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谈天
突然河南小伙收了笑容,迅速把照片收好,掉头起身要往车厢连接处跑。
彭大胡子一把拽住:“做啥子?你跑什么?见鬼了吗!”
顺着小伙子惊慌的目光,大家探头,只见两个列车员的大盖帽正在车厢的另一头来回晃动。
河南小伙发着急,又不敢大声儿,哀求着:“彭哥!彭哥快放手!那是查票的!”
“查票的怕什么?大不了补上!”彭大胡子嘴里说得严肃,脸上带着促狭的笑。直到看见河南小伙急得额头冒出了细密的汗珠,才将他重重按下在座位上。“瞧你那点儿出息!喏,拿着!”
自兜里掏出个小红本本扔给他。
河南小伙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是个铁路工作证,上面虽说有相片,但已经老旧模模糊糊,别说,打眼儿一瞧和自己还真有几分像。
彭大胡子靠回到椅背上,闭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的!你先拿着,下车前记得还我!”
河南小伙又高兴,又不安,问道:“俺拿了证儿,那大哥你咋办?”
“把你操心的!我是领导给送上来的,列车员都认识,没人查!”大胡子打个呵欠,“看你还算顺眼,给你省点儿老婆本儿!便宜你个傻小子了!”
果然,列车员过来跟彭大胡子点头打个招呼,瞥了眼河南小伙儿手里的红本本,再看看宝然一家,还没等宝然爸把票递过去就笑笑走了。
河南小伙那是又惊讶又感激又佩服,喃喃地说:“真灵哎!早知道俺也去当铁道兵,不然弄个铁路上的工作也行啊!”
彭大胡子睁眼瞪他:“美的你!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呀!再说铁路上工作可不是什么美差,到时候把你跟媳妇天南地北的分开,一年到头难见一面,哭都来不及!”
河南小伙儿想想有理,嘿嘿傻笑着不吭声儿了。
夜色更深,列车早已经出了市区进入了茫茫戈壁,除了天边若隐若现的寂寥星光和路边偶尔略过,被车厢内灯光照到的一条条雪色,外面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深远无尽头的黑暗。
车身像个巨大的摇篮,“哐当哐当”震颤着晃动着,催人入睡。
硬座车厢是不熄灯的,依旧明晃晃照着。兴奋劲儿已过的旅客们也顾不得了,七倒八歪姿态各异地都卧倒休息了。偶尔传来轻微的鼾声,小儿喃喃的呓语,有人在低声说着话,模糊虚幻得像是在梦中。
宝然爸和河南小伙一人裹一条旧棉大衣,脱了鞋就往车座底下钻。大胡子止住他们,使唤着河南小伙去他包里拽出两大张防雨布来铺了,才让他们钻进去睡,并且叮嘱:“头冲着过道这边儿!晚上暖气烧起来烫人的!”
宝然妈就在两人座上侧身子躺了,脸朝椅背,将宝然护在中间,又搭过一只胳膊,为她挡着头顶直射下来的灯光。
许久没有坐火车了,宝然以为自己会不适应,会受罪,会兴奋,可实际上,这个小身板儿在硬座席上躺得伸伸展展,窝在妈妈怀里舒适极了。没等她再矫情地感慨一下人生如梦过客匆匆一类旅者特有的幽情愁绪,便断然地坠入了甜美的梦乡。
接下来的车程漫长而疲乏。一路上绵延万里荒无人烟,站点拉得极长,宝然他们坐的是一趟绿皮普客,几乎是逢站必停。再加上这时候兰新铁路段还是单线运行,列车时不时就得停下来,长时间地停下来,或许是等候调令以便错车,也或许是哪里出了故障,但列车上没有人会出面解释停车的理由,也没人想着去问。大家都放松了心绪耐性很好地忍受着,反正已经上了车,不论早晚总归能到达目的地的。
江宝然倒一直是兴致勃勃,不时在附近几节车厢跑来跑去。
如前世乘过的数趟火车一样,虽然上车时看着拥挤不堪,真安顿下来了也没见谁找不着座位,毕竟是始发车。妈妈跟着宝然来回跑了两趟,见她并不走远,而且一路通畅,也就放宝然自由活动了。宝然也很知趣,跑一会儿自动回去妈妈跟前露个脸,让大人放心同时给自己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她在看景儿。
这时的火车还处于内燃机时代。宝然没本事一路摸去火车头,便到车厢头上开水房去看列车员烧煤。冬天行车,车厢里的温度跟这节车厢列车员的勤劳度成正比。现在是白天,列车员可以稍微放松些,隔一会儿添一回炭,开水充足的同时车厢温度也尽够了。
年轻的列车员添上两锹煤,回头看见聚精会神的宝然,笑了,蹲下身逗她:“叫叔叔!”
江宝然不叫,心说小样儿你成年了没?
确实,那时铁路系统基本都是内部顶替,多的是十五六七的娃娃列车员,以宝然的心理年龄,自然不屑于向他低头。
娃娃列车员不放过她,长胳膊一伸,故意在她脸上抹了一道煤灰。
同时做好心理准备,等小娃儿一变脸就赶紧去哄。(这个年龄的少年,恶趣味啊!)
谁知宝然只是嫌恶地皱皱眉,自己伸袖子抹一把,翻给他一对卫生球,撇撇嘴,径自转了眼去看小高炉内通红的火焰。
被鄙视了的小列车员也不觉尴尬,自个儿呵呵笑两声,从兜里掏出只雪白的线手套,给宝然细细地擦干净,然后蹲在宝然旁边,陪她一起看着跳动的火焰发呆。
火车哐当哐当。
良久,小列车员张口问:“小妹妹,你几岁啦?”
看在他自觉降了辈儿的份上,江宝然伸出两根胖手指。
来而不往非礼也,宝然反问:“你呢?”
“嗯?”小列车员没反应过来。
宝然在他肩章上拍拍,意思是说你哪。“几岁了?”
小列车员大感有趣,还从没有过这么小的人儿这么一本正经地问他几岁呢吧!他努力做了严肃的表情:“我十七岁啦!”
我就知道!宝然点点头。“哦!”
小列车员扬扬眉,这就完啦?!转念一想也不奇怪,明显两岁都不到的小孩,对数字也没什么概念吧?她会来问自己,估计也不过是照葫芦画瓢学了自己说话而已,自己也真是糊涂了,居然煞有其事当起真来!
他哪里知道,在江宝然这颗“苍老”的心里,年龄是这样划分的:二十至三十岁,青年;十岁至二十岁,孩子;十岁以下,小孩子。她那个年龄会这样想很自然,才不会去注意谁谁到底是十几了。
小列车员自我鄙视了一番,站起来牵起宝然的手,“小妹妹到这边来一点儿,小心别站接头上,很危险的。”
避开车厢连接处交错晃动的几块钢板,列车员带她到车厢上客口,抱她起来:“怪没意思的,我们来看看外面的风景。”
宝然向外随便瞥了一眼,低头皱眉严肃地看着他:这就是你说的风景?很开阔,很粗犷,很苍茫,很有……塞外风,问题是,这跟一小时前,再一小时前,再再(其后自行想象添加)一小时前看到的,有什么两样?
小列车员摸摸鼻子呵呵两声:“……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哈!”
知道就好。
最后小列车员牵了宝然的手送她回去了,心里嘀咕:这小孩太严肃了一点不好玩儿!
宝然脑子里无聊地念:这傻孩子寂寞得人都木了真是没趣儿!
回到座位上,却见彭大胡子前仰后合手舞足蹈地说笑着什么,大家正听得热闹。
妈妈接过宝然,向小列车员道谢。
小列车员摆摆手,“大姐别客气!”又好奇地问彭大胡子:“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彭大胡子兴致正好,便绘声绘色地再来一遍。
原来大胡子所在部队曾在南疆修铁路,有一阵宿营在天山山脉南边,一个叫阿拉沟的村子外边。听村里的牧民说起,附近常会有熊出没。关系到人身安全,部队领导非常重视,特地请了有经验的牧民和老战士,反复教导万一遇到熊该如何应对。
听到这儿小列车员插嘴:“我知道!熊不吃死物,万一遇到熊,躺下来装死!只要耐心好,熊瞎子相信了也就走啦!”
众人大笑,河南小伙儿边笑边红脸。
宝然爸指着他对迷惑不解的小列车员说:“你俩倒是一对,刚才他也这么说来着!”
彭大胡子边笑边摇头:“都是打哪儿听来的?胡吹乱侃的害死人!你当那熊瞎子是宫里的娘娘?那家伙饿了什么东西不吃!就算你运气好碰上个刚饱肚儿的,它兴致一来,在你脸上舔两口,爹妈都认不到你了!再要不然,它累了坐你肚子上歇歇脚,脊梁骨都要给它压成好几截儿……”
小列车员追问:“那该怎么办?”
彭大胡子接着说:“那一阵儿,大家都随身揣着辣椒粉,就是那种红通通的辣子面。老家伙们说了,遇上熊瞎子那是打打不过,跑也跑不过,实在躲不过去了,辣椒粉给它兜头一扬,趁它给呛得晕头转向那点儿功夫,赶紧顺风跑!为啥顺风呢?熊瞎子鼻子灵啊,顺风跑,它闻不见味儿……”
第二十四章 说地
小列车员听得神往,“那你们有没有碰到过熊呢?”
河南小伙也跟着说:“是啊是啊!俺刚才也问呢,大哥光是笑,到底遇到过熊瞎子没?这办法管用吗?”
彭大胡子笑眯眯揪弄着自己的大胡子,卖了会儿关子才又开口:“你们还别说,有一回啊,我的一个小老乡轮到夜里站岗,真出事儿了!”
两个小伙子眼睛晶亮,同时催促:“快说快说!”
江宝然也凝神注目。
“那会儿啊,已经入了秋。牧民说熊瞎子要储冬粮了,特别凶猛,要大家格外注意安全。我那小老乡站着岗,手里握着枪,怀里揣着辣椒面,那叫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黑漆漆一片的夜里他一个人儿,正紧张着,突然!!!你们猜怎么着?”
不说两个小子着急,宝然爸都笑着敲敲桌子:“别消遣人了,快讲!”
彭大胡子缓缓地说:“他就听到自己背后,近得简直就在耳朵边儿上,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儿!”
大家都安静了,五双眼睛紧盯着他。
河南小伙儿特别紧张,一片安静中只听得他呼吸粗重,“呼哧呼哧……”
众人齐齐怒视。他赶紧掩住嘴,眼神哀求大胡子讲下去。
于是彭大胡子接着讲:“他再偷偷往地上一瞟,自己身前,虽然很淡,可是除了自己的影子,清清楚楚的,还有另一个身影,那么高,那么壮……”
宝然不由自主缩起来,妈妈也收紧了双臂,有些不敢听地稍稍偏过头去。
猛地一拍桌子,把大家吓得一跳,彭大胡子凛然地讲:“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我那小老乡毫不含糊,一低头,一猫腰,一手握枪,一手从怀里拽出纸包捏破了,然后顺势那么一扬……接着毫不恋战地就窜出半里地去,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一气呵成啊!”
众人听得如此精彩激昂,正是目眩神飞的时候,却见他住口不讲了。还是河南小伙忍不住:“大哥,那后来呢?那熊瞎子给吓跑啦?就没别的人听见?有没有抓住那只熊啊?”
彭大胡子又抱起大茶缸灌一口,慢悠悠长吁一口气:“后来?后来我那小老乡挨了处分。说是他警惕性不够高,观察力不够强,一站岗放哨的被摸到了身后都没察觉,而且还擅自离岗,临阵脱逃……”
看看大家不解的目光,彭大胡子吸溜下鼻子,补充道:“还有连指导员被送去了驻地卫生院,听说过了一个多礼拜眼睛才勉强能睁开……”
…………
众人默了片刻,哄堂大笑。
彭大胡子也跟着笑,一边抹着眼角一边说:“后来那些牧民也说了,其实那里的熊很少主动攻击人的,大多是冲着羊群下手,要不然就是闯进村子里糟蹋点儿粮食。要知道不光人怕它,这熊瞎子它也怕人呀!我们在那里施工,天天人吼车叫,声势浩大的,熊瞎子早吓得躲远远儿的,哪儿敢往跟前凑!当地人也是进山里放羊才容易碰上,平常人真想碰上一只那还得是祖上烧了高香……”
大家又笑了一回。
火车哐当哐当。
又是一个正午时分,车厢里飘荡着茶鸡蛋,粉肠,咸菜,卤肉,大饼等等各式各样的味道。
宝然沿袭了前世的习惯,自上车后就没什么胃口。在家里正餐吃惯了的,妈妈的奶水早已只能是聊做填补,见她一顿顿地这也不想那也不碰,妈妈发了愁。
三个男人胃口很好,粗吃野喝地生冷不忌。
宝然爸很有耐心地每一样都送到宝然嘴边问她要不要吃,宝然不停不停地摇得头都有点儿晕。总算吃了点儿酱牛肉,两片下去后还是觉得太干,摇摇头又不要了。
宝然爸扩展搜索范围,向车外寻找目标。
在一个小站上,宝然爸和彭大胡子从车窗递了钱下去,买了冷冰冰的油饼,瘦骨伶仃的卤鸡爪,还有一只麻雀大小却号称烤鸡之物。宝然只看一眼就没了兴趣,窝回妈妈怀里准备继续寻找周公,睡眠会战胜一切小饥渴滴!
彭大胡子于是撕了微型烤鸡下啤酒,又邀请河南小伙和宝然爸同饮,并且安慰宝然妈说:“没事儿!小孩子只有撑着的没有饿坏的。看着少吃一点儿下巴就尖了,回头补两顿就圆回来了。到家再好好养一养就行啦!”
正说了,车厢门一开,餐车工作人员推着小车卖盒饭来了。米饭,炒菜,面条的香味儿扑面而来,那是绝不同于干粮的热饭热菜的香气。
宝然精神一振,爬起来扒着小车往里探头。
彭大胡子放下鸡腿伸手掏钱,宝然爸忙忙地拦住他:“这是干什么?我来我来!”又满怀希望地问宝然:“宝然自己看看,想吃哪个?”
宝然被四双眼睛巴巴地盯着,汗颜。见卖盒饭的列车员也弯下腰来问她:“小朋友要哪个?叔叔给你拿!”心说,我可不可以说只是想闻闻味道,对里面的内容没什么指望啊?
为了不辜负众人的一片热情,宝然最后还是要了一盒面条,心想这个总算有点热汤水,应该过得去吧!
几口下去,便明白原来后世火车上的盒饭严格秉承了这会儿的优良传统,那是毫不走样儿的寡淡无味啊!
见宝然没吃几口又不要了,妈妈不高兴地说她:“怎么又不吃了?还剩下这么些呢!这可是拿钱买的,多浪费!”
宝然爸见宝贝女儿扁了嘴,赶紧接过来说:“怎么会浪费呢!我也可以吃的呀!嗯,小林,你要不要来一点?宝然还小嘛,坐这么长时间的车本来就够难受的了……”
妈妈无法,只好削个苹果,好歹又给宝然塞进去两口,再就无论如何也不张嘴了。
小列车员吃完了饭敲着空盆儿过来,见卖盒饭的列车员推车去得远了,凑到宝然耳边悄声儿说:“其实我也不喜欢火车上的饭,一股刷锅水味儿,老远闻着就反胃啦!”
说着冲宝然挤挤眼,宝然同他相视而笑。
又过了两天,总算是到达了兰州。
兰州是个大站,宝然爸送了河南小伙下车,顺便抱了宝然下去活动活动放个风。彭大胡子也下来了,只留了妈妈在上面看家。
河南小伙儿下了车,懵懵懂懂背着小包就要随着出站的大股人流走,被彭大胡子拉住,“瞎跑什么你!老实在这儿呆着!出去了哪儿那么容易再进来?”说着带了他去跟站台上的工作人员打听,回来说五十分钟后有一趟兰州直发徐州的,让河南小伙儿就赶那一趟了。
然后几个人在站台上转来转去地溜溜弯儿。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时的兰州站还简陋的很。
彭大胡子拉了河南小伙儿陪他一起抽烟解乏。宝然爸看了颇有些后悔带了女儿下来,就和她商量:“宝然啊,冷不冷?爸爸送你回车上去好不好?”
想得美!宝然坚决地摇头:“不回!”又指着对面一列整装待发火车的蒸汽车头,“看车!”
旁边两只大烟枪笑得无良,争抢着炫耀着吐出一个又一个大烟圈儿。
宝然爸无奈苦笑,抱起宝贝女儿去看车头。
宝然仰起头,又敬又畏地望着眼前这个壮观伟岸的庞然大物。前世宝然的记忆里,这种跑起来会喷出长似腾龙的白烟,遮染了半边天的家伙,总是高高在上,动不动汽笛声尖叫震天响,车轮铿锵有力打在铁轨上令大地颤抖,是个令人景仰,同时也无限恐怖的怪物。后来渐渐退出铁路网,直到几近绝迹。
即使是现在,换了成人的视角看过来,那黑色的车身,红色的动轮,那些汽缸,连杆,烟囱,孔洞,还有前面那利眼般的车头灯,鲜红刺目的排障器,依然给人以威武雄壮,不容轻犯之感。在那个时代许多少年的梦里,这个大家伙吞云吐雾,同那神气的司机一起,领导着长长一列火车,和车厢里数不清的行者,呼啸前行,势不可挡,一路冲向远方,冲向陌生,冲向新鲜刺激的未知的世界,那该是怎样的活力与张扬!
一直要到多年以后,长大成人,游荡异乡的他们才会明白,那般风驰电掣迫不及待的,其实只是一颗颗盼归的彷徨疲惫之心。
不知什么时候,工作人员退开车前的人群。一个调度员一手捏哨,一手高高举起小红旗,“嘟——”的一声清亮哨响,红旗挥下。车头向两旁喷出长长雾气,连杆起伏,车轮运转,缓缓启动,渐渐加速,终于长鸣一声,奔驰而去。
父女两个似乎看入了迷,至此才不约而同轻叹口气回过神来。
这边列车的乘务员也开始召唤旅客上车,准备离站了。
上了车,彭大胡子同河南小伙两个那叫一个依依惜别,难舍难分。彭大胡子千叮咛万嘱咐:“冷了别在外面傻站着,上那站台小卖部里猫一会儿,陪个笑脸没人会赶你!上了车赶紧去车厢头,动作利索点儿,一般都有没卖票的空位儿!这次是自己一个人儿了,别再那么傻不愣登充大头,嘴巴甜着点儿不吃亏!还有你个臭小子工作证赶紧还我!寻思我就忘啦?”
隆隆声中,红色小本本划出道优美的弧线飞入车窗,河南小伙儿在窗外挥手跟着跑了几步,暮色愈来愈浓,他短小的身影渐渐模糊远去了……
第二十五章 讲古
兰州中途上车的人很多,刚一运行平稳,便有大批的旅客扛着包拎着箱的一节节车厢挨个儿扫视,不时的有人问:“这儿有人吗?”再或者:“您到哪儿下?”
这样儿的都是比较有经验的了,大多的人只是拖着行李埋头随着大流走,自己也不清楚要到了哪里才能落脚。
彭大胡子抱过宝然,大模大样霸占着两人座位,对前来问询的人一一摇头,到最后挑了个看着干净顺眼的独行老者让他坐下了,自来熟地招呼:“老人家您这是去哪儿啊?”
老者是个很随和的人,答道:“成都。”
“哎呦!那可好,咱这在座儿的都一块儿的啊!听您口音这是回家啊,您家四川哪块儿地?”
“阆中。这不是过来看看儿子嘛?他单位又不放假,我只好自己个儿回家守到老婆子去过年!”看起来这个老人也是个多话的。
彭大胡子喜欢,“阆中好地方哎!仙境古城,哪个不晓得嘛!您家是市里的村里的?”
“市里的,老爷爷开始到现在第五代了!”老人口气颇为自豪。
“阆中市里多安逸,您家儿子啷个就跑到兰州来?屋头还有没得其他儿女了?”
“就是说噻!家里还有两个,这是个幺儿。找的吧也是个四川婆娘,偏生两个都跑老远到兰州上班,不晓得咋个想头,没得法子,喊都喊不听!我一恼火,随他们去!腿长到自家身上,爱往哪跑往哪跑去!”老人拍腿慨叹。
两人说着话,彭大胡子已经不知不觉全改了川音。
宝然妈离家十余载,平日里只操一口川味儿普通话,这时乍闻乡音,很是回味了一阵儿才转过神儿来,张嘴问候:“老人家好!您是阆中的是吧?和我家很近啊,我家广济的。”
“哦?那是近的啰!妹娃儿你这是……”老人一口土腔,细细打量宝然父女,“回娘家去噻?”
“是啊是啊!”妈妈连连点头。
“你这是在外头好久了?听到起家乡话都不会讲啰!”老人问。
妈妈微微笑,脸上似喜似忧:“算起来,有十三四年啦!一直没回去过,也不知还认不认得家里的路了……“
“喔唷!那你才多大点就出来啦?你这是把家安到外头去啦?对喽,还没得问你们这是打哪里过来的?”老人惊讶地问。
“我们一家都是XJ建设兵团的。我出来时不大到十七岁吧,也不算小了,当时一起进疆的老乡里头,有好几个比我还要小呢!”妈妈回答。
“这是你家老头娃儿吧?你是四川哪块的?”老人又问宝然爸。
爸爸笑笑:“您好!我不是四川人,我家上海的。”
老人又惊叹起来:“看看你们两个,一个东一个西,咋个就跑到那么远碰到一起做了一家人!”
爸爸妈妈会心而笑,彭大胡子凑趣说:“要不说叫缘分来!说不好人家是上辈子约好了的!我讲的对不对啊?哈哈……”
宝然妈被打趣的有点不好意思,宝然爸却坦然应和:“大哥讲的对!也许啊我们俩这真是上辈子约好了的!”
“对头!对头!”老人大声肯定着:“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啊,那都是老天早都注定好的,不管你是天南地北,山高水远,到了(liao)该到一块儿的谁都分不开!不仅是这夫妻家人的缘分,还有人这一辈子,唉!该怎样就是怎样,该到哪儿就是到哪儿,再怎么样的算计谋划,都挣不过老天爷去!”
宝然爸就微微笑,这话他可还真是不好接,也不想接。
彭大胡子没什么顾忌:“老哥讲的对头!就像我吧,想当年征兵入伍,原想着扛个枪打个仗,再不济站岗放哨守个边疆,也是好威风的。谁承想进去就是个铁道兵,扛的是风镐,打的是隧道……”
大伙儿都被他给逗乐了。
“后来啊,”彭大胡子继续说:“跟着铁路东一头西一头地跑,年纪老大了也没个女子愿意跟,还想着一辈子就要打光棍了,谁晓得施工路上救起个出来讨生活饿晕了的女娃儿,居然还是同乡,就这样也算有个家喽!部队上照顾,给她在家乡小站安排个工作,现在我也退伍转业了,唉,土里刨食出生的两个乡巴佬,都吃上公家饭了!这次回去,可算是叶落归根,以后守着老婆娃儿,有得好日子过啰!”
大伙儿又笑,老人笑得咳咳着说:“土老帽儿不懂装懂乱用词儿,你晓得啥子叫个叶落归根?”
彭大胡子嘴硬:“我咋个不晓得?不就是人老了老了都要寻根归宗,葬入祖坟,我不回家还能去哪块儿嘛!”
老人得意地摇头晃脑:“说你不晓得还不服气!你要论根儿?整个咱们四川省就没得几个是根生土长的!”
停下来欣赏了一会儿周围几人的注目,老人接着说:“就拿你家来说,你家川南哪块?璧山是吧?璧山彭姓,十有八九是湖南过去的,不信回家问问屋头老人!”
宝然爸思忖着问:“您是说……湖广填四川?”
“是啰!你是读书人应该晓得这个典故。”话虽这样说,老人显然不想被人抢了风头,自己接着慷慨激昂地讲古:“话说当年明末清初,张献忠剿四川,张献忠晓得吧?大西王!杀人王!把四川杀得那是千里无人烟,闹市过虎群!四川原来是啥地方?地丰水美,天府之国!那会成都府都没得人了,省会就设到了我们阆中。后来清康熙乾隆年间,就从湖北、湖南大批移民入川,那会儿还有江西、广东、福建的过去,湖南湖北最多,就是湖广填四川。我们家祖上就是广东移过去的,家谱上都记到的!”
彭大胡子听到这儿兴奋地接过话:“老哥您这么一讲我也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说法!不过我听到的有些不一样,没那个什么西王张献忠什么事儿!说是当年康熙爷,听说川民血性彪悍,不信啊!他就微服私访到了川中,肚子饿了在一家小店打个尖。川菜辣呀!水土不服吃坏了肚子,内急忍不得钻了草丛,解决完了才想起没得草纸,顺手捞了身边一把大叶子草去擦,哪晓得那是一把荨麻,一下子就把个皇帝屁股蜇得又肿又痛,起了泡泡!康熙当时这个气啊!心说都讲川人刁蛮,果不虚传!村妇小民就敢在饭里下毒,害我跑肚,现在连个草叶子都会伤人,可见民风顽劣,由来已久,被及草木!”
说书先生彭大胡子喝口茶顺了口气,接着讲:“再说康熙这一气啊,天子一怒,横尸千里!就这样把四川杀了个干干净净!”
说到这儿一拍桌子:“过后一想他又后悔了,这人都杀完了,谁给他种地啊?四川那是产粮大户啊!于是就大笔一挥,发下圣旨,移民入川!这移的都是啥子人啊?流民,强盗,钦犯!要不是这些人,那时候荒山野水,四面白地的,也没法子活得下来!所以说现在的四川人哪,比以前更要强横桀骜,那都是祖宗传下来骨子里的豪情硬气!”
大家听得有趣,都笑起来。老人打趣地问大胡子:“说说看,哪个像强盗,哪个像流民?”
大家轰的又笑。
彭大胡子一本正经:“老哥你嘛,斯文端方,肯定是那会子笔墨犯禁打成钦犯的文人后代!不然哪里就世代居了阆中?那儿都是些有学问的呀!我家祖上,脱不了强盗流民,看我就知道,天南海北地昏吃昏喝,土坷垃都养的活,贱命活得长啊!”
这人讲话真是有意思,满座厢的人都跟着笑语连连,浑然不觉旅途枯燥。
说笑了一会儿,彭大胡子问宝然爸:“上海人,你是知青,读的书多,你说说到底是咋个回事儿嘛?这缺德事儿到底是哪个干的?是张献忠那个杀人魔王还是姓康的那个秃脑壳辫辫儿?”
宝然爸想了想说:“这个很难说。据一些明史资料记载说是张献忠见清兵入关,自己坐不了天下,干脆回手屠了四川。可是这些记载的文字都是清朝所出,真实性有待考究。民间既有康熙帝屠四川的传说,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我个人的看法,应该是四川地理位置特殊,乱世交替的时候容易被人垂涎割据,多方力量长期在那里角逐争战,造成人口的大幅度减少。不过——”
说到这儿笑笑:“毕竟咱们现在谁都不可能亲眼看见的,我这也只是个猜测而已!”
对面两人连连点头:“哎!你这样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宝然妈偷偷望着自己的丈夫,一脸的崇拜自豪。
一直安安静静坐他腿上听古的宝然听见这话,悄悄抬头看他一眼,心里不满地嘀咕:貌似前世自己小学的时候,老爸也给讲过湖广填四川的故事,不过那时自己听到的分明不是这个中肯谨慎的推论,而是那个荒诞诙谐的彭大胡子版本,看来是被当小孩子哄着玩儿了!
这时只听列车广播,宝鸡站到了。
第二十六章 论今
到了宝鸡站,旅客上下车后,列车又停了很长时间才开出。
宝然爸耐心地跟宝然解释:“这是咱这火车在换车头啦!以后就不是咱们昨天看到的那个大蒸汽机车头了,以后是用电力机车来牵着了,路上也许还能见到,到时候爸爸指给你看!”
彭大胡子和老人见宝然爸这么认真地同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讲这种事情,都很诧异。彭大胡子还忍不住说:“丁点儿大个娃儿,给她讲这些,啷个听得懂嘛!”
宝然爸微微笑:“别的孩子不清楚,可不知怎么回事儿,我觉得我家宝然就是能听懂!”
连妈妈都有些不以为然,同大家一样,只是以为宝然爸这是爱女心切,只觉得自家的宝贝怎么看怎么好,比谁都强。宝然可是暗地里一个激灵,结结实实出了把冷汗,幸亏啊幸亏,幸亏老爸一向戴了顶书呆加爱女成痴的帽子……
“那你可晓得,咱这回一家伙换上了两个电机车?这翻秦岭啊,就算是电力机来牵,也得要两个车头,一个在前面拉,一个在后面推!要不然哪,力量不够,这火车可是翻不过去!一般铁路线上用的蒸汽机车,就更没得戏唱啰!”
说到铁路,彭大胡子又来了劲儿,开始滔滔不绝,宝然爸索性住了口,搂着宝然听他进行专业科普。
古人有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宝成铁路,是第一条进出四川的铁路,也是全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据说,现在用的电力牵引车都是进口的,因为国产机车的马力不够。这条铁路线翻越了传说中的终南山余脉,巍巍秦岭。直线短短六公里,升高坡度就有近七百米,为了让火车能够通行,宝成铁路秦岭段在山脉里迂回盘旋,硬生生盘绕了二十七公里,期间布满了高山,深谷和江河,隧道连着桥梁,桥梁接着隧道,地势之复杂险要,施工难度之大,不仅在国内,恐怕世界上也要数头一份儿。
彭大胡子如数家珍:“你们听好,隧道三百多条,桥梁九百多座,涵渠一千多座!晓得啥叫涵渠吧?泄洪用的。这么些隧道涵洞,桥梁沟渠的,都是当初马拉车拽,人挑背抬,一点一点运了材料机器进山,前前后后用了四年才建成通车的!”
宝然爸听得很认真,这时问他:“怎么,彭大哥也在这条线上干过?”
“哪里!我参军晚了,没赶上!我们连长那当初可是从头干到尾,平时闲了没少给我们唠叨,不然我能那么清楚?不过就算没干过,一般人看看这路线,山高谷深的山下来回,也可以想象得到那会儿施工该有多艰难了吧!”彭大胡子眼望窗外,悠悠地说。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旁边插了一句:“没错儿!我上学时课本里还有一篇课文,名叫《夜走灵官峡》,说的就是修建宝成铁路的事儿。”
众人闻声回头,原来是那个小列车员,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过道上,随大家一起望着窗外。
“灵官峡?”彭大胡子随口问:“在哪块?我们这车上能看到不?”
“这趟车估计看不到了。灵官峡在陕西甘肃交界儿的地方,得过了秦岭车站,那会儿大概得到后半夜了。”看到几人有些失望的神情,小列车员想想又说:“不过也难说,这车子今天开得慢,一路上还少不了等车会车,要是晚了点,或者天气好早晨亮得早点儿,也许能看见呢!……其实你们几位都是四川过来的,应该看见过吧?”
宝然爸看看另外三个,笑笑说:“我是没走过,只听说宝成线秦岭段既险又奇,这回开开眼界!”
宝然妈羞愧地说“……我也就出来时走过一次……那时心慌意乱的,早掉向了,就怕丢了,哪晓得哪里是哪里啊!”
老人深有同感地点头:“是啰,是啰!不怕你们笑话,老头子我出来时那也还是今生第一遭坐火车,晕得很!灌了杯小酒一路睡到兰州,啥子都不晓得喽!”
大家都笑起来。
彭大胡子就说:“这次人多,不怕晕也不怕丢,大家好好看看!一会儿就要开始钻山洞了吧?”
没错,列车这时已经进入秦岭山脉,开始爬升,车速也明显已经迟缓下来。长长一条车龙,挣扎着,嘶吼着,如一个负荷满载的挑山工,低声喘着粗气,步伐沉重但却坚定不移地慢慢向上攀爬。
前后左右入目可见的,是重重叠叠的崇山峻岭,背阴面厚厚地覆盖着皑皑积雪,迎风朝阳的地方,被日头晒着,被山风肆虐着,露出了一块块冰铁般冷硬的黑灰色。
列车很快进入了第一个隧道,进去了,再出来。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宝然便明智地放弃了暗自计数,只跟着爸爸一起,躲开车厢内污浊空气和嗡嗡嚷嚷,在车厢连接处的山下客门口,透过那扇孤单的小窗,默默注视着车外,天亮,天黑,又亮,又黑,再亮,再黑……
小列车员开了车厢的顶灯,过来与他们站在一处。
过了一会儿,宝然注意到爸爸有些不安,探头隔着车厢门往隔壁看了几次,宝然也探头过去看。
门背后,是隔壁车厢的厕所,门口一溜儿排了……,约有六七个人。
再看眼爸爸,明白了,人有三急。
爸爸等了一会儿见那队伍纹丝不动,和宝然商量:“宝然累不累?回去座位上歇会儿好吧?”
宝然摇头,扭动着身子想从爸爸身上下来:“爸爸走……,宝然不回……”她才不回去,彭大胡子又抽上了,还加了阆中老头儿的一卷大烟叶。
爸爸又劝她:“咱就回去一下,换妈妈来……”
“我来!”小列车伸手接过宝然,“大哥你去吧,下一站还早,我陪她在这儿待一会儿!”
几天的火车坐下来,大家都已经相当熟悉了,于是宝然爸谢过他,又叮嘱了宝然听话别乱跑,便放心回身往车厢另一头去了,呃……,步子有点儿急。
列车现在已经完全在山谷中弯曲盘旋,风风火火一头扎进隧道里,闷头前行,片刻再一头钻出来,还没等看清眼前的山沟峰峦,又一头栽进另一个黑洞中,待挣扎出来,沿着山腰,伴着另一边脚下潺潺的清姜河水,拐过一个大弯儿,还看得见列车长长的尾巴,却是刚刚才出溜进前一个隧道口。
小列车员抱着宝然,两人的脸颊都贴上了玻璃窗。山就在眼前,那么近,那么高,搞得仰天望不到天,河谷就在脚下,那么近,那么深,深得见不到底。隧道越发密集,窗口明明灭灭,宝然无聊地掰指头念着:“出来了,进来了,出来了,进来了……”边念着边鄙视着自己:不纯洁太不纯洁了!
小列车员估计比她更无聊,也跟着念:“天亮了,天黑了,天亮了,天黑了……”
宝然咯咯笑起来:“看见了,不见了,看见了,不见了……”
小列车员也笑了下,可忽而又若有所思,眼神变得有些迷茫,望着窗外,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全没了平时那轻松逗趣的神气
宝然收回目光,眨一眨酸乏的眼睛,第一次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维特,发觉其实这个无聊随和的年轻人还是相当英俊的。他有着舒展分明的眉骨和下颌,简洁清晰的五官,有些苍白的肤色为他罩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不自觉的,宝然心里念起了那几句:
……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他是在想人?是在观景?还是只为了他自己那匆忙而孤寂的青春?
没有人可以回答。大山沉默着,河谷沉默着,隐约可见的一方天空,也沉默着黑暗下去。只有列车,载着寂寞,载着喧嚣,不知疲倦,一路呼啸着前行……
列车果然晚了点,到达最高处秦岭车站时,天已是蒙蒙亮了。可惜宝然连日的精神亢奋,加上被打乱了休息饮食规律,已经是疲乏至极。爸爸叫了半天才懒洋洋坐起来,听得爸爸叫她看:“咱到了最高处啦,秦岭车站,起来看看!”
睁开迷迷蒙蒙的惺忪睡眼,宝然意思意思地看了一圈。也没什么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因为这里是一片开阔的山顶盆地,周围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峰,但山势相对要平缓许多,已经没有了昨夜里秦岭十八盘的陡峭险峻。
得出结论,宝然点点脑袋,一头又栽回去接茬儿睡觉。
困乏的清晨能够结结实实地睡个回笼觉是一件很幸福,非常有益身心健康的事儿。宝然再次醒来,心满意足。被妈妈带去洗了个冷水脸,精神矍铄地四处乱晃。
一夜过去,车厢外竟然已换了季节。昨天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一派北国寒冬的荒凉肃杀,这会儿望出去,地里青青的麦苗,山峦深深浅浅的碧色,俨然已是温暖和煦,生机勃发的春天了。
滔滔汤汤的嘉陵江一路伴随左右,随着山势渐低,平原渐广,江水也渐渐洗去了浑浊,不知不觉中变得碧绿清澈。这一路上隧道也是不少,但更多的是一道接一道大大小小的桥梁,还有沿着江边山壁上半明半暗的穹洞。山脚江畔,田野岸边,茅屋瓦舍渐次密集,时不时见鸭群悠游,儿童戏水,村妇呼喊着相伴,农夫挽起裤脚下田,一派南国田园风光。
小列车员似乎也睡足了懒觉,活动着脖子撑着腰过来,嘴角挂着松快的笑容:“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到成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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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作者:扎西拉姆多多
此诗一度为讹传为仓央嘉措的作品,诗名甚至被改成《见于不见》、《你见或者不见我》等。
由读者紫川家副检察长助理批评指正,特改文,多谢!
第二十七章 好心
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曾在文章中写道:“仆往闻庸,蜀之南,恒雨少日,日出则犬吠,余以为过言。”
他说得没错,日出犬吠,的确夸张了,可至少说明了四川盆地气候的最大特点:少晴,多阴雨。
一路上江宝然都在感慨车窗外那温润轻翠的黛山绿水,似乎连空气都被晕染的绿冉冉碧莹莹,天空也如一方青糯的美玉。下了车才真切地感知到,美玉就是美玉,那质感也是毫不含糊的,沁凉入骨。
原以为既然地里的麦苗都已是翠生生的了,扑面而来的,就算不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可也别来个二月春风似剪刀啊!这把小剪刀,不仅裁出了修眉杨柳,还在宝然身上戳戳戳,戳得小丫头透骨彻肺的凉冰冰冷飕飕。江宝然凭生物本能化身为小壁虎一只,贴在妈妈胸前,瑟瑟发抖。
在成都站前的广场上,爸爸也忍不住将身上大衣又紧了紧,连妈妈都一脸的诧异:“这都开春儿了,瞧着温度也不低,怎么会这么冷?”
彭大胡子笑:“妹子,你这是好多年没得回来,都不适应了。咱这边空气湿度大,阴冷啊!可不比北方干燥,再冷的天儿穿厚点儿也就过去了。赶紧找个地方烤烤火吧!”
彭大胡子同宝然爸互留了地址,跟宝然妈挥手作别:“幺妹子,得空记到去我那儿耍么!”
宝然妈欣然应诺,郑重收好地址。宝然爸只抿嘴微笑着旁观,显然并没将大胡子的客气话当真,但也没想着去打击自己天真的老婆。
爸爸就问妈妈,长途车站在哪儿,先去买上票吧。
妈妈似乎还在火车上晃悠,闻言抬手一指:“我记得好像应该在那边,不过也许是在那边!”
父女俩眼巴巴看着妈妈的小手在广场上划着圆儿指点了一圈儿,同时默了。
爸爸捏了捏双手,四下咂摸咂摸,找了个靠墙的角落,将一堆行李慢慢挪了过去。“你抱好了宝然,坐这两个包上吧!我去打听打听。”
爸爸去了站前小卖部,妈妈老老实实坐在包包上,紧搂着宝然,打量着灰蒙蒙的天和面前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神色莫辨,颇有近乡情怯的感觉。
没一会儿爸爸就回来了,还挺麻烦:“长途车站离这儿有近两站路呢,据说票也挺紧张的。看着快下雨了,不行你们先在这里坐会儿,我跑快点儿先去买上票,要是今天走不了还得找地方住。”
“好,听你的!”妈妈显然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爸爸有点发愁地轻皱了下眉,将行李又挪进了就近的候车室内,问妈妈要不要先去上厕所。妈妈摇头。
爸爸再三叮嘱妈妈看好行李别走开,又对宝然说:“宝然陪着妈妈,哪儿也别去!拉好妈妈的手,可千万别松开!爸爸很快就回来了,记住啦?”
宝然一一答应了。
爸爸跑开没两步又回来了:“小林,钱给我!”
宝然低头暗笑。
妈妈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包,递给爸爸。
“不用全给我,拿二十就够了!”爸爸不由笑了,“怎么慌成这样儿?这儿可是你的老家呢!剩下的装好了!”
妈妈也不好意思地笑,自己的确是有些紧张过度了呢。她把钱收好说:“早点儿回来啊!”
爸爸拍怕宝然的脑袋,回身一路小跑着出去了。母女俩隔着候车室门玻璃,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广场尽头的拐弯处。
没过一会儿,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慢慢地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人们三三两两地进来躲雨,到处嗡嗡扰扰地大声小声,议论着票好不好买,车子有没有晚点,这雨什么时候能停之类。
避雨的人越来越多,候车室里人群越见密集。
“大妹子!”
一个声音在身旁响起。
母女两掉转头,见是一位穿了胖胖棉衣的中年妇女,手里抱着两只大包袱,背上还有一只大大的竹篓,冲她们露出憨厚的笑:“大妹子,我在这块儿挤一哈好不好?”
“行啊!”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么。妈妈放下宝然,动手将一只大包拎起来堆到这边行李上,给她腾出一块地方。
正在这时,宝然背后,一只放在地上的包不知怎的动了一下,直撞在她的屁股上。猝不及防之下,宝然“啊”地一声向前扑倒。
妈妈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吓坏了,“哎呀”叫了一声,伸手过来想要拉住女儿,却一把捞了个空。
宝然大头冲下狠狠地扑向大地,电光火石之间,心里只来得及哀怨:人家鼻子已经很扁了……
谢天谢地,她的鼻子没能变得更扁。
一双大手戏剧般及时地伸入她的两腋下,赶在最后一刻捞起了她。
宝然回过神来,打量眼前的救命恩人。这名男子面貌普通,平凡得如同河岸边一枚鹅卵石,相比之下,他却有一双不同寻常的手,手掌很大,手指细长,精瘦,几乎在宝然的身上环了一圈。这双手平稳,有力,轻轻巧巧地将宝然抱起来。
宝然又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手,心里竟有些遗憾:可惜了这双好手!
妈妈才刚缓过劲儿来,见宝然无事,又“哎呦”了一声,长松口气。
男子微微笑起来,有点腼腆的样子,将宝然递给妈妈:“大姐,这里人多,看好了孩子!”
妈妈伸出双手来接宝然,连声说:“谢谢谢谢!”
男子却突然挑了挑眉,看向妈妈身后:“咦?大姐,你的包是不是给压着了?”
母女俩条件反射地同时回头去看。
中年妇女正在往下放她的那只竹背篓,听了这话,忙端起来查看,惶然解释:“没有啊?没压着吧?大妹子,就是挨一起了,真没压着!”
妈妈看确实没事儿,忙宽慰她:“没事儿没事儿,挤一下不要紧的!”
男子这时已经将宝然放到妈妈怀里,松了手在自己脑后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对不住喽大姐,我看错了嘛!”
中年妇女放下竹篓,挥着手说:“没得关系!小伙子是个好心人噻!”
妈妈也再次道谢。
男子似乎被两人弄得害了羞,嘿嘿笑几声,看看门外雨小了点,摘了挂在胸前的一顶旧草帽戴头上,快步出了门,几步就离开了宝然她们的视野。
中年妇女很是自来熟,也不管宝然妈是否在听,呱啦呱啦说个不停。她的儿子最有出息啦,在重庆大厂上班,找个媳妇可漂亮啦,现在要带她去大城市享福啦!就是出门真不容易,哪儿哪儿都要钱,大清早起就坐汽车,颠到现在饭都没得胃口吃,儿子说还要坐火车那!估计火车票又要好多钱啦!
不拉不拉不拉。
宝然妈也不烦,抿了嘴笑眯眯地听着。宝然看她那熏陶陶幸福的表情,哪里是在听人摆话,分明是在享受久违了的乡音。
又过了一会儿,雨停了,聚在室内的人渐渐散开。
宝然眼尖,指着门外喊:“爸爸!爸爸!”
妈妈也赶忙站起身来举目张望。
果然是爸爸回来了,而且还真是“尽可能得快”,进门时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买好了票了。不过咱们得住上一晚了,这里发往你家的班车每天只有一趟,老早就开了。我在那边找了家招待所,明天好早起赶车。收拾收拾,赶紧先过去休息一下吧!”
妈妈辞别了失去听众恋恋不舍的中年妇女,一家人挪到广场边上,叫了一辆黄包车。
堆好了行李,爸爸妈妈一左一右抱着宝然坐好了,健壮的车夫在前面卖力地蹬起车来。
夹在爸爸妈妈中间的宝然,温暖舒适,身下车子一晃一晃,心里浮起一种异样的熟悉的感觉。
雨虽已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沉的,天边还有发乌的浓厚云层,似乎正在慢慢地包围笼罩过来。虽然刚过正午,却昏黄黯淡地像是傍晚。前面车夫宽厚的后背,随着他左一脚右一脚的用力蹬踏,一下一下大幅度摇摆着,右肩上搭着的一条已呈灰色的白毛巾,也随着一起一伏。
前方可见青石板路面上湿漉漉的,映着道旁小店透出来的灯光,划出一条条宽宽窄窄的晶莹闪亮。来来往往的车轮脚步,踏过一个个小小水洼,不时地溅起玲珑剔透的朵朵水花。
宝然突然明白那熟悉的感觉由何而来:眼前这幕场景,却原来是前世的自己脑海里,留存下来对于人世最初的记忆。
那时的自己不晓世事,只是睁大了双眼,不知为何便将这幅画面深深地刻入心底,而且在以后的人生中,不时地于梦中回想起来。类似的情景还有许多,前世宝然常常幻想,这些回忆不出来历的场景片段,是否来自于自己上辈子轮回残存的记忆?却原来根源在此。
那么,宝然又迷惑了,现在的自己,究竟算是自己前世的前世?还是前世的后世?
纠结着这个庄生还是蝴蝶的千古迷题,宝然一路神思恍惚。直到听见爸爸说:“我们到了!”
下了车,爸爸搬下行李给车夫付钱,忽然却听到妈妈一声悲呼:“钱!我的钱没了!”
宝然立刻想起了那双出类拔萃的手。
第二十八章 指点
宝然妈病了,发起烧来。
也许是因为数天旅途的疲乏,也许是离开了十几年已无法适应家乡的阴冷,也许是因为失去了钱财的伤心焦虑,也许是接受不了热情友好的老乡当头送给的好大一份见面礼……
总之,妈妈病倒了。躺在招待所简陋的小床上,身上被爸爸严严实实地捂了两床被子,以助发汗。午饭晚饭都没吃,怎么劝也吃不下,妈妈蜷缩在那里,脑门滚烫,四肢冰凉,簌簌发抖。
爸爸很是发愁。妈妈怕传染了女儿,执意要宝然跟着爸爸。爸爸要去报案,要去退票——看这样子明天是指定走不成了,女儿人小身轻,抱着倒也不算什么,妈妈病成这个样子,怎么敢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后来还是好心的服务大姐帮忙,应承着照看妈妈,又指点爸爸抄一条小路赶去火车站派出所报案。
报案照例没什么结果。派出所的同志很认真地询问了案情,很详细地做了记录,同时也很负责任地对宝然爸实话实说:这种案子,没有当场抓住,没有线索,没有面貌特征,基本上是没有希望告破的,只能是留下案底,与后来者引以为戒。
宝然爸表示理解,其实他本来也就没报什么希望吧,只是不来问问,总归有些不甘心。现在好了,终于安心地失望了,爸爸没法儿再说什么,谢过公安同志就告辞了。
一路回来,宝然爸的心情有点沉重,只是默默地赶路,直到回了招待所,照料着妈妈吃了药睡下,在另一张床上躺下闭了眼轻轻拍着宝然,也还是心不在焉的。
宝然完全能够明白爸爸的忧虑,身在异乡,带着个不懂事孩子,妻子病倒在床上,钱款被窃,现在一家人的全部财产也就只有爸爸身上的二十几块钱了吧?倒不至于说山穷水尽了,依现在的物价,支撑到妈妈好转去家婆家是没问题的,到时候再想办法,总能回家。当然上海是去不成了,谁也借不出这么多钱来。这些倒都不论,关键这事儿它让人憋屈啊!
回想起来,那男子估计早盯上了她们。至于那中年妇女显然不是一伙儿的,但是被他及时抓住,并且利用得充分彻底。能在那样短短的一刻迅速制定了周密严谨的计划,并自然而然干脆利落地实施出来,毫不拖泥带水,这样的思敏机智,才华非凡啊!那时机,拿火候,那动作举止,那神态表情,堪称炉火纯青。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最可恨的是,被他当做第一大道具的自己,可是几乎被毁了容啊!宝然一想起这一点,就不由得咬牙切齿,就算那家伙对自己的身手有着绝对的自信,就算为了剧情的顺利进行那家伙绝不会让自己真的摔下去,可是万一,就怕万一啊!可恶的家伙,真是见利忘义,丧尽天良,草菅人命……
宝然正在心里乱七八糟诅咒着,房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爸爸自然是没睡着的,听到敲门声立刻起来,先去看了看妈妈,见她还迷迷糊糊地睡着,便返身到了门后轻声问:“谁啊?”同时小心地将门开了一条缝儿。
探头进来的,是那个热心肠的服务员大姐,她眼神扫过妈妈的床,悄声问:“妹子睡了啊?”
爸爸点点头。
“睡着了就好,休息好了好得快些。”大姐缩回头去,又冲爸爸招招手:“大兄弟,来!你出来一下,跟你说个事儿!”
爸爸回头看看,见宝然也安安静静闭着眼似乎是睡了,犹豫片刻,还是披了大衣,轻手轻脚开门出去了。
宝然立刻爬下床,也披了棉衣,蹬上鞋悄悄凑到门口,将虚掩的门推开一条缝儿,贴上脸往外看。
几步外就是楼梯口,爸爸和服务员大姐面对面站着,正在说着什么。爸爸大概还是不放心,特意面对着房间门站了,奈何已是傍晚时分,走廊内昏暗无比,倒是楼梯口挂着一盏低瓦数的白炽灯,由明向暗,再加上爸爸的老近视,根本就没发现偷听的宝然。
招待所住客不多,天晚了又没什么人走动,宝然听得相当清楚。
服务员大姐低低的声音传过来:“……跟妹子说了说,你们也不容易噻,背井离乡的!派出所那边莫得办法是吧?”
爸爸轻轻叹口气,点了点头。
“就晓得!这种小偷小摸,最是莫得法子的,派出所都管不赢!我给你说……”大姐突然又降低了声音,说了几句什么,听不太清。
爸爸却惊讶地失声叫了句:“他……”又及时反应过来,回头向楼梯下张望了一下。
宝然趁机像只小耗子嗞溜钻出来,上前两步,躲在服务员大姐身后一盆腊梅架子后面,近距离监听。
服务员大姐怕惊动了别人,爸爸被惊了一下,两人都去关注楼下了,倒没发现宝然这边的动静。
爸爸看了没人又转回身来,依然有些惊疑地问道:“大姐,您是说……,那个人他能管这事儿?他难道……”
大姐伸手示意爸爸别讲下去,嗓音压了低低地说:“听大姐的,问那么清楚做啥子?你就照我说的做,下去喝杯茶,闲谈一样的跟他摆摆。他要不搭腔,你就当没这回事,回来困觉,他要问你,就说我们看到顺眼,喊你下去坐坐。剩下的就不要操心了,你就等到起,等到一点是一点,等不到,也再莫得别的损失!”
爸爸目光闪烁,犹疑不定。
服务员大姐又说:“我能讲的话都给你讲到了,要不要去快些定下。那个老鬼每天也就在那里喝那么一壶茶,过点就走了!这种事就得当天问到,过了夜照规矩就莫得哪个再能说起了!”
爸爸被这话一催,下了决心:“行!那大姐我就听您的,下去试试!”
说着向房间走来,走了没两步就顿住了:“宝然,你怎么在这儿?”说着把她抱起来。
宝然来不及逃离现场,被抓个正着,倒也不是很慌张,扑进爸爸怀里去搂他的脖子:“要爸爸!”
我是小孩我怕谁?
随后而来的服务员大姐说:“这娃儿可能是吓到了吧?人生地不熟的,当妈的又病在床上爬不起!”
爸爸有些心疼地看着宝然,摩挲着她的一头短发黯然不语。
大姐又说:“再不行,你干脆抱着娃儿下去。我把房间给你锁好,等去换完了楼上的床单,就下来帮你看看你家大妹子!”
不得不说,大姐你跟宝然好有灵犀哦!
爸爸想想觉得有理,抱着宝然回了房间,从行李里面摸出两包白雪莲,想了想又加了两包。到妈妈床前看了看,给她握紧了被角,再把宝然的衣服整了整,鞋子系紧,这才抱了她开门出来。
服务员大姐等在门口,见他们出来,果真锁了房门,钥匙挂自己腰上说:“好了!这里有我你放宽心!赶早下去看看吧!”
说完转身上楼。
“等等!”爸爸叫住她,递出两包烟去。“不管成不成,都要多谢大姐。这是XJ特产,大姐别嫌弃,拿去尝尝!”
服务员大姐不接,笑着摆摆手:“你这个大兄弟硬是客套!我一个女人家抽的啥子烟嘛!哦,我晓得了,我身上有烟味儿是噻?那是帮人擀叶子烟染上的!你这个留着给那老鬼套套交情倒好些!”
说着也不等爸爸答话,又摆手笑笑就上去了,半路又回头悄声喊:“记到,那个胖头大耳的!”
爸爸也没上去追,抱着宝然站在原地想了一下,便下楼去了。
下楼出了招待所,沿街向右走了没几步,爸爸便拐入了一条不宽的小巷子。他一路走走停停,显然是在辨认着方向位置。小巷子不很深,走没多大会儿,便看到路边墙上老大一个镶了白边的黑漆大字:茶。
再看茶馆,却是在这个大字的街对面,几根几乎未加任何削饰的粗壮圆木,撑起一片宽大的街檐。跨进高高的木门槛,“嗡”的一下,人声鼎沸,吆喝笑语,扑面而来。难怪外面街巷稍嫌冷清,似乎是这附近的闲散人等都聚到这儿来了。
屋里烟雾缭绕,灯光昏暗,看不清都有些什么样儿的人。只能觉得出堂口里宽大通畅,四壁空旷,满眼里都是竹木桌椅,茶客们吞云吐雾,茶倌穿花般来回其中。
父女两在门口正打量着,就有人上来招呼:“大哥喝茶噻!几位里边请!”
宝然爸看看他说:“小哥好,能不能找个清静点儿的地方我坐坐?”
小茶倌听出他的外乡口音,只稍打了个嗑愣便热情地说:“好喽好喽!您这边请!”
小茶倌带着他们绕过数张茶桌,过了一道小点的中门,来到里一进的小院里,这里也摆了十余张桌子,但都离得较远,中间还三三两两摆放了盆栽绿植之类的作简单间隔,人也不少,但相对外面来讲要清静许多。
小茶倌正待要把他们往门口不远处一张空桌上让,宝然爸已经迅速扫视了一圈,抱了宝然径直向西北角一个摆了盆水仙的高脚架走去。小茶倌一愣,继续热情地陪着笑,随后跟过来。
转过水仙,后面是普普通通一张茶桌,四周围着几张竹椅。这儿只有一位客人,正背靠着墙独坐一方,微眯了眼品着手中一盅盖碗茶。
宝然爸走过去停在他前面说:“大哥,在您这儿搭个桌儿方便吗?”
第二十九章 喝茶(一)
那茶客闻言睁开了双眼,打量着宝然父女,似乎还轻轻瞥了眼后面跟着的小茶倌。
宝然见过他。入住招待所,爸爸办手续时,忙着照看大堆的行李和伤心的妈妈,没注意到。宝然无所事事,却看到过他从楼上下来,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好像都认识他,还很尊敬,有人称他为“主任”。
宝然记得清楚,因为这人长得很有特点,怎么说呢,就像个慈眉善目的酒肉和尚,似乎是天生的笑眉笑眼,年纪应该不小了,但保养得很好,身材圆胖,肤色白润,显得油水丰足。此时他喝着热茶,鼻尖冒了微微的汗珠,肥大的光脑门儿更亮了。
和尚主任很快就眯起眼笑了,笑起来越发的和蔼友善:“没得问题!远方来客看得起,是我的荣幸噻!快坐!快坐!”声如其人,绵软舒缓。
后面一直没吭声儿的小茶倌,这会儿忽然像是听了谁的号令,松口气笑着上来问:“大哥请坐!喜欢喝个什么茶?”
宝然爸坐下将宝然放好了,说:“……就清茶吧,谢谢!”
小茶倌笑得眼都没了:“大哥硬是客气噻!好嘞!清茶就来!”
转身吆喝着去了。
宝然爸就转头笑着对和尚主任说:“谢谢大哥的座位!这是家里的特产,尝尝?”说着在桌面上摆出两包白雪莲,并打开一包抖出一支来递过去。
和尚主任倒也不客气,顺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又放在鼻根下闻了闻。宝然爸划了根火柴给他点上。和尚主任凑过去吸着了烟,吐口气出来说:“多谢多谢!”
宝然爸又给自己点上一根,还犹豫着看了宝然一眼,只拿在手里燃着,没有接着抽。
宝然这回倒没有去扫老爸的面子,只是在吱吱嘎嘎的竹椅上半跪着爬起来,研究桌上的花纹。
小茶倌很快送来了茶水,连宝然面前都给摆上一碗,又给大和尚续了热水,客气一声下去了。
和尚主任拿起一只烟盒在手中端详把玩,问爸爸:“XJ!小兄弟那么远过来的呀?”
“是啊!”宝然爸说:“媳妇是四川人,十几年了,这还是头一次回娘家!”
“哦!哎?”和尚主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仔细看看宝然爸,再转眼看看对面趴着的小宝然:“想起来了!我认到你家这个娃儿!你们是住在前头第四招待所的,对吧?”
宝然爸倒愣了一下:“是啊!您什么时候见过……”
“那就对了!”和尚主任开心地笑起来:“我是没注意到你,可你家这个娃儿看到就眼熟!我那会儿有事去招待所,从楼上下来,一眼就见她两个黑眼珠子滴溜溜转,招人地狠!对喽,你家媳妇做啥子没见?回娘家了也不带人家出来耍耍!”
问的正好啊!
宝然爸顺势叹口气:“唉!刚住下就病倒了,明天大概走不了了!”
“咋个回事儿嘛?累到了?还是出去时间长,跟家乡不相宜了?”和尚主任偏了大脑袋问。
“都不是!丢了东西,连悔带气的……”
“到底是咋个回事儿嘛!”和尚主任数落宝然爸:“你这个小兄弟说话硬是啰嗦地狠!非要我跟到后头一句一句地问!”
宝然在一旁摆弄着茶盅,鸡啄米似地点头,深有同感。
和尚主任倒给她逗乐了:“你个娃儿跟到起点啥子头?你晓得个啥子哦!”伸手将宝然面前的茶碗盖翻过来,倒了点儿已然温热的茶水给她:“喝点!莫糟蹋东西!我们四川的娃儿啷个能不晓得喝茶!”
又顺手从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捏了两颗蜜汁苕枣塞到她手里。
宝然就小心捧了盖子,一口一口地抿。又咬了口蜜汁苕枣,这是红苕裹了枣泥精致而成的一味小点心,平心而论,味道还是不错的!
和尚主任见宝然吃得香甜,夸奖道:“这就对了嘛!还是我们四川的娃儿晓得享受!没得像你那个老爸,捧到个茶碗当暖手壶!”
宝然爸苦笑,也就不再绕弯,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中间小茶倌又过来加了两次水。
和尚主任这次没插话,也不看宝然爸,自顾自抽着烟,不时嘬两口茶。等宝然爸讲完,又问了两句,详细确认了一下时间和地点,他好像对那个小偷的外貌并不感兴趣,一字儿没提。最后又问宝然爸:“那个喊你来找我的?”
宝然爸犹豫一下答道:“招待所的一个服务大姐,姓秦的,这么高。”说着用手比划一下。
和尚主任就笑起来:“原来是那个老娘儿们!数她最操心!”
说着“呼”地嘘出一口气,将自己面前的茶碗盖上,“好嘛!我都晓得了!这样,你看这天也晚了,先带娃儿回去困觉吧!你不累她都累了……”
宝然很应景地打了个大呵欠,不好意思地捂了嘴看着蓦然失笑的两个人,条件反射,纯粹是条件反射啊!
和尚主任胖手伸出,笑着在她脑袋上拍拍,“回去困一觉,照顾好老婆!明早要是起得来,还来这里喝杯茶么!四川的茶馆不好好泡一泡那是枉来一趟了!看来你也是晓得路的,那就恕我不送了!”
宝然爸很知趣地站起来,“哪里哪里!不敢麻烦大哥,已经叨扰了这么半天了!宝然跟伯伯再见!”
宝然乖乖大声道了再见,和尚主任大胖手冲她摇一摇:“妹娃儿真乖!”
宝然爸就叫了小茶倌来要结账:“这桌儿一起算了吧!”
小茶倌眼神向宝然爸身后只那么一闪,就躬腰笑着说:“大哥说啥子呢!这桌上都是贵客,啷个能收你钱噻!大哥您慢走,我送送您!”
宝然爸愣一下,转身去看那和尚主任。大和尚却只是冲他们草草挥挥手,又坐回去喝茶了,再不搭理人。
宝然爸只好说了声:“多谢!”再不耽搁,抱起宝然随着小茶倌出来。一路走着,一边问他:“你们这里早晨几点开啊?听那位大哥说,早晨也可以过来喝茶的。”
小茶倌反应敏捷,身手灵活,一路闪过两只长嘴儿大铜壶,绕开三位手上卡满一大摞茶具的同行,不时冲熟识的茶客打个招呼,还没耽误给宝然爸的答话:“我们这儿啊,从早晨五六点一直到夜里十一二点都有人!热闹得很!大哥你既然约了人,明早六点半过来就正好!”
到了门口,小茶倌将父女俩目送出好远,嘴里高声叫:“大哥慢走,有空再来!”
回到招待所,妈妈还没醒,依然烧着,总算温度降了些,没刚开始那么吓人了,睡得也安稳了许多。服务员秦大姐果然在屋里守着。宝然爸感激地再次谢她。
秦大姐不爱听他客套,直接问过来:“咋个样,找到那老鬼了没?他说些啥子?”
宝然爸第三次当复述员,细细解说一次。
秦大姐听了很高兴:“当真,他当真喊你明天还去喝茶?”
宝然爸再次肯定。
秦大姐兴奋地叫,幸好她还记得宝然妈在睡觉,压低了嗓门:“大兄弟,那就成啦!你明天一定要过去!你们的钱,这下有九成希望可以追的回来!”
宝然爸听了这话当然很是欣慰,但还是不解:“大姐,您怎么知道这样就能追回来?还有您说的这位……,看着也不像……”
秦大姐嗤笑:“你想说啥子?你想说他不像啥子?偷儿?”见宝然爸告饶地摇头,她又神秘兮兮地说:“老鬼他当然不是偷儿!要说到为啥子他能办成这个事,还是真不好跟你讲!”
话虽这样说,可看她脸上的表情,分明写着:我知道就我知道快来问我啊!
天底下的女人最难做到的就是严守秘密,尤其是自以为只有她一人知道的别人的秘密。
秦大姐显然不是特例,等不到宝然爸追问,就自己说开了:“不过呢,反正你们都是转身就要走的,说给你们也没得关系!”
这时见宝然打了个哈欠,歪倒在床上闭了眼,秦大姐示意要宝然爸先去看看那边轻咳了两声的宝然妈,自己过来帮着宝然脱了衣裳躺好盖好。
宝然妈只是梦中呛了一下,并没有醒。宝然爸又过来在宝然身边坐下,听秦大姐继续讲。
“外面的我不晓得,在我们这个地方,偷儿们得手的东西,有规矩都得留过一晚,没得人寻到才能处置。像这次这样,失主要是能找对了人,牵起了线,那东西都是拿得回来的!不过也只有一个晚上,过了今晚,天王老子也没得办法!我也是好久以前,无意当中知道那个老鬼帮人办过这个事,才想起要催着你去试一下。他这个人,好了啥子都好说,不好了,翻起个眼睛不理人!你们运气好噻,过去一问他就爽快应下了,大兄弟硬是会办事的!”秦大姐话里夸着宝然爸,语气里却分明透着自得。
宝然爸多上路啊,立刻奉承:“还是多亏了大姐!见多识广,又这样儿的古道热肠,不然我们在这儿两眼一摸黑的,还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呢!”
秦大姐得了表扬,话音儿里听着都要飘起来了:“你还别说,我这个人啊,没得啥子能耐,就是好管个闲事!要搁在平日里,说不起还招得人烦噻!好啰,不跟你啰嗦了!我看娃儿都睡着了,明天还要早起,你也早些困下噻!”
送了秦大姐出门,宝然爸又看了一回妈妈,黑暗中靠在宝然身边出了会儿神,这才睡下。
第三十章 喝茶(二)
事情进行得出奇地顺利。
第二天一大早,宝然爸安顿好妈妈,抱了宝然熟门熟路地来到昨晚的那家茶馆,进了门刚一问,有人便带了他们直接去了里院儿。
依然是那张桌子,依然是昨晚那尊笑弥陀,半眯了眼品着茶,摇头晃脑跟着不知哪里传来的四川清音轻声儿都哼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除了昨晚见过的茶盅和两只小碟子,还摆了一只蓝底起青绿条纹的手绢包,宝然父女非常熟悉。
那和尚主任眼都没睁,只是伸手示意他们坐下。小茶倌照例加了水,又上了壶清茶便下去了。
和尚主任还是半眯着眼,也不说话,只将面前的手绢包往宝然爸方向轻轻一推。
宝然爸惊喜万分,倒也不忙着去拿,先冲他轻轻一拱手说:“多谢多谢!”
和尚主任微微笑着摇摇头,表示不要客气,却也不掩饰他那一派闲适淡然之下的洋洋自得,又把肥厚的双下颌冲着手绢包轻轻一点:“点点!”
宝然爸笑着说:“肯定没错儿的!还能信不过大哥吗?”
和尚主任神情里表示对此话很是受用,但还是说:“点点!”
宝然爸也就客气一下,当桌儿伸手解开手绢包。包里是新旧程度不一的一摞拾元面值人民币,还有若干布票和粮票。
布票和粮票票面小,宝然爸轻捻两下就点完了放在一边,又去点钱。快点完时他的速度稍微慢了一些,点完后似乎轻轻一愣,但也就只有那么一瞬,宝然爸马上抬起头来笑着说:“我就说没错儿吧!多谢大哥了!”
宝然爸说着又将手绢包好收起来,他似乎是不经意地落(la)了几张十元钱,平平展展躺在爸爸的茶盅后面,靠着和尚主任的那一边,不很显眼。
宝然却注意到,在宝然爸点完钱,愣了一下的那个瞬间,和尚主任那双似乎永远微微眯缝着的眼睛蓦地睁了一下,闪出一道利光,脸色也随之一肃,但很快就恢复了原样儿,只是脸上多了一层凝重。
和尚主任微偏过头,头一次有些认真地上下打量了宝然爸,慢慢地说:“年轻人,你很懂事儿嘛!”
宝然爸谢过他的夸奖,又说:“给大哥添了麻烦,这次一定让我一个机会,请大哥喝杯茶!”说着叫了茶倌来结账。
和尚主任这回没再坚持,任宝然爸将整张桌儿的结了,示意宝然父女自便。
他似乎有些累了,再没说什么话。
直到走出好远,在爸爸肩头趴着的宝然偷偷瞧见,他依然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一动没动,连茶也没再喝。
也许是因为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宝然爸出来时的步子轻快悠闲了许多,甚至在一大早几乎就已经满座儿的茶馆外院儿里,带着宝然转了转,同女儿一起稍稍体会了一下四川特有的茶馆文化。
茶馆里坐着的多是老年人,有嗞溜嗞溜品着茶的,有吞云吐雾抽着叶子烟的,还有高喊低叫身心投入摆着龙门阵的。许是因早晨刚开张不久,地上还算干净,但已经三三两两的可见有果纸,瓜壳,烟灰。空气也还算比较清新,茶香,水汽和阵阵刺鼻的旱烟味儿清晰可辨,还没有混沌一处。清晨的天光绕过低矮的廊檐和粗大的廊柱一道道穿射进来,透过弥漫的烟尘水雾,可以看见宽旷的茶馆内堂尽头,是方形的高大老虎灶,上面密密地坐着几十只开水壶。
父女俩看了一圈儿,出来在茶馆门口买了几块糕点,爸爸还特意要了一小包蜜汁苕枣。回到招待所,妈妈已经醒来了,高烧退下了,只是精神还不太好,摸着还是有点儿低热。
爸爸打水过来给妈妈洗漱了,宝然摊开买回的战利品给妈妈一一展示。爸爸就笑着说:“都是以前听你提过的,快尝尝!看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儿!”
妈妈勉强笑了笑,依旧愁着脸:“我还是觉得没什么胃口。”
爸爸明白妈妈的心病,笑着说:“放心!包管你马上就有胃口了!”说着掏出手绢包,放在床头小桌上。
妈妈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揉揉眼睛,又伸手去轻轻摸了一下,“……这是……,你这是打哪儿……弄回来的?”说完不敢再动,小心翼翼地看着,似乎下一刻那只手绢包又会不翼而飞。
爸爸想了想,就把昨晚到今早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妈妈听完了,好半天依然犹如在梦中,喃喃地说:“……居然会有……这样的事情……那位大姐,不过是昨天见我不舒服,一起聊了几句,……还是好人多……”
爸爸笑起来,“还是先吃饭吧!现在可是感觉好多了吧?”又把手绢包拿起来作势要递给妈妈:“先把这个收起来?”
妈妈使劲儿摇头:“还是你收着好了!我可是再也不敢管钱了!”烫手般退回给爸爸。
爸爸就顺势收起来。宝然暗笑,老爸其实压根儿就没打算再让妈妈保管的吧!
钱财失而复得,这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要管用。妈妈很快就精神起来,胃口也有了,力气也足了,要不是爸爸吓唬她如果病情反复还要多住几天,妈妈连药都不打算吃了。
一边喝着温水咽着药片儿,妈妈一边絮絮叨叨心疼着多花出来的食宿费用,一边庆幸着:“这亏得老天保佑,遇上了好心人。我还说这回闯了大祸,连家都回不去了,更别提去上海了呢!哎你说说,这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帮我们,看来这次去上海,事情一定也会逢凶化吉,顺利办成的吧?”说着眼睛亮闪闪望着爸爸。
爸爸笑笑,既不赞同也不否认,只是说:“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赶紧把病养好了,好早点儿去家婆家。再拖下去就好过年了吧!”
宝然偷偷撇嘴,老爸还真是会糊弄人呢,现在那包里的钱,想回上海是不够的吧?
妈妈就说:“那你赶紧去订票吧,咱明天就走!都是我大意,要不然今天就走了。”
爸爸觉得太赶了:“你这高烧才退呢!再观察一天吧!万一路上再不舒服了,回家吃药调养不一样得花钱?还多受许多罪!等明天看看,好利索了再说。时间宽裕点儿,没准儿还能逛逛成都,你以前不是常常遗憾连自己家乡的省会都没见过什么样儿的吗?机会多难得!”
妈妈小声儿嘟囔着:“什么省会啊,这么乱!赶紧的到家什么事儿都没有!”
爸爸笑着装没听见,最后到底还是决定听爸爸的,再住一天。
妈妈没有再烧起来,只是还有一点儿头晕目涩,不敢跟宝然靠得太近。宝然很想告诉她其实没有关系的,毕竟妈妈这病起因特殊,而且早过了传染期。想想算了,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
乐颠颠被爸爸抱了出去,在附近一趟趟地转悠,龙抄手,担担面,各种小吃一碗一碗端回来,不管妈妈心疼的样子,笑嘻嘻一人一份儿分了吃。爸爸还特意买了一份通红透亮的夫妻肺片,要妈妈多吃:“吃了发发汗,好得快!”
宝然好久没尝过如此美味了,不顾爸爸的劝阻也上去叼了一块,辣得鼻涕眼泪齐刷刷流,可是真是香啊!
吃过午饭,爸爸盯着妈妈又吃了一回药,看着她躺下睡了,来问宝然:“宝然,咱们也睡会儿?”
宝然看着外面好不容易晴起来的天,摇摇头:“出去玩!”
谁知在外面没转多一会儿,眼看着老天又翻了脸,两人只好扫兴地匆匆回来。
一进招待所大门,暗影中一个人迎面过来,直直拦住。宝然爸定睛一看,居然是昨儿晚上那个小茶倌。他迎着疑惑的宝然爸利落地一弯腰:“大哥,您早上在茶馆里落了东西,我给您送过来!”说着双手奉上一只白色的小信封。
宝然爸接过来,不解地说:“……谢谢!可是我不记得丢了什么……”
还没等宝然爸打开信封来看,小茶倌又是一鞠躬:“没得问题!肯定是您丢下的!跟您同桌的客人说了,您自己看看就明白了!我店里还有事儿,就先走喽!”说完再不等宝然爸有所反应,点头笑笑开门走了。
宝然爸看着大门停了半天,才抱着宝然慢慢上楼来。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一边走一边打开了信封查看。
里面是齐刷刷一叠十元钱。
第三十一章 不懂
突然发现,又有打赏了,激动!发觉辛辛苦苦码出字儿来,被人肯定,有人欣赏的感觉真是美妙!一定不辜负小小小水滴滴同学的期望,既然咱没那功能,那就坚决不能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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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然爸停了脚步,抽出来点了点,再看信封里面,只有钱,别的空空白白什么都没有。宝然爸收了起来,站在原地又琢磨了半天,才继续上楼回房间去。
宝然窝在爸爸怀里,看上去要多乖有多乖,实际上正忙着加加减减地做心算:早晨爸爸收钱时,她数的清楚,里面一共是一百八十元,爸爸放下了六张,收回一百二十元。信封里,是一百六十元,加起来二百八十元,正是那只手绢包里原本该有的数目。
那么,早晨时那少掉的一百元,是怎么回事儿呢?不过半天功夫,居然连报酬都给退了回来,这后面,……的后面,又是在玩的什么里格儿朗涅?
还没想明白,爸爸已经抱她回了房间了。
房间里很热闹,宝然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来了,正跟交了班过来的秦大姐聊得热闹。地上还爬着一个五六岁猴子似的小男孩,理的那个发型……就是头上顶块儿西瓜皮……好凉爽!
见父女两个进来,秦大姐高兴地说:“妹子给我说了!大兄弟,这下子放心了噻!”
宝然爸说:“是啊,您看我家孩子她妈这么快就好了,多亏了大姐帮忙啊!”
宝然妈也说:“就是,刚才我还说,要好好谢谢大姐呢!可大姐这人太实诚,啥都不要!”
宝然这才注意到,床上,散放着两瓶白酒,还有些花花绿绿的糖果。瓜皮男孩手里抓着两颗,还在眼巴巴望着,慑于老娘的淫威,不敢轻举妄动。
秦大姐就说:“小娃儿吃颗糖倒不要紧,我再收你们东西,我成个啥子人了嘛!……不过,你们要是愿意,不晓得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说到这儿竟有些忸怩。
宝然爸连忙接上:“您说您说!只要我们能帮得上的!千万别客气!”
秦大姐有些艰难地开口:“……你们看哈……,我家娃儿多,这是个幺儿,连件整装衣服都莫得穿……”
宝然妈愣了一下,忙说:“大姐早说啊!我这里正好还带了几块布……”
“不是哩!不是哩!”秦大姐忙着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听说,你们边疆那边布票贴的多……”
宝然爸就笑起来:“您还别说,我这儿还真带了些布票在身上,拿点儿去,过年给孩子作身新衣裳!”
秦大姐做手势制止了宝然爸的动作:“先说好!我是真心的需要点布票,不过,我得拿钱来买,现在这里的通常价格是三角五分。你们要是愿意呢就卖上五张十尺的给我,那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见宝然爸爸妈妈还要说什么,她又补充道:“不收钱那我是不能要的!莫得你们以为我和老鬼他们成了一路人了!”
见她这样说了,宝然爸妈也只好同意了,找出五张十尺的票来,秦大姐认真地点好了钱交给宝然爸,喜滋滋收好了布票。
宝然在一旁全程目睹了这桩黑市买卖,只觉不可思议,想这秦大姐真是亏了,因为最多两年,这玩意儿就好作废了。就算是有那个耐心保存上二三十年,收藏品市场上它也算不上什么值钱的东西。再看看瓜皮男孩身上层层摞摞的抽象派制服,唉!特殊年代,倒也可以理解。
正在这时,却听见宝然爸问妈妈:“小林,下午觉得身上好些了吗?……要是,……明天走,你觉得能坚持住吗?”
宝然妈惊喜,万没想到老公出门转一圈儿回来就改了主意,生怕他反悔,忙不迭地保证:“没问题!肯定没问题!你看我午饭都吃了那么些,再休息一晚上就更不用担心了!那你还是快点先去买上票吧!这都下午了别一会儿买不上明天的了!”
秦大姐听了就诧异地问:“不是说养两天再走吗?怎么又这么急得慌了?”
宝然爸垂下了眼皮,“这不是见小林还挺精神的嘛!我看她在这里也待不住,都没心思干别的,还不如直接走了,大不了上车睡觉去!再说孩子好像也有点累了,在外面也吃不好睡不好的,早点到她家婆那里,才好安稳地养一养。老在招待所里住着,熬神费钱的不说,它也不是个事儿!”
宝然不动声色地听着爸爸这拉拉杂杂的一大堆解释,别说,都挺在理儿,如果忽视掉他低头掩饰掉的那一丝忧虑不安的话。
宝然爸随即出去买车票了。宝然妈同秦大姐继续絮絮叨叨天南海北地扯着闲篇儿,才认识一天不到的两个人,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的知心话,唉,有鸡鸭的地方,粪多,有女人的地方,话多!江宝然很自觉地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瓜皮男孩自然也不耐烦听这些妈妈经。宝然虽说不爱参与,至少还坐得住,也不拒绝旁听,小男孩儿可就不行了,几口吞掉了糖果,便开始上串下跳地大闹天宫,把秦大姐烦得不行。挥手将他往门外撵:“出去出去!带上妹娃儿出去耍!一天到晚在这里扯筋翻斗滴!”又对宝然妈说:“喊你家妹娃儿跟到去耍!没得关系,我家幺儿这个楼里头混大的,熟的狠!”
宝然妈就问女儿:“宝然要是想去就去吧?记着别下楼就行。”
宝然还想发懒,瓜皮男孩已经上来牵了她的手:“妹妹走,带你去耍!”别看他人不大,手劲儿可不小,宝然身不由己的就给拽出去了。
五六岁的孩子能玩儿出什么花儿来?瓜皮男孩拉着宝然在走廊里磕磕绊绊地来来回回,不停地给她献宝:盆栽矮牵牛上拽下来的锯齿叶子,仙人球上掰下来硬尖儿毛刺儿(他也不嫌扎得慌!),墙角缝儿的小洞里引出来的黄蚂蚁,甚至是斑裂窗台边抠下的几块儿灰黄色墙皮……
宝然修养不到家,对于瓜皮男孩如此超凡脱俗的格调品位终于表示放弃欣赏,提议大家是否该回去骚扰两位妈妈。瓜皮男孩可能是难得有个做领导的机会,断然否决,啃着指头绞尽脑汁。
为了拯救他那已经变形的可怜拇指,宝然提议:“藏猫猫?”
瓜皮男孩眼睛一亮:“好啊!我来藏,你来找,你肯定找不到!”
那我还找个什么劲儿啊!宝然白眼,实在是懒得动,堆起笑容诱导他:“我藏,你找。哥哥跑得快!”
不出所料,瓜皮男孩被糖衣炮弹稳稳击中,乖乖跑到楼梯口,捂好双眼趴墙上去了。宝然叮嘱他:“数到一百哦!”
“咋个数?”
呃……
“就是数到快睡着了!”
“哦!”
宝然立刻往走廊尽头跑,寻思怎么也得找个地方先眯上一觉再说。
走廊尽头是扇双开玻璃门,上面牵着着粗链挂锁。宝然侧着小身子,从门缝儿里挤了过去。这边又是一道楼梯,拐角处一间小屋,门上挂着个牌子:办公室。
轻轻推推,门是虚掩的。探头进去,没人儿。好,就是这儿啦!
屋里陈设很简单。尽头一张办公桌,靠墙一把靠背木椅,面冲了门摆着。办公桌外面,两张简易的单人沙发,中间夹着只木茶几,上面有茶杯暖瓶。沙发对面,贴墙摆了张长条椅。
宝然进去,爬上办公桌后的木椅,回头见到门后还有只衣帽架。
办公桌上,椅子边墙角处,堆了一摞摞的文件资料,大概翻了翻,多是些红头文件,开会了,学习了,方针了,路线了,一点实在的东西也没有,是催眠的好材料。
正翻着,听见有脚步声上楼来,还不止一个。到办公室门前慢了下来。
宝然低头瞅瞅,桌洞下面有只大纸箱子,敞着口,里面堆了大半箱报纸文件。毫不犹豫地出溜进去,蜷身躺下,又竖起一沓报纸挡在外面。
刚刚隐蔽停当,外面的人便已推门进来。
“进来坐,进来坐!我这地方虽小,倒是安静,莫得嫌弃!”一个声音招呼着,音色和润,绵软舒缓。
第三十二章 规矩
隔着办公桌薄薄的后板壁,宝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前面那个敦实适意的应该就是那和尚主任,后面一个脚步轻些,一步步的踏实平稳。接着有吱嘎声响起,像是两人在沙发上分别落座。
“喝水喝水!不晓得你今天过来,茶叶子都没得准备。将就一下!来!抽个XJ烟,不晓得对不对你的胃口,就当尝个新鲜!”和尚主任殷勤地劝着,忽然又说:“哎呀,小伙子你做啥子拘得慌来?又不是没得来过,那不是长椅,自己坐嘛!”
沙发上一个斯文清冷的声音响起:“不用管他,让他站着,也好学学规矩!”
宝然一惊,居然还有第三个人!这人的步子也太轻了吧,几乎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哎呀,你个老家伙还是这么倔头!年轻人要得慢慢教,做啥子这么凶嘛!再说喽,你在我屋头训人,做啥子?训给我看的啊?”和尚主任虽这么说着,语气轻松,显然并没真往心里去。
“还真就是要训来给你看的。哥哥对不住你,家教不严,塌了你的面子,今天就是专门带他来给你赔罪的!”
“这是说的啥子话嘛!我当不起哟!不过是个外乡人,转头不见的,啷个管得我的面子里子!你这是小题大做了嘛!”
“就因为是外乡人,能求到老弟头上,更说明了老弟面子广,得人心,却被这不晓事的王八蛋坏了名声,让人说道。今天我就把他放这里,老弟随意。”
“嗳!话不是这样说!钱都追回来了,连报酬我都没收,一哈子退到起,哪个会说我,哪个敢说!莫得事,莫得事!再说了,小伙子再怎么样,那也是老哥你的家务事,我跟到个里头伸爪子叫个啥子事嘛!没得老哥你以为我真是那样想不开?算了(liao)!算了(liao)!”和尚主任说得风轻云淡。
停了一会儿,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弟做人宽厚,哥哥我是比不上了。没办法,这么一大家的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说着哗啦一声响,有什么东西被扔到了地上,听着像是一串儿钥匙。
清冷声音继续说:“自己来吧!该怎么着怎么着,别再让我失望。”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似乎连空气也一起凝结了,宝然听不见,看不到,只是凭直觉屏息静气,心都缩了起来。
似乎是过了很久,但也许只是几个呼吸,有人唏铃铃拾起了地上的那一串儿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压抑的闷哼!
静默了片刻,和尚主任开了腔,话音里满是怜惜心疼:“哎呦!这是做啥子嘛!好好地弄成这个样子,我这个外人都看到心痛!快点快点!你看看我这也没得备个毛巾手绢!哎呀——”
清冷声音淡淡开口,语气温和了许多:“别怪我狠心,这也是为了你好。干咱们这一行,手艺倒在其次,没了规矩,走偏了路,万一出个岔子,谁都救不得你。”
和尚主任推心置腹:“就是说噻!老哥他常给我说,那么多娃儿里面,他最看重的就是你喽!你看看,一身的本事,都传给了你,最好的地角,也分到给你,啷个就想歪了嘛!现在这有个事,也是亲自跟到起擦屁股!以后啊,还是好好跟到老哥学。你啊,还是吃亏在太年轻了啊!”
清冷声音这时似乎有些疲惫:“行了,自己先回去吧!”
开门关门声,有人下楼去了,不紧不慢,不慌不忙。
这边和尚主任哗啦啦又倒了些水:“这么多年,老哥你那脾气可是一点儿也没见好!”
“比不上你!国家干部。高兴了出来点化两下,不高兴了闭起眼睛喝茶。我这底下,一条条都是喂不饱的白眼儿狼啊,稍打个盹儿,就敢跳起来咬人。唉!一辈子操心劳累的命啊!”清冷声音听上去意兴阑珊。
“说起来,你也真狠得下心!这小子一向是个最能干的,上下里外都来得,可惜了!”
清冷声音一声冷哼,“也就是手脚还算利索,心眼子再多,未免用错了地方!我这儿还没退呢,就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弄鬼。不是碰上你做这个滥好人,还不知得给他瞒到什么时候去!”
“这回怨我多事了!要不是我管了闲事还非要多句嘴,你也不至于豁去个娃儿跟我撑面子,倒是我害得你们生分了!”和尚主任听上去满怀歉疚。
“个老鬼!跟我还来这套!放心,我不怨你!他能干得出这事,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翅膀硬了,不服管了!你看着,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惹烦了,老子就放他出去,看他能折腾个什么名堂出来!对了,那边找你那人,没问题吧?要不要老哥我帮忙?”
“莫得事!那是个安分小心有眼色的,再说一个过路的,转头就走了,莫得事!”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不出声,只吸溜吸溜喝水。
半晌那清冷声音一声长叹:“现在这个年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巴心巴意地对他好,都不晓得领情。你刚才也看到了,他那哪儿是个认错儿的样子!”
宝然听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时,忽然想起,此行业资深前辈黎叔他老人家发出的那句传世喟叹: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啦!
差点儿就憋不住笑出声儿来。
和尚主任慢悠悠说:“我看到还好嘛!不消你多说,自己麻溜儿动了手,眉眼看着也乖到起,差不多就行了,你还要怎么样嘛!”
“你这是不了解他啊!哼!那个小子,什么时候看上去不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儿?心里作着事儿哪!你没注意到吗?就刚才那会儿,从头到尾一声不吭,那是在跟我别着劲儿哪!不是个善茬,留着早晚有一天是个祸……”
说到这儿,那声音突然顿住,厉声断喝:“谁!!”
接着就听见和尚主任从沙发里起身往办公桌这边过来。
宝然偏头一看,耸耸肩,好吧,这个呵欠是打得大了些,一张报纸站不住脚,滑落在了地上。
和尚主任圆圆胖胖的大脑袋出现在椅子上方,一脸的和气无害,看到宝然愣了一下。
宝然冲他竖起食指:“嘘——”
和尚主任微微地笑,学着宝然竖起食指,“嘘——你这儿做啥子?”
宝然摇头晃脑:“猫猫,猫猫,哥哥,找不到!”
和尚主任明显放了松,拉开椅子想抱宝然出来,稍一弯腰,便艰难地停住了,他那丰满的肚腩实在是不适于做如此的高难度动作。
宝然利落地从纸箱里爬出来,拉住他的一只大胖手,借力一拽,便任由和尚主任抱了出来。
转头就看见沙发上那清冷声音的主人。头发花白,精瘦干练,衣着普通,胜在整洁素淡,衣领上还挂了副眼镜,像个教书先生,同和尚主任放在一起,很好去说相声。
唯有他那双眼睛,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狠戾冷漠,摄人心神。
所幸他在看清宝然后立时就收回了目光,耷拉下眼皮淡淡地说:“哪个?”
和尚主任笑着拍拍宝然,拉了拉她脑后已有些松了的羊角刷,“莫得事!住客的孩子,不晓得咋个跑到这里躲到起!”
那教书先生顿时没了兴趣,仰头靠回沙发上,闭目养起了神。
宝然被抱着从办公桌后转出来,伏在那宽厚胖大的肩头,眼神一瞟,在那张长条椅跟前的地面上,赫然多了几滴鲜血,呈腥红色,已将凝固。宝然连忙转过身来往和尚主任怀里一靠,再次打个呵欠,并用双手去揉揉眼睛。
和尚主任指着教书先生小声笑着问宝然:“晓得不晓得,这是哪个?”
宝然看看他,又看看教书先生,又看看他,挠着自己的头发,满眼的迷惑。
和尚主任笑着又问:“晓得我是哪个?”
“伯伯!伯伯,吃枣儿!”
和尚主任眼神闪了闪,笑眯眯问:“伯伯问你,爸爸妈妈呢?啷个不管你?”
宝然掰着指头给他数:“妈妈,阿姨,说话!爸爸,爸爸,买……买……”
半天也没给他买出什么东西来,伸手去揪他耳朵。
和尚主任偏头躲过,抱着宝然往外走:“买的啥子好东西哟!”
“车!买车!爸爸,买车!”宝然喊起来,很得意的样子。
“哦——”
和尚主任开门出来。就听玻璃门后面,走廊里,瓜皮男孩的声音尖细压抑:“妹妹!妹妹!我输啦!妹妹出来!”
那小子像是有点急了,可又怕挨骂,还不敢大声儿。
“找你的?”和尚主任说。见宝然骄傲地点头,把她在玻璃门口放下来:“你娃儿就是从这里过来的吧!”
宝然钻进门缝,回头招手:“伯伯来玩?”
和尚主任看着眼前铁链间的门缝儿,还挺宽的,满可以伸只手进去。他慈祥和蔼地笑:“伯伯就不玩了,你自家去吧,小心哥哥抓到!”
宝然立刻就钻出去跑了。
瓜皮男孩因宝然失踪了小半天,彻底认输,再不敢逞能带她在外面玩,拉着她回去找妈妈:“走,外面莫得意思,屋头去耍!”
一进屋宝然就一把靠在门背上,长吐一口气,满背的毛毛汗。
第三十三章 归来
第二天一大早,宝然爸带着早已整装待发的宝然妈,抱着迷迷糊糊的宝然,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头也不回登上了长途汽车。
直到汽车启动,宝然觉得爸爸才悄悄地长舒一口气,裹紧了衣服,将身体在破旧的座位上尽量放松,闭上眼准备睡觉了。
可怜的爸爸,估计是提心吊胆的一整夜,都没有睡着吧?分明就是个文弱书生,偏要不动声色地装硬汉,不容易啊!做人难,做男人更难,做默默守护娇妻弱女的顾家男人,难上加难!
偏偏这时,宝然妈兴致勃勃地和他商量:“秦大姐真是个热心人!昨晚聊天时跟我说了,过了年咱们要去上海,来了成都可以直接去找她,她能帮着找人给买票呢!到时候等车咱们还住这里,熟门熟路的,多方便!”
宝然爸的瞌睡一下就飞了,坐起身瞪大了眼睛,不知说什么好。宝然在旁边看着,觉得他那被西北风磨练出来的沧桑健美型肌肤,隐隐又有回归泛白的迹象。
“咳!……这个……”宝然爸清咳一声斟酌着说:“这个吧,你就别操心了啊!到时候自然有我来办,保证妥妥当当的!你还是养好身体,哈!”
好在宝然妈估计也只是随口说说,她那一颗心该是早已经往家里飞过去了,也没什么心思跟宝然爸详细讲究,只是说:“好啊!我闹不明白,都随你去办吧!”
看看轻松开心的妈妈,宝然爸有些无奈地轻叹口气,摇摇头还是坐倒呼呼去了。
宝然敢肯定,有爸爸在,妈妈这辈子也别再想踏进那个招待所一步了。
宝然呢,那是百分之二百地支持。
宝然妈的家,在四川省绵竹市广济镇南乡村九大队七组,这个地名宝然熟记于心。倒不是因为对这个地方有多熟悉,前世小时候,也就是这次的旅行在这里生活了整一年,但那时还不记事,除了一些梦境似地片段,几乎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再就是上大学时,暑假旅游似地去转了一圈儿,只住了六天,带着满身的蚊子包和一袋潮乎乎怎么也晒不干的衣服落荒而逃。也合该她倒霉,六天里四天半下雨,还有一天半准备下雨。
之所以记得地址,是因为前世上小学后,宝然就被迫包揽了帮妈妈写信回家的任务。我们说过,宝然妈的高小文凭水分太大,每次写家信于她而言简直就是个折磨,偏偏还总是有着千言万语,宝然爸都不耐烦听,更别提两个儿子了,也只有好脾气的宝然,会不厌其烦地一字一句给她记录在案,再一丝不苟地写好信封,装好发走,也不管寄回去家里有没有人会看。
这个怀疑还是很有根据的,在那阴郁的六天里,闷得长毛的宝然在家婆屋里翻箱倒柜,居然发掘出了两封自己小学时的珍贵手迹,在家婆那只半人多高的古董大衣箱的……脚底下,垫着。翻出来细看,品相相当完好,连口都没开,除了满身的霉点和整齐的折痕,当真是一点破损都没有。
后来才知道,家婆压根儿不认字。住一起的大舅眼睛不好,舅妈们只对她们发出借贷信件后的回音感兴趣。二舅三舅呢,对此都是一个观点:妈妈每年发回的家信都是沉甸甸的不下十封,其实看下来都是一个意思:我的家人都平安,你们大家平安否?实在是有些浪费国家的人力物力财力。宝然不知是该责问妈妈的表达能力还是该哀悼自己的写作水准。
这件事宝然始终没有告诉过妈妈,不过也许就算是说了她也不会往心里去。妈妈大概只是用那一封封满当当沉甸甸的家信,寄托着自己一辈子挥不尽的乡愁,家里人的轻视和忘却,她不在乎,也没法儿在乎。
这会儿,宝然爸微张了嘴,顾不得汽车颠簸,已然进入梦乡,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倒是难得见到爸爸有这幅傻呵呵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精明斯文劲儿。再看看妈妈,她也已经没有刚上车那会儿兴奋的精神头,倚靠在椅背上,偏头望着车窗外,一声不响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窗外飞驰而过的,是春季生机勃发的稻田。四川人多地少,大片的耕地被分割得细致紧密,远远望去,那一块块浅黄淡绿的稻田菜畦,如一片片晶莹鲜亮的马赛克,整整齐齐细细密密地镶嵌在纵横交错的河道沟渠之间,夹杂点缀着些早开的梨花杏花,白玉点点,刚吐苞的油菜花,翠绿透黄,鲜嫩妩媚,沁人心脾。
车子过了广济镇,宝然妈开始坐立不安,大开了车窗,伸长了脖子向路边打量着,辨认着,犹疑不定。她实在是离开得太久了,十多年过去,道路田地的划分改变不小,再加上模糊的记忆,那一条条相差仿佛的乡间小道,辨认起来颇为吃力。
车上的售票员算是熟悉道路,指点着到了南乡村,拐上了一条最简易的乡村级石子儿路,窄小得仅容两车勉强擦身而过。
司机和售票员都很热心,耐心地配合着宝然妈,每到一个田埂小路口都放慢了车速,等待她仔细回忆辨认。
终于宝然妈叫起来:“就是这块,就是这块!看!这个小道下去,前面那个院坝,门口有两颗大柳树的,是李家叔公的院子!转过他家,再往前走两块地,偏右边那个院坝,就是家婆屋头了!看到那一小片绿色了没有?那就是我家屋后头的竹子啦!”
七手八脚卸下了行李,宝然妈陡生神力,肩扛手提了三四个大包,步履轻快,一马当先地就下了公路走上田埂。
被彻底遗忘的宝然爸苦笑,连忙兜好了同样被遗忘的宝然,收拾起剩下的行李,追上来又接过一个包说:“别急呀!这不是已经到家了吗?小心扭了脚!”
离那李家院坝还有好远,一阵“汪汪”的狂吠声就传了过来。路边田里,一个弯腰劳作的妇人直起腰,眯缝了眼冲一行人打量了好半天,大声叫起来:“莫得……莫得是林家幺妹儿回来了噻?”
宝然妈欢快地答:“是啰,是我啰!琼阿婆!”
“穷”阿婆!宝然晕!
长途汽车居然很仗义地一直停在路边没走,这时按了两声喇叭。宝然妈回过头来挥着手大声喊:“是我家啰!多谢师傅——”
汽车喇叭短促地“嘀”了一声,这才开走了。
这边琼阿婆已经扬声唤了旁边一块田里的儿子过来,“狗娃儿爸!过来给林家幺妹帮把手!”
一个矮小憨实的汉子就甩着泥脚走上田埂,两手在破褂子上擦擦,也不多话,只嘿嘿笑着,上来接下宝然妈手里的包,又从宝然爸手里拽过两个,埋头走了前头。
琼阿婆在一旁说:“莫得事!让他扛起去!这个是幺妹儿姑爷是吧?喔唷硬是崭劲噻!”
宝然爸就笑着问候:“阿婆好!”
这时院坝里凶巴巴跑出来一条大黑狗,汪汪叫着。后面紧追着黑黢黢一个小男孩儿,手里握着根细长的竹枝。
琼阿婆呵斥一声:“不得叫!”
黑狗立马住口,回到小男孩脚边老实坐好,尾巴疯摇。
琼阿婆又吩咐那眼睛同他的狗一样黑亮灵动的鼻涕男孩:“狗娃,快些跑起前头喊林家阿婆,她家幺妹回来了!”
狗娃拔脚飞奔,一路跑一路尖声喊:“阿婆!林家阿婆——幺妹回来了!”
那大黑狗也汪汪着一路跟去。
宝然就不明白了,他这个年纪是谁也认不得的,你说他激动个什么劲儿呢?
狗娃脚程很快,一行人刚刚看清了宝然妈家的院坝的大门,就见里面迎出几个人来。
当先一个,白褂黑裤,一头短发抿在耳后,干净清爽,正是家婆。
家婆的出身宝然不是很清楚,只隐约听说,大概是外面村里一位老先生的幺女,小时候甚至还缠过足,因家道败落没有坚持下去,所以她的双脚后来只是比常人的略小些,总算不影响下地干活。
虽然有个教书的父亲,但估计应该是个老封建,因为家婆大字不识一个,唯一的好处是将家婆教导得安分守己,性情恬淡,同时也导致了她知足常乐,万事不操心。这一项优点,在宝然妈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继承。
家婆赶上了好时代,曾经当过光荣妈妈,差一点儿没够上英雄母亲。解放前后,陆续生了宝然妈兄弟姐妹八个,最小的弟弟和妹妹没能熬过三年灾害,同外公一起携手归去。剩下的六个,其中大舅林青民,是家里老大,二舅林青城排在大姨二姨后面,接着是宝然妈,林青苗,最后是三舅林青国。
宝然一度纳闷究竟是谁这么有才华给这三兄弟起了如此超凡脱俗的名字:“亲”民也就算了,顶多是当不上领导内心失落点儿,接下来这又是“倾城”又是“倾国”的,叫两位堂堂三尺的男儿汉情何以堪啊!嗯,有很大的可能,是家婆家里那位老先生的杰作。
三姐妹中大姨二姨分别嫁到镇上和MY市里,妈妈斗胆闯了XJ,都算是吃上了公粮,贴补帮衬着,养活了家里的三个兄弟和老母亲。
现在二舅三舅都已成家,大舅是个老光棍,而且以后也真是光棍到底,原因不详。家婆就同大舅一起生活,同二舅一家住邻院儿。三舅一家离得远些,在过了公路,大队的另一头。
这时家婆已经来到他们跟前,后面跟着一人,高大健壮,是二舅倾城,咳!青城。
宝然妈手里最后一只小包也掉落地下,扑上了去:“……妈!……”
第三十四章 团圆(一)
家婆和大舅二舅见到宝然一家也很高兴,但显然都比不上宝然妈那样地激动。
家婆自不必说,她一向是个会修身养性的,从无大喜大怒。大舅林青民只知道埋头干活,闲了就吧嗒吧嗒抽叶子烟,从不会主动开口。
二舅林青城才是这一家子实际上的主心骨,虽然一直生活在这个指甲小村,看着倒是比离家万里的宝然妈要稳重得多。他三言两语谢过热心的李家人,止住了宝然妈激动之下的语无伦次,把大家带回屋里安顿下来,又将正在院里剁猪草的大女儿珍秀打发了出去报信。
珍秀是个瘦巴巴脸庞晒得黑红的女孩子,身量不高,穿一身大概是她妈妈的旧褂子,松松垮垮的显得整个人更加瘦小,实际上已经十三岁了。虽然打扮得土气,人倒是爽快,干脆利落地叫了姑姑,姑父,又好奇地看看宝然,就一溜小跑地出院门去了。
家婆大舅的院子同二舅一家的院子格局相同,都是一个“凹”字型,成直角比肩而邻,围出一个正方形的大院子,两家共用,外面用泥砖垒了院墙,墙外高高的,还有两排果树,如果宝然没有记错,应该有梨树,桃树,枣树,李子,核桃,还有一颗香椿,果树上都多已打了花苞,勃勃欲发。院内墙角下,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宝然不大认得都是些什么,只记得其中有齐墙头高的两株,应该是樱桃。
家婆的小院有正屋三间,中间堂屋,两边分别是家婆和大舅的卧室,大舅屋里现在还住了宝晨宝辉兄弟。拐角出来的两间,一面是厨房,另一间放杂物。宝然一家来了,家婆当即指挥着把自己的铺盖搬去了大舅屋里,再将宝晨宝辉的挪过来,“你们一家在我屋头住着,便宜!”
放好了行李,众人聚到堂屋里坐下,宝然妈眼睛满院子转。二舅就笑:“幺妹,找啥子么?”
家婆明白女儿的心思,解释说:“宝晨兄弟同下村蒋家两个娃儿去队上公房那块去耍,你不消急!肚子饿了就晓得回来了。现在去喊,晓得在那个犄角里?”
宝然妈只好稍安勿躁。
宝然敏锐地发觉,自从下了汽车,妈妈几乎忘了自己,连个眼风都不曾扫过来过,只顾就两个哥哥的生活起居同家婆问长问短。倒是大舅不声不响烧了热水,示意宝然爸给宝然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衣服,又把头发重新梳过。
不是宝然小心眼儿,前世里她就明白,妈妈多少是有些偏心眼儿的,两个哥哥成功了,失败了,开心了,沮丧了,她会随着感同身受地悲欢喜乐,而在宝然的成长过程中,妈妈除了供给吃饱穿暖以及必要的和颜悦色温言细语,并没有投入太多用心的关注。
待宝然考上大学离开了家,所有的家信中都只有爸爸的细细絮语,妈妈那里总是千篇一律由爸爸代写的一句:我很好,勿念。直到爸爸去世后,宝然为开解妈妈的孤寂,增加了长途电话的频率,并设法接了妈妈一起住了一段时间,母女俩才慢慢重新开始熟悉起来,
想当年宝然也曾经怨过,后来才明白,妈妈这样,其实只是出于一个没什么主见的小女人习惯性的依赖,她已经习惯了依附于生活中的男性亲人。妈妈这辈子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作主张,就是离开家乡闯去了XJ,之后便一直生活在爸爸的羽翼之下,直到他去世。
那时两个哥哥也都在外飘着,嫂子们同妈妈也都不是很亲,后来妈妈一直这里住一年,那里飘几个月,无非是找不到依靠,没有安全感而已。尽管宝然已能跟她说上几句心里话,可在妈妈心里,宝然显然不是一个可以让她感到安心的对象。
当然,宝然苦涩地想,那时的自己也的确无法让人依靠。
所以这次,即使眼见着妈妈因为即将见到哥哥而忽略了自己,宝然也依然能够从容以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妈妈献宝似地从行包里翻出一件件新衣,给大哥的,给二哥的,也不知她都是什么时候买的。
院门外传来招呼说笑声。珍秀先跑了进来,怀里抱着两捆干草,送到厨房里去了。
二舅问:“喊你找的人呢?”
“后头跟到就进来了!”珍秀头也不回。
院门口就有人接话说:“来喽!来喽!二哥,幺姐姐夫屋头来了吗?”
说着,人已走进院子里,却是三舅,他旁边的应该就是三舅妈了。
三舅很年轻,也就二十六七岁,人长得也精神,浓眉大眼,整天一副轻松快活的神气。也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了三舅妈,三舅妈在农村的年轻妇人中算是相当出挑的,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依旧身段窈窕,眉眼俊俏。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汤清水利地挽了个髻,插一根十数颗红豆攒成的榴花簪,身上是件半旧的石榴红小袄,颜色鲜明,怀里抱了个才五六个月的孩子。刚才院门口脆声接话的,正是三舅妈。
三舅夫妻两个径直进了堂屋,二舅问他们:“珍慧哪块去了?”
三舅说:“她家婆昨天接去耍两天,没得回来。”
珍慧,是三舅的大女儿。三舅妈是家中独女,住得不远的父母非常疼爱,常接了外孙女过去让女儿松快松快。
这时又一个农妇进到堂屋里来,招呼大家:“幺妹,妹夫!三弟,弟妹!都来啦!”这人生得实在,腰粗臀肥,正是二舅妈。
三舅妈就脆声笑起来:“二嫂走路硬是稳当!我们路那头好远急喘喘赶到,二嫂菜田里就正好进来!”
二舅妈瞥她一眼附和着:“是啰!我一向是个手笨脚慢的,摘几颗菜就要这老半天,还得珍秀跑起去割豆腐来!”
这时人们才注意到,二舅妈手里端了只小竹筐,里面是绿油油的蒜苗,嫩生生的小葱,几只水萝卜,还有雪白的一方豆腐。
三舅妈撇撇嘴,对三舅说:“说你脑壳笨来还不服气!你看二嫂多会操心,晓得幺姐姐夫城里头来的,口味清淡。哪像你就晓得黑漆漆拎个腊肉干,也就是我们这样的村人才觉得金贵,人家那个看到起嘛!哪里赶得上这现摘的小菜,脆嫩新鲜!”
这次换二舅妈咪咪笑:“喔唷,还是三弟周到!嫂子这些青菜寡淡起,就靠你家腊肉配到才香!”说着转头向院子里扯嗓子喊:“珍秀,这半天好没得?”
小珍秀在堂屋口探头进来:“妈!你说的那只黄花鸡我绑好了,水也烧开了,你去杀还是我爸去杀?”
二舅妈就得意地叫二舅:“你去!有这把子力气就多动手,莫得坐到这里耍嘴皮子!”
三舅妈一张小嘴儿快要撇到了耳根。三舅充耳不闻地同大舅讨烟叶。二舅利索起身去干活。
宝然小戏看得津津有味儿,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女人的地方就有宅斗,起点诚不欺我!
家婆这时仿佛才看见两个媳妇,慢悠悠对宝然爸爸妈妈说:“这两个是倾城倾国家的媳妇,你们还没得见过!”
宝然直抽抽,家婆您老人家行行好,别搁一块儿念成不?
宝然妈说:“妈,我们认得!你忘了,我临走前二嫂子就是订下了的。三弟妹虽然没见过,结婚时都给我们寄过照片来的!这不,这踏实能干的是二嫂子,这漂亮爽利的是三弟妹!”
两位舅妈齐齐喜笑颜开,终于姑嫂团圆,妯娌亲厚了。
宝然爸也察觉了媳妇的对女儿的忽略,抱了宝然去厨房看两个舅妈做饭。
厨房里有土坯垒砌的宽大灶台,两个大锅口,一个蒸饭,一个炒菜,中间夹两小火口,一个烧水,一个坐着只瓦罐汤煲。
珍秀递过一只小木凳请宝然爸坐下,自己坐在灶台后添火,她一边用铁叉将扎成束的干稻草一把一把地送进灶口,一边回头一眼又一眼打量着宝然爸的中山装和宝然的条绒棉衣。
宝然爸就拿干稻草扎了只似模似样的小虾给宝然拿在手里玩儿,又慢慢问着珍秀上学没,几年级,学校里好不好玩之类。
当腊肉与蒜苗在锅里亲热翻滚,肉香与蒜香缠绵而起的时候,咕嘟作响的汤煲里,也慢慢溢出了鸡汤浓郁醇厚的香味儿。
院门外噼里啪啦一阵脚步声急响,旋即土匪进村般冲进来三个男孩儿,一路直杀进厨房,个个脖子伸的老长,眼睛贼亮。
前面两个还稍显矜持,后面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屁孩,一条显大的补丁裤子在屁股上摇摇欲坠,两条清鼻涕在嘴唇上蠢蠢欲动,见二舅妈瞪他,吸溜一下抽回去,口水又不管不顾地落了下来,连忙反手擦去,在裤子上抹了抹,顺手再往上拎拎,这应该是二舅的小儿子,兵娃儿。
父女俩只专心打量前面两个男孩,虽然一个将满十岁,另一个不足六岁,个头差了一大截儿,穿着打扮倒是一模一样,都是草绿的小军衣军裤,面貌也是一个模子扣下来的眉清目秀,只是大的那个透着精明,小的则略显憨厚。
宝然爸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出声,堂屋里的宝然妈已经闻声赶了过来,只在门口呆了一下,便向那两个男孩儿扑了过去:“宝晨宝辉!是我!是妈妈呀!”
第三十五章 团圆(二)
很遗憾,并没有出现宝然预想中母子泪眼相看无语凝噎或者嚎啕一团的场面,宝晨宝辉的泪腺发育都是很正常的男孩子式,江宝晨似乎观察了一下厨房挂满黑灰的茅草房顶,音量不大不小叫了声“妈妈”,便又偏头执着地对着腊肉凝神注目;不大到六岁的江宝辉好像根本就没认出来,莫名其妙的看看紧搂着自己的女人,反应倒是不慢,跟着宝晨叫了声妈。
妈妈看着专情于食物的宝晨和有礼却陌生的宝辉,再翻了翻兄弟俩身上明显嫌小的上衣和宝晨吊到脚踝的裤子,眼泪都快下来了。
灶台边的二舅妈脸上有些黑,不过也许是被烟灰给熏的。
这还不算完,宝然妈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一把拽过宝晨,掰了他的脑袋,手指拨开短短的头发在他后脑勺上细细搜索,这下连宝然都看清了,弯弯曲曲蚯蚓似的一条小疤。要说这孩子真是命大!
宝然妈一手轻抚着宝贝儿子那枚光荣的勋章,一手捂嘴,这回眼泪可真的下来了,“啪嗒啪嗒”砸在泥地面上,很快洇湿了一片。
宝然爸站起来,拉开纠结一团的母子(主要是宝然妈),清咳一声:“都这么大了,见人怎么也不知道打招呼!”唉!宝然叹,要说老爸这脸也变得够快,刚还见他眼里星光闪烁来着,这么一起身的功夫又成了严父一枚了。
宝晨这才正视面前的父母亲,倒也不忙着申冤,只规规矩矩又叫了声“妈!”,宝辉也亦步亦趋再叫声妈。
宝然爸依旧板脸。
宝晨奇怪地看看他,及时反应过来,又叫“爸!”。宝辉有样学样儿。
宝然爸这才缓了脸色,指着怀里的宝然说:“还有妹妹!这就是你们的妹妹,宝然!”
表现的时候到了,宝然连忙讨好卖乖:“大哥!二哥!”
宝晨这回却皱了眉头,只看着她,半天不答话。宝辉自然也就不开口,跟旁边装傻。
眼见着宝然爸又要晴转阴,宝然妈忙说:“他们还没见过哪!都没反应过来,是吧?宝晨宝辉,这是妹妹!以后你俩都当哥哥了!”
宝晨这才不情不愿地领着宝辉喊妹妹,兵娃儿拖着鼻涕也凑过来:“妹妹!妹妹!”
二舅也过来了,招呼大家:“这么多人,做啥子都在灶屋拥到起!回堂屋回堂屋,回去坐到讲话!”
三个小子还在恋恋不舍,宝然爸就说:“饭快好了,都去洗手吃饭!”
这话管用,一窝蜂都跑去院子里打水洗手了。
晚饭很丰盛。蒜苗炒腊肉,清炒小白菜,鸡汤炖萝卜,尖椒鸡块,泡菜炒鸡杂,皮蛋小葱拌豆腐,还有一碗嫩嫩的白油豆腐,爸爸妈妈又翻出路上剩下的花生牛肉等物,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子。
宝然爸拿出带来的白酒,被二舅止住了,“先放到!来了四川啷个不喝我们四川的酒!看看这个,绵竹大曲!幺妹儿跟你嫂子弟妹她们,就喝点儿那个老酒!”
在四川很多地方,姑爷初次上门,照例都是要被灌酒的。外公虽不在了,大舅二舅三舅可都不是摆设。幸好宝然爸倒也不惧,原因无他,西北苦寒之地呆了近二十年,虽然多少还有些与生俱来的书生气,酒量却已经练出来了。一轮三大杯下去,面不改色。
三个舅舅便都笑了,“姑爷好样的!夹菜夹菜!”
宝然妈便说他们:“还有几天好忙呢,现在就顾着喝酒!差不多行了啊!我们都好久没好生吃口饭菜了,别再把胃给伤啦!”
男人们都好脾气地敷衍:“晓得晓得!这就吃菜嘛!”
到底还是换了温和点儿的烧酒。
酒过三巡,大家开始放松了联络感情。宝然爸将当年支边以及路上的趣事捡几件讲了,舅舅们啧啧惊叹称奇之后,便给爸爸一五一十地细说这边过年程序,规矩,改天都有哪些三亲六戚需要拜会,姑表亲,姨表亲,叔婆,舅公……
宝然猜爸爸也早就晕了,但一直保持了得体的微笑。唉!其实也没啥,总不过见上一面,到时候跟着人喊就是了,看在妈妈的份儿上……
转头看宝然妈,一直忙活着给宝晨宝辉两个张罗吃食,慈爱心疼溢于言表,完全不顾二舅妈的黑脸和三舅妈的酸脸。
媳妇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了,宝然爸只好自己照顾宝贝闺女,拿小勺舀了鸡汤喂给宝然喝。妈妈刚往宝辉碗里送了块儿鸡腿,转头看见,有些惭愧,讪讪地说:“要不,给宝然吃块儿鸡?”
宝然爸笑她:“没事儿!有我看着哪!再说这鸡块儿是辣的,宝然太小了吃多了不好。”说着在桌上扫一圈儿,瞄准了正搁在宝晨面前一只已经去了一半儿的小碗,“哎!那个白油豆腐就不错。清清淡淡的小孩子吃正好,估计男孩子们也不会喜欢。”
一边说着,宝然爸就直接将豆腐端过来放在宝然跟前。江宝晨也就慢了一步,眼睁睁看着目标瞬移,自己的筷子就顿在了半空,抬头,正迎上宝然乌溜溜的一双大眼睛。
江宝晨很不待见这个小妹妹。他已经十岁,多少会自己琢磨点儿事情了,不像江宝辉,幼儿园大班的年龄,嘴里塞几颗糖就什么都忘了。在四川的这一年里,每当吃不香,睡不好,尤其是吵嘴落败,打架失手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开动脑筋,对于兄弟俩为什么会被送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进行追根究底的深入思考。
是的,穷乡僻壤,这就是十岁的江宝晨对四川老家的定义,他还没有学会欣赏这里的山润水美,稻香草青,只知道这里吃不上白面,没有充足的牛羊肉,既不能滑雪撬冰,也无法痛痛快快地出汗吹风晒太阳,憋憋屈屈黏黏糊糊地闷死人。
那么,为什么自己要千里迢迢地来受这种罪?为什么父母亲会不负责任地将兄弟俩扔在这里一年有余而不闻不问?自然,妈妈别字连篇的家信和爸爸文绉绉的教诲被他无视了,那两人写的东西,尽管风格迥异,但都让他这个小学三年级生读起来痛苦不堪,一个需要连蒙带猜,另一个简直就是查字典考试。
虽然他早就得知自家添了个妹妹,可是在这以前,她只是信纸上闲谈中一个抽象的符号,无关痛痒,今日乍一得见,江宝晨恍然大悟,这一切的根源,害兄弟俩被异地放逐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窝在爸爸怀里的小糯米圆子,他们的小妹妹。
看她安安稳稳依在爸爸的怀里,旁边陪着妈妈,都是笑微微的样子,俨然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那自己兄弟俩算什么?再看看那碗飘然飞走的白油豆腐,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宝然自然早已经注意到了自家大哥那仇恨的目光,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自己比那窦娥还冤哪!可有什么办法,难道还能给他来一场国际形势教育?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宝然一向不会拿来难为自己,于是假惺惺做乖妹妹,冲大哥甜甜地笑。
大哥啊,快别钻牛角尖啦!您没瞧见咱妈又给你夹过一块肉去吗?您没瞧见二舅妈急得恨不能亲手给兵娃儿小表弟往嘴里塞了吗?别跟我这儿较劲儿了行不?
江宝晨道行尚浅,翻个白眼继续做怒目金刚,相较之下高下立判。宝然爸立刻沉了脸:“江宝晨!怎么看妹妹哪!”
宝然妈心疼儿子,连忙打圆场:“他这不是跟妹妹还不熟嘛!过一阵儿就好了。孩子吃着饭呢你吓唬他干嘛?”
“宝然也在吃饭呢!你看看他那个样子,像个当大哥的吗?宝然都比他强!”爸爸对着儿子严词厉色。
江宝晨在绝对的强权之下很没出息地低了头,闷闷地啃着硬邦邦的腊肉条。宝然猜他现在更愿意恶狠狠吞几只幺妹牌大汤圆。
虽然宝然爸是毛脚女婿头回上门,舅舅们对着这个大城市来的便宜姐(妹)夫却是没来由的有些气短,对着宝然爸的高声儿也都没什么不满,只哈哈着打着劝:“好喽好喽,难得大家聚到一块,这刚见面的做啥子就生气了嘛!妹夫家这宝晨还是乖地,是我们没得照看好,跟到起村里的娃儿们跑得野了!莫得操心,一歇歇就好,那是他亲妹娃儿来!”
宝然爸就不好再发飙,瞪了宝晨两眼,低头和颜悦色给宝然夹豆腐吃。
江宝辉眨眨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一脸的蒙查查,嘴里一点不耽误,悄没声息地嚼着他的鸡腿。兵娃儿小表弟一直在奋斗着并快乐着,总算没有让他妈妈太过失望。
家婆自始至终不闻不问,自顾自美滋滋品着面前一碗甜醪糟,吃得满意了笑眯眯吩咐:“这个东西很养人地,娃儿们吃着也好!倾城倾国(抽啊!),还有青苗,自家给娃儿们都舀点起!”
什么叫水过无痕,云淡风轻,她老人家才是啊!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终极养生之道。
第三十六章 家常
当天晚上,家婆按惯例早早睡了。宝晨兄弟俩估计白天疯得不轻,在帐子里也早就打起了小鼾。
宝然爸在儿子的床前逡巡许久,也带了宝然在屋里另一张床上躺下。窗外宽宽的屋檐下,兴奋难眠的宝然妈同二舅妈一起拢了只炭盆,就着难得的好月色,在一起捻着麻线拉着话儿。
看样子两人以前就是熟悉的,言谈间不时提起了从前的女伴,留着村里的,嫁出去的,还有出去讨生活不知下落的。
说到这儿两人都有点儿伤感,便转了话题。宝然妈说着说着,三弯两绕地把话转到了两个儿子身上。
二舅妈叹口气:“就晓得你要问的。这事儿是二嫂子对不住你,没得把宝辉看好,拖累宝晨受了伤。”
原来,是一只鸭蛋引发的血案。
乡里穷困,孩子们每天玩耍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发现食物,解决食物。宝辉有一天在田边逮蚂蚱,意外地在草丛里发掘出一只青皮大鸭蛋,毕竟年纪小,还不懂得财不露白,如获至宝地捧着一路往家跑,嚷嚷着要家婆给他煮了吃。
哪知半路被几个大孩子给截住了,正是宝晨班里被他镇压过的几个死对头,宝辉不认得他们,他们却知道宝辉,这长相酷似的兄弟俩在村里还是很显眼的。鸭蛋被夺不说,人也被推进路边小渠里滚了一身的烂泥,对方的一人还叫嚣说,这鸭蛋分明是他家那只高产大麻鸭下的,宝辉根本就是个贼!
这年头骂人为贼,可是很严重的事情。宝辉纵然是天性隐忍宽厚,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当即奋不顾身扑上去,抱住那人一条腿“吭哧”一口,就咬腿肚子上去了,呃,他人不大,牙口还是挺好的,当时就见了血,随后就是单方面被殴。
幸亏同行的小孩子中有腿快的,早早跑开去给宝晨送信。
宝晨情急之下也没顾上纠集同伙,单枪匹马杀了过去,见弟弟吃亏,顺手操起路边一块半截砖头,上去就是一通猛砸。他下手还是有分寸的,拿了武器便只攻下三路,很快便将宝辉抢了出来,一看倒也没吃大亏,宝辉很好地保护了自己的头脑胸腹,加上年纪太小对方留了余地,只在胳膊腿上挨了几拳,看来自己平日的教导还算成功……
对面的几个家伙见宝晨落了单,把宝辉撇在一边,抓紧时机缠住了宝晨报仇雪恨。
等孩子们叫了大人赶过来,混战中宝晨已经被人失手砸上了后脑……
事后二舅妈找上了那几个孩子的家里,一个也没放过,狠狠敲诈了一笔。“幺妹放宽心,二嫂晓得对不住你,大夫医药用的都是最好的,过后是天天好吃好喝不断的给宝晨娃儿补到起,上个月还找了镇上药铺的乔师傅,你还记到吧?那个老师傅,找他来看过了,乔师傅保证过的,一丁点儿后患都没得有的!”
不放宽心又能如何?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宝然妈也不是那不依不饶迁怒于人的性子,反而去安慰二舅妈:“二嫂子也别多想,哪里就能怨得到你了呢!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个省心的,磕磕碰碰的还不是常有的事儿嘛!唉!说起来两个孩子在这里一放就是一年多,吃穿住行,倒是累得二嫂子多操心了!”
“啷个跟我还讲这样的话嘛!宝晨宝辉都在是家婆屋头的,二嫂我啷个当得起嘛!要说谢,我还得谢谢你教的好娃儿来,宝晨宝辉两个娃儿懂事的很,顺便带到我家兵娃儿都没得再跟到村里的野小子们疯跑。尤其是宝晨,把弟弟们护到稀紧,真格是个亲哥哥的样子来!”
二舅妈对宝晨的喜爱听上去倒是十足的真心。
“二嫂子也别跟我客气。我知道,虽说是放在家婆屋里的,可家婆那人谁不晓得,清清淡淡个人,不管事儿的!这两个院里上上下下,都是二嫂子照顾着,不容易啊!再过一阵儿吧,等我家里的事情安定下来了,就接孩子们回去了。对了,说到这里,还有事儿要二嫂帮忙呢!”
宝然妈就问起了二舅妈那个在村委管账的三姨夫的四大爷家的幺女婿。宝然一直以为是妈妈打趣的那么一说,没想到还真是有这一号人。宝然妈就把要他帮忙开介绍信的事情说了。二舅妈拍胸脯保证,莫得问题,包她身上了。
接着兴趣浓厚地跟宝然妈打听:“听兵娃儿他爸讲,你们这将来是要到大上海去了噻?”
宝然妈轻声说:“没影儿的事儿!大城市哪儿是那么容易就可以去的?就是孩子他爸也有十几年没有回家了,团场里管得又紧,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再说了……”说到这里宝然妈似乎不好意思地笑笑:“孩子都有了三个了,我这还没见过婆家的人哪!”
二舅妈也跟着笑起来:“这有啥子难为情的嘛!哪个不晓得,你们那块是天高路远,没得法子的事情,啷个能怪到你头上去!不像老三家的那个,住得是一咪咪远,一年到头婆婆跟前露面的次数掰到个指头都数的过来!一天到晚还跟前人后地显摆她是个读书人,水平高,一双眼睛翻到脑壳顶顶上去看人!”
这话宝然妈就不好接了,就只是说:“三弟妹看起来挺精神,也像是个能说会道的。”
“切!倒是把自家收拾的油光水滑的,谁不晓得那是个远近出名的懒婆娘,屋头扫帚倒了都不说去扶一下!就是个嘴巴子厉害,甜蜜蜜地就把个老三哄到起,出了门没大没小,没羞没臊。还读书人,以为哪个没见过读书人的啊?幺妹儿你家两口子才是真正的读书人,斯斯文文,稳稳当当地。她呢?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是没得见过她撒泼的时候,土地老儿都能给她气到翻两翻!”
宝然偷笑,被窝里轻轻翻两翻。
宝然妈估计也是在肚内暗笑了一回,轻咳一声:“三弟妹还年轻,是要活泼些。二嫂子,天晚了,我这手也冷得有些受不了了,要不明天再做吧?”
二舅妈恍然:“是喽!看我这张嘴,一扯起来就啥子都忘掉了!这几天还有得忙,困觉困觉!明朝还得早起!”
宝然一家这一路停停歇歇走了有十多天,到家已经有些晚,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所以宝然妈也没有忙着去走亲戚,先在家里帮着准备,等过年时再一块儿去走好了。
宝然他们回来的时候,耳报神已经祭过了。最初二舅提起,宝然还很纳闷,居然还真的有耳报神这一号人物?一直以为只是个口头禅哪!再听他们细细描述下去,如何祭酒祭肉,如何在厨房点香焚烛,才明白,原来这个耳报神,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灶王爷,专门负责给玉皇大帝打小报告的。腊月二十四按惯例是年底总结汇报的时候,给他好吃好喝伺候了,以便此王爷上天去给上头说说好话,可见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句人间俗语,在天界也一样适用。
家婆不时的会有一些别致见解,据她考究,其实人们赶在腊月二十四送走灶王爷,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把这位馋嘴神仙提前糊弄走了,各家各户好趁着过年大快朵颐,改善改善生活。她的这一论题,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最有力的证据就是,你见谁家祭灶神的水准,有超过自家年夜饭的了?
于是现在,敬畏同时欺骗了鬼神的凡夫俗子们,开始尽心尽力准备自己的新年大餐了。这边过年可要比XJ那边讲究得多了,光是吃食就要准备一大堆,好些是要足够吃到十五的,忙年,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第三十七章 理短
这几日,不住在一起的三舅和三舅妈也过来帮忙,按家婆的习惯,年三十的团圆饭,儿子媳妇们是要聚到一起吃的。等到了初二,媳妇们回娘家,做姑爷的跟着上岳家拜见,女儿们回来拜年,初三就是远些的亲戚互相拜访了。
二舅一家同家婆大舅是分家不分灶,三舅一家则是彻底分出去了,因此过来时,还提了猪肉粉丝灌肠以及烟酒等物。三舅一家有岳家帮衬着,又是分门独过,负担较轻,日子过得要滋润许多,因此出手比较大方,三舅妈为此很是得意,在二舅妈面前总是高昂着头。
二舅妈却是同样的看不起三舅妈,“一天的媳妇都没做过,就晓得拘了汉子自家屋头做懒婆娘,连个娃儿都生不出来,还有脸孔到我面前显摆!”
三舅家一连两个都是千金,很被二舅妈所不齿,她自家算是龙凤双全,又自认身为次子媳妇而奉养了婆婆,忠肝义胆可撼天地,全家人都该感激涕零并上节表彰的。
偏三舅妈不吃这套,只说二舅妈这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家婆并未上了年纪,身体爽利得很,哪里用到她来照顾?倒是二舅家里的两个孩子,从小就甩给家婆带着,省心省力不说,明里暗里要家婆贴补进去的,不知有多少!就算是一起吃饭,出了的那几斤糙米,够谁吃的?还不够兵娃儿那只小狼崽儿填肚子的吧?还好意思说什么鸡啊鸭的,名分上是二舅的,整天的都是谁给看着的?居然也拿到自己跟前来说嘴!
三舅妈撇着她怪好看的一双小薄唇:“我虽说是没得在家婆屋头伺候,可是该有的丁点儿没得少给!再说喽,我可是分清白明地一根线头都没得沾到家里的,二嫂她也好意思,和我来比!”
说这话的时候,三舅妈已经过来帮忙,此刻正同宝然妈一起分拣着胡豆,挑出大个儿白胖的在水里分批泡涨了,好拿去炸酥蚕豆。
宝然妈既不反驳也不帮腔,只笑笑地听着,手里不停地翻翻拣拣。
三舅妈继续挑拨:“看看你家的宝晨宝辉,再看看这宝然娃儿,自家爸妈手里养着就是不一样!不是我说,你家宝晨宝辉这一年来啊,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看到我都心疼!晓得你们是爱惜娃儿的,放在这里也没说就撒手不管,三天两头的衣料,吃食,现钱票子贴补过来,可你们晓不晓得,到底有多少真贴得到你自家娃儿身上?别的不消说,看看宝晨宝辉那身衣裳,哎呦呦,愣是吊起个手脚筋筋!”
宝然妈手上顿了顿,继续干活儿,不置可否地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长得快。”
“所以说喽!家婆是个公正分明的,惯到不会偏哪个!可惜啊,这边这个家说是分到过,暗背后不晓得被哪个把持了去了!她自家脑门上黑黢黢,倒是好意思拿着我来说嘴!”
宝然抱了几颗胡豆趴在八仙桌上拣子儿玩,配合着三舅妈的絮絮叨叨很是开心,再对比了昨晚二舅妈在背了人在妈妈跟前饶的舌,就更是有趣。
小日子嘛,就是得这样子过,斗斗嘴,吵吵架,看看热闹,听听八卦,尤其是看着别人家的乐子,那可是最有意思的了。
转眼就到了二十九,厨房里煎炒烹炸,开始全面总攻了。
宝然妈也挽了袖子上阵帮忙,推磨裹汤圆,烧水煮腊肉,架柴熏香肠,甚至杀鸡宰鹅,猪脑壳褪毛,厨房里整天烟熏火燎,雾气腾腾。
珍秀姐姐非常懂事儿,不停地跟着后面打下手,被忙碌的大人们支使得团团转。几个小子就指望不上了,只知道兴奋得满屋满院地乱窜,不时地摸进厨房,趁人不备捞一片黄澄澄油汪汪呈半透明的腊肉塞进嘴里,再挨上几句叫骂被赶出来,满脸的幸福与满足。
男人们的工作在厨房外,上至修墙补梁,下到除尘扫灰,务必要做到干干净净迎新春,欢欢喜喜过大年。宝然爸算是娇客,凑合到哪儿都被人推出来,不让插手。
宝然爸帮不上忙,又看不上宝晨那个没出息的馋嘴样儿,便抱着宝然,又拘了宝晨宝辉兄弟俩,在卧房里说话。
端起了父亲大人的架子,宝然爸先是问了兄弟俩对与父母妹妹久别重逢的感想,又让两人分别对自己这一年来的客居生活作出归纳总结,并强调,自己尤其希望能够听取到有关开瓢儿事件的当事人详细汇报。
很快宝然爸便明了,至少这两只在兄友弟恭这方面做得还是相当不错的:宝辉根本就是条应声虫,跟在宝晨后面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字句,难为他以六岁的年纪居然也能复述得分毫不差,连表情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宝晨倒也真是个当大哥的样子,一句话,什么事儿都是他起头的,什么祸都是他做下的,宝辉只能算是个被胁从犯。
无奈地叹口气,宝然爸瞄准了主攻目标:“宝晨,你已经三年级了,过了年也要满十岁了,跟爸爸说说这一年来都学了些什么?”
这种问题对于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来讲还是过于抽象,所以宝晨翻起眼睛琢磨了半天,也没有给出任何有建设性的陈词,只是去了床边,翻出一只老旧的军挎包,“哗啦”兜底一倒,找出自己的课本来递给老爸。
宝然爸可不是那种能够轻易就被糊弄了的,三两下把课本收拾一边,问道:“作业呢?拿作业出来我看看!”
宝晨一声不吭,痛快地搬出一摞作业本。
江宝晨同学的作业,有个最大的特点,那就是大。语文,数学,不管是数字还是方块字儿,一个个都写得伸手展脚,顶天立地。在这样的大模大样中,漫天遍地的错误就见得尤为明显,更为嚣张的是,所有画了鲜红八叉的地方,都十分忠实地保留着原样儿……至少证明了批作业的老师绝没有冤枉他。
宝然爸慢慢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不过他没有忙着发火,而是仔细查看着每一个错误,从头至尾翻阅完毕后,又迅速重头翻看了一遍。
……宝然在一旁默默地想,这情景,好生眼熟……老爸您手里拿的,确定是大哥的作业本而不是九阴真经?
好半天宝然爸只看着儿子不说话,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倒像是有满腹的话儿在酝酿着,只是一时之间难以措词。
最后宝然爸说:“宝晨啊,爸爸希望你能明白,把你们放在四川,爸爸妈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具体的,现在跟你也说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而且,这肯定只是暂时的,时候一到,马上就会接你们回去!你放心,不会等很长时间的!”
想想又语重心长:“其实,你也别就瞧不起农村的学校,乡野之中惯有能人。就算是和你同龄的那些同学,也许是没你读的书多,没你见的世面多,可人家也有许多你及不上的地方,不要一味的逞强好胜,要多思考,多观察,多多学习他人之长……”
不像是在批评啊,倒像是在开解劝导。
宝然听得诧异,装作好玩,搬过一本作业翻开了仔细一看,好家伙!这是一本数学,看样子已经学到了乘法。问题是,这个作业本里,二三位数的乘法都没出错儿,反而是一些简单的加减华丽丽地错掉了……
再拿一本语文,很好很强大:同样的生字,基本上都是对一半儿错一半儿,而且字迹工整,个个儿的方头大脑,错得规规矩矩,错得一丝不苟……
宝然在心里默默同情着江宝晨同学的老师,教导这么个嚣张乖僻的娃儿,那得要多么坚强的心理素质啊!
至于么,不就离开父母一年时间,委屈成这个样子!再说了,就算这里的老师比不上团场学校的吧,可那是能比的吗?团场学校里那都是些什么人?知识越高越反动时下放过去的,能被一气儿撵到XJ的团场去,可想而知得有多反动了……
再怎么说,人这里的老师就算比不上那些不很香的老九们,还比不上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岁小学生?看把你聪明的,等将来吃了亏,后悔都晚了!
回想起前世里江宝晨的表现,聪敏,天真,冲动,狂妄,直到在高考的独木桥上一跟头狠狠栽下,从此倒地再也爬不起。
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家庭的丰收,江宝然决定了,未来的峥嵘岁月里,要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地把打击,折磨江宝晨同学,当做一项长期的,持续的战略性任务来抓。挫折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啊,虽然这娃娃貌似大了点,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嘛!
这边听着爸爸的谆谆教导已近尾声:“总之你要记住,凡事多动动脑子,光靠拳头是不行的,你拳头是硬,总还有拳头比你更硬的!上兵伐谋,记得吗?爸爸给你讲过的,别光是记到脑子里就算完了,还得要学会实际运用。”
正在这时,只听堂屋里“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到地上,接着就有人“哎呦”叫了一声。