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好逑
年青人今天没有穿他的绿制服,而是白衬衣,蓝布裤,外面套了件半新的蓝色中山服,短短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见宝然看到他,年青人冲她笑了笑,带着些腼腆害羞。你说一个大小伙子他害羞个什么劲儿呀?
虽说是打过照面,但你还是陌生人啊陌生人。宝然回头去请示美云姐。
美云姐不理她,也不回头,接着往桥上走,依然是慢悠悠,但总算不像方才一步三摇生怕踩了蚂蚁的样子了。
雎水太平桥是一座单孔弧形石拱桥,据《安县志》记载,建于清嘉庆年间,长二十余米,宽约八米,取名“太平”,寓意百姓安乐,天下太平。据说落成之日正逢春社,四面八方的百姓都赶来过桥祈求平安,很是灵验,随后渐渐形成了地方习俗。
走上桥顶,极目四望,只见群山环抱,碧翠氲绕。远处有鱼洞山虎头岩,正前方卧佛寺背山面桥,古朴庄严,桥下雎水河清澈流淌,上面起起伏伏,无数的衣物顺水而下。
多年以后的人们常扔钱币,引得河中无数职业打捞人跟着忙活。这时的钞票值钱,大家似乎更倾向于扔些旧衣物,借以漂走霉运邪气,来年健康好运。
美云姐在桥顶停下,口袋里翻出一只小布卷,打开来,宝然看得清楚,是美云姐的一条旧手帕和自己的一双……破袜子。
美云姐扬手扔下手绢儿,又教宝然把自己的袜子也扔了,笑眯眯地说:“邪气冲跑,福运来到!”
然后拦腰护着宝然,攀着桥边的栏杆,两人望着河水载着旧帕,汤汤而去。
宝然扶着桥栏,望着雎水河,远处的群山,又看看旁边默然伫立的卧佛寺。人们的信仰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二十八年后,又一个熙攘热闹的春社日后不到两个月,群山动荡,大地翻腾,数不尽的建筑,包括大部分现在还未出现的那些高楼大厦,以及他们颠簸而来的那条路,尽皆毁灭,面目全非。而眼前的卧佛寺,还有脚下的太平桥,这历经两百余年的古老建筑,却是巍然不动,几乎毫发无损。不知该说是古人的智慧太高,还是现代科技不够发达?
看着桥下的水流,桥上的人流,宝然胡思乱想着,一转眼,忽然发现旁边三五步外,有个蓝色的人影,似乎在那里站了太长的时间了,从姐妹俩停下起,好像就没动过……
这次美云姐也转过身,同宝然一起看过去。
那绿制服换了蓝中山的青年就上前一步,拘谨地笑,“……好巧来!我来买点东西,没得想到就碰上了你……你们……”
宝然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嘴角抽抽。
……真的是……好巧!从什邡一碰碰到了安县!
美云姐没答话,似乎是点了点头?不过也许是错觉,反正宝然是看不出她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弯下腰,美云姐将宝然放了下来,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柔声对她说:“宝然自己走会儿好吧?姐姐膀子酸的来!”
说完这句话,温温柔柔的美云姐她,她竟然转身自顾自地就走啦?!
被就地遗弃的江宝然愣愣地看着她那娉婷的背影,这,您好歹慢着点儿等等我啊?
不用等了,转眼宝然就被人抱起,跟上了美云姐不紧不慢的步子。
宝然低头看看这个年轻人,以为他会借机抱着自己追上去,同美云姐并肩。可是她料错了,年轻人只是带了她在后面跟着,一直跟着。
美云姐像是突然练就了无相神功,宝然被青年抱着无论如何近不了她身边的五步之内,又好像变了小阴天的月亮若隐若现,后面的人却是任来来往往的人群怎样穿梭搅扰都不会迷失方向,总是一个转眼又能准确地跟上。
这青年抱着宝然小心翼翼,稳稳当当。他那脸上,完全是一副堪比国旗护卫手神圣荣光,唯一可惜的是始终舍不得抽空匀出一个眼神来给怀里的宝然,只是目光谨慎而执着,追随着前方,前方……
美云姐在前面悠然自得,不吭气;护旗手神游天外,不吭气;宝然……没人搭理……只好也老老实实悄没声儿地……不吭气。
这默默无声的诡异而牢固的三人组合就这样在熙熙攘攘的太平桥上,慢慢悠悠儿地,一来一回……一来一回……
直走了三个来回。
幸好只有三个来回。
这年轻人精神极度集中,高度紧张,肌肉僵硬得都要抽抽了,宝然自信还没那个份量,这么慢悠悠的不到百米就能把个大小伙子累得额头冒汗了……
真的有些担心,这时候要是有个人上来掐一把秒表,大喊一声“停!”这可怜的孩子会不会当时就休克过去!
真是……挺不容易的啊……
美云姐终于停下。
宝然的坐骑也立刻住脚。宝然呻吟,这同步率,百分之百啊!
美云姐开口了,天哪太强大了这位姐姐说话的时候居然还是没有回头!“幺妹儿,自家跑了这么长时间累到了吧?过来姐姐这边!”
宝然:……
好吧,这会儿您是老大,您说我自己跑了,我当然就是自己跑的,跟旁边的……呃……路人……有神马关系!
路人很有眼色,美云姐刚一开口,就赶紧地把宝然放地上了。
他的狗腿精神迅速传染了宝然,宝然一落地,就循着姐姐的话音儿颠儿颠儿地跑过去,“姐姐抱!”
爱咋地咋地,反正我是吃不了亏的。
美云姐抱起宝然:“幺妹儿肚里饿不饿?”
饿!您这儿都开口了,我怎么可能会不饿?宝然大力点头。
“走啰!姐姐带你去吃抄手!”美云姐抱着宝然,返身又往卧佛寺那边去。
这时已经过了正午,凉粉儿摊生意还是很好,稍等了一会儿才有了张小桌儿坐下。美云姐自己要了份酸辣粉,又在旁边挑担子搭卖的小贩那儿端了碗抄手给宝然。宝然拿了小勺,自己动手舀了一只放进嘴里,嗯——不错不错,好吃不贵,价格实惠!
吃了没几口,大表哥同援军表哥喘吁吁地跑过来。
“喔唷!你们这就吃上了啊?也不晓得等我们一等!”援军坐下就嚷嚷。
美云姐笑他:“不消我们等,你的饭大哥管起,莫来寻趁我!”
大表哥也不推辞:“好!今天的饭我来管!”
叫了两人份的正待要吃,突然抬头冲旁边招呼:“哎?这不是邮局的小刘吗?站那块做啥子?没得位子?过来过来拼到一起!”
宝然扭头一看,哎呦喂这位还没走啊!
美云姐拿过宝然手里的小勺,舀了汤喂她:“幺妹儿怎么勺子都不得拿稳,看这个汤洒了好可惜的!”
那小刘便小心地笑着对大表哥说:“好巧……,那就……多谢了!”
看看一左一右的大表哥和援军,在美云姐和宝然的对面坐下,埋着头,盯着美云姐的碗对过来询问的小摊主说:“一碗酸粉。”
大表哥又笑着说:“既然碰到了,也算有缘,好不好同我们相跟到一路回去噻?”
美云姐很细心地舀起一只小馄饨,吹吹凉送到宝然嘴边,“幺妹儿,专心吃你自家的饭,大人讲话,跟到听个啥子名堂!”
那小刘同志立刻摇头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同人家约好一起……同我家人,我家人!……就在桥那边,我跟到就去寻他们了……”
大表哥颇为遗憾:“那我们就不好跟到掺活起了!哎呀,还想得可以一块儿……”
“莫得客气!莫得客气!我这就吃好要走了!”小刘慌里慌张,几口将一碗凉粉儿吞下肚,匆忙之下没有拌匀,一口辣酱生呛下去,顿时面红目赤,咳嗽不止。
宝然看戏过于投入,跟着也给呛了一下,酸汤在鼻子里一冲,急急扭过头,一个大喷嚏出去,所幸反应及时,没有糟蹋了那碗鲜香的龙抄手。
小刘付过钱,在一旁哈啦着鼻子喃喃地说:“那我就先走了嘛!”
美云姐摸了手绢专心给宝然擦鼻涕,大表哥慨叹着“喔唷喔唷这么不当心!”,伸手扶稳了小桌同汤碗以免泼洒,都没空理他。
最后是援军呵呵笑着招呼了一句:“好走好走!”
小刘同志便泪眼汪汪地去了。
援军目送着他过桥远去,捅了捅大表哥说:“你们镇上的这个伙计,看到得有小二十了吧?啷个老实!我看啊,将来又是个耙耳朵!”
大表哥似笑非笑,“你个毛娃儿懂得啥子?老实了才好!耙耳朵怕啥?自家过的安逸,哪管到旁人家嚼地啥子舌根!”
援军莫名其妙。美云姐八风不动,继续关照宝然吃饭。
宝然决定从此以后崇拜美云姐。同她相比,那些御姐女王的都算什嘛?我们家美云不用皮鞭蜡烛,也犯不着凌眉厉目,连个姿态都懒得摆,眼风都不屑得动,就把个人提溜得来去随意,驱使随心。什么是高人,这才叫高人哪!后世里这样的功夫已近乎失传,满世界都是张牙舞爪冲锋陷阵苦苦奋战的女英雄,那叫一个千辛万苦呕心沥血,无限风光的背后都是一把把数不尽的辛酸泪啊!现在自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机会难得,可得跟着多学几招儿。
吃过饭就得往回赶了,出了雎水镇的路口,援军同三人告别,临别了还不忘嘀咕两句:“大表哥千万记到,要出去给我招呼一声儿!”
大表哥不耐烦地挥手,“好好好!你自家把父母搞好了,不管去哪儿,关到不会落下你!”
回来路上,美云姐似乎才想起了前两天向宝然夸耀保证过的油菜花风景,特意放慢了车速,又拽着大表哥歪歪扭扭地专在些田埂小路,菜花丛中骑行。趁人不备暗下黑手,掐了不少的油菜花,拿帕子轻轻遮了,放在自行车兜里。
大表哥骂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晓得糟蹋东西!”说着下车在路边采了些野花扎了个小花环,递给宝然抱着玩儿。
美云姐心情不错,既不反驳也不给脸色,继续地一路春风和煦。
回到丰水镇上,天已尽黑,从街边小巷经过时,可见两边人家里都点起了油灯,飘出了一阵阵的饭菜香。进了家门,堂屋里也已经摆起了饭桌。饭桌上,有用盘碗扣着,专门为他们三人留起的饭菜,还有一个嘴里塞满了鸡肉,两腮鼓起的江宝辉,和一个虽然没在吃饭,却是气得也是两腮鼓起的江宝晨。
第五十四章 敲诈(一)
宝晨兄弟也逃了学,是以到邮局给爸爸妈妈寄信的名义过来的,据说还有XJ的来信要拿来给妹妹……看……
二舅带着他们先去赶场卖了菜,再过来时已是中午了,倒是赶上了午饭,想要追去安县就不可能了。
午饭后又巴巴地等,宝晨既不说去寄信,也不愿走,就那么闷头在屋里拧着,宝辉自然是紧跟党的步伐。二舅说天晚了还要赶路回去,兄弟俩也是不吭气也不挪窝儿。最后还是大姨发了话,留兄弟俩在这里住一晚,再玩儿上一天,明天自己给送回去,二舅才只好独自走了。
大姨把宝晨哥俩个放在修车铺子里玩儿,男孩儿天性,看见了铁丝链条之类的东西就拔不动腿,倒是安安生生地在里面捣鼓了好半天,既不吵也不闹的。可后来眼见着天也黑了,铺子也上门板了,回了后院儿小楼里饭菜都端上桌了,宝然他们还是不见踪影。
宝辉好办,热饭肉菜一进肚子,就眉欢眼笑的不知身在何处了。宝晨就虎着个脸,守着香喷喷的饭菜直运气,谁劝也不听。
宝然几个一回来,大姨便绘声绘色跟他们讲了,最后笑着说:“你们再晚点回来,宝晨好说我们把他家幺妹儿拐起跑了!”
大表哥笑着伸手去弹宝晨的脑壳儿:“见到你大哥做啥子不吭气?认不到了吗?认不到明天不给你做手枪!”
宝晨一偏头躲过,继续虎着脸不理他。
美云姐将宝然洗干净了带过来,送到宝晨身边坐好,“好了好了!幺妹儿还起给你,验看验看是不是全须全尾!”
满桌子的人都笑,除了宝晨,他埋头开始扒饭,满脸的哀怨。
宝然不管他,在外面颠颤了一天,虽然自己没跑几步路,可也是挺累的,坐下来先伸手够啊够的去捞那碗鲜笋汤。
宝晨沉着脸,帮她把汤碗推到跟前。
宝然凑到碗边沿上连喝了两大口,长舒一口气,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忒不厚道了,偏转头腆了脸冲着宝晨笑:“哥哥!谢谢哥哥!”
宝晨瞪她,大约肚子实在是饿了,没坚持多久便翻个白眼又埋头大吃,再不搭理她了。
第二天早上,宝然是被宝晨叫醒的。
宝然皱着眉头,眼都懒得睁,只冲着他那张故作严肃的脸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声音模糊地咕哝:“干什么啊!”
被厌弃了。宝晨挫了挫,换了笑脸耐心地说:“妹妹起床啦!起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嗳?有进步嘛!宝然一只眼睛半睁,“好东西?”
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宝晨没法儿,只好主动抖出包袱:“信,是爸爸妈妈写的信哦!赶紧起来哥哥念给你听!”
可恶的宝然又是一个大呵欠,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哦,信啊……什么?信?!”
宝然异常利索地爬起来:“信呢?信呢?给我看看!”
宝晨动作稍慢了点儿,信纸险险给她扯破。无奈地想,到底是小孩子这么沉不住气,清咳两声,“妹妹别急,我这就给你念。”
事实证明江宝晨同学语文不错,至少他很会抓重点……他以为的重点。
“这一段的专门写给我们的,妹妹你听:宝晨宝辉,还有宝然,你们好……”
宝然只当他念的都是耳旁风,扒着他的胳膊在信纸上一目十行:……技术科……一级技术员……,成啦!这回总算不是给划拉到车间里去打杂了!
见宝然笑得开心,宝晨也由衷地高兴起来,看来自己想得不错,妹妹果然很喜欢听到爸爸妈妈的消息。接着念:
“这一句是说妹妹的:宝然要好好吃饭,要听家婆大舅二舅舅妈……还有哥哥……姐姐的话!妹妹,听到没有,爸爸妈妈要你听我的话哦!”
宝然正忙着往后看:……妈妈……厂动力车间……操作……,貌似妈妈顶了前世里爸爸的班儿?
她这里发着呆,那里宝晨就误会了,连忙解释:“听哥哥的话也很好啊,哥哥肯定不会欺负你的!妹妹放心,有好东西都给你留着!”
这话提醒了宝然,你不说我还真把这茬儿给忘了,“好东西?给宝然买?”
宝晨后悔,我干嘛嘴那么快啊!
大丈夫言而有信,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宝晨点点头,“好,给你买!今天咱们去街上,妹妹想要什么都给买!”
“带钱啦?”宝然步步紧逼。
怀疑我?宝晨不服气,再次展示他那二十元巨款。
宝然就呵呵地笑了。
宝晨突然有些担心。
早饭后宝晨还在磨磨蹭蹭,宝辉先拽了他们去修车铺,要大表哥信守承诺给做一把“真正的”手枪。这个宝晨没意见,又哄了宝然一起去,想先把这一天混过去再说,最好小丫头玩着玩着就忘了。实在混不过去,到时候自己注意点儿瞅着些不值钱的糖豆儿什么的糊弄过去也就好了。
这个时候孩子们的玩具大多是手工制作,简陋却更有趣味。宝晨他们今天做的,是七八十年代有点条件的男孩子们几乎人手必备的一样武器,链条火枪。
大多数孩子都会自己想法子动手用铁丝,橡皮筋窝吧窝吧弄出一把可以发射纸叠小子弹的手枪,区别只是在大小和手工精致程度的不同。但链条枪就很难得,因为要用到自行车链条,还要有子弹壳或者钢管做枪管儿,这几样都不是轻易能够弄得到的。
可这是什么地方?修车铺啊!在宝晨同学看来,天生就是为了给他用来做枪的。大表哥兴致高昂,带着宝晨宝辉两个小伙计干得热火朝天。锉,锯,焊,工具齐全,大表哥下手也是相当专业,枪管是不知打哪儿淘来的一只亮晶晶的铜弹壳儿,装上去漂亮威风,把个宝晨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大半天后完工,装上一只火柴头,宝晨抢过去,对准墙角一扣扳机,“砰——”的一声,火花迸射。
大表哥鼓掌:“带劲儿!”也不知是夸那枪还是夸自己。
一直老老实实安静旁观的宝然问:“哥哥,枪做好了?”
“当然!妹妹你看,哥哥这把枪最厉害了!啪!会冒火的!”宝晨还沉浸在对那声巨响和动人烟火的无限满足中。
知道,别冲着我来就行!宝然接着问:“哥哥带我上街?”
宝晨这才反应过来,耷拉了脸,咬咬牙,“好!这就去!”
为什么他总是有种不祥的感觉呢?
这时美云姐找了过来,“啷个还在这里耍?宝晨不是说要给小姨寄信去?姐姐带你们去要得不要得?”
宝晨眼睛一亮,这不又可以混一会儿了吗?“对啊对啊!差点儿忘了,妹妹咱们先去寄信!”
宝然看看他,“好,寄信去!”
宝晨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开始踏入陷阱。
宝辉还沉迷于新式武器不愿意走,可怜巴巴地说想再玩一会儿,回去这枪可就是宝晨独有了,毕竟杀伤力太大,谁也不放心拿给宝辉这么小的孩子玩儿。
美云姐也不勉强,让大表哥在这儿看着,自己带了宝晨宝然去邮局。
寄封信是不是很麻烦?宝晨和宝然都不想深究。反正美云姐拿了信封和笔,在高高的服务柜台旁写写问问的一站就是好半天,兄妹两个都没什么意见。
宝然拽拽宝晨的袖子:“哥哥,这边来!”
带着哥哥来到了卖邮票的玻璃柜台,美云姐那边的柜台里立刻有个声音说:“小李,你去看到娃儿们要些啥子?”
一个更年轻的小伙子便笑着过来,好奇地看着兄妹俩。
什么时候国家公务员的服务如此周到热情了?宝然决定不去跟他们计较,示意宝晨抱了自己起来,爬上柜台,径自指着里面一枚邮票,对宝晨说:“哥哥,要猴子!”
是的,宝然蓄谋已久。
其实宝然对邮票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托网络小说的福,至少她知道在这一年,有这样一种邮票,价值上万。具体数额说不清,但当时不记得哪个小说里有一句,宝然永远难忘:一版猴票,就是一套房子!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曾为了房子辗转反侧痛苦煎熬的江宝然同学,那天在柜台里看到,心里就是一阵激动,只是不好向美云姐开口。如果真是没钱也就算了,宝然顶多咽咽口水回家暗自捶枕头,现在江宝晨同学不辞劳苦主动送上门来,再要放过可就太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了。
宝晨哪里明白这些,还暗自松了口气:“妹妹想要这个啊!没问题!”然后就请那小李哥哥帮着拿出来。
宝然真是爱死这个小伙子了,因为那家伙大概是嫌开玻璃门麻烦,直接从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张整版!宝然立刻扑上去,双手按住,得亏上面还带了层半透明的保护纸膜。
“都要!”宝然斩钉截铁。
宝晨懵了。可还没等他有所表示,迅速计算了邮票数量,又估算了她家冤大头购买能力的宝然又说:“还要!”
年轻的小伙子也许纯粹是出于无聊好玩儿,也许是同宝晨一样没反应过来,也许是重生大神给小露了下金手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居然乖乖地又拿了两张出来,有些抱歉地说:“都在这里了……”
这些就够了,真是贴心啊,再多也买不起了。宝然都划拉过来按住,又目光灼灼地去看宝晨。
第五十五章 敲诈(二)
宝晨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妹妹……,寄信只要一张邮票就够了……你要这么多小纸片干什么?……不能吃又不能喝……”边说边迅速地转动大脑:八八六十四,三四一十二,三六一十八,一十九块二!宝晨的心算还是很不错的。
宝然摇摇头:“就要!猴子!”
“一会儿哥哥带你去吃糖……要不然,咱找找这里有没有娃娃卖!”宝晨竭尽全力转移着目标,心的话一个布娃娃顶天了也就两块钱吧?
宝然还是摇头,继续坚定地说:“猴子!”
宝晨觉得想当初自己看妹妹不顺眼还是很有道理的,谁家妹妹像她这样儿的胡搅蛮缠啊?压了压心口的火气,宝晨学妈妈温言细语地讲道理:“宝然喜欢猴子是吧?大哥给你买。可我们用不了这么多呀!很贵的,要花好多好多钱!我们买上一张……不不不,买三张好了,够多的了吧?剩下的大哥给你买糖吃!可以买好多糖,最好吃的那种!”
可惜,他不知道,面前是个绝不会是几颗糖就能收买的了的伪小孩儿。宝然亮晶晶一双大眼直视他:“猴子!”
如果这时的宝晨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复读机的鸡肋商品,他一定会将这一名称作为标签贴宝然的大脑门上。猴子猴子,没见过这么牛性的,她就不会说点儿别的了吗?江宝晨终于有些控不住火了:“不行!你要得太多了!我是大哥,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也不许再说猴子了,再说一次我转身就走,不要你啦!”
宝然眨眨眼,终于换了说辞:“娃娃!”
江宝晨几乎仰天长啸,这什么孩子啊!撒娇耍赖,威胁恐吓,全套的活儿啊!也不知她都打哪儿学来的,自己怎么就不会……
偏偏正在这时,大概是听到了刚才宝晨的那一声咆哮,一直背对着他们专心“寄信”的美云姐开口了,头也不回:“宝晨!莫得欺负幺妹儿!不然姐姐在信里面给你添上几句?”
宝晨蔫了,这到底是谁在欺负谁啊?妹妹真是个磨人精,这才一起住了几天啊,就这么向着她说话了?其实宝晨这孩子想太多了,美云姐大概根本就没注意到他们这边在闹些什么,加上他自己太老实,心又虚,便给宝然钻了空子。
掏出了那两张被自己体温捂得发热的十元大钞,宝晨的心在滴血。宝然一把抢过,递给小李同志。那小伙子挑挑眉,看看宝晨,又看看宝然,最后又犹豫地去看美云姐。
宝然抢过话头:“姐姐,哥哥买好东西呢!”
不出她的意料,美云姐心不在焉地答,“哦!晓得了,幺妹儿乖!”
于是乖乖的幺妹儿如愿以偿。
看着仅剩的玻璃柜里摆做样品的那几张猴票,宝然意犹未尽,但瞅瞅摇摇欲坠的宝晨,还是很遗憾地选择了放手,万一逼得这孩子真发起飙来,容易坏事儿。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宝然想,本质上来讲,她还是相当的体贴相当的容易知足的。
宝然捧着小伙子特地用一个大信封装好的邮票,笑得合不拢嘴。宝晨苦着脸,数着找回的八角钱,努力地安慰自己,这也应该能买上不少的糖了。美云姐有些神思恍惚地过来,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意,这位大姐终于把那封信寄好了。
“宝晨宝然,我们好回去了……这是买的啥子?”美云姐惊呼。
姐姐,您才知道啊!
看了这密密麻麻三大版的邮票,美云姐明白是自己疏忽了,待要帮着退回去,回头却瞧见那小李鬼头鬼脑指着她们这边冲着小刘挤眉弄眼地说着什么,似乎是在打趣小刘,不由脸微微一红,拉了宝晨兄妹快步出来了。
见宝晨一路蔫头耷脑,美云姐很是过意不去,就和他商量说:“宝晨,好不好姐姐给你二十块钱,这些邮票就算到是姐姐买得?”
宝晨没精打采地摇头:“不好。爸妈晓得我跟姐姐要钱,肯定要骂我!”
美云姐想想也是,只好将错就错,安慰宝晨说:“这样也好嘛!宝晨多给爸妈写几封信去……”
宝晨想,照着这些邮票来用,我那写的是信啊还是日记啊?是不是还得早请示晚汇报,再加上一日三省?
宝晨觉得丢人,美云姐心虚,宝然想着财不外露,三人齐心协力,众志陈诚,瞒过其他人将邮票带回了美云姐房里。
临了要走了,宝晨还是不甘心,同宝然商量:“这么多的邮票,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我帮妹妹拿着好不好?免得不小心丢啦!”
丢是不会丢的,但你八成会不小心走回去把它们退掉的吧?
宝然笑得天真:“姐姐帮我拿,哥哥放心!”
“你还怕哥哥拿了不给你吗?”宝晨悻悻然。
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拿了去肯定就不会还了,所以绝不会让你拿走的。宝然继续天真地笑:“姐姐拿,还给宝然!”
美云姐正是洁身自好,目无下尘的年纪,自然不会把小表妹的这点儿小玩意儿放在眼里,只是觉得兄妹俩斗法颇为有趣,便答应下来,还特意找了本大开本的绣花样子,帮宝然把邮票仔细地夹好。
最后,宝晨口里嚼着糖,带着最新式武器链条枪,揣着空空如也的荷包同一颗很受伤很受伤的小心灵回去了。后边跟着兴高采烈的江宝辉,宝晨有了新装备,原来那把铁丝橡皮筋儿的小手枪就归他了,还分得了一大把的水果糖,这次出来收获不小。
宝然挥手再见,心里碎碎念,江宝晨同学啊以后要是知道了你这几颗糖价值几何,会作何感想?那才真叫伤心吧!
宝然很开心,甚至那几张漏网邮票的遗憾也在数日后意外地得到了弥补。
过后没几天,美云姐收到了“同学来信”,据她跟大姨的说法,是在春社踩桥会上碰到的初中同学,闺中密友,去了外县工作,这次碰上旧情难忘,互留了地址约定以后信件往来的。
大姨不怎么识字儿,问过一次也就丢在脑后了。以后每次拿信,都是直接甩给女儿,只偶尔嘟囔两句:“你这同学真个舍得花钱,一个省的,还贴起八分的邮票!”大姨夫倒是注意看了看那只有收信人没有发信地址的信封,也没说什么,继续拨他的算盘。
这位粗心大意大手大脚的“闺中密友”写起信来很有规律,每周一封。而且爱好似乎与宝然相同,上面总是贴着猴票,这邮票贴得也有些意思,几乎是次次不同,正着贴,倒着贴,四十五度角,……轮换着来。要不是怕暴露,宝然真想提醒他,贴邮票的花样儿都是有讲头的,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颠三倒四。再说了,作为一名邮政系统的专业人员,难道就没考虑过,这样子乱贴邮票会给分拣同行的工作带来多大的困扰吗?
美云姐接了信,总是先把邮票剪下来给宝然收好,然后慢慢打开了信纸细细的读。薄薄的一张纸,她往往一读就是好半天。针线之余也忙了起来,等信,读信,还有更多的发呆。奇怪的是宝然从未见她写过回信,这位姐姐真是个妙人,宝然前前后后,想破了头也弄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传情达意的?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心有灵犀?
美云姐对自己的小表妹毫无防备,宝然曾经很不道德地偷偷瞄了两眼,那情书并不是想象中充满了冠冕堂皇的豪言壮语……宝然很是想了想才明白,那个不谈个人感情,只能充满革命激情的年代已经过去了,同父母那一辈比起来,美云姐她们显然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时代。
不过还是很纯情的,满篇的言语中,一个有关情爱的字眼儿都找不到,只是细细碎碎地讲述自己的工作,生活,吃了什么东西,做了什么事儿,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这些文字挪个地方儿,就是不折不扣正大光明的生活日记。
就是这样的流水账似的书信,美云姐却看得满目柔情,唇角含笑。时不时地还会翻出来复习复习,多少遍地读下来,都是那么的不厌其烦,津津有味儿。
宝然常在清晨醒来的时候,静静的谁也不惊动,将脸贴在老式雕花大床垂下的薄薄帐子上,长久地看着坐在窗口桌前,一手持信,一手托腮的美云姐。她像是在读信,又像是在出神。清晨的阳光透过大开的木格窗子照进来,描出了她的侧影。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一层灰亮亮的细软绒毛,和那些在光柱中不停飞舞的细小灰尘。
时间长了,宝然也品出些味道来。那些琐碎平淡的描述,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将自己的生活事无巨细地展现在美云姐的眼前。就如钻进了信纸中的他,晨起昏定,春夏秋冬,就这么围绕陪伴着读信之人。没有甜言蜜语,也不用海誓山盟,就是这么,安安静静的,陪着。
就像饮着一杯清茶,没有果汁的香甜馥郁,也不像醇酒热烈醉人,只是淡淡的,却唇齿缠绵,回味悠长。
不由得就羡慕起来,等她这一辈儿长大了,就难得有这个机会,能够体味到如此清淡隽永的情感啦!
幸好也不用她再继续琢磨了,在那只大闹天宫的孙猴子翻过两个跟头之后,已经是五月中,春季农忙过去,大姨终于开恩将宝然这个小人质送回到望眼欲穿的二舅妈手中。
第五十六章 成长
禾熙同学又给发红包了,还有圣诞帽,么么!不知不觉,原来圣诞就要到啦!
题外话:今天参加PK了。说实话,到现在也没搞明白这个PK是个怎么回事儿,可看到很多人都在喊PK吧PK吧,于是我也凑个热闹,PK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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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远远近近的四邻八舍都知道,江家的小幺妹儿宝然有些古怪。
小小的年纪,自个儿的主意可正得很,颇有些说一不二的架势。既不同宝辉兵娃儿两个去村里的托儿所,也不愿意像别的小孩子一样让珍秀背着去上学,甚至都不用人带着,每天只是自己留在家里,屋子里翻翻哥哥姐姐的旧课本,院子里揪根草摘朵花,要不然就搬了小板凳儿坐在那儿研究母鸡带小鸡找食儿,或者旁观大公鸡同大白鹅干仗。
天天的不见她跟着同龄的孩子们玩儿,也不嫌闷,自己就乐得咯咯儿的。最奇怪的是明明正是学说话的年龄,在这儿待了那么长时间了,虽然说的不多,但一开口必定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怎么转也转不过来。
家婆同二舅为此有些担心,曾婉转地提示同宝然最亲近的宝晨,要抓紧教妹妹学说四川话,不然出去,同村里的孩子们都跟她玩不到一块儿,太孤单了。
宝晨这时早已被宝然哄得忘掉了她敲诈自己时的可恶嘴脸,只觉得妹妹被人鄙视了,自己要挺身而出,于是愤然地说:“我妹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关他们什么事儿!听不惯拉倒,我妹妹还有我跟宝辉,不稀罕跟着他们玩儿!”
回到家婆这边住以后,宝然同宝晨宝辉之间的关系有了很大的进展,这得益于宝晨的坚持,他拒绝再搬回去同大舅一个屋,强悍地将这间卧室划为了兄妹三个的私人领域。家婆见他小小年纪把弟弟妹妹照顾得挺好,便也随他去了。
宝然无论在哪儿,都坚持讲着她的普通话,并且天天晚上拽着着宝晨给她念课本讲故事,宝晨自己原本已经变了川音的调子都又给她拐带回了普通话,顺便还捎上了跟屁虫宝辉。宝晨当然觉察出来了,反而引以为豪,在这个家里,可不自己兄妹三个是一帮儿的吗?
况且宝然也不缺人陪着玩儿。这个学期,江宝晨调整了战略战术,又有了新式的高端武器在手,实力大涨,势力大增,江宝辉在托儿所都知道打出哥哥的招牌给自己撑腰了,更别说一帮跟前脚后等着关心爱护江宝然这个小朋友的。
在宝晨看来,自家妹妹是最好的。不是他偏心,同龄的小不点儿们,有哪个像宝然这样,既不会哭哭啼啼死皮赖脸,也从不咋咋呼呼地无理取闹,除了年龄小点安静一点儿,什么时候都是随和大方的,只要别触到她的那根底线。
底线,就是宝然时时压在自己枕下的那只布包。XJ带来的那只小布包早已破旧,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大大的拼布绣花挎包,是美云姐姐给做的,配色讲究,绣工精细,宝然轻易不肯让人动。哪个要是不长眼不经允许摸了碰了,她便会露出小狼狗般的凶狠目光,不依不饶,直折腾的大家都退避三尺。
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不要去触这个雷点了。别人不清楚,只是以为小孩子心理,自己喜欢的一两样玩具便看得宝贝似的不许人动。宝晨可是知道,那只包里,除了拨浪鼓和美云姐的一本绣花样子,宝然最珍贵的,就是夹在花样子里的那几版邮票,可恶的猴子!宝晨心中永远的痛!
宝然回来后不久,邮票还是露了风儿。原因是有一回兵娃儿手长,趁宝然吃饭的功夫去翻了出来,还没等拿到手,就被高度戒备的宝然发觉,追着兵娃儿去拧他的屁股,直撵得兵娃儿一路逃出了大院门儿。那是宝然头一回发威,动手不动口,着实骇人。
过后二舅妈从语无伦次的兵娃儿那里追问了原委,前后一联系,猜到是宝晨的私房,加倍地替宝晨痛心,为减少损失,旁敲侧击地向宝晨打探余款。她是这么问的:“宝晨啊,你手头的钱还够不够用得啊?想要些啥子东西,尽管跟舅妈讲,可不敢自家出去乱买一气,没得给外头的坏人骗到起!”
江宝晨是谁呀,一听就明白了,立刻摇头,“我手头哪里来的钱?倒是铅笔快用完了,还缺两个本子,家婆那儿好像没得什么钱了,说是给舅妈拿去买油……舅妈你那儿还有剩下的吗?”
二舅妈一窒,艰难地笑,“……哪里还能剩得下!你个娃儿不晓得油盐有多贵……”想想不甘心,接着苦口婆心:“宝晨啊,爸爸妈妈挣钱好不容易,要是……可不得拿去乱花了!”
江宝晨头一次真正的有些怨恨二舅妈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专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吗?“没有就是没有,我也不会乱花!”
……我倒是想乱花呢,可现在还上哪儿找钱去啊!
也许是受了二舅妈的启发,江宝晨试着曲线救国。
“妹妹,今天老师给我们讲了一个**叔叔的故事……,就这样,**叔叔自己穿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袜子,省下了津贴捐给最需要的人!老师都说了,他这种精神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这么多邮票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咱们卖掉了买些吃的用的好不好?”晓之以理。
“不好!”宝然想都不想就答,坚定地坐在她的宝贝枕头上。
“妹妹,你看你天天拿我的铅笔画呀画,哥哥都没铅笔用了,交不了作业会被老师批评的,回头爸爸知道了肯定也饶不了我。要不咱们把那邮票退掉一版吧,只退一版!就有六块多呢,可以买好多铅笔了,行不行?”动之以情。
“不行!”宝然扒拉扒拉,搜集了两根铅笔头还给他。你自己说过的,要勤俭节约。
“妹妹,今天三舅家的小表妹过来,她头上的花好看不好看?哥哥在镇上看见有卖的,才两分钱!咱们卖掉几张邮票,就几张!周日哥哥带你去镇上买,还可以吃碗大汤圆,再给你加两个图画本要不要?”诱之以利。
这回宝然连话都懒得答了,直接背过身去给他一个后脑勺。
两个月以后,宝晨给家里写信,第N次跟小财迷宝然要邮票而被第N次断然拒绝时,已经不怎么激动了,只是淡定地去管家婆要钱买邮票,家婆奇怪地问他,不是听说有好些邮票的都上哪儿去了,江宝晨同学再次显示了他作为一个大哥,勇于担当敢于负责的良好品质,慨然地说,全都被他给弄丢了……
再后来,当兵娃儿再次举着已经被宝然无情抛弃,沦为珍秀私人财产的伤病员版布娃娃来约宝晨做主治医师时,被怨念深厚的江宝晨同学予以迎头痛击,冠冕堂皇地说:“一个男孩子,玩这些小姑娘过家家的游戏,最没出息了!再说了,玩些什么不好?什么生病治病,伤身劳神的,真是没意思!”
也不知是不是从此时开始,江宝晨同学非常地注意保养身体,直到成年都没生过什么大病,连近视眼都没有。很久以后,有人就养生之道向他讨教经验,江总淡淡地回答:“……生病嘛,是一种很费钱财的事……能免则免……”
这是后话了。
总的来说,现在形势不错。在宝然坚持不懈的打击与磨折之下,江宝晨迅速地成长起来,到了暑假的时候,已经学会了认清形势,不再对不可能达成的愿望徒耗心神,甚至于主动地在宝然的指挥下,登桌踩凳,将那只宝贝包包藏到了最隐秘最保险的地方,黑黢黢的床顶。当然,宝然没有忘记在里面放进几粒耗子药和樟脑丸。
解决了后顾之忧,宝然开始放心地跟着放了暑假的哥哥们走上田间地头,走向农村的广阔天地。一岁半的宝然身板已经结实许多,可以满地跑了。她依然不是很热衷于跟同龄的孩子们做游戏,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宝晨宝辉两个。他们攻城打仗,她在一旁观战,胜了就呱唧呱唧给鼓掌,败了挥起小拳头大喊加油加油下次必胜。他们摸田埂偷豌豆刨花生,她在外面放风儿,有人来了就咳嗽两声儿或者大声问好,倒也配合默契。有她在,宝晨的猎食小组从未失过手,大家伙都很羡慕宝晨兄弟能有这么个心灵眼明的好妹妹。
经过了几个月的同甘共苦,宝然深刻理解了为什么当初两个哥哥会为了一只鸭蛋同人拼命。固然在这里可以吃到新鲜的各式蔬菜,甘甜的红薯,香味儿浓郁的玉米棒,还有桃李杏梅做零嘴儿,都是些纯天然无污染绿色食品,而且自大姨那次发飙后,二舅妈至少对于日常伙食不再苛扣,总是尽力张罗。可再怎么样,毕竟条件有限,饭菜里的油水太少了,鸡鸭鹅蛋是要拿去换油盐的,猪羊家禽是要过年才能按计划宰杀的,除了逢年过节,一般人家里难得见一次荤腥,导致这些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孩子们,几乎整天都处于半饥饿状态,屋里屋外的到处叼嘴吃。
宝然为此曾小小的内疚了一下下,难怪宝晨被骗去了那二十元钱会如此的耿耿于怀,但想到以后的大房子,又淡定了。不要紧,一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回家后有数不尽的牛羊肉白面馒头等待着宝晨宝辉,而且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这两个家伙都将茁壮成长至一米八十以强,时间会证明一切,他们终将会感激于自己的远见卓识。
第五十七章 夺食
不管怎么说,宝然还是很明白,至少在现在来讲,自己的行为还是挺自私的。为了聊以弥补,宝然积极参与到了神圣而伟大的捕食工作中去。
宝然的思路与那些辛勤忙碌的孩子们有所不同,她认为,拽下再多的豆荚,挖再多的萝卜根儿,都不能触及问题的根本。治病要除根儿,解决问题要找出源头,所以她婉转地向宝晨建议,大家应该集中目标,对准高蛋白高能量食物下手。什么是高蛋白?树上的麻雀,鸟蛋,田里的蚂蚱青蛙,水里的小鱼小虾。
这些当然不是宝然的新发现,村里是个能走会爬的孩子都晓得这些吃食。关键在于,还没有哪个将它们作为一项战略性目标给予有针对有计划的重视。
宝晨得了妹妹的提醒,很快悟出了其中的道理,并且结合数学老师提起过的效率学,予以了充分的发挥应用。他将手下的一帮孩子根据年龄特长做了细分,每天吃过早饭,大家伙在宝晨家院门前碰过头后,分水陆空三路同时出击。大些的孩子上树,动作灵敏心细眼尖的下田,最小的一人发只小网,在小溪里拦渠捕鱼虾,当然,各家院子的小池塘里内容更丰富,但小孩子们被严令禁止靠近,那里太深,很危险,据说邻村有一家的池塘就曾淹死过一个小男孩儿。
宝然被分配了同宝辉一组去网鱼捕虾,更是拽着二哥离那些小池塘远远的,因为前世,宝辉就杯具过一回,导致好大了都有知情人摸着他的脑袋说这孩子有后福的。后福说不上,后怕是肯定的,宝然当时还不懂事儿,但宝辉在水里惊慌挣扎的一幕却深深地印刻在她的脑海里,许多年都忘不掉。
小吃诚可贵,生命价更高,若为安全故,还是别去的好。
于是他们只在清浅的小溪流里围坝筑塘,收获倒也不小。宝晨以权谋私,将弟弟妹妹安排在树林旁的小溪边渔猎,自己高高地攀上树梢,一低头就能看得见。纤秀透明的小虾活蹦乱跳,青灰黑背的小鱼们滑不留手,最终都在舀干了水的小泥湾里束手就擒。
宝然坚持不肯下去湿了鞋,只在岸边草地上蹲着,追捕那偶尔几只逃出小竹篮的小鱼小虾,保护好在水里面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小家伙们的劳动成果,并且不停地指手画脚跟一边指挥:“这边这边,这边的多!”“那边,还有那边,再围一个!”
众人拾柴火焰高,没一会儿附近的小鱼虾就给搜罗得差不多了。宝晨他们还未收工,一干小将们就开始在水里搬石头,挖泥鳅地玩了起来。
突然听见宝辉大叫:“我发现好东西啦!”大家围过去,原来他在溪边水草缝儿里发现了一个小洞,手里捏了根草藤一点点钻进去,拉出来时,上面居然夹着只小螃蟹!
宝辉大为兴奋,再接再厉,不一会儿居然给他钓上来十余只。别的孩子都说太小,不怎么感兴趣。宝辉兴致勃勃地说:“你们不要我要,我要带回家去炸着吃!”宝然看着那一只只比瓶盖大不了多少的青头草螃蟹,对他的美好计划持保留意见。
没多久又听他大叫起来:“这回是个大的!最大的!”
果然,跟前面的比较起来,这大概是只螃蟹祖宗,有小儿拳头那么大。宝辉赶紧拎着草藤将它放进竹篮,谁知这只大家伙骁勇无比,一个翻身迅捷地爬出了竹篮,冲着小溪瞬移过去。宝辉想也不想就伸手过去抓,有人叫:“小心——”
晚了,愤怒的老螃蟹出钳如风,狠狠地夹住了宝辉的手指。
宝辉一蹦老高,连哭带叫,又是跳又是甩的想把螃蟹甩脱。周围几个孩子也慌了神儿,手忙脚乱地要帮忙,有的叫:“喊宝晨,快去喊宝晨大哥来!”有的直接行动,捏了螃蟹后背壳儿就往下拽,宝辉尖声惨叫——
这么些人当中,数宝然最小,但也数她最为冷静,(当然冷静了,疼的又不是她的手)拉了江宝辉的胳膊让他把手指放到地上。一碰到地上的石子儿,小螃蟹立马松钳,无比迅捷地溜走。
捏着可怜的宝辉那根又红又肿的食指,放到流动的溪水中冲洗片刻,宝然皱皱眉,勉为其难地将其送入自己口中吮吸几下,直至见血。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细菌感染之类的,小心无大错。
宝晨赶到时,肇事凶手早已逃逸,现场也被破坏殆尽,宝辉正万分委屈地抽抽噎噎,见了他凄惶地倾诉:“疼……,螃蟹咬我……,妹妹也咬我……”
宝然黑线:江宝辉!胡说什么!你才咬人!狗咬吕洞宾!
宝晨很仗义地为她伸冤:“别瞎说,妹妹怎么可能咬你?牙都还没长全呢!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啊?”
宝然更郁闷了,暗暗用舌头数着自己嘴里一排小糯米牙,红果果的人身攻击啊!
好在宝辉当即便给她报了仇:“大哥你的牙也没长全啊!你就会咬人……”江宝晨同学很不幸地正在换牙中……
望着宝晨那两颗孤立无援的大门牙,宝然郁闷全消,有情况啊!“大哥咬谁?”
这回换宝晨郁闷了,恨恨地咬自己的牙,“回家!”
回家后,宝辉失望了,他的痛白受了,他的血白流了,舅舅说这种螃蟹还没长成,不能吃的。那一摞张牙舞爪的小螃蟹,被二舅往地上用力一掼,尽皆昏死过去,然后被珍秀剁吧剁吧,全拿去喂鸡了。
宝晨安慰宝辉,“回头咱们吃鸡,也是一样的。”
宝辉就眼光殷切地去盯那几只鸡。宝晨和宝然都不忍心去提醒他,家婆院子里这几只鸡,恐怕要等明年春节才有希望入口。算了,就让他保留着这个美好的期盼吧,至少梦里想起来还能多笑几声儿。
好在还有别的收获。午饭后,一帮人聚在小树林边上,将上午的成果拿出来放到一起,还是很丰盛的。捡了些枯枝干叶,生起一堆火,底下埋了鸟蛋和各自家里拿来红薯土豆,上面烤着收拾干净用竹枝串起的鱼虾毛雀蛙腿肉,还有些幼蝉蚂蚱用大大的蓖麻叶子裹了,直接扔进火堆里,没一会儿就冒出阵阵肉香,大家一起咽口水。
宝晨一声令下,大家放怀猛吃。作为始倡议者的宝然,只肯吃几口烤得表皮焦黄的红薯,其他人都是些生冷不忌的主儿,一顿山吃海塞,没多大功夫便一扫而空。完了经归纳总结,一致认为今天的这项新措施效果上佳。一是分工合作,提高了效率;二是抓住重点,大大改善了猎获物的质量,增加了它们在肚子里的耐久性和胃器官的满足感。由此决定,今后要将这一措施作为一项长期的,稳定的基本国策,深入,持久,坚持不解地开展下去……
于是在假期剩余的日子里,宝晨领导下的工作小组组织严密,目标明确,精神抖擞地转战于全村十一个生产队,因为老师说过,要广撒网,多培养,切忌涸泽而渔。
美好的吃饱肚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他们很快就碰到了竞争对手。
一日照例的午后碰头,下水和上树的两队带了不菲的收成按时赶到,搜田的几个却姗姗来迟。好不容易等他们到了,却是两手空空,而且个个神情沮丧。细问究竟,原来他们本已经收工上田,却在田头被几个人堵住了,领头的正是宝晨的宿敌,蔡家三姑的大侄子,蔡小牛。没说的,几句口角之后就是动手,他们寡不敌众,被抢去了全部的收成,所幸都还机灵,没有挂彩的。看起来蔡小牛他们这是预谋已久的,专门挑了今天,这支下田队伍同大部队距离较远的时候下手,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趁大家没注意,宝然悄悄问宝辉,“蔡小牛?打破大哥脑袋的?”宝辉想想说:“好像不是,是他手下……不过都一样,反正都是他带着的!”
宝晨很冷静地听完,没说什么,只叫大家先动手处理现有的食物,自己一个人儿在旁边坐了半天,眉头紧皱,双眼微眯,两手互捏得指节咔吧吧直响,冷哼着:“蔡——小——牛!”
这边啃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吮着手指的宝然,偷偷瞅着他那一副新仇旧恨齐涌上心的苦大仇深样儿,心想,这是……战火的前奏?要不要躲一躲?
接下来的几天却是风平浪静。宝晨照常分派着日常工作,只是对于地点的确定以及小队之间的联络控制得更加严格。蔡小牛那边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也许是慑于这边的防范严密,也许上一次根本就只是他们的一次试探挑衅。总之,日子平稳的滑过,眼看着又要开学了。爸爸妈妈又来了信,说新的单位,也就是石城市机械厂,预计今年十月份,下雪以前可以给家里分下房子,到时候就可以安排一下,接兄妹几个回去了。
得到这个消息,三兄妹都是喜出望外,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在宝晨眼里也不是那么可恶了。宝辉今年上学,原想着赖乎赖乎,以就要回家的理由再躲过一年,被二舅否决了,“你家爸妈特为提醒说,要你今年必需去学校!那,学费书包都准备好了,你是没得选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那就老实的去吧?
第五十八章 争斗
新学期开课不到两周,就放假了。秋收农忙开始,高年级的孩子们在学校的组织下统一参加劳动,半大不小的,或是在家里带着小不点儿兼做后勤,或是提着篮子跟着后面捡拾漏网的稻穗儿。秋收的规矩,生产队割过稻后,当时就在地里捡上一遍,然后学校组织再捡一遍,都是是要上交队里的,剩下的,就是各家孩子凭本事拣出来,贴补自家的了。
难得的天气晴朗,秋风送爽,宝然也不再闷进屋里,戴着顶小小的草帽,装模作样拎了只巴掌大小的篮子跟在……拾稻穗的后边儿。她还小,没人指望她能有什么收获,只是喜欢看着忙碌劳累的乡民,和那些挂满了汗珠,同时充满了喜悦和希望的笑脸,闻着那泥土的芬芳和醇厚的稻谷香。她还喜欢在遍布了稻茬儿的一条条田垄之间,高一脚低一脚,左一歪右一扭地跳过来跳过去,自得其乐。
带着宝然的,是宝辉和兵娃儿,他们俩都属于找补的,每天缀在大部队后面,也能给家里拎回半篮子谷粒儿。勤俭持家的二舅妈用簸箕筛出来,干瘪轻薄的喂鸡鸭,再搓出一把来炒香了搁点儿盐给三个小家伙装在口袋里当零嘴儿,算是奖励,剩下的仔细收好,说等忙完了要好好做一顿大米饭给大家解馋。
有小炒和大米饭鼓舞着,宝辉和兵娃儿带着宝然这个磨洋工的天天加班加点的干。终于在一天下午,被蔡小牛带着人给堵在了田头。
最先出来叫阵的,是个叫二蛋的鼻涕小孩儿,比宝辉大不多点儿,上来就叫嚣:“这块田头是蔡家的,哪个许你们过来捡?”
宝辉脸一沉,还没出声,他身后的兵娃儿忍不住先就嚷了起来:“哪个讲就是蔡家的?这是公家的!你搞资本……主义!”
要不是时间不对,宝然真能笑场。都什么时候了,这孩子还能想起这么一句来!
蔡小牛年龄同宝晨相仿,个头似乎也差不多,但可以看得出要比宝晨壮实许多,而且看那神色气质,也是个当惯了领导的。听见二蛋同兵娃儿很没营养的对话一皱眉,不耐烦地说:“啰嗦些啥子?上!先把东西截起下来!”
其实蔡小牛的本意,是想叫二蛋去单挑宝辉,毕竟他们两个年龄最相近,势均力敌,而且自己这边人数占了优势,气势上就压倒了对方,这样即可保证胜利,又不会落下恃强凌弱的话柄。可他忽略了一点,这个二蛋正是去年嘴巴不好,不幸被江宝辉在腿上盖了牙印的那个倒霉孩子,对于平日沉默内敛,一出……口,就阴狠无比的宝辉心有余悸,怎么也不敢再次跟他直接对上。
可头儿的命令不能不听,二蛋于是向前冲了两步,中途擅自调整了攻击目标,冲着旁边打酱油的宝然就过来了。
形势转变得太快,宝然毫无准备,被二蛋在肩头这么一推,身不由已,蹬蹬后退两步,一个屁股墩儿坐到了地上,还顾不上被地上参差的稻茬儿扎得生疼的小屁股,赶紧地双手向后撑过去——否则就会仰面朝天摔了脑袋。这一撑之下,双手顿时钻心地疼起来。坐稳了抬手一看,天哪,见红了!
宝然自然不会真像个孩子般嚎啕痛哭,可她实实在在不满两岁的小身体却不能听从大脑的号令,诚实地对所受到的伤害给出了最真实的反应。豆珠儿般的泪水滚滚而下,止都止不住。
泪眼朦胧中,身旁一条蓝色的影子蹿了出来,一脚踹过去,就见二蛋捂着肚子倒下了,同时警笛长鸣地哭嚎起来。
什么孩子嘛!比我还大四岁,居然有脸哭得比我还凶,真没出息!宝然一边看一边想着,一边很没出息地继续掉着小金豆儿,同时也暗自欣慰,咱家的孩子成长得真快,又一个保镖横空出世了!
这位路见不平拔脚相助的大侠,乃是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江宝辉小朋友。他出脚之后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很识时务地转身就逃,而是面对着蔡小牛一伙,挺起了胸膛做大义凛然状。
这可不是二哥的一贯风格啊!宝然想想,回过头一看,果然,不知何时出现的宝晨正双手抱胸在后面压阵,在他的身后,原本应该分散在各地辛苦劳作的嫡系部队一个不落地从天而降,严阵以待。
那么,蔡家这头小牛今天,是被打了埋伏?
有预谋的偷袭遇上了组织的反包围,没什么好说的,硬碰硬开打。
宝然早被珍秀抱过了一边远远躲开,女娃儿们都在一旁瞎呼乱喊动口不动手。但由于对方的先锋二蛋极其愚蠢地找错了动手目标,整体舆论呈一边倒的局势,大家不约而同对蔡小牛一伙报以鄙夷的嘘声。
宝晨这边显然经过了严密的培训与布置,对方每一个人都有专人看住招呼,无一漏网,蔡小牛那边则是由他自己亲自上阵。时间一长就可以看得出来,蔡小牛的优势是力气大,抗摔打,而宝晨是一拳一脚的很有章法,宝然回想了一下团场大孩子们的游戏方式,嗯,实践经验比较丰富。
尽管首领蔡小牛很是顽强,被接连摔倒又不断精神百倍地再站起来,他的手下却有些顶不住了。有人开始撤退,还有的渐渐失了勇气放弃反抗就地缩成一团。
最后的结局也是毫无悬念的一边倒。
输人不输阵,只剩下小兵三四只跟在身边的蔡小牛并不忙着逃走,而是倔狠狠地放话:“今天是被你们阴涮到了,等到!别以为我们就怕了你!”
宝晨毫不退让:“你当然不用怕。除了你们谁也不会干那种以多欺少的事儿,一上来就把我家已经都快两岁的幺妹儿放倒了,好威风!”“两岁”两个字儿,被他咬得格外的重,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蔡小牛又羞又怒,气急败坏地瞪了在刚才的混战中被人格外关照,揍倒在地上不敢爬起的二蛋一眼,其实这娃还是挺有脑子的,几次声东击西各个击破的战术都耍得不错,可惜的是管理经验不足,用人不当,手下总给他捅篓子。
回头再找那小子算账,这会儿口头上还是不能服软的,胡搅蛮缠的也要硬抗下去,“那又怎么样!谁喊他们来地里偷稻子!”
“就不能扯出点儿新鲜的,天天的就晓得攀这个咬那个,我看你这是贼喊捉贼!”宝晨鄙夷。
武斗结束,看来这两人要继之以文斗了。
蔡小牛冷哼一声:“还说不是贼!正月十五也不晓得是哪家的贼娃子过来拽了我家的青菜!”
“是啰!你家那几根烂菜叶子金贵,可是得看好了!千年万年不得丢掉!”宝晨这会儿已经充分了解了偷青的意义,轻轻巧巧两句话,别看不带脏字儿,其恶毒不下于蔡小牛刚才的污蔑。不得不说,宝然爸新年时对他的教导,在某种程度上还是相当成功的……
江宝然一如既往的不纯洁,暗自思忖自家老哥可还明白偷青的另一层隐晦之意?天哪不能再往下想了……
她是不愿往下想,顽强的蔡小牛同学却偏偏愿意往下说,“你胡扯!我家青菜哪个不晓得村里第一,就是不给你家糊嘴巴!馋死你,气死你!”
这孩子的理论水平很明显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宝然寄之以深切的同情。
果然江宝晨立刻冷笑,“哪个还用到去眼馋,你自家上赶着要送起,收了是给你面子,不收是公道!”
宝然哀叹,乱了要乱了。宝晨个屁事儿不懂的小男孩儿,只知道要用一个稀松平常的事实给敌方以有力打击,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得到这背后可能引起的恶劣后果。
蔡小牛跳起老高:“哪个上赶着送?你说哪个?红口白牙地没得胡说八道!你敢说出是哪个?”
江宝晨当然不介意说出到底是哪个在吃里爬外,有人却再也不敢让蔡小牛听下去了。观战的孩子们被分开,蔡三姑冲了出来,拎着蔡小牛的耳朵硬生生就给拽着往家去了。蔡小牛既痛又怒,连哭带骂,隔老远都还可以听得见他那惨痛凄厉的尖叫。
这边,不明就里的宝晨胜利地冷笑,还不甘心地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哪个用到你家来假装好心!”
人还真不是在假装好心。
这天晚上,三舅过来找宝晨。“今晚三舅看场,跟到去耍?”
秋收正忙,好些割下在田里的稻捆子来不及送去村里的晒谷场脱粒晒干,夜里就得有人值守,以防火防盗防……防馋虫。
宝晨立刻丢下碗,“去!我去!”宝辉兵娃儿当然也跟着嚷嚷要去,连珍秀都笑眉笑眼地说:“三舅啊,我跟到去帮你烧艾草!”只有宝然,依旧镇定地啃着手里的玉米饼,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宝晨一把将她拽起来,“妹妹也去!看场可好玩啦!”
宝然哀怨,您倒是慢着点儿等我把嘴里东西咽下去再说啊!
三舅将她解救出来,拍拍后背帮她把嘴里的一口玉米饼撑了下去,“慢到点!等幺妹儿吃完。都去!想去的都去!”
第五十九章 中秋
难怪说看场好玩儿。待熏蚊子的艾草烧过第一道,顺着竹梯子爬上了那专为看场人准备的高脚稻草棚,在干爽松软的稻草铺上躺卧下来,伸出头去仰望着满天硕大明亮的繁星,凉爽的秋风在头顶身下吹过,再听着地里纺织娘的鸣奏弹唱,惬意的很。
三舅准备的夜宵也与过家家的孩子们不可同日而语,很简单:烤红薯,还有一大锅肉汤。他居然还随身带了口小锅,在草棚子前面垒起三块石头架起火,不一会儿就咕嘟咕嘟,鲜香四溢。完了折了几根柳枝,就着锅捞起一块块白色的大块肉来,“趁热快吃!都来都来,这个好营养来!”
大孩子们落箸如飞,烫的吸溜吸溜的,还不停地赞:“香!”“好吃!”宝晨没忘记招呼宝然:“妹妹别光看着,下来我给你捞,可好吃啦!”
宝然居高临下趴在草棚子里,只看着他们不挪窝,她对于这锅白花花的肉的来源很是怀疑,出自三舅之手,恐怕不会是比较正常的田鸡野兔之类。
果然三舅接着就说:“幺妹儿快下来尝尝,机会难得!今天我的运气硬是好的,这么粗一条水蛇,一把就给我捞起……”
……我就知道!
很钦佩地看着宝晨几个面不改色继续大嚼,连珍秀姐都在感叹:“还是三舅有得本事,宝晨几个从来都不得抓到这样好东西!”
宝晨立刻叫:“谁说的?我知道咱家后院池塘子里就有,明天就抓一条来给你看看。说好了,我管抓你管剥,最不耐烦弄那些汤汤水水的!”
珍秀点头:“没得问题!又不是没得剥过!”
……都是些强悍的娃啊!
吃饱喝足,一个个全都爬上来懒在厚厚的草铺上,幸福得直哼哼。
“怎么,啷个听说,你又跟那蔡家小子干起一仗?”三舅问宝晨。
“不给他吃个教训,那小子就不得消停!”宝晨满不在乎。
三舅说:“你们男娃家打打闹闹的没得关系,下回看好了莫要再把幺妹儿裹到里头,她还小,碰到可就恼火了!”
宝晨点头,很深沉地来了句:“今天是我考虑的不够周详……”
“哈哈哈——”三舅笑得眼泪汪汪,拍着宝晨的肩膀说:“好!好个宝晨娃儿,吃一堑长一智,三舅看好你,下回一定是个周——哇周详——详——!”
这一句尖声尖气的川剧高腔,笑倒了一屋子的人,宝辉兴奋得在草铺上滚来滚去,连翻跟头带打挺儿,吓得三舅忙说:“轻点儿!轻着点儿!看把草棚子滚塌了!”
夜色已沉,连蝈蝈的叫声都渐渐稀疏。宝辉兵娃儿两个已经昏昏欲睡,宝然很精神,实际上,她是刚刚才迷糊了一觉醒过来。
宝晨同珍秀正缠着三舅说话,声音听上去也是黏黏糊糊的。
“三舅,你看那边田里,一点一点的亮光是什么?是萤火虫吗?我们去抓几只来给妹妹玩吧?她肯定还没见过哪!”
“扑哧——”,这是珍秀在笑,“憨脑壳!秋天哪来的萤火虫!”
“那你说是什么?”
不等珍秀回答,三舅的声音阴测测响起:“那是鬼——火——”
气氛模拟得不错,可惜俩孩子没一个被吓到,反而吃吃笑起来。宝晨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就说:“三舅你哄谁啊!我知道了,那是磷火,老师讲过的。”
珍秀则说:“鬼火也不得怕!我晓得那边埋的是狗娃家的老奶奶,人都讲最是厚道的,不会害人!”
三舅骗不到人,便呵呵地笑了。“害人?是啰,鬼是不得害人的,那些会害起人的,可不是鬼……”见宝然翻了个身,三舅又放低了声音:“悄声!太晚了,都好困觉了,当心天明爬不起!”
朦朦胧胧中,听得远处传来锣声,又有人喊叫的声音,宝晨惊醒,迷迷糊糊爬起来问:“什么事儿啊?”
三舅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来,正趴在草棚子门口,伸了脖子向远处望,头也不回地答:“没得你的事,只管睡起!”
宝晨反而窸窸窣窣爬过去,也凑了脑袋向外望。“那边有亮,好像是火光呢!……也不像是着火了呀?没有烟……到底怎么回事儿?是有贼了吗?”
“有贼?真有贼也关不到你的事情!”三舅说着,按着宝晨的脑袋将他推回去,“困你的觉!远得很,得在北望村再过去了,啷个晓得咋个回事!”
宝晨穷根究底,“真是有贼了吗?地里有什么好偷的?又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妈妈说他们在成都遇上过贼的,偷的是妈妈的钱包。”
“晓得晓得!后来不是找回来了吗?地里没得值钱的,可是有饱肚的呀!饿的狠了啥子东西都有人偷!困觉!真要是抓到了,过得两天就看到了!”三舅不再多说,一把将宝晨按倒,自己也闷头睡觉。
宝然没想到,三舅那句话还真不是糊弄人的,没过几天,他们真的见到了那个偷粮贼。
秋收过后的第一个大场,正赶上八月十五,十里八村的乡民们,蜂拥而入最近的一个沿河小镇,清水镇。今年收成不错,家里也多分了些东西,难得出门的大舅,用一只竹背篓装了些晒干扎好的烟叶子,顺便将宝然也放进去,加上二舅舅妈,甚至连家婆都换了平日舍不得上身的白色斜襟大褂,带着孩子们,全家出动去赶场凑热闹。
进镇先要渡过一条清水河。河面相当的宽,这边还没有桥,就有人撑了大船来回摆渡。
沿岸边是宽宽的一条浅滩,昨夜里刚刚下过一场雨,水深及胯,下面铺满了大大小小青的白的鹅卵石,船却靠不过来,只能撑渡河中间的一段。
男人们毫不犹豫地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涉水而过,小孩们更不忌讳,会水的脱了溜光噼哩扑腾地就过去了,更小的一些被大人们背着抱着,或者干脆放进大木盆,用力一推,就滑向了河中的大船,开心兴奋得尖声叫唤。女人们就麻烦些,得要人从岸边背了上船。那些撑船的汉子们也促狭,非得光了脊梁来背女客。一时间喊哥哥的,叫爷爸的,吆喝自家汉子的,纷纷各显神通。
于是岸边船上就有人不停的打趣笑闹。这边喊:“秋哥儿,背着新媳妇儿好安逸来!看把你美得笑起来眼眯眯!”那边叫:“卢七倌儿,那边不是你的香妹子?啷个不去背人过去!”周围不管是不是熟识的,就都起哄大笑。
大舅把宝然放下来要宝晨看好,背上先家婆先过去,二舅背上自家媳妇儿也过去了,一会儿再回来接孩子们。这边兵娃儿宝辉就嚷着要漂木盆,宝然同珍秀乖乖地等着大舅二舅来背,唯有宝晨耍个性,即不屑于坐“小孩子”的木盆,也不肯让人背,当然也不想大庭广众之下光屁股,趁着两个舅舅往河里去了,自己挽起了裤腿就要下水。
一双大手按住他,“你个头不够,进去衣裳都要湿掉,到时候着起凉来又不得消停!”
抬头一看,原来是三舅。往他身后瞧一瞧,一个人儿没有,珍秀就先笑话他,“三舅,我家三舅妈又回娘家屋头去了?珍慧都没得跟起来?”
三舅当这几个孩子,被侄女儿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强撑着无所谓地说:“哪个晓得她们!娘家屋头有得金子拣一样!不消管她们,我自家去耍,更得安逸!”
这时旁边有个声音娇娇脆脆地说:“哎呦,林家三哥啷个被人落了单噻?”
兄妹几个一激灵,同时去行注目礼。只见却是那蔡三姑,戴着顶新崭崭的草帽,一件浆洗得平顺齐整的枣红布褂,半新的黑裤,精精神神儿地立在那里,身后背了只大竹筐。在她的身旁,跟着别别扭扭的蔡小牛,见宝晨眼睛扫过来,“哼”地一声别过头去。
鉴于上次比武完胜,宝晨便很大度的对他视而不见。三舅清咳一声,“是三姑啊!这是,带着侄儿去赶场?”
蔡三姑双眼滴溜溜一转,脸带愁容:“是啰!哪个晓得今天河坝成了这个样子!这可叫人啷个过法嘛!”
宝然看得有趣,在心里优哉游哉地为她伴唱: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背我嘛!
兴许是被满河岸笑闹开心的人们感染了,三舅花花着嘴开始打趣:“消不消三哥背起过去?”
嘢?我说三舅啊,饭可以多吃,有些话是不可以乱讲的啊!
蔡三姑却扑哧一笑,白了三舅一眼,转身走开,竹筐子里掏出一件老旧的破褂子来,寻了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老船工,好声央求道:“大叔,我就自家带个小侄儿,帮个忙噻!”说着还递上一只卷好了的叶子烟。
那船工被她毕恭毕敬叫得不好意思了,接过烟别在耳后,爽快地搭上了那件破褂子,也不再刻意为难消遣,安安生生背了蔡三姑上船。蔡小牛紧跟其后,将他姑姑的竹筐连同自己的衣裤一股脑儿地扔进一只木盆里,自己大模大样精赤溜光地下河蹚水过去了。
等宝然她们被接上去,大船已将满载。被三舅硬抗上来的宝晨感觉失了面子,特别是在宿敌眼跟前失了面子,赌气背过身不理他,趴在船帮上望着悠悠的清河水发呆。两个黢黑乌亮的船工汉子一前一后跳上来,撑浆开船。
河水荡漾着,宽大的木船轻晃着,赤足的汉子们脚上青筋高高鼓胀着。船那头蔡家姑侄远远地向这边望着,船这边舅舅舅妈商量着今天的收入与支出,点算着,憧憬着。阳光打在水面上金光闪亮,一点点一片片闪过来晃过去,闪进了宝然的眼底,晃过了宝然的心头,打碎了数十年懵懂时光,渐渐晕眩,不知今夕是何夕。
第六十章 川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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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船上岸,河这边,紧挨着岸边的,就是密集错落的木结构骑楼民居,青瓦覆顶,廊檐交错。沿着小楼之间窄小陡峭的青石台阶拾级而上,低头可见房基条石上厚重润泽的黑绿苔藓,仰头只见飞翘的雕花瓦檐间夹持的一线青天。
穿过骑楼院子,上到了主街面,人群的喧嚣扑面而来。清水镇同大姨家的所在的丰水镇一样,也是个只有一条街道的芝麻小镇。他们是穿过了街边人家的院子上来,正正在这条街道的中间。左拐到头,是个农副产品交易市场,附近的村民们多在赶场天带些自家编制的草鞋竹筐等去那里卖了,或者直接以物易物,换取些油盐针线等日用品。
大舅二舅都有任务在身,直接往左边去了。不情不愿的珍秀也被二舅妈拎过去帮忙。三舅却不耐烦去换取那些针头线脑,将自己背的几捆烟叶子扔给大舅,“大哥顺手帮我卖起,价格自家看到办,跟去年差不多就行,多起算你的!”然后又问家婆:“妈难得出来一趟,跟我去戏台子那边耍可要得?”
家婆摇头:“没得吵得人脑壳疼!我去场子那边寻了婆婆们摆龙门,你自家去吧!”
“那也好!”三舅掉头就走。三个小子一溜烟儿跟上,跑了没几步宝晨又叫:“三舅三舅!还有我妹妹!”
三舅回转过来,将宝然从背篓里拎出来往肩上一扛,“走来!”
一行人向右拐,顺着宽宽的阶沿,数着一根根竖在六角石墩子上,支撑着两旁古店老铺宽大廊檐的粗大圆木柱子,一路下去,眼镜店,小酒馆,肉铺子,当然还有少不了的茶馆,药铺,不一而足,都是人来人往的热闹非凡。
快到了尽头的时候,街面突然一宽,一片大空场子前,当街横着一座两层的戏楼,下面敞空着可穿堂而过,上面被三面的楼台呈浅凹形围着的,就是半露天的四方戏台。这时候空场子上已经围拥了不少的人,正冲着台上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宝然被三舅扛在肩头,一眼就瞧见两台角上分别站了一个人,都是双手垂束,低头弯腰,那头压得不见一点脸面。宝晨抬头也瞧见了,激动起来:“三舅,干啥的?他们干啥的?”
三舅看了看说:“看场那天晚上记不记得?那次外村抓了个贼,就是右边那个,我认到的,北望村的老杆!那边那个就认不得了,晓不得哪个村的!”
“他们站在那里干什么?”宝晨又问。
“示众呗!屋头娃儿多,饿得受不得偷几把稻子,又没法子判刑,就放到这块儿来丢人现眼!”
“哦——”宝晨感叹着,“还挂着木牌子哪,很沉的吧?”
“这才到哪!现在宽泛多了!这要是前些年管得严的时候,还有给挂磨石盘盘的哪!就在这个台子上,曾经硬生生挂死一个!”三舅说的吓人,脸上并没有什么惊骇的神色,仿佛这事儿很是稀松平常。“走啰!没得啥子看头,一忽而就要撤下去游街,这边也好开戏了。我们先走去后台。”
三舅同戏班的人似乎很熟悉,点头招呼一声儿便放了他们从边上的小门进去了。从后面上楼来到后台,就见锣鼓丝弦齐全。三舅把他们安排在了胡琴梆子的后面,嘱咐他们:“就这块耍,不得乱跑!要紧不得到台子上去!”说完丢下他们,转身不知忙活什么去了。
这个戏台相当的简陋。当作后台布景的“喜登枝”守旧帘子,只挂了正对着观众的那一面,两侧的“出将”“入相”口则是空荡荡只两根柱子,连个门帘都没挂,台下的观众稍稍偏着一点儿,就能瞧见两侧后台的伴奏师傅们。而坐在师傅们背后的宝然几个,则是台前幕后,出出进进的瞧得一清二楚。
台上的花旦一句唱罢,身旁骤然响起清脆高亢的清音伴唱,吓了他们一跳。宝然知道一人台前唱,众人后台帮是川剧的一大特色,可万万没想到这些帮腔的居然就是身边这些闭了眼睛吹啦弹奏的配乐人员,冷不防的着实被惊了一下。
开唱后不久,几个小子就有些呆不住了,前面的似乎都是些文戏,咿咿呀呀的听着让人好不耐烦。正在抓耳挠腮,就听身后有人叫:“宝晨!江宝晨!”
回头一看,敞开的窗子外,二楼的栏杆上,猴子般攀着两个小男孩儿。其中一个叫着:“宝晨,下村的铁栓子兄弟来了!他们也弄了一把枪,喊我过来找你,说要我们一块去场子那边大槐树头打雀子来!”
哦?组队打怪?
宝晨立刻跳起来就想走。三舅抱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过来:“做啥子去?”
兵娃儿抢着说:“铁栓子哥哥来了,喊我们去打雀子!”
三舅皱皱眉,看了看窗外讨好地冲着他媚笑的两只猴子,“去吧去吧!你们男娃儿自家疯去,幺妹儿留下,待会儿我带她回去。”
宝晨强按住性子又像模像样地嘱咐宝然几句,见她倒听不听的样子,自己也觉得没趣,带着宝辉兵娃儿火烧屁股般跑了。
虽然完全听不懂台上在唱些什么,但宝然发觉现场版的看戏远比想象中有趣得多,尤其是眼见着那些不甚专业的演员们在台上一板一眼,或喜或嗔,一过了侧台的廊柱便拽头套,捋袖子,跳着脚吱哇乱叫:“快着点儿!给我换个平靴!”“胡子!我的胡子哪个拿起去了!”“错了!朝服!我要的是朝服!这个皂衣是老苍头地!”
比那正经的戏文要好看得多了。
宝然蹲在那儿正乐不可支,面前突然伸出一个五花脸,张大嘴“哇呀呀——”冲她一声怪叫。宝然一愣。
见宝然没什么反应,那张脸向后一回头,瞬即又转回来,换了张猛张飞,怒目圆睁。
宝然一声不吭,微张了小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那人回头又换一张,有些怕了,心说小丫头不会是给吓傻了吧?那样儿可就麻烦了。
宝然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直捧自己的小肚子,最后干脆坐地上了,伸手抖抖地点着面前这张脸,眼里泛起了泪花,就是说不出话来。
那变脸人非常沮丧,也不回头故弄玄虚了,一把揭下最后一张脸谱,露出张画了黑色三角眼,大白鼻子的净丑妆来,臊眉搭眼地说:“幺妹儿,啷个就给你认出来了嘛!”
那还有什么认不出来的,除了三舅你这个……小不正经,还能有哪个,这么的……无聊?
一个胖头陀般的大汉过来,把三舅肩头一拍,“林老三,再过一场就该到你了,还不赶到去上妆,在这块磨些啥子?”
三舅直起腰:“就去!就去!”
那个大汉一把握住他的手腕:“我说来!那么些张脸子都上哪块去了!你小子捞起过来做啥子?还我!”
三舅嘿嘿笑着反手扣在大汉的伸出的一只大掌里。宝然看得清楚,那赫然是软塌塌一摞五颜六色的……脸皮!只不知是草纸还是绢帛做的。
没有想到,三舅居然真的上台了,听人报出曲目是个什么“二郎神斩妖除魔”。三舅踩着步子晃过一圈到了台中央转身一亮相,只见他身背金弓银弹,手持三尖两刃戟,金冠云靴,黄袍金甲的果然是英俊威武好一员大将,登时就得了一个亮头彩。接下来侧旋,游走,鹞子点翻,舞动间不时地长踢腿深下腰,扑跌翻打,身形轻捷矫健。宝然从不知道,这个平日里看着油嘴滑舌颇有些好逸恶劳的三舅舅,还会有如此光彩照人的一面。
正想着,三舅在一阵急旋之后轻点头,高抬腿,猛地抬脚一踢,蓦地抬起头,双目圆睁,眉心上方赫然多出了神采奕奕金光闪烁的第三只眼。台下顿时一片喝彩之声,有人大叫:“好来!林三哥的二郎神开起天眼来!”
众人的赞美声中,三舅轻飘飘美洋洋舒腰展臂,冲着那边认出了他的人群格外多献了几个招式,惹来又一波掌声和尖叫笑闹。宝然居高临下,看得分明,那里聚着几个同村的年轻人,蔡三姑不远不近地也在后面,望向台上的两只眼睛亮得灼人。
等到志得意满的三舅卸了妆,满头大汗地过来找到宝然,已经过了正午了。三舅一把将宝然举起来抱上,“幺妹儿,三舅耍得好不好?厉害不厉害?”
宝然大力点头:“好!三舅舅最厉害!”
三舅乐得大笑,同戏班的人招呼两声抱着宝然往外走,“我家幺妹儿最有眼光!肚子饿到了吧?三舅带幺妹儿去吃汤团,要酸粉来!”
三舅并没有走主街,而是绕过了戏楼旁边的店铺人家,抄小道往农副产品交易市场那边赶过去,“看看家婆和你哥哥他们还在不在那边,总不好尽顾着我们两个吃独食!”
这话有道理,宝然自然不会反对。
眼看着就要穿出一座小庙的后围墙同河边沿住户人家之间的一条小夹道,三舅同宝然说着:“从这块出去,再过了前头那片柳树林子,就好到了!”。话音未落,前方突然转出一个人来,正正儿地堵住了出口。
第六十一章 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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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有些讶异地看着前面好整以暇的蔡三姑,问道:“你在这块做啥子?”
蔡三姑瞥嘴:“林老三,啷个讲话的,这条道是你家开的?”
“啷能!啷能!”三舅见了年轻女子一向是笑面以对,“是我不对!不该来这块碍了咱们蔡三姑的贵眼噻!”
蔡三姑不答话,只是抿了嘴傲娇地笑。
三舅作势一揖,“在下这厢有礼!烦请三姑开恩,赏条路过去可是要得?”
蔡三姑左看看右看看,依然不答话。宝然同三舅也学她左看右看,两边都是灰初初的墙,背街的地方,前后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
“三姑莫非有事?”三舅想了想,又试探着问。
“没得事——就不能站在这块啦?”蔡三姑语带娇嗔,宝然又给寒了一下。
三舅终于不再嬉皮笑脸,有些尴尬地否认着:“啷能……”
一时间都是无话可说,站在那里僵住了。
“怎么?林三哥你甩脱了老婆自家轻松自在,看不得有人来搅扰安逸,嫌我在这块碍事了?”半天蔡三姑又说,幽幽怨怨。宝然悄悄地安抚自己的手臂。
三舅脸上挂不住,半玩笑地说:“啷个敢呦!三姑是啥人,爱在哪块耍在哪块耍,哪个敢冒气!林老三不晓得哪里得罪到了,给您陪个不是,蔡姑奶奶大人大量,先放我过去好不好?”。
这两人不约而同地将宝然这个明晃晃的电灯泡的在场给省略掉了,令她有些郁闷。好吧,知道我年纪小,个头也小,可也不至于被人忽视到如此地步吧?好歹也是个大活人哪!
显然,在这两个人的眼里,宝然这个小不点还算不上是个需要顾忌的人,将她无视得很彻底。
蔡三姑又闪烁着眼神不答话。三舅只好说:“好好好!惹不起我总躲得起!这条路让给你!”说着转身,想要绕行。
“林老三你站住!我是人嫌鬼厌的吗要你见到就跑?”蔡三姑在后面气得叫。
三舅无奈地站住,“不讲话,又不让人走,到底是个啥子意思嘛!”
蔡家三姑闷头静默了一阵儿,突然冲上来,从身后将三舅拦腰抱住,侧脸紧紧贴上三舅的后背,“我……我就是这个意思!”
……天雷滚滚啊!有些人有些事,果然是可以超越常理超越时代的……
趴在三舅肩头,宝然可以听得见那两颗心,砰砰砰跳得擂鼓一般,乱得厉害。三舅也不知是给吓懵了,还是在想些什么,良久没有答话,被他抱在怀里的宝然却已经受不了了。……我……靠你个蔡三姑的!挖墙归挖墙,您那一双铁姑娘的热情大掌,可别往我的身上使劲儿呀!我的腿啊,给捏得好疼呀!伸腿欲要挣开,刚一动弹,却被抓得更紧。
“啊——”宝然忍无可忍终于大叫起来,不管不顾地将巴掌拍在三舅的俊脸上,噼啪作响。叫你搔首弄姿!叫你招蜂引蝶!叫你危害儿童身心健康……
蔡三姑如梦初醒,惊叫一声羞红了脸跳开,三舅也才反应过来,招呼都不及打一声儿,抱着宝然飞也似地逃走了。
场边的小吃摊子上,家婆二舅一干人等笑语宴宴,孩子们更是吃得眉花眼笑,除了宝然。三舅今天特别慷慨,一人包圆,请大家吃汤团酸粉,还特意又去旁边摊子上切了一碟子灯影牛肉过来。
三个小子六只眼直钩钩地钉住那碟子牛肉,一路钩到他们桌上来,再眼巴巴地看着三舅将碟子直接摆到了宝然面前,小气吧啦地一手虚罩着,先夹了一筷子给家婆,然后拨出大半儿给宝然。
宝晨宝辉虽然也失望嫉妒,好歹还可以接受。三舅接收到兵娃儿近乎愤恨的眼神,解释说:“幺妹儿还小,吃这些糯米酸汤不好消化,你看她都没得吃到几口,要得多些肉片子来补上。你们男娃儿家,啥子东西不是一样吃!”
花钱的是老大,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兄弟们于是抓紧时间疯狂进攻那剩下的半碟子牛肉。
三舅夹起一片细薄透亮的小牛筋儿送到宝然的嘴边:“幺妹儿尝尝,三舅盯到没放辣椒,香着来!”
牛肉也不会比糯米圆子更好消化吧?何况我今天反胃,什么都不消化!宝然气哼哼,皱了鼻子偏过一边,毫不理会三舅的殷勤献媚。
最后三舅坚强地抵制住了那几个孩子连带二舅妈的幽怨眼神,硬是同摊主讨了张油纸,将半碟子牛肉包好,说给宝然带回去吃,又抢了大舅的差事,执着地将宝然一直抱着。
过河时,远远的又见蔡家姑侄。三舅低头装没看见,倒是蔡三姑不时地往他们这边扫两眼,意味不明。不知去哪儿转了一天的蔡小牛破天荒没有同宝晨进行眼神厮杀,偏转了脸一直注视着滚滚的清河水,让严密戒备的宝晨颇感失落。
被三舅抱着先上了岸,等着家婆二舅妈的时候,宝然忍不住酸疼,在一块儿大石头上盘腿坐下,捞起裤脚仔细查看。白嫩嫩一双小腿上,已经被捏起了一道道红棱儿,触目惊心。宝然委屈得泪眼汪汪,心说真是冤啊,劳动妇女不好惹,简直是无妄之灾。
珍惜生命,远离猛女。
刚刚把宝辉兵娃儿从木盆子里拉出来的宝晨注意到了,赶过来凑近了一看,当时就怒了,“谁干的?!”同时眼光凌厉地射向三舅。
三舅慌了,“宝晨莫气!莫得生气!……这个……这个是……意外,是意外!”说着连忙凑过去呼呼吹气,“幺妹儿乖,不疼不疼了啊!”又伸手过去想要给揉揉摸摸。
“啪!”的一声脆响,宝晨毫不留情地给他打在手背上。宝辉同兵娃儿也赶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看着这个,看看那个。宝辉悄不声儿地调整一下位置,站到哥哥妹妹的阵营里来。珍秀悄悄地将兵娃儿牵到身后,免得他又冒冒失失地胡说八道,惹到了那翻脸无情的宝晨。
家婆大舅几个这会儿也都上了岸,围过来问是怎么回事儿。三舅急急地解释:“散了戏场赶到过去找你们,心里太急没得注意抱着宝然的力道……”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关注着宝然的动静。
宝然暗暗叹口气,念你是初犯……据我所知是初犯吧?而且勉强可算是个被动胁从,认罪态度良好……给你一次机会吧。想到这儿宝然哀哀地叫:“三舅舅……”
二舅妈就数落三舅:“老三还是这么慌手乱脚的,当得都是你家那些皮糙肉厚耐折腾的啊?这要是给幺妹儿爸妈晓得了,没得心疼死!”
三舅这时如蒙大赦,才不在意自己二嫂的话轻语重,只冲宝晨讪笑着,慢慢地,轻轻地去把宝然抱起。宝晨半信半疑,监视着他将宝然在怀里抱稳了,又见宝然没再有什么不妥,才又补瞪了这个小舅舅一眼,算是勉强放过了他。
三舅夹着尾巴当先走,边走边暗暗摸着自己泛红的手背,心道宝晨这小子看到不怎么壮实,下手可真是狠!
不知何时上了岸的蔡家姑侄,一言不发地越过了他们一行,赶在前面走了。
中秋过后,日子平稳流畅地如缎子般滑过。一年级新生江宝辉同学,上有宽于律己严于待人大哥宝晨,下有不紧不慢总是恰恰好比他多认识一两个字儿的妹妹宝然,幸福地度过了难以忘怀的过渡期,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小学生。
宝晨的老对手蔡小牛突然转了性儿,不再带一帮死党同他针锋相对,上学就埋头读书,放学就掉人眼镜地当起了小保姆,每天只带着他家磕磕绊绊刚会走路的小弟出出进进。宝晨琢磨,不至于吧,带个孩子也要跟自己比一比?
由于蔡小牛的隐退,四年级部的地下势力迅速形成了宝晨的一言堂,校风校纪明显好转,让老师们欣慰不已。经碰头研究后,宝晨光荣地戴上了三道杠,在野党转正,成为了执政党,那叫一个春风得意。
同样转型为居家好男人的还有一个三舅,他无视二舅妈的明嘲暗讽,开始频繁主动地陪着媳妇跑娘家,三舅妈受宠若惊,感动之余反而主动陪着三舅父女多走了几次婆婆家。一来二往的,宝然同原本很少接触的珍慧姐也熟了起来。虽然只差九个月,相比较走起路来跟头把式,轻轻一碰就会哇哇哭叫的小妹妹,珍慧更喜欢带着面团似的温顺讨喜的宝然玩儿。
一日周末,宝晨在学校有大队活动,“学**,树新风”,帮老师办公室及村委办公室打扫卫生。宝然不感兴趣,看着宝晨带着宝辉兵娃儿两个小积极分子,兴致勃勃上赶着受人剥削去了。天气好,一大早的珍秀又被派了任务,背起竹篓割猪草去了。大人们都赶着去地里冬播,正好珍慧又过来,被二舅妈抓了差,在家里看着宝然,许诺等珍秀回来放她们一起出去玩儿。
珍慧是个在屋子里闲不住的,好说歹说,带了宝然去了后院的菜地边上,逮蚂蚱摘野花,顺便在这路口守着珍秀回来。
宝然坐在田埂上,埋着头编了半天的花草辫子,正待伸下懒腰,忽然听见叽叽咯咯,有小孩子的笑声,抬头一看,前面一个憨憨的小胖子,带着点儿天然呆,还走不太稳。在他后面,隔着一道田垄,站着面无表情看向这边的蔡小牛。
这就是他家小弟吗?他们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第六十二章 落水
宝然想了想,既然现在人家已经放弃了同宝晨的敌对,自己也应该友好以对才是。于是冲他扬了个笑脸。
蔡小牛没笑,但也没有敌视的表现,只是比较严肃地望着宝然,神色有些古怪,像是在研究着什么。宝然低头周身咂摸一遍,没什么不对吧?
这时珍慧却已经叫了起来:“哎呀正好!蔡小牛你帮我传个话,告诉你家三姑,我妈周三娘家去,不得去赶场!”
蔡小牛一拧眉,“啥子意思?你家妈赶不赶场,关我家啥子事情!”
珍慧头一扭嘴一撇,像足了三舅妈:“我啷个晓得啥子意思!你家三姑自家寻到我来问的,还说要谢我一包甘草杏,你回去告诉她莫得忘了!”
蔡小牛脸色突然很不好看,冲口一句:“她怎么……”突然又止住,很是顾忌地看了宝然一眼,冲珍慧招手:“你过来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珍慧仔细打量了一下,确认了他并没有恶意,便依言过去,两人开始窃窃私语。
宝然远远望着蔡小牛,若有所思。
等她听到一声脚步轻绊,回过神来,转头却见那蔡小弟正一扑下去追捕地上翠生生一只小螳螂。在他旁边紧挨着的,正是那家家必备的蓄水塘子,三面都生满了芦苇草丛,唯独这一边,为了取水方便,用水泥抹了半弧的阶口,年深日久,光滑如镜。
蔡小弟这一扑,半个身子已经滑下了阶口,出溜溜往下落。
幸亏宝然离得很近,手疾眼快跳过去一把拽住他的小胖手,再一使劲儿又给拉了上来,用力过猛,自己一跌坐到了地上。
她这边刚松了口气,没成想那毫无危险意识的蔡小弟站稳后,把这当成了一个新奇的游戏,咯咯笑着,反手一把拽起了宝然,顺手向后一甩……
那小不点儿看着不大,力气可是不小,宝然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带,一头就栽向了池塘。总算还有一丝冷静,在入水前的一刹那,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
“噗通!”冰凉的池水没顶而来,凭着前世道听途说的那一点儿可怜的游泳知识,宝然尽力将头向水里埋下,以便使自己的身体漂浮起来。在惊慌与恐惧之际要做到这一点,还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宝然心想,难怪后来的学校都教育孩子们切不可轻易的见义勇为……
岸上那两个大的这才冲过来,珍慧吓得脸都白了:“幺妹儿,幺妹儿!啷个办,幺妹儿不会水!救命……”
听着她刺耳的尖叫,蔡小牛直翻白眼,一脚把仍旧咯咯傻笑的小弟拨拉到一边儿,顺手抄起池塘边一只旧竹耙,也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伸进池子里三捞两捞,钩抓住宝然的衣服,幸亏这孩子一向怕冷穿得贼厚,再用力拖至池边,伸手把个湿淋淋的落汤鸡拎了上来。
等到正好回来的大舅和二舅妈闻声赶过来,就见蔡小弟坐在一地的百合头里乐得正欢,珍慧围着蔡小牛和宝然团团转,蔡小牛正胡噜着宝然脸上的水珠,按着她的肩膀问:“怎么样了?你还醒到的吧?”
宝然抬眼看他,“阿嚏——”,给他喷了个满脸花。
宝然很快就被二舅妈手脚利索地洗涮干净换了衣服塞进被窝,同时一碗姜汤扣下了哭丧着脸的珍慧,美其名曰压惊驱寒,又支使珍秀去把三舅妈叫来。外甥女儿在珍慧的看护下出事儿,虽然二舅妈准备要找上门的正主儿是蔡家,可珍慧她妈不也应该出一份力吗?
家长到齐,先审珍慧,珍慧期期艾艾:“我正在跟蔡小牛说事情……”三舅妈一巴掌把她划拉一边,“蔡家的牛头小子有的啥子事情好跟他讲?定是他又找麻烦,你用不到害怕,我们都晓得了!”
珍慧便再不敢开口。
宝然挣扎着坐起:“蔡小牛捞我出来的……”二舅妈扑过来,爱怜地抚着宝然的额头按她躺下:“我们幺妹儿就是心善,这个样子了还不得跟人计较!放心养着,啊!有舅妈在,定不会叫我家幺妹儿吃亏!”
妯娌俩风风火火地走了。
等宝晨兄弟从学校回来,珍慧立刻躲得无影无踪,宝然才有机会详细描述了前因后果。宝晨听完,气哼哼问:“珍慧那个蠢丫头,不好好看着你,跟那蔡小牛嘀咕些什么?”
宝然摇头。
宝晨对这个妹妹已有一定的认识,她摇头,要么不知道,要么是知道不肯说,但她一旦不肯说,天王老子也没办法,只能就此打住。
听她这意思,这次的事情还得谢谢蔡小牛啦?哪儿有那么便宜!捏着自己的脸蛋搓了半天,最后宝晨不太情愿地说:“那就算扯平了吧!”
屋里屋外又一扫,除了家婆在厨房,大舅二舅三舅,居然都是些男同志。宝晨皱眉,“珍慧姐躲出去了,她有什么可躲的啊!珍秀呢?二舅妈三舅妈呢?”
三舅心有余悸,“你舅妈们去蔡家,说要给幺妹儿讨个公道……”
不用问,珍秀肯定跟着看热闹去了。宝晨看着又躺回了床上开始发热的宝然,冷哼一声。
他们这边放下了,那边还有得争。蔡家院门口,双方对峙。蔡三姑以一敌二,拉着蔡小牛要他自我辩护:“你怕个啥子?哪个敢一口吞了你?讲!给她们讲!当时你不在跟前,你在做啥子?没得天下的理都给她们一家讲尽了,总要论出个实情来!”
蔡小牛低着头,死不张口。二舅妈认为他心虚,越发的来劲儿,“实情?还要咋个样子才叫实情?实情就是你家两个男娃儿活蹦乱跳地在这块儿牛筋,我们家乖乖的一个小幺妹儿躺到床上起高烧!
见侄子不争气,蔡三姑狠骂了几句,回过头来继续保家卫国,她嘴皮子利落,几下将二舅妈堵得张不开嘴,又看见旁边端着款儿满脸鄙夷的三舅妈,心里怎么想怎么别扭,不知死活地噎了几句:“下了两个崽儿的老娘儿们了,就晓得妖妖佻佻卖脸子!自家连个根儿都留不下,教出个女子也不晓事,带个娃儿都看不住,还有脸赖到人家男娃儿身上,晓不得安得啥子心!”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三舅妈跳起脚来破口大骂,拟物,排比,夸张,齐齐上阵,用词细腻丰富,腔调婉转多姿,历史,地理,人文,典故信手拈来,蔡家上至开宗立族的太祖爷,下到还未面世的玄子孙,被她无微不至一一问候到,连院门口那条灰黄卷尾的大土狗都没放过,谆谆教导其要向主人家学习,坚决与主人家看齐,众志陈诚为增强美丽祖国的环保建设,加快排泄物的循环再利用做出长足的巨大的奉献。
虽然不知情的三舅妈并没有正中红心,但首次见识到她的彪悍勇猛的蔡三姑还是彻底哑了火,紧闭城门坚守不出,大黄狗也老老实实蜷进草窝儿里委屈地呜呜咽咽。
二舅妈和三舅妈至此完胜,赶在日落前得意洋洋地凯旋而归,一路说说笑笑,似乎妯娌龌龊从未曾存在过,手里拎着战利品:抚慰宝然受伤的小心灵和受凉的小身体的一只芦花大母鸡。
这只母鸡大约耳闻目睹了战事的全过程,认清形势,俯首帖耳,夹起翅膀老实做……下蛋鸡。该鸡求生意识强烈,为逃脱被屠宰炖汤的历史命运,奋发向上,殚精竭虑,三天贡献出三只红壳儿大鸡蛋,其中有一只还是双黄儿的。
如此积极表现立志投诚的战俘,终于是感动了二舅妈的恻隐之心,换了自家一只倒霉的小公鸡给宝然果腹。
三舅妈知道后立刻就不愿意了,也不说二舅妈对胜利果实分配不公,只骂她连自家小侄女儿养伤病的便宜都要占,良心是给蔡家的大黄狗吃了。于是继抗日胜利之后又找补了一次国共内战,最后以二舅妈给三舅妈补偿十只鸡蛋告终。
三舅妈自然不会给二舅妈留下话柄儿,反手就摊了厚厚一摞的鸡蛋饼,单叫了宝晨兄妹三个去,吃了个胃饱肚圆,最后还很慷慨地叫他们把剩下的两张捎回去给珍秀姐弟。珍秀姐弟俩见利忘义,狼吞虎咽消灭完毕后抹着油嘴儿齐口称赞三舅妈真好,把个二舅妈气得嗝喽嗝喽的。
在小公鸡进锅后好不容易喘口气歇了两天的芦花母鸡,被二舅妈的怒火吓得赶紧又加班加点地努力开工,几天下来,鸡都瘦了。
不同于以前两家小子的鸡争狗斗,经过此次高端会晤,林蔡两家正式交恶。
后来,听说蔡家姑侄起了内讧。蔡小牛忤逆,对着自小带他的姑姑大吼大叫,甩了门愤然而出。听说蔡三姑被气得病倒在床,直到宝然都恢复了出门玩耍,才渐渐好转,然后不顾自己体虚,主动报名参加了村里的青年突击队,跟着镇上的大部队一起去修路,为期两个月,吃住在工地。
宝然前思后想,其实这个结果也还不错,只是委屈了蔡小牛,这孩子看起来还是个能扛事儿的。以后内忧外患,蔡三姑应该不会再有犯错误的机会了,至少这错误再没法子犯到林家屋里了,别的,谁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再后来,就收到了爸爸妈妈的来信,同时还有邮局过来的汇款单,请舅舅们趁着农闲抽出一人,送宝晨兄妹回家。
第六十三章 临别
圣诞节,收了礼物,我也发奋一下,(呵呵其实是借机逃班了)今天两更。晚上的可能会有点晚,尽量在11点以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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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在堂屋桌边,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二舅先开口:“妹子妹夫咋个突然就想起来要娃儿们回去呢?过年都等不到?”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同时落到宝晨身上。
宝晨也不避讳,放下吃得干净的饭碗,抹了抹嘴,坦然地回视众人:“我写了信,要他们接我们回去。”接着又不平地自言自语:“干嘛要人送,他们自己不会来接?”
大舅跟他解释:“宝晨,不好这样说爸爸妈妈。他们工作忙,年头才回来一次,现在怕是没得探亲假!”二舅附和:“对头!听得幺妹子讲过,成了家的公家人四年才要得一回探亲!”
宝晨嘟哝了两句什么,谁都听不清。
家婆清咳一声,“这些且不管了。既然信都来了,你们兄弟几个商量一下,看哪个去送。”
有一阵子没人开口,半晌大舅犹犹豫豫地说:“要不然……我去?”
家婆看他:“你大字认不到两个,出了广济镇,晓不晓得方向?”大舅便低头不出声儿了。
二舅妈说:“XJ好远哦,这一来一回……”
“路费没得问题。”二舅截断她,“妹子汇过来一百五,一个大人来回就算七十,宝晨单程半票,尽够了,还有多的!”
“多少?一百五!”二舅妈惊叫起来。见大家都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着补充:“……我这是……想着,妹子妹夫到底是调了工作,不一样了啊!这样,时间倒是没得问题,现在地头也没得啥子活儿,不如就让兵娃儿他爸跑上一趟?”
二舅问:“要不要明天叫了老三过来,再一块商量一下?”
“老三家里娃儿还小!再说他要出去了,屋头一个男人家都没得,你就好意思张口?”二舅妈瞪他。
最后议定,由二舅去送。明天分头通知大姨三舅,二姨那边,从绵阳走的时候打声招呼就行了。
接下来两天,去学校给宝晨兄弟办手续,收拾行李,准备干粮。二舅并没有提前去买票,说离春节还远,路上人不会太多,到站现买也来得及。
宝晨兄弟沉浸在即将返家的兴奋之中,心不在焉地收拾行李,任二舅妈拿起一件件不当季的衣物来问,都随口说:“不要了不要了!”最后只带了宝晨的两三本书,和各人身上穿的一套衣服。二舅检查了一下,皱着眉头要二舅妈把他们的毛衣棉衣都加上,“你当那边跟这里一样?穿这点儿连大巴山都过不去!XJ这会儿冻得死人!”
宝晨哥俩跑出去一家家的拜别他们的猪朋狗友,年少不知愁,不像是去离别,倒像是去炫耀。宝然心里却有些不安,努力地回想,记忆却实在是太模糊,关于这一段,自己的脑海里只有些支离破碎的片段:黑箱一般的火车,冰天雪地,绝望的寒冷。前世长大后从未听父母大哥提起过这一次旅行,那时的自己也从没想过要问,可为什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呢?
宝然正趴在窗前桌子上胡思乱想着涂涂画画,忽然听窗外有人悄声叫:“江家幺妹儿!宝然!在屋头没?”
谁呀?听着声音倒是有点儿耳熟。宝然手脚并用爬上桌子,推开了半掩的窗户。
窗下,赫然站着蔡小牛同学,向后面看看,没别人儿。也不知他是怎么躲过家里那只堪比看家狗的大白鹅溜进来的。看见宝然开窗,他犹豫了一下,递出一只手:“给你!”
他的手上,是一只青白色的大鹅蛋。见宝然光看着不出声儿,他又补充说:“不是你家的,是我自家带来的!”
……没怀疑你这个……貌似咱俩没什么交情吧?要说谢礼,似乎是送反了。那这算是什么?难道是传说中的封口费?
正想着,宝晨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蔡小牛身后冒了出来,“你来这里,盯着我妹妹想干什么?”
蔡小牛见到宝晨条件反射地紧绷了一下,随即又站直了,正视他:“听他们讲你们要走了。”
宝晨盯着他研究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绕过他,径自进了屋。那位很自觉地跟了进来。
进屋后两人面对面坐了,瞪视半晌。宝然看得都快睡着了,蔡小牛才再次将手里的鹅蛋直递到她的手里,“你的,拿好了!”
宝晨觉得自己的主权受到了侵犯:“这是我妹妹!轮不到你来卖好!”
“晓得!我看你家幺妹儿顺眼,不成吗?”蔡小牛劲劲儿地答,见宝晨又要呲牙,才慢吞吞又补了一句:“好算没像你……眼珠子动不动翻起老高……”
宝晨自觉受了污蔑,又开始瞪他:“又胡说!凭什么说我瞧不起人?我哪里瞧不起了?明明是你处处跟我过不去!”
蔡小牛理直气壮:“装蒜!你刚到班上那会儿,我好心好意带给毛桃把大伙儿吃,就是你,连个眼皮子都不得夹一下,显得你高级是吧?瞧不起我们山野货是吧?”
宝晨怒:“你不是也不接我的饼干?!”
“你都不得稀罕我的桃子,我做啥子要上赶起讨过你的?我人穷,脖子可不短!”
宝晨更怒:“我桃毛过敏……”
“你又没讲,哪个晓得!”蔡小牛比他更冤。
宝然汗都快下来了,这俩,……太强了!怪道每次冲突总是以食物为导火索……
两人斗鸡似的又互瞪了一阵,突然就都泄了气。蔡小牛说:“算了,讲这些做啥子,你都要走了。凭良心讲,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夺了我的权抢了我的人,看你对大牛老四他们硬是要得!”
宝然拼命咬住嘴唇,什么叫“夺了我的权抢了我的人”?宝晨很像南霸天么?
宝晨也没劲儿地说:“是啊,以后我不在这儿了,大牛几个还得你照应着呢,别看他们这一年跟了我,可从来都没有背后讲过你的坏话。都是些没心眼儿的……”
蔡小牛庄严承诺:“放心!本来我也没得怪过他们,打架嘛,从小到大打得还少了?哪个会天天记到!你以后也要小心……莫得啥子安排都讲给手下人听……”
“好啊!你小子跟我玩儿奸细!”宝晨恍然大悟。
“呵呵呵!”蔡小牛笑,“你后来不是也起了疑心?要不然啷能打我埋伏?”
两人同时大乐,一笑泯恩仇。完了宝晨下了下决心,掏出他的链条枪来,珍重托付:“这个你拿着,以后带着他们,就当咱俩一块儿了!”见蔡小牛犹豫,又说:“拿着吧,我回家还可以做的,我爸爸现在在厂子里上班,很方便!”
蔡小牛这才点头,又摸出一支光滑锃亮,很明显是被人长期把玩的木柄弹弓来,递到宝晨面前,“这个给你!”
“好!”宝晨道,“谁也不许丢掉,以后再见面,以此为凭!”
如同井冈山胜利会师,地下党找到了组织,两人不知是激动还是难舍,四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当然要是宝晨同学能够痛快点放开手里的链条火枪,就更加能够感动人心了。
宝然累了,一手将鹅蛋在桌上按着来回滚着玩儿,一手垫着脸侧趴在桌面上,看着对面两只惺惺相惜的样子,果然最深厚的革命情谊都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
临行前的晚上,大姨带着美云姐,约着三舅一起来了。大姨很遗憾,正处在年底最忙的时候,大姨夫要算账,她要盘店,没法儿亲自去送兄妹三个了,便絮絮叨叨查看着二舅妈为他们收拾好的行李,不时地追问着怎么这个不见了,那个不在了。二舅妈见了大姨一向心慌气短,话都答不利索,倒是宝晨替她辩解:“等我们回去,那些也都小的不能穿了,过年爸爸妈妈还给做新的。再说路上也好麻烦的,爸爸妈妈信上说了,东西尽量少带。”
三舅又问:“明天我过来跟到送你们到绵阳吧?”
二舅妈找回了语言,连声说不用,“明天我也跟到一块儿去,顺道看看那边我娘家堂弟妹……两人送他们尽够了,放宽心!”
她都这样说了,三舅就不好再坚持。大姨突然问:“没得听过你家哪个堂亲在那边的?”
二舅妈一顿,支吾着说:“他们……他们姐弟两个有事要办,正在那边……”
毕竟是人家娘家的事,她明显不愿多说,大姨也不便追问,疑惑地看看她,就去叮嘱二舅:“你可得要多长些心,安安稳稳把娃儿们送到了!”
“晓得,晓得!”二舅连连点头。
趁他们在说话,美云姐拽了拽宝晨,带了兄妹三个进里屋来,塞了二十元给宝晨,悄声说:“收好!大姨给的,预备万一!”说着向门外使个眼色。
宝晨会意,接了收好,也不多说,轻轻点点头。
临睡前大舅又进来,也不说话,在宝晨手里放了五元钱,挨个儿摸摸三个脑袋,佝偻着背出去了。家婆大舅一个老一个弱,能拿出这五元相当不易,宝晨拿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收起来。
第六十五章 回程(一)
二舅妈威武~~~~这一下炸出来这么多同志!
这一章有点儿长,我就给腰斩了,先发一部分,剩下的晚上发,八九点吧,算不上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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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宝然两世以来所体验过的最难忘的一次旅行。
暗沉沉的车厢里,小宝宝刚刚被喂饱了奶,结束了又一个阶段的哭闹,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蒋大姑也已累得昏昏沉沉,靠在车厢板壁上,席地而坐,头在胸前一点一点。在她身旁,分别依偎着宝然宝辉。宝辉早已睡熟,护在最外边的蒋叔也隐隐开始打起呼噜。宝然外边,宝晨紧搂着她,微闭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但宝然确信他没有睡着,车厢顶上一盏灯透过灰蒙蒙的玻璃罩洒下了昏黄的一片光,打在扬起头靠着车板壁的宝晨脸上,略嫌秀气的睫毛一根一根,拉下了长长的阴影。他的人虽是一动不动,睫毛却不时地一眨一闪。
他们一行五人……好吧,六个,在这节车厢里占据了一个黄金位置,紧靠拐角,每个人都有车厢壁可以依靠。
是的,车厢里没有座位,一个也没有。大扇的推拉门,高过人头的小小气窗,以及四处弥漫的刺鼻膻味儿,无不昭示着这趟列车的真实身份,那就是闷罐车。这种车除了专用的军列,平时基本上不会用于载客,设施简陋,车速缓慢,毫无服务可言,但它有一个最大的好处:便宜,票价是普通客车的一半儿。蒋姑同蒋叔都很庆幸,居然能赶上这样一趟实惠的车子,这一下能省下近二十元,一个月的用度呢。
唉,宝然想,有时候,无知真的是种福气。就像现在,宝辉安然地睡着,全然不顾地板上的污渍,空气的浑浊,和抑郁沉闷的哥哥。他还小,还不很明白兄妹三个的确切处境,但这个年龄也足够了,足够他留下清晰的记忆,待长大后慢慢回味,渐渐明了。
宝晨很不幸,已经具有了超出年龄的敏感与情商,所以华丽丽地忧郁了。虽然在进站时,他对着二舅和二舅妈骄傲地露出了微笑,坚强地挺直了脊背,可宝然明白,在拼命扎下了地盘,火车启动之后,他暴躁,他烦闷,他其实是很想发泄一番的。
可是不能,尽管要一个不满十一岁的少年抑制住自己的愤怒有些残忍,但他们现在没有可以尽情发泄的条件,他们没有这个资本,也没有这个能力,他们只能听着,看着,记着,待以后用也许几年几十年的时间去体味,去改变。有些时候,发泄过了,痛快过了,留下的却只有无力和失落。有些事情,忍受住了,坚持住了,沉淀下来,就是经历,是财富。
所以一安顿下来,宝然就拉住了宝晨的手,紧紧地靠着哥哥,听着他的心在并不强壮的胸膛里砰砰跳,感受着他的身体一阵阵止不住的轻颤。宝然没法儿说什么,只是尽力地依偎着这个哥哥,像是靠在一起取暖。直到他的呼吸心跳渐渐平稳,身子也渐渐沉静下来,直到他的僵硬松弛下来,反过来将妹妹搂在怀里。
宝晨太聪明,不稀罕别人的安慰开解,只要能陪着他,安稳地自己迈过这个坎儿就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闷罐车里煎熬了一个晚上,几人的精神头都明显的差了一大截儿。倒是宝晨经过这一夜的沉静洗炼,虽然眼睛有些干涩,人却显得抖擞稳重了许多,只是脸上神色还是端凝冷清,隐隐透着些生人勿近的气息。
错事儿又不是他们做下的,已经是吃了亏受了欺了,再因为别人的错误养成个愤世嫉俗讨人嫌的毛病可就太不值当了。所以宝然一路毫无顾忌亲亲热热支使着蒋大姑和蒋叔,她支使得越欢,蒋家姐弟却是越安心,乐乐呵呵地为她做这做那。渐渐的,宝晨同学也不知是想开了还是领悟了,周身慢慢解冻,脸色也逐渐温和起来。
宝鸡下车,几个人连站都没敢出,出去了万一再买不上今天的票进不来,住下了又是不可预期的拖延与花费。蒋叔跑来跑去陪着笑脸打听了,半夜有一趟过路车,好像是徐州发过来的,这个他们倒不在乎,只要终点是WLMQ就行。
找了个站台零售亭的背风口,蒋叔捡了些破纸箱在地上垫,蒋大姑紧搂着儿子,又将宝辉宝然叫过来靠在胸前。蒋叔和声对宝晨说:“娃儿,过来一起暖暖吧!还要等得三个钟头来,夜里冷,莫要冻坏了!”
宝晨一直淡淡地看着他们,闻言自己紧了紧身上的棉衣,跺跺脚,没动。
被裹了棉被塞在蒋家姐弟中间的宝然向他伸出手:“哥哥,哥哥。”宝辉跟妹妹挤在一块儿,也望着自己的大哥。
宝晨终于过来坐下,环住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靠紧了蒋叔。蒋叔就微微笑起来,将自己身上的大棉衣挪出大半,密密地盖住了兄妹三个,在宝晨的背上轻轻拍拍,“好娃儿呢……”
这时的北方正是最冷的时候,尽管大小几个人努力地挤在一起,还是被冻得无法安卧。尤其是在最外围的蒋叔,虽然他声音微颤地一直说没事儿没事儿,可宝然他们都能感觉得到,寒冷透过了他尽力张开的身体,一丝丝地渗了进来,更何况外面无遮无拦的他?
过了一会儿,宝晨也挨不住了,摸了摸弟弟妹妹身上,也实在不怎么热乎,站起来说:“这样没用。”蒋叔也意识到不妥,拉了大家起来说:“都起来走走还要得,再不行跑两下。大家坚持一下,上车就好了。”
宝辉到底年幼,蹦跶了几下,来了精神,开始在站台上疯跑。等宝晨将他逮回来,已经是大汗淋漓,站在那儿兴奋地对着宝晨和宝然说笑比划,这边的列车毛毛虫一样,那边一节节的车厢黑压压的满是煤炭,怎么也没有盖子,跑起来不会被风刮跑的吗?宝然皱眉,袖子里拽出条小手绢儿来给他擦汗。宝辉不耐烦地左躲右闪。
后来还是蒋叔花钱买了包干饼,又见蒋大姑抱着个孩子在外面勾肩缩背地来回跺脚很是可怜,那小亭子里的售货员好心,开了小门让她带着宝晨兄妹挤进去暖一暖。蒋叔在外面千恩万谢。
好不容易熬到挤上了车,真是万幸,现在还不是客运高峰,再加上这时候的年底,往往是出疆的人远远多过进疆的人,等列车开出不久,蒋大姑怀里的孩子哇哇哭,蒋叔四处陪好话,宝然扬起她的无敌笑脸,宝晨兄弟眼疾脚快,连抢带占,连问带换,几个人最后居然盘据了一张三联的座位。
蒋叔欣慰地笑着说:“这会儿好喽,安心坐到就等到家喽!”又张罗着打开水,催促大家趁热吃点好休息。大伙儿都是疲累不堪,没太大的胃口,草草吃了些泡干饼就倒下睡了。
宝辉吃了两口就说不喜欢,连水都不愿意喝,躺下了却哼哼唧唧翻来覆去就是不肯睡。宝晨被他闹得有些烦:“你要是不睡,起来坐着,我和妹妹先睡会儿!”
蒋叔早就钻到了座位底下,蒋大姑抱着孩子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兄妹三个两两轮换着在外面座位上挤挤躺下睡。宝辉被宝晨教训了,也不起来,也不睡觉,还是左翻右翻。宝然发觉不妙了,伸手在他脑袋上一探,糟糕,发烧了!
第六十六章 回程(二)
PS:紧赶慢赶,俺的情节终于赶上了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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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宝晨宝然的叫声,蒋叔从座位底下爬出来,蒋大姑抱着熟睡的婴儿也坐了起来,在一边问长问短的也不避讳。宝晨倒是说:“大姑别靠近了,当心传染了宝宝。”大姑就笑:“好娃儿!不怕,小弟弟吃奶的娃儿传不上的。”
倒了开水给宝辉,不喝;掰了块蛋糕给他,不吃。不吃也好,宝然想,这蛋糕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得了。宝晨问:“弟弟病了,得喝药吧?”
……就凭这句,布娃娃也算没有白白牺牲。
“对头对头!”蒋叔去找列车员。
药片拿来,按着给宝辉灌了下去,没几分钟连本带利吐出来。大家都有些慌了。这时的列车员还是为人民服务的,亲自动手收拾擦洗干净,提醒他们说:“这样不行,得让孩子多喝水,能睡一觉最好。”还从自己的休息室端过一只保温杯来,里面是满满的白粥,“想点办法,让他把这个吃了试试!”
宝辉蔫巴巴的,嘴巴紧得像只蚌壳。宝晨把自己镇压口袋的几颗糖都搜出来给他,又许诺回家做的第一只手枪先给宝辉,都不起作用,又急又燥,眼角泛起红丝。宝辉嘴唇上已经起了白花花一层爆皮,还是吃喝不进。
宝然想了又想,偎在宝辉身边说:“哥哥不睡吗?”
宝辉没精打采摇摇头。
“哥哥跟宝然玩剪刀布吧!”宝然建议。宝晨说:“妹妹别闹,二哥不舒服,大哥陪你玩儿!”
宝然扁嘴:“不跟你玩,跟二哥玩儿。跟你玩儿,宝然输,跟二哥玩儿,宝然赢。”
宝辉有气无力地鄙视她:“想得美!跟我玩儿你照输不误!”
……
半个钟头以后。
可怜的宝辉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说了大话栽了份儿自然要受罚,什么叫受罚?让你难受的才叫受罚。什么难受?白水白粥药片儿。几轮包剪锤玩下来,宝辉被灌得躺在座位上摊成一片,一动肚里就哗啦啦响,像只热水袋子,犹自百思不得其解,喃喃有声:“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宝然那点可怜的智商,虽说曾被人痛批几乎没有逻辑思维,对付个一年级小学生总还是不成问题的。
过一会儿宝辉艰难起身去上厕所,回来宝然甜甜地笑:“二哥还玩吗?”
“让我死了吧!”宝辉一头栽倒,就地装死。
蒋大姑伸手进去摸摸他脊背,喜道:“出汗了来!”七手八脚给他盖好,没一会儿,已经疲乏到了极致的宝辉就做假成真,睡死过去。
蒋大姑同蒋叔也顾不得,倚窗的倚窗,钻洞的钻洞,很快都睡过去了。
自宝辉第三次输拳开始,宝晨就安静下来,不再焦躁,而是在一边守着,将宝辉被罚的水杯一次次添满,把药片碾碎了偷偷化进水杯里,并不时地为宝然帮帮腔,摇旗呐喊,气得宝辉越挫越勇,最终耗尽了力气。这时见宝辉睡了,宝然也开始呵欠连天,就动手把睡得死沉死沉的宝辉往里挤了挤,要宝然挨着躺下:“妹妹也睡吧!”
宝然也实在是熬不得了,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躺下。您是老大,多担待点儿吧!宝晨拽出竹筐来在小桌旁坐了,在宝然脑袋边上寻个仅容一拳的小角,双手叠放将头趴上去,开始打盹儿。宝然就摸着他的爪子,伴着他头发上浓郁的酸臭汗味儿睡着了。
半夜,蒋叔起夜,回来就见兄妹仨的大脑袋在椅子头上紧紧偎在一起。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轻轻地推推宝晨:“晨娃儿,晨娃儿!”他悄声地喊。
宝晨一惊,迷迷糊糊抬起头,先看看弟弟妹妹,又去看蒋叔。
“好娃儿,下去躺撑展了睡吧!”
宝晨不动,伸手去摸宝辉,他已经是满头满身的汗,烧倒是退了。蒋叔说:“没得事儿啦!已经不热了,看他睡得多香!蒋帮在这块帮你看到,你也下去睡会儿,还有几天的车好坐来!”
宝晨想了想,终于还是拖着酸乏僵硬的身子钻下去睡了。蒋叔个子大,坐竹篓很不对劲儿,干脆就着座椅旁蹲坐下来,将两个孩子身上的棉袄压压好,头抵在椅子边儿上眯着。
艰难的一夜过去,早上起来,大家都是面无人色。总算宝辉好了一些,不再像昨晚那样吃喝不进。只是精神头没有了,宝晨倒省些事儿,用不着满车厢去逮他了。蒋大姑怀里的孩子着实皮实,也许是吃喝不愁,也许是妈妈的怀抱温暖舒适,居然是最精神的一个,哭笑叫闹,都是声势宏大,气魄惊人,把个蒋大姑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热心的列车员见他们一行小的小,病的病,尽管车票只有两张半,还是想法子帮他们调整出了一整个座厢。蒋叔作揖不迭,掏出旱烟来敬他,列车员哭笑不得地婉言谢绝了。又说:“也是正好这趟车上人还不多,不然我也没办法。你还是要小心着点儿孩子们,往前只会更冷了,那小男孩儿我看还没好结实,当心反复。”
不幸给他说中了。正午过后宝辉又开始发热,病中的孩子没了以往的乖顺,不停地发赖,拒绝喝水吃药。这回宝晨没那么慌了,又去引诱宝辉猜拳。宝辉吃过亏,虽然还是没搞明白昨天是怎么输的,但坚决拒绝再次上当。宝然不紧不慢,笑嘻嘻要宝晨找了纸叠出两只青蛙。幸好她的记忆没出错,宝晨同学自幼就心灵手巧,两只纸青蛙折得小巧精致,一模一样。宝然很大方地将优先选择权交给了宝辉:“二哥先挑,看谁的青蛙跳得好!”
听起来很公平的样子。宝辉半信半疑,到底忍不住诱惑,挑了一只。宝晨的嘴角已经偷偷翘起,宝然看他一眼,看来大哥这只腹黑是天生的,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心知肚明。
比赛开始,宝然当裁判。宝辉依旧是输得日月无光,很奇怪,他的青蛙跳起来要么不够远,要么不够高,输得急了又起疑心,嚷嚷着青蛙不对。宝晨同宝然都脾气很好地依着他换过,再比,照输不误。一旁看热闹的列车员已经瞧出了些门道,扭过头去偷笑,在小肚子已经高高鼓起的宝辉捏着鼻子继续灌药时,悄悄指着宝晨兄妹俩说:“你们俩,太坏了!”
蒋大姑也抿着嘴偷偷乐,蒋叔的反射弧同病弱得有些发晕的宝辉一样长,还在那里遗憾:“宝辉娃儿运气硬是不好哦!”宝晨几个再也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宝辉再晕这会儿也有些明白过来又被耍了,已经玩得尽兴,安静地在座位上趴了一会儿,爬起来叫:“你们欺负人!我明白了,居然这样骗我!”
行嘛,到底基因不错,反应还没有慢到家。宝晨同宝然又得意地大笑。
等力竭的宝辉再次躺下呼呼入睡,列车员说:“成了,这一觉再睡起来,明天应该不会再烧了,小心点儿别再凉着就没事儿啦!”
接下来的几天,同前两天相比可称得上是轻松快活。宝辉除了有些虚弱外已经又可以到处乱跑,这回吃了教训,一出汗就老老实实回来喝水取暖,不再随便癫痫了。宝晨也终于放开了笑颜,甚至同大家一起逗弄起那个憨滚皮实的小宝宝,引得小家伙嘎嘎直乐,笑声洒满了车厢。晚上困了也不再客气,直接伸手就去拉座位底下蒋叔的头发:“换我睡了,出来帮我看着弟弟妹妹。”
蒋叔就打着呵欠爬出来,靠走道坐着,两条腿横过去搭到对面,忠实地作着人工防护栏。
心情一好,时间就过得特别快。当几人在朦胧的雪光中出了车站,来到脚下全是踩硬冻实了的冰雪的站前广场上时,都有种逃出生天的恍惚。
“啊——”蒋叔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活动活动,颠了颠背后竹篓里的宝然,“今天就可以到家啰!幺妹儿可是吃了苦头,这几天下来轻得来,都好飘起!赶紧回家去爸妈好生给补补!”
蒋大姑将怀里的宝宝裹严实了,又给背篓里的宝然把小棉被细细地塞好按紧,“快些找车去吧,这块呆到太冷了,娃儿们受不住!”
“好!我晓得去那块找顺路车,姐夫讲过,跟我来!”
宝晨拉着宝辉赶紧跟上,蒋叔转过身来,牵起宝辉一只手。他们往前走得有些急,还没适应地上的溜滑,宝晨在后面一歪,差点滑倒。
一个路过的中年人顺手扶了他一把,“孩子小心!”接着扫了他们一眼。
一行人形象狼狈,蓬头垢面,形容委顿,瑟瑟缩缩的如一群叫花。那一身厚棉军衣的中年人也没多在意,错身过去走了。
他们离去不久,广场的一头,另一个身材高大,戴着厚重的军棉帽,也是一身军棉衣的中年人正同身边的人说着话:“要是今天能接到了,正好给我干闺女过生日哪!”
他粗粝的脸腮上满是又硬又短的胡茬,正是山东大叔。
第六十七章 错过
码好了先发一章,你们要扁就扁吧,要骂就骂吧,这一段写完之前,我决定只加精,不回复!
弱弱地辩解一下,我真的真的是亲妈!简介不够清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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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大叔的同伴笑着说:“老是听你把这个干闺女儿挂在嘴上,今天倒要见识见识是个什么样儿,害得你这家伙连家里三个大棒小子都不要了。”
如果宝然他们在这里,就会发现这人正是刚才扶住宝晨的那个中年人。
“哎,老领导!你还别说,我大孙别的赶不上你,这个闺女儿,见着了肯定馋死你!”山东大叔得意得摇头晃脑,“小江跟他媳妇儿你也见过了,想想吧,那俩生出的闺女!”
那人就笑:“小江这个人,干好了,将来是个人物。”
两人一直等到晌午,又接过了两趟车,也没见着人。山东大叔跺跺脚,“这天冷的!走,先吃饭去!再就是晚上还有一趟车,再没有就得等明天了!”说着遗憾地看看已经寥寥无几的出站口。
他们刚转过身,就见远处急急赶来一个人,在广场入口张望了一下,冲着他们跑了过来。到了跟前,这人已是跑得气喘吁吁,鼻头耳廓冻得通红,帽子下面的围巾也松散开来,露出两只被哈气挂得白蒙蒙的大眼镜片儿,正是宝然的爸爸。
“老弟,你怎么来了?不是厂里正抓生产吗?”孙大叔诧异地问。
那中年人也笑着问:“是啊才说你是个好同志呢,怎么,不放心?”
宝然爸冲两人点头,气还没喘匀乎,摘下眼镜来用手套边擦边说:“不是……廖所长,孙哥……你们……”
孙大叔就笑:“今天还没接着呢!你放心,我们两个门都盯着呢,我跟廖所长说了,三个孩子,一个大人,他二舅舅是吧?看到了指定错不过!”
宝然爸艰难地咽了下口水,急急地说:“不是他二舅!我昨晚上才接到电报,不是前面那一封,说是托了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带了,还有个吃奶的孩子!”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又出来个一男一女?什么人?”孙大叔问。
“哎呀别提了,以后再说!那俩人我媳妇儿都不认识,估计他们也不能知道我们住哪儿,别说厂子里了,原来的团场都未必能找着!”宝然爸又气又急,“怕你们不知道错过了,这才紧赶着请了假搭车来的。这样一堆人,四个孩子,俩大人,你们见过没?”
“这样儿的……”孙大叔正在思索,廖所长想了想说:“你家宝然两岁是吧?那应该是给背着的……糟了!我可能看到过他们,那都是早上的事儿了!”
此时的宝然一行,正挤在一辆大卡车后厢里晃晃悠悠。
蒋叔真本事,居然只凭姐夫的口传指点就找到了这辆拉菜送货的便车。宝晨不放心,上车前还特意问了句:“我家在石城市里,您这车子到吗?”
那司机哈哈大笑:“这小伙子大方嘿,能干,是兵团的吧!放心,叔叔绕路也给你拐到市里去,记得家门不?给你送家门口也不是不行啊!”说着又看看蒋家姐弟,“都是你们的孩子?”
蒋叔忙说:“不是的,是亲戚。我送姐姐去姐夫家,在沙湾。三个娃儿都是市里的,师傅麻烦你先去市里,我们得先把娃儿们找到爸妈,再想法子过去吧。”
司机点点头:“那就很近了,石城市车子还好找。”
这个司机是个脑子活泛,胆子也大的。他这是给团场送货,往回放了空车,趁机拉几个搭便车的好挣些外快。虽然每个人只收个块儿八毛的,这一车厢十多个人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虽说条件简陋,这么些人挤在一起,再加上车里特意备下的一些破棉被大棉衣倒也还扛得过去,再说他这个收费同那隔几天一班,还时不时停摆的客车相比,要实惠许多,所以时不时的会有知情的人来搭车。
路况比去年宝然走的时候没好多少,依然是满天的大雪,颠簸踟蹰。
正行着,越来越慢的车子干脆停了下来,司机下来,往前面走了一段,嘴里骂了一句什么。回来就有人问他:“怎么?桥还没修好?”
司机说:“倒霉啊!来的时候都好了,这会儿又塌了一块儿!正抢修呢,估计也得到明天去了。今天咱们得绕道了,赶紧走,不然天黑也到不了。”
前面有车子坏了,又上来十来个人,车厢里拥挤起来,司机招呼说:“大冷的天儿,都照顾照顾,将就一下,咱这地方没有把人扔半道儿上理儿!”
坏了车的司机钻进了驾驶室,“跟我走,我知道有座老桥,你这车子小心点儿开能过去,还能近一点儿!”
车子掉头向南。宝然听着,努力回忆着,前面应该是呼图壁河,那么,他们这才走了一半儿的路?
车子一路弯弯拐拐地南行,也不知走了多远,宝然几乎以为司机改主意要穿越天山了。
终于还是停了下来,司机下来说:“都下来活动活动,等下再走!”
大家掀开篷布,纷纷下车搓脸跺脚,问:“怎么回事儿?还没到呢吧?”
“这天太冷了,我得去弄点儿热水来加上,前面过了桥还有得绕,别再把水箱给冻了。你们顺便下去吃点儿东西吧,老维子的羊汤还是很不错的,想喝点热的去弄上点儿。想解决个人问题的,哈哈!也抓紧了解决啊!后面可就不能停车了。”司机拎出一只大桶来走了。
大家一看,这里是一个露天的……算是集市吧?就是太小了点儿。连一间房子都没有,靠着路边,几堵破败的矮墙,来往的人也不多,倒是有几架毛驴车,上面摆着些帽子围巾干囊等。最显眼的是最完整的那一截半人高的土墙旁边,一个大汽油桶做炉膛支起来的羊汤摊子。大锅翻滚的羊汤,腾腾的热气,阵阵飘出的肉香,吸引了大部分人。取水的司机正是朝着那边过去了。
宝然一行也随着众人下了车。蒋叔新奇地看着来往摆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迥异于他以往认知的高鼻深目和魁梧身材,还有那些特色鲜明的服饰打扮以及有些人身后的高头大马,嘴里喃喃地说:“看啊!他们……他们……”其实早在WLMQ他就该注意到了,如果当时不是急着赶去找车的话。
那个搭车的司机在旁边笑着说:“老乡,头一回来是吧?这附近山里住的大多是哈萨和老维子,到了团场里就差不多都是汉人了。这里以前好像是个小巴扎,早就废掉了。这一阵子那边修路,估计是绕过来的车子多了,附近的村民就有过来摆摊换东西的。等明天那边路修好,这边估计也就散了。不管怎么说,咱们运气还算不错,今天还能喝上口热汤!一块儿过去?”
蒋叔陪着笑说:“大哥您先去,先去。我这块还得看到娃儿们!”那司机明了地笑笑,也不说破,自管去了。
蒋叔犹豫了一下,问蒋大姑:“要不得,你跟娃儿们去喝点儿?”蒋大姑摇头,“我用不到。你问娃儿们要不要去?”
宝辉下来闻到了羊汤味儿就开始咽口水,听蒋叔问到脚下就是一动,却被宝晨捏着手给拽住了,回头见宝晨瞪了他一眼,只好老实站住,偷偷去瞟那围满了人的热气腾腾的摊子。宝晨坚决地说:“蒋叔,我们不喝。”想了想又看看宝然,“妹妹也不想喝的……吧?”
宝然是给连着背篓端下来的,懒洋洋卧在被子里不爱动弹,冲着宝晨附和地摇摇头:“我不喝。”宝晨的小心谨慎是对的,都到了这儿了,再坚持半天就好,可别再出什么差错。再说真去喝了,谁付钱都只会让蒋叔为难,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蒋叔就说:“那好,再忍忍哦!活动活动莫得又给冻到,啊!”看到路上骡马来往,他把宝然的背篓又往边上挪了挪,靠在不知是谁停放在路旁的一只木板车边,问她:“幺妹儿要不要出来耍?”
身上脏兮兮,外面冷冰冰,有什么好玩的?宝然摇头。蒋叔就给她把被子再掖得严实些,只在筐子边沿上露出两只眼睛。
没一会儿宝辉捂着肚子开始叫疼,急得团团转,“大哥,肚子疼……我要大便!憋不住啦!”
蒋大姑赶紧摸出一张草纸,“快去快去,莫走远了!……就到那块墙根子后头,背着点儿风!”蒋叔去拉宝辉:“叔带你过去!”宝晨拉起已经开始跳脚的宝辉跑开,“我带他过去!蒋叔你看着我妹!”他实在是不能放心那个怀里裹着个奶娃儿的蒋大姑。
宝辉许是喝了凉风,拉肚子了,蹲的时间有点儿长。蒋叔一会儿伸长了脖子往他们那边望一望,一会儿看看地上的背篓,同时还得注意着车子,也不知什么时候司机就会回来。宝然无聊,兜里摸出那只像章来把玩,一边趴在筐沿上无意识地向外张望,一路上的摩挲,像章光润晶亮。
一头骡子不知怎么被惊了一下,“吁——”地一声大叫。
大姑怀里的孩子受了惊,大哭起来。
宝然手一抖,像章唏铃铃一声轻响,滚落下地,又被一个匆匆而过的路人脚底一带,跐溜溜一路滑进了木板车底。
第六十八章 追赶
这一章写出来,犹豫许久,发不发?到底发不发?要不要磨蹭一点等下月上架去多赚一点稿费?
还是发了吧,早发一天,也许能够早一天摆脱那个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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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的一声,司机关好了车前盖,招呼着:“上车走啦!”
正在帮着大姑给孩子换尿布的蒋叔手忙脚乱,将湿漉漉的尿布一把塞进大姑背后的包袱里,“快上快上!人多一会儿给挤到外边可冷的狠!”回头一把拎起竹背篓,跑过去先放上车后厢往里推推,又使劲儿把大姑给扛了上去,“往里,你们快往里!”大姑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拖了背篓抢进车厢尽里面,她的孩子还在哭闹不休。
蒋叔回头招呼:“宝晨宝辉!”
“来了来了!”宝晨拽着宝辉踢踢拖拖跑过来,在蒋叔的帮助赶在最后爬上了车。“我妹呢?”
“里面大姑那块!”蒋叔同边上的人用力拉下篷布扣好。
借着篷布落下前最后一丝光亮,宝晨在人缝儿里看到背篓边儿和上面露出的熟悉的小蓝花被,放了心。正待挤过去,身边的人说:“干什么?小孩儿别乱挤,站稳了,车就要开了!”
车身一晃,宝晨连忙拉着宝辉,一手去拽着蒋叔站好。边上的人也互相帮扶着稳住身子。
卡车扬长而去。
大姑的孩子一直在哭。
与此同时,孙大叔正在路上把辆车子开得飞驰颠簸几乎要散了架。同时不忘安慰宝然爸:“别急,听前面的人说那辆车子往大桥那边去的,那边路不通,肯定还得拐过来!咱们从这边直接过去,没准儿还能赶到他们前面!”
中间的廖所长说:“这边的老桥好几座呢,他们指不定走哪儿。路上别停,也不用去找了,直接过河去七连路口堵着,只要他们还没过去,肯定就能截着!”
宝然爸抓着车门上的扶手固定着身子,眼望窗外,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卡车晃悠悠开出去不知多久,发动机吐噜噜一阵闷响,车子不堪负重般一顿。驾驶室里搭车司机问:“又怎么啦?”
卡车司机一声低咒,“操!你TM带霉运给我,我这车也趴了窝啦!”
搭车司机哈哈大笑,笑完了才对怒视着他的卡车司机说:“不怕,前面我认得,是七连的连部了,走过去就行,我去给你找人!”
两人下车,准备去给后面的人们先解释解释。刚来到车后,还没张口,忽然听见里面有人一声惊呼:“幺妹儿!幺妹儿!天爷——我的娃儿不见了啊!”紧接着里面响起孩子的哭声,叫骂声,痛呼声,纷纷扰扰的询问,惊叫,乱纷纷炸了锅一般。
急忙上去解开篷布,“怎么啦干什么!”只见里面乱作一团。蔡大姑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蹲在掀开了小花被空无一人的竹背篓边傻傻地发着愣,宝晨挤在旁边,揪着蒋叔连抓带骂,宝辉一手紧紧牵着他的衣角,哭着在一旁帮着向蒋叔身上扑打。蒋叔垂着头死盯着背篓不说不动,任凭手上脸上被宝晨抓出一道道红痕。周围的人问话的,拉架的,感叹的,疑惑的,七嘴八舌。
司机上去问明原委,气急地问蒋叔:“楞着干什么?孩子在哪儿不见的?快说啊!”
蒋叔如梦方醒,拳头咣咣砸着自己的额头:“那个小集上,大家喝羊汤的时候,那会儿我还跟娃儿讲起话呀!天爷啊!我上车啷个没得再看一下啊!啷个给她屋头交待啊——”
两个司机对视一眼,转头看看外面已渐渐阴郁的天色,脸上同时发青。
卡车绝尘而去的时候,我们财迷的宝然同学全没注意,也没听见,实际上,她在蒋大姑孩子开始尖声嚎叫时起,就凭着一路而来的经验自动屏蔽了那边的动静,更何况,那时她正趴在木架子车底,全神贯注地跟对面一条卷尾巴牧羊犬,……对峙。
当她攀着车架子翻出背篓,钻进车底成功地追捕到了那只叛逃的像章,带着挽回了一笔财产的喜悦美滋滋掉头的时候,赫然发现被这条卷毛小畜生给截断了退路。
这条牧羊犬不大,应该还是只狗宝宝,可就算是这样儿,宝然的小身板儿看起来也不比它强出多少,当然,幸运的是,那只狗宝宝的胆量,看起来也不比宝然强多少……也可能,只是因为从未遇见过有人类以这种姿态与它交锋过……
宝然以一个同它极其类似的姿势俯卧在木板车底下,警惕地瞪视着,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我再想想……
最终宝然的镇定功夫还是很惭愧地输给了小狗,因为她的腿脚已经有些僵了,伏在地上的手也冻得受不住,她忍不住动了动手脚……好吧,其实她是小小的,不引……狗注目的向后退了那么一下下……
“呜……”小狗低吼,前爪低按,唇角掀动,蓄势待发。
宝然立刻就不敢动了。
又僵持了一会儿,宝然受不了了,凝神听一听外面,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怎么宝辉同学还没起来吗?他倒不嫌屁股凉!不管了,那小子皮厚扛得住,自己可等不得他们回来解救了,宝然鼓了鼓勇气,作势向前一冲……
她自己是瞧不见,她这一扑的架势与动静儿,同对面的那只实在是极其类似……
那只卷尾巴宝宝猛地一震,呲牙,低吼,然后……夹着尾巴……掉头……逃跑啦?
差一点儿就要张口呼救的宝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胜利简直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早知如此,又何必担惊受怕这么半天!早应该相信毛老人家的话的:一切反动派,他都是纸老虎!
等她拱了满鼻子满脑门的积雪从木板车下爬出来,四下一看,更加相信了所谓的名言俗语毕竟都是久经考验的,不得不信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远处的一个路口,横在路边的老嘎斯打着雪亮的大灯,在愈渐暗沉下来的天色里,打在雪地上射出老远。靠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的孙大叔突然坐起来,伸手关了灯,“你们看,那边是不是有人过来?”
宝然爸也跳起来凑近了窗户看,又把眼镜摘下来擦一擦再戴上。
廖所长疑惑地说:“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从那边走过来?他们的车子也该到了呀!”
宝然看着眼前人迹寥寥的大路,犹豫着,等待着。车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能发现把自己给丢了呢?就算蒋家姐弟顾不上,宝晨总不能也忘了吧?这孩子现在还不了解邮票的贵重程度,应该不至于谋财害命。宝然非常小人地推想着。
宝辉呢?这小子真是倒霉,羊汤没喝到,倒喝了一肚子凉风。这么匆匆忙忙地上车,也不知会不会污染车厢环境哦!也不知宝晨是会用白眼翻他,还是阴险地在心里记上一笔,留待秋后算账。
他那什么的,真是太冷了!宝然跺跺脚,又将身上的棉衣紧了紧。那帮家伙,都睡着了吗?这么大冷的天,也真亏得他们能睡得着!我也很困啊,我也很想睡的啊!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了,能躺下香喷喷地睡上一觉,该有多美啊……
廖所长下了车,“你带路,先赶紧到坏车的地方去!”他指着同搭车司机一起过来的一个男人,又对孙大叔说:“我跟这个师傅去七连,想办法再找几辆车!你跟小江先过去接上两个男孩子,让那个卡车司机带路,赶紧的往那个老巴扎上去看看!剩下的人让他们等着我们带车过去,不管怎么样,我都赶去巴扎上跟你碰头!快走!”
……不能睡!
宝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傻傻地在这里站了半天,也不知道呼救?又不是一个真的才两岁的小女孩儿,被丢了就吓得只会呆呆地不敢动。四周看看,那只木板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推走了,怎么也没人来搭理她呢?是了,谁知道自己在这儿是干吗的呢?谁知道自己是跟亲人走散了的呢?应该张口,哭起来或者叫起来,就会被人发现,就会有人来抱起自己,就会有热水与食物,就会有生机……
面前又走过两人,看帽子都是哈萨,只要张口,那个丰满健壮的异族大婶就会慈爱地抱起自己,不管是否能够言语沟通。只要张口。
宝然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睁睁看着那两人说笑着远去。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没有叫?
“因为你知道,叫也没有用!没人会理你,你是被人丢掉的小孩,你是没人要的小孩!”一个声音,从最深最深的深深之处,幽幽响起。
谁?是谁在说话!
宝然脚底发软,蹬蹬退了两步,却连张望一下都不敢。
不是的,宝然想,她又不是小孩子,自然能明白成人世界的尴尬与无奈,自然清楚旅途中的那些慌张与错乱,没什么好……没什么,自己一定是太累了,一定是听错了……
“没听错!干嘛要骗自己?事情就是这样的,爸爸妈妈不要你了,舅舅舅妈不要你了,现在哥哥们也不要你了,你是个没人要的小孩,没人要!!!”那幽幽小小的声音继续响起,如影随形,如梦似幻,如隐藏在暗沉沉望不到头的天边的一只魔鬼,随着夜色四处漫涌过来,包围过来,追赶过来,让她无处可逃,任她走到海角天边,任她走过岁月流年,也逃不掉。
宝然秉持了近三十年的冷静与自制,被那只魔鬼的声音一丝丝剥离,任她握紧了双拳,也挽留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