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三十
宝然爸连忙跑出去看,却见家婆倒在地上,手里还紧抓着一只碗,旁边是只竹簸箕倒扣在地上,胡豆撒了一地。
二舅和宝然妈也闻声赶了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扶起家婆,随后进来的珍秀自觉地拾起簸箕去捡地上的胡豆,宝晨宝辉也跟去帮忙。
宝然妈心疼地问:“妈!摔到哪块了?要不要紧?”
家婆笑着说:“没得事!没得事!看把你们慌到起!就是没得看脚跟头,给门槛绊了一下子,屋头软绵绵的土地面,啷个就能摔疼了?没得事!”
听她这么说,宝然妈又上下检查一遍,看确实没什么不妥,也就放了心,叮嘱几句,和二舅出去接着干活儿去了。
宝然爸没说话,却皱了皱眉。宝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普通农家的门槛虽说比不上那些茶馆饭庄,可也不算很低,真被它绊倒了绝不会这么轻松无事。再说了,看家婆倒下的位置,不像是在门口绊进来的,倒像是进屋以后才摔倒的,可四下环视一遍,堂屋中间也只有一张八仙桌四条高脚凳,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绊倒人的。
可现在大家都说没事儿了,宝然爸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总不能坚持说,家婆不是绊倒的而可能是自己身体有问题吧?大过年的,谁爱听这个!
于是宝然爸最终只是对孩子们说:“家婆年纪大了,你们几个也别光顾着玩儿,在旁边跟着帮帮忙吧!”
江宝晨求之不得。
幸好接下来一切顺利。
三十早上,宝然爸和舅舅们还特地要赶了十几里路去什邡镇上,买些年画门神,还有挂面老酒之类的年礼,今年有爸爸在,春联就很自然地由他出品了,二舅笑说又省了一处钱。爸爸原想带宝然去,可宝然已经过了前两天的新鲜劲儿,有些乏了,恹恹地不愿动,还指明了要哥哥陪着,因为“妈妈忙”。
宝然爸很欣慰,对着敢怒不敢言的宝晨说:“看妹妹跟你多亲!那就在家好好带着宝然,爸爸给你们买爆竹,还有些什么想要的?”
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听到“爆竹”二字,宝晨也没了脾气,更没了矜持,同宝辉兵娃儿两个一样激动起来,七嘴八舌地喊:“麻雷子!”“我要二踢脚!”“窜天杨!”“闪光!还有大闪光!”
宝然爸的心情很好:“好!都买!爸爸去镇上,看到有什么样儿的咱都买些回来好不好?”
小子们欢呼,觉得宝然爸实乃天下第一大好人。
心情一好,宝晨看着宝然也不那么讨厌了,甚至友爱地问了一句:“宝然想要什么?镇上东西可全了,宝然要什么爸爸都给买,对吧?”说着谄媚地问向爸爸,不出意料地看到他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心里更有谱儿了。
宝然却摇摇头,不是矫情,她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是自己想要的。
宝晨有些着急,如此难得的一个表现机会怎么能被个不懂事儿的小丫头轻易破坏?“爸爸,妹妹可能是还没见过,你去买回来她肯定喜欢的!那里有拨浪鼓,小手枪,对了,还有好多好吃的,有糍粑,米花糖,还有麻糖,那个最好吃了……”
数着数着自己都忍不住了,同两个弟弟一起吞口水。
宝然心的话:大哥你这到底是给谁开的购物单哪?还手枪?那是给我的吗?算了,看在你多少开了点儿窍,也知道要讨好妹妹了,再说大过年的,暂且放你一马!
于是很配合地点点头。
宝然爸看着儿子如数家珍的样子却有些心酸,这孩子在这里一年多的也挺不容易,以前在自己家虽说不上是应有尽有,至少不会有这副猴急相儿。这样想着便收起了那份严词厉色,和声说:“糖就不用买了,我们这次回来带了很多,比你说的那些还要好,一会儿带着弟弟妹妹去找家婆要。爸爸去了镇上会留心,有什么好东西,你们都有份儿!”
宝晨欢欢喜喜牵了宝然,领着弟弟们回屋了。
下午采购队伍回来,果然买了各色的爆竹,总数不算多,品种却很齐全。宝然爸留下初一的开门响鞭,将各色的小花炮一一分配了,叮嘱孩子们好好收起。居然还有宝然的一份儿,宝然直接推给宝晨:“哥哥,收起!”
宝晨眉花眼笑,觉得有这么个妹妹其实也挺不错的。
玩具也是人人有份儿:宝辉兵娃儿两只水枪,宝晨的也是只枪,只是大些,还能发射小石子儿子弹,宝然爸特别叮嘱他小心别伤了人,真虚伪!
珍秀和三舅家的珍慧各得了一对头花,宝然同三舅妈怀里的奶娃儿一个待遇:拨浪鼓。不过这只拨浪鼓纯手工制作,木头的鼓架手柄,挂着打磨精细小木珠,两面蒙的是真皮哎!还分别画了重彩的百福呈祥和五谷丰登,是后世里难得见到的民间手工艺品。
宝然拿着拨浪鼓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宝晨刚得了贿赂,对妹妹那是百般疼爱,捉了宝然两只手帮她来回转动,“嘭咚,嘭咚!”
二舅妈为宝然爸的荷包心疼:“啧啧!买了响鞭,再每人给得几只小炮也就行了。这么些!得花到老多钱!”
宝然妈看着一团和乐的兄妹只是笑:“好不容易聚一起过年,图个热闹嘛!”
三舅妈习惯性地撇嘴:“还是咱们幺姐讲礼,这么些娃儿,硬是一个都没得空手,到底是做姐姐的!”
二舅妈就恨恨地闭了嘴,扎进厨房干活儿去了。她家夫妻两个挣工分,油盐酱醋都紧张,哪儿还有闲钱买这些东西。
年饭前,舅舅们收拾了一只小篮子,装了烧鸡,酒和米饭,家婆说要去祭家公。
宝然爸悄悄问妈妈:“咱们也要去吗?”他还是搞不太明白这里的规矩。
妈妈无所谓地说:“我们家没那么讲究。不行今天我们还是在家看着孩子们,等初二姐姐姐夫们过来了再一起去。倒不是不方便,主要是人多了也站不开。”
最后这句话,让宝然跟爸爸纳闷了许久,两天后才恍然大悟。
宝然妈在堂屋里摆桌椅,布置碗筷。宝然爸就带了几个孩子贴年画,春联,换了门神。
宝然一直记得两个门神分别是神荼,郁垒的,因为当年念书时将“荼”字错认为“茶”字,考试时丢了分,耿耿于怀之下特意查了字典,顺便知道的。可现在看看门上两只,并不是想象中凶神恶煞牵着老虎能捉鬼的钟馗形象,而是顶盔戴甲的两员大将。宝晨去年就见过,牵了她的手指着门上告诉她:“拿钢鞭的是尉迟恭,拿铁锏的是秦叔宝。”
那神荼郁垒兄弟俩呢?退休啦?
没人给她解答。
祭拜的人们很快就回来了,这时天也快黑了。大家加紧了工作,炒菜,开席。
宝然注意到,那只烧鸡原封不动地给带回来,二舅妈剁吧剁吧做了辣鸡块儿。虽然可以理解,但请恕她无法接受。团圆饭桌上宝然坚决不肯碰鸡块儿,并且对糙米饭也疑虑重重。爸爸妈妈大惑不解,最后还是给她喂了碗豆腐了事。
饭后才是孩子们的重头戏:拿红包。
家婆和大舅算一块儿的,一帮孩子们排好队,乖乖拿了回来。宝然妈一视同仁,不管是最大的珍秀还是连名字都还没定下的三舅家幺女,都是红纸裹的两角钱。三舅妈也大方,估计提前打听好的,派出的红包也都是两角的封儿,只有二舅妈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就义般英勇地将手里攥了好半天的红包发了。
宝晨拿到手里就要去拆,被妈妈斥了一句:“没规矩,回自己屋里拆去!”
宝辉正要动作的手也停下了。三舅妈见状,倒不好当面拆了幺女的红包去折二舅妈的面子,悻悻地说:“还是幺姐会教娃儿类!”
二舅妈刚刚松口气,没留神自家的兵娃儿一把扯开了手里的红封,兴奋地喊:“两张,我有两张!”
二舅妈一脸恨不能缝上他嘴的样子,三舅妈看着纸币上那绿色的轮船,轻快地笑:“二嫂子的红包来,硬是比我们都多出一张!”
其他人不约而同向家婆学习,听而不闻地开始商量晚上的守岁。
这时候村里还没有开始流行打麻将,守岁时大家都好玩个叶子牌。大人们凑起来正好是八个人,把二舅屋里的大桌也拖了过来,堂屋里开了两桌。
叶子牌是由泡了桐油的牛皮纸制成,厚厚实实的一大摞,牌面上有红黑两色的圆点表示大小。宝然看了一会儿,没什么意思,前世里她连扑克都很少玩,打着呵欠被珍秀姐姐抱回了卧室。
卧室里也很热闹,一张床上围着大小三兄弟,正聚精会神比较分拣各自手里的各色小鞭。另一张床上躺着三舅家的奶娃儿,珍慧正在一旁摇着拨浪鼓逗得她格叽格叽地欢笑,见了珍秀,招手唤她们上床,女孩子们挤在一处。
珍慧的性子随了她妈,言谈举止处处的掐尖好强,好在珍秀并不像二舅妈,而是跟她爸似地揣着明白装糊涂,随性大气,所以两人在一起虽然叽叽喳喳的挺热闹,但气氛可要比那两个当妈的之间要和谐得多,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嘛。
宝然爬在一边逗弄着那个奶娃娃,她没意识到其实在旁人眼中她自己也就只是个奶娃娃,煞有介事地拍哄着一个比她小不了几个月的宝宝,那样子看上去格外可笑。
珍秀姐妹俩不时地看着她偷偷捂嘴儿笑,堂屋里几个大人也轮流来看了几次笑话。宝然觉察到了,也没什么反应,该干嘛干嘛。就快要成功了,宝然打个呵欠,心想。小家伙眼睛挣扎着眨呀眨,宝然想,再拍两下宝宝就睡着了。
最后宝然和宝宝,说不好是谁先,反正都睡着了……
第三十九章 亲戚
感谢aix同学科普,有空请回头看看第四章,小小礼物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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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一大早,宝然照例是被爆竹声吵醒的。
原以为这里人家住得不集中,爆竹声不会像去年在家时那样地震耳,现在才发觉,四壁旷野之下,那噼啪哔啵之声,更加的回环氲绕,响彻天地。
闭着眼睛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到底再睡不着了。抬头看看,身边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爸爸妈妈,悄悄起来,撩开帐子探头一看,两个哥哥的床上空无一人,也不知是睡过一觉起的早呢,还是一直熬到了今儿早上接茬出去玩儿了。
爸爸妈妈估计也才睡下没多久,看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怎么换。宝然自己慢慢穿了衣服下地出来,他们也不知道。
两个大屋里都很安静,只从院门口传进来细碎的说话声。
来到大院门口,满地的红纸碎屑,清冽的空气中还飘荡着浓烈刺鼻的硝磺味儿,让人精神一振。
宝辉和兵娃儿两个趴在地上,树根草丛里翻检着,力求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鞭。宝晨玩儿的更专业,他正耐心地拆开每一只或残或破的小鞭炮,将未燃爆完的黄色药末儿搜集到手里一只玻璃小药瓶中。
三个男孩儿都专心致志,全不在意旁边两只小麻雀瞅着他们哈腰撅腚的样子叽叽咕咕地直笑。
还挺齐全,宝然想,除了那没有自由行动能力的奶娃儿,都在这儿了。
大的那只麻雀看见宝然,过来牵了她进厨房,打了水细细地给她洗脸。宝然任由珍秀动作轻柔地在自己脸上摆弄,目光落到毛巾上,是条崭新的,衬的她一双肿胀的紫红色小手越发粗糙触目。
看到宝然打量的目光,珍秀既不尴尬也不害羞,只是说:“妹妹不用冷水洗手,妹妹手不会裂的。”说着又回自家屋里,不知哪儿摸出小半盒雪花膏来,给宝然抹上。
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多久,大人们都睡好回笼觉起来。遥遥望去,远远近近的院坝里,漫着乳白色朝雾的晨曦中,一缕缕炊烟隐隐升起。这是家家户户在煮大年初一早晨必有的大汤圆了。
这是宝然一直都很喜欢的东西,尤其是这会儿的手工圆子,松软绵糯,里面裹了花生,红糖,芝麻三种馅儿,大大的个头,一碗顶多盛三只,配着甜甜的醪糟,热乎乎地吃下去,整个人从头暖到脚,只觉浑身都活泛起来。
田间小路上,三三两两的,已经有了或手挎竹篮,或身背竹篓,将妇挈雏来往拜年的村民。家婆收拾了满满一只背篓,让二舅背了,吩咐他带着宝然妈一家出去拜年:“青苗好多年没得回来,趁到今天先去村里各家长辈屋头走走!姑爷娃儿们都跟到去,好歹认认亲戚!”
二舅妈同三舅妈带着奶娃儿同家婆留守,三舅和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同去。宝然爸抱着宝然,三舅便冲着兵娃儿喊:“过来三爸抱起!”兵娃儿不干,同宝晨宝辉两个追追打打地当了开路先锋,珍秀珍慧姐妹俩窃窃私语地远远跟在后面。
一路走着,三舅介绍了今天要走的三家:宝然妈的大伯家,大姑家,还有家婆那边的二姨家。住得都还不近,紧赶了一会儿,别人都还好,宝然爸可有些见喘。三舅哈哈大笑,宝然妈就问:“还没歇过来是吗?”
三舅便将宝然抱过去,笑说:“姐夫啷个还比不过我家幺姐嘛!”
宝然爸活动活动双肩:“你家姐姐那精神的力量是无穷的啊!这可真看出是回了娘家了!”
大家都笑,加快了脚步。
从到了第一站,宝然妈的大伯家起,混乱就开始了。二舅进门就问大伯新年好,宝然妈宝然爸还有三舅依次跟上,珍秀带着弟弟妹妹叫大叔公,宝晨宝辉不知为什么迟了一下,毫无防备的宝然就跟着姐姐们叫了声:“大叔公!”
有人就哄笑开来。二舅怕宝然委屈,连忙帮她解释:“宝然娃儿小,还不晓得啷个叫嘛!”回头教宝然:“宝然好乖!喊大家公!”
宝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这边同舅舅家的孩子是有区别的,只得再叫:“大家公!”
这时宝晨宝辉两个才问大家公新年好。
宝然爸见女儿出了洋相,很是不忿,暗地里拿眼瞪着宝晨:“你是哥哥,怎么还要妹妹先开口?”
宝晨也很委屈,悄声说:“我哪儿记得该叫什么?去年也是糊里糊涂跟着叫的!”
到了第二家,这家还是老两口都在,宝然学乖了,等大人们依次问过大姑姑丈新年好,珍秀兵娃儿她们喊了大姑奶,姑爷爷,暂且按兵不动,只望向宝晨宝辉。
宝晨宝辉对视一眼,去看爸爸,爸爸摸摸鼻子,去看妈妈,妈妈居然也开始眼睛画圈圈,又去看舅舅。
二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再次失职:“你们喊大姑婆,还有姑姥爷!”
于是齐声叫大姑婆姑姥爷。
宝然的脑袋开始打结儿。
在去往第三家的路上,宝然突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貌似妈妈的妈妈,他们兄妹一直同珍秀姐弟一样叫家婆的。前世自己好像就一直这么叫的,按说不会有错,那么,难道是表姐她们叫错啦?也不大可能。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呢?那么家婆那边的二姨,呃,是指妈妈的二姨,自己是不是可以随着表姐她们一样叫了呢?还是依然得分开喊?
不行了不行了,宝然摇摇头,这个问题,大概涉及到了习惯,方言等等各方面的关系,以她这个文科生的逻辑能力,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
到了家婆的妹妹也就是妈妈的二姨家,感觉长一辈真幸福,爸爸妈妈舅舅们又是统一叫了二姨便过关。珍秀她们:“姨奶奶!”
宝然那个汗啊,不是她不敬,这个词儿在古言宅斗文中的出现频率还是颇高的……
好在二舅教宝晨兄妹叫:“姨婆!”
宝然彻底拜倒在中华古国庞大的亲戚文化脚下。
回去的时候,宝然爸一路掐指,埋着头念念有词。宝然妈问他:“算明白了吗?”
宝然爸老实承认他还是有点儿晕。宝晨很有经验地告诉他:“不用算,平常都见不到的!再说今天还没见到他们各家的儿女辈呢,好像还有几个表叔表姨堂叔什么的,爸爸都要算吗?”
宝然一头栽进爸爸怀里,爸爸也很明智地立刻放弃用功,呵呵笑着对妈妈说:“家里的亲戚还真不少,挺热闹的哈!”
这么一大圈儿地转下来,回了家婆的院子里已经是半下午了。东家吃一点儿西家喝一点儿的倒都还不怎么饿。舅舅们又坐在一起玩着叶子牌摆龙门阵,一边细细同家婆汇报着刚才拜年时论亲排辈的趣事,一堆大人在堂屋里笑得叽叽呱呱的毫无形象。
孩子们照例拥到宝晨兄妹的卧室里来。宝晨宝辉立刻开始点算今天的收入。三舅家的珍慧姐也大模大样把手里的红包一一拆开,并且故意地问旁边眼巴巴看着的珍秀姐弟:“你们自家的红包呢?”
珍秀只是笑笑,兵娃儿就哭丧了脸:“我妈拿去了,说要压到枕头下面,不出十五不得动!”
其实在场的人都明白,等出了十五,这姐弟俩的红包便会被二舅妈直接充了公,能给他们压上几天枕头,已经算是很开恩了。
珍秀看看弟弟,将手里的糖分出三块来:“给你这个!大年初一,没得丧气个脸!”
宝晨宝辉清算完毕,想起了宝然,凑到她跟前,不怀好意地说:“宝然,哥哥帮你把压岁钱算算收好吧,免得丢了都不知道。”
给你算了才会丢的好不好?宝然白眼,她身上背了只小小的花布挎包,只有成人的巴掌大,装那几只红包是绰绰有余了。伸手进去,将里面的糖块一一拣出来,很大方地分给众人,舍糖保财。
珍秀珍慧倒是真心地不想占这个小妹的便宜,把糖退还给她,兵娃儿明显在犹豫,宝晨却还不想放弃:“哥哥不吃糖,糖都给宝然,跟宝然换纸包好不好?”
“不好!”宝然懒得搭理这个无耻的家伙了,扭过身给他一个后脑勺。
珍秀姐妹正在抠了脸笑话吃瘪的宝晨,堂屋里舅舅舅妈们突然笑着大声唤:“宝晨宝辉,还有宝然,快出来!有人来屋头给你们拜年了噻!”
来到了堂屋里,见一帮人打趣地看着一个年轻人,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正局促地站在当地儿。
三舅妈笑着说:“快叫!快叫人!平常日子没得人跟你计较,今天过年,可是逃不脱的!”
那年轻人涨红了脸,到底还是走上来,冲宝然爸爸妈妈一鞠躬:“姑婆!姑爸新年好!”接着还没等兄妹三个反应过来,又冲着他们来了一句:“大表叔二表叔,小表姑新年好!”
宝晨兄妹狂晕,齐齐看向妈妈。妈妈呆嗑嗑看着面前的便宜侄孙,显然的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傻傻地问家婆:“怎么先来拜我们?”
家婆好笑地看着舅舅舅妈们起哄:“你不认得他。你小时候认过一个干爸的,记得不记得?你干爸七年前过身,还念叨着你呢!这是他家重孙,听说你今年回来,他家婆婆特地喊他过来走一遭!”
好……有爱哦!
宝然爸清咳一声,出言给那小伙子解围:“好了好了,大家都新年好!有这个心就好了,认了亲戚以后有机会多来往。呃……,孩子们都小,平时还是叫名字好了。喏,这是我家宝晨宝辉,小的那个是宝然!这位……”
那年轻人赶紧接上:“我姓肖,肖义兵!”
一片哄闹声中,宝然暗笑得几乎内伤:肖义兵?小一辈?
第四十章 姐妹
过了热闹而让人头晕目眩的初一,转眼到了初二。
二舅三舅拖家带口地奔各自老丈人家去了。宝然妈同着家婆,将昨天不得清扫的屋子收拾收拾,准备迎接大姨二姨回门儿。
天光大亮的时候,大姨一家先到了,自信强势的大姨,随和温厚的大姨夫,还有十七岁的表姐张美云。大姨家还有个读技校的大表哥,说是今年在学校实习没回来。
大姨和宝然妈姐妹俩久别重逢,在厨房一边整治午饭一边说着知心话。大姨夫是镇上造纸厂的会计,给宝然爸递烟,见他不抽便一人捧了杯花茶在屋里天南海北聊着男人经。美云姐就进里屋来陪着宝然兄妹。
美云姐人如其名,舒眉润眼,柔肤细唇,乌油油的长发编了油光水滑的两条长辫搭在背后,是个典型的川中美人。她穿了件浅色格子小袄,靛蓝色长裤,裁剪得很显腰身。她的这身打扮,即使是在镇上,也是相当出挑惹眼的。
宝晨宝辉大概是认识美云姐的,都把这两天的收获拿出来唧唧哝哝地摆给她看,美云姐很有耐心地听,又给他们每人添了两颗玻璃球。这可是宝贝,两个小子乐坏了,当下就跪在地上用几只鞋子摆了门洞开始弹珠子。美云姐回头见宝然星星眼地望着她,想了想又拿出两颗来塞进宝然手里,“拿着玩儿,莫得放到嘴巴里!”
宝然摇摇头,一人一颗把玻璃珠给地上的兄弟俩分了,靠到美云姐身边,把头埋进她怀里。美云姐不同于宝然这一年多来接触到任何一个女子,她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混合了面脂和不知是什么花的清甜香气,再加上少女特有的体香,揉合在一起,隐隐约约,温软馨香,就像小时懒懒的春日午后的一个梦。
美云不明所以,但很喜欢宝然的乖顺,便搂了她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嘴里曼声地哼唱:“月亮走,我也走,走到我娘家门口。我娘倒杯油,大姐梳个分分头,二姐梳个妹妹头;只有三姐不会梳,黄毛辫子甩悠悠。大姐嫁到顺河场,二姐嫁到桃花岗;只有三姐不会嫁,嫁给一个放牛郎。大姐回来睡金床,二姐回来睡银床……”
三姐没嫁放牛郎,嫁给了读书郎。
远走他乡令人羡慕地嫁了读书郎的三姐,也就是宝然妈,二十八年后,同眼前这个温柔美好的少女一起,被埋进了什邡镇上少女的家里……
宝然摇摇头,不对,现在不是二十八年后,现在是一九八零年,妈妈还很年轻,少女还美丽动人。二十八年后,也许灾难依旧会发生,但眼前的人不会消失,宝然不会让她们消失,宝然能够阻止她们的消失吗?
直到快要摆出午饭了,二姨才到。随她一起来的,只有个七岁的小儿子,二姨夫和大儿子不见踪影。
大姨就沉了脸,说出的话也很不客气:“娃儿爸做啥子又不见?他是不想认这个岳家了还是不想要你这个老婆了!”
二姨嗫嚅着:“……他们,单位好忙的,……要加班……”
“加班加班,年年加班?你家那个十六岁的老大,他也加班?”大姨恨铁不成钢,“都这个样子了你还护到,想这个小的将来也跟到他们学?”
宝然爸不了解情况也不发表意见,为免二姨尴尬,同大姨夫在一旁什么都没听见似地继续聊着天。宝然妈就劝:“大姐,二姐赶的路不近,先坐下歇歇,吃了饭再说吧!”
饭桌上只听大姨不停地唠唠叨叨,很有些长姐如母的架势。二姨唯唯诺诺的,只是专心地给儿子夹菜劝饭。宝然发现其实在妈妈这三姐妹当中,二姨是最漂亮的,只是气色也是最差的,满脸的苍白憔悴也掩不住的弱质风韵,瞧着更令人觉得心酸可怜。
当大姨不知是第几十次声讨二姨夫的无情无义以及二姨的忍气吞声时,家婆终于开口了:“吃都堵不到嘴!自家日子自家过,她自家都没得意见,你在那块叫喳喳的做啥子?好不好你去帮她把日子过到起!”
大姨没了脾气,闷闷地扒拉自己碗里的米饭。宝然咀嚼着家婆的话语神气,翻译出这么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难怪妈妈在旁边一直是一言不发。
午饭后家婆带了女儿女婿们一起去祭家公。
转出后院,宝然正在欣赏着自留地里绿油油密麻麻的小葱,小油菜以及一些不知名的小块菜畦,队伍就停住了。
“到了。”宝然妈说。
宝然同爸爸一样惊讶地睁大了眼,这这这……,这同象中的祖坟也相去太远了!
左边是笔挺挺的管管小葱,右边可见嫩鲜鲜的水萝卜缨儿,紧紧密密围拢着一块面积约双人床大小的小土包,上面满是翠绿的青草芽儿,夹杂着白的黄的无名小花儿。
如果不经提醒,宝然无论如何也不会以为这里居然安葬着自己的老家公。
现在可算知道两天前妈妈那句“站不下”的含义了,众人只能在坟前一条普普通通的小田埂上一字儿排开,能够上前焚香祭拜的那一小块儿地方,一次仅容两人。
家婆摆好了那只最终会摆上晚饭桌上的鸡,还有插了筷子的米饭,燃上三炷香,双手合十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说了些什么,便下来示意大姨一家过去。
美云姐随着父母三鞠躬,完了转身却走不得,大姨夫妻俩一左一右拦着不让过去。大姨一个劲儿地冲着她使眼色,使得宝然都要代她眼睛抽筋儿了。温温柔柔的美云姐左瞟瞟右瞟瞟,就是不接她妈的眼神。
家婆板着脸,眼里却有微微的笑意,“好了好了,快些让开!后面还有两家人来!”
二姨家那不知名的小子一步上前,跪下就是三个响头,回头邀功地看着她妈。二姨赞许地摸摸他的头,也上前鞠躬敬了香,默默地退下来,依旧一副怯懦的样子,偷偷瞟了大姨一眼,嘴角却带出一分自得。
大姨望天,美云姐看地。
明了明了!宝然转头看爸爸妈妈,轮到咱家啦!
宝然爸妈互视一眼,同时以眼光去揪两个儿子,宝晨宝辉突然对雾蒙蒙的田园风光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慨然地远望,颇有思古怀今之幽情雅趣。
好吧!宝然想,都是大人啦,都破除封建迷信啦,都有尊严啦,只有我最小,我没心没肺,唉……该出头时就得出头。
宝然上前跪下利落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宝然,磕头!妈妈,磕头!爸爸,磕头!哥哥,磕头!……美云姐姐,磕头!”
完了并不起身,扶着有些发晕的脑袋转过头来骨碌碌瞅着众人,意思是还有谁需要代劳的?
连家婆都撑不住,同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大姨家离得近些,晚饭后一家人连夜赶回去了。二姨住了下来,她将小儿子送去同兵娃儿睡,自己说想和宝然妈说说体己话。宝然爸很自觉地找大舅通铺去了,妈妈和二姨一人一边搂着宝然躺下,这叫无聊而八卦的宝然同学还怎么睡得着啊!
二姨开始细细絮絮地诉说起她的不幸。
年轻时的二姨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高小毕业后被村委送到MY市里去学习,在那里认识了钢厂基建科科长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二姨夫。当时二姨夫对二姨百般的关心万分的体贴,放假休息时甚至追到了村里来,那时宝然妈也见到过的。
其实当时只有家婆的意见同别人不一样,她都不怎么看好二姨的这个追求者,觉得两人差别太大,不仅是身份,家境,还有性格,做事方式。可已经被感情迷昏了头的年轻男女又有什么道理好讲呢?于是他们勇敢地冲破了封建家长和落后思想的重重阻挠,幸福地走在了一起,还把二姨也调去了钢厂。
听到这里宝然妈疑惑地问:“我记得那时二姐跟姐夫过得很好啊?我走的时候,你们家老大已经快三岁了吧?”
“是啰!那几年过得还安逸,娃儿他爸在厂子里是积极分子,还提了干部,是个啥子革委会的主任。就是天天在厂里头开会啊学习啊运动啊,忙得脚不沾屋。公公婆婆孩子家务都甩手丢给我一个。到底忙些啥子,我都搞不懂!问他吧,就不耐烦,要我莫管闲事!”二姨说得好委屈。
运动?那几年里的骨干分子……
宝然妈就说:“那你得说说他呀,男人家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再怎么忙也不能一点不顾着家吧!”
谁知二姨反口说:“其实也怪不到他嘛!那个年头,谁不想要求进步些噻?他在厂子里受重视,我的脸上也有得光来!再说了,那时候家里的事情还都是我说了算!”
宝然妈一噎,只好说:“那不挺好的吗?两口子一个主外一个主内。”
二姨又开始委屈:“可是后来他又被人撤下来了!那一年幺儿也才四岁。只给他挂了个基建科的副职在厂里,说个话来也没得人听了!整天的闷在屋头喝酒,喝多了就骂人!骂我没得本事,一点都帮不到他!”
不错嘛!至少还给留了个副职……
“怎么能这样呢?那几年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说起来是他自己站错了队,怎么能怨得到你?再说现在不还有个副职吗?你多开导开导,都还年轻呢,踏实干几年就会好起来的,总这么抱怨着也不成事儿啊!”宝然妈很中肯地提着建议。
贤良的二姨又为丈夫说话了:“可是想想他生气也是有道理的,我这些年确实是啥子都没得帮上,娘家屋头都是农村的,也是说不上话。他自己累到起,男人家嘛又不得志,难免会脾气大些!”
……
好半天宝然妈才缓过这口气来,挫败地问:“那么二姐,你自家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啊?”
二姨兴奋了:“我晓得幺妹夫是上海人是吧?听说幺妹也是要跟到去上海了是吧?明天回家,请你们跟到屋头去耍两天。娃儿他爸和公公婆婆晓得我家幺妹是大城市来的,就不敢再拿我来说嘴了!他们再要挑嘴,就让幺妹夫去震吓两句,幺妹夫是读书人,关到讲得赢!”
……
不得不说,二姨这颗格外美丽的脑袋,大脑沟回也是格外的与众不同。
二姨还在追问:“幺妹!我这个主意好不好?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太晚了,咱们该睡了……”
第四十一章 手术
第二天,还没等二姨母子动身回家,家婆再次晕倒了。
这次大家看得明明白白,没磕着也没绊着,好好的走着路就摔了下去。尽管家婆很快就醒了过来,并且再三声明她没有任何不适,宝然妈也不能再放心不管了。
同二舅好说歹说,劝着家婆去医院检查一下。家婆最后松了口,但还是嫌去医院太费干戈,最重要的是太费钱了,不过是个头晕,到镇上找个老中医号号脉也就顶天了。
宝然妈急了:“妈,我好不容易回来看你一次。你这身子不舒服,光想这么糊弄着过去,我能安心回去吗?还不是得提心吊胆的,就怕以后你真有什么也瞒着我!”
听说要看医生,二舅妈本来揪着张脸在一旁一言不发,听了宝然妈这个话,心思一转,帮着劝:“是啊婆婆,上了年纪的人有啥子不舒服可千万别轻心!有些时候还是西医管用,去年镇上的那个乔先生过来看宝晨,不是也给您号过脉的?啥子都没得看出来!趁着这会儿过年,地头没得活路要忙,大家都有空闲,还是陪您去大医院看看稳妥!看得明白治得清爽,也好让幺妹儿安心回去上班噻!”
二舅闻言看看老婆。宝然妈只顾着说服家婆:“是啊妈,你看大家都这么说,听我们一回啊!”
接着不由分说给家婆收拾衣物。
二姨看着,犹疑着问:“幺妹,……这是要去哪家医院?”
“当然是去MY市医院。那里最近,医院也正规。再说了二姐昨晚上不是还说要我和你妹夫去家里玩儿的吗?正好带了家婆一起,去好好检查一下,吃住也都方便!”
这下是二姨噎住,口唇欲动,却也不敢说什么,只好讪讪上来帮忙。
二舅便说:“兵娃儿妈!预备点儿东西,我也跟到去。市里头上楼下楼地好去跑个腿!”
“好来!”二舅妈答应着,又提醒大家:“喊珍秀去告诉三弟和镇上大姐一声好吧?”
“喊他们做啥子?人多了二姐家也住不下!”二舅皱眉。
“都是做儿女的,家婆病了啷个能不告诉?再说了,大医院比不得乡里的土医生,人多主意多,万一有啥子东西我们准备得不够……”二舅妈没有把话说完,只留余音袅袅。
宝然妈愣了一下,想了想慢慢转过头去看宝然爸。
宝然爸微微笑,宽慰地冲她轻轻点点头。
当着众人的面宝然妈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眼睛有点润湿,低头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于是议定了由二舅,宝然妈和宝然爸陪着一同去。二舅妈看家,大舅眼睛不好,也被留下来,同时叫了珍秀跑腿,去通知三舅和大姨家。
二姨嘟囔了一句:“其实用不到二哥这样操心,力气活儿我家娃儿他爸也可以干到的……”
没人接她的茬,她也就悄悄的了。
临走宝然妈有些犯难:“宝然还吃着奶哪!不行把她也抱上?”
宝然爸怜惜地抱了抱女儿,“算了,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把奶断掉,早晚的事儿!咱们这是去医院,带着她也不合适。”说着叫了宝晨宝辉到跟前,正色道:“在家把妹妹照顾好了,爸爸妈妈今晚可能回不来,你们可要尽好当哥哥的职责!”
宝晨宝辉突然被委以如此重任,顿觉自己高大成熟了许多,挺胸脯答应保证完成任务。
宝然妈还在犹豫,宝然爸说:“别想那么多了,宝然一向很省心的,再说还有二嫂在家,没事儿的!你看宝然都没什么不高兴的!”
果然,被二舅妈接过去抱在怀里的宝然,正笑眯眯同妈妈挥手再见。
再见吧再见吧,总算可以摆脱奶娃儿的身份啦!
于是宝然妈也就放了心,转身急急的走了。
几个人这一去,就是三天。除了宝然爸担心女儿,当天晚上连夜赶了回来,其他人都住在了二姨家,等候检查结果。
三天后大姨同三舅去换了他们回来,都有些筋疲力尽的样子,尤其是宝然妈,回来就倒床上一躺半天。二舅坐在堂屋里大口灌水,二舅妈和珍秀忙着给大家换衣洗漱,又赶紧的烧水做饭,三舅妈也抱了孩子来打听情况。
原来到了MY市人民医院一检查,结果令人吃惊,居然是脑瘤。还好是良性的,但医生也建议尽快手术,说是再发展下去恐怕会压迫脑神经,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家婆听说要开脑袋,闹着要走,大家又是哄又是劝,医生也上阵吓唬了几句,才住下来。这几天一直是在做各项检查,准备手术。
二舅妈听得脸白了,“还要开脑壳呀?!吓人来!非得做这个手术吗?”
“是啰!医生讲家婆这个瘤子位置还好,没得多大风险,就怕拖得时间长了长得大了,那可就不好办了!所以我们几个商量着就照到动手术的章程先办着。今早大姐跟三弟去了,也给他们商量了,也是这个意思,回来再问问大哥,要是也没得意见,明早他们没得别的消息就直接手术了!”二舅说着问向大舅。
大舅吧嗒着烟叶,“好嘛!大家都说行那就这样办嘛!”又吧嗒了一口接着说:“幺妹夫啷个说?”
宝然爸抱着宝然坐在旁边,见问到他头上,却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二舅说:“妹夫他不好说得。不过幺妹儿是赞成手术的!”
“哦,那就好!”大舅在鞋底敲了敲烟灰,踢踏踢踏转身回屋,又踢踏踢踏出来,手里拿着一卷零零整整的票子。“这里是四十块,不够再想办法吧!这次要用到不少钱吧?”
二舅意思一下也就接过了钱,又对二舅妈说:“咱们屋头还有多少也拿出来!这次用得不少,二姐家……唉,别提了!都是幺妹儿两口子垫到起,他们还得回家,还要买车票,手头上也是不宽裕,我们做兄弟的还是多凑一些!”
宝然爸摆摆手:“我们不急,先治病要紧。”
“幺妹夫莫得这样讲!二哥知道,你们两口这也是全部家底喽,说的不客气,幺妹是嫁出去的人了,啷个能再要你们来花钱!莫看我现在说得好听,其实你们花都花了,二哥我也只能尽力让你们少花出些,我晓得你们还有事情要做哪!”说着又催促二舅妈:“你还这块愣到做啥子?还不快去取钱!”
二舅妈一脸的肉疼,怏怏地去了。三舅妈立刻表态:“二哥不用担心,我们的那份明天就拿过来,现在还能凑出有六十块钱,不够我再回娘家屋头借!”
“借倒是不用!”二舅点算着,“明天去队里说说,公帐上贴补一些,应该是差不多了。大姐说她那里还可以挪出一些……”
晚上,宝然闭着眼睛听爸爸妈妈讲私房话。
“老江,这次下来,咱们的钱还能剩下多少?”宝然妈的声音含着歉疚。
宝然爸似乎是算了算:“我的手头还留了有一百,剩下的不是都给你了吗?医院那边还押了一百是吧?不过据我估计,手术完了够呛能剩得下。”
“这下可真是去不成上海了,又是我拖累了你!”宝然妈懊丧极了。
“嗨,干吗说这种话!还是人要紧,别的都好说。本来咱们说是去上海也只是碰碰运气,说不准的事儿别那么较真儿!”宝然爸说着打了个哈欠,“家婆就算是做完了手术也还得观察几天,你那二姐家……也不怎么靠得住,你还是早点休息,到时候还得去换大姐。”
“唉!”宝然妈就叹了口气,“当初还都说二姐嫁得最好……还是我妈最明白……”
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俗话还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俗话又说:……
……困了就赶紧的睡吧!
手术很成功。
不等宝然妈前去替换,大姨就回来了二舅家,先向众人发布了这一大好消息。
二舅赶紧问:“妈还在医院里头,老三呢?大姐回来了哪个在那边看到?”
大姨挥了挥手:“老三还在那里,等你筹到钱过去换他!幺妹儿就不要过去了,我去你们二姐屋头把她撵起去了,你们放心,她家那个砍脑壳地被我臭骂了一顿,该得消停几天,过后咱家妈也好出院了!”
宝然妈骇笑:“大姐,你怎么想起去找二姐的麻烦?”
大姨不屑地说:“一点眼色都没得!家婆住院大家忙到累到那个样子,她还只想到自家屋头那点糟心破烂事!说她家老头受排挤了心情低落了,喔哟哟跟我拽得那些个词!要我说,一顿棒子敲下去,保证就啥子毛病都没得了!这不是,给我劈头盖脸骂上一顿,就老老实实的,真是欠揍!”
大家伙都笑起来。
趁人不注意,大姨拉了宝然妈进屋,兜里掏出六十块钱悄悄塞给她,“快收好!莫得叫你二嫂子看到!”
宝然妈犹豫着小声儿问:“那咱妈的费用够了吗?”
“啷个能够!你不消管!你家这些钱都填进去也不能够地!下剩的叫公社给打着欠条,手术都做完了,谁还能扣到咱妈不放?”大姐毫不在乎地说。
“这样……合适吗?”宝然妈不放心。
“啥子合适不合适!我给你讲,这六十块钱是我在医院里扣下的,要叫你二哥去了,关到一分都给你剩不下,回头他一样还要到公社里找补。有他家里那个抠门精在,一分钱也退不回来给你们的!收好!”大姨听得外面二舅妈回来了,将钱往宝然妈手里一塞,回身出去了。
第四十二章 笨人
过了两天,消息传来,家婆再住三四天就可以出院了。
宝然妈又去看了一回,才放下心来。回来跟宝然爸说:“可算是没事儿了。听医生说,这次手术效果特别的好,瘤子割得非常干净,恢复得也特别快!”
正拿着本小学语文课本给宝然指着念的爸爸听了,抬头看看自家快乐的媳妇,悠悠地说:“这下你可放心了吧?也算是一举两得,家婆的一个隐患除了,咱宝然这奶也断了,以后可以更轻松些了啊!”
这话说得……,不对呀!宝然妈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问:“你……,不高兴啦?”
“怎么会!我也挺高兴的。”宝然爸很认真地说:“你看,事情都解决好了。连宝然都懂事儿了,这些天不吵不闹的,给你腾出空儿来,干了好多事儿。我看看……给宝晨织了一顶帽子,宝辉一双手套,还有他们一人一双鞋子,昨儿晚上见你在纳鞋底了,应该快完工了吧?”
听着他一样一样地掰着数,宝然妈只觉得越来越不是滋味儿:“那个,我不是见他们两个没什么新衣服……”估计是想起了刚到家时包里拽出来的那一件又一件,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牵强:“再说一年没见了,想亲手给他们做点儿……”
轻轻叹口气,宝然爸点点头:“对!你这样想也是有道理的。不要紧,我没什么别的意思,真的!过年了,给自己孩子弄身新衣裤,是当妈妈的应该做的。”
宝然妈这时看到了宝然的身上,漂漂亮亮新展展的,正是山东大婶给做的那一身儿。忽然想起来,今年一心想着同儿子们团聚,竟然忘了也该给女儿准备一件新衣裳,忽然想起来,这几天沉浸在同儿子们欢聚的喜悦中,再就是操心着自家妈妈的身体,居然有好久都没认真抱过女儿了。断奶后自己也真的就像宝然爸说的那样,只觉得轻松,却没仔细想过宝然会不会不习惯,会不会哭。当然,宝然既没哭也没闹,的确是很省心的……,可自己是不是太省心了呢?
想到这里,再回想起刚才老公的那番话,看看沉沉静静抱着女儿的老公,和同样沉沉静静在他怀里看着自己的女儿,宝然妈若有所悟。
有些讪讪地伸手说:“……是在给她讲故事吗?你先歇会儿,我来给她念吧……”
才明白过来啊,老妈还真是有够迟钝的。
宝然爸任由媳妇抱走女儿,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
观念要一点点改变,习惯要慢慢养成,宝然不急,于是伸出胳膊搂了妈妈的脖子,将自己的脸亲昵地挨上去,给妈妈找个台阶下。
见安静而敏感的女儿并没有同媳妇生分,也没什么委屈受伤的表示,宝然爸心里才好受了些,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这些天要忙的事儿很多,也不用特意给宝然做什么,有空陪陪她就是了,哪怕只是坐一会儿呢!别看宝然小,我总觉得……,她什么都懂的。”
“哎!”宝然妈理亏,老老实实地听他说。
新一轮的家庭角力中再次完胜的宝然爸心情不错,笑眯眯看着宝然妈翻了桌上的课本给宝然读故事。这是本小学语文第五册,应该是江宝晨贡献出来的。宝然妈这时正在给宝然念着第四课,寓言,掩耳盗铃。
“从前有一个人,看见人家大门上挂着一个铃铛,想把它偷走……”
念着念着,宝然妈突然惊喜地叫:“她爸,我怎么觉得宝然好像认字儿了似的?你看,我念到哪个字儿,她就先指过去了?”
宝然爸笑着说:“可能是认得几个简单的,要说都认识那不可能!只不过这两天一直在要人给她读这个故事,次数多了,估计是点得习惯了。”
唉,老爸你没听说过吗?有一句话叫做万事皆有可能!
宝然妈依旧沉浸在对女儿早慧的惊喜当中,看着她又想到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宝晨的聪慧是从小就有目共睹的,只会比女儿更强。心思百转,不由开口说:“现在咱手里还有一百六,去上海两个人是不够了,一个人足够。不然,我在这儿等着,你去看看?要是来不及……,你从上海直接回家好了,我自己从这边走!”
她突然转了话题,宝然爸愣了一下,稍一琢磨倒也明白了她的心思:“再说吧,还不定怎么样呢!送家婆入院的那几天我给家里拍了电报,想问问情况,到现在也没消息,再等两天看看吧。还有,你刚才是说……自己能一个人往回走?”
看着宝然爸嘴角那丝促狭的笑意,宝然妈大囧,差点儿连自己家都找不到的人,这个大话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宝然松口气,您俩还是打情骂俏吧,别纠缠于我认不认字的事情上就行。
又等了两天,上海的电报还是没来,倒是XJ那边出乎意料地来了电报,两封。二舅终于在公社的财务上挂上了帐,顺便把电报给宝然妈捎了回来。
一封是山东大叔的,另一封是周叔叔的,看时间,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内容都是一样:工作调动速归。
还没出十五就拍了电报来,可见事情真的是很急很重要。
宝然爸琢磨了一个晚上。
看来他还是想回上海去试一试的,否则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依着电报直接回去就是了。而且在前世,宝然知道,尽管上海那边始终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尽管知道机会渺茫,爸爸最后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往上海走了一趟。无功而返。更糟糕的是,这白走的一趟耽误了工作调动的最佳时机,等他回去,关键的技术岗位已经是尘埃落定,他的迟到令人对他的工作积极性严重怀疑,最后只给补在了车间干操作,几乎是造成了爸爸一生的遗憾。
这次绝不能再任他白跑这一趟。
妈妈是指望不上了,她这会儿已经完全没了主意,爸爸怎么决定她都只会说好。
这天晚上,宝然格外的缠人,不顾妈妈的哄劝,黏糊着爸爸,非要他把那篇《掩耳盗铃》读了一遍又一遍。
同屋的宝辉倒是不受影响,念多少都陪着听。宝晨就不行了,趴在床上痛不欲生:“宝然你饶了我们吧!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我给你讲别的故事好不好?我给你把整本书都念一遍好不好?怎么就跟个掩耳盗铃的傻瓜干上了呢!你又听不懂!”
宝然不为所动,继续盯着爸爸:“再一遍!”
宝然爸虽是心中焦虑,对着女儿却永远耐心:“好,再念一遍。”看到苦笑的宝然妈和以头抢地的宝晨,又微笑着说:“爸爸都念了这么多遍了,等这遍念完,宝然要告诉爸爸这个故事是什么意思,好不好?”
知道你有这个拐弯抹角用大道理把人绕晕拖垮的老毛病,等的就是这个!
宝然重重点头:“好!”
故事很短,又一遍很快就念完了。宝然爸装模作样地问:“宝然,现在跟爸爸说说故事里都讲了什么?”
宝晨在一旁翻白眼:“妹妹话都说不利索,能知道什么意思啊!”
谁知宝然还真就答上来了,她毫不迟疑地张嘴,嘎嘣脆地吐出一个字儿:“笨!”
爸爸就笑了:“谁笨?宝然说说,是谁笨啊?”
“偷铃铛,笨!”宝然头都不抬。
“看,我就说你妹妹知道的吧!”爸爸得意。
宝晨很是不屑:“故事里也就那么一个人好不好,爸!知道你喜欢妹妹,也不用这么样儿个吧!”
“你小子还不服气,听好了!”宝然爸跟儿子抬起了杠:“宝然啊,跟爸爸说,这个小偷儿,他为什么笨啊?”
宝然抬眼睛瞪着他,不吭气儿。
宝晨幸灾乐祸:“演砸了吧?没词儿了吧?这下不知道了吧?”
“别起哄!”爸爸板脸训他,又柔声地启发宝然:“宝然啊,想一想,这个铃铛被人一碰,它会不会响啊?这铃铛一响,别的人能不能听见啊”
“响!能听见!”宝然斩钉截铁。
“哎——这不算!爸你这是作弊啊!”宝晨义正词严。
“一边儿去!”宝然爸摆起家长作风,公然作弊:“那么宝然你说,这个人他是不是很笨?连这一点都想不到?我们宝然都明白铃铛一碰就会响,就算他自己捂了耳朵,别人也会听见。”
这回宝然却摇了摇头。
爸爸愣了,宝晨得意:“爸爸你跟她讲也没用,都说了她听不懂的!”
宝然爸毫不气馁:“是这样啊宝然,你看,这个小铃铛呢它一碰就会响,大家就都会听见,这个人他不明白,还去偷!他这一偷,铃铛一响,就算是自己听不见,别人还会听见的呀?不就被发现了吗?不就给人抓住了吗?你说他是不是很笨哪?”
继续摇头,宝然解释说:“笨人,知道……知道别人听见!”
见大儿子偷笑,宝然爸觉得挺没面子,也有些急了:“宝然啊,这人他是以为别人都跟自己一样听不见的!要是知道别人能听见,明明知道会被抓住,那他干嘛还去偷啊?那他不是……”
爸爸突然顿住了,几乎是骇然地看着宝然。
宝晨已经听得发晕了,也顾不上笑了,木呆呆看着爸爸和妹妹:“到底是笨在哪里啊?”
是啊,这人到底笨在哪里?宝然爸爸想,不是笨在不明白会被人抓,而是笨在明知道会被抓还仍然心存侥幸,笨在明知道结果还偏偏不信,一定要去碰个头破血流。
……笨在……明知道已经被放弃,还要亲手去打破最后的幻想……
他继续看着宝然,这个小包子一样的女儿,她到底是太聪明还是运气太好?
宝然很无辜很无辜地看着他,响亮地说:“笨!”
良久,宝然爸一声长叹,“是啊!笨!简直是笨得不能再笨了!”
宝然妈正打着盹儿,听了一惊,醒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睡觉!”
第四十三章 离别
睡了一觉起来,虽然多少还是有些不甘心,宝然爸还是明智地选择了直接回XJ,不能去做自己一岁多小女儿口中的那个笨人。
宝然妈听了老公的决定,虽是觉得突然,但仍然无条件的顺从。开始忙忙叨叨收拾行李,回家的行李要简单得多,带上各人的衣物及路上的吃用就行,边忙边说:“宝晨宝辉的衣服也都小的小,旧的旧,基本上都用不着带了。宝晨的课本带上,别的就没什么要紧的了吧?……咱这次是要把孩子们都带回去吧?”询问地看向宝然爸。
“带!都带回去!这下没心事啦?”宝然爸笑她。
尽管有些不好意思,宝然妈还是压抑不住嘴边的笑意,手下也忙得更加起劲儿。
宝然爸就说:“也不用这么急。家婆还没回来,总得跟她说一声儿。我这就往绵阳走一趟,看看她什么时候能出院,顺便买上票。说不好咱们等不到家婆回来就得走了。”
“怎么去绵阳买票?”宝然妈不解。
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宝然爸说:“其实宝成线在绵阳就有站的,我前两天去问了。说起来,要是回来的时候在那里就下了车,估计咱们还能早些到。”
宝然妈的脸就有些红了,支支吾吾:“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肯定是后来加上的站,我当年出去的时候应该……还没有那个站……吧?”
“对!肯定是后来加的!”宝然爸一本正经。“要不然我家媳妇还能不知道?人还有个二姐在那儿哪!”
宝然妈的脸更红,宝然爸笑着出去了。
不提宝晨宝辉的兴奋,宝然盘腿坐在床上琢磨开了:看来她这只小蝴蝶已经真正开始扇动翅膀了。认了干爸干妈,这是第一件,前世两家只是暂时的交好,后来工作调动分开了,宝然就只是听说,没有太深的来往。现在,促使了爸爸提前回去报到,调整工作时应该能如愿去了技术科,这是第二件,这可是改变了爸爸一生轨迹的关键。第三件,就是回家,记得以前自己可是很悲催地同宝晨宝辉两个一起,又被下放在这里将近一年,回XJ后满口的四川土话,为此在托儿所被一帮小朋友欺负了好长时间,心理阴影巨大啊!长大后好多年里,还时时的会做起那种被人围观嘲笑的噩梦。
这回好了,宝然开心地想,这回可是一家五口欢欢喜喜把家还了,爸爸的大好前程,自己记忆中真正的童年,多么美好的前景,全都在不久的将来,指日可待!
她高兴得太早了。
车票买得很顺利,宝然爸还带回了消息,说家婆已经完全恢复,精神得不得了,闹着非要出院,要二舅明天送了宝然一家去绵阳,顺便就把她接回来。
乡下人一向没那么金贵,二舅听说已经拆了线,也觉得没必要再在医院里耗下去了,又唤了珍秀跑腿,将宝然一家马上要走的消息通知大姨。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顺利,当天晚上二舅妈还特地做了一大桌菜算是践行,这次宝然妈回来探亲,二舅妈的收获颇丰,这送行酒也是敬得真心诚意。
宝辉同宝然两个也许是过于兴奋,都没怎么吃东西,好晚都不肯睡。宝然爸笑着说:“还以为咱家宝然就是天生的四平八稳了呢,原来也会有这么激动的时候!”
大家就都笑,说到底还是小孩子。
到了第二天早上,谁都笑不出来了。先起床的宝辉双眼发红,妈妈先还笑他:“激动得一晚没睡啊?”接着就惊呼:“你这脸上脖子上是怎么啦?”
只见宝辉满脸满颈都是小红点点,像只变了色的大鸭梨。宝然爸一看之下心说不好,回头就去自己床上扒拉宝然,晚了,胖乎乎的小宝然已经从白面馒头变成了芝麻烧饼,胳膊腿儿上的都没落下。
宝晨倒是没事儿,可能毕竟是大些。没多久便发现二舅家的兵娃儿也不幸中招。宝然妈同二舅妈脸色都不太好,一个去看兵娃儿,说:“这下子兵娃儿可没法子出去跟村里那些孩子们玩儿啦!”一个就对着宝然一脸的怜惜:“这么小的娃儿,坐那么长时间的车子,硬是受罪了噻!”
二舅同宝然爸没心思听她们打机锋,连忙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年轻的医生挨个检查完毕,轻描淡写地说:“没得关系!麻疹嘛,哪家的娃儿不得来上一次?看他们精神都还好,药都不消吃,自家看着点儿,多喝些水,吃食清淡些,过些个日子自家就好了。对了,看着点儿莫出门啊!这个会传染的!”
“啊?怎么会?”宝然妈轻声叫:“我的孩子们都打过疫苗的呀?”
“这个也难说。村里的孩子差不多也都种过的,这两天也发现几个出了疹子的。莫要担心,我看过症状都轻,再有个十天半月的也就都过去了。”赤脚医生已经收拾东西准备撤了。
他是不疼不痒地撤了,宝然爸爸妈妈在这边可愁死了。这下怎么办?票已经定好,今晚的车。孩子当然重要,但这年头有个好工作可是安身立命之本,宝然爸已经在农场耗了十年,再不敢耽误的。
宝然妈说:“……要不然,你带了宝晨先走,我在这里等他们好了再……”
“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宝然爸皱眉。
是啊,就凭她,能把自己安稳弄回去就烧高香了。宝然妈缩缩脖子,不响了。
二舅犹豫着说:“要不然等他们好了,我送幺妹儿孩子们过去……”
自赤脚医生说话之后再没吭声儿的二舅妈冲口接话:“啷个能行?出了十五就好插秧了,地头啷个能离得了人……”
二舅怒视着老婆,二舅妈迫于压力住了口,但还是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这时大姨到了,她本是想过来给妹妹一家送行的,顺便去接家婆出院。见一屋子大小愁眉莫展,弄清了原委之后,一拍手:“这还有啥子好想的!你两个工作要紧,这就收拾东西赶紧地走!娃儿们就在这里,有娘家人照顾还有啥子不放心噻?正好家婆还舍不得宝然娃儿,实在不行干脆再住上一年又怕啥子?又不是没得住过!”
别的人还好,二舅妈听了这话脸上当时就跟吃了黄连一般,立刻被大姨恶狠狠瞪了一眼,也只好低头闷声儿了。
大姨震慑住了二舅妈,见宝然爸妈两口子还有些愣愣的,着急催道:“再不走,赶不上车了!你们留在这块又能做啥子?不是医生又不是大夫,消消停停上你们的车!这里都是他们亲亲的婆婆娘舅,管保给你们看得妥妥当当!”
宝然爸想了又想,咬牙下了决心:“那好!孩子们都留下!”说着动手翻行李,连宝晨的东西也都取了出来。
宝然妈吃惊地看着:“宝晨又没事儿!怎么……”
“宝晨是哥哥,弟弟妹妹都在这儿,他也得留下!”宝然爸断然说,回头又正色叮嘱宝晨:“宝晨,你是大哥,也是最懂事儿的。爸爸妈妈家里有急事儿,得先回去了。长兄如父,你在这里,就是代替了爸爸妈妈,要把弟弟妹妹看好了照顾好了。尤其是你妹妹,她是女孩子,又还这么小,可就全靠着你了……明年,最迟明年,再接你们一起回家好吗?”
刚一听到自己也得留下,宝晨的脸就是一垮,但被爸爸捧得实在太高,也只能强撑着挺起胸膛:“好!没问题,我会带好弟弟妹妹!”停了一停,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明年肯定接我们回家?”
“嗯!明年一定回去,爸爸跟你保证!”宝然爸郑重承诺。
宝然妈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二舅大舅和大姨,送车的送车,接人的接人,也都一起去了。院子里一下子冷清下来。
二舅妈再不情愿,也不好对着孩子们使脸色。为照顾方便,将兵娃儿挪了过来跟宝辉同床,还尽职尽责地同珍秀两个起火烧水,细细地熬了米粥,看着三个小病号喝了,又吩咐珍秀用煮过的纱布沾了用香菜煎出的水给弟弟和宝辉擦洗干净,自己则亲自来照顾宝然,边给她擦拭着手脚边说:“宝然乖,记到:再咋个痒也莫得用小手去抓!这么嫩的皮肤,要是留了疤可就不漂亮喽!”
宝然就乖乖点头。宝晨一脸严肃地搬了小板凳坐在两张床之间的地当中儿,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像个小监工,任二舅妈怎么说也不肯离开。二舅妈气得笑:“当真给你爸说着了,这个样子,还真是个,那叫个啥子来?……对!长兄如父了!”
正说笑着,只听见那边床上,珍秀和兵娃儿也开始叽叽呱呱地笑,二舅妈就问:“不好好干活,做啥子疯起笑?”
珍秀笑得憋红了脸,说不出话,一手捂了肚子,一手去指着宝辉。宝辉不笑,脸涨得通红,双手死死按着自己的裤子。
第四十四章 相依
原来疹子出得迅猛,不过大半天的时间,就已经遍及全身。珍秀给弟弟擦好了,轮到宝辉时,擦到他前胸后背还算配合,再接下来,就怎么也不肯让珍秀解裤子了。兵娃儿还不懂事儿,但见姐姐笑得前仰后合,便也跟着拍手笑话小哥哥。
二舅妈忍着笑意,问他:“珍秀姐姐不行,舅妈来给你擦,要得不要得?”
宝辉拼命摇头。
二舅妈就笑着骂:“天爷!丁点大的娃儿,还晓得害羞!”
宝晨站起来,清水盆里洗了洗手,又拣了一块儿纱布说:“舅妈,我来吧!”
正好宝然身上也已经擦完了,二舅妈就笑着同珍秀收拾了东西,又另端了盆香菜水过来,“好,你来!”
谁知宝辉还是不松手,只拿眼望着珍秀和二舅妈。
实在忍不住了,二舅妈大笑着拉了珍秀出去:“好好好!我们女人家都出去,不看你!宝然在这里总没得关系了吧?她可是你自家妹子!再说了宝然现在可是不得吹风!”
出了门还不放心,又探头进来叮嘱宝晨:“动作快些!免得弟弟着凉!还有,看着点宝然,莫要让她用手乱抓!擦好了就叫你珍秀姐进来帮到收拾!”
宝晨一一地答应了。
宝然觉得有趣,扭了扭翻过身子来趴在床上,探出头去看那个作怪的宝辉。
宝辉却不理她,侧耳听到二舅妈母女出了堂屋,迫不及待地问宝晨:“大哥,是不是爸爸妈妈又不要我们了?”
正在专心给他擦身的宝晨一愣,先转头看看宝然,才又回过头去虎着脸对宝辉说:“瞎猜什么?没听爸爸说了有急事儿吗?明年我们就一起回去了!”
到了晚上,宝然还是觉出自己身上有些发热,不是很严重,便也没跟人说起,只是自己安安静静地迷糊着,知道这种情况下,早早睡上一觉,比什么都要好。
朦胧中模模糊糊地听到有说话声,好像还有家婆那永远不慌不忙的声音,她已经出院回来了吗?
“没得事!”“让她睡着!”“宝晨不慌!”有人在她旁边说话,轻声细语的辨不出都是谁。
又有人轻轻地把她抱起来,喂了几口粥,又放她睡下了。
再后来就渐渐安静下来,终至无声,应该是夜已深,大家都睡了吧?
只是隔上一会儿,总会有一只微凉的手,在宝然的额头上小心地按一按,也不出声儿。会是谁呢?宝然迷迷糊糊地想,我这是在做梦吗……
不知何时,热度退去,宝然终于睡得踏实,一夜无梦。
也许是睡得太多,宝然一早就醒了,躺在床上也不出声儿,只是在黑暗朦胧中睁着眼睛想着心事。
这叫什么事儿啊!
前世里的自己,是不是也因为这个被留下来的?毫无印象了,也不曾听爸爸妈妈提起过,那时他们说起这个新年,多是在叹息阴差阳错丢了大好机会。现在他们在哪里?正在经过那山重水复的莽莽秦岭吧?以爸爸的心眼,既然及时回去了,应该能得偿所愿了吧?
东一点西一点地正想着,宝然忽然觉得似乎有人正在看着自己。一偏头,宝晨趴在床边,双手支在床沿撑住下巴,眼巴巴盯着她瞧。
“妹妹你醒啦?”见宝然看他,宝晨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悄声说道。他转头瞧了瞧自己床那边,没动静,宝辉似乎还在睡着。于是宝晨轻轻掀开帐子,悉悉索索地爬了上来,跪在宝然身边,又用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按。
然后宝晨欣喜地说:“妹妹你不烧了!妹妹你好些了吗?妹妹你还有没有不舒服?”
宝然摇头。
见她总不说话,宝晨有点急了:“妹妹你怎么不说话?”
真没办法!宝然说:“我很好,没有不舒服。”
宝晨松口气,但接着又疑惑地问:“那你怎么醒了也不叫我?怎么也不跟我说话?你刚才在干什么哪?”
……大哥,咱们俩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啦?宝然嘴角直抽抽。
宝晨继续自说自话:“妹妹你是不是一个人害怕了?没事儿的哥哥在这儿呢!还是想爸爸妈妈了?乖乖听话,等你的病好了,就能见到爸爸妈妈啦!”
有你这样哄孩子的吗?宝然抽得更厉害了。不过,鉴于其诚心可嘉,就不和他一般见识了吧!
宝晨这里嘀嘀咕咕的,天已经亮了,家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起来。
最先进来的是家婆,她进屋看了看就问:“宝晨,你不去困觉在你妹妹床上做啥子?”
“妹妹醒了!”宝晨跳下床去汇报情况,“妹妹不说话,妹妹也不玩儿,妹妹不高兴了!”
……谁告诉你的啊?
家婆过来看了看,又摸了摸宝然,(小孩子没人权啊,谁过来都上手!)“不烧了,没得事了!宝晨你莫担心,妹妹头天不见了你家爸爸妈妈,是有些不得好过的,过两天就好了!你们多哄着她些!”
宝然爬起来,打量着手术过后的家婆。除了脸色稍微苍白了些,兜头戴着顶帽子,倒也没什么不妥,一点也没有宝然印象中动过手术后该有的虚弱萎靡的样子,也许是因为这年头的人都还没那么娇贵吧?
也的确是,宝辉同兵娃儿两个,已经满不在乎地顶着一头一脸的芝麻满院子乱跑了。
宝然抽抽鼻子,怎么好像看起来就自己最矫情啊?起了床的每个人,跟打卡签到似地都来宝然床前转一圈,然后就感叹着这孩子好可怜,嘱咐几个小的不准委屈了妹妹,要多让着妹妹,要想法子哄妹妹开心……
任宝然怎么解释,甚至眯起眼睛给个笑脸,都没人信,反而更加感慨:“这娃儿多懂事儿!真是疼人……”
到底想要我怎么着啊?非得像宝辉兵娃儿两个一样满地跑才行吗?宝然哀怨,那是不可能的,二十一世纪宅过来的人都知道,懒,它是一种状态,是一种习惯,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心理执念,恐怕不是一次重生就能改变得了的。
宝晨显然还不能理解这种高深的心理状态,只是执着地想要履行好自己的神圣职责。他在屋子里那只半人高的深柜里翻了翻,以一种笨拙的欣喜问宝然:“妹妹,你看这是什么好东西?”
循声望过去,只见宝晨手里举着一只——布娃娃?
接到手里来,很眼熟:衣裳,肥短可爱的身躯,圆圆的小脸,两腮嫣红,卷曲的黄褐色头发,上面缝了顶同样蓝色小花布的小帽子。以后世的眼光看起来自然很简陋,但在这时,应该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玩具了吧?娃娃的脸和手都是橡胶的,最“高级”的当数她那双大大的深凹下去的眼睛,眼皮还是活动的,会一眨一眨。
也不知它是不是自己模糊记忆中的那个一直陪着回到了XJ的娃娃,也不知这一世的它还会不会像前世里一样的……背时短命?
宝然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地将手中的布娃娃竖起,躺倒,竖起,躺倒,娃娃的眼睛也跟着睁开,合上,睁开,合上。
宝晨在一边解说着:“昨晚上二舅给带回来的。这是爸爸妈妈特地在绵阳的大商店里给你买的哦!说以后就让娃娃陪着你睡……”
突然发现,原来男孩子也会这么唠叨的……
早饭开出来了。宝然依旧懒洋洋地赖在床上不想动弹。这一年多被爸爸妈妈抱着,到底还是养成了坏习惯,真像俗话说的,学好不容易,学坏可快着呢!
家里人也不勉强她,只是隔一会儿珍秀或者宝晨会进来问:“妹妹要不要喝粥?”“妹妹吃个鸭蛋好吗?”
绝对的伤病号待遇。
宝然难得地起了强烈的愧疚感,刚想下床,她家模范大哥又来了:“妹妹你干什么?这个给你,这可是个鹅蛋!今天只有这一个哦,专门给你煮的!”说着将一只滑溜溜软乎乎剥了壳的大鹅蛋放进宝然手里,颤巍巍沉甸甸的。
“妹妹你别动,先把这个吃了。还想要什么告诉我,我马上就吃完饭了,很快就过来,你在这儿等着,别着急啊!”
……我一点儿也不急,您别噎着……
宝晨吃了早饭回来,又凑乎到宝然身边,一股辛辣之气扑面而来,今早一定又有玉米饼蘸辣酱。呃……这孩子,吃了饭也不说漱个口啊什么的。宝然想着,鼻孔痒痒起来,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阿嚏——”
“咦?妹妹你又着凉了吗?”宝晨紧张起来,不由分说伸手往宝然脸上探去,也不知是又想试试温度呢还是想帮妹妹擦擦鼻涕。
他袖口上还沾着些辣椒末儿,在宝然的脸上这么一摸,宝然的眼泪当时就哗啦哗啦地奔涌而出了,不带这样儿的啊……
于是后边跟着的珍秀大声叫起来:“妹妹哭啦!妹妹哭啦!”
呼啦啦外面的几个大人都拥进来看。“哭啦?”“真的哭啦?”“可算是哭出来了!”
我哭了,你们至于这么兴奋吗?宝然这时又被宝晨尽职尽责地在眼睛上擦了几下,泪珠儿掉得更欢了,眼睛都有些肿了,看上去更加的伤心难耐。
家婆一句话为她解了谜:“哭出来就好喽!哭出来就没得事情了!小娃儿家家的,可不兴让她就这么憋着!”
感情自个儿的眼泪还能掉得这么众望所归啊!
第四十五章 要命
两天后,二舅妈气哼哼地冲着那个小赤脚医生质问:“哪个红口白牙跟我说的是麻疹?啊?你看看,这是哪家的麻疹出得啷个快?”
在他们面前,宝辉,兵娃儿,宝然三个一字儿排开,个个儿光洁嫩滑,新鲜清白得如刚剥了壳的煮鸭蛋。
小医生抽抽鼻子,讪笑着:“这麻疹风疹,看到硬是差不多的嘛!三姐,娃儿们好了,就该高兴噻,不消得这么大的火气嘛!”这个小庸医,拐弯抹角地算起来,还是二舅妈的亲戚。
能一样吗?风疹风疹,一阵风儿似地也就过去了,哪像麻疹那么麻烦?早知道是风疹,要宝然爸爸妈妈多留一天,或者干脆直接带走,路上稍微小心些也就是了,总之三个孩子就用不着又留一年了。
二舅妈那个恨啊!
宝晨也恨,但总算接受了这个无奈的事实。不接受又能怎样呢?他从去年就开始懂得了,有时候大人决定了的事情,不管正确与否,小孩子再有理,再不甘也是没用的。好在自己哥俩个在这里已经有了一些朋友,也打出了自己的势力范围,多待一年就多待一年吧,正好等开了学还有大把的时间报仇雪恨。想到这里宝晨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现在需要解决的,是妹妹宝然的问题。她对这里还很不适应,似乎还有些隐隐的排斥,说不清为什么。江宝晨再聪明,毕竟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只是觉得妹妹和一般的同龄孩子很不一样,她总是窝在屋子里,要不然就是天气好的时候,坐在院门口树下的青石板上,两手托腮望着远处发呆,常常地好半天不见动弹。
宝晨曾经手搭凉棚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望,西方远远的天边,有山脉连绵起伏,隐隐的还能看得见山尖的白色雪顶。可这不是很常见的吗?也犯不着宝然如此长时间的深情凝视吧?XJ那边的山多了去了,抬头就是高耸入云的巍巍天山,白雪皑皑的顶峰比这里要鲜丽夺目得多。
想到这儿,宝晨终于难得地有了些感性思维,妹妹别是想家了吧?也许她看着那类似的雪山顶,以为是在家里看惯了的天山山脉?也难怪,妹妹现在肯定还分不清哪儿是西哪儿是北呢!
可怜的妹妹!现在宝晨不觉得这个妹妹讨人厌了,因为她遭到了同自己哥俩一样的命运,被父母遗弃啦!而且,自己同宝辉被流放的时候,好歹已经有了一定的自卫能力,至少宝辉会咬人了,自己也早学会拍砖了。妹妹呢?看上去连话都还说不利索呢!
有了这个认知,自觉与妹妹同呼吸共命运的江宝晨同学,越发地开始了对妹妹的全方位立体陪护。见宝然不愿意跟其他孩子田间地头跑着玩儿,宝晨便也认命地守在屋子里绞尽脑汁地给她找事情做,顺便把宝辉也圈在了家里。不用说,小尾巴兵娃儿也跟着,几个孩子天天在家里翻箱倒柜,房上揭瓦,墙角抽梯。家婆自当看不见,二舅妈不胜其烦,天天骂:“这帮臭小子,没得一个省心的!哪怕是学得那宝然女子的一分分,也能叫人安生清静一点!”
哪里晓得自己口中安分乖巧的宝然正是那个罪魁祸首。
这一天,江宝晨同学终于想起了出了十五即将开学,赶紧地整理了自己那粗制滥造的寒假作业,算吧算吧勉强能过关了,才放下心来。盯着桌上的一摞课本,想起当初宝然安安静静缩在爸爸怀里,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地按着,要爸爸给读书的情景来,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妹妹!过来过来!”宝晨向宝然招手。宝然脾气很好地应声过去,眼里却满是疑惑防备,这家伙又出什么馊主意了?
宝晨摆出了循循善诱的架势,“妹妹啊,你看这是哥哥的语文书,这里面有好多好听的故事。从今天开始哥哥教你认字好不好?认了字,这里面的故事你就都可以自己读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回想了一下,当初老爸将自己偏上贼船的时候,说得应该就是这几句,没错吧?
宝然暗自翻白眼,那会儿假装读书认字,是为了提前给老爸打个预防针,为自己以后的阅读掩人耳目做准备。现在懂事儿的都走了,还表现给谁看啊?待要不理他,转眼却瞧见旁边的两只铅笔和几个本子,想了想,手脚并用爬上了高高的床架,伏到被宝晨当做书桌的大衣箱上,伸手就去抓铅笔。
“哎!妹妹你别动那个呀!”宝晨急了,文具可是比较宝贵的个人资产,这要是弄断了,可是得花钱买的,连忙将铅笔抢到自己手里。“妹妹,你现在还用不上这个,先认字!先认字好吧?完了我再教你写,怎么能还没学会走就想跑呢!”
宝然坚持:“要铅笔!画画!”
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嘛!宝晨后悔,但也没办法,纠结半天说:“你等等!”又去他那百宝囊般的书包里翻啊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给他翻出拇指长的一截铅笔头来。“你先用这个吧,一样用的!”
宝然看看这只小萝卜头,也行吧,自己的手也不大。接过笔来又去捞作业本。
江宝晨同学认命地制止了她,又翻出两个写完了的本子,翻到背面给她摆好。“就在这儿画吧!你想画什么啊?”
想画什么?想画的多了。前世里江宝然休闲时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画画。高兴了画,伤心了画,寂寞了画,往往画着画着,心情就慢慢地平和安适下来,种种不良的,激越的情绪在画笔中消散开去,放下笔,又是平静无波的人生。唯一的遗憾是从没在这方面做过系统的训练,很多想法都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来,只能是个业余爱好。
宝然握住笔,冲着面前的本子一去——一道优美的,长长的,弯弯曲曲歪歪斜斜的弧线跃然纸上。
好吧,她揉了揉绵软无力的手腕,还需要加强锻炼。不怕,至少感觉和一些技法还在,就当重新练回基本功了吧。
见宝然在小本子一笔接一笔津津有味地画着些长长短短的线条,半天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出来,宝晨大感无聊。妹妹还太小,毫无求学上进之心,在这儿耗着真是没意思。
正在这时,宝辉在那边床上叫他:“大哥,过来一起,我们来玩医生看病!”
原来是忙完了的珍秀领着他们在过家家。
虽然有些不屑,但总比在这里干看着不苟言语的妹妹鬼画符要有意思。宝晨见妹妹画得头也不抬,挺是自得其乐的,就放心走开加入了珍秀一伙儿,嘴里吆喝着:“我只当医生啊!别的不干!”
玩这个游戏的时候,病人总是最遭罪的那个,医生就不同了,可以颐气指使,谁都得乖乖听话。
兵娃儿这个老牌伪病号得意地嚷着:“今天用不到我来当病号了!”
宝晨听他这么说,往床上一看,原来几个家伙不知何时将宝然的那个布娃娃给翻了出来,这时正给她盖了枕巾当被子,放躺在大大的荞麦枕头上。娃娃的脑门上甚至被搭了只折叠的小手绢儿,模仿着发烧降温的样子。
回头看了宝然一眼,见她抬头看看这边,也没什么不高兴的意思。宝晨放了心,装模作样挽起了袖子:“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娃儿不舒服啦?”
珍秀扮演着慈爱焦虑的妈妈,轻轻抱起了布娃娃,在自己臂弯里晃着哄着:“我家幺妹儿,不晓得咋个回事,饭也不得好生吃,脑门上还试着烫手,医生你给娃儿看一下嘛!”
宝晨不愿意了,眼一瞪,“胡说!我家妹妹早就好了!你才发烧呢!”
被骂了,珍秀也不生气,从谏如流地立刻改了台词:“哎呀这是我家远房三侄女儿来!嘴巴馋到起,不晓得吃了些啥子东西,肚子疼得爬不起来床!医生你赶紧给看一下嘛!”
不得不说,珍秀姐的想象力有够丰富,台词儿编得也还是挺快的。
宝晨满意了,两根手指在娃娃脑门上探了探,“出汗了。看来疼得不轻。”
接着指使兵娃儿,“你当护士,赶紧拿根针来!可能是拉肚子了,得抽血化验!”
兵娃儿大概是首次任职,狗腿无比地小跑着去翻了他家妈妈的缝衣针来。这在以前本应是宝辉的差事,于是他不满地问宝晨:“那我呢?我干什么?”
“你……我来抽血,你化验吧!完了报告结果,我好对症下药!”宝晨一本正经,摆弄着手里细细长长的缝衣针,在布娃娃身上左一扎,右一扎。
看得珍秀跟着浑身刺疼,还不忘尽职地扮演着慈母的角色:“喔唷——你这个医生啊,手下轻起点噻!我家侄女儿还小,扛不住疼的呀!你看看你看看,她都哭了!”
说着舔了点口水给娃娃抹脸蛋上。
宝晨不理她,只去催宝辉:“快点儿!病情恶化,急需治疗,你的检查报告呢?”
也许是为了突出自己的重要性,也许是受了前几天家婆手术的启发,也许是对那个不言不语的布娃娃过于好奇,总之江宝辉同学超常发挥了他强悍的想象力,很快就宣布:“不好!是病毒!娃娃肚子里的胃坏了,需要手术!”
尽管他的报告并不符合医学常识,宝晨却已经完全入了戏,被“执手术刀的医生”这一新角色深深地吸引了。妹妹神马的全都忘在了脑后,手一挥,“好!手术!护士快拿手术刀来!”
“哪个是手术刀?”兵娃儿问。
宝辉白眼:“这都不知道还当护士!剪刀!去拿剪刀来!”
珍秀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支反应快捷动作迅速的医疗小分队,好半天才如梦初醒,急忙喊:“别……”
晚了,主刀医生江宝晨同学手起剪刀落,“扑——”
几个人不约而同“哎呀”一声,傻眼了……
几个小屁孩过家家,宝然一开始并没在意,只是沉浸在手下线条渐渐随心流畅的淡淡喜悦之中。后来隐隐听得什么“拉肚子”“化验”“打针”的,也只是觉得蛮有趣,并没放在心上。再后来听到“剪刀”“手术”等语,还没反应过来,等再画了两笔,脑子里一回味:“剪刀?手术?”
……不会吧……
这时已经听到了惊叫声,赶紧的想要过去看看,情急之下忘了这是老家的高架床,不是自家的小土炕,扑通一声就摔下去了。
宝晨珍秀连忙过来:“妹妹怎么啦?”宝晨还想去扶,伸出手来才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那把肇事的剪刀,连忙往身后一藏,很是心虚地望着宝然。
在珍秀的帮助下,宝然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还好穿得厚……
不对,这个不是重点。宝然紧赶几步来到另一张床前,只见到一个……开膛破肚的……娃娃,悲惨至极地躺在那儿。那双会眨巴的大眼睛也不知被动了什么手脚,躺下了也闭不上,颇有些死不瞑目的意思。
第四十六章 把柄
宝然默默地看着惨遭解剖的娃娃。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前世里娃娃最终会被他们解剖掉,我不知道今世里他们居然会提了前。
由于有着前世被布娃娃陪伴着一路回家的深刻印象,宝然绝没想到过它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发生不测,大意了啊……
兵娃儿不知轻重,仍在兴奋地喊:“真的来!娃娃肚子里好多烂东西,怪到会肚子疼!”
闻言大家又都去看娃娃。
当然有东西,布娃娃肚子上被剪刀划开的大口子里,露出了一根弹簧,若干破棉絮。这时候还没有黑心棉之说,只是眼前这倒霉孩子肚里的填充物,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宝然捂住了双眼,不忍心再看下去。
宝晨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着自家妹妹的表情,预备情况不对好采取相应的紧急应对措施。谁知过了半天,宝然只是扭过头,面无表情地走开。
这是怎么个状况?宝晨心里敲着小鼓,宝辉大约也觉出不妙了,悄悄撤离了案发现场。
兵娃儿不明所以还在那儿傻乐,同时用手一点一点扯着那些烂棉花玩儿。看得宝晨肚子也跟着一抽一抽的,忍不住上前打掉那碍眼的手。
珍秀还算明白,连忙捡起布娃娃,安慰宝然说:“不消担心,回头喊我家妈给你缝到起,关保同原来一样一样地!”
对于勤快爽直的珍秀姐宝然还是很客气的,宝然甜甜地笑:“谢谢珍秀姐!”
兵娃儿也被珍秀姐给拽走了,剩下一个宝晨很勇敢地正视自己的错误,直面宝然这个小小的苦主。
宝然却跟没事儿人似的,又爬回大衣箱上写写画画。
是的,这回宝晨看得清楚,他那一岁多的小妹妹在比着课本一笔一划地“写”字。江宝晨眼睛一亮,腆着脸凑过去:“妹妹啊,现在想学写字了吗?我来教你!”
家婆大概是接到宝辉报的信儿,过来看看两个小的有没有闹起来。进门一看,居然是宝晨握着宝然的小手一笔一划地在写字,很和谐很温馨。
家婆就笑了,“对头!兄妹嘛就得是这个样子才好!”又走近了细细看一回,虽然一个字儿也认不得,还是看得极其满意:“宝然娃儿聪明来,这么点大就写起字来!宝晨也是个好哥哥嘛,这都做起小先生来!”
晚饭桌上,家婆笑着提起了这件趣事儿。二舅便说:“到底是幺妹儿家的娃儿,家学渊源,这么点大就晓得读书写字!”
二舅妈赶紧跟上:“多亏了宝晨教得好,咱家兵娃儿现在都晓得数起数来!”
可惜兵娃儿还不懂得给他家老妈撑面子,张口就嚷嚷:“我又没得上学,成天数啊数的烦死了!狗娃儿就用不到数啥子数!”
气得二舅妈拿筷子去敲他的头。
宝晨宝辉都很务实,埋头使劲儿地扒饭夹菜。眼看着这年就要过完了,饭桌上的肉星儿越来越见少,趁现在还有机会,能叨一点是一点儿。宝晨还很遗憾,妹妹对干瘦的腊肉似乎兴趣不大,只捡些青菜豆腐吃,生生地缺少了一个战斗力。农家饭桌上豆腐比腌肉更难得,宝晨便又夹了几块鸡蛋送到宝然的碗里,“妹妹,快吃!”
“宝晨越发地懂得事情了!跟个小大人一样!”一向罕言的大舅都忍不住啧啧赞叹。家婆同二舅也点头附和。
二舅妈毕竟主持中馈,敏感地品出了宝晨的良苦用心,暗恨女儿没眼色儿子不上心,赶紧地把所剩不多的鸡蛋又夹了两筷子给兵娃儿碗里,装作没看见二舅在一旁冲她瞪眼睛。
见家婆和大舅都不吭气了,二舅连忙打着圆场转移话题:“对了,这看到看到就要十五了,宝晨有空教妹娃儿写字,不如顺道儿给你家爸爸妈妈写封信,赶场的时候发出去。你家爸妈算到也没得几天就到家了吧?正好报个信,说宝然宝辉都好了,好叫他们放宽心!”
大家都说这个主意好,江宝晨吃得心满意足,擦擦嘴巴爽快地应下了。
第二天早上,大人们走亲的走亲,下地的下地,连珍秀都给派出去打猪草了。屋里只剩下小猫四只。
宝辉同兵娃儿在院子里玩水和泥巴,家里的鸡们出来放风,在他们身后的花丛草地里扒扒拣拣,咕咕咯咯地找食儿吃,有几只不开眼的,不时地会啄到他们的屁股上来,然后被两个小子愤怒地赶开,扑棱棱甩下几泡鸡屎。
里屋窗前,宝然欣赏着这幅农家野趣图,心情很好,一边乐一边手下划拉着几只小鸡,还有它们的妈妈们。那只妻妾成群的大公鸡不知跑哪儿巡视去了,应该在院门口吧?
对面的宝晨在写信,愁眉苦脸,不时折磨一下那已经满布齿痕的可怜的铅笔头。同很多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一样,宝晨写起字儿来用的劲儿很大,跟铅笔或者信纸有着深仇大恨一般,力透纸背。
看着看着,宝然福灵心至,有了一个主意。
宝晨吭吭哧哧又憋出了两句,抬头见宝然在一边也没闲着,手里捏只铅笔头,扒拉着自己的课本,嘴里念念有词地不知在忙活些什么,没一会儿又过来问他要信纸。
宝晨觉得有趣,问她:“妹妹也要写信吗?”
点点头,伸手要:“信纸!”
宝晨果真撕了一张给她:“你会写字了吗?
当然会写,不过勉为其难地再让你过过传道授业的瘾吧!
“宝,然!”宝然推过自己的废作业图画本,示意宝晨给她写这两个字。
“妹妹想写自己的名字啊?”江宝晨同学是名优秀园丁,认认真真写了大大的“宝然”两个字,“这个‘然’字笔划多,很难写的,妹妹你可不要着急啊!”
的确挺难写的,简简单单两个字儿还得煞费苦心地去写得歪歪扭扭。
宝晨见妹妹虽然惊险但最终还是全须全尾的画完了两个字,心里很有成就感,兴致大涨,自己的信都丢在了一边。
“妹妹写得很好啊!”要及时鼓励。
“妹妹接下来还想写什么?哥哥教你!”要再接再厉。
宝然却不问他了,自顾自接着往下写,横折撇捺。
“女?”宝晨辨认着,疑惑不解,“女什么?”
宝然接着写,右边一个小小的“土”字,紧跟着下面再来一个“土”字。
这下宝晨认出来了,“娃?这是个‘娃’字,我教过你吗?”
不理他,宝然接着去写第二个。
娃娃工程进展到了百分之九十,江宝晨才恍然大悟,一把按住妹妹的手。“娃娃?”
猜对了!宝然点点头,“娃娃!”
江宝晨预感大事不妙,做着最后的挣扎,“妹妹跟爸爸妈妈说娃娃干什么?爸爸妈妈是大人,不喜欢玩儿布娃娃。”
宝然无情地告诉他,“娃娃,死了!”
还以为她都给忘了呢!宝晨扶额,然后苦口婆心,“妹妹啊,娃娃……呃……坏了我也很难过,可是珍秀姐不是说了会给你补好的吗?哥哥给你催催,顶多再过两天就好了!”
宝然不为所动,“给爸爸写信,娃娃……”
“好了好了,我们是在给爸爸写信!不过像布娃娃这类的小事儿,我们就用不着告诉爸爸妈妈了吧?再说他们知道了,只会生气,还要更担心!”宝晨说着,为自己屁股的未来发愁。
你知道就好,宝然祥林嫂般继续念,“娃娃,死了!”
可怜的江宝晨同学痛苦地闭上眼睛,“好,好!哥哥知道了,娃娃死了!”又睁开眼来定定地看了宝然一会儿,“这样吧,二舅舅说了过两天带我们一起去赶场,到时候哥哥给你买东西好不好?有娃娃咱就再买个娃娃,要是没有……妹妹想要什么都随你!吃的,玩儿的,随便你!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
不过有些事情还需要落实到位,宝然怀疑地瞟着宝晨,“买东西,没钱!”
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为了息事宁人,江宝晨同学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打开铅笔盒,掀开底下垫着的纸夹层,给宝然出示了两张新崭崭的十元大钞。
“这下相信了吧?哥哥有钱!”宝晨说着向窗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可谁都别告诉!这是爸爸临走前特意给我的,说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
走之前老爸拉着你在里屋嘀嘀咕咕老半天,就知道肯定是给建了小金库,现在只是核定一下具体数额而已,这样我才能帮你好好规划规划,免得你目光短浅浪费了金钱……
这绝对不是小人之心,看宝晨同学刚才给开列的采购目标就知道,钱拿在他手里,能有什么正经事儿!
只是,你的保证可信度几何?宝然捏着铅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宝晨再次宣誓,就下次赶集,一定倾尽全力给她补偿,说话算话,否则他江宝晨变犬科动物。
宝然像是暂且相信了他,丢开信纸,爬一边画小鸡去了。
宝晨长出一口气,抹了抹脑门上不存在的汗,拽回信纸来,这下子灵思泉涌,下笔如飞,务求赶在小丫头再次想起这茬儿之前完笔,封口,尽快发送!
第四十七章 十五
到了正月十五,宝晨没能实现诺言,不过他坦然无愧,因为食了言的不是自己而是二舅舅。一大早,孩子们还没起床,二舅舅同二舅妈两个便悄悄地出村儿过河,赶场卖菜去了。
宝然也没跟宝晨计较,她大约能够明白为什么二舅妈不愿带了她们一起去:刚过完年,再加上家婆住院手术,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虽然爸爸妈妈走前肯定给家婆手里也放了些钱,但宝然很怀疑现在她那儿还能剩下多少。这几天二舅妈不止一次地跟家婆唠叨着家里油少了酱没了蜡烛该添了珍秀宝晨要开学了,还有得再捉些鸭崽儿了再抱两头猪娃儿了。别说,都是实情。
这会儿赶场,要是带了孩子,再不济,不得给喝上碗豆腐脑?吃上几只汤圆?那可都是要钱的!精打细算的二舅妈才不会犯这种错误。
问了问宝晨,原来以前兄弟俩倒也去赶过几次场,基本上都是跟着大舅或者三舅去的,只有一次,二舅妈回娘家,二舅悄悄儿地走私了一回,后来被二舅妈发现,虽不敢发火,可是里里外外地跟着二舅叨叨了好些天,把个二舅烦得不行。
今年家婆在家养着,虽然术后的伤口看着已经拆线结疤,好得非常利索。但到底是脑袋上动了刀的事儿,不敢掉以轻心,大舅又去镇上抓了几副中药给调养着,手头就相当紧吧了。所以很抱歉,他也没法子带宝晨兄妹去场上瞧热闹了,就怕到时候孩子们看着别人有吃有喝的眼馋,心里更不好过。
家婆可能是怕宝晨兄妹心里失落,就安慰他们说:“不消难过!家婆煮家里的汤圆给你们吃,还有些酥肉,一并都拿出来吃掉,丁点儿也不给你家背时的爸妈留!”最后那句话是冲着同样委屈的珍秀姐弟俩说的。
见孩子们脸色好些,家婆又说:“中午都多吃些!晌午后大舅带你们去村委头看耍龙灯!”
正月十五耍龙灯,是这边的传统习俗。据说有些地方还会耍火龙,到了夜里更加的精彩热闹。
吃过午饭,大舅抱着宝然,带了糖葫芦似的一串儿孩子,一路穿田过地,说笑玩闹着往村委那边去。
一路上,看着路边水田里绿油油的秧苗,大舅像是给孩子们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年,收拾收拾就好插秧了!这眼看到又要忙起来了!”
宝然大汗,什么意思?这一世她自然不会像前世那样,以为地里那些青青的叶子是嫩韭菜,缠着要人给她炒鸡蛋吃,可难道它们不是稻秧吗?还要插什么?这玩意儿实在太专业了!可看看其他人,都是理所当然的样子。没办法,为了求知,只好先装装弱智,指着田里密密麻麻的秧苗说:“菜!韭菜!”
珍秀果然哈哈大笑起来,“宝然是个馋猫儿来!稻秧都给看到成韭菜!”
还是大舅好心,不像那几个无良的小家伙儿们只顾看她笑话,帮她辩护说:“幺妹儿还小嘛!晓得韭菜就不错了,你们几个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还没得她晓得地多呢!”然后又给宝然解释:“这个吃不得!这是秧苗,过两天插到大田里,秋天结稻穗儿,打出来给幺妹儿做白米饭好噻!”
宝然似懂非懂地点头,结合自己脑中那点可怜的农业知识,组合分析,貌似这个田里密密的是种子育出苗来,然后再插秧,挪到大田里去。可是干嘛还要多废这一道事儿呢?稻子打出来的是大米,那麦子是干什么用的?印象中长得好像差不多的吧?
农事小白江宝然同学满脑门的问号,却也懒得再追根究底了,这会儿他们正穿过一片嫩黄黄的花地,散发出阵阵清甜新鲜的香气,沁人心脾。这个宝然认识!精神一振,“花!油菜花!”
兵娃儿手快,跳进去就掐了一小把出来递给宝然:“幺妹儿,给!”
大舅吓得不轻,四处看看骂他:“咋个就敢掐这个花来?小心人家看到了告到队里头,扣你家工分!”
珍秀振振有词:“莫得事!这片菜籽是分到我家屋头的,哪个来管?”
咦?现在就分产到户了吗?是不是早了点儿?
大舅说他们:“娃儿家不晓得莫得乱讲!现在是联产承包,让各人家管管的,哪个讲的就分到你家屋头了?被人看到报上去,吃亏的是你家爸妈,看回去不打你屁股!”
哦!原来是改革初期的联产责任制,还没有分田到户大包干。这回是珍秀几个似懂非懂,但也不敢再动手了。
大舅便把那一小束油菜花窝吧窝吧照旧塞回田里,见宝然盯着,安慰她说:“晚上回来没得人看见,再掐一支给你玩儿!”
磨磨蹭蹭来到村委办公室前的晒谷场时,已经是半下午了。宝然原以为挺晚的了,估计只能看个尾巴,谁知场子上只有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同小孩子,叽叽呱呱守着一堆爆竹。一问,说是今年南乡村轮得最晚,舞龙的队伍还没到呢。
宝晨就牵了宝然的手,指着晒谷场东边儿隔了两排平房的一处大大的院子给她看:“哥哥就在那儿上学。”宝辉也指着学校后院儿的几间平房嚷嚷着:“二哥在那里上学!”
奇怪了,宝辉你还没上学的吧?
宝晨敲敲宝辉,好笑地纠正他,“说了多少遍了,你们那不叫上学,就是个托儿所!”
这时叽叽喳喳拥过来十几个孩子,同兄弟俩打招呼,又好奇地参观宝然。
宝晨大大咧咧地介绍:“这是我家幺妹儿,江宝然。以后路头碰到,都帮我看到点儿!”说这话的时候,他很自然地转了川音。
于是一帮孩子纷纷围上来同宝然亲热:“幺妹儿喊四哥!”“我是你家牛哥!”“穗儿姐,喊我穗儿姐姐!”……
宝然仰着个脑袋接了满脸的唾沫星儿,晕头转向的一个名儿也没记住。
宝晨把她拖出来,捞起衣袖给擦擦干,“记不住没关系,他们认得你就行了。那边的那几个……”说着指指隔老远在一个角落里盯着这边看的四五个孩子,“记住喽,别跟他们朝相儿!”
……大哥您别跟我说行话行不?巴掌大个村子,搞得跟黑社会似的。
宝晨说着,又回头钉了眼那几个孩子,带着股原生态的狠劲儿。
那几个估计是对比了一下两边的人数,低头躲到几个大人身后去了。
女人斗阴,男人斗狠,江宝然同学只有看戏的兴致,既然这边没戏唱了,再待下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摇摇摆摆去了几个小伙子旁边数爆竹。大舅正在这里跟人凑着火点旱烟抽,那就火的汉子不住地提醒着:“过来些!过来些!火星子溅到起不是耍地!”
而这时候,通往村口的大路上,远远的隐隐传来了锣鼓声。有人就兴奋地叫:“来啦!来啦!”
迤迤逦逦的,一支三四十人的龙灯队伍,由东边儿大路上缓缓行来。前头开着道儿的,两旁相伴着的,还有后面跟随着的,是更多的十里八乡好凑热闹的村人,竟然跟着这支龙灯队伍,走村串户地一路过来,享受这即将结尾的年节喜兴。
本来宝然对于舞龙的兴趣并不是很大,前世里电视里,好折腾的婚礼上,还有旅游区不分年节的民俗表演,只要愿意,几乎随时可以看得到这种锣鼓喧天,金龙翻滚的热闹景象,没什么好稀罕的。
这支舞龙队伍严格地说起来相当业余,服饰都是些新旧不一的布褂子不说,那条长龙,基本上都是由青竹细枝夹杂着金黄的稻草扎起来的,只一个龙头用了各色彩纸精细裱糊,看上去憨态可掬,相当地精神。
只是当队伍团团转进了宽敞的晒谷场,撒开了欢儿舞动起来的时候,宝然才慢慢体味出了其中的不同。
他们的身形,动作,没有依着刻板的套路来,率真质朴,他们的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欢欣与狂热,他们的舞蹈不是为了展示什么,也不是为了向谁邀功请赏,更不是为了完成一项工作或者任务,他们只是单纯地为了自己的欢乐而舞动,可比起后世的那些鲜衣丽彩的职业队伍来,却更加能够调动起围观人群内心的兴奋与热情,感同身受地加入到这一份喜庆与狂欢之中。
他们的身上汗津津冒着热气,他们的眼睛闪亮,他们的舞步肆意张狂,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在围观的村人们如醉如痴的喝彩声中,时而翻江倒海,时而腾空跳跃,把普普通通一条草龙舞得活灵活现,意气风发。
原本打算只是看个热闹的宝然,渐渐地居然也被这种狂热迷醉的气氛所感染,开始随着大家一起鼓掌大叫,尽情欢笑。
欢乐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转眼天色已朦胧下来,舞龙队慢慢收尾,离场,沿着大路直向西边去了。还有那精神好的,一路叫着跳着跟上去。大多数的人意犹未尽地说笑着,三三两两转回家去。
大舅也带了孩子们往家里赶,走出去没多远,身后突然追上来一个人,“大哥——大哥——”
停下来等他到了近前才看清,居然是三舅。
大舅见他一个人出来,不赞成地问道:“做啥子自家跑出来耍?老婆娃儿呢?”
三舅满不在乎,“莫操心!她带了娃儿们娘家去了,安逸得很!”然后急切地说:“你们不慌赶起家去!跟我走,刚才听说,今个晚上他们要烧火龙来!”
第四十八章 火龙
感谢禾熙同学的大红包,发现自己真贪财,这一下精神百倍,码字儿都比平常快些,今天可以发两章了,先发一章,字数少些,等我动作快点儿,再检查检查,晚上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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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舅倾国先生是个好玩爱闹的年轻人,也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因为生活相对轻松,在他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一般已经为人夫父的村民们所特有的焦躁与沉重。他手头宽,心眼活,穿得干净齐整,举止精神利落,多少也算是识文断字,甚至还不知打哪儿学了些吹拉弹唱的本事,呼朋唤友的认识了一帮同好,村里镇上有些什么耍乐喜庆的事儿,总是少不了他那轻快活跃的身影。
他熟门熟路,带着宝然一行抄小道赶到两个村口外的一个小镇上,在分隔了小镇与外面农田的一条宽阔的沟渠边,有一处宽敞的旷地,镇上和附近几个村子里的了消息的人们也正慢慢围聚过来。因为抄了近路,他们居然还赶在了舞龙队的前面,刚刚找好了位置,人声喧嚣,锣鼓渐近,舞龙的队伍也到了。
这个传说中的火龙要怎样烧?宝然胆战心惊地看着空场边上一帮子人手持了大把的烟花爆竹预备着,明明灭灭地吸着各色香烟旱烟,虎视眈眈盯着慢慢舞过来的龙灯队。
舞龙的汉子们不知何时都打了赤膊,镇静地一路舞着慢慢向大队的袭击者靠近,手上腿脚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直至最后虎虎生风,水泼不进。
大片的烟火爆竹就在这时点燃,响起,炸裂,随后被纷纷抛向已处于场子中央缭绕翻滚的舞龙队伍。烟花火星四溅飞射,宝晨拉着宝然宝辉连忙往后连退带躲,珍秀也早拽了兵娃儿退得老远。三舅却激动地凑得更向前些,甚至顺手夺了边上人手中噼啪作响的爆竹,使劲儿地向那龙头甩去,然后哈哈大笑。
竹草扎制的龙身很快起了火,借着舞动的风势,熊熊燃烧起来,烈焰飞舞,火红四溅。舞龙的汉子们更加得意,手上动作更加威武有力,似乎是进入了最后的疯狂。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的夜色里,鲜红火热的一条龙格外的绚丽夺目,卷展着翻滚着,宛如活了一般,起伏跳跃,狂野欢腾。
周围的人群也纷纷后退,以免被火舌燎到身上。宝晨边退边慨叹着问三舅:“好厉害啊!他们衣服都没得穿,不怕被烧到吗?”
“嗨,这算啥子厉害老!”三舅得意地说:“你们是没得见过,想当年镇子上还烧过铁龙,那才真叫个厉害!晓得啥子是铁龙不?烧化了的铁水往上头浇!人家那是专业的火龙队,那才叫本事来!”
哇——真是够生猛!宝晨几个还没什么感觉,毕竟一般孩子们也少有机会见识到什么是铁水,宝然却是想到了炼钢炉里那炽热得白亮的金红色,皮肤都发紧。
“其实来,也没得那么吓人!”三舅继续解说,“你们看到没?他们舞得快得很,那一圈圈的都是在往外面绕?大些的火头,跟到就给挥出去了,烫不到人!就剩下些火星渣渣迸上,没得事!”
这时龙身已经渐渐燃尽,舞龙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松散下来,绕着场子抱拳招呼,如同凯旋的英雄。更有几个人,特意凑近了人们的手电筒或火把光下,展示着自己身上被火星燎烫出的伤处,得意非凡,而看到的人们,也都是啧啧称赞。
三舅在一旁是即赞叹又羡慕,满脸的钦佩神往,“想当年我也差一点去当了舞龙手,就差到一点儿啊!”
大舅打断了他的追思遥想,“好了,屋头都养下两个娃儿了,一天到晚还是耍不够!回家回家!人家都散了,娃儿们也都饿了!”
他这么一说,原本还沉浸在兴奋当中的几个孩子,当真就觉得饥饿难耐起来。三舅见宝然在大舅怀里打着哈欠,便就手抱起了兵娃儿,“好!回家吃饭去!”
一边走着,三舅一边问着:“兵娃儿!三叔今天屋头没得饭吃,去你家吃让不让?”
兵娃儿只知道鸡啄米般点头。
三舅又接着问:“给我吃些啥子好东西?”
兵娃儿就给他数:“汤圆,没得了。酥肉,没得了。豆腐,没得买。鸡蛋,妈妈卖起去换钱。屋头还有泡菜!”
大家都笑起来。三舅也不介意,反而灵机一动:“对头!没得东西不怕,我带你们去偷菜!”
宝然就是一晕,黑暗中扭头瞪了眼去打量,这个三舅舅,到底是做贼的还是穿越的?
珍秀首先赞同:“好来!今晚去偷青!去年都没得去,今年有三叔带到,我们都好去偷些!”
宝晨听不明白,但并不妨碍他激动万分地跃跃欲试,“偷啥子?青菜吗?前头好像就有!大舅你的手电给我,我先过去看看!”
这家伙这气势磅礴的,不像是去做贼,倒更多强盗的范儿。
那几个人都笑,珍秀说:“那个是队里的田,不能动!再往前些,是人家的自留地,那个才可以偷得!”
还分可以偷不可以偷的吗?听着几个人接下来的对话,宝然才隐隐有些明白,所谓“偷青”似乎是地方上正月十五的一种习俗,夜里到庄户的自留地里偷偷拔上几颗青菜,取来年强身福慧之意。被偷的人家发现了,也不会生气,只是象征性地骂几句,因为十五这一天被偷,有着越偷越旺,来年阖家兴盛的意思。
这个习俗倒是新鲜有趣。一帮孩子兴致勃勃跟着三舅溜边儿沿坎儿地摸到一户人家院后的自留地,“就这家吧!看到挺齐全!”
珍秀前后张望,“这个不是咱们一村儿的!”
“不是一个村儿的才好,总不能偷到亲戚家去!”三舅指挥大家动手,“娃儿家家的都不得空起手啊!”
于是人人手不落空,莲花白,青笋,豌豆尖儿,芹菜,就连宝然的小手里,也抓了两根嫩蒜苗。
“够了!凑起够一顿吃的了,赶紧走!”大舅催促着。
宝晨问:“我们都有得了,大舅三舅啷个没得?”
三舅笑着说:“我们都是大人了,还偷个啥子!”
正说着,前面院子里“汪汪汪”,传来一阵狗叫。
“不好!快些跑!”三舅说着,顺手抱起宝然当先就跑,宝晨宝辉珍秀紧跟上,兵娃儿连赶几步,扑腾滑了一下,急得叫:“哎——”
大舅从后面上来,捂住他的嘴,一把捞起来夹着跑了。
后面的人家果然没有认真追,那狗汪汪了几声儿也就安静了。
第四十九章 偷青
这个……换了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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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人一路回村,点算着战利品。孩子们心还在怦怦乱跳着,都带着紧张刺激之后的放松与兴奋。珍秀边走边念着童谣:“小姐姐,摘颗葱,保你聪明又伶俐;小哥哥,拔把芹,祝你勤劳又快活;小弟弟,来拿菜,愿你明朝发大财……”
三舅一拍脑袋:“我就说忘了个啥子东西,小葱!啷个能没得小葱!”
宝晨宝辉正在兴头上,乱纷纷嚷:“偷葱去偷葱!”
大舅不愿多事,劝他:“差不多好了!这里都是同村的了……再说兵娃儿脚板好像崴到了,得赶紧家去!”
三舅毫不在意地一摆手:“要回你带到他先回!想回的跟到你,想去偷的跟到我!真搞不懂大哥,啥子年代了还怕这个惧那个的……”
大舅沉默了一下,也不分辨,抱着不情不愿的兵娃儿前头走了。剩下几个疯孩子眼睛晶亮地望着三舅,等待号令。
“呵呵!”三舅得意地笑,看着怀里的宝然:“宝然也跟到三舅对吧?”
有你这个免费的座驾,去哪儿都成!宝然点头。
几个人弯弯绕绕,没一会儿就来到一家院坝后。这里离家婆家已经不远了,三舅停下来,“就这里吧?”
珍秀却犹豫了下说:“这是蔡家的院子啊!”
说着几个人同时拿眼去看宝晨。
这是什么情况?
宝晨一扬头:“蔡家的才好,就偷他家的了!”
听他这恶狠狠的语气……明白,宝然想,仇人!
三舅才不管那么多,欢快地悄声笑着,“这边来这边来,他家小葱都在这边!”
带着大家准确无误地靠近了目标。
这次下手可有点儿狠,不像上一家似的象征性地一样儿拔一颗。这回是一人拔一颗,江宝晨同学甚至二次伸手……
“一颗就够了!再多不像话啰!”三舅阻止他。
宝晨撇撇嘴,“还有我妹的!”
“幺妹儿要她自家来!没得抢了她的福气!这个小葱细条条,宝然自家拔得起!”三舅说着,把宝然放到地上,“你们先拔着,看好宝然,我去去就来。”
宝辉问:“三舅做啥子去?”
珍秀捂了嘴咕咕地笑。宝晨瞪他一眼,真笨!“施肥!”
宝然挑挑眉,自顾自上前揪住一管葱根,用力。看我也来亲手偷上一回青!
忽然一道手电光从前面射过来。“哪个?”有人扬声问。
几人同时一惊。那三个条件反射掉头就往来路上跑,宝然吃了这一吓,手上一用力,把个小葱连根拔起,人也一个屁股墩儿坐下了。
来人个子挺高,腿长脚快,几步就走到跟前,只看见宝然两手撑地坐倒在泥土中,有一只小手边,还躺着根小青葱。
借着手电筒的光,宝然看清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轻姑娘,浓眉大眼,身材健美。她神态温和,细细地打量着宝然,“这个幺妹娃儿没得见过来?你是谁家的啊?”
这时宝晨已经窜了过来,“宝然,宝然!”抢到宝然前面,紧张地瞪着那个姑娘。
珍秀也转回来了,看看那姑娘,“蔡家三姑!”
“哦——是珍秀啊!”那蔡家三姑又看看宝晨,似乎明了了这几个孩子的身份,又看看宝然,“啷个说,你就是林青国家的那个幺侄女儿啦?过来偷菜是噻?莫得怕!”
宝然看看珍秀,又看看蔡三姑,有些疑惑,她是把名字搞混了吗?不过,倒也不算说错了,于是点点头。
刚刚贡献完农家肥的三舅也匆匆赶了过来,“做啥子?幺妹儿摔到了?”然后又泰然自若地跟失主打招呼:“蔡三姑,今晚你看地噻?带几个娃儿过来偷个青!”
蔡三姑浅浅地笑:“啷个不偷了噻?我家的田埂高?还是我家的菜不好?”
“啷能,啷能!”三舅嘿嘿笑着,蹲下身给宝然拍拍裤子,顺手捡起那根小青葱,塞到宝然手里,“蔡家的小菜,偷到硬是福气来!”
“是啰!我蔡三家的小菜,给人偷到起也是好运来!”蔡三姑继续浅浅地笑,两眼微眯。其实这个表情与她并不相宜,这种抿唇浅笑的冶艳是宝然三舅妈特有的风格,而这个蔡三姑,无论是脸蛋还是身材,都属于那种李铁梅式的正气凛然丰壮健美型,仰头露齿,声震四方才是与她相配套的形象,可今晚,她偏偏就愿意这样浅浅地笑,轻声细语地说,“可是我看我家这个运气还是不妥当,只得几个娃儿看得上,林家三哥不惜得要噻!”
三舅无奈自己也拔了一根,“我这不是尽顾到讲话了嘛!哪个敢看不上蔡家!”
蔡三姑这才看似满意了,抿了嘴儿笑,“这菜也偷到了,啷个还不走?我可是要骂喽!”
宝然一颗脑袋拨浪鼓般转过来,转过去,看着他们跟这儿客气来客气去。
“就走,就走!”三舅说着,一把将宝然抄起来,“走喽!你家蔡三姑要骂人喽!”
带着几个小家伙嘻嘻哈哈地走了。
走出不远,蔡三姑在后面果然就开骂了,她的轻声慢气在夜里听得分明,长腔长调的不像在叫骂,倒像是唱歌:“背时的脑壳儿出来偷海椒,红的拿来晒,青的拿来烧,问你个贼娃儿焦不焦……”
田埂不平,三舅滑了一下,忙抱好了宝然,稳住了脚步接着走。
莲花白很脆,芹菜很香,豌豆尖儿凉拌了又鲜又嫩,莴笋清炒了清淡爽口,因加了个三舅,二舅妈偷偷嘀咕了两句,还是做了个小葱炒蛋。
饭桌上,江宝辉小朋友被鲜香的饭菜滋润得神清智明,冒出一句:“我发现:偷来的菜特别好吃!”
大家齐声称赞,都说这个发现大有道理。三舅更说:“莫得今晚的小葱是宝辉第一个偷得?脑瓜子灵得冒尖尖啦?”
兵娃儿当时是被迫弃权,听到这话就噘了嘴儿,珍秀也不服气地纠正三舅:“是我第一个偷得的!”
宝晨宝然都没吭气,三舅偏偏专门要去逗逗宝晨:“做啥子不吭气?三舅夸了你弟弟,你不高兴了是噻?”
“有啥子不高兴的!”宝晨翻他一眼,“蔡家的还用偷?她自家送给我们的!”
“你这个宝晨娃儿!”三舅说他,“人家那是看到你们小,跟你们客气!偷青偷青,从来没得听说哪个自家送出去的!”
“所以说蔡家的那人笨嘛!”宝晨振振有词,“你看她连我们偷了啥菜都没得弄明白!”
“啥子没弄明白?”二舅妈没听懂,疑惑地问。
“没得没得,啥子都没得!”三舅截口回答,“二嫂还不晓得,宝晨跟那蔡家不对付,现在还憋着气那!”
二舅就笑了,“宝晨还是个气大的!好喽,多吃点那讨厌人家的菜下去,多解一口气!说着帮宝晨夹了一筷子葱炒蛋。
三舅顺势转了话题说:“对了,差点儿给忘了。晌午去北望村碰到大姐夫家隔壁的英婶子,说是明天大姐要来家一趟。”
二舅妈就嘀咕:“她又来做啥子?”
声量不大,至少二舅是听见了,瞪她一眼:“自然是来看家婆!”
第五十章 发作
大姨是来看家婆的,也是来发作二舅妈的,只不知到底哪个是顺道儿的。
进门放下了一包年糕同半斤鸡蛋糕,问候了家婆几句,便冲着随后过来的二舅妈开了火:“弟妹真个是会当家!听说昨儿个赶场青菜卖得好价钱,衣料都扯起一身回来,做啥子不拿过来大家开开眼界!”
二舅妈一震,脸色就有些发白,强笑着说:“哪有这回子事嘛!大姐莫听人胡扯,谁家的青菜卖得起衣料钱……”
“哦——这我就不懂明白了,那朱裁缝剪出一大一小两套料子,是给哪个地?没得是他在学**做好事?”大姨冷笑。
见瞒不过去,二舅妈白着脸仓惶地解释:“这不是见兵娃儿同他爸衣裳都补不起了,正好娘家屋头翻箱底找出来一点布票……”
“我呸!”大姨兜头一口啐过去,拿手指了鼻子数落:“骗鬼啊!就你那个娘家,关进不关出,那么好心轮到你来贴补自家老头娃儿?一年到头回娘家,次次哭穷,偏生我家幺妹儿两口子一走就翻得出两身衣料?家婆大哥脾气好,你就打量世人都是憨的?……”
二舅妈深深地埋下头,再也不敢出声辩解。二舅在一旁满头的汗,也是大气不敢出。
合该他们运气不好,尽管珍秀见势不妙早早躲进了宝晨兄妹的房中,啥事儿不懂的兵娃儿却在此时从二舅院子里跑了过来,手里还举着那只布娃娃,一路跑一路喊:“幺妹儿,你的娃娃!你的娃娃补好了!”
直通通冲进来,被大姨一把按住,顺手拿过布娃娃,盯着娃娃腹部针脚整齐的缝合线,“这是幺妹儿的,啷个在你手头?啷个成这样子!”
宝晨还算仗义,连忙出去解释:“大姨莫生气!娃娃是我弄坏的,让二舅妈给缝好……”
大姨缓了脸色,在宝晨头上爱怜的摸一下,“大姨没生宝晨的气,乖娃,带弟弟妹妹屋头去耍!”
回头又盯着二舅妈冷笑:“弟妹好手艺!娃娃补得平展展,宝晨宝辉的褂子也改得精当快到!想来我家二弟同宝贝侄儿的新衣裳,没得多久也可以上身了?”
二舅妈煞白的脸这时已涨得通红,二舅嗫嚅着:“大姐莫气,大姐莫气……我说她,回屋头我说说她……”
大姨又盯上二舅,“二弟,你是个好的!舍不得累到小外甥,亲自代他们跑腿去寄信!
二舅也息声儿了。
家婆适时出声劝解:“好喽好喽,当了两口的娃儿们,你这是做啥子?吵吵地叫人脑壳疼!眼看就晌午了,赶紧烧火做饭是正事!”
大姨也见好就收,挽起袖子出去拎篮子摘菜。珍秀忙一溜小跑跟上去抢,“我来我来!”
对着珍秀,大姨倒是笑眉笑眼的,“好女子,我俩一块儿来!”
堂屋里二舅两口儿也埋头出去,上厨房了。
里屋,宝辉向宝晨眨眼,宝晨冲宝辉翻眼,只有兵娃儿兴冲冲向宝然展示伤口缝合了的布娃娃,“幺妹儿,怎么样?娃娃肚子不漏了!”
漏倒是不漏了,可怎么看怎么像在肚子上趴了条大黑蜈蚣,说不出的狰狞诡异。
宝然上上下下端详半天,去家婆屋里翻出一小块纱布头,仔细给娃娃扎上,挡住了蜈蚣,最后在腰侧打个小小的蝴蝶结。再放远了看看,嗯,不错,另类时尚的伤病员风格,也许额头上再扎一道效果会更好些……
午饭后大姨宣布,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家婆要休养,地里农忙,宝晨宝辉开学,宝然就接去她家抚养,归还时间待定。
二舅妈的脸这下变青了,她明白,这些都是借口。尽管刚才家婆给打了圆场,大姨并没打算就此放过她。人家爸妈刚一走,这才出了年,宝然就被接走,这是在全村人面前打她的脸哪!
她求救地看向丈夫,二舅也正愁着脸看向家婆。完了,家婆她老人家又端起大茶杯来慢悠悠喝了,眼皮都不抬。
宝然倒是无所谓的,自己现在的状态,放在哪儿都是个小累赘。有人肯主动要了,就该开开心心跟着去,没什么好矫情的。
于是甜蜜蜜地冲着大姨笑,大姨更得意了,“就这么说定喽!宝然,跟大姨进屋去收拾东西,回家让你美云姐姐陪你玩儿!”
宝晨听大姨说要带走妹妹,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好像松了口气,又有些不安。让他放心的是,从此娃娃事件没了苦主,自己的小金库暂时安全了,可又一想,老爸临走时可是再三叮嘱了自己要带好妹妹的,这样儿算不算是违背了诺言?再说了,这几天软磨硬缠地相处下来,觉得其实有这么个妹妹安安静静地呆在身边也没什么不好,这冷不丁儿要把她交给别人,还真是有点儿……不,不是舍不得,就是……对,就是有点儿不适应……
好在大姨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拷问良心的时间,快手快脚收拾好了抱了宝然就走了。面对既定的事实,江宝晨同学很明智地选择了乐观以对:这样也好,大姨家的生活好像要比这里强出许多,以后找机会多去几次看看她,也就行了!
最关键的是,妹妹好像压根儿就没什么恋恋不舍的意思,只同自己马马虎虎招招手就笑眯眯地转过身同大姨说话去了……
真是个……嫌贫爱富的小白眼儿狼……
江宝晨心里掂量着铅笔盒中的那二十元钱,体味到了什么叫做捉襟见肘……
宝然早把哥哥抛在了脑后,虽然心理年龄大些,可现在自己实打实的是他妹妹,才不会自作多情地特意去关心他的心理健康。
大姨拎了个小包袱,抱着宝然走了没一会儿,上了乡间公路,就是来时下长途车的那条路,走不上几步,后面有人喊:“大姐!等等我!”
是二舅,不知从哪儿推了辆超级破旧的自行车赶上来。
大姨停下,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二舅陪着笑:“大姐,晓得这条路你是走惯了的,这不是还抱着宝然嘛,我送送你们啊!”
大姨继续盯着,直到二舅有些局促了,才下令:“前边走!”
“哎!”二舅欢喜地答应一声,赶紧骑上车上前。大姨抱着宝然随后紧跑几步,轻轻一跃,稳稳坐上后座儿。
默默骑行了一会儿,大姨开口说:“青城,你是不是觉得受委屈了?”
“没得!真没得!大姐,我是晓得自家做得不应该……”二舅连忙否认。
“是啰!”大姨幽幽地接口,“你虽说是没得读过几本书,又没得青国那样活泛,可是大姐晓得,你是哑巴子吞汤圆,自家心里有数!啥子应该啥子不应该,用不到别家来教你!”
“啷能呢!”二舅急忙辩解,“大姐你晓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你是啥子意思?你倒是讲来听?”大姨轻飘飘问。
“……”二舅反而说不话来了。
“不好讲?还是讲不出来?”大姨就问,“那我来替你讲!你无非就是觉得老婆不该被我骂得那么个样儿!你觉得自家老婆没得功劳,还有苦劳!你觉得两个院子上上下下都是你家老婆在操心,你觉得我又没得当了你们的家,不晓得你家的艰难,光晓得在一边指手画脚!我讲的对不对?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倒也不好这样子说……”二舅喃喃。
“那你就是这个意思啰!”大姨不理会他的虚言,接着讲下去,“我再问你几件事:第一件,你们这家分到没有?分了?好!第二件,弟妹管到做饭,粮米菜油家婆把给她没得?幺妹儿留给家婆的宝晨兄妹伙食钱粮,家婆把给她没得?都给了?好!家婆没得生病时,宝晨兄弟是哪个在管到起卧洗漱?家婆大哥?好!最后一件,这一年多,幺妹儿两口子除了正常的年节礼物,是不是额外多给了你家一份子的钱粮布票?也给得了?好!”
大姨深吸一口气,厉声喝问:“那你们还委屈个啥子名堂!啊!!!”
二舅埋头拼命蹬车,一声儿不敢出。
半晌,大姨长叹一声,放缓了语气,“我晓得,弟妹人并不坏!她自家从来没得用过啥子好东西,一心扑到你跟娃儿们身上。她对宝晨兄弟也从来没说给过脸子瞧。只是生活艰难,见到啥子东西都想斤斤角角捡到起来用,已经是个习惯!她自家生活都是抠抠索索半分钱都要掰到用,也不容易!”
二舅继续蹬车,嘴里无意识地应和着,“没啥,没啥!都是这样子过的……”
“都是这样子过的,讲得好!可你凭啥子要宝晨兄妹跟你家娃儿一样抠索着过?幺妹儿当年为啥子拼了命跑起那么远讨生活?莫要给我讲你都忘掉了!她心疼自家儿女,给多备下些衣物钞票,那也是人家小两口儿拼死累活挣下的,没得沾到你家一分分!你们做啥子看不惯?做啥子就眼红?”
“你自家的娃儿,你们两口子想咋个抠就咋个抠,没得人想不开去管你家的闲事儿!可宝晨兄妹几个不一样,他们爸妈都没得在身边,天高路远的,哭哭不到,喊喊不应,他们爸妈是信得过我们,也是没得办法才把娃儿放到家里来,你去克扣他们,没得叫人寒心哪!就算今天没得我来骂,将来你两个也得带累着珍秀兵娃儿都被全村人戳脊梁!晓得不晓得啊,你个浅脑壳儿!!”
二舅奋力蹬着车子,声音艰涩沉闷,“哎!大姐,我晓得了!我晓得错了!!”
第五十一章 娇女
远远的,传来了吆喝声。
“叶儿——粑嘞!”
“豆花儿来——酸辣!”
宝然在被窝里翻个身,也不睁眼,懒洋洋继续赖在床上享受着清晨的美好时光。
没一会儿,有轻盈细巧的脚步声上得楼来,“吱扭”一声推门进屋,然后径直来到床前。一只柔软细嫩的手轻轻摩挲上宝然的脸蛋儿,“宝然,晓得你醒了!莫再赖了,起来下去走走,好吃早点啦!今天有煎包来卖!”
这是每天早晨必走的程序之一。美云姐知道,不等她来叫过一遭儿,这个懒孩子是不肯自己爬起来的,尽管她好像早就已经学会自己穿衣服了。
转眼已经半个多月了,宝然在大姨家住得安稳滋润,大姨常跟左邻右舍讲:“到底是自家亲妹儿的娃儿,一丁点儿都不得认生呢!”
可是不认生,任谁天天的被美云姐这样一个年华正好的美貌少女陪着,都不会有太大的意见。在什邡县丰水这个不大的小镇上,美云姐是年轻姑娘里的头一份儿,街坊邻里的女孩子们,见了她友善也好羡慕也好嫉妒也好,都是带了些仰视的。
美云姐是骄傲的,自然,她也有骄傲的资本。
大姨夫家境不错,他们现在住着的这个前店后屋的双层四合院儿,虽说前面开的都是公家店铺,后面左邻右舍的还租住了三户人家,但实际上的产权都是在大姨夫手里的。这是祖产,当初传给了镇上张家唯一的后人,大姨夫的父亲,解放后立刻被他上缴归公,前几年根据政策发还回来,老人已经去世,就自然地发回到了大姨夫手里。
大姨夫妇不动声色,从不提任何收回的话,邻居们及前面店铺却都很识趣,主动照市价按月付房租给他们,当然,这个动作,好像是由前面的自行车修理带头挑起的。那个,小小的修车铺……的负责人……,是大姨。
宝然一直觉得大姨夫妇的工作分配颇为有趣,似乎是倒了个个儿:粗短的大姨夫斯文安静地坐在造纸厂办公室里拨着算盘记着帐,依然纤秀的大姨倒整天在叮当作响的修车铺里扯了嗓门呼喝着小伙计们。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协调!
大姨不这样想,她似乎看出了宝然的迷惑,有次像是跟她解释着说:“宝然你个娃儿懂得啥子!大姨我大字识不到几个,铺子里来往都要你美云姐帮到去写字记账!会计那样精细费脑的活记,也只好你大姨夫去干!莫看他生得粗,可当真是个心灵手巧的!这还是他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了,手也不听话了,没得办法才去干会计!要在以前,你大姨夫干得事情还更要精细来!”
还要精细?这人不可貌相的大姨夫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答案令宝然瞠目:他他他……他居然是个蜀绣高手!
怪不得美云姐中学毕业了也不出去工作,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卧房南向的窗口下伏案绣花,宝然一直纳闷,也没见大姨捻过针捋过线,她这活灵活现巧夺天工的手艺是打哪儿来的?原来是家传。
要问大姨夫一个男人家怎么会专精绣艺,自然也是家传,张家到了他那一辈儿就这么一根苗儿,家产可以上交,手艺却只能内部消化。按说接下来应该顺理成章传给大表哥,也就是美云姐那个读技校的哥哥,可小伙子嫌绣花太娘,早早表示放弃继承,要自己出去开创天地。大姨夫也不勉强,便将手艺传了女儿,自然,房产铺面也都只能跟着手艺走,现在只等着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所以,美云姐被大姨夫妇养得那叫一个细,惯得那叫一个娇。出落得温柔娴静,矜持高傲,四邻八舍谁家的姑娘都比不了。
美云姐十指不沾阳春水,那一双细秀绵软的如玉小手只管拿针挑线,写字作画,家里上上下下的粗活儿都被父母包揽。她也乐得窝在小楼上一针一线地慢慢刺出那些鲜活细腻的花鸟鱼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人也坐得娇柔如花,沉静似水。
但到底是年轻,有时也会听着前排房后面,街边小巷里传来的吆喝叫卖声,邻里院墙外姑娘大婶们的喧哗嬉闹声,暂停了拿针的手,望着窗外出一会儿神。
大姨见宝然小小年纪乖巧懂事儿,不怎么用人操心,便将她放在美云姐房里同起坐卧。两人虽说年纪相差挺大,性格倒是类似,都是喜静不喜动。当然了,一个是真的静得下心沉得住气,另一个则是纯纯粹粹的,懒得动。每天最常做的,就是一个伏案刺绣,一个趴在旁边翻看那些琳琅满目的典籍古本绣图花样,偶尔牛头不对马嘴地互相说笑几句,日子过得简单,倒是不显沉闷。
以前,美云姐还碍于矜持和大姨的紧盯连楼都很少下,现在倒好,手里抱着个小宝然,是伙伴,是证据,是最大的道具和最好的借口,清早起,晚饭后,得了空儿就抱了宝然,袅袅婷婷沿着镇上唯一的那条大街边沿慢悠悠走上一圈儿,目不斜视,任身后挂满了小伙子们痴情恋栈的目光。
宝然倒也不介意被美云姐揣着当通行证,人小么,就要有被利用的觉悟,反正这专业道具当啊当的也就习惯了,再说了这也是个互利互惠的事儿。街道上石板青青,晨曦微露,店铺门窗搭板一条条取下,小伙计们伸着懒腰跨出高高的门槛来相互打着招呼,一派慵懒恣意的小镇民生图。这么一圈儿走下来,神清气爽,再拎上一两样小点心回去,吃起饭来胃口都要好上许多。
到了傍晚,埋首一天的美云姐眼涩手酸,吃了晚饭,收拾洗扫的也用不着她们,就抱着宝然再出院门,沿着街边,听着大商小贩唱买叫卖之声相互应和,看着遛弯儿消食儿的人们彼此寒暄,时而放了宝然在地上跑一跑,一路散步,直到小街的尽头,镇子边上。
街道的尽头,左边是一家豆腐坊,右边是十里八乡唯一的一家邮局。前方,隔了宽阔的水渠,可以看得见大片的农田和远处的村庄。
豆腐坊里一天到晚的水气蒸腾,烟雾缭绕,美云姐很不感冒,就问宝然要不要到邮局里去耍。
邮局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在豆腐坊门口看那个串街的老头儿卖叮叮糖。
见宝然不动,美云姐弯了腰告诉她,邮局里有许多好看的小画片儿,别说是花鸟鱼虫,就是人物戏谱,山水动物都有,好看得很!
宝然想想,同意了。
小小的邮局里面非常冷清,陈设简单一览无余。除了板桌,浆糊,邮筒;柜台,小窗,还有里面唯一的工作人员,最醒目的就是沿墙一排玻璃柜,里面上下两层,陈设了大大小小的各色邮票。小镇消费能力有限,这些邮票远不像美云姐说得那般丰富热闹。宝然趴在玻璃上,压扁了一张团团脸,往里面一枚枚地详察细看。
美云姐自进了邮局,就对“好看得很”的邮票失去了兴趣,只站在门边,脸冲了玻璃大窗,出了神似地眺望远处。宝然把玻璃柜中为数不多的展示品一一都咂摸遍了,抬起头,她还是那个姿势。
伸手要她抱了起来,踞坐在柜台上也跟着向外望,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水波般轻轻起伏,雾蒙蒙的天,远处隐约一线青黛,风景还真是挺不错的。
一大一小出了会儿神,不知什么时候,窗玻璃上噼啪作响,接着就是稀里哗啦,一阵急雨大作。街面大大小小的石板上很快腾起一层水雾,路人纷纷或闪或避,有的干脆拔起脚来奔跑着家去了。
窗玻璃上划出了一道道连绵不断的水痕,大门开处,水汽伴着些许微尘扑打进来,清新冷冽。
过了一会儿,雨势渐缓,却是转成了小雨连绵,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意思。
天色有些暗了,宝然看着美云姐还在那儿发呆,有些迷惑,就指着窗外提醒她:“姐姐,还在下!”
美云姐偏头,“是啰!这雨还不停,我们可走不脱喽!”
话虽这样说,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有多么担心的样子。
身后有脚步过来,迟疑谨慎,离宝然她们老远就停住了。
美云姐依旧欣赏着小雨淅沥。宝然趴在她的肩头回头去看,见是刚才一直悄无声息地坐在柜台里的那个工作人员,小伙子穿了邮局的绿色制服,清瘦腼腆,一把八成新的木柄桐油大伞,被他两手紧握抱持在胸前,那架势生硬得活像端了挺轻机枪,正踟蹰地看着她们。
见美云姐没有动静,宝然回头来看他,小伙子似乎是鼓足了勇气说:“……我……我这里有伞啊……”
宝然回头看表姐,征询她的意见。
美云姐头发丝都没动一根,置若罔闻。
小伙子尴尬不已,一张脸慢慢儿涨得通红。宝然都不忍心再看他了,低头揣测,他现在是希望美云姐回头好呢还是不回头的好?
美云姐轻轻巧巧地笑,对宝然说:“幺妹儿莫担心,这场雨关到下不长!再等一息息我们可以回去屋头了!”
她说得没错儿,小雨淅沥了一会儿,骤然转急,噼里啪啦一顿过去,居然就放晴了。
将近傍晚,天色反而更亮了些。雨后的空气清洁空明,微风送来,甚至可以闻得到水润过的油菜花香。
见宝然皱着鼻子嗅,美云姐摸着她的小马尾,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这场雨下过,好要晴上两天了!后天春社,姐姐带幺妹儿去安县踩桥,我们骑了自行车去耍,路上那些个菜花田,那才叫又多又好看来!”
第五十二章 春社
多谢米糕同学的评价票!还是头一回得呢,虽然不太明白有什么用处,但有人给好评的感觉真是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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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社日,停针线,祭土地,祈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美云姐不谙农事,远离稼轩,可能并不是很在乎丰年美景,但也不妨碍她欢欢喜喜地享受这正大光明的一天假期。停针收线,一大早,天还蒙蒙亮,美云姐就带上宝然动了身,大姨不放心,正好在绵竹读技校的大表哥又偷跑了回家,就被抓了差,叫了他跟着一起。
大表哥全名……张美国……
好吧,彪悍的起名方式也许不会遗传,但显然容易感染……
这位国产的美国表哥年龄不大,身上一股浓郁的土制旱烟味儿,让人不至于望文生义,因他的名字而怀疑他的出生。宝然只疑惑他以如此大名是怎样躲过十年内乱的,对他屈尊纡贵地主动照顾避之不及,当然不是阶级敌视,而是……生理歧视。
态度坚决地挤到美云姐的车上,其实很舒服的。自行车前杠上牢牢绑了只竹制的小椅子,带靠背的,大姨还给垫上了小花布的夹棉垫。坐在上面,美云姐戴了双白色的小手套,双臂扶着车把手围护着,享受着美人的体温和馨香,时而对着路边美景品评说笑两句,绝对的副座驾待遇。
两人共同生活了这么些天,亲昵默契,一路欢笑,早把大表哥抛了在脑后。
好在大表哥虽然业余爱好不上台面,为人倒还是随和大方,也不生气,乖乖骑了他的二八大杠跟在后面保驾护航。只是一人无聊,吹了一路的口哨,不知情的路人看在眼里很像尾随的小流氓,收获了白眼无数。
出发不久,大表哥突然说:“前面往左拐下去,就是家婆的村子了吧?要得不要得去喊上宝晨兄弟?”
美云姐头也不回:“喊上他们两个,你来带?晓得你厉害,还有珍秀兵娃儿呢?你是躲到起还是撂到起?还是喊了舅舅扔掉工分跟你一起?”
“好好好!当我没得说过!”
美云姐嗤笑:“宝晨还要念书,没得以为都跟你一样,嘴巴子喊得凶,学校里就晓得混日子!”
这次大表哥连话都不说了,又开始吹口哨。
一路越过田野阡陌,横穿沟渠桥梁,绕过水泊山岗,说不出春风和暖扑面送怀,看不尽的美景连绵不断。
天光大亮的时候,三个人来到了绵远河边。大表哥提议休息一下,“过了这座桥,再走不远就到了,下来歇一下,喝点儿水吧!”
美云姐大约也有些累了,停下车来靠在河岸边的大石旁,就着清冽的河水拧了把手巾,擦脸擦手,又给宝然也擦了擦。
大表哥直接蹲在河边浸在水中的石头上,掀起水来哗啦啦浇在头脸上,不顾打湿的衣襟,大叫痛快。
前面桥上传来一阵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美云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立刻背转过脸去啐了一口,粉脸羞红地抿了嘴儿忍着笑。大表哥却喝起彩来:“好嘞!再来一个!”
宝然跟着望过去,她承认心里是有点小兴奋的,养眼吗?有养眼的景儿了吗?
其实……很纯洁……
这是绵远河上游的一个小支流,河面很窄,上面横跨着一座敦敦实实的小小单孔石拱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建成的,桥身侧爬满了藤蔓,石板缝儿里挂满了青苔。跨度也就十几米的样子,两头簇拥着茂密的水草和野花丛。
桥上这时正有八九个小男孩儿,年龄六七岁到十二三不等,一个个久经日晒,青铜铜黑黝黝,浑身上下都是……纯天然的状态……
宝然觉得美云姐想太多了,瞧他们这一条条塘子里的泥鳅似地,实在难以让人产生邪念,害她白激动一场。不过,这春三月里,尽管已经有人穿了单衣,水里应该还是挺凉的吧,这些小家伙儿,也真够可以的。
随着大表哥的喝彩,桥上的皮猴子们真的“再来了一个”。只见其中一个孩子手中有银光一闪,接着呈抛物线飞起,落下,“扑”一声落入河中。另一个孩子紧跟着几乎是同步跃起,头朝下两臂并拢,鱼梭子般栽了下去,入水如滑,水花儿都不曾泛起。
宝然有些担心,这桥虽说不长,可是挺高的,怎么也得有近十米了吧,水看着却不怎么深,波光粼粼之下五颜六色的大小石子儿一清二楚,纤毫毕现,这要是冲得过头了……
她多虑了。没等她的念头闪完,那孩子已经揪着水草上了岸,全身闪着油光,竟似滴水不挂,真成了条小鱼精。他一上得岸来,就高昂着头,一只手臂高高举起,手中一枚硬币晶光闪亮。路过宝然他们身边时,瞧得清楚,居然是枚壹分的!
大表哥同桥上的孩子们齐声叫好。
捡硬币的孩子得意地笑,看了看宝然他们这边儿,抹了把脸跑回桥上去了。
美云姐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脸色站起身来,“好啰!歇够了赶紧走吧,再磨脱就太晚了!”
再往后的路走得很快,来到目的地安县雎水的太平桥,才用了不到半个钟头吧。这里的人还真是不少,都是远远近近特意赶来这里“踩桥”祈福的,还有丢药钱,拜干爹等等的民间祈福祝愿形式。
这些活动,前世里宝然曾在网上读到过,大致了解一些。丢药钱就是站在桥上往水里扔钱扔物,有点破财消灾的意思吧;至于拜干爹,大概是平民的孩子不好养活,多拜几个有缘的干亲,多几分福缘保障。
也许是后来交通发达,那会儿的春社日踩桥,从照片上看,可要比这会儿的人要多得多,简直是人山人海,摩肩擦踵。宝然曾为此担心了一路,现在到了现场松了口气,热闹归热闹,总算没那么夸张,不然还真怕会出现踩踏事件。
找了家小店寄存了车子,三人向桥边走去。美云姐抱着宝然,大表哥就在后面说:“妹子,这可怨不到大哥不给你帮忙!幺妹儿做啥子就看到我不顺眼来?”
美云姐不理他,慢悠悠往前走。
大表哥突然越过姐妹俩快步上前,赶到一个小伙子身后,把他的肩头猛地一拍:“做啥子一个人来这块儿?偷跑出来的是吧?”
那小伙儿一惊回头,看清了他们就笑起来,“国哥,云姐!你们也来耍啊!”说着又看了看宝然,想了想说:“这个就是三姨家的幺妹儿吧?”
美云姐就教宝然叫人:“这是二姨家的援军哥哥,你得叫表哥!”
宝然乖乖叫人。
“乖娃儿!”援军表哥夸她一句,两手在衬衣裤袋里上上下下地摸,摸完一遍不好意思地清咳两声,又赞一句:“乖娃儿!”
真是个穷鬼吝啬鬼!
“好喽好喽!做得那个样子!没得那个跟到你要见面礼!”美云姐笑着看他,“我问你,过年为啥子不见你回去家婆屋头?莫跟我说实习,我大哥他是技校实习,你个初中生,实的个啥子习?骗哪个!”
那援军表哥赧颜一笑:“就是那么一说,没得想骗谁!就是……不想跟我妈回去,听得她抱怨个没完没了,大姨又要骂人……”
美云姐忍不住笑起来,点头表示理解。
大表哥接过话来问:“说起来今年夏天你也好毕业了,听二姨讲,也是去钢厂?”
“去鬼!”援军不屑地嘟囔一句,接着眼睛亮起来:“国哥,上回你讲,要和同学去南方,下广东?我同你一道可要得?”
大表哥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可是你又不缺工作,做啥子跟到我去瞎闯?这是你自家的主意?还是问过二姨二姨夫的?”
援军避过了大表哥后面的问题,只答:“我学校里还有两同学也要去来,我们都讲好了,到时候三个一起!”
美云姐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一年的表弟,很不理解,“跑起那么远的地方做啥子?你又不像别人家没得去处,二姨夫厂里稳稳妥妥一份好工作等到,多少人求都莫得求,你做啥子甩起手扔掉?”
“好工作?”援军似乎嗤笑了一声,“没得意思!跟我家老爸一样,一辈子圈到这个罗锅地方,费心巴力地就盯到那么几个人憨斗?人活到这个样子,有个啥子滋味儿嘛!”
大表哥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正是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看起来对他这些话倒是起了知己之感,就笑着说:“好喽!还有两三个月呢,毕业再说!今天碰到了,正好一起去踩桥!”
“尽是些人头脚板,踩啥子踩!我跟你讲,卧佛寺后院头今天有唱戏的,是武戏噻!我们快些过去,占个好坐!”援军提议着。
大表哥显然动了心,为难地看着姐妹俩,“要不然先去看戏……”
美云姐摆摆手,“去去去!你们两个管自去耍!我们在外面慢慢走桥,才没得那个好兴致看啥子武戏,锣鼓喧响,吵得脑仁儿疼!”
援军巴不得,“好好好!我们各自耍!”又去安大表哥的心:“就这么一座桥一个寺,丢不了!”
“那好!中午头我们在……”大表哥伸长了脖子看,接着用手一指,“寺门前右边空场上那个凉粉摊儿,看到没得?那个扯了根红旗旗的!我们就到那块碰头,一块儿吃个凉粉子可好?”
美云姐也看过去,连连点头,“看到了,晓得了!你们自管去耍!”
两个小伙子飞奔上桥,混入人群,左一钻右一窜,很快就不见人影了。
美云姐随着人流,走得很慢,有人超过来她让,有人迎面过来,她也停了步子让。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才能按规矩踩完三个来回啊?
宝然扒着她的肩头,东瞅瞅西看看,无意中转眼瞧向美云姐的背后,顿住了,眨眨眼,再眨眨眼。
……这儿的熟人……还真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