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回头
呵呵呵,很雷吗?很虐吗?雷雷更健康,虐虐更结实,砸晕一个算一个,完了收整身心,咱们再来慢慢种田……
======================================================================
孙大叔开车风驰电掣般往前面赶,中间坐着带路的男人,另一边还是宝然爸,他一路沉默,只身子止不住地抖,一直抖。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恶梦,原来这一切都曾经真实的发生过。宝然绝望地瞪着前方空茫茫渐浓的暮色。莫名的恐惧,彻骨的寒冷,无望的等待,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那路边零落的陌生的人影,那内心深处小小的挣扎的声音……一点点一片片,串起来连起来。
爸爸说:“宝然别怕,以后别看吓人的电影了……”她就只看甜文喜剧,记住生活中的每一点欢欣。
爸爸说:“宝然别怕,天黑了我们睡觉,等天亮了,花还是花,树还是树,还会有小朋友开开心心地同你玩儿……”她就日落则寝,日出而行,从不独自面对黑暗,小心地珍惜每一滴阳光。
可心底里那个影子从未曾放过她,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梦里遮遮掩掩地闪现,恶意地不告诉她被亲人们善意地隐瞒起来的实情,执着地要她忘记那些应该记住的亲情,固执地要她记住那无尽的等待中疯狂滋生的邪念。她一直都等在这里,自从自己踏上了这块雪地,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的雪地,她就在一旁等着自己,在心底里引诱着自己,等着自己一步步踏上同样的命运,等着自己同她一样陷入执拗的绝望。
“跑啊!快跑!”那小小的声音继续叫。
宝然掉头,跑向路边的旷野。
一如当年。
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宝然重重地扑倒在雪地里。
积雪松软而冰冷,右掌一阵刺痛。
宝然举起手。手里还握着那枚像章,后面的别针刺破了掌心,一滴血在她的注视下慢慢冒了出来。
宝然看着那滴鲜红的血珠,思想渐渐清明。
这是怎么啦?这是三十年后,自己不再是那个惶恐绝望的小女孩儿了。现在的情景也并不是当年的重现,当年自己并没有认下干爸干妈,也没有人送给自己珍贵的像章。当年的宝然为什么会丢在这里,已经永远无法知道,可宝然知道,现在的自己兜兜转转又回到这里,并不是为了重温当年的恐惧。
我不怕!宝然对自己说。不就是个小小的心理阴影,我连老公都可以挥挥手不要了,还会怕了一个两岁孩子的无知恐惧?尽管你就是我自己,尽管你在我这里深深地埋藏了数十年,终于借机又跳了出来,可我回到这里,不是为了再次做回你,而是为了要拉住你,不许跑,不要怕,就像爸爸一直一直都在告诉我们的,别怕!他们只是暂时地看不见我们,他们一直都在记着念着我们。家里,那迟钝小气的可爱妈妈,那温柔谨慎的狐狸爸爸,还有那两个总是心甘情愿上当受骗的小狐狸哥哥,他们都在等着,等我们回去。
宝然伸手抚摸着右边的小腿,那里,习惯性地隐隐作痛。爸爸说:“咱家宝然还是南方人的体质,受不了这里的冷啊,以后还是去南方生活好吧!”她躲在门后却清楚地听见医生说:“这孩子心里忘不掉,没办法!”
那时候她不懂,也不信,现在她明白了,也相信了。
她就是当年的她,可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她。她清楚地看到了爸爸妈妈的每一分关爱,她真切地明了胡打爱闹的哥哥们的每一丝温情,又怎能再次被那个她拽回那个黑暗封闭的噩梦。
宝然告诉自己,没事儿的,有我在,我们会没事儿的!以后我们再也不要总是只能慢慢地走……再也不要被人在背后偷偷地叫……小瘸子。只要我们别怕,只要我们起来,现在就起来。宝然,我们起来!
宝然爬起来,再次掉头,往回走。
路边,就着羊汤摊子的火光,还有几个人影。宝然刚刚走回路口,就有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她的身边,停下。这么及时,由不得宝然不去怀疑,他刚才是否一直在盯着自己。
老嘎斯一路直冲到了趴窝的卡车跟前。孙大叔跳下车,一把将兴奋地迎上来的卡车司机推过一边,冲着前面黑压压已经有些看不清的人群大喊:“宝晨!宝辉!”
宝晨一手有些神经质地紧抓着挎在胸前的书包,一手紧紧地将宝辉箍在身边,戒备地看着眼前的孙大叔。两年的时间,他对孙大叔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孙大叔看着眼前两个黑乎乎脏兮兮,脸上涕泪澜干的小男孩儿,也有些不敢认。
下车时跌了一跤的宝然爸从后面抢过来,顾不上满头满身的雪粉面子,一把抓住宝晨的双肩,“宝晨!宝晨!我是爸爸!是爸爸呀!”
宝晨扑进爸爸怀里,放声痛哭。
宝然看着眼前的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维吾尔中年壮汉,山一般高大粗壮,身上裹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羊皮大氅,脚上是双高筒毡靴,挂满了积雪,整个人黑幽幽的给人以一种厚重坚实的感觉。
他走到宝然面前蹲下身来,直愣愣打量她。宝然也皱着眉头看回去。
蹲下身后的他在宝然两岁的小身躯面前,依然如同一座山,宝然看得颇为费力。
这是一张饱经了风霜的脸,肤色暗沉,高鼻深目。粗重浓黑的眉毛,纠结密布的络腮胡,随着呼吸一阵阵白色的水雾翻滚,眉毛胡子都挂满了晶亮的白霜。在他的右额头上,紧挨着眉头,有一片黑紫色的疤痕,狰狞无比。
宝然却并不怎么害怕。
因为他的那双浑浊疲惫,却依然淳朴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面,有惊奇,有欢喜,有疑惑,还有一些说不出的什么东西。
但宝然放下了心。
那里面唯独没有恶意。
最令宝然安心的,不只是终于有人来认领了,还有自己面对着这个陌生人时心里的那份平静。那个两岁的宝然,终于不再害怕,终于同她一起长大,因为她立刻融回到宝然的骨子里,给对面这人起了个量体合身的名字:棕熊。
两人在漫天风雪中无言地对视了一会儿。大棕熊先动了。
他揉揉自己的大鼻子,伸手似乎想要抱起宝然。还没碰到她却又顿住了,想了想在自己怀里掏啊掏的掏了半天,最后掏出半只馕来,递到宝然面前。
见宝然光看着不动,棕熊拧着浓眉琢磨了一下,将馕收回眼前翻来覆去端详端详,用手拍打两下,拣相对干净的地方掰下一小块儿来,又递给江宝然。
宝然还是看着不动。其实她已经很饿了,可这种天气下的馕饼,宝然非常清楚,干冷如石硬似铁,难以下咽。饥饿固然难受,总比噎死要好。
所以她只是条件反射地咽下一口艰难的唾沫,又轻轻抿抿嘴,稍微滋润一下快要干裂的双唇。
这下棕熊明白了,又去怀里掏,这回摸出一只扁平的小小的铜壶,刚拔开盖儿就愣住了。
宝然也愣了,这个味道……,是酒吧?
不等她有所反应,棕熊大叔收起铜壶,站起来转身大踏步走了。宝然饥寒交迫,欲哭无泪:其实这会儿,不管是什么,她一点也不介意喝上那么一口的……
幸好棕熊大叔很快就回来了,手里小心翼翼捧了只小碗,端到宝然跟前一看,居然是热气腾腾的一碗羊肉汤!
宝然大喜,连忙将围巾向下拉拉,掖到下巴下边,凑上去二话不说先喝了大大一口,烫得直吹气吐舌头。
棕熊大叔另一只手里还捏了只小汤勺,见状赶紧舀了又吹吹再喂给她。
宝然饿的狠了,狼吞虎咽没一会儿就吃了个底朝天。呼!长舒一口气,我胡汉三又活过来啦!
看着宝然吃饱喝足重又焕发起来的小脸,棕熊大叔神色更加柔和。走开去归还了小碗,立刻又回来对着宝然,脉脉凝视……
宝然却顾不得许多,刚刚热乎起来的身子,被冷风一吹眼看着又要凉下去了。反正她也不是真的小孩,还怕被拐了不成?再说了,这年头绝大多数人自己都吃不饱,市场需求为零,自然还没有人贩子这种虽不算空前但一定绝后的人才出现。
于是向眼前这个最佳发热源张开两只小胳膊。
棕熊大叔竟有点受宠若惊的神色,试探着将宝然抱起来。
宝然立马顺势搂住他脖子,呃……,胳膊明显嫌短,搂不过来!不管了,使劲儿往棕熊大叔怀里钻啊钻!
棕熊大叔咧开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好牙,倒是无愧于宝然给他暗封的大号。
感觉到宝然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他解开了羊皮大氅,把宝然揣进怀里,严严实实裹起来,一手还笨拙但极尽温柔地“轻”拍着。
宝然暗自庆幸,还好穿得够多,否则这般厚爱真有点承受不起。
孙大叔的老嘎斯继续狂奔,不停地问着身边那卡车司机,“是这条路,你没记错?”
卡车司机也不知是被颠的,还是给吓的,声音也是断断续续:“应该……是这条……,大概……错不了……”
孙大叔只恨自己的双手要把着方向盘,没法子去掐上身边的那根细脖子。
靠车门处,宝然爸和巴住他就再不肯放手的兄弟俩挤成一团,都是一声不吭。
第七十章 安睡
自始至终,没听棕熊大叔说过一句话。解决了温饱问题,定下心神的宝然同学开始精神文明建设。
“亚合西木赛斯!”您好啊!她试着打个招呼。
大叔听懂了(当然这比较废话),小心地咧嘴冲她笑,眼光期待。
呃……下面,再说些啥呢?宝然心里数着脑海中有限的几个词儿,
“热合买提!”谢谢。
大叔继续笑。
再接下来就是“霍西”,再见。不不不,现在可不能再见,还指着大叔帮忙脱困呢。只能转汉语了,希望他能听懂。
“……大叔?”她试着叫。
这回换棕熊大叔看着宝然不动。
“我要找爸爸。”再试。
还是木反应。棕熊大叔接着向她展示美丽健康的牙齿,同时伸手把宝然的围巾向上拉一拉,只留她两只眼睛在外面。
唉!看来是听不懂。宝然无比沮丧。前世的她一直是个乖乖女,每天两点一线,直到上大学离疆后再没回来过。再加上家处一个几乎全是汉族人的小城,因此虽然是生在XJ长在XJ,她对维吾尔人的印象一直是友好的陌生人,听说过,见到过,有粗浅的来往,但从未深入地打过交道,更别提理解使用他们的语言。
其实,其实她那可怜的字典里还有一个词儿的,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去你妈的……好像也不太符合语境哈!
心里不由埋怨起当初的启蒙教师,前世的宝晨宝辉兄弟,就不知道学点儿好的!再想想以前读到过的边疆干部政策,要求汉族干部积极主动学习民族语言,那时候事不关己,看过算完,也没往心里去,这会儿看来,政策就是政策,落成了红头文件的东西果然还是很有道理的。
棕熊大叔似乎明白了她的烦恼,想想抱着宝然往羊汤小摊走去。
整个集市已经没几个人了,也就这个羊汤小摊跟前还有那么三两只,摊主都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
棕熊大叔指着宝然,冲他们比比划划。宝然这才发觉,这位棕熊大叔,貌似是个哑巴?不,也不完全是,他好像也会说话的,只是发出的声音嘶哑难辨,常常要辅以手势。
周围几个人看穿着都是附近的村民,跟棕熊大叔叽里咕噜不知说些什么,纷纷摇着头。
宝然抱着一线希望,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石城市怎么走?”
你看我我看你,依旧摇头。
悲催了,哪怕把她仍国外去呢,多少还能对付几句英语。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可让她怎么办呢?
棕熊大叔抱着宝然又回到路边,继续等。他其实也许并不清楚江宝然为什么在这里等,是在等着谁,只是茫然地随着她一起,向着西边的路口翘首而望。
幸好,被他抱在怀里倒是一点也不冷了,还能等的下去。
时不时的,棕熊大叔会来回踱两步,边走边跺着脚。
过了一会儿,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风雪却更猛了。再在这里等下去,俩人都得冻死。
棕熊大叔看看精神萎靡,倦乏欲睡的江宝然,又最后看一眼西边路口,下了决定,跺跺脚离开大路,向旷野阔步而去。
走了一会儿,来到一片小树林边上。棕熊大叔撮指入唇,一声尖利的口哨“唿——”地响起。
在他怀里已经迷迷糊糊的宝然被这声口哨一惊,抬头睁眼四处看……
……就看到……就看到……
一匹扬头甩尾的高头大马,伴着嗒嗒的马蹄踏雪声,从林中颠颠儿地一路小跑出来……到了跟前,摇头喷鼻,呵气有声,在棕熊大叔身上挨挨擦擦好不亲热,甚至好奇地探头过来瞅了瞅宝然,大舌头伸出来那么一卷……
……OMG,宝然强撑起最后一点精神诅咒着,说好了是重生,咋好中途改了穿越!咱是个坚定的小资产阶级种田者,传奇玄幻那是留给威猛彪悍的新新人类们玩儿的呀……
棕熊大叔抱着她利落地翻身上马,踩镫提缰,踏起一路的雪尘,飞快地远去了。
宝然终于被砸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很狗血的,是啊就是有这么狗血,在宝然他们离去后不久,孙大叔的老嘎斯终于怒吼着冲到了这条路边,在空荡荡消融了一大片积雪的羊汤摊子前停下,就着大开的车灯,除了几处残垣断墙,就只能看见地上污泥狼藉已经又被覆上了一层白雪的杂乱脚印。
几个人跳下了车,沿着路边四处查看。宝辉记性不错,指着一处土墙说:“我就是在这儿拉肚子的!”
大家对他遗留物不是很感兴趣,问了宝晨当时的停留地点,到了那块儿四下张望。孙大叔按住蠢蠢欲动的兄弟俩,“别添乱!老实跟这儿呆着,不行回车上去!”
他自己并不像宝然爸同卡车司机那样四处乱转,而是就地蹲下身,拿着手电筒向周围照着,不声不响在地面上仔细查看。
片刻后孙大叔小心翼翼下了大路,往后面没走几步停下了,蹲下来用手电平着地面照过去。平滑的雪面上,有那么一块儿,比别处略低。孙大叔琢磨着,嘴里嘀咕着:“瞧着像个孩子摔了一跤……”
话音刚落,宝然爸扑过去跪在地上就是一阵扒拉,仿佛能从那雪地里扒出一个女儿来。孙大叔在旁边一闭眼……老廖知道了又好骂人了!
功夫不大廖所长带了两辆车也过来了,只见到失魂落魄的父子三个和一筹莫展的司机同孙大叔。
廖所长听孙大叔说完了瞪他一眼,也不废话,吩咐跟了车来的几个年轻人,“你们,一边三个,尤其是这边儿,再加一个,范围扩大三百米,再远就不用了!仔细找!两岁的丫头子,个子很小。”
那几个人快速地四散开去。
近一个小时以后,打着手电的人们纷纷回来会合,没有任何结果。雪下得太大,连大人的脚印都找不着了。廖所长听了,盯着着羊汤摊子那块地上的融雪痕迹,自言自语地说:“其实……没有也好。她自己走不出多远的,这样儿八成是被人带走了……”
宝然爸的眼睛就是一亮。
孙大叔问:“要不要我开车出去再远点儿的地方转转?找找看附近的人家?”
“不用了,太晚了,再说深更半夜的你去敲哪个人家?不认识人,语言不通,今天是没法儿找了。我先回七连,明天再找了解情况的人过来看看。附近都是民族村落,一个汉族小丫头进去应该很显眼。老孙你带他们父子直接回市里去。”廖所长有条不紊安排着。
宝然爸有些怔怔的,“我不能走,我就在这儿……”
“你在这儿又有什么用?!”廖所长火了,“既不认识路,又不认识人!还是你觉得都这么长时间了,小丫头还能听你喊一声儿就自己跑出来?老实跟车回去!你不想小的还没找回来再搭上两个大的吧!”
这廖所长看上去面貌普通,温厚宽和,脸一板浑身却陡然生出一股肃杀之气。宝晨兄弟顿时就是齐齐的一哆嗦,身不由己立正站好。宝然爸心里其实也忽悠了一下,脸上却没什么反应,只是想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再看看强撑着的宝晨宝辉,长叹一口气,忍着心里的疼点头,“那好吧,听您的!”
这一夜,咳……其实也没有很多人睡不着。宝然爸妈,孙大叔再算一个吧。实际上,等他们一路开夜车回去,天都快亮了。宝然爸同孙大叔将吓累了哭累了早已沉沉睡去的宝晨宝辉抱回家,忐忑不安等了一天一夜的宝然妈见了,再问了女儿的去向,当时捂着嘴眼泪就扑簌簌落上了,又忍着呜咽忙着先把两个儿子安顿睡下。
孙大叔就对宝然爸说:“老弟你看吧,这就是之所以我暂时不想回家的缘故。弟妹难过了,顶多自己偷偷地淌眼抹泪儿,我家那老娘们,要是知道宝然没接回来,非得嚎破了房顶不可!本来就乏,回去更不得歇了!不行你得整个床给我先睡一觉!”
宝然爸没心情理会他的打趣,只默默地去铺床。孙大叔见了又说他:“我说老弟你也别这个样子!咱不是在那儿没见着宝然的……那啥是嘛!这就是好事儿!有我那老领导在那儿你还不放心?什么人他找不出来?还是你觉得宝然不是我亲生的我就在这儿说风凉话?”
这下宝然爸不能不答了:“不是,大哥你知道我没那意思!”
“那不结了!要我说,你抓紧时间眯一会儿!今天还得上班是吧?我看你们那王八蛋科长盯你可盯得紧!别再给那小子揪住辫子!剩下的事儿大哥帮你盯着!放心,指不定宝然丫头这会儿在哪儿睡得正香呢!”
宝然的确睡得正香,不过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哪儿。管它呢,天大的事儿睡醒了再说!更何况这个梦是如此的平静,前所未有的安稳。梦里的小女孩儿不再躲藏,怯生生光着掉了一只鞋的小脚丫,圆圆的脸大大的眼,问她:“既然不怕了,为什么还要走?不等爸爸吗?”
……宝然问:“你记得他们什么时候找到咱的吗?”
小女孩摇头。
“那你是想再把腿冻坏了,还是干脆把咱冻死?”宝然凶巴巴,挺大个人差点儿被她给暗算了,后怕着呢。
小女孩不吭声儿了,老实跟宝然一起入睡。
第七十一章 归还
一觉醒来,宝然几乎以为穿到了中世纪。她躺在一个土炕上,被羊皮褥子和一床大棉被厚厚地围压着,起身的时候颇为艰难。费了好大的劲儿推开被褥坐起来,四下一看,终于明白,所谓的家徒四壁,这词儿也不知是哪个发明的,真是形象啊!借着门板缝儿透进的几线光亮,整个儿屋子……窑洞,一览无余。
这是个窑洞没错吧?拱形的房顶,没有窗,天窗都没有。空气……倒是还不错,得益于那扇会慷慨漏光的木板门。夯实的土炕与门口之间的一面墙边,有一个小小的的方形土台子,灶边上小小的一只木箱,从底下的通风口,和上面搁着的一口铁锅来看,这就是炉灶了。锅里泛着热腾腾的蒸汽,很香,……羊肉味儿!墙上挂着一只布袋,怀疑是面粉,还有不大的一只瓷盆,想不出做什么用的。
就这些,称得上家当的,就这些……再算上自己铺盖的这床被褥。
几乎在宝然坐稳的同时,门口一暗,接着“吱扭”一声被人推开,棕熊大叔高大的身影“钻”了进来,请原谅宝然使用了这个动词,因为最贴切。
大叔进来见宝然醒了,来到炕边坐下,看着宝然又开始笑。
宝然暗叹:微笑啊是我们唯一的语言……
……食物它是我最好的武器。大叔递过一只小小的烤馕。
宝然被如此新鲜的作息方式给镇住了,这就……开吃?
大叔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揉揉大鼻子,把馕放在炕沿上,对他就放在了那土坯打成什么也没铺的炕沿上,然后起身出去了。很快又转回来,手里捏着条拧湿的毛巾,居然奇迹般是崭新的。
宝然展开毛巾捂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透了,凉透了!可是真舒服啊!细细地擦了脸和双手,彻底清醒过来。洗完了无意识地展开毛巾,淡淡的青绿色底子上,印着一对双*飞*燕。
七连连部办公室,廖所长大模大样霸占了一张办公桌,捧着电话正在喊:“我这两天回不去!就那么点儿小事儿你还请示个屁啊!干不了滚,给后面的挪窝儿!”
“咣”地砸了电话,搓搓脸,跟办公桌对面的一人说:“你再说说,怎么回事儿?那个卖羊汤的找到了吗?”
那人肉疼地看着自己的电话机,认命地再说一遍,“说是一个叫昆迪克的,昨天就是他在那儿卖羊汤,天黑才回去。一起的还有同村的两个人。”
廖所长起身戴上帽子,“你跟我去跑一趟!”
吃饱喝足的宝然被棕熊大叔抱着出去转了两圈儿,不出意料地发现这是一个很小的村子,老老小小的村民们淳朴木讷,或和善,或好奇的看着她,可没有一个人上来同她讲话。宝然试着问了几句,也没有人能听得懂的样子。
宝然开始深深地怀念起繁华的WLMQ,那里的维吾尔人似乎个个说一口流利的汉语,难怪人人都向往大城市。另外她还发现,棕熊大叔跟这村里的其他人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就连他住的那个小院子,也同其他聚集在一起的民居隔得老远。棕熊大叔将宝然护得很紧,几乎片刻不离手,待到有两个人上来问过些话之后,更是抱了宝然直接回了窑洞里,再也不带她出去。
可能是怕宝然觉得闷,大叔又从那只小箱子里摸出一把什么东西来,珍重塞到她手里。宝然接过来一看,是一副羊拐,一共五只,但比印象里自己玩儿过的任何一副羊拐都要小巧的多,应该是珍贵的小羊羔拐。每一只都是莹润玲珑,看得出是精心挑选出来,又经人长期把玩过的,其中一只被染了粉红色。
棕熊大叔甚至陪着宝然抓起落下的玩儿了一会儿,别看他的手掌粗硬厚重得与羊拐不成比例,可抓子儿翻子儿的手法相当娴熟。
完了宝然趴在炕上,支起下巴看着守在炉子边煮汤的棕熊大叔。您有问题哦……
廖所长看着面前的两个哈萨克人,他们自己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个转过头来用生硬的汉语说:“他看见的,小丫头子,给人抱走了。那个人卖羊皮的,南面,可能是喀拉科亚那边的。”
廖所长一声低咒,“他……的!个小丫头片子还挺能跑!才两岁就这样儿,长大了还得了?大孙这认的什么干闺女!”
与他同行的那人说:“这……怎么办?那边我也不熟。”
廖所长说:“行行你甭管了!我知道找谁。”待人家长松一口气刚要客气几句时又说:“你那办公室还得借我再用一天!”
那人咬牙,“……没问题!用不着这么客气!”
棕熊大叔同宝然在炕上对坐。大叔看着宝然,放慢了节奏,不停地向她重复着一个词,无声地重复:“啊……它……”似乎想要教宝然说话。
宝然闭嘴装傻。
虽然这里特色浓郁,民风淳朴,可她是重生的,又不是来采风的。虽然这里的伙食还是不错,算上巴扎上那一碗,到现在为止她已经被喂了四顿羊肉了,高营养高标准,原以为告别了火车上的榨菜丝泡干饼和松花蛋,喝上羊汤就是天堂了,可宝然没出息,这才一天就开始想着胡萝卜和大白菜咽口水。
虽然大叔以自己的方式对她关怀备至,甚至有想要据为己有的嫌疑,可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儿,更何况这里连自家的草窝儿都比不上呢……宝然承认,自己本质上是个比较纯粹的享乐主义者……
所以,她得离开。可怎么离开呢?要是再自己跑出去,那可真是又雷又白了。
幸好不用她再狗血,傍晚时有人找上门来了。
来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穿一身黑棉袷袢,银色卷曲的胡子拖到胸前,说起话来就一翘一翘,似在附和着主人点头。
宝然一句听不懂,只知道棕熊大叔对老人很恭敬,老人却在几句话之后渐渐严厉起来,棕熊大叔不生气,不反驳,只是垂头躬身听着。最后老人叹口气,过来在宝然额头轻吻一下,背着手走了。
棕熊大叔坐在那里怔怔的,半天不动。
宝然爬过去安慰地在他手上轻拍两下,便很没良心地自顾自睡了。如果估计不错,明天大叔就会失物交公了吧?
孙大叔找到了被扣在厂里加班的宝然爸,上来就急呵呵地说:“老弟咱闺女找着啦!具体地方儿我也没听明白,老廖说明天他把人给带回来,放心吧!”
宝然爸手下一抖,图纸上的线就歪了,也不忙找橡皮去擦,只急着问:“真的?”
“那还有假!廖所长办事儿有数的很!你这也不用急了,只管等着,明晚准能到!”孙大叔笑得畅快,到时候他也可以回家了。
“廖所长?”门口进来一个人,手里端只茶杯,富态的脸上架副眼镜儿,对着孙大叔浮起笑容,“哪个廖所长啊?”
“还有哪个廖所长!”孙大叔随口扔给他一句,再不理睬,径直对宝然爸说:“赶紧回去叫弟妹放心,还有那两个笨小子,唧唧歪歪哭丧个脸看着就烦!”
“好,好!”宝然爸失了平日的精明样儿,就知道呵呵地乐,又对进来那人点头招呼:“王科长!”
王科长感慨地说:“哎呀你说你个小江,有了困难也不知道说一声儿!不是碰巧听了这么一句我还不知道呢!工作认真也不是这么个认真法儿呀!这位同志你说是不?”最后一句是冲着孙大叔说的,然后又上来夺了宝然爸手里的笔,“回家回家,这么晚了赶紧的先回去把家里安顿好!你是个好同志,顾大家不顾小家,我这做领导的就有义务盯着你稳住了小家,才好安心来顾大家!你们说是不是啊——哈哈哈!”
第二天早起,棕熊大叔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惶惑了一会儿,将宝然抱在怀里又开始努力地教她说话。宝然横了横心,在他再次重复一遍期待地看着她时,张口说:“啊……娜!”
棕熊大叔就是浑身一震,似喜似悲地看了她好半天。宝然硬着头皮顶了一会儿,愧疚得几乎就要举枪投降。最后还是大叔牵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起身给她穿好棉衣,包裹整齐,抱起来带门出去。
这次他们直接来到村里一户人家的小院子,院门没关,棕熊大叔直接进去了,在一扇木门前停下,犹豫了一会儿。宝然也不着急了,欣赏着门上精美的手雕巴旦木花纹,以及院子角落里土坯垒就的半人多高的大馕坑。
最后大叔还是抬手敲了门,应声前来开了门的,正是昨晚那个白发老人。老人见是他们似乎很欣慰,笑着受了棕熊大叔的礼,把他们让进屋里坐上了炕。一个妇人随即跟进来,拎了铜壶和水盆请他们洗手,给他们倒茶。那妇人宽宽胖胖,脸色红润,很常见的已婚家庭妇女的样子,不知是老人的女儿还是媳妇。老人向她吩咐了几句,她和气地笑着看了看宝然,就出门去了。
老人一直在慢条斯理对着棕熊大叔絮叨,棕熊大叔一直垂了头听着,默不吭声看着宝然,宝然数着颗粒慢腾腾吃了一肚子的甜杏仁和葡萄干,直到院子外面传来马嘶声,吆喝声,接着有人步履轻快地进了院子,敲门。
……题目是不是让人误会啦……
……俺承认俺很罗嗦,大家表打,明天一定到家,到家……
第七十二章 接力
宝然原以为来的至少会是一个公安同志或者乡镇干部,所以在见到这个随着冬日薄薄的阳光一起,踏轻捷的步伐走进来的少年时,愣了一愣。
这是一个浅褐色皮肤,眼神明朗,笑容愉快的维吾尔少年,他的形容举止与宝然这两天见到的淳朴村民很是不同,带着他们所没有的轻快随和,落落大方。他一进门,右手抚胸先向那老人鞠了一躬,问了声好。
老人指着棕熊大叔向他说了句什么,少年对着棕熊大叔又是一鞠躬,接着就笑嘻嘻,来到宝然跟前蹲下,跟她打了声招呼。
宝然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啊!这是哪里来的美少年?你看他那浅色的肌肤,多么的柔韧光洁!你看他那双深深的大眼,多么的明亮有神!你看他那小马驹般的身形,多么的鲜活矫健!你看他那微微一笑露出的洁白牙齿,多么的吃嘛嘛香……
最最重要的是,宝然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翻身农奴把歌儿唱:他……他对着自己说的,居然是汉语啊啊啊!他在说:“小妹妹你好啊?”是标准的,流利的普通话!
那少年接下来的几句,更是令宝然心旌动摇,神魂颠倒:“我来猜猜你叫什么?你姓江,叫江宝然,对不对?”
没心没肺的宝然当场叛变,立刻把棕熊大叔抛在了脑后,拼命地点着头,如狼似虎扑向眼前的美少年。
少年反应迅捷,伸出双手半路截住,顺便掐着宝然的两肋高高举起,大笑有声:“叫哥哥!”
哥哥?没问题!只要能带我回家,叫你大爷都行!宝然叫得那叫一个清脆响亮。
离开时棕熊大叔站在老人身边,默默地看着被少年抱上了马车的宝然,失魂落魄。少年同他们说“再见”的时候,棕熊大叔突然上前一步,被老人严厉的眼光注视着,又停下了。宝然回头看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他来到自己跟前,想起了,咳……那碗热腾腾的羊肉汤,终究不忍心,在少年举手扬鞭的时候,轻轻唤了一声:“阿塔。”
瞬间她就后悔了,因为棕熊大叔像是要冲上来把她抢回去。那少年一手拦腰将宝然抱拢在身边说:“坐好啦!”一边继续冬日暖阳般对着大叔笑,微眯的眼睛却突然深了几分。
老人“咳咳”,清咳两声。棕熊大叔便住了脚,站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
宝然再不敢多话,老实招手拜拜。
少年将马车赶上了大路,连挥几鞭让马儿放开了跑。宝然好奇地观察着他,想弄明白这家伙究竟有何德何能一个人就被派过来接货,那老人同大叔居然也就放了心。没多久少年侧头看着被一件老大的羊皮袷袢层层围裹的宝然,笑意吟吟,“小妹妹,你看我做什么?”
……你就自恋吧!宝然悄悄鄙视,“你几岁?”
这话其实一点不好笑,那少年却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道这样很影响形象的么?宝然更鄙视,继续问,“几岁?”
少年勉力忍住了笑,“好!好!咱们来正式介绍一下,克里木江,十三岁,维吾尔族!”
才十三啊!看着挺成熟,倒像是有十五六的样子。宝然笑眯眯说:“哦——原来你十三啊!”
克里木江嗤笑:“小小年纪不学好话!”
……低估了他了……宝然埋头装鸵鸟。
“我问你,谁教你叫阿塔的?”克里木江问。
宝然在包裹里努力撑圆了双臂做大熊状。
“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克里木江接着问。
当然知道,所以不敢轻易接下来啊,家里已经有俩了,还都不是善茬儿,再多消受不起哦!宝然眨巴着眼继续装傻。
“记住了,这可是汉人的老话:饭不能乱吃,人不能乱叫!”克里木江一本正经教训她。
……是这么说的吗?欺负我年纪小是吧?宝然想了想,这人脾气看来不错,应该不会中途甩客,于是对他怒目而视。
克里木江见了笑得更欢,手里的空鞭甩得噼啪作响,笑声中他大声说:“小妹妹你是想家了吗?哥哥带你去见一个人,他会把我们的迷途的羔羊送回到阿塔阿娜身边的!”
……敢情还不是直达,又得转车啊……
难怪会单派了他过来,这克里木江年纪不大,却是个老油条。宝然旁敲侧击,跟他胡拉乱扯了许久,除了姓名年龄,就只知道了他爱吃甜的,不好辣的,喜欢唱歌跳舞,不爱读书写字……净是些废话。
没劲儿!宝然住了口又开始犯迷糊。克里木江把她连人带包裹圈到怀里抱稳了,挥着鞭子加快了速度。
迷迷蒙蒙睡去之际,耳边听见他哼起了悠远漫长的一支曲调,几乎没有歌词,只觉得古老,久远,没有尽头……
再醒来时,克里木江正抱了她下车。马车已经停在了一个大院子里,正前方是一排尖瓦顶平房,外墙是新刷的大白,宽大敞亮。他们来到一间挂着“连部办公室”牌子的门前,克里木江把宝然放下,上前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人,他对着两人稍一打量,就让开了转头去看坐在最外面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披着军大衣,脸上短短的胡茬子浓郁茂盛,像蹭了一下巴煤灰,转头看见宝然,将手里的烟头随手扔地上抬脚一碾,起身几步就跨到了门口。
他笑眯眯在宝然面前蹲下,虚张了两手作势要抱,但并没有冒冒然直接来碰她,只是表情夸张地说:“哎呀呀!让我来看看,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这是打哪儿来的呀?”
宝然看看自己油光可鉴的袖口和衣襟,忍着头发里的干结和暗痒,嘴角抽抽,为了阻止他继续肉麻,积极主动地将两手放入他的一双大掌。
那人就笑着把宝然抱起来,冲后面的克里木江点点头,示意他跟着,转身进了办公室,边走边对宝然说:“好孩子!叫大爷!”
……这儿还真有个等着叫大爷的!
宝然乖乖叫:“大爷好!”她很清楚,眼前这个人最喜欢服从命令听指挥的好孩子。
那人抱着宝然在办公桌旁坐下,顺势把桌面上的文件一扫,就把她放桌子上坐下了。
对面一个四个兜儿苦笑,将文件抱过去收好,又招呼克里木江坐下,让年轻人去给大家倒茶。
“哎——好!还不知道大爷是谁呢吧?是爸爸要大爷来接我们宝然回家的!想不想爸爸呀?”这人和蔼可亲地问。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宝然甜甜地笑,真诚地冲他点着头,“想!”
这人自然就是那个廖所长。其实他年纪不小了,得比孙大叔大上有一轮了吧,只是他的精神极好,很多年轻人都赶不上,所以打眼儿一瞧倒是同孙大叔差不多。宝然知道,在他这平易近人的面孔之下,却是藏着一副坚定固执的铁石心肠。跟他打交道,顺着点儿还好,一旦不如意,真能下狠手,那脸翻得比江宝晨同学快当多了。说起来,宝晨在家不知怎样了……
“克里木,这事儿办得漂亮!回去代我跟你爷爷问好,没耽误你们上BJ吧?”廖所长转头夸着克里木江。
“哪儿能呢!爷爷说趁这个时间正好理一理货,我现在回去,明天就可以走了。”克里木江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利落地回答。
“你先别忙着走!”廖所长叫住他,跟对面那四个兜儿说:“老张啊,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说过的小巴郎,WLMQ的,常跟他爷爷在附近跑,以后地方上有什么事儿,可以找他,小伙子机灵着呢!”接着又对克里木江说:“这是你张叔叔,我的老战友了,以后跟爷爷路过了,别客气,只管来找他!”
克里木江立刻热情有礼地问张叔叔好。
“行啊!”廖所长抱起宝然,抓过棉帽子戴上起身,“我还赶着回去,就不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还把我车要走了!”张连长嘀咕。
廖所长在门口回头:“什嘛?”
“没什么!你赶紧的走走走!”那张连长硬推着笑呵呵的廖所长出了门。
也不知是不是廖所长的意思,这车子开得那叫一个疯狂,就算是有人想要闲嗑,都得小心会咬了舌头。宝然自己根本就坐不住,只好忍着烟熏爬到廖所长这个人形安全椅上。廖所长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笑话她:“这么娇气?害怕了?前两天胆儿不还挺大的吗?”
宝然不理他,有什么好怕的?就算翻了车也顶多是栽进路边的雪窝子里,爬出来拍拍就是了,问题是现在身子骨都快给它颠散架儿了。交通是不拥挤,可也没这么个飙车法儿呀,不是自家的东西就是不心疼!
当宝然终于踏进家门,被请假回来候着的爸爸妈妈捏手摸脚细查零配件的时候,感慨万千,真不容易啊,被人接力棒似地传了几道,尤其遇上了最后那个野蛮装卸的,居然还能囫囵个儿地回来……
妈妈熬了细粥小菜,宝然说:“不饿!要洗澡!”好生盔甲了都。
等到宝晨宝辉兄弟携手归来,听到消息飞奔进里屋去看他们的倒霉妹妹时,却见被洗刷干净的宝然已经在干爽爽软绵绵的被窝里睡成了一只小猪。
第七十三章 接风
宝然这一觉,足睡了一天一夜。醒过来爬起身看,屋子里静悄悄。她坐在被子里发了一会儿呆,陡然这么轻松舒畅地休息了过来,一时间还很不适应,身体脑子嗡嗡地,像是还在火车上,马背上,马车上,汽车上,颠簸摇晃。
门帘一掀,宝辉进来了。要说有妈的孩子就是不一样,这家伙新理了发,穿着新毛衣新鞋裤,似模像样儿的,不再是以前那副邋遢狼狈相,就是下巴有些尖,还没来得及补过来。
宝辉来到床前趴在被子上,凑得近近的对着宝然展开笑颜:“妹妹你醒啦!”
不等宝然开口,他又自顾自汇报:“爸爸妈妈上班,大哥上学去了。”
这么用功?都不带歇两天的,那么你呢?终于会逃学啦?
亲哥哥就是有默契,宝辉接着就说:“我以后不用上学了,爸爸说就在家陪着妹妹,明年再去上一年级!”
这才是重点啊,原来是报喜的。
没多会儿宝晨放学回来了,后面缀两条尾巴,十一岁同样上四年级的孙大虎和八岁上一年级的孙二虎,跟宝辉同龄的孙少虎估计还在家里跟在他妈后面打磕绊。这么说,这几个是一个学校了,孙大叔一家也调进厂子里啦?没这个印象,蝴蝶了吗?
大虎已经相当稳重,温厚地笑着:“宝然妹妹回来啦?听宝晨说起,过来看看你。”
二虎上上下下地打量:“听说你被熊瞎子抓走了?”眼里那意思有点儿遗憾,怎么也没见你缺胳膊少腿儿的呢?
宝然叫:“大哥好,大虎哥哥好!”
宝晨开始赶人:“我妹妹你们也看见了,可以回家了吧!”
二虎不走,“我爸今天不是要来你家吃饭?我等他一块儿!”
是来蹭饭的?蹭饭也没点儿自觉性,还这么讨人厌!
大虎揪着衣领把他拎走,“今天人多,过两天我们跟妈带着少虎一起来!”
然后宝晨关好大门,支使宝辉去里屋门口放哨,过来先百感交集捏脸摸爪地检查一遍,你说他学老爸哪点儿不好啊!
完了宝晨取出书包,拿出宝然的小布包郑重交回。打开一看,不仅原有的一点不缺不损,还多出了六张猴票。宝晨抱歉地说:“到市里的邮局看了,只有这几张了。……要不,明天大哥再去商店里,看看有没有布娃娃?”
宝然很受感动,大度地摇头,那玩意儿是贬值产品,咱就不要浪费现金了。江宝晨同志,你经受住了考验,没有辜负党和人民对你的信任!……“剩的钱呢?”
宝晨懵了一下,但实在是已经被欺负得有些习惯了,掏出二十多元摊在桌上。这孩子有前途,手还挺紧,算了算除了六张邮票剩下的一分没花。
宝然捏出两张十元的,和颜悦色跟他商量,“给爸爸?”
兄妹三人虽然都已换得一身整齐簇新,但宝然看得出来,两个哥哥的黑毛线衣,都是旧毛衣拆洗过后新织出来的,而自己身上合体的铁锈红,是在四川过年时,作为衣锦还乡的证据,妈妈才舍得穿了几天的新毛衣。再看看新家里添置的几件必要而简单的家具,这次接他们三个回来,估计爸爸妈妈已经是倾尽全力了,还不知有没有举债。
宝晨想岔了,虽然舍不得,但也觉得把钱还给爸爸天经地义,于是点点头:“好,给爸爸!”看着剩下的那四块多元角分票犹豫。
宝然笑,归拢了全部塞进他口袋里。男人嘛,不能管得太死,至少留点儿零花……
看门的宝辉悄悄往这边望,被宝晨瞪回去:“寻思什么?!”
宝辉委委屈屈坚守岗位。
不一会儿爸爸妈妈下班回来,宝辉立刻上前报告说他看到妹妹醒了,他帮妹妹把新衣服穿上了,他舀了锅里的粥给妹妹喝了……遭到了爸爸妈妈的严厉表扬。
宝晨没有同他争功,直接献上捐款。爸爸问他来源,就报告说是兄妹三个艰苦朴素抵制了重重诱惑而完璧归赵的小金库。这倒都是实话,起码对于兄弟两个来说,的确实事求是。妈妈感动地捧着钞票,“明天可以买面了……”
“买面十块就够了。”爸爸抽出一张来还给宝晨,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宝晨长大了,知道心疼爸爸妈妈了。这个拿去,跟宝辉一人五块。宝然要用的你们商量着来!”
还是老小最好,既不用谄媚,也不用破财,爸爸妈妈自动围拢过来:“宝然醒了呀?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要不要再吃点儿什么……”
宝然点头点头摇头摇头,被关爱得头晕脑胀。妈妈最后说:“那就先和哥哥们玩一会儿吧。今晚有客人,吃饭会很晚的。”
客人?庆贺我凯旋归来,还带接风洗尘的吗?宝然美了三秒钟就听爸爸说:“你干爸同廖大爷为了找你可是费了不少劲儿,你干爸就不用说了,廖大爷可在外面熬了两天两夜,今天我们好好谢谢人家!”
唉,被那个自恋的家伙传染的不轻。
晚饭开始,廖所长当仁不让坐了上首。宝然在爸爸怀里定定地看他,感叹着命运的神奇。
当年的宝然爸一念之差,偷偷跑回上海碰了碰运气,尽管只呆了一天就无功而返,紧赶慢赶地回来了,却被此人一眼看穿,虽然在他的老部下孙大叔的好言相求之下,依然介绍了宝然爸进厂,但从此将宝然爸定性为革命意志不坚的小资产阶级机会主义者。在宝然十岁那一年春节,设计操作一肩挑,苦干了八年的宝然爸再次去厂长家里送礼,希望能够给自己解决一个技术员身份的时候,被正好在老友那里做客的廖所长碰见了。
其实说实话,这人还真不坏,就是……怎么说呢,就是对他的兵团,他的边疆有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深情厚爱,对于那些中途撤离的人,全视为懦弱,胆小,甚至背叛,深恶痛绝。他这人对人好起来那是掏心置腹,不遗余力,可一旦有人在他心里被贴上了反面的标签儿,那几乎就是一辈子不得翻身。
当时他越过厂长对着宝然爸劈头盖脸就是一番教育。爸爸事情没办成不说,平白受了一顿羞辱,当着女儿和领导的面,脸涨得通红,回家后消沉了好长时间。
那时的宝然已经懂事,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对此人尤其印象深刻,立刻就在心里给他命名:又臭又硬还装嫩的死老头!
可现在形势不同了,我们不能戴着有色眼镜一成不变地看人。你看,这会儿他正在努力地夸奖着眼神有些虚的老爸:“小江是个好同志!不像那些啥知识青年的就知道闹,尽想着去大城市享福。你这样儿的我不推荐还去推荐谁呀?好好干,干出个样子来给那些人瞧瞧!”
看来这次爸爸妈妈的工作解决,他在当中很是出了一把力,而且对爸爸印象甚佳,期许颇高。
那就勉强算他是正直仗义精神矍铄的好大爷吧!
宝晨正是开始对社会角色感兴趣,想要勇担家国重任的年纪,听几个大人都恭恭敬敬管他叫“廖所长”,插口问了一句:“大爷是什么所长啊?”
宝然笑嘻嘻声音响亮地抢答:“托儿所!”
孙大叔乐得一把将手里的筷子拍桌子上了。廖所长摸着下巴俯身过来看宝然:“小丫头,大爷我没得罪过你吧?”
宝然向后仰,躲开他身上浓重的烟酒味儿。妈妈过来打圆场:“别理她!就知道托儿所!”
只有爸爸耐心地给儿子解释,原来是派出所所长。按说这个官儿并不算很大,起码就级别上来讲,完全不至于让那个七连连长那样忌惮礼让。具体的原因,他自己从来不提,宝然同爸爸一样也就不会深究,只要知道他是孙大叔的老领导,好朋友,现在又算得上是他俩的大恩人就是了。
爸爸举杯敬酒。
求知欲强烈的宝晨还在那儿打岔儿,“那大爷这个派出所所长是管什么的呀?”
为避免妹妹再次出丑,这回宝辉抢答了,自信满满地说:“我知道!是专管找小孩儿的!”
孙大叔再次击掌礼赞。廖所长也懒得生气,“行啊!我这个派出所所长要是只用找找小孩儿,倒也不错!”
妈妈抽出两张大凳子拼了个小桌,拣过几样菜,把兄妹几个赶过去享受特殊待遇了。
宝然一边捧着她专用的小勺小碗吃着,一边竖起她的尖耳朵偷听。
难怪她那干妈山东大婶没有在第一时间出现,原来孙大叔一家没有同爸爸妈妈调来一个厂,而是去了位于石城市边上的农业研究所。廖所长说:“你说你两家关系这么好,一起过来多利索!非得弄得这么里一个外一个的!”
孙大叔说:“小江他是有这个本事,弟妹多少也认识些字儿,在厂子里干那是正正好。我们两口子会干什么?一个只会转方向盘,一个就知道刨地养鸡,在那里倒还合适些,至少不算吃闲饭的,还能有块儿自家的地种种!就这也是托了您的面子给人照顾啦!孩子们也弄过来在小江眼底下看着,我知足!”
众人正说得热闹,突然有人敲门。妈妈正好起身去小厨房盛饭,顺便去开门,就听她问:“你们……找谁啊?”
第七十四章 厚道
来的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可他说就找林青苗。宝然爸也迎出去问,那人惭愧地笑了下,闪开身,露出了后面一个人,满脸的忐忑不安,是蒋叔。
“来来!进来啊,快坐!”爸爸愣了一下后马上就把人往里让,显然是认出了他,又叫妈妈:“小林再找两把凳子来!”
于是宝晨他们的小饭桌又给撤了,兄妹三个给撵到了床上。
蒋叔可能是没想到会撞见人正在聚会,尤其见到爸爸连同孙大叔廖所长都在,窘得更加的手足无措,只知道摆着双手说:“不得坐!不得坐!”他这一出声儿,孙大叔廖所长也认了出来,都不吭气,只看着宝然爸。
同他一起的那人就自我介绍说:“我姓赵,这是我内弟。今天带他过来,是特为来赔罪的……”
宝然爸截断他:“这是说的哪里的话!我还正愁找不着你们呢,应该是我们上门去道谢的,孩子们还多亏了您家小蒋给带回来,路上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
那小赵坚持说完:“……大哥这话不敢当!我这媳妇和弟弟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这里的凶险,胡乱揽事儿,差点酿成大祸!不瞒您说,我这两天一直带他在这边儿呆着,要不是打听着孩子回来了,还真是没脸过来!”
宝然爸斩钉截铁将两个人往凳子上按:“可不能这么说!把我们当成什么人了?我这不是跟你耍花腔,大家都是当父母的人,谁不知道孩子小,真淘起来自己亲身父母都难免会看不住,更何况路上这么乱,还有个吃奶的孩子要照顾!我要是拿这事儿来怨到小蒋头上,还是个人嘛!”
“是啊!”孙大叔也插话,“要说那天晚上也是我们太着急,话说的难听了些,脸色摆的难看了些,那不是心疼孩子吗,就没顾上轻重,其实真不是怨你!还请多包涵啊!”
那小赵还要说什么,一直旁观的廖所长发了话:“好了好了,小蒋呢是个老实的,小江呢也是个厚道人,大老远的同在新疆,大家都不容易,这样互相体谅就很好!我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别再端着去论谁是谁非!真要说错了,那只能说是宝然丫头的错,谁叫她不吭不哈的就自己跑出去啦!这会儿看着倒是一点事儿没有,嘻嘻哈哈的,可把你爸爸妈妈叔叔大爷们折腾得够呛!”
就说了,廖所长一向不喜欢无组织无纪律的,这就开始追究责任了。
为了转移目标,宝然爸也难得欺负了女儿一回:“是啊宝然,一直都没顾得上问,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儿就自己跑了呢?”
……这个问题说来话长……总不能告诉你们是灵魂深处的召唤吧?妈妈会偷偷带自己去拜大神,爸爸会去卫生所开退烧针。为了像章?更不能说了,妈妈会没收所有的鸡零狗碎,爸爸……会以为自己贪得无厌想敲诈。那么……看着面前几双求知的眼睛,总得有个交代……
都说谎言是个雪球,只会越滚越大,斗争了半天,为了避免今后无穷无尽的麻烦,宝然还是决定做个好孩子,实话实说,“……地上,有只小狗……”
“哦——”众人恍然大悟。
妈妈说:“你这孩子,这么贪玩儿……”
孙大叔说:“闺女还小嘛……”
小赵叔叔说:“哎呀,小蒋自己没孩子就是没经验!丫头受罪了……”
为了表扬她的诚实,爸爸奖励宝然一块奶糖。那么诚实的宝然当然不会自欺欺人,转手将糖分给了宝晨兄弟。吃吧你们就使劲儿吃吧,看将来长大了一嘴的虫牙还敢不敢对着我耀武扬威地臭美!
孙大叔早不耐烦听他们客气,这时举杯:“是啊丫头不懂事儿,多亏遇上了好心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走一个!”
宝然看他,我有后福同您走一个……有联系吗?
几个大男人都认为有联系,同时举杯走一个。廖所长又叫蒋叔:“你那儿别光看着,跟你江哥喝一个,你俩这是该当的!”
蒋叔没怎么见过世面,凭直觉知道廖所长是个领导,拘谨得话都不敢说,捏着杯子喝下两口就满面通红。
宝晨过来拉他,“蒋叔,你来!我们去里屋说话!”
他那姐夫小赵看着他也难受,就说:“去吧去吧!这一路回来你跟这几个孩子还熟悉些,也是缘分吧!”
蒋叔如释重负地跟宝晨宝辉进去了。这边宝然被爸爸抱着,继续接受盘问。
“丫头啊,记不记得那天是谁抱了你去啊?”孙大叔嚼着颗炒花生问她。
“叔叔!”
“什么样儿的叔叔?”宝然爸接着问。
“叔叔高,像山。叔叔抱着暖和,……叔叔给羊肉吃,跟宝然玩……”宝然斟酌着,拣重要的答。
这就够了,在座的也没指望她能记得更多。
宝然爸直接去问廖所长:“宝然是您找回来的,您知道那个救了她的是什么人,住在哪儿的吧?我们得抽个时间去谢谢人家!”
是啊,他是谁,那村子在哪儿,我也想知道。宝然同样期待地看着廖所长。
“具体是哪个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找了个熟悉地方的小老乡去把你闺女接出来的。要说到谢呢……”廖所长笑着看了看宝然,意味不明,“你就甭操那个心了,我这边有数,该怎么样怎么样!”
宝然皱眉回望,翩翩美少年,对着自己守口如瓶,原来也是会嚼舌头的。
“那我……”宝然爸还要表示,被廖所长再次打断:“别那么多废话!你要做的,就是踏实把工作干好了,比什么都强!我跟你说啊,现在这机械厂可是咱们师的重点企业,以后多少的基础工业可都指着你们哪,别给我掉链子……”
几人开始经济纵横了。宝然听得无趣,想那三个在里屋半天没什么动静,也不知感情交流得如何了,看看去!
从爸爸身上挣扎下地,宝然进了里屋。只见宝晨宝辉一左一右正围着蒋叔亲热有加,可为什么这蒋叔看上去有些别扭,手足无措的样子,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宝然上上下下打量半天,“蒋叔叔,手背上是什么?”
宝晨热情地解释:“妹妹,那天哥哥不小心,把蒋叔的手给抓伤了,想想真是对不起。正好今天蒋叔过来,哥哥给他包扎一下。爸爸说过的,做错了事光在口头上说对不起是不够的,得要有实际行动!”然后又可怜巴巴望着蒋叔:“蒋叔我真的知道错了,您原谅我,就让我将功折罪吧!您别告诉爸爸,不然他又要说我啦!”
宝辉举着另两张白白的东西在一旁补充:“是不是刚才包的不够好?蒋叔我这里还有,要不要撕下来重包?“
蒋叔实在是个老实人,扎煞着双手强忍着难受,还在安慰他俩:“没得关系!包得好!莫得担心,叔不会去告诉你家爸爸!”
宝然叹气,将功折罪?他们这心可真是够诚的,巴巴儿地给人贴了……麝香虎骨膏……
就算是抓了两把,这么干冷的天气,也早结了疤了吧?这两张膏药贴上去,好端端都得给人烧烂了。宝然想着看了看满脸诚挚的宝晨兄弟,你说这俩到底是不是成心的……
拉了蒋叔出来,宝然指着他的手向大家展示:“叔叔受伤了!”
一阵惊讶加手忙脚乱,可怜的蒋叔终于被解救,还不停地为宝晨兄弟说着好话:“娃儿们是好心,好心……”
晚上收拾了东西,爸爸妈妈洗漱躺下时,宝晨宝辉早睡了。宝然困过了一天一夜睡眠很浅,听到动静继续她的偷听大业……也不算偷听,她眨巴眨巴眼睛醒来的时候就给爸爸看到了,但显然两人都没把她当回事儿,该说什么说什么。
妈妈无意识地在宝然身上轻拍着,问爸爸:“老江啊,你真的不怨那蒋家姐弟?”
“怨他们做什么?这事儿纯属意外。你也见到了,那是个厚道人,他姐姐还有个那么小的孩子。当时刚一见到,我是真的恨不能掐上去,后来冷静下来想一想,其实他们没做错什么,反而是尽了力,帮了我们大忙,再跟人家生气,真就是我们不应该了。”爸爸说。
“那……”妈妈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小心地说:“现在……都安顿好了,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该给家里报个平安?”
原来在这儿等着哪!
爸爸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抱平安?”
等了半天不见下文,妈妈又说:“是啊,大姐又来了一封电报,问怎么样了,孩子们到了没有……”
“哦——”,爸爸欣然同意,“大姐那里当然是要赶紧通知的,前后给我们拍了有三封电报了,是得给她去个信儿,免得她担心。”
妈妈又等了一会儿,有点儿急了,“那……家婆那里呢,我二哥……他们那里是不是也该……也该报个信儿?”
重头戏来了,宝然打起了精神。
爸爸良久不应。
第七十五章 原谅
宝然以为爸爸睡着了,妈妈放弃了,自己也想悠悠入梦的时候,才听爸爸说了一句:“你如果实在怕他们担心,可以自己写信呀。不过我觉得你多虑了,二哥二嫂既然能把他们托付给蒋家姐弟,那肯定是关系不错,非常放心的,应该不会胡思乱想!”
妈妈被结结实实地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嗫嚅着说:“他们……蒋家肯定不敢细说……要是给家里知道,这具体出了什么事儿,……又是一顿好吵……”
“就是说……”爸爸若有所思,“我们还得小心一点儿,瞒着点儿,不然挑拨了你家里的亲人和睦,罪过就大了……”
妈妈再迟钝也听出这话不对味儿了,忙着分辩:“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能不能尽量和缓一点儿……家里知道了究竟,为了我也得跟二哥闹起来,可又能怎么样呢,最后难受的不还是家婆,大哥指不上的,她以后还是得靠着二哥二嫂照顾呢……”
爸爸半天不接她的话。
妈妈又解释:“我知道是二哥二嫂不对,可他们肯定是没想到……他们就是这样子,就换了是他家珍秀,估计也是一样扔给别人好省下几个钱……”
唉!妈妈你好圣母,其实你也是明白的吧?要不干吗只提珍秀,兵娃儿呢?换了他你也不敢说的吧?
爸爸说:“我知道,你那二哥二嫂除了钱财上抠得精细一点儿,人并不坏!农村里得几个现钱不容易,也可以理解!可他们这事儿办得实在是……亏得咱宝然命大,这要万一有个好歹,先不说我们怎么样,你以后还怎么回家!”
“这现在不是也没事儿了吗?我总不能就这样跟家里断了联系……”妈妈发愁。
“哦,现在是没事儿了。那还真是我不讲理了,你说咱宝然又没冻死,做什么还这么不依不饶的?毕竟是亲戚,怎么就能这样得理不饶人,太不给你讲情面了,是吧?”
“我不……”
“再说了,其实也不该怨你家二哥二嫂,人又不是在他们手上丢的!要怪也该怪那蒋家姐弟,收了钱不好好替人办事儿,现在假惺惺来讲对不住,又顶什么用,对吧?其实最不该的,应该是宝然!你说宝晨宝辉都好端端的,偏就她自己跑出去,那叫活该!自作自受!我这里心疼自己女儿,却把怨气都撒在你家人身上,更不是东西,是吧?”
爸爸显然心里还是有怨气的,话说得就有些重。
妈妈嘤嘤哭了,“都是我没用……,你是工作忙走不开,我应该请假去接的……”
眼泪,只要产量不要过高,一向是女人最本能也最有力的武器。
爸爸的火气显然也抵挡不了这对症下药的水攻
爸爸叹了口气,轻轻搂过妈妈:“你也不用这样想……别老是把别人的事儿都往自己身上背,有些事儿你背不起……家婆嘴上不说什么,心里总是有数的,我们再怎么说都没用。这样,我劝劝宝晨,让他代兄妹几个写封信吧,只有他们来开解了,你家二哥二嫂那边才好过去。”
妈妈几乎是感激地点头。
“以后的信,也尽量由孩子们来写。让你家人知道孩子们这里都放下了,以后才好来往,对吧?总不能真的把亲戚断了,你也加几句,叫他们别放在心上,有空多来几封信,啊!”
妈妈擦着泪拼命点头。
宝然被也老爸感动了,感动得头皮发麻,老妈还是太纯洁撩。
第二天晚饭后,宝晨正在写作业,爸爸接收到躲在厨房忙活的妈妈的眼神,就同宝晨说:“宝晨啊,今天快点把作业写完,给家里写封信。”
宝晨立刻抬头:“写信?给谁?二舅妈吗?”
爸爸说:“给四川老家,报个平安。”
“二舅……妈?”宝晨一字一字地念。
妈妈忍不住,捏着把筷子从小厨房转过来说:“二舅妈不好,我们以后不理她!先写信吧,咱们是给家婆舅舅们写信呢!”
宝晨想了想,“我知道,二舅妈是二舅妈,其他人是其他人……”妈妈刚露出欣慰的笑容,就听他又接着说:“二舅是二舅!”
嘎?啥意思?妈妈显然迷惑了。爸爸得意地笑,一脸的吾家有子好儿郎。
宝晨收拾书本笔盒起身。
妈妈问:“干什么?”
“作业写完了。”宝晨有问有答,拎着书包回了兄弟俩的里屋,在里面叫着:“宝辉快来!帮我捏着铁丝,咱们早点儿把枪给你做好了!”宝辉乐颠颠跟着去了。
外屋,爸爸看看妈妈,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妈妈气极,却是既没理由也没立场,满屋里寻思一圈儿也找不出一个可以发火的对象,手里一把筷子在桌上顿两下,小厨房里大力刷锅去了。
儿子顺了自己的心,爸爸却没能体会到胜利的喜悦,看看小厨房,看看里屋的蓝格门帘,继续钻研他的机械制图和机加工工艺,眉头锁得死紧。妈妈钻了牛角尖儿,爸爸虽然可以理解,却绝不愿儿女随了她那万事好商量,吃哑巴亏受闷气的性子,一时之间就这样僵住了。
夫妻吵架可以床头分床尾和,小孩子也跟着掺和进去,那就是家庭矛盾了,再说,就这样儿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宝然想想,爬起来跟进里屋。
“哥哥不写信,想偷懒?”宝然问着专注工作的宝晨
“你不懂,妹妹!妈妈哪儿是要我们帮她写信,妈妈是想让哥哥撒谎,跟家婆说我们回来一路顺风,好让二舅舅他们心安理得,哼!哪儿那么便宜的事儿!”宝晨气鼓鼓回答。
“大哥不喜欢二舅舅?”宝然问。
“当然不喜欢!二舅舅是坏人,比二舅妈还要坏!你现在不明白,只要记住大哥的话就好了,以后再给你讲为什么!还有你,宝辉,你也记住喽!”宝晨长兄如父,给弟弟妹妹进行是非观启蒙。
“大哥不想撒谎?”忽略掉他的谆谆教导,宝然继续问。
“当然!大哥从来不撒谎!”宝晨面不改色。
“大哥不撒谎,就不能写信了吗?”宝然并不纠正他的宣言,只是接着问下去。
又转回来了,宝晨耐下性子:“不撒谎,怎么报平安?难道要告诉他们我们没受那些罪?说我们也没出什么事……”他突然就停住了,拇指食指习惯性地去捏着自己的下巴,“……这样,也算是报平安了吧?”
睡一觉早起,宝晨狼吞虎咽扒完了早饭,出门前交给爸爸一封信:“给家里,平安信!”
爸爸展开看了看,笑笑地看他,妈妈正在厨房奋斗,听见了惊喜地过来问:“真的?宝晨写信啦?怎么写的?”
宝晨说:“照妈妈说的写啊,说我们一路很好,顺利到家。”他的眼光纯真无比诚挚万分。爸爸也作证:“对,我看了,是这么写的。你听:‘我们回家一切顺利’。小林你要不要再看看?”
妈妈对儿子老公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他们那眼神态度是真的没在骗她,张着两只油手笑得呵呵的:“不用,不用看了!宝晨真懂事儿!快上你的学去吧!老江你今天就把信寄出去好吧?”
她生恐节外生枝。
爸爸说:“好啊,那我先上班去了。”
“去吧去吧!我收拾完了自己去。”妈妈开心地送爷俩出门。
可怜的妈妈,摊上这样儿的老公儿子,您就认命吧!
老天在上,这父子俩是真的真的没有撒谎,宝然昨晚很是殷勤地为宝晨伺候了笔墨,亲眼瞧见了那封如妈妈所愿的和解信。
整封信言辞恳切,感情真挚,全文太长咱就不照搬了,摘抄如下:“我们回家一路顺利,没有坐闷罐车,弟弟也没有发烧,妹妹也没有丢掉,一切都很好,请家婆大舅二舅二舅妈不要担心。我们现在都很平安,爸爸妈妈心情都好,让我们多谢二舅舅和舅妈的安排,请您们好好养猪,不要吵架。”
宝然一直在想,家里这大大小小的到底是遗传,还是默契?
信件发出后,宝然家里父慈子孝,妻贤夫睦,过得那叫一个和乐融融。
这天晚饭后,宝晨在桌前做家庭作业,宝辉宝然在翻着小人书,妈妈手脚不停,正在床上摊开了棉布一层层地往上絮棉花,准备给他们做春节的棉衣裤。边忙活着边跟爸爸说:“宝晨讲孙大哥一家明天要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元旦呢,”
说了半天没见回应,偏头一看,爸爸拿着本《金属工艺》在宝晨对面坐着,像是在发呆。
妈妈叫了声:“老江?”
“嗯?哦!哦!我听着呢,你说孙大哥一家明天过来。”爸爸猛然惊醒,随口答应着。
“有什么事儿吗?”妈妈问。
爸爸不答,只是看着宝晨做完了功课,拿过来检查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又把课文抽着背了,让兄妹三个收拾准备睡觉。
看着叽叽咯咯在烫脚盆儿里踢来踩去的三兄妹,爸爸没头没脑地突然说了一句:“周伟民一家要回城了。”
第七十八章 雪戏
还没到春节的时候,宝然的棉衣棉裤就做好了。妈妈给絮了厚厚的新棉花,穿起来软和舒适,再加上纳得密密实实的千层底布棉鞋,在屋子里窝了近一个月后,裹得跟只小包子似的宝然终于得以踏出家门,走向外面琼妆玉裹的冰雪世界。这时候宝晨他们也已经放了寒假,用一天半的时间把寒假作业胡噜完了,戴上帽子手套,拎起爬犁冰鞋铁钎子,带着弟弟妹妹,全副武装冲向他快乐的假期生活。
春节时两家互相拜年串联后,孙家三兄弟也加入他们的假期游乐队伍。唯一令他们感觉不爽的,就是江家兄弟每次出门总要拖上宝然这个累累赘赘的小尾巴,害他们很多惊险刺激的项目都不能尽兴。大虎还好说,毕竟已经十二岁,还有这个耐心,可以忍一忍,少虎小一些,同宝辉一样,只要有的玩儿,具体形式和难度等级并不是很在乎,二虎就不行了,正是跃跃欲试勇为天下先的时候,被个小丫头阻挡了他大展英姿的雄图伟业,不免看着宝然格外地不顺眼。
这一天,几个人又聚在了一处。二虎首先建议去汽车团滑冰坑。那里准备要盖房子,上冻前刚挖了地基,一下雪停了工,留下一个小操场大小,两人多深的大坑来。一冬天的雪落下,再加上附近人家倾倒的积水,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弧形底大冰坑,被附近的皮孩子们视为最佳的冒险乐园。二虎曾经偷偷一人去玩过一次,被大虎拎回来揍了一顿,死心不改,想要忽悠着大家跟他一起去,法不责众么!
宝晨跟没听见似的,只顾吩咐宝辉去前面打探地形,选定了一处人少,雪多,冰道长的厂区小路,拖着冰爬犁拉着宝然就往那边去了。边走边对大虎说:“我爸昨天给我车了一个全铁的冰尜子,空心儿带哨儿的,今天咱们试一试,要是觉得好,改天让他给你也做一个!”
一般孩子们玩儿的冰尜子,都是用杨木或柳木等稍软的木头削出来的,底下的尖头磨圆了,有条件的按进去一只轴承上的小钢珠,再从废旧轮胎里抽出细细的黑胶线来绞在一起,就是抽冰尜最好用的鞭子。只是木制的冰尜寿命有限,时间长了,往往被那些手狠的孩子一鞭子抽散了架。宝然爸揩了国家一回油,利用工作之便给他车出的这种铁冰尜,是多少北方孩子梦寐以求的宝物,经久耐用不说,抽起来哨音呜呜地响,威风八面。最令人羡慕的是,这种冰尜在男孩子们争勇斗狠的碰撞赛中,几乎是无往而不利。
宝晨同学在这种能够增强其势力及凝聚力的细节上,一向是很有天赋的。宝辉自然是他麾下铁打的兵,大虎是跟他关系好,用不着拿这个来勾引,所以这个话呢,是说给谁听的呢?
二虎不喳喳了,灰溜溜老实跟人屁股后头走。
厂住宅区之间的一条条小路,一到冬天,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落下,路面高高耸起,孩子们在上面奔跑嬉戏,渐渐踩实,又有省事儿的人家随手泼上的生活用水,很快形成了天然冰道。路两边堆满了左右人家清扫出来的积雪,又成了最好的攻防堡垒,还保证了溜冰的安全,是近在咫尺的最好游戏场所。
宝晨宣布,他的铁冰尜可以给众人轮流过瘾,前提是任何人上手之前,先得拉着宝然的爬犁跑一圈儿。
这个冰爬犁是经宝然爸专门改装过的。除了通常的短木方脚和下面的钢片儿,还在上面的横钉木板上牢牢固定了一只无腿的小木椅,两边装了小小的把手,后面还栓了老长一根粗麻绳儿。不用问,这是给宝然同学量身定做的,全为了能够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让他的宝贝女儿享受滑雪的乐趣。
宝辉和少虎个子小,给予优惠,俩人一个拉一个推在冰上跑得飞快,宝然在上面痛快得乐不可支。一圈下来意犹未尽,兴奋地大叫,“再来再来!”
二虎从宝辉手中接过绳子,“你们这还是太慢,看我的!”说着冷不防往爬犁的后边缘上跺了一脚。宝然只来得及伸出厚厚的棉手套一把抓住两边的把手,爬犁便在她的尖叫声中“呼——”地直冲出去。宝晨同大虎两人齐齐扑上来,也没能踩住那条蛇一般倏忽远去的大麻绳儿,眼睁睁看着爬犁向着道路的尽头冲过去。所幸溜滑如镜的冰面上,早被早起打雪仗的小子们扔满大大小小的雪坷垃,将爬犁的速度缓了缓,最后撞上了尽头最大的那只雪堆,停了下来。宝然坐在椅子上直发蒙,还好还好,椅子靠背在前面拦着,自己手里也捏得紧,居然没有飞出去,
坏小子二虎还在那里得意地大笑:“看到没有,刺激吧?过瘾吧?这才叫真正的滑……”
笑声未歇,被人从后面一脚踹在屁股上,腾云驾雾飞出去,落在冰道儿上一路冲下,势头太猛,在宝然身边的雪堆上翻了个跟头滚落下去,直跌在旁边同样溜滑的人行小道上,又顺坡连滚带转地滑到了小林带边,一膀子撞上一颗小松树,这才刹住了车。与世无争的小松树被他吓得一哆嗦,满枝满叶的积雪挂冰悉数奉上,当下好一个美丽动人。
大虎在后面哈哈大笑,同时给收起脚来开始活动手腕的宝晨建议:“下次往那边踹,那边道儿长,坡也更陡,摔起来更有看头呵呵呵!”宝辉小跑着上前去收麻绳儿,少虎穿起冰鞋撑起铁钎,身姿挺拔地滑过去立在宝辉宝然身边。三人一起看着狼狈爬起连蹦带跳,顺着脖领儿往外掏冰雪的二虎,毫不同情地笑话着。宝辉叫:“这才叫真正的滑冰!”少虎大喊:“新年到啊!满头包啊——”
二虎睁开眼,呸呸几口吐出嘴里的冰碴子,怒视着大哥三弟:“你们俩这是那一家的呀?怎么尽帮着外人说话!”
“外人?”大虎作势左右看,“说说清楚,哪个是外人?”
二虎咽口唾沫,看看来到弟弟妹妹身边笑眯眯俯视着自己的宝晨,再看看毫无兄友弟恭的觉悟的那两只,只能按下满腔恶气,“没有,哪儿有什么外人!”
这口恶气,顶得时间有点儿长。直到春雪消融,直到夏日炎炎,直到山东大婶欢天喜地借着暑假给江家夫妇减轻负担,将那形影不离的兄妹三个天天接了到城郊家里来玩儿,就差没按着在自家住下,二虎同学才隐隐有些感悟,自己这口气,恐怕是没有什么机会可以得出了。
炎热而漫长的暑假,一帮孩子在农业研究所附近玩儿得整天不着家,在一条条宽阔纵横的林带里,在干涸的灌溉大渠里,追着太阳的影子跑。宝晨大虎二虎都擅长用弹弓石子儿打麻雀,美其名曰除四害。完了就一串串烧了来吃。宝然挑嘴儿不要,就给她在火堆里煨几个洋芋鸟蛋,或者到田里偷几穗玉米棒子来烤,香飘万里,也就他们几个孩子以为大人都在午休没人发现。
这天发现了一个新的鸟巢,宝晨大虎已经上了树,宝辉少虎持棍提兜在下面仰头望着。二虎四顾无人,钻到芦苇丛遮挡的大渠底下。
高高的沟沿底下,草丛的浓荫里,宝然戴着她那顶片刻不离身的小草帽坐在地上,正美滋滋地从刚熄的灰堆里扒拉出一只洋芋来,吹着气,拍了拍灰,轻轻撕开软软的外皮,一股白色的热气带着甜香窜了出来,金黄的内瓤沙软诱人。宝然皱着鼻子闻了闻,吹散了热气,正待开吃,身后伸过一只利爪,将洋芋一把夺了过去。
宝然回头,只见二虎正恶狠狠一口咬下大半边,烫的眯眼张嘴直呵气,折腾了半天才安稳下来,得意地等着看宝然的反应。
这孩子……嘴里不知道起了有几个泡。
二虎等了半天,见宝然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那么眼睛眨啊眨地看着他,一点遭抢劫的自觉性都没有,压低了嗓门吓唬她:“再叫,再叫也别想我能还给你!”
……谁叫啦?再说沾了你一大堆的口水,还要回来,我有那么不讲究么?
宝然回头,不理他了,继续扒拉面前的灰堆,里面埋了有四五个呢,就算这家伙胃口好都给吞了,宝晨宝辉自然会找出更好的孝敬上来。二虎这娃儿,真是想不开。你做你的夹心饼干,跟我这儿置什么气?不是宝然维护自家孩子,在这一点上,二虎别看大两岁,还真就比不上宝辉,看人家宝辉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多正!承上祈下,小日子不也过得挺滋润?
二虎张牙舞爪打个空,格外地沮丧。一赌气之下,还真的如宝然所愿把洋芋扫了个精光,最后看着金脆焦黄的玉米棒跟烧麻雀直运气……当然也许是胀的。
宝然自然没兴趣去告他的黑状,可二虎的强盗行径还是被大虎发现了,谁让这家伙吃完了东西嘴巴没擦净呢!当时屁股上就挨了两脚,回家又被山东大婶饿了一顿,几天后还给出车归来听取了详细工作汇报的山东大叔赏了一顿烧火棍儿。二虎终于大彻大悟,对着笑嘻嘻直戳他屁股的少虎总结说:“表面上的敌人不可怕,隐藏在敌人背后的恶势力最可怕!”
少虎奇怪地看他:“你才知道啊?!”
第八十章 情谊
机械厂厂办幼儿园规模不大。也不像后世那些幼儿园那么正正规规,什么国学双语德智体美劳的是不用想了。以厂为家,家就在厂子里,幼儿园连饭都不用管的,都是职工们上下班顺手扔进去接出来。优点是方便,而且免费,所以也没人计较里面的小朋友是不是按年龄分了班,是不是分级别受到了针对性的教育。
最小的孩子,还在吃奶,经常有哺乳的妈妈们抽空出来,喂喂孩子,换换尿布,顺便观察一下小朋友们的生存状态。有那彪悍的,觉得自家孩子吃了亏,又不在乎被穿小鞋,当时就能同保幼阿姨吵起来,彼此调剂一下单调乏味的上班日子,多打发一点儿时间。还有心灵谨慎的,就同阿姨陪个笑脸,送几句好话,私下教孩子有事儿回家讲。别跟阿姨犯刺儿,想要怎么样也等长大离了人家的辖区再说。
所以呢,其实这样儿的幼儿园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只是要耐心等待,到孩子们走上了社会才能看的出来:它的挫折教育和社会经验教育,那是理论联系实践,做得相当的成功。
幼儿园就是一个小社会,任何一个社会都会有处于顶层的那么一小撮,而在机械厂幼儿园,这一小撮照例也有一个带头人。这个人,不是通常的膀大腰圆的小恶霸,而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
小姑娘今年六岁,在这里当保幼阿姨的妈妈心疼女儿,要她在自己的羽翼下多留一年,明年才上学。既然身为保幼阿姨的女儿,觉悟自然比别人要高,能力自然比别人要强,理所当然成了这个混编集体的小头目。经常代替妈妈在小教室里指挥若定,叱咤风云。
这样一个小姑娘,身边自然不乏狗腿跟班,可数量再多,也架不住人宝然的优质高效啊!几个小小的脑筋急转弯加童话故事就把个纯洁的小姑娘给俘虏了。
不,宝然并没有在幼儿园里开故事会或者识字班,她没有那个兴致去当万人迷,太费精力了。她的主攻目标,就是王小英。甚至在顺利地同王小英成为好友之后,对于她那些主动贴上来的手下也是带搭不理。相当的势利。
王小英问她:“你为什么不同他们玩儿?别怕,有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他们不敢不听我的话!”
为什么要同那些小萝卜头去玩儿,我重返这个幼儿园就是为了你啊为了你!宝然暗暗鄙视了一下自己的卑鄙无耻。不良情绪容易伤身,所以她忏悔了一分钟后就宽容地饶恕了自己,很诚恳地说:“可我只想跟姐姐玩儿!”
不撒谎我不撒谎。
王小英小朋友哪里听到过如此自然朴实的表白?大为受用,被她的个人崇拜感动的美滋滋飘飘然,好半天才组织了语言:“宝然放心,姐姐也跟你最好!”
既然是情谊与众不同的好姐妹了,王小英自然干什么都不避讳宝然,去哪儿都把她带着。经常趁下午小朋友午睡的时候,带了宝然偷偷溜出去。她妈妈是从来不管的,出了幼儿园的门,就是厂生产区大门,来往的人都认识,女儿也跑惯了的,用不着担心。
王小英带着宝然去车间外捡一些碎瓷砖,再找了铁疙瘩细细敲成一个个大小适中的小圆片儿,在水泥地上将边缘打磨光滑,做出一些小巧的抓子儿来玩儿。又很有经验地告诉她:“其实最好的子儿要用砖头磨,太费功夫。等咱们多找几颗钢珠子。拿去给我哥哥换,叫他帮咱们多磨几副。别看你现在玩儿不好,多练练,等以后上了学,不会这个可不行!”
宝然拿在手里细细查看,挑出最圆最好的给王小英:“这些给你吧!我玩的不多,有的用就行。”
王小英想想,“那也行!等我有了更好的,这些再给你!”
玩的累了或者手脚冷了,也不忙回去,王小英说:“去我爸爸办公室,那里有暖气,外面还生着炉子可以烤馒头片儿吃!”
宝然没意见。
到了办公室门口,王小英又嘱咐说:“咱们只管进去玩儿,这儿的叔叔阿姨都认识我。要是我爸在就得躲开他,他最喜欢在别人面前教训我,讨厌得很!”
宝然笑眯眯点头:“好啊!”
两个小姑娘偷偷溜进去,烤得暖烘烘吃得香喷喷地又溜出来,宝然说:“这里好玩儿!”
王小英说:“没问题!我爸老是开会,以后咱们常来!”
办公室门口挂了个小牌:科长室。
两人的友谊与日俱增。
1981年,宝辉入学,宝然交到了幼儿园第一个小朋友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
这一年,叶城,伽师,喀什相继发生动乱。这一年,王震将军,邓主席相继视察了新疆。这一年,撤销了六年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恢复建制。
这一年。大姨陆续来信通告老家的一系列事件:二舅同二舅妈吵架了,二舅妈喂的猪娃儿长大了,二舅背着媳妇将她的宝贝猪卖了,二舅给家婆送钱,被家婆拒绝了,二舅妈去找家婆要钱,被二舅打了。最后一封信,宣布四川家婆大舅同二舅一家彻底分开,独门别院各起炉灶。
这次的家信由美云姐代写,并附上了大姨背着家婆擅自添加的许多话。分家两个月,大姨去探望六次,都是突击检查。主食分别是糙米饭,剩的糙米饭,重新煮成了粥的糙米饭。菜是生黄瓜,凉拌萝卜丝,泡椒,泡菜。
妈妈读着信,好半天不出声。过一会儿埋头去和面揉馒头,揉着揉着,唏嘘有声。
爸爸看着不忍心:“你也别这样儿。再写封信过去问问清楚,跟你大姐三弟他们商量一下,能不能有个解决办法。光在这里难过也不顶用的。”
宝晨兄妹离开小桌儿,蹑手蹑脚躲到门帘后偷听。
妈妈满手的面粉。抬起胳膊用袖子在眼睛上抹一下,语带鼻音:“我当初就怕……就怕会闹成这样儿……,其实也是我傻了,去年宝然的事儿……动静太大,想瞒是瞒不住的,咱们自己不说,还有蒋家姐弟那边呢……,他们不清楚我家什么情况,看着没事儿了,说走了嘴也是有的……”
爸爸捂着嘴轻轻咳咳两声。宝晨捏捏下巴,扫了弟弟妹妹一眼。宝辉莫名,宝然无辜,于是又转头继续听。
妈妈继续哽咽:“写信回去又能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三弟妹是个娇惯的,连自家屋里都顾不好,怎么能指得上!况且他们是早就分出去了。大姐二姐那里,我妈又不肯去,怕被人戳脊梁……”
爸爸听着突然插嘴:“大哥呢?一直都没问过,你家大哥怎么也不成个家?以前日子困难,现在怎么说生活也过得的吧,就都没想过给他找个媳妇?”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才答:“我大哥……那几年伤了身……不能成家了,这个话以后谁也别提。”
……宝然看看懵懵懂懂的兄弟俩,很想把他们耳朵塞上,看了看自己只有两只手,只好作罢。
爸爸又琢磨半天:“实在不行,把家婆接到咱们这边来吧。咱这边没那么多讲究,也不怕人说,让家婆也清闲几年,顺便还能看着点儿家!”
妈妈感动地看看爸爸,还是摇头:“老江你有这个心就好。家婆看着身体还好,其实也是很挑剔的。我们小时候她同家公走过两回成都府,回回都要大病一场,后来就轻易不出门,你不记得去年回家要她动手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劝过去!她那身子认水土认的厉害,再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哪儿敢搬动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严寒酷暑的,她也经受不住!”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可怎么办才好哦!
妈妈大概哭得累了,很早就上床睡着了。晚上,爸爸看完了图纸来到兄妹几个的小屋里,见宝晨同学还没睡,有点儿蔫蔫儿的。
看见爸爸,宝晨并不起身,仍旧躺着,盯着上面雪白空荡的天花板,“是不是如果没有我写的那封信,就不会闹到这个样子?他们闹成什么样儿不要紧。可妈妈还是难过了。”宝晨的声音有些落寞。
爸爸站在床下朝儿子脑袋上胡噜一把:“别胡思乱想了,不**的事儿!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不说,他们迟早也都会知道。再说你写的都是事实,并没有乱讲啊!”
宝晨并没有释怀,而是在枕头是转过脸来,认真地看着爸爸:“如果妈妈知道了,这事儿是我说出去的,会不会很生气?”
爸爸也认真地回答他:“不会!你妈妈心软,什么事儿什么人她都愿意尽量地去说好话。可是记住,妈妈永远不会生你们的气,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你们是她的孩子。”
宝晨安静了好一会儿,说:“我也不生妈**气。”
爸爸脸一板:“什么话!你还敢挑自己妈**不是啦?”
宝晨并不害怕,而是“扑哧”一声乐出来:“真的,我不生妈**气……虽然,有时候她真的是很笨啊!”
爸爸也笑了:“臭小子,得意什么!睡觉!”
第八十一章 来往
就如同家婆曾经说过的,自家日子自家过,谁也没法子去替着别人过。爸爸妈妈再担心,离得太远,也只能是过年多寄一点钱回去,顺便安慰自己,信件走的时间太长,也许这个时候,家里已经安稳了,他们在这里着急,也是白操心。也只能这样想想,而已。
又是一年春节到。
厂里又开始加班加点干四化,努力会战迎新春。
宝然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总是快要到了节假日,就号召大家苦干大干,难道是为了表明平时就可以好好休息?至少在工厂的日常表现来看,好像是这样儿的。平日里修身养息的好了,关键时刻精力充沛地苦干一番,可以心安理得地过个好假期。
两个哥哥认为很有道理,爸爸笑她胡说八道。妈妈则在犯愁:“明天就放寒假了。我们车间又要加班。其实在那里也没什么事情做,就是扣着人不让走,谁还稀罕食堂管的那顿饭呀。孩子们玩的回来肚子饿了可怎么办啊!到时候炉子都好熄了。”
爸爸自告奋勇:“反正我经常的要下车间,谁知道我在哪儿!到时候拐出来回家一趟把午饭做了。”
大家同时摇头。爸爸那是被重点关照的人物,暂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宝晨想想说:“要不然妈妈你早上多做点儿。我们随时小心着在炉子里加上煤,只要炉子不熄,中午饭我们自己热热就行了,这样屋子里也不会冷。”
这时候孩子远没有后来那么娇贵,既然儿子主动请缨,爸爸妈妈也就欣然同意了,只叮嘱了一句:“煤炭只管加,只要别把房子烧了!”
兄弟两个把炉火烧得那个旺,火墙中间夹着的那块铁皮散热板旁边都站不住人。
孙家三兄弟连家都不回了,直接带了土豆地瓜在宝然家安营扎寨,没了大人的唠叨管束,每天都在这边耗到天黑,才一起堆在那辆永久二八大杠上,耍杂技般飞驰着出城回家。宝然爸原想着送一送,山东大婶说:“一帮野小子,哪个想不开了才去招惹他们,甭管了!”
想想也是,这仨凑一起自己就像劫道儿的,也就随他们去了。
这天大部队在外面进行着冰尜撞击大赛,正到激烈处,宝晨拽过一个路过的大人问了问时间,回来在二虎腿上踢一脚:“你回去,给炉子上再压两块儿煤!”
“为什么是我?!”二虎不服气。
“因为你输了!”宝晨说着手下鞭子猛抽一记,二虎的胖墩儿冰尜被撞得飞了出去,一头栽进雪窝里,当场壮烈。
“你!……你偷袭!”二虎气得有些结巴。
“兵不厌诈!少罗嗦,还不快去!”宝晨瞪起眼睛。
二虎更气,就算是大哥大,也轮不到你来当啊!自己大哥还大着宝晨一岁呢,也没见他这么指手画脚的,于是硬犟起来:“宝辉少虎刚才也输了!”
可惜他家大哥并不体恤二弟的孺慕之情,直接说:“叫你去你就去!宝辉少虎都回去添过了。”
二虎恨恨地又看看屡战屡败却依旧耐心十足的宝然,和她那只焊了大螺帽底下塞只小钢珠的超小型冰尜,总算保留了一分理智,没有嚷嚷出那句:“她怎么就从来不去添煤!”
郁闷地去了。
为了尽快地报仇雪恨,二虎同学效率奇高,宝然放出了自己栽栽歪歪的小冰尜,摇头晃脑地才挂掉两次,添煤工就窜回来了。
“来来我来了!看我这回不顶你们一个人仰马翻!”二虎气势汹汹叫着。
只要不顶肺,怎么着都行。宝然很识相地把自己的小家伙挪得远一些。
等到中午,众人收工回到家里,只见冰锅冷灶。
二虎挣扎着辩白:“我加了煤了,真的!加了好多!”
宝然探头看看,嗯,是挺多的,压得火星子都喘不过气来,生生的窒息了。
“回头再跟你算账!”宝晨跐了二虎一句,动手重新生火。
宝然家用的是一只铸铁的三出口炉子。上面的炉圈儿大小三道,拿了铁钩子全部钩下来,拣出被二虎同学层层压上的大煤块儿,捅了捅底下的炉灰。宝晨回头:“柴呢?没柴了,二虎劈柴去!”
二虎灰溜溜去做童工,努力劈柴。大虎把宝辉少虎宝然赶回里屋,“都里面呆着去!火墙还没冷透,别都跟这儿门口挤着!”自己挥起榔头砸煤块儿。
宝晨打开炉子底层的炉灰膛,伸手进去按按,“可惜!都有八分熟啦!”
二虎一缩脖子,干得更加卖力。
大虎笑着:“一会儿半生的洋芋都归他!他喜欢吃!”
二虎大叫:“谁说我喜欢?我最讨厌烤洋芋!”
点纸引火,架柴添煤,大家忙着乱着笑着闹着,不一会儿炉火熊熊燃起,屋子慢慢回暖,饭菜渐渐飘香,大虎叫着屋里的三个:“开饭啦!”
忽听“咚咚咚”有人敲门。二虎就近,一把拽开劈头就问:“找谁!”
门开处,厚重的大棉门帘子下面,站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被脸上抹出几道煤灰的二虎吓了一跳,翻起眼来瞪他。
宝然探头,“找我的!”
二虎甩开门进去抢食儿吃了,宝晨也探出头来打量了一下,皱了皱眉,吩咐宝然:“关门进来说话,冷风儿都进来了。”说着并不招呼客人,回桌子上均田地去了。
宝然把她让进来:“小英姐姐,来找我玩儿?”
进来才发现,王小英后面还跟着一个,同她个头差不多,只是大概被吓着了,在后面缩成一团,刚才愣是没人瞧见。
宝然冲她友好地笑一笑。
那女孩却翻出一个大大的白眼,扭过头去看墙角。
墙角摆着洗脸盆架子,阴湿暗潮的,有什么好看的……宝然奇怪了一下下,又去问王小英:“小英姐我们进里屋吧?”
王小英瞥眼瞧见里面杀气腾腾吵作一团的几个小子,没动,就着炉子烘烘手,一边说:“不用。我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跟你说一声儿,过年不能找你玩儿了,我家要去外地。”
啊啊啊!什么状况?“你家要调走了吗?”宝然一阵小激动。
“什么呀!”王小英好笑,这丫头才三岁吧?就知道什么调走不调走的!“不走,去我姑家过年!”
“哦——,真可惜……”宝然表示非常地遗憾。
“没事儿!等出了十五,幼儿园开学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先来找你好不好?”王小英耐心地安慰她。
这孩子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宝然看看她,“好,我就等着你啦!”天地良心,这回宝然可是说的真心话。当然,以前的也都很真。
“说的这么可怜!”王小英笑,捏捏宝然的鼻子,呃……,有点儿矮,没大捏起来。“你这儿不是也挺热闹的吗?还愁没人陪着玩儿?……他们都是谁啊?”
“哥哥。”没错儿,都是哥哥。
“你家哥哥很凶。”王小英评论着。
……有时候,的确是挺凶。宝然表示同意。
“可是他长得很好看!”王小英继续评论。
宝然栽扎了一下,认真打量她,不至于吧!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在想什么?男生都是泥猴土狗,有多远滚多远。
“……可还是很讨厌!”王小英及时地又补了一句。
这才对嘛!……不过,她这说的都是谁啊?
“姐姐你怎么还不走!”后面那个小姑娘不耐烦了,催促着她。
王小英回头瞪她一眼,“催什么催!赶投胎吗!”
咳咳,小英姐你说话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生猛,不符合女性形象的。
王小英给她们介绍:“这个是我表妹,叶晓玲,比我小两个月呢!”
小英姐姐很是得意,晓玲妹妹有点儿郁闷。
“等过完了年,表妹也来我们幼儿园了。到时候咱们三个一起!”王小英是真的把宝然当亲姐妹了。宝然再次友好地冲叶晓玲笑:“姐姐好!”
这个叶晓玲不知怎的就是看她不顺眼,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王小英大感丢份儿,瞪她一眼,也不想待下去了,对宝然说:“宝然那我先走了,过完了年等我啊!”
宝然轻掀着门帘,见两人走出没几步似乎就斗起嘴来。说了两句,叶晓玲突然叫:“你傻啊!那就是个拍马屁的!”
她的音量毫无掩饰,甚至还回头往宝然这边不屑地瞟了一眼。
宝然把门帘掀得更大一些,很甜蜜地冲她笑,还招招手。
王小英声音比她还高:“拍马屁!你爸才拍马屁,拍我爸的马屁!要不然你家能从团场调到市里来?”说完一马当先地走了。
叶晓玲气得在原地跺脚,可对这里实在不熟,只好紧赶几步追上去。两个小小的身影在白色的世界中渐渐走远。
“进来了,热气都跑光了!有那么要好么?”后面有人催她,是宝晨。
宝然进来。关好门宝晨站在小厨房就开始盘问:“那个圆圆的,是爸爸他们办公室那什么科长家的吧!”
“好像是的。”宝然老实回答。
“怎么跟她玩儿一块儿去了?”
“不行吗?”
宝晨皱眉盯着妹妹研究了一会儿:“没说不行,挺好的,你继续!”
第八十二章 抓住
年后收到家信,家婆的事情得到了出人意料的解决:珍秀在二舅的支持下,改换门庭,过继到大舅名下,同时帮着家婆料理家务。二舅妈找二舅拼命,她骂,二舅任她骂,不回嘴,她打,二舅也任她打,也从不还手。二舅妈哭道:“作孽啊!自家养大好端端一个娃儿送到起给人家屋头做活!”二舅便说:“舍不得妹娃儿就把兵娃儿送去,他年纪还小,用不到做活,可要得?”二舅妈气得回了娘家。
而珍秀却在二舅三舅大姨的陪同下,跟在大舅的后面上家公的坟前磕了头,接着搬了自己的衣物被褥住到家婆屋头去了。
二舅妈的娘家可比不上三舅妈家那样给女儿攒劲儿,没到年三十又灰溜溜地回来,事情已成定局。不知是因为挽回无望,还是在娘家得到了什么指点,这次二舅妈倒是没闹,反而叮嘱珍秀好好照顾大舅家婆。珍秀只回:“您放宽心!那是我家阿爸同婆婆,啷能不得好好顾到。”
二舅妈有没有骂珍秀凉薄不孝,宝然一家不得而知,大姨那如现场播报一般详尽的信件到此为止。宝然很是佩服美云姐,功力比自己高深多了,能把自家妈妈的言语态度如此原模原样地复制出来,比那些千篇一律的“很好勿念”要受欢迎的多,看起来,嗯,一帮一互相影响得不错。
其实在宝然看来,这还是一团乱麻。妈妈却放了心,她说:“珍秀跟她家爸爸妈妈都不太一样,倒是更随家婆,有她在可以放心。”
宝然纳闷,为什么就可以放心,珍秀姐不也是女娃儿,她长大了不要嫁人吗?到时候又怎么办?家婆可是个长寿的。当然现在说这些还早,妈妈也不可能未卜先知,宝然就暂且将疑问咽回了肚子里。
新学期开始了,在老师的追问下,在同学们的积极帮助下,大家在二虎同学的书桌里翻出了据说丢失已久的期末试卷,由少虎拿着赃物,大虎押着人犯,直送回家。山东大婶不识字,那两个圆圆的大鸭蛋还是认得的,扫帚疙瘩抽散了两只。泄完火后跟回来的山东大叔一合计,就算是自己这公母俩没给做好基础建设吧,可兄弟三个嫡亲血脉,大虎成绩虽说不很出众至少也能及格,少虎高兴了还能拿回几个八九十分的,怎么就中间这个如此的与众不同?分析再三,最后还是山东大叔见多识广,一拍脑袋明白了:“你看,这大虎跟宝晨同班,少虎呢跟宝辉同班,就是这二虎……他没人管啊!”
既然找出了病因,就得对症下药。依着两口子的意思,二虎留一级,去跟宝辉少虎一个班得了。二虎死活不干,嫌丢人。双方妥协的结果,就是虎头三兄弟背起口粮,由午饭到晚饭,正式进驻宝然家,办起了自助小饭桌兼辅导班。
六个人团团围着小桌坐一圈儿,被众人裹挟着做了一周的功课,二虎同学绝望了。
宝晨大虎那不用说,人家是五年级,年底就是中学生了,高山仰止咱攀不上。宝辉少虎……宝辉不是提前上过一阵儿学吗?肯定是这个原因,少虎那是跟他沾了光,这俩一张桌儿坐着,那成绩……哼哼……还指不定是谁的呢!
可他振振有词的心理安慰到了宝然这儿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你说她一小丫头片子,不去幼儿园学人哭鼻子,跟这儿起什么哄啊!宝晨连抽了二虎三篇课文,回回都是三岁的宝然比他更先一步背出来,又快又准。
在众人鄙夷同情的眼光下,二虎同学在桌子一角缩成一个小团儿,闷声埋头抄课文。学校里挺霸道一个小子被他们修理成这样儿,看着着实可怜。
宝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对于问题小孩,应该是挫折教育为主呢还是鼓励教育为辅?正纠结着,接受到对面二虎同学偷偷翻眼投射过来的幽怨目光,打了个寒战。……那个,最好的教育是鼓励教育,孩子都是祖国的花骨朵……虽然这只花骨朵梆硬了些,可那也是骨朵儿不是,咱们得鼓励,得爱护!
拿定了主意,宝然立刻付诸于行动,再被宝晨点了起来做陪衬时,就一言不发老实做陪衬。二虎得意了:“看吧看吧时间长了就露馅儿了吧!这个我背下来了!”磕磕巴巴背一遍,志得意满环顾四周。
大家都友好地笑,宝晨说:“是啊你进步很大,都超过宝然了。”
二虎恨啊,你正经夸我一句会要命么?
宝然毫无重生人士的自觉,一点儿也没有帮扶教育周围小伙伴的耐心,在辅导班上呆了没几天就跑了,去找铁杆姐姐王小英玩儿。对她来说,这才是正事儿。
三月化冻,外面跑不了几圈儿就得鞋底透湿,幼儿园的铸铁暖气片子上就经常会散发出汗脚臭袜子的美妙味道,碰上阿姨精神不好照顾不周,有时还会传出焦糊味儿,家长来接时不免给孩子狠狠地拍打一下身上的灰:“要死啦!这么多事情还得给你做鞋啊!”
宝然要配合妈妈勤俭持家,就更多地在室内同王小英继续她们的深厚友谊。两人天天在叶晓玲面前大秀姐妹情深,气得小姑娘回家告状:“我才是她妹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个小东西当宝贝!”可惜她家父母虽然势力,却保有着基本常识,只哼哼哈哈答应着,并不协助自家六岁的女儿去同一个三岁的小朋友作对。唯一的成果就是让王小英知道了她背后告的刁状,对这个表妹更加的不待见。
所以等到四月春暖花开,王小英依旧是只带着宝然满厂地跑,累了乏了熟门熟路去爸爸办公室喝口水,歇歇脚。有时不小心被王科长堵在的办公室里,俩人就齐齐钻进宽大的文件柜后面听壁脚。宝然伏在王小英耳朵上说:“你爸爸很忙啊,那么多大大的报纸翻得哗哗的,一会儿就看完啦!”
王小英也趴在宝然的耳朵上:“那个大的不叫报纸,是图纸!爸爸不看,又不是他画的,他只管签字!我爸的名字签得可好看了!”
这我相信,熟能生巧嘛!
临近五一,二虎在大家的热情帮助下,破天荒的两门课都及格了,美得他骨头都轻了二两,嚷嚷着要出去放松放松,这一个多月在屋里关的都好长毛了。出门前宝晨无视了二虎的不悦,回手捞上了周末在家睡懒觉的宝然。
跟着这样一帮男孩子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出则架梯踩房,入则翻门走墙。这时节没雪可玩儿,花花草草的也都还稚嫩可数,不够他们糟蹋的,于是大队人马杀奔厂房,那里有煤堆,铁渣,那里有磁铁,钢锭,那里有胶皮,电线,那里是孩子们的天堂。
他们不屑于像王小英之流猫着腰畏畏缩缩地从传达室窗口下溜进去,而是循着煤堆——煤屋顶——住家屋顶——卫生所房顶——生产区围墙——煤渣堆,一路地走高层路线,最后在砂棚外降落,跌宕起伏,惊险刺激。宝然在几个小飞贼的前后照应之下居然也顺利通过,非常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穿了最旧最耐脏的外衣。
他们在大堆的钢丝铁块儿以及水泥管子中间穿梭往来,攻击,布防,藏匿,寻找,来往的工人们见了也没人阻止,顶多笑几声这谁家的孩子这么淘,还有人忽悠着开他们的玩笑:“掉下来了掉下来啦!”
可从没有哪个不小心掉下来,这真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到处都是钢筋铁钎,锋利的废钢丝和扎手的边角料,还有大堆的碎玻璃,按说是个极其危险的所在,也没有专人看管着,可几乎没见哪个孩子会在玩耍中受伤,大约这时候的孩子们,皮都特别的厚?
等到每个人都滚了一身的灰土红砂,口袋里塞着小钢珠或者大块小块的吸铁石,宝然坐在地上都不愿意走了才回过劲儿来,已经是中午了,原来他们也是会饿的。
于是原路返回。
刚上了墙,宝然就有些腿软了,她实在是太累了,到卫生所还得在围墙上面走上好一段儿。看着她蔫搭搭的样子,二虎嘀咕着:“累赘就是累赘!”
不过他已经学会了适当的时候把音量压到适当的位置了,所以这次没有遭殃,宝晨只是向墙外扫视一圈儿,果断改变了行军路线:“前面那颗老榆树,顺着滑下去!”
墙外有颗老榆树,枝桠伸展。靠墙这边为了防盗大多已被修剪掉了,可还有那么三两根细枝,大人们是承受不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爬上去还是没有问题的。
大虎已经下到了墙脚,在底下等着接应的时候,最近的车间里突然出来一行人,不多,六七个,边说边笑地顺着小道儿正冲着他们这边走来。为首的一个抬头,饶有兴趣地向他们看。
他身边一个干事模样的年轻人立刻一声大喝:“哪儿来的小兔崽子!骑墙上干什么?下来!”
兔崽子们个个儿身手矫捷,几个起落作鸟兽散。等几人来到墙下,只剩下一个戴着顶小阳帽的豆丁,端坐墙头对着他们怒目而视。
~~~~~~新书月票榜上都看不到了~~~~~宝然偷偷伸出小手,在各位的口袋里掏啊掏,都藏哪儿去了涅?
第八十三章 机会(一)
她的下墙梯,就这样给惊走了。
领头的那人不悦地数落那个小干事:“你喊什么!这么小的孩子给吓着了摔下来怎么办!”
“周工,我……”小干事一巴掌拍到了马蹄子上,窘得脸通红。
那个周工没再理他,来到墙脚抬头看着宝然:“小姑娘别怕!”
……我没怕,这不正琢磨着您是哪座大神呢吗!周工?宝然想起了五一劳动节,想起了爸爸说的市科技检查团。我们无意走高干路线,不过并不介意顺手的时候借过来用一用。
墙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宝然偏偏眼神,瞟见宝晨正慢慢蹭上树来,底下几个,也游动哨兵似的东寻西探摸回来。至于吗,隔着一道墙呢!不过还算不错,数了数,一个不落,都是好同志。
宝然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悄悄摆了摆。
宝晨立刻停止前进,就地潜伏。要说跟她最有默契的,就数这个大哥了,没有白费心思啊。
周工是个高高壮壮的胖老头儿,很不符合高级知识分子鞠躬尽瘁佝偻干瘪的标准形象,他继续和颜悦色地问:“小姑娘,你的那几个……朋友都还在吗?”
宝然摇摇头。就不告诉你。
二虎急于立功,抢着往树上爬,被宝晨一脚蹬下去,同时竖起指头命令他息声。
“那……”周工犯了难。旁边那个小干事嗫嚅着嘴唇,蠢蠢欲动。
“周工,肯定是厂里职工的孩子,好像还在哪儿见过似的……没事儿,放这里一会儿自然有人来领。这看着都快中午了,食堂那边还……”后面一个人说着。他旁边那个精瘦结实的宝然认得,是厂长。厂长是块儿老姜,两边看看,笑意吟吟地不说话。
“那怎么能行!”周工皱起眉头,“这么小个孩子,摔下来怎么办!”
那人讪讪然缩到后面去了。小干事忘掉了刚才的尴尬,很有些自豪,谨言慎行,自己今天终于学会了及时地克制冲动,这跟在专家身边,成长的就是快!
周工向宝然伸出手:“小姑娘下来吧,别爬得那么高!伯伯带你去找妈妈好不好?”
宝然乖乖地让他抱下来。
“小姑娘,你妈妈是谁?爸爸在哪个车间啊?”周工人不错,是那种真正的平易近人的领导。
宝然呵呵笑着不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厂长在一边儿建议,“正好咱们从这边出去到传达室那边坐坐吧,一会儿工人下班了都从那里过,肯定有知道的。”
周工又听了听,外面静悄悄一点儿动静没有。“那好吧!小姑娘,跟伯伯出去,我们等着妈妈来接,好不好?”
二虎不屈不挠往上爬,“哎他们怎么把咱妹给抱走了?”
宝晨再次将他踹下去,自己一蹬树干跳下来,“去厂门口!听我的,叫你们过去再过去!”
要说新疆这点儿就是好,地方管够,可以敞开了用。小小一个传达室都是敞敞亮亮的里外三大间。
一行人来到最里间的会客室坐下,有人张罗着倒了茶水上来,连宝然都没忽略,不知打哪儿拎出一小罐饼干来,给她把黑乎乎的小手擦了擦,放了几块儿饼干在手心里。
宝然一个个地端详,这个是蝴蝶,这个是小狗,这个……
“是头大老虎吧?哈哈……”那个周工在旁边给她答疑解惑。
宝然友好地冲他笑笑,并不搭话。您忙您的,不用管我。
于是把小姑娘放在窗前的长条椅上自便,日理万机的领导们开始研究正事儿。
啃了两块儿饼干,听完了几位领导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宝然指着窗外大树后头转着磨儿,已经有些急不可耐的二虎说:“哥哥!”
小干事赶紧抱她出去,到门前林荫道口放下,刚一转身,二虎就忙忙地跳出来,拉着宝然的手就往外跑,边跑边骂:“烦死人了你动作怎么这么慢?下次再不带你出来了!”
宝晨这家伙太阴险,非要自己过来接人,趁机出口气。
被他拉得踉踉跄跄的宝然干脆顿脚不走了。
二虎看看已经拐出了传达室窗口的观察范围,伸胳膊挽袖子说:“你还来劲儿了不是?我可没你大哥那么好说话!”说着准备动用武力,扛这么个小丫头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宝然冲他呲牙。
“还敢凶?看我不把你……”
“不把她怎么着?”
我不是没有提醒过你。宝然颠颠跑到宝晨身后站定,欣赏着二虎变幻的脸。
回家后宝晨避开了众人一一细问,宝然如实以告:“那个胖老头,都听他的,厂长也听他的。他们来检查,落实……,他们明天要开会,后天去成品车间,大后天……,还有技术科。”
“听见那人叫什么了吗?”宝晨追问。
“周公公……周工!”
“哪儿来的知道吗?”
“上面……”宝然指天花板,“掉下来的!”
这些就够了,足够宝晨和爸爸去联想发挥了。
两天后的中午,技术科办公室。
宝然爸在外面大大的工作间里不停地把一摞摞图纸资料抽过来卷过去,今年的去年的,下料的备工的,成型的优化的,分门别类,一一归置。
王科长在里间小办公室悠悠地品完了一杯茶,出来慈祥地对宝然爸说:“小江辛苦了,科里有你在,才这么有条有理,不然这两年这么繁杂的技术改造一遍遍地过下来,光图纸就是成山成堆的早乱了套啦!小孙小孙,过来过来,可得跟着你江大哥好好学着点儿啊!”
一个小青年立刻很有眼色地过来给宝然爸倒茶:“江哥,您里里外外这么忙着多辛苦,这种力气活儿哪儿用您亲自动手,该怎么放怎么搬您直接发话,我来就行!”
宝然爸温驯地笑:“不辛苦不辛苦,再把这两堆挪到那边柜子上就好了,这些都是改完了的,再半年不用就可以封到资料库了。”
“我来我来!”小孙赶紧的放下手里的茶壶,踩着铁梯子把厚重的图纸递上去堆好。
然后王科长慢条斯理地跟宝然爸商量说:“小江啊,明天翻砂车间有我们的轴座注模成型,你还是去现场盯一下,这个已经返了两次工了,损失很大!下面的工人只知道蛮干,各管各的出来了总是配不上,你是最了解情况的,这次多费点儿心,去跟上两天,咱们争取一次通过!”
宝然爸疑惑:“前两次是料下得急了他们把我的图纸标号给搞错了,昨天才专门做了砂模实验,已经没有问题了呀?”
“砂模是砂模,你是不明白那些工人都有多粗心多不负责!咱们宁可多费点儿事儿,也不能再出岔子了!不然整个儿科里都不好交待。这个事儿也只有交给你,我才放心!小江你就能者多劳,辛苦一点儿,啊!过了这两天咱再好好放松放松。”王科长推心置腹。
宝然爸镜片闪闪,想了片刻说:“好吧。”
这天晚上,大家都要休息了,爸爸还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对着八仙桌上大大摊开的一张图纸出神。
那是一张半挂自卸支撑装置的装配图,而且是在灰白色半透明的描图纸上,爸爸早几天就完成了,清晰利落的墨笔线条,清瘦标准的仿宋体。数据配合都是几经复核,甚至已经经过了那位严格把关的王科长的审批,因为标题栏上赫然有着他那漂亮娴熟的签名,遒劲有力,大气磅礴,一路跨越了制图及校核栏,只等晒图使用了。爸爸这又是在愁的什么呢?
爸爸手里捏着一只笔,不是平时勾注圈点的软铅笔,而是钢笔,粗粗的,灌了黑色描图墨水的钢笔,并不用于描图注释,爸爸平时都用来心血来潮时划拉几个艺术体大字。那只笔在轴孔距和公差代号上逡巡迟疑,半晌落不下去。图纸上每一根线条,每一个数字,都是爸爸的心血。
宝然知道,爸爸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
想要得到就得有付出,爸爸毕竟是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尽管几经挫折已经世故许多,可还是保留着一些他们特有的清高和孤傲,有些事情做起来,到底还是难以跨越心里的那道坎儿。不要紧,您有顾虑,道德观念被二十一世纪文明熏陶彻底的宝然可没有这个顾虑,并且相信很快爸爸也就会想开了的,反正我们又没有昧着良心做坏事,爸爸,你不无耻我无耻。
宝然爬上床,肉麻了一回,叫着“爸爸——”,从后面一扑扑到他背上。
爸爸手里的笔被她撞落,骨碌碌在图纸上滚了几滚。
灌得饱饱的墨汁顿时溅出几点来,沾染了联接局部放大,模糊了两三个数字。
爸爸看着宝然,宝然看着爸爸。
妈妈过来看见了,轻轻的“啊”一声,紧张地看着爸爸,随时准备求情。
一会儿爸爸说:“宝然别闹,太晚了睡觉去吧,啊!不然明天起不来又要给妈妈掀被子啦!”
身为一枚小孩儿,就要有背黑锅的思想准备和政治觉悟。宝然一副干了坏事很惭愧的样子回屋反省去了。
爸爸对着图纸又看了一会儿,狠出一口气,无视了上面的那条污渍,卷起了图纸收好,开始洗漱。
妈妈迟疑地说:“老江,……这图纸……”
“太晚了,明天我去厂里,拿刀片刮刮改改就好。”
“哦——”妈妈放心了。
新书榜啊我又出现了,大家真给力~~~~~宝然以后不偷偷拿了,咱光明正大的……要……
书友100704212736286同学好厉害,五票更新啊,五票……让我咽口水……也只能是咽咽口水……无论如何,多谢……让我开了回眼界——12000字!好一条翠绿的大青虫!
第八十四章 机会(二)
第二天一早,宝然爸果然很早就到了办公室,照例四处检视一遍,也没多耽搁,换上工作服就下车间去了。
王科长跟小孙随后过来,走了个前后脚。进门后小孙先去壁橱隔出的小更衣间看了下,出来跟王科长汇报:“科长,江大哥来得真早啊,看着已经换了衣服下车间了。”
王科长点点头,不置可否,径自进了自己的小办公室。
没一会儿小孙殷勤地泡了茶送进来,“科长,来先喝点儿茶!照您昨天说的,都换了好茶了,您尝尝怎么样?”
见王科长喝了两口,小孙怪亲热地说:“科长,咱这儿今天……是有客人啊?”
王科长又点点头,闷头寻思了两圈儿,突然对小孙说:“小孙,这会儿没什么事儿,你也换了衣服去找小江吧!”
小孙愕然,有些口吃地说:“……科长,这不是……您今天会不会挺忙……,我这儿,……还是给您搭把手儿吧?”
王科长摇头:“我这儿没什么好忙的!你还是去找小江!这样的现场指导,机会难得,多看看,多听听,跟紧着点儿!啊!你自己也好多学点儿东西。”
小孙会意,虽然有些不太情愿,最后还是恭顺地说:“科长说得对,我懂了,是该跟着点儿江大哥,好学点儿东西!”
小孙走了。王科长又喝了半杯茶,起身在外面办公室巡视一圈儿,调整了几张图纸,挪动了两盆花,对一直埋头在角落的绘图板跟前研究上周的参考消息的齐工说:“老齐啊,看着今天的客人应该快到了,我去迎一迎。你在这里坐着,办公室好不容易拾掇好了,别给乱七八糟的人进来弄乱了啊!”
齐工抬眼从老花镜上面看他,诺诺地点着头:“好好!我坐着,我坐着。”
王科长刚刚出去,两个小小的身影猫一般无声地溜了进来,并很快地钻进了小办公室。
齐工想,你自家的女儿,算不得乱七八糟的人吧?虽说捎带了一个,可这半年多了也是常来常往的呀。今天……情况特殊。可这人呢,也很特殊……,想到了王小英那张噼里啪啦爆豆似的小嘴儿和那不依不饶的性子……
唉!年纪大了,眼睛都花了,连这镜片儿都磨得有些糊了,难怪会看不清楚……,齐工摘下接了一条腿的老花镜来,仔仔细细地擦。
嘁嘁嚓嚓,里屋传来小麻雀窃窃私语的声音。
唉!身体不行了,耳朵也不太好使喽!齐工一下一下用十指梳理着白了大半的头发,才学来的舒经活络的民间法子,也不知管不管用,做一点儿是一点儿,总不会有坏处。人老啦!就要学会自己保养……
窸窸窣窣,一个小身影又摸了出来,晃悠悠到了大办公室的最前头,爬上了技术员小江的座位,在上面翻来翻去。
唉!人老了,精神难免不济,这报纸才看了不到一版,怎么就有些困了呢?哦,五月了,暖阳天,温度如此适宜,角落里如此安静,自己又已经是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小小打个盹儿,也是很正常的……
宝然翻出那张会丢了技术科的颜面,被王科长特意收到下层的墨迹斑斑的图纸,端端正正摆在了一叠图纸的最上面,要说父女连心呢,跟早晨宝然爸放的位置一模一样。
王小英也出来了,“宝然,你在干嘛呢?当心那白头发老头儿说你!”
“嘘——”宝然示意她禁声,“他睡着啦!”
王小英扭头一看,可不是吗,齐老头儿趴在面前的绘图板上,鼾声已经隐约可闻。“扑哧”一声儿捂着嘴小声地笑了,“这老爷子,除了看报就是睡觉,他也不嫌闷得慌!”然后又来拽宝然:“你下来,我们赶紧进里屋去吧。估计我爸爸他们很快就过来了,别让他们看到。”
两人往里屋走,王小英问:“你刚才翻什么哪?我爸爸说这里的东西都很重要,不能随便乱翻的。”
“我在找我爸爸画的画儿。”
“嘻嘻,到处都是!你爸爸画的画儿,我爸爸签的名,这屋子里最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爸爸和你爸爸特别要好,所以咱俩也特别好?”幸亏这小姑娘还不知道“通家之好”这个词儿。
“那当然。”是啊,那当然。
门外走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和赞同附和之声,有杂沓的脚步往这边来,俩人赶紧溜进了里间,埋伏在桌脚下,透过半截的白色门帘,偷偷查看着外屋的动静。一帮子人退让着进门时,王小英跟宝然咬耳朵:“今天人多,开起会来又要好长时间了。其实他们开会最没意思了,说半天一点有趣儿的都没有,翻来翻去就那么几句,干嘛非要过来看!”
宝然轻轻地说:“我没见过嘛!”
“那今天就让你见见,保管没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以后再也不想看!”
一会儿嘛,可能会有人受不了,以后呢,如果顺利的话,也没有必要再看。
熟睡之中被惊醒的齐工熟练之极地自然站起,既没伸懒腰也没打哈欠,直接冲着门口点头欠身:“来啦来啦!”
他并没留意,也不在意来的都是谁。进来的诸人也在王科长热情洋溢的招呼下,既没留意,也没在意缩在角落里声如蚊呐的他。
“来大家随便坐!这个……外面太乱,周工,高书记,要不咱们到里面坐坐?”王科长殷勤备至。
王小英和宝然紧张起来,预备好随时往橱柜后面冲锋。
“不用了,我看,这设计人员的工作台都是在外面的吧?我在这儿看看就行!”周工随口说着,背着手四下环视一圈儿。
“好好!您随意,随意!”王科长小跑着进里屋来,抱起茶壶匆匆地出去了。两个小姑娘又钻出来,伏在门帘后面继续偷窥。
王科长端着茶杯送过来时,高书记同刘厂长正在亲切交谈,周工在一边弯腰不知在看着什么,很专注。王科长递上茶杯:“周工,您喝茶!”接着转身看看高书记。高书记没理他继续同厂长说着话。王科长又给厂长递茶杯:“刘厂长,您看您也难得来这儿一趟……”
那边周工忽然叫:“咦?半挂自卸?你们这是已经搞出来啦!”说着拣起了一张图,双手展开了对着亮处仔细看:“不错不错,看看,南边儿那帮家伙,还遮遮掩掩的,我们自己不也捣鼓出来啦?真当我们兵团没人了!……这个……,王仁……奎?是吧?这是哪位啊?”
一面问着,周工的眼睛在屋里转了一圈儿,落在了角落里的齐工身上,齐工赶紧陪着笑弯了弯腰。
高书记忙说:“这位是技术科的齐工,老同志了。王仁奎,就是我们的王科长啊!”
“哦?”周工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王科长?很能干嘛!”
“哪里哪里!”王科长连忙谦虚。
“来来,跟你请教个小问题。”周工招手。
王科长赶紧又过去,“不敢当不敢当,您尽管说!”说着就着周工的手扫了一眼,不禁眼皮一跳,“哎呀呀,这谁这么不小心呀!这真是……周工,真对不住……”
周工挑眉乐了,“王科长可真有意思,这有什么对不住我的?这是你的图纸呀!”
“是啊是啊!……您看看我真是的……这图这么脏了我帮您收起来……”说着王科长就伸手去接那张图。
周工身子轻轻一偏:“别收啊!正好给我讲讲,这个接缝儿是怎么处理的?就这儿,最关键的地方可惜给墨染了,幸亏有你在这儿。”
“这个……这个……”王科长支支吾吾,“您看,……就是把这两个……这两个件儿……这样放到一起,……再加根轴……”
“轴?”周工不解地皱起眉毛,不耻下问。
“啊不……不是轴……,……是销!对,是根销……”王科长身上的汗一层又一层的别人看不见,脑门上越发细密的小水珠子就只能祈祷没有被人注意到了。
这下厂长书记都注意到这边儿了,齐齐凑过来仔细看那张图。厂长皱皱眉,看着王科长,眼角不动声色地留意着书记。
高书记暗恨:这个小王,真是扶都扶不起!可有什么办法,毕竟是自己面上的人,还得想法子给他解围。“哈哈,我看小王这阵子也是忙昏了头!为了给五一献礼,办公室车间两头跑,还得帮忙抓着组织工作,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有些疏忽遗漏啦!以后记住教训,再也不能主次不分!我们就罚你今晚加班,把这一块儿好好理一理,明天专门向周工汇报一下,啊!”
“是是是!我真是忙得糊涂了,有些东西都记不清了!一定改!一定改!”王科长接着了杆子连忙顺着往下爬。
周工突然笑了,“不要紧不要紧,我也只是好奇……”王科长暗暗松口气,只听他接着又说:“这样,麻烦王科长把底图找出来我看看好啦!”
王科长又开始冒汗。
第八十五章 机会(三)
说没有底图?这是不可能的。王科长再混子,也知道这个制图描图的基本常识。可是,现在又让他从哪儿去变出那张底图来呢?人是自己给支走的,那个机灵有眼色的小孙也是自己委以重任派了出去的,老齐那个老蔫吧秧子,什么都不敢操心,以前觉得挺好,今天想起来,他怎么这么误事儿呢!
“这个……底图啊!……是这样儿,这不听说领导们要来检查工作了吗?我就……我们科里就……搞了一次卫生!对,搞了次大扫除!乱糟糟怕弄丢了,底图……都整理了归在箱子里,存……存到档案室去了!您看,多不好意思……这麻烦劲儿的……”王科长绞尽脑汁,终于给出了一个理由。
“哦——,这样啊……”周工点点头,不置可否。
刘厂长越发地和蔼,“小王考虑得很周到啊!”
高书记听那该死的王科长越描越黑,暗骂一声真是蠢货,看着春风和煦的厂长,也只能开动脑筋再次转圜:“都是小王这个死脑筋,简简单单的事情硬是当个圣旨办,搅得人仰马翻!害我们在这里耽误不少功夫,不理他了!下面还要去库里呢,估计那边也该等急了,您看是不是……”话对着周工说,诚恳的眼神却投向了刘厂长。
刘厂长迅速权衡着,那个小江,虽说是廖所长介绍来的,可听说只是顺手人情,就算是那年还帮江家找回了一个什么小闺女,但平时看着也没什么来往。小王到是不用考虑,可高书记……至少还得在这里呆过五年吧,不好同他把关系搞得太僵。可是,以后呢?总不能指望高书记来给他抓生产……
最后厂长决定有倾向性地踢一脚皮球:“周工,高书记考虑的对,时间倒的确是有些晚了,您看……”
周工沉吟,他要是再追究下去,也没人能拦着,可毕竟是驳了一个厂的一二把手了,就算自己不忌,终究没什么意思。
就他这么一迟疑,王科长又开始冒虚汗,脸发白不说,门后的宝然也急了。一百步都拜了九十九了,难道就这样功亏于匮?厂里把门儿的这两尊菩萨,一只锅盖,一瓶浆糊,真他什么的,你们这是逼着我无耻到底啊!一不做二不休,宝然趴在王小英耳朵上说:“看他们凶的,尽欺负你爸爸!”
王小英没有老花眼,自然注意到了爸爸变幻难堪的脸色,早就义愤填膺了。她那个火爆性子能够忍到现在已属难得,这一下子火上浇油,再也压不住,一掀门帘冲了出去。势头勇猛,拉都拉不住,当然坏心眼儿的宝然也根本就没打算拉。
小炮弹直冲到周工和她爸爸之间,气冲冲开口:“伯伯你干嘛老跟我爸爸过不去?我爸爸又不是画画儿的,他只管签字!”说着瞥一眼图纸,不歇气地继续嚷嚷:“又不是我爸弄脏的!我爸天天开会忙得很,哪有功夫弄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谁画的你找谁去呀!”
满室皆静,余音袅袅。
半晌,还是王科长开口,当然他远不是最先缓过神儿来的,只是在大家静默的注视之下,又急又气的又开始结巴了:“你……,你个小孩子懂什么?谁许你进来的?别在这儿胡说八道!出去!出去!”
王小英才不怕他,气鼓鼓反驳:“我没胡说!”虽然有时候爸爸很讨厌,可也轮不到旁人来说他。
“你……”王科长再瞪眼。要跪搓衣板也等回家再说。
“呵呵……”周工笑了,“小孩子嘛,有什么说什么,别对她这么凶。”说着弯腰:“小姑娘,是伯伯不好,错怪了你爸爸了。伯伯跟你说对不起啊!”
王小英肖母,是个直心热肠的,没有遗传到爸爸的精髓,闻言立刻原谅了眼前这个胖老头儿:“没关系没关系,你原来不知道嘛!”
周工继续笑:“是啊,伯伯刚来,什么都不知道。小姑娘你知道对吗?能不能跟伯伯说说,这个画儿……不是你爸爸的,那是谁画的呀?”
王科长又祈望地去看他的大救星,大救星转头去欣赏窗外大榆树新抽的嫩芽。厂长嘴角噙着淡不可见的笑意,和蔼地看着眼前可爱的小姑娘。
王小英得意地说:“我当然知道,是江宝然的爸爸画的!”
“哦?江宝然又是谁啊?”周工又问。
“就是……”王小英猛地注意到了图纸上的墨渍,心里一咯噔,糟糕,如果没记错,刚才宝然正是趴在这里,万一要是她给弄的……,王小英看看周围,这个东西好像很重要的样子,把宝然供出来的话,会不会被这帮子人给吓哭喽?
宝然怎么会让她为难,掀开门帘蹭啊蹭地挨到王小英的身边:“小英姐,是不是我惹祸啦……”
“是你啊!”周工认出了宝然,“你就是小宝然吗?你惹什么祸啦?”
“我……,我来看爸爸的画儿……,我……把笔撞到画儿上了……”宝然很惭愧地深深的低下了头,可惜心理素质过硬,没能羞红了脸。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说的毕竟都是实话,问心无愧。什么?时间地点?请大家自行脑补吧,不要过于逼迫一个正在忏悔中的诚实的小朋友。
王小英看看大人们的脸色,再次挺胸而出:“我带妹妹过来的,你们别骂她!”
宝然悄悄捏住王小英的手,这就是耍阴谋诡计的福利么?顺带着还附上了一个真正的朋友。对不住,你爸爸是一定要搬开的,我们的友谊也是怎么着都要长存的。
周工安慰她们:“别怕,伯伯不骂。江宝然是吧?你爸爸是谁啊?”
宝然努力地回想,前世的自己在四岁的时候,能够清楚地说出父母的姓名吗?
刘厂长见形势已明,便顺势而下,体贴地代替表达能力欠佳的小朋友回答:“姓江,那么她的爸爸应该叫江沪城,是厂里的技术员。”
“江沪城?哪个沪?”周工琢磨着问。
刘厂长明白了他的猜测,笑了,“对,就是上海的那个沪!是六几年上海过来的支边青年。心很稳啊,前几年团场里闹回城闹得那么凶,他硬是一点儿没掺和!厂子里前年急着要人,他在四川丈母娘家,年还没过完,二话不说,孩子都扔下了立刻就赶回来报到了,立场很坚定!”
“好!好!我们兵团,就需要这样儿的!有知识,有能力,最重要的是还觉悟高有定力!……他人呢?这会儿怎么没见?”周工有些迫不及待。
刘厂长笑吟吟看王科长:“小王一向对科里的同志们关心备至,他肯定清楚那小江这会儿在哪儿,是不是啊?”
没多久小干事就同宝然爸一起进来了,后面隔老远跟着气喘吁吁的小孙。宝然爸的形象很抓人眼球,工作服上油渍斑斑脸上汗迹斑斑,若不是鼻梁上架着的那副圈圈套圈圈的眼镜儿,同车间里随处可见的工人没有任何区别。
小干事解释,“正好,半路上遇到了江技术员回来找资料,不然还得劳大家久等。”
宝然感动,爸爸好样儿的,不枉我牺牲名誉为你拖到了现在。
宝然爸进门扫视一圈儿,先向厂长书记科长依次问好,又疑惑地看着手里抱着自家女儿的周工。
装,你就装吧!
周工打量着他,“江沪城是吧?这是你的女儿?很乖啊!”
厂长就在一边介绍:“小江,这是检查团带队的周工!”
宝然爸连忙问周工好。
周工笑笑放下宝然,“都是好孩子,你们玩儿去吧,啊!”
宝然那里舍得就走,牵了王小英的手退到一边,傻乎乎地站那儿继续关注。反正在场的大人也没几个会对她们真感兴趣。
果然没有人过来赶她们,大家看图的看图赏景的赏景,各有各的视线焦点,只周工询问的声音格外清晰:“小江啊,这张图是你画的是吗?刚才看到上面的签名,差点儿搞错了,还在奇怪着呢。”
宝然爸笑笑答得不疾不徐:“周工您没搞错的。这个项目还是王科长牵头提出来的,他是工作多责任重,就只能抽空指点着让我自己来发挥了一下。要不然,我才进厂不满三年,没有老同志把着关,哪里就敢一个人负责这么重要的技改了!”
刘厂长眼睛一亮:“是啊,小王是我们高书记带出来的,一向很重视新人的培养扶持。”高书记也赏够了春景回过身来,满意地微微颔首:“那也多亏了刘厂长挖来的人底子好,不然我们小王再怎么使劲儿也没用,得要能扶的上来的才行啊!”
王科长如坐过山车,大起大落的几乎以为就要被狠狠甩了出去的时候,忽然平稳靠站了,心跳还是惯性的重如擂鼓,却已经本能地长长松出了那一口气。
周工审视地看了宝然爸片刻,欣慰地冲着大家点评:“看的出来,你们这个厂里的领导班子非常团结,上下级也是相互支持协作,难怪能有这两年的发展势头啊!”
于是厂长书记和谐地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周工过奖啦!“
周工接着领头向门外走:“小江别忙着回去,陪我一块儿走走,那个联接的细节咱们路上讨论一下……”
====================================================
呼,终于搞定。
第八十六章 夏日
半个月后,王科长因发现人才,提拔重用人才有功,上浮半级调到市科协,半年后又平调至省老龄办宣教处,算是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可以充分得展所长。
机械厂技术科长由经验丰富,劳苦功高的齐工担任,为免老人家过于操劳累了身子,特破格提拔技术员江沪城同志任副科长,以协助领导更好的展开工作。为了在资历上压服人心,刘厂长督促宝然爸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拿个本科文凭出来,于是宝然爸开始在工厂同石城大学之间来回奔波,更是忙得不到睡觉不沾家。
里里外外的家务全部落在了妈妈一个人的肩上,幸好是在夏天,动力车间的工作相对轻松,可每天还是累得倒头便睡。就这样她也高兴,宝然爸前途光明,三个孩子懂事听话,宝然还小也没人指望她,难得的是正在疯玩年纪的宝晨宝辉,隔三差五还知道趔趔趄趄地帮着去水井边抬水回来,尽管还不如她自己拿扁担去挑来得痛快些,但也随他们去。谁家的孩子不是这样过来的?相比别人家还得打着骂着使唤着,宝然妈只有抿了嘴儿乐的份儿。
四川老家那边也终于消停了,半年的时间,珍秀以实际行动充分证明了她的厉害能干,家婆甚至甩手将家里的财政大权都交给了这个刚满十五岁的孩子。珍秀没有辜负家婆的信任,二舅妈寻了她要“借”些钱给兵娃儿交学费给地里买化肥时,珍秀惊讶地问:“喔唷我的二妈妈来,屋头啷个就这样艰难了?莫不是上次卖猪娃儿叫人给骗起了?隔天把起我帮你去卖,顺便帮你把化肥搬回来!”
二舅妈被拆穿气忿不过,骂珍秀:“这样巴心巴力地看到守到,没得搂起给自家当嫁妆呀!”
珍秀一点儿不害臊:“嫁妆用不到!我就守到阿爸同家婆过日子,将来坐产招夫,寻个上门女婿来看门守户,您且放宽心!”
三舅妈同大姨都觉得珍秀此言大快人心,给予了绝对的支持鼓励。宝然妈看到信,舒心地笑了:“珍秀好娃儿,到底是家婆跟前带大的!”
宝晨兄妹倒不认为珍秀姐的泼辣同家婆能有什么关系,只觉得很像一个人,是谁呢?宝晨宝辉皱着眉苦思冥想。宝然感慨:这活脱脱的又是一个蔡三姑啊!
宝然的一堆哥哥现在已经分成了两拨儿。即将进入初中的宝晨大虎,还有硬挤进去的二虎算一拨儿,横跨了三个年级,拉帮结派,作威作福。宝辉少虎形影不离的像对双胞胎,在班上一个装憨厚一个扮可爱,忽悠老师同学无数。这两拨人彼此照应,交相辉映,在学校里混得是风生水起。
他们的活动内容同宝然越来越不相宜了。
宝晨迷上了自行车,每天完成了作业,就率领一帮男孩儿在隔壁汽车团的大操场上呼啸来去。宝辉同少虎在旁边的水泥台子上垒一排砖头,捉对儿打乒乓球。男孩子们的热血友谊在速度与力量中蓬勃成长。
宝然被他们放在一边的草甸子上,揪着狗尾巴草无聊地看看这边,瞅瞅那边。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她搬到这里来受罪,自己一个人不就很好?吃了两天的灰后再也不肯同他们出去,“我要在家看书!”
二虎鄙视:“嘢嘢嘢还看书,认得几个字儿呀!”
宝然不理他,搬出史记来用功。宝晨总觉得很抱歉,上学时还好说,现在放了假,扔下妹妹一个人在家里似乎有些说不过去。可看看大虎,今晚他们已经跟几个哥们儿约好了的,大丈夫岂可言而无信?于是游说宝辉:“要不然今天你们在家玩儿吧,也一样的。”
怎么可能一样!宝辉不忿,今天听了他的,宝晨就有本事以后都把妹妹塞给他带着,但他并不反驳,而是捅一捅少虎。少虎扬起灿烂的笑脸:“两位大哥,我们跟着你们学,你们怎么做我们怎么做。”
宝晨瞪他,心说宝辉本来挺乖的,这一年多都被你小子给带坏了。可少虎说的在理,态度又恭敬有加,不好拿对付二虎的那一套来压制他,于是说:“这样吧,我们各选出一个代表来猜拳,输了的在家带宝然。”
两个小的凑脑袋商量了一下,同意了,这边派出少虎,张口先说:“主意是你们帮出的,就得由我们来挑人才公平,让二虎来跟我猜吧!”
宝晨的眉毛就是一跳,那边正襟危坐的宝然也挑挑眉。
少虎上去就要出拳,宝晨及时阻止:“你们两个,我们也两个人才对,二虎不算,大虎你来!”
这一下两个人都不干了。二虎叫:“什么叫我不算?凭什么我不算!”
少虎也说:“就是就是,你们都是一起玩儿的,为什么他就不行!”
宝晨笑眯眯:“你自己说的要公平呀!”
二虎跟这几个鬼孩子混了这么长的时间,终究还是受益不少,就算反应相对较慢,这会儿也回过味儿来了,先是怒视少虎:“你个臭小子,为什么偏偏挑我?”
然后又愤怒地质问宝晨:“你凭什么?问都不问就不让我上场!”
……可怜的孩子你到底是想不想上啊?
宝然立刻决定不再滥施同情心了,因为二虎接着就嚷嚷:“不就一个小毛丫头,谁看着不行啊?猜什么猜!少虎就是你们了!你们最小老实听话!”
“应该大哥你们看,你最大,要做好表率!”
“还是二虎来吧,他两边不靠,最没用!”
“你说什吗?!什么叫我没用!最没用的是那个……”
“啪——”一声巨响,宝然将书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你们太过分啦——”
扬起扫床的扫帚一个不落全都赶了出去。终于清静了。
宝然把书收好,关门出去找王小英。
王小英的爸爸从厂里调走后,宝然并没有就此过河拆桥,反而跟王小英更加亲密,两人甚至开始频繁地相互串门,往来进出如入无人之境。
王小英爸爸虽然调了工作,妈妈却还在厂幼儿园无微不至灌溉培育着小花小草儿们,所以没有搬家,还住在跟宝然家隔了两排的地方,跟宝然家一模一样的房子,一模一样的格局,只是左邻花园右靠小学,出门左拐一百米就生产区大门,地理位置相对优越。
前王科长现任王副处长虽然对那一天的惊险心有余悸,却怎么也没联想到不满四岁的宝然身上去,更何况最后还是宝然爸识大体给他解了围,也算是因祸得福。现在两家没有了利益冲突,互相看着孩子们也觉得亲切顺眼起来,每次宝然去了王家,总会受到热情友好的接待,当然,叶晓玲同学的白眼被大家无视了。
宝然想,前世自己这么大的时候都在玩些什么,都是在跟谁玩儿来着?记不清了,真的记不清了。今生哥哥们倒是有一大堆,还都很有爱,可自从怀了不纯洁的目的接近了王小英后才明白,小姑娘还是同小姑娘更能玩儿到一起。
她们手牵手跑去宝然妈的车间,那里有两三层楼高的锅炉房,靠墙边曲折的铁梯子直通到顶,爬上去推开门站在锅炉房外小小的瞭望台上,可以俯瞰整个厂区。或者趁着清炉的时候,跟在大人身后,从炉底比膝盖高不了多少的小门探进头去,看看那高大熔炉内部,虽然空荡荡的满是煤灰味儿,想象着它工作时烈火熊熊封闭窒息的景象,跟长大后没事儿找了恐怖片来看的心理类似。
她们最喜欢的,还是在夏日午后,躲在少有人行的西大门侧一个小树林子里,摘上满满一抱野花,乘着凉说着话,有时候还能眯上一小觉。有一次宝然被王小英掐醒,示意她别做声往林子深处看,只见一宽一窄两个背影,肩挨肩坐在草丛里。
宝然还没怎么地,王小英自己先忍不住叽叽地笑出声儿来,惊散了一对人儿,一东一西飞掠而去。
王小英看着他们的背影嘻嘻笑着:“宝然啊,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她并不等着宝然的回答,自己笑了一会儿解说道:“他们在谈——恋——爱!哈哈,真丢人,不要脸!”边说边拿了指头在自己脸上刮。
……善哉善哉,不知者不为罪。
两个小姑娘在这里唧唧哝哝,不知道远处有两个人也正在看着她们。
刘厂长见宝然爸含笑看着自家的小女儿,对他说:“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再忙也别在那里硬熬着,抽空出来转转放松一下,多好!”
宝然爸挥了挥胳膊振振肩,“是啊!您说的对。这样看着孩子们,感觉再累也值得啦!”
两人看着又说笑了几句,一起往回走。路上刘厂长问了一下技术科最近的工作安排,又关心了一下宝然爸的工作和学习,突然问道:“说起来,小江你有多久没回过家了?”
宝然爸怔住了,好半天才轻轻地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儿,从61年过来,有二十一年,没回去过啦……”
……
刘厂长也无语了一会儿,最后拍拍他的肩膀:“好,这就让你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