她笑:“谢阿姨您好!”
在谢美人眼里,眼前的这哼哈二将估计也是很煞风景的,可她面子功夫也是不错,含笑点头:“小周好。宝然好。跟爸爸在这里玩儿啊?”
然后径直看向宝然爸:“……老江,听说你们今晚就要上车啦?我家里有孩子不方便去送,过来道个别。还有……”说着递出手里的只大纸包,“给孩子的小礼物,千万别嫌弃!”
宝然爸还没开口,宝然已经很没教养地伸手接过:“真的?给我的吗?谢谢谢阿姨!”
接着不待人教她礼物不可当面打开的传统礼节,哗啦哗啦两把,就把纸包给扯开了。
周叔叔兴味十足地看热闹,宝然爸礼貌地道谢,同时为女儿人小不懂事道歉。
纸包打开,抖开了一看,是一条淡淡的玫红色的背带裙,熨烫齐整,舒缓流畅的大百褶,厚厚的绸料,色泽柔润,温馨雅致。
周叔叔看着宝然爸似笑非笑:“这么多年了,谢同学还是喜欢这个颜色啊?”
宝然爸见他那个古怪样子,没办法地摇摇头。
宝然拿在身上比了比,“大了。”
周叔叔点头,“好像是大了些。”
这年头人给小孩子送衣服大些很正常。
可惜宝然不正常,她偏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红玉姐姐穿起来,是不是正好?”
周叔叔眼睛一亮,“是啊!好像她穿挺合适。”接过裙子来用手掌比量比量,“嗯,差不多!这背带和裙摆上还有折边,不行叫她妈妈给放一放……”
宝然笑起来:“那叔叔就拿给姐姐穿吧!姐姐穿裙子最好看!阿姨既然是给我的,我送给最喜欢的姐姐您说好不好?”
“行啊!”周叔叔把裙子卷吧卷吧还拿纸包好夹自己胳肢窝底下了,“那叔叔就谢谢我们宝然了啊!……哦对,也得谢谢……谢同学呢!”
宝然爸笑着看这一大一小自说自话分了赃,难得厚道一回,给谢美人送个台阶:“宝然这两天跟小周家的孩子们从小就熟识,跟亲姐妹似的,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忘不了她们。”
谢美人脸上的笑容几乎僵掉,也只能咬牙说:“……那可真好,上一代的情分,下一代继续……”
“你看我们,光顾着说话,让客人在这儿站半天,来来,您请坐!”周叔叔突然想起来,说着热情地递过……一块儿砖头。
宝然看着谢美人笔挺的裤线,汗了一下。
“……不用了,多谢你小周。……你们忙,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谢美人走了,周叔叔也想起要去接学校里搞活动的儿子了,回头跟宝然爸说,“等下我去接了小唐她们,晚上直接去火车站送你!”
“等等!”宝然爸叫住他,掏出橡皮筋扎紧的一扎粮票布票塞进他手里,“这个拿着。”
周叔叔顿了顿,“你家里也是三五口人呢,再说嫂子……”
宝然爸按着周叔叔的手塞进他的衣袋,“咱那边你又不是不知道,粮食上要宽松得多。自从孩子们回来后,你嫂子也不用再往老家贴补了,累积下来都换了全国粮票给我带出来了,你留着,比本地的票好用!”
“那行!我就不多谢你了,晚上见!”周叔叔用力点点头,扭头离去。
红梅从学校回到家,妈妈带了红玉正要出门,见到她随口嘱咐:“收拾一下晚上早点儿把饭做上,妈妈去街道主任那里去一趟,回来吃了饭我们跟爸爸一起去送送你江叔叔,啊!”
到门口又回头补充:“你叔叔婶婶去少年宫看你表弟的球赛,晚饭不回来吃了,少做点儿!”
说完匆匆走了。
红梅低低地应了。放下书包淘米洗菜,材料都备好了,先烧了些开水,看看时间还早,心思一动。
难得的屋里只有她一个,是不是可以趁机,洗个澡?
晚上要去车站送江叔叔,可能会遇到江家的阿宁,那个女孩子鼻子尖,昨天在外面玩,靠近自己的时候皱了好几次眉,虽然没说什么,可红梅能觉得出那隐隐的厌恶与不屑。家里平时有舅舅舅妈和毫无顾忌的弟弟,姥姥嫌烦不爱多管,已经有好几天没找到机会好好洗一洗了,当然外面有公共浴室,可自己全部的财产只有书包里的两角钱,妈妈一分两分的挣得不容易,能省一点是一点。
红梅想着,又里里外外查看了半天,终于端了开水进屋,把房门插好。
奶奶同婶婶帮着宝然父女两个收拾行装,奶奶不停地絮絮叨叨,间或抹一把泪:“出去那么长时间,回来啊才几天又走!带个囡囡来馋我一下子,没新鲜够呢又给带走了!不行你把囡囡放下啊,姆妈给你带几年好不好?”
“不用了姆妈!囡囡在家里自在惯了,还是不要放在这里烦您了。以后有机会,让他们兄妹几个多来看望您几次!”宝然爸耐心哄着。
“留下哦,真想把囡囡留下,阿宁拿去跟囡囡换好了,疯丫头离了家里正好适意!囡囡乖灵乖灵的,才是我们上海小姑娘来的!”婶婶笑着凑趣。
如果真的把阿宁姐姐给她换走了,婶婶好去跳黄浦江了吧?
宝然佩服,真是会说话,自家妈妈但凡学得到一星半点儿……算了,还是别学了,现在这样傻傻的,挺好。
红梅舅妈同儿子急匆匆往家赶,十三岁的儿子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一路走一路埋怨:“跟你讲一定要那副红双喜,新拍子有啥好的,用着不顺手的!输了算哪个的啊!”
红梅舅妈不停地抱歉:“喔唷妈妈一着急就给忘掉了嘛!我们快一点儿应该来得及的。”她有点儿虚胖,已经赶得气喘吁吁。
儿子不耐烦了。“哎呀姆妈你在后面慢慢走吧,我跑快点儿先上去!”
“好!好!你先去,先去!哎呦我的肚子来!”
宝然父女在叔叔婶婶的陪同下,扛了大批的行李往火车站去,连阿宁阿宣各自手里都拎着只小包,阿宁另一手紧牵着一溜小跑的宝然。
叔叔边走边说:“大哥听我的没错。往新疆去的车子,人不算多,行李架可从来都不够用的,得早点儿去!”
宝然爸抱怨:“都讲了不要弄这么多!非不听非不听!”
婶婶不以为然:“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带些东西回去哪里像个样子嘛!阿新帮着送上去,路上又不用扛的,不是讲了大哥厂里有人接?这些都是那边买不到的,姆妈还讲太少了哪!”
十三岁的少年蹬蹬跑上阁楼,猛地一推,发现门从里面别住了,不耐烦地喊:“开门开门啊!”
红梅一惊,撩水的手停住。
外面已经开始拍门:“是哪个在里头?快点开门啊!”
红梅急急地擦水穿衣,门外已经改拍为捶,咚咚震响。红梅慌了,忙喊:“等一下啊!”
暴躁的少年听出她的声音,火气更大:“死丫头!我家的屋子,你别个什么门!”抬脚就踹。
第九十六章 出走
火车站,宝然爸看着候车室密集的人群直皱眉:“这么多人?时间还早,我们在后面等等吧,前面还不知有几趟车要发呢。”
“不早了不早了!大哥跟我来!”叔叔很熟稔地带着大家七弯八绕来到候车室一角,抬头看看长廊尽头的车次显示牌。“就是这边了,我们往前靠一点。大哥你看,往你们那边去的,哪个行李都是不老少的呀,一会儿我们得冲得快一点哦!对了,周大哥一定会来的吧?到时候阿芸盯着囡囡,我们赶在前头先把行李安排好了。”
宝然爸点头:“他肯定来的,就是稍晚一点,还要去接了小唐母女。”
唐嫣在胖胖的街道主任那里陪了半天笑脸,又受了一肚子气,带着小红玉闷闷地回转家来,在楼下正碰见微喘粗气的嫂子,两个一向不对付的女人互瞪一眼,正待抢道儿上楼,忽然听见上面“磞”地一声巨响,接着就是女孩子的惊叫。
听出是红梅的声音,唐嫣怔了一下,接着撞开嫂子拖了红玉抢先奔上楼去。到了阁楼门口,只见嫂子家的宝贝儿子全没了平时的嚣张跋扈,只站在那里看着屋里愣愣地发着呆。扭头往里一看,唐嫣顿时火冒三丈,屋里一只水盆打翻了,满地湿漉漉,红梅眼里噙了泪,正惨白着脸手忙脚乱地扣着衣扣。
唐嫣劈手就给了侄子一耳光:“你个小流氓!”,接着进屋,给红梅脸上也赏了一记,“作死啊你,好好做个饭做成这样子!”
后面跟上来的唐嫣嫂子正见到儿子挨揍,立刻冲进来,被地上的水迹滑了一下,一个趔趄倒在床上,大大降低了生猛气势,但依旧中气十足地喊:“自家姑娘不要脸,关我儿子啥事体!”
两人这一开骂,红玉早已习惯,毫不担心害怕,只是动作熟练地在门边安全地带隐藏好,开始为她们计时。那闯了祸的小子也猛然惊醒,看着眼前大小四个女人,头大如斗,转身跐溜下楼跑了。
天色渐黑,周叔叔一家终于赶到车站,独独缺了红梅。宝然先就问出来:“红梅姐姐呢?”
红彬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红玉看爸爸妈妈,周叔叔和唐阿姨都不答,只是问宝然爸:“来的不算晚吧?看着还没开始进站?”
“还没呢。”宝然爸注意到这两口子脸色都很不好,捏了捏宝然的手示意她禁声。宝然很不乐意地住了口,按照剧本的正常发展,红梅才是最应该出现的人啊?难道这次蝴蝶扇的大了,把自己这个知心姐姐给扇跑啦?虽然这样可以让红梅同父母多相处几年,可……宝然承认,自己还是很自私的,还是先拐个姐姐回家比较重要……
红梅倚着栏杆,怔怔地望着天桥下的车水马龙,脑海里乱嗡嗡的。今天又要等到大家都入睡了才能蹑手蹑脚地回去了吗?回去了又怎么样,万一不小心惊动了舅妈,晚上大家就都不要想睡了,到时候还是少不了一顿骂的。明天,明天邻居们又会是什么眼神来看着母女三个?红梅抬手轻轻抚了抚右颊,那里一片红肿,烧痛烧痛的。
红梅没有哭,她很小就已经懂得,大部分时候,哭只会让人疲惫不堪,没有任何实际的用处。
天桥边晃晃悠悠上来两个小青年,吹着口哨哼着歌儿,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
妈妈也很可怜,她今天去街道,一定又是无功而返了吧?以她那样骄傲爽利的性子,这样低声下气地去求人央告,一定很不好受的吧?像以往一样,估计接下来几天心情都不会好的,还是不要再给她添堵了吧。
红玉还不太懂事儿,只知道吃喝穿戴,也挺好的。等她长大了……,等她长大了,日子应该已经好过得多了吧?至少比现在要好些吧……
发车前约一个小时,检票口就开始放人。宝然爸和叔叔们奋勇当先,扛着行李冲上去,婶婶和唐阿姨带着孩子们在后面慢慢走,阿宁阿宣不时被身边奔跑而过的人们惊得啧啧感叹。红玉终于也有了可以在他们面前炫耀的资本:“这算什么!当年我们回来上海的时候,厕所里都挤的有人哪!”
腼腆的阿宣讶异得无以言表,阿宁却满脸的神往:“那么多的人,挤在隆隆响的火车里,一走就是几天几夜!多有意思啊!”
其余几人都不接她的腔儿,连婶婶当年也是从东北扒了车狼狈而回的,听女儿如此天真大感无奈:“阿宁你这样子,还是乖乖待在上海的好!”
宝然大为赞同,这孩子实在是浪漫的让人嫉妒啊!
两个小青年注意到了红梅,晃啊晃地晃过来。
天黑了,今天晚上去哪里呢?红梅按了按怀里的书包,除了课本,里面还装了件外套和一条毛巾,上次就是凭着这两样东西在楼下绿地旁熬到了半夜,可那会儿是盛夏,现在夜里已经有些凉了,不知能支持到几点……
红梅哆嗦了一下,头发上滴答而下的水珠,浸湿了一片后背,冰凉冰凉的,才十月,怎么就这么冷了呢?又不是在新疆。
……新疆,月底就该下雪了吧?白皑皑的一片,遮蔽了天地,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有了,更没有那挤挤挨挨没完没了的人群和喧嚣,真好……
“小妹妹,你在这里做什么呀?”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车厢里,宝然爸被远远推在一边,宝然叔叔和周叔叔正同其他的送站人抢夺行李位,战况激烈。呃……上海实在是个先进文明的城市,大家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婶婶唐阿姨也加入进去,满车厢的上海话叽叽呱呱,热闹非凡。争到紧张处,不时有人涨红了脸梗粗了脖子,伸胳膊挽袖子地嚷嚷要动手,红彬阿宁看得激动万分,可最终还是秉承了理论指导实践的宗旨,维持了大城市市民应有的礼仪风度,没有给他们上演全武行,有点儿遗憾。
红梅抬头,只见一个小青年正笑着半弓了腰靠近自己。转过头,另一边还有一个,笑嘻嘻盯着她看。
红梅垂了垂眼帘,没动,也没出声。
问话的青年靠得更近:“小妹妹,是谁欺负你了呀?告诉哥哥,哥哥给你出气!”另一边的青年见红梅没动,也松垮垮地靠到了栏杆上,继续吹着口哨。
红梅猛地将手中的书包挥了出去,正砸在靠近的那张脸上,接着毫不停顿地转身窜了出去,飞奔,转弯,下楼梯。
等那两个小青年气急败坏地追下天桥,红梅已经消失在来往的车流人群里。
等大家的行李各就各位都安顿下来了,车厢里又是一派热情友好的气氛。送站的都是阿拉上海宁,坐车的多是全疆各地的老少爷们儿,攀交情的拉话的议论铁道交通的,刚才那些剑拔弩张转瞬成了过眼云烟。
宝然爸同周叔叔靠在车门边的角落里,远远地望着窗外站台上清冷的灯光和匆忙而过的人群。
“这一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了。以后别有顾忌,多给我来几封信,有什么事情也还跟以前一样,直接说出来就好。帮得上的一定帮,帮不上的,就当是有人听你发泄发泄,别老憋在心里,啊!”宝然爸抽出一只烟来递给周叔叔,自己也拿出一根来,鼻子下面闻了闻,还是别在了耳后。
周叔叔也没了刚才跟人争抢的精神,接过烟立刻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再长长地吐出去,“老江,我现在真的没底了,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啊!”
宝然爸握了握他的肩:“不管怎么样,多顾着点儿孩子。我们已经是这个年纪了,她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
周叔叔点点头,再不出声儿。
红梅跳下一辆公交车,不顾后面发现了她蹭车的售票员的尖声斥骂,拼命往前跑。
宝然叔叔看看表:“这车要晚了。”婶婶盯着对火车充满了好奇的儿子女儿,不时提醒:“别乱跑啊,当心下不了车一路给你们拉到新疆去!”
阿宣乖乖站住,阿宁回头一笑:“那不正好?”
唐阿姨谁也不理,阴了脸带着茫然注视着车外。
宝然悄悄把红玉拖到一边:“你姐姐呢?”
红玉手里紧紧抱着那只倒霉的珍贵纸包,很干脆地告诉她:“姐姐洒了水,哥哥挨了打,妈妈和舅妈吵架,姐姐跑了!”
太精炼,宝然听得一头雾水,扭头看看拽着阿宣窃窃私语的红彬,不像受过体罚的样子。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姐姐跑哪儿去了知道吗?”
红玉很奇怪:“我怎么会知道?姐姐经常跑的,晚上睡觉就回去啦!”
宝然看着她美丽轻松的一张脸,很想给她一下子,看看四周,环境不允许,只好恨恨地别过头不再理她。
终于广播开始请送客的亲友下车,列车就要开拔了。各车厢乘务员也开始吆喝着关门了关门了,车厢内外一阵嗡乱,下车的上车的隔着窗口依依惜别的,直到踏板收起,车门关闭,站台上值班员吹着哨子手持小旗将送站的人群隔在安全线外。
列车缓缓驶离了站台。
第九十七章 收留
宝然爸发现女儿一路上有些心神不宁,完全不像来时扒着自己问东问西的样子,以为宝然舍不得上海的繁华热闹,就安慰她:“家里妈妈哥哥都等着宝然回去呢!要是宝然觉得上海好玩,不行过几年咱跟奶奶叔叔说一说,让宝然去那里上学好不好?”
借读?宝然脑海中闪现了这两个血红大字,一个激灵,连忙拨浪鼓似地摇摇头把它们甩出去:“不要不要!宝然就在家跟着爸爸,宝然哪儿也不去!”
见女儿吓得这个样子,宝然爸哭笑不得。
列车一路西行,湿润郁绿的江南依依远去,一座座中原城市次第而来,又交错而去,空气渐渐干爽,大地逐渐荒凉,开阔,处处可见熟悉的旷野戈壁。
第三天凌晨,列车开出兰州站不久,一个列车员来到他们的座厢前,来回打量一番,问宝然爸:“同志,请问您是……石城机械厂的,江沪城,江科长吗?”
宝然爸一愣,“是啊,我就是。有什么事儿吗?”
列车员有些犹疑地又看看他身边的宝然,“您看能不能跟我到车长室去一趟。……有个小姑娘,可能从上海就上车了,没票,一直躲在厕所里,……她说,……是您的女儿。”
宝然爸也看着宝然,讶异地说:“弄错了吧,我就这一个女儿呀!”
列车员也迷惑了,“可那个小姑娘把您的姓名单位说得很清楚,连您身边的这个孩子都知道……,麻烦您还是去看看吧?”
宝然跳起来:“爸爸我们去看,去看是哪个姐姐认得我们!”
宝然爸听她说“姐姐”,心里一动,“好!那我们去看看!”
列车员一路走一路解释:“其实早就发现了,怎么问都不吭气,把车长给急坏了。刚刚好不容易才哄得开了口。”
果然,到了车长办公席,一眼就瞧见靠窗的角落里,细细薄薄的红梅勾肩缩背垂头蜷成一团,怀里紧紧抱着一只老旧的帆布军挎包。
“红梅!你怎么在这儿!”尽管已经隐隐有了丝感觉,宝然爸还是惊讶的失了声。
红梅抬头看着他们,眼圈有些红,叫了声:“江叔叔。”便又勾下头去。
列车长长松一口气:“太好了,这是你的孩子?”
“不是,是朋友家的孩子……嗨,一样的,就当是我的孩子吧!”
见列车长脸带疑惑甚至警惕,宝然爸把他拉到一边,悄声说了几句。
“哦——”车长看着红梅,“那现在打算怎么办?”
宝然爸也犯了难:“她爸爸妈妈估计这时候已经到处找了,……前面,也没什么大站了是吧?”
列车长一瞪眼:“有啊!怎么没有?乌鲁木齐不算大站?”
……算,太算了……
红梅这时却开口了:“江叔叔,我吃的不多,我还会做饭,我也不用大人照顾的,再过两年就能找工作,您别送我回去了好不好?”
声音虽轻,周围几个人都听得清楚,面面相觑。
宝然哀求:“爸爸……”
老爸啊这是历史是命运是重生大神也改变不了的客观存在,您就从……啊不,您就认命了吧!
宝然爸不理她,只看着眼前这个半大不小的少女沉思。红梅张口就向列车长报出了自己的车厢座位,显然是早就看见他们了,可还是硬顶着饥渴困顿,非要熬到过了兰州才说出来,看来是铁了心不想被送回去。这个女孩子自小隐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让她这么孤注一掷?唉,算了,中途折回去是不可能的了,到了乌鲁木齐再说吧!
想到这儿看看紧张地关注着自己表情的两个丫头,笑笑说:“先坐着吧,等叔叔给你补张票,咱们回去再说。”
红梅神色松了一下,赶紧牵了宝然抱在怀里,老老实实在旁边等着。
宝然爸从胸前兜里掏出小布包,打开一张张票子点着,有些发愁。
列车长冲宝然爸挤挤眼,吩咐开票员:“发现站兰州,从天水开始补票,儿童半票一张!”
大家看着红梅那有些发育不良但高度还算正常的个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视而不见。宝然爸连忙递过钱,那个列车员在一旁说,“哎呀正好,刚过兰州,你们那车厢说不准还能有空位儿呢,赶紧回去倒换倒换!”
于是三人赶紧回去倒换座位。临走前,宝然爸又跟列车长讨个人情,托他在下一站找站台工作人员帮忙往上海发个电报。“不然等我们到了乌鲁木齐,那边都能报警了!”
安顿下来了,红梅又开始当哑巴。宝然爸问她渴不渴饿不饿吃点儿什么,一律摇头。甚至宝然爸将一只苹果递到她手边,也只是摇头,最后只肯喝点儿水。宝然爸拿她没办法,知道小姑娘紧张,只能先由着她,等缓过一阵儿再说吧。
红梅总算放下了书包,却又将宝然抱在了怀里,抱得很紧,仿佛宝然是她的一个依靠,一个凭仗。她急切地想要亲近讨好宝然,好多抓一些依据在手里,以证明自己是有用的,可以留下来,不会被赶回去。
宝然自然能够理解红梅的这种忐忑心理,可现在不是安慰她的时候,摸着她冰凉的一双手,这姑娘也不知饿了多久了。
等爸爸去排队挨厕所的时候,宝然开始跟红梅可怜巴巴:“姐姐,宝然嘴巴干,想吃桔子了。”
红梅就给她剥桔子。
吃了两瓣,宝然皱眉:“酸啊!”
红梅疑惑地看她。宝然塞一瓣进她嘴里:“不信你尝尝!”
“不酸啊?”红梅抿着嘴里香甜清冽的桔子汁,舌头上每一颗味蕾都清醒过来,身体中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
“不酸吗?”宝然又吃一瓣,“还是酸啊!你再尝!”
又给塞一瓣。
一只桔子吃完,红梅本已经饿过了劲儿都麻木无感了的胃,纠结得几乎要造反。偏宝然这时候还砸吧砸吧嘴说:“姐姐,宝然又饿了,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偷眼看看,宝然爸还差两三个人就排到了。
怎么办?红梅看宝然。宝然眼巴巴说:“宝然想吃油茶面,姐姐帮我泡好不好?”
红梅摇摇暖水瓶,小心地隔开宝然以免烫着她,在白色的搪瓷缸里给宝然泡上油茶面。
宝然在一旁嘀嘀咕咕:“再加点再加点,姐姐再加多一点!”
香喷喷一缸子油茶面泡好,刚才还嚷嚷饥肠辘辘快饿晕过去的宝然,很端庄很斯文地抿了两口后,便放下勺子,宣布自己已经撑得不行了,眨巴着圆溜溜一双大眼非常不安地问红梅:“怎么办姐姐,爸爸会不会骂宝然浪费?”
呆嗑嗑看着面前的一缸子油茶面,红梅听见宝然在耳边继续唠叨:“姐姐你那么能干,肯定能把这些都吃掉,爸爸就没法儿说我们了你说是不是?”
红梅木讷,但人可不笨,垂下了眼帘摸摸宝然的童花头,往茶缸里又加点儿水,搅得稀一些,埋头大口吃面。
等爸爸回来,闻着空气中残留的芝麻奶香,看着时不时偷偷打个嗝的红梅,笑嘻嘻的宝然,还有已经冲洗干净的茶缸,也笑了,“红梅好好睡一觉,还有两天的车要坐呢!”
照例的晚点,列车在第五天凌晨到达终点站乌鲁木齐。
厂里过来的人顺利地接到了他们三个。出了车站,几个人先吃了碗热汤面,宝然爸说不忙往回走,先去邮局。
把寸步不离的两个小姑娘放在门口长椅上,宝然爸去柜台交钱,拿号牌,然后到墙角的一排小亭子中对了号,开始给上海拨电话。
这时候的长途很难拨,而且周叔叔和唐阿姨家没有电话,估计只能打到街道上找人去叫。只见宝然爸拨了好半天似乎是拨通了,跟对面被吵醒的人好言好语讲了几句话就挂上,然后站在那里等了十来分钟,向柜台里的工作人员示意再给个信号,拿起话筒又拨。
过了一会儿,宝然爸又拨通了电话,这次一接通,他的表情就生动了起来,看来对方肯定是熟人了。宝然爸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地转过身来看着宝然和红梅这边。
红梅不说话,也不去接宝然爸的目光,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只有半靠着她的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紧张。
宝然想了想,在她手背上拍拍,下了椅子跑到爸爸身边,明目张胆地偷听。
“啊,啊,是这样!我知道了。……你开什么玩笑让她一个人回去!……啊,是啊!那你想好了回去以后怎么办吗?要再跑出来怎么办?要是下次她自己去了没人认识的地方,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电话那头似乎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了些什么。
宝然爸静静地听着,不时应上两声,最后说:“那这样吧,先在我这儿放上几年,等你们条件好一点儿再说。……又不是没住过,孩子这个年龄,什么都懂了,再这样下去不成事儿!……啊这个你不用担心,一只羊是放,一群也是放,三个跟四个有什么区别,添一双筷子的事儿!……行,这你甭管了,得空多给孩子来几封信,别生分了就行!”
哦也!宝然转身跑回来,,摆出大大的笑脸,冲着忐忑不安等候判决的红梅用力挥手。
红梅明白了,终于露出几天来的第一丝笑意。
第九十八章 安顿
回到家里,宝然妈听丈夫说了事情经过,唏嘘一番,感慨几句原来大城市也是生活不易,便不再废话,烧水给大家洗漱收拾,然后翻箱倒柜找出自己以前的衣裳,比比划划给红梅先改出一套替换的来。
宝晨宝辉对于冷丁儿多出来的这个姐姐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反正红梅的存在感一向很低,更何况宝然爸背回了一台电视,电视呀!这可比什么姐姐妹妹的要诱人得多了。老虎三兄弟恐怕压根儿就没弄明白红梅是打哪儿钻出来的,只跟着登梯爬房,架设天线,被指挥得团团转而乐在其中。
等晚上电视节目放出来,尽管是黑白的,尽管只有中央电视台和新疆电视台两个频道,尽管只有区区的三个小时,尽管时不时地还得有人爬房顶上去调整天线找信号,可家里人还是义无反顾地全被吸引了过去。呃……,也不能说一网打尽了,我们的宝然同学就很坚强,是唯一一个保持了清醒,感知到了饥饿,提醒妈妈该做晚饭了的。
宝然妈恋恋不舍地出来生火摘菜,红梅也抵制住了强大的诱惑跟过来帮忙。宝然妈又是感动又是怜惜,叫她回去,红梅只是不肯,接过了宝然妈手里的活做得熟练之极,又让宝然妈为她心疼一回。宝然爸出来瞧见了,悄悄对妈妈说:“让她做吧,该怎么样怎么样。不然老是安不下心来。”
宝然妈也就随红梅去了。从此后家里多了一个得力的助手,让她轻松不少,这是后话。
宝然快乐地也跟过来,坐在炉灶旁边帮着摇鼓风机。现在还没上冻,家里做饭都在外面的小棚屋,这个摇鼓风机的活儿一向是抓着宝辉或者少虎干,今天红梅在这边了,宝然也跑过来凑热闹。
妈妈见宝然时缓时急地还挺像那么回事儿,不由夸了她一句:“哎呦,宝然回一趟奶奶家还长本事了,会给妈妈帮忙了呀!”
帮着宝然妈备好了材料,红梅就安安静静坐在小马扎上依着妈妈的吩咐添柴加煤,要不然就捉着宝然的小手同她一起摇着鼓风机,嘴里呼吸哈在宝然的后脖颈上,痒痒得宝然咯咯直笑,隐约又回到了熟悉的那个无知而快乐的童年。
宝然妈一边做饭,一边同红梅问长问短,大部分都是她在说,红梅只是间或点头或者答应着。妈妈也不在意,其实她也只是想忙活的时候能有个人听着说说话而已,宝然太小,两个儿子猴子似地坐不住,这下来了个温顺的红梅,很是投其所好。
“红梅啊,这一身先将就穿着,过两天阿姨空出手来,再找几件给你改改。你比阿姨可瘦得太多了,幸好个头儿还够,收收腰,应该能撑的起来,这样改得就很快了,不会耽误过冬。”
“哎!”
“红梅啊,这两天你就跟宝然挤一挤,阿姨给你们拉道帘子。木工活儿我可不会做,等宝然爸爸周末休息了,再给你加张床,跟宝晨宝辉一样,倒是正好!”
“哎!”
“可惜就是地方小点儿了!宝然年纪小不怕,红梅是个小姑娘啦,跟他们挤一块儿委屈了。你可记着,宝晨宝辉那两个,看着笑眉笑眼的,其实坏着哪!红梅你对着他们再这么嗯嗯啊啊的可不行,该凶凶该骂骂,不然他们能翻了天去!”
……老妈还是明白的么!宝然同红梅挤着眼,吃吃地笑。
“笑什么?不相信?”宝然妈捞起锅里的手擀面,开始刷锅准备炒菜。
“不是的,阿姨。”红梅笑过一阵放松许多,“地方不小了,我外婆家,比那间屋大一点点,加我们住七个。表姐学校放假回来,我们都打地铺。”
“我的天哪,那可怎么住呀?”宝然妈惊讶,“为啥不再盖上一间呢?”
这下不仅是红梅宝然,连正过来帮着端菜的爸爸都笑了。
说到这里,得详细描述一下这边厂生活区的一般布局:正屋,也就是宝然他们习惯称为“大房”(非宅斗文里的大房!)的,都是一大一小带个进门小屋的格局,进门小屋为冬季厨房兼洗漱间,大房间主卧兼客厅,小房间次卧,不用靠着父母亲睡的孩子们都塞进去。
这要是家里儿女双全,且都长大了的怎么办呢?
正屋都是厂里统一盖好,一排五家,像宝然家这种苏式老房,一排就只有两到三家。但不管新房老房,前面都齐齐地留出约有正屋两倍大的空地,人们习惯在中间留出一半做通道兼院子,剩下一半,搬家进来的时候,各显神通,肩挨肩地盖起一排小棚屋。小棚屋分里外两间,外间较小,用做夏天的厨房,里间较大,一般放些杂物大件,家里的自行车呀扁担铁锨呀大木材什么的,冬天还会把院子里养的鸡呀兔子之类的装笼移进去御寒。
小棚屋盖得比正屋略窄,旁边挨着邻居的棚屋空出一米宽的煤棚,也是家家必备之物,里面堆满了煤块木柴。厂里曾经有小孩调皮将火扔到人家的棚屋顶上,烧了整整一排。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损失是惨重的,教训是深刻的,有两个多星期,那孩子一瘸一拐的身影满厂晃悠,足以震慑其他的孩子们不再轻易玩火。
咳,又扯远了。
儿女们长大了,做父母的只要稍微勤快点儿,都知道去建筑工地或者什么地方拆旧房的时候,一家人出动去捡些零零整整的砖块回来,用点儿心思拿砖块代替通常的土块盖出的小棚屋,抹了泥刷了墙,住起来不比正屋差,只是冬天多费点儿煤两边生火就是了。
所以宝然妈听说房子不够住,第一个想法就是,不够自己盖呀!想当年住地窝子,谁家小子大了,也是跟着老爹扛起铁锨,找地儿挖一个不就行了?
宝然妈也不介意被大家笑话了,反正她是经常被他们笑的,早已经习惯了,只是突然想到一件:“对啊!老江,等明年开了春,我们也把棚屋翻盖一下,把宝晨宝辉挪过去,正好家里房子也刷一下。听说东边要盖新房子了,到时候去要上点儿水泥,把地面上一块儿抹了!”
宝然妈兴致勃勃计划着,憧憬无限。
宝然爸说:“不着急,等明年底再看看吧,说不定那时我们住哪儿去了。”
啥意思?三个女人齐齐看他。
宝然爸得意地笑:“到时候就知道了,不会比现在差就是了!”
第二天是星期四,宝然爸去厂里交接工作,忙得一整天没回家。宝然妈请了假,带着红梅去厂长那里批条子,又去厂中学办插班手续,红梅已经上初二了,趁现在开学才一个月,赶紧跟进去尽快熟悉环境。功课倒是不用担心,红梅虽然成绩平平,但上海市的教育水平与这个小小的厂办中学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弄不好最后还能在班里拔尖儿。
宝然爸特意劝过红梅试着去考市一中,那里师资力量要强得多,是自治区重点,红梅却无论如何不肯。大家都明白,一中好,但费用相对要高,学费倒是没什么,都是统一的两块五,只要考的进去,也没有赞助捐款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可至少也得有校服,参加学校班级的活动得有些活动经费吧?各式各样的竞赛辅导需要教材的吧?红梅显然已经对自己的花费制定了一个严格的标准,连试都不愿去试一下,只说自己心里有数,肯定考不上。大家对她的执拗毫无办法。
晚上姐妹两个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时,宝然曾试图以磨刀不误砍柴工的朴素道理来说服红梅,也不知是自己口才有限,还是年龄悬殊太大,红梅只是笑眯眯听着,完全当她是小孩子的童言稚语,最后反而三言两语地把宝然给说服了:“姐姐只想赶紧毕业,工作,挣钱。别的以后再说。时间长了,你家爸爸妈妈钱包里不好受,姐姐心里也不好受。”
是啊,大道理人人会讲,可只有当事人才能切身体会到当中的无奈紧迫。红梅现在所求的,不过是尽量有尊严地活下去而已。也许天真,也许短视,但这已经是现在的红梅能为自己选择的最好的出路了。
想通了的宝然不再费力去做智者先哲,兴冲冲抱着那个“最漂亮的”布娃娃,跑去幼儿园找王小英,扑了个空,连她那打是亲骂是爱就是从来不祸害的保幼阿姨妈妈也不见了。回来问了爸爸才知道,王小英那个属猫的副处长爸爸,已经调去了省老龄办,全家一起搬去了乌鲁木齐。
宝然简直不可置信,这么快?可等她不甘心地又跑去王小英家,敲开门只见到翻着白眼的叶晓玲时,终于踏实地死心了。
宝然盯着那一对卫生球,心想这就是人生最初的遗憾了吗?
叶晓玲嘴巴快要撇到耳后根儿:“哼!我才不会告诉你姐姐去哪儿了,求我也不行!”
可宝然没求她,也没生气,只是举起手中的布娃娃冲她晃两晃,待她的眼神渐渐聚焦,嘻嘻一笑,娃娃收好,掉头走了。
宝然边走边想,这人呢,心情一不好,就难免会迁怒,谁让她倒霉离得最近呢!既没打也没骂,算不上欺负小孩儿对吧?
还好,还好家里有个红梅。宝然回家找姐姐安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去了。
第九十九章 冬储
宝然家的电视在厂里造成了短暂的轰动。那时候一般只有各单位活动室能有一台大电视,以供广大劳动人民近距离聆听和瞻仰领袖们的音容笑貌,顺便纵观国际国内形势,在百忙之余可以畅所欲言,忧国忧民一番。
但毕竟只有一间活动室,虽然宽大,到底容量有限。最重要的是,劳动人民的思想觉悟并不总是那么高,偶尔也会有懒怠松懈的时候。比方说省电视台正在重播中央指示,已经指示过一遍的中央台却正在放《蹉跎岁月》,而已经被指示过一遍了的工人阶级,难免想要做酸假文地回味一下别人的青春,可电视频道的掌控权又总是在思想境界较高的政工干部手里,两厢对比之下,能有一个不那么严肃的地方看看电视,就算是挤点儿也在所不惜了。
昨天还好,可能是消息还没传开的缘故,只有宝然一家人加上几乎把脑袋埋进电视里去的老虎三兄弟。今天,刚吃过晚饭,左邻右舍便都捧着水杯拎着小板凳过来串门儿了。
宝然记得上辈子爸爸就是个好为天下先的主儿,也是省吃俭用早早买了电视得意洋洋地款待着蜂拥而来的工友们。这回比那时还要早上两年,盛况更甚,可爸爸却没时间欣赏了。想要有所成就,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爸爸又加班去了。
妈妈招待着挤挤簇簇的来客,虽然也是笑意满盈,等到电视节目终于开播的时候,还是悄悄地长松了一口气。她喜欢跟同龄的婆娘媳妇们家长里短地聊天,却没那个本事安然享受大家的浮夸艳羡,本质上,她只是个眼界窄小拘谨安分的居家小妇人。
甚至在经受过两天热情来客的洗礼,尤其是得知了电视的价格之后,心疼地跟爸爸嘀咕:“几百块钱啊!买这么个黑匣子!不能吃不能穿,就是看看景儿找找乐儿,还不如买台缝纫机呢!”宝然深有同感地在旁边支持妈妈,连连点头。
宝然爸深知媳妇秉性,并不废话跟她争论文化生活的重要性,只是说:“这是阿新阿芸两口子送的,难道要我说,‘别送这个,要送就送台缝纫机吧’?”
宝然妈给调侃得羞愧了:“我也没那个意思……”
“呵呵,知道你没那意思!”宝然爸向媳妇保证:“明年吧,咱争取明年买上缝纫机!”
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幸好这股电视的热潮持续时间不长,因为很快到了月底,天冷上冻,屋子里开始生火,出出进进的不是那么方便了。大伙新鲜劲儿一过,也觉出整天出入别人家的不方便了,开始慢慢散去。至于有多少人被刺激得从此奋发向上奔电视,就不得而知了。
始终坚守在电视前的,自然还是宝晨宝辉以及三只老虎。
这一天,孙家三兄弟又是守完了电视天黑透了才准备往家赶,被加班回来的宝然爸拦住了:“你们几个,家里明天没事儿吧?”
齐齐摇头,大虎解释:“我妈说了,如果江叔叔找我们有事,我们家就什么事儿也没有!”
宝然爸听着他的绕口令笑了,“没事儿就好,上午早点儿过来,帮叔叔干活儿!”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厂子里分冬储大白菜。
这时候北方冬天的菜大体上只有三样儿:白菜,萝卜,洋芋。其中大白菜是重头戏,因为要搬,要存,还要不时地拿出来晒,关系到一冬的民生,马虎不得。
分菜的地点在厂供销社后面的煤站里,煤站一头是供销社自带的办公室储藏室,后面就是一人高的围墙圈起的足球场大小的一个院子,这时候两边终年上锁的大门齐齐大开,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堆满了小山一般的白菜垛子。为了提高效率,院子分两个角上了两台大秤,又分别摆了办公桌,家家户户按花名册上的人头签字领菜。
大白菜一分就是几百斤,搁谁那儿都是全家上阵。因为往家里运菜的小推车都是借公家的,后面还有多少人等着要用,轮到谁家了都是格外的紧张忙碌。红梅带着宝辉少虎在这边看菜装车,宝然也跟在旁边打转儿。宝晨二虎在家里等着卸车,爸爸妈妈卯足了劲儿一个拉一个推,大虎跟在车边扶着跑。虽说不算太远,连拉带搬几趟下来,爸爸妈妈头上都冒起了腾腾热气,大虎也有些腿软。
那一颗颗圆圆胖胖的大白菜,宝然一只也抱不动。但她很喜欢在一座座白菜的小山之间转悠,看着人们激动喜悦的脸,闻着白菜纯正清甜的香气,为什么长大后就再也闻不到这样的香气了呢?同样的白菜堆,后来就只能闻得到烂菜叶的味道。这会儿宝然抓紧机会,重新体味着童年无忧无虑的快乐,不时低头捡起几片洁白晶莹的菜叶,放到属于自家的白菜堆旁。
好些同她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过节般在菜堆人群间穿梭追赶,或者爬到未分的白菜山中去捉迷藏,兴奋得尖叫大喊,不时又被大人们吆喝着赶下来,挨几句骂,不疼不痒的过不多会儿寻了机会又爬上去。
红梅趁着等车的空隙,也挑挑拣拣地拾了好些菜叶子,同宝然的堆在一处。看着有空儿,挑出一片特别白净脆嫩的来,撕下翠绿的叶子,又细细揭去白菜帮儿表面的一层膜,掰下一块儿来喂进宝然的嘴里,自己也咬了一片,清凉,生脆,甘甜。
最后一趟车装好,宝然爸说:“行了,都回去歇歇吧,过会儿也好吃饭了。”红梅答应着,地上拾起两根草绳儿,将自己和宝然的一小堆收获扎起来,拎着一块儿走了。
中午饭桌上,宝然爸重点表扬了红梅和宝然。二虎不服气:“江叔叔,这边往下卸的可全是我跟宝晨大哥!是不是啊?”胳膊肘捅捅宝晨。
宝然爸笑话他:“大小伙子出把力气还值得到处嚷嚷?你姐姐妹妹两个自己的活儿也干了,还带回来了额外收入。”下巴颏儿指指厨房案板上的一堆菜叶,“这就值得表扬!”
宝然妈这回也没向着小子们说话,而是笑眯眯地说:“这些切出来,下午熬点儿油渣儿,晚上给你们包大包子!剩下的还可以腌泡菜呢!”
红梅大受鼓舞,“白菜还要分好几天,等我们再去捡些回来!”
二虎几个都不吭气了,这些半大小子,使唤他们干力气活儿还是可以的,这种精细耐心又有些丢份儿的事情就提不起兴趣了。
草草吃过午饭,大家继续干活。
大白菜并不是运回来就算了,还得摊开来晒一晒,等晚上再进菜窖。门口的水泥台子上,花盆早已收起,等明年春天再种。大白菜们上上下下地依次排开,最后还搭了梯子,连小棚屋及正房屋顶都用上了。等都摆好了,宝然也跟着爬上了房顶,极目四望,左邻右舍,还有远处的厂里人家,都在架梯爬房,摊晒冬菜,白白绿绿的一片一片,煞是好看。
可能是怕踩塌了房顶,各家上房的,基本都是小字辈儿。这里面没一个老实的,趁此机会同排房子之间踩屋越脊地串起门来,又隔着排房之间的小路大道大呼小叫,你今天搬了几棵菜,我刚才拉了几趟车。嘴里说着,手上脚下也不老实,隔壁齐家老二已经跟二虎牵牵拽拽地比划起来。
红梅看得胆战心惊,连忙拉着宝然顺梯下房。一会儿宝然爸踩上几级梯子露出半个身子:“你们几个,下面那么大地方还不够折腾的?这都打到房上去啦?下来!还有你,齐二,赶紧给我下去!!”
于是小子们噼哩扑噜都下来,呼朋唤友换地方再战。只有大虎还记得回身问一句:“叔叔没事儿了吗?”
“行这会儿没你们的事儿了。天黑前叫宝晨两个回来下菜窖!”宝然爸吩咐红梅宝然看好白菜,自己收拾收拾去还小推车。
在大西北的冬季,门外就是天然环保的速冻大冰箱,小棚屋就是冷藏室,小棚屋里的菜窖呢,就算是保鲜室了。
家家必备的菜窖,一般都是在小棚屋进门边的拐角处,直筒筒只容一人的方形入口下去,约有三米深,底下呈椭圆状扩大,如一只大肚小口的高颈花瓶。需要保鲜的冬季菜,白菜,胡萝卜青萝卜,还有洋芋红薯,都埋在这只花瓶肚子里。
夜色降临,晒干了露水的大白菜们又被一一收回,大家排成一列,屋外是宝然妈和二虎,宝辉少虎在旁边做替补,屋内大虎和宝晨下到菜窖里,宝然爸站在搭在菜窖口的梯子中间承上启下,这是最累的一环,极锻炼人的手劲儿和腰肌。
快干完了红梅替下宝然妈,最后又下去帮着把里面的菜都归置整齐,打扫一下。二虎没有地下任务,也争着抢着下去一回,也不知是帮忙还是捣乱。再上来一个个都是满头满身的灰土。宝然同两个没捞着下菜窖的小哥哥就拿了扫帚,给他们浑身上下拍打一番。
二虎在宝辉少虎两个的热切关照下,被打得直跳,捂着脸指责他们是打击报复。没人帮他伸冤,都幸灾乐祸地大笑。
第一百章 月夜
自红梅来后,宝然的生活算是彻底规律了。每天早晨给红梅带去幼儿园,中午下午放学又去接回来。宝然每天都在小朋友们羡慕的眼神中傲然地提前离开。回到家里,红梅生火备饭,宝然蹲一边儿扫地收拾,两人说说笑笑。前世里宝然只知道傻玩,或者跟着红梅一起默不作声地忙活,现在便拿出了当初勾搭王小英的劲头儿,引着红梅说话,免得她又承续了以前那个沉默孤僻的性子,最后给人哄骗欺负了都没人知道。
等宝然爸爸妈妈下班回家,姐妹两个笑靥如花地迎上来,让人心里一舒。再看看厨房,至少饭菜的材料都备好了,地上干干净净,案板上井井有条,只等下锅开饭。累得腰酸背疼的妈妈享受了此等待遇,心眼儿慢慢开始偏回来,“还是姑娘好啊!懂事早,知道心疼爸爸妈妈,看咱们宝然这么小也给带得像个女儿样儿啦!”
哥哥们呢?哥哥们给红梅姐姐送上几句好话,更加撒了欢儿地在外面跑。
去吧去吧!宝然也并不失落。北方的男孩子,就算是再疼妹妹,有几个会整天围着小姑娘打转的?一个个的都长大了,他们自有他们的世界。
宝晨属于那种天生脑子好使的,平时也没见他怎么用功,连作业都时时的偷工减料,可次次考试数一数二,让老师又气又爱。大虎智商平平,好处是吃苦耐劳,布置下什么任务都一丝不苟地竭力完成,被宝晨拖着,缀着榜单的尾巴也进了一中。把山东大叔两口子欢喜得差点没燃鞭放炮以资庆祝,恨不能让三个小子长在宝然家里。
一中的学生来源广泛,涵盖了全市各个工厂单位,以及众多下属团场,交往范围一下子大了许多。宝晨大虎一文一武,经过几个月的谨慎蛰伏和细致观察,已经慢慢地开始发展他们的全新势力。
二虎羡慕得不行,继续踊跃追随,却被宝晨当头敲了一棒:“就你?一中的门环儿都摸不到,还想到我们圈儿里来?自己单过去吧!”
他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上了一中以后,宝晨大虎上学放学同二虎宝辉他们有了时间差,几个月下来,宝辉少虎还好,互相监督共同进步,二虎同学未免就松了弦儿,仗着自己高人一级不服管教,红梅刚来,脸皮还薄,也不好多说他,眼见着好不容易涨上去的分数蹭蹭又往下掉。红梅自觉没有帮宝然爸妈尽到责任,很是着急愧疚。宝然告诉她不用担心:“自会有人收拾他!”
现在他就被宝晨掐着死穴给收拾了。
十岁的二虎生得人高马大,比同龄的孩子看着要魁梧了一大截儿,宝然妈跟他站一块儿都矮着一点儿。他已经很不屑于在一帮小学生当中呼风唤雨了,尽管他自己也才只是三年级,这么可心巴劲儿地往宝晨身边靠,被人弃若敝履地扔回来,大受打击。
没办法,宝晨现在忙着发展自己的光辉事业根本不搭理他,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二虎顽强地又捧起了课本,咂摸一圈儿只有红梅有这个耐心帮他了,腆着脸跟在后面一声接一声姐呀姐地叫。“七十五分!大哥他们说了,只要平均分到了七十五,就带我一起。姐!我听您的还不行吗?您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绝无二话!”
于是被红梅布置的大堆作业压得苦不堪言。
红梅也算是看出来了,二虎这孩子不笨,就是不愿往这上面用心思,半个月的题海战术一上,立竿见影。眼见着二虎又要翘尾巴,宝晨吓唬他:“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别再给我好一阵歹一阵儿地抽风,再有一次不及格,以后永远别想跟我们混!”
软硬兼施,终于把二虎的成绩稳住了,同时稳固的,还有红梅姐在这个家庭补习班里不可动摇的地位。是,论成绩宝晨最强,可论耐心细致,还是非红梅莫属。
二虎终于又加入了宝晨的队伍,同时学乖了许多,基本能够做到完成本职工作再出去,宝辉少虎最近也在吃了晚饭后跟着他们在外面混得不着家,神神秘秘兴奋紧张的不知都在忙些什么。大人们都没在意,可能觉得有宝晨大虎在前头镇着可以完全放心,反正家里有红梅,也不用怕宝然没人管。
这一天下午,红梅放学来接了宝然,跟她商量说:“宝然啊,今天姐姐得回去布置教室,明天班里要开元旦联欢会。你是自己在家里等哥哥他们呢还是姐姐这会儿送你去妈妈车间里?”
宝然摇头,都不好,现在那两边估计都是忙得顾不上自己的,“我跟姐姐去。”
红梅想想,也行。“那我们先去跟你妈妈说一声儿!”
车间里又在节日会战,宝然妈果然顾不上她们,只是嘱咐一句:“尽量早点儿回去!”又拿了一只手电筒给红梅,还给每人手里塞了半只烤得焦黄的馒头,里面夹着自己腌的萝卜干儿。
机械厂子弟学校的中学部同小学部,是连在一起的两个小跨院儿,教室都是一色的红砖大瓦房,宝然再熟悉不过。
一起布置教室的几个学生里面,很明显地分了堆儿。这边红梅和一男一女剪着拉花,隔了一排课桌在教室的另一头,三个女生在扎彩带,彼此之间并不搭话。另外还有个男生似乎是班长,来回查看一下两边的进度,自己去后面出板报。
跟红梅一起的女生弯弯的月牙眼,兴致浓厚地搓搓宝然的胖脸蛋:“周红梅啊,你妹妹这小脸儿摸着比你的还要白还要嫩呢!都是怎么长的!是不是你们上海女孩儿皮肤都这么好哇?”
旁边那男生是个谦谦君子,听到这话代红梅和宝然害羞,一张黑脸都能看得出红来。
红梅笑笑并不说话,伸手帮宝然把被搓到脸颊上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
教室另一头,传来了毫不掩饰的一声“切!”
“有的人啊,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明明一样在小城市里,非说自己是上海人,明明一样上个破子弟学校,非要显摆自己功课比别人都强。哼!其实就是个没人养没人要的,一天到晚脸都洗不干净还在那里穷得瑟!有句话说的好,上海鸭子,就会呱呱叫!”
宝然转头,看清说话的是个扎了高高马尾的女生,不顾旁边另外两个女生的示意阻止,正一眼一眼地剜着红梅。
红梅自小受惯了白眼的,现在有人疼有人敬,又怎会为这几句酸话所动?手里的剪子灵活无比毫无停滞。
倒是那月牙眼女生忿忿然地回瞪过去,被红梅拽过来:“小心别铰了手!再一个就好啦!”
马尾辫儿和她的同伴胜利地嗤笑,错眼却见宝然满脸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横了她一眼,摆出凶样儿喝问:“你看什么看!”
宝然乖乖回答:“看鸭子呱呱叫啊!”
黑脸男生继续憋红了脸保持风度,月牙眼女生却吃吃笑出了声儿:“周红梅你这妹妹很有意思嘛!”
马尾辫儿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被两个同伴拉住。
一直在后面全神贯注画黑板的班长这时转过来:“你们手上的拉花都好了吗?好了收拾一下明天早点儿过来吧,天太晚了,都该回家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那个马尾辫儿同她两个伙伴不服地低声嘀咕了几句,还是悻悻然地收拾东西走人。
从学校出来,黑脸男生很绅士地要送各位女士回家,月牙眼笑着拒绝了,“这么大的月亮,又是在厂里面,怕什么呀!你家就在校门口,特地拐一趟,明天不知那些长舌头又要说什么了!”
说着瞟一眼远处斜眼看着他们这边的那三只。黑脸男生脸上挂不住了,说声:“那你们小心。”转身走了。
原来你是祸根哪!宝然立刻心里给他打叉,倒不为他惹事儿,一句话几双斜眼就败走了,这人的可靠性也实在有限。
月牙眼先到家,红梅牵着宝然顺着一排院墙往家走,还得拐两个弯才到。
这排院墙不高,是机械厂区靠边儿的地方,再往外隔一条马路就是汽车团了。一路走着,宝然央红梅给她摘了树上挂下来的一支冰锥,拿在手里咯吱咯吱咬着吃,诸位看官别牙疼,很好吃的!
走着走着,两人都敏感地觉察到墙外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对视一眼,往那边看了看,墙头有点儿高,什么都看不见。
红梅有些担心,拉着宝然说:“别看了,我们回家。”
一般情况下,宝然兴致来了也许会看看热闹,闲事儿是很少管的,可这次她没听红梅的劝,反而拉着红梅往矮墙那边走过去。
因为她看到了两只屁股,两只很熟悉的屁股。踩着柴禾垛子趴在墙头上。
她们放轻了脚步来到近前,宝然用手里的冰锥戳了戳那只蓝军棉裤上缝了望远镜般两块大补丁的屁股,那补丁正是出自宝然爸的旧帆布工作服。这么一戳之下,那得意洋洋正左右轻晃的屁股一惊,以手护住转过来。
见到是她们两个,少虎苦了脸,捅捅另外一只。
“干什么干什么正紧张着哪!”宝辉很不耐烦地转过来,顿住了。“……那个,你们来这里干什么?”然后很严肃地去看红梅:“姐,我爸说了天黑前必须回家!”
那你们呢?
宝然冰锥开路,挤开少虎,爬上了柴垛。
等红梅也挤上来扶稳了宝然,两人探头往外面一看……
宝然激动了。
第一百零一章 帮战
……哇塞,帮战啊!……
天已黑透,但在皎洁清冷的月色下,在满地的雪光映衬中,可以看清矮墙外边,对面汽车团属地一片小树林子前的空地上,黑压压两帮人马壁垒分明地各踞一方,刚才在下面还隐约听得到有人叫骂呼喝,这会儿上来看,却已经是静悄悄剑拔弩张,看来已经过了最初的例行谈判和挑衅叫阵,即将动手。
七八十年代走过来的孩子,尤其是北方的孩子,就算是没有见识过,估计至少听说过“打群架”这个词儿。什么?你就没听见过?别这样儿,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还装什么纯啊!
至于男同志们,是谁说过这样一句话来着?没有打过架的人生,是不完美的人生。
这里说的打架,不是指在幼儿园里拽小女孩的辫子,抢小男孩的饼干,也不是学校楼梯拐角的单挑和操场背静处三五七八个人拳来脚去的所谓群殴。
这种打架,已经完全超越了孩童的游戏概念,同当初宝晨与蔡小牛同学各带队伍争食斗狠也不可同日而语。看着一些人隐隐绰绰握在手里的长长短短的棍棒板砖,这已经是有了基本的武器装备和相当的参与人数的初级作战规模了。
宝辉见姐妹两个反正也不可能走了,干脆给她们解说起来:“这边是汽车团的,那边的是织染厂的,大老远跑过来,胆子不小,今天晚上有得好看了!”
胆子的确不小,想当年汽车团号称打响了全国武斗第一枪,那可是真枪实弹见人命的,如今不仅锣对锣鼓对鼓的杠上了,居然还打到人地头上来了,这是谁牵的头啊这么肥的胆儿?
不过想想也可以理解,现在的这帮小年轻而跟当年那伙儿扛枪推炮穿军装的,差了近一辈儿,汽车团的固然是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些堵上门来踢场子的估计也没几个把已成历史的血腥往事放在心上。看那些个头身形,都是些高中年龄段左右的,正是打群架的主力军,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谁还管当年啊?估计个个儿心里都自觉是老子天下第一,恨不得立刻见伤见血以逞其英雄好汉之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听不真是哪边发一声喊,两边几乎是同时一冲而上,迅速地短兵相接。离得稍远,只听见棍棒相击声,呼喊咒骂声,闷哼声,惨叫声,不时地响起。黑乎乎一群人影纠缠到一块儿,地上的冰雪雾腾腾飞起,白蒙蒙裹住跌宕打斗的一团,真有些古战场的感觉。
红梅和宝然已经看得有些呆了。红梅大概是从没见过如此盛况,宝然前世里多少听哥哥和他们的同学们眉飞色舞地提起过,后来电视里也没少看香港古惑仔的街斗片,亲眼看到真人现场版,这冲击力及震撼力绝不是盖的。
有人开始倒下,不要紧,自古至今都不缺乏痛打落水狗的家伙。有人试图逃走,没问题,立刻被人截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架同打怎么能让你失了道义被同伙唾弃?
红梅渐渐的有些不忍睁眼,悄悄地问:“他们这是为什么要打啊?这么多人,打得这么狠,为什么事情你们知道吗?”
为什么?还能为什么,手痒痒了呗!
果然少虎跟见到白痴一样不可思议:“这还要为什么?不打怎么知道谁厉害!”
宝辉也看她一眼:“姐你那么小声儿干什么,他们忙着呢听不到这边!”
红梅还是小小声:“知道谁厉害做什么?”
这下那两人都不理她了,集中精力关注战况。
宝然这时则注意到了场中渐渐开始泛起的阵阵刀光,嗯,玩儿得还挺大的,家伙事儿很齐备。宝然聚精会神用她重生后二点零的视力仔细分辨:月光下那明晃晃的呈片状的闪亮,应该是菜刀西瓜刀,那抡起来车轮般圆转舞动的,估计是铁链子,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流星锋芒般的匕首刮刀,那将会把这次武斗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看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个两辈子都没弄明白的问题:“他们这么多人打在一起,怎么分得出谁都是谁家的?”
宝辉和少虎互看一眼,显然都没考虑过这种技术性细节。少虎犹豫地说:“这个,……倒没听他们说过……”
“他们?”宝然一激灵,猛地想起怎么没见那三个大的?
……不会吧!
转头再看场中,辨不清,黑黝黝的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再努力回想,……应该,大概,好像……,当时没见着有宝晨他们那样小个头儿的……
红梅也觉出不对了,厉声问宝辉:“宝晨大虎他们呢?在不在里边儿!”
“不在不在!”宝辉慌忙否认,同时瞪一眼少虎,臭小子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应该不在,既然这是以单位划分的派系作战,没他们什么事儿啊!
“那他们在哪儿?”红梅追问。
两个人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红梅正在着急,忽然见场中形势又发生了变化。路拐角上的暗影里传出几声尖利的口哨,纠缠的人群一滞,呼啦散开来,三三两两吆喝着,意犹不足地声讨叫骂着,还有一瘸一拐的互相搀扶着,脚底下却都不慢,跟进攻时一样迅速地撤退了。他们纷乱杂沓的脚步声还没消失,大路的另一头,刺耳的哨声响起,尽职地通知催促着他们:还不快跑啊抓你们的来啦!
警察同志,哦不,现在叫公安同志,说实在的,来得比他们二三十年后的同仁们要快得多了,不过还是不大及得上这帮小流氓,等他们赶到,刚刚看得到几个英勇断后的仓惶背影。公安同志也没有赶尽杀绝,当然,也有可能是严打还没开始,又或者是地上毕竟还没有被放倒爬不起来的,于是就把这当做人民内部矛盾春风般温暖地处理了,只在后面象征性地追了几步,就回来缴获了遗留的凶器,四处查看查看,判断了一下帮战规模,就本着不夸大,不扰民的原则,撤回去写报告了。
小树林前寂静安详,月亮还是那么文文静静地在夜空高悬,如果不是雪地上的一片狼藉,还有几块公安同志不稀得捡的突兀砖头,怎么也想象不出刚才这里发生了见刀见血的一场鏖战。待到半夜,风一吹雪一落,明早起又是一个平凡的冬日。
墙后几个人静静地看着,都有些若有所失。良久宝辉叹口气:“唉!正打得精彩呢……”
少虎也说:“是啊是啊,你看到汽车团那个黑衣服的没有,穿的是大头军靴呢!手里那条链子舞得,真是带劲儿嘿!”
宝辉点头同意:“嗯!我觉得今天晚上,就数他最威风!”
红梅缓过神来:“威风?威风什么?公安一来,不照样儿跑得比谁都快!你们别打岔儿,宝晨他们几个呢?”
宝辉又开始打哈哈:“这个……,姐你也知道人家现在都不大稀得带我们玩儿了,谁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呀?也许他们现在已经回家了,还在纳闷儿怎么没见我们呢少虎你说是不是呵呵……,姐都这么晚了我们也赶紧回去吧啊!少虎他们还要回家呢!”
少虎也嬉皮笑脸地帮腔:“是啊姐咱快点儿走吧,你看妹妹这么小时间长了冻坏了怎么办……”
说着无比慈爱地帮宝然紧一紧帽子围巾。
宝然感激地任由他照顾,同时笑眯眯地示意他看看身后,小围墙的尽头。
大家一齐扭头,看着两个人影气喘吁吁跑过来,后面隔老远还跟着一个。
宝晨大虎到了跟前,就去怒视宝辉:“怎么回事儿?她两个怎么会在这里?”
是啊,你们又怎么会在这里?
宝辉缩了脖子表示很无辜,少虎摊摊双手表示很无奈。红梅径直问:“你们呢?你们这是从哪儿来的?刚才干什么去啦?”
红梅的心眼还是少了点儿,宝然阻止不及,这不是敞开了空给人钻嘛!
果然宝晨立刻清爽了,连大虎都立正改稍息了。
“哦,是这样。”宝晨迅速组织着语言,“这不听同学说了有打架的,没见识过嘛就来开开眼。”
红梅狐疑地看着他。这姑娘还是嫩了些,你要想从宝晨同学的表情上来判断真假,不是白费劲儿么。
“真的!不信你看,你看我们身上!”宝晨向红梅展示二人身上整洁的衣着。
宝然压根儿就没去听大哥的冠冕陈词,只是琢磨着,不知这几个家伙现在发展到哪一个层次了,是正在参观学习呢还是预备役状态?
再看看跟在后面的二虎,趁人不注意,正遮遮掩掩地将手里一把明晃晃的家伙塞进了他那大棉衣袖子里。
哦,都不是,人家已经是光荣的童子军了!
红梅还在犹豫,“我还是回去跟江叔叔说一声儿吧……”
宝晨耐心地跟她讲道理:“姐你看,我们呢,也不过是去近距离看看热闹,长长见识,这不都好好的吗?你要是再巴巴儿地当个大事儿去告诉我爸妈,有什么好处?我爸那么忙,我妈胆子那么小,你不会是想让他们着急上火担惊受怕吧?”
宝然瞪大了眼看着宝晨,这也太……,太猪八戒了!
可红梅心软,本就觉得自己给江家叔叔阿姨添了麻烦,这一下子就被绕进去了,“那好,那你们以后……”
“下不为例!”宝晨信誓旦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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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两更,稍晚点儿,早点儿睡下明儿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